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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掠妻 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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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2:5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掠妻 上》作者:樓雨晴

天底下,有誰是真的重要到取代不了?
古之禁忌,天無雙日,家有雙生子,必是災難開端??
呵,說得沒錯,雙生兄弟真如家族不能言說的詛咒,
兄長受盡家人寵愛敬重,而他,卻成了魔,不是好人,
尤其當他遇上了傾盡一切心力也要得到的女人──
她生得極美,芙顏似雪,只可惜冷若冰霜、沈默寡言,
以及,她心裡眼中只有貴為慕容家主的兄長,無他;
為了換她一個回眸,真真切切看著自己一次,
他賭上性命、背叛親情,只願真的走火入魔了,
便能偷得她的人、她的心,?那魂縈夢牽的幸福;
他明白,手上的幸福是竊來的,遲早要還回去,
可他不怕死,只怕她冰冷的眸中再也無情,
怕自己用盡心機,也取代不了另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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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4:00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痛!

  無邊無際的痛,如浪潮般襲來,一波蓋過一波,占領他全部的知覺。

  昏昏醒醒數回,難辨人事,卻始終知曉,有個人在身邊為他擦身侍藥、殷勤照拂,無微不至。

  大夫來了又去、去了又回,無法判斷究竟過了幾個日夜,真正回覆清楚的意識,是在掌燈時分。

  望向桌上搖曳的燭火,一室悄寂無人。

  她——呢?

  那個寸步不離、悉心關照的女子,去哪兒了?

  心,無由地慌,正欲起身探詢,不料牽動了傷處,毫不留情的痛楚涌來,鑽心刺骨,疼得他冷汗直冒,又虛軟不濟地跌回軟榻。

  同時,房門開啟,一陣藥味伴隨著依眷多日、早已極為熟悉的女子馨香隨風飄來。

  是她。

  他安心了,不再掙扎。

  「家主,您傷得極重,請勿妄動。」

  女子將藥品擱在榻邊。方才一番折騰,扯動左胸的傷處,沁了血,她動作流暢地換掉傷布,重新止血上藥,多日來已做得嫻熟俐落。

  他一瞬也不瞬地瞧著她,多日來,始終在夢境中追逐著那道略帶清冷的音律,如今方才真正對上眼,瞧清她面容。

  女子極美,芙顏似雪,細緻眉目即便無法讓人一見傾心,也是難以忘懷的絕麗佳人,只可惜冷若冰霜,糟蹋了一張麗容,宛如初春流泉的音律,略微寒涼,平緩而不帶波瀾,無一絲情緒。

  可除去傷患處的疼楚,她不曾讓他多承受一分扯動傷處的折騰。

  那樣的用心、那樣的深意,藏在冷然無緒的眸底,又有幾人能瞧清。

  這樣的女子……他嘆息。

  若不是十分地知她、懂她、始終將目光停駐在她身上,怕是要錯過、辜負了。

  處理好傷處,接著端起藥汁,一匙匙喂入。

  為了避免再讓他承受更多的疼痛,她沒有扶他起身,使得喂藥之舉得費上好一番功夫,她一匙匙喂得謹慎,藥汁溢出脣角,就一遍遍擦拭,未見絲毫不耐。

  一碗藥喂罷,已過一盞茶工夫。

  她收拾妥當,又將桌上即將燃盡的燈火重新添油回燈,一切打點好後,守禮地欠了欠身。「家主暫歇,我去吩咐廚子備膳。」

  「等……」他開了口,嗓音微啞、虛軟。

  「家主有何吩咐?」

  「你……喚我什麼?」

  女子一頓,愕然仰眸。

  那是頭一回,他在那雙無波無瀾的眸底,瞧見起伏。

  但,很短暫。訓練有素地又回到原有的漠然平寂。

  「家主。您,是我的主子。」

  「那麼……我是誰?」

  四周悄寂。

  長長一陣窒人而沈悶的靜默中,只聽得見桌面煤油燃燒時,偶然傳出的輕細嗶啵聲響。

  良久,輕緩但堅定的嗓音,徐徐吐出——

  「慕容韜。你是慕容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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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4: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她是在十三歲那年遇上慕容韜,從此改變了一生。
  她原是大戶人家第五房妻妾所出,父親是標準的二世祖,不善營商,只貪圖醇酒美色,一回偶遇,驚艷於母親美貌,將其迎進門來,恩愛專寵數月後,貪新厭舊的性子又轉移到另一名女子身上,有了第六房妾室,從此將母親淡忘,放逐於院落一隅,就連她出生都不曾來探上一回。
  時日一久,也就徹徹底底將她們母女遺忘。
  不受寵的妾室,在家中的地位有時比下人還不如,當主子的不在意,懂得察言觀色的婢僕也不會將她們看上眼,留心伺候,最初猶能三餐溫飽,到後來,開始有一餐沒一餐地送,婢僕遺忘一回,她們就得餓上一餐。
  幼時,不捨得娘親受苦,還會到灶房去端點飯菜,忍受婢僕不經心的冷言諷語。年紀漸長後,生來性傲的她不願瞧他人臉色,寧可自己出外幹活養著母親。
  既是將她們視作吃閑飯的,比婢僕更不如,那麼她不吃高家這口閑飯便是。
  遇上他那一年,她癸水初來,為了三餐溫飽,忍著不適在飯館裡忙碌穿梭,擔著跑堂工作,一刻不得偷閒。
  正值用餐時刻,樓下人滿為患,二樓雅座仍是清幽。
  掌櫃的說,有人包下了這一整層樓,足見來頭不小,叮囑她留心伺候,切莫怠慢。
  可偏偏,連日來的辛勞已教她體力告罄,竟在貴客眼下昏了過去。
  再度醒來,人是躺在榻邊,對方擔心她引來責罵,沒驚動掌櫃,只說見她伶俐,要她留在這兒伺候。
  他溫聲安撫著她之外,還請來大夫為她診脈,設想得萬般周全。
  初時,她只是疑惑。原以為有錢人都該如她爹那般,縱情聲色,可這人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樣,有一顆溫暖、體恤而包容的心。
  懵懵懂懂、未識情滋味的年紀,只是怔怔地瞧著他,將那抹溫玉般柔潤的笑容記在心房,藏進深處,讓這一抹溫情成為人生最珍貴的記憶。
  那一日,腦袋發懵地回到家中,更衣洗沐時,才發現袖裡多出來一袋現銀。
  那不是她的。
  是因為——大夫說她長年操勞,發育中的身子沒能好好調養,以致體弱氣虛而昏厥,那人憐她年紀輕輕,卻得扛下生活重擔,又擔心當面施予會傷及她自尊,才悄悄放了這袋銀兩嗎?
  多可笑,一名偶遇的陌生人都如此有心,親爹卻對她的死活不聞不問。
  她問了掌櫃,循線找到包樓、打點事宜的,是城裡頭最大的商鋪,所以那人是錦繡樓裡的管事嗎?
  她將那袋銀兩還給了那裡的掌櫃,代為轉達一句——不是我的,不能收。
  可她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他,而且身分比她以為的還要顯貴。
  以往,曾聽聞她曾奶奶是慕容家的表親,爹常拿來說嘴,遠得幾竿子都打不著的表親也讓他引以為傲,誇口得無人不知,沾親帶故聽得她汗顏,也因此,能請到未來少主登門,不難想像他那曲意奉承到腰身幾要彎到地上的卑微姿態,為表慎重,還要家中所有人都列於廳口相迎。
  父親那毫無營商資質、只圖享樂的性子,敗光家財其實不足為奇,也不令人同情,她不懂那人在想什麼,不但應邀來了,也允下父親的要求,高價買下她家經營不善、搖搖欲墜的空殼子。
  「除此之外,我要她。」長指不偏不倚,落在廳角靜佇的她身上。
  「你心知肚明,高家產業現值不及這個價,姑且不提遠親之誼,你要我伸出援手,而我是生意人,在商言商,豈容自己虧了?我要買斷的,除了高家這爛攤子,也包括了她與你高家的血親情分。你若允了,今後她便與你高家再無瓜葛,你自個兒考慮清楚再回覆我。」
  豈需考慮?父親當下便允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女兒,換來萬兩銀,是大大賺了,他巴不得半夜便將她打包送到貴人的床上侍寢。
  那時的她,只覺羞憤欲死。
  年方十六、卻已沈然若定的少年,伸手輕輕拍撫她站得直挺的僵硬背脊,眼中沒有任何輕浮意味,只有滿滿的憐意,淺淺嘆息似是同情她投錯了胎。
  「別怕,我無惡意。那萬兩價金確實是要買高家產業,它值這個價,只可惜你父親不識貨,在他手裡是糟蹋了。順道將你也討來,只是覺得在我這兒人盡其才,會好過留在那裡教人糟蹋,你若願意,慕容家不差你這副碗筷。」
  她值這個價——
  她聽得一陣耳熱。那意有所指的雙關語,彷彿也在告訴她,她值這個價,是她父親不識貨。
  往後的數年裡,她克盡職守,每每想到這句話,便不容自己懈怠分毫,只為了向他證明,他的眼光沒有錯,不教人笑話他看走眼,做了筆賠本生意。
  安頓好娘親,她便隨他一同返回京城,從此,一直跟隨在他身邊。
  她永遠記得,進慕容家門的那一天,他意喻深深的一番話——
  「往後,便喚你雁回吧!」
  雁去,終有雁回時,要她別再望著生命中早已遠去、以及那從不曾盼到的,退一步,眼界更廣。
  她懂得。
  那個家從不曾給過她什麼,連名字也是因為她排行第十,不識字的娘親便喚她小拾兒。
  一滴精血之恩,慕容韜已代她還盡,她不想、也不需要惦著一個不曾喂食過她一餐、連名字都沒給過她的男人。
  進了慕容家的門,便代表過去全然摒棄,從這一刻開始,她有了全新的名字、全新的人生。
  也是從那一天起,她的眼便只能看著他,再也移不開。
  那個——給了她名字,以及再生之恩的男子。
  「你說……雁回?」確認似地再問:「莫?」
  「是。」依然精簡,不帶起伏的音律恭敬回應。
  他望瞭望床頭,無言了半晌。「我跟你有仇嗎?」否則怎會為她取個……聽來有些晦氣的名字。
  「您不曉得。」
  那神態,完全一如那年,她答出「莫」姓時,一陣短暫的無言。
  既然與那個家再無瓜葛,她連一絲一毫也不願承他們的情,莫,是她娘的姓。
  「然後呢?」他聽得正在興頭上,催促她往下說。
  「我跟在您身邊,您教我怎麼做生意,並保護您的安危。」
  「然後?」
  「沒有了。」
  「……」他又無言了半晌。
  嘆氣。「莫姑娘,故事不是這麼說的。」
  她凝眉,似是無盡困擾。「我嘴拙,要不我喚全叔進來,您有什麼想知道的就問他。」
  全叔是看著他長大的、莊裡最資深的管事,任何事問他,得到的答案會比她這裡還要來得鉅細靡遺。
  「別。」男人一張手,扯住她的袖,不讓她離開床榻半步。「我想聽你說。」
  養傷這段時日,最先是由她口中報告他一身傷勢,除了滾落山腰時,身上大大小小的擦傷外,最嚴重的是摔斷的右腿骨及左心房上穿胸而過、幾可致命的劍傷。
  儘管她一一稟明時,仍力持沈穩,他仍是由那微顫的眉睫,瞧出一絲難以掩藏的恐懼與慶幸。
  恐懼他與死亡擦身而過,慶幸他異於常人,那顆生於右胸房的心仍安然跳動著。
  既然腿也傷了,手也使不了勁,成日躺在床上廢人一樣地養傷,便要她多少說說過去的事,或能助他回想起一些什麼。
  可——實在不是他要說,這人天生冷調,若不開口誘她,她可以成日靜默無聲地守候在一旁看顧,教人完全忽略她的存在,真開了口,也是一問一答,從不多言。
  「您還想聽些什麼?」
  「例如,你一個女孩家怎會想要習武?我們之間處得如何?還有,我都怎麼喚你……這一類的你都可以說。」
  「可……那些都是我的事……」而且——很不重要。她以為他會比較迫切想了解與自己切身相關的事情。
  「不能說嗎?」松了她的袖,改為移向纖掌,不輕不重地貼握著。
  她怔怔然瞧著。記憶中,這般親膚的貼觸極少,那微微泛涼的掌心溫度……許久許久以前,她也曾感受過,從此牢記在心靈深處,成為她最珍貴、不能言說的私密心事之一。
  「您都喚我雁回,極少、極少數時候,會喚我兒時的乳名——」
  「小拾兒。」
  「您記得?」
  「我沒忘得那麼徹底,有些該記得的,片片段段還在。」
  他連自己是誰都忘了,卻還記得她的乳名。
  一句無心話語,擾得她心跳失序。
  「還有呢?」溫潤指腹,輕輕挲撫著她練劍所留下的厚繭。「你會對我這般忠心耿耿,死心塌地追隨,當真只因為我將你帶離那個家?前者被冷落忽視,後者為婢為奴,我看不出哪裡比較強。」
  「不一樣的……」他從未將她視作下人,進慕容家那一日,便對婢僕宣告她是遠房的表親,直至今日,府裡上上下下,仍敬稱她一聲表小姐。
  這分際是她自個兒劃下的,若不如此,性情彆扭的她無法確定自己的價值。她不想這一切的改變,只是換了另一個吃閑飯的地方。
  「您是個宅心仁厚的主子,不曾虧待過我,慕容家產業遍布江南,可每回視察,平城那兒您總是交由我全權作主,旁人要向您請示,您一概回說:雁回說了算。嘴上說是我的故鄉,我比較上手,可我知道,您是想為我出那口被冷落了十多年的怨氣,要我爹仰著頭看我,忌憚著我在這兒的地位,也會多少善待我娘幾分。」
  他扯扯脣。「你會不會把我想像得太美好了?也許我只是貪懶,存心指派你事頭?」勞心勞力了半天還滿懷感恩的,普天之下也只剩這小傻子了。
  「要讓人勞心勞力,也得全然授權。」若非全然信任,誰敢?
  何況,勞心勞力過後,該她分得的營利,他向來給得比誰都大方。最初,她自認是賣身於慕容家,不肯收,可他幾句話便堵了她的嘴,說是從她到最下頭的夥計,每個人都按了應得的比例配給,這是規矩,規矩不能破。
  時至今日,沒幾個人知道,其實她名下所得,要買下一座平城都已足夠,早非昔日那個人人瞧輕、窮困無依的小嫩娃。
  他曾笑說:「有了這龐大嫁妝,將來咱們雁回遇上心儀的男子,我以兄長身分風風光光將你嫁出去,誰敢欺你?」
  他待她極好,卻從不摻雜其他成分,教她也只能妥妥當當地藏著,一絲一毫困擾都不忍他生受。
  「會頂嘴了?」男人挑挑眉。自他傷後醒來,這人不都唯命是從,他說一她不敢答二,叫她去死她不敢賴活著?
  「那是實話。」誰都不得詆毀她心目中神一般的完美男子,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行。
  「我就偏要說那是不安好心眼,算計你出生入死。」男人劣性一起,偏生要與她唱反調。
  「不是!」她氣惱地堅持,偏偏詞窮,挖空腦袋也找不到幾句話駁斥。
  他終於找到能讓那張冷顏冷嗓破功的法子了。
  原來逗她這麼好玩,瞧那張無盡懊惱、緊抿著脣與誰生悶氣的模樣,愈瞧愈憨、愈瞧愈可愛,逗得他好樂。
  這一笑,便樂極生悲了。
  悶悶震動的胸口,連帶扯痛了傷處,他止不住笑,靠臥向她,枕在她頸際,斷斷續續逸出低抑的笑。
  她嚇了一跳,本能想退,又顧慮他此刻帶傷,一抽身,他必跌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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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4: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這一瞬的遲疑,便教他給賴上了。
  縱是貼身照料,慕容韜也不曾有過這般親昵行止,他向來極懂分寸,如今這般……她呼吸一窒,心律亂了譜。
  「別笑了……」他眉心蹙著,必然是疼得撐不住身子,一頓,很快改口。「笑輕些。」
  年少老成如他,習慣了情緒內斂,少有這般清朗笑容,她痴愣瞧著,不捨得移目。
  他一聽,更是笑得止不住。
  這女子——真逗,有趣得緊。
  她不放心,一手撐著,任他攀靠,單手替他寬衣探察傷口。
  他靜靜瞧著,也不多說什麼。這些日子以來,他全身都教她看透、也摸遍了。
  「我們以往——都這樣?」最初,他語調有絲怪異地問她。
  「當然不是。」事實上,他從來不曾受過這麼重的傷,在她的護衛之下,他一直安全無虞,這回完全是她大意輕忽了。
  他的身分不比常人,久了也習慣與人保持距離,從不讓人輕易近身,生活起居全由信賴的她打理,這回受了傷,她已是萬死莫辭,在他最無防備的虛弱時刻,她連非必要的閒雜人等都屏離他所居院落,怎可能讓其他人照料他,再有機會對他下手?
  在他的性命安全之下,什麼分際什麼禮教,全都不值一提。
  確認無礙,她這才重新攏妥衣衫,猶靠在她身上的男人毫無移動跡象,垂眸半昏半倦地哼道。「雁回,再多說些你的事。」
  「家主……想知道什麼?」
  「什麼都好,大事小事都行,我想聽。」
  他變得……好怪。
  自從傷重被送回府裡,醒來後的他就變得不一樣,她能理解最初意識昏沈、記憶混亂,在虛弱無助之時,本能想抓牢身邊能夠信任的人,全然依賴,可……那似有若無的曖昧氛圍,會是自己多心了嗎?若是以往知禮守紀的他,絕不會有現下這般舉動。
  然而,長年以來早已習慣了執行他的每一個指令,從不質疑,嘴上開始向他報告自身的每一件事,由小到大發生過的事件,他安靜地聽著,不見絲毫不耐,說到最後已無事可說,連愛吃什麼、討厭什麼……瑣碎的小嗜好也全招了出來。
  身子猶虛的他,撐不了太久,最後是昏昏沈沈地睡倒在她懷中。
  「別走,雁回……」徹底跌入虛無之前,他喃喃囈語了聲,似含無盡依眷。
  他要她別走,她就不會違逆。
  頭一回,醒來看見床邊站得直挺挺的身影,冰雕似的,動也不動,護衛著他。
  第二回,他不慎壓著了她的衣裙,她退不開,便弓著身,待他醒來。
  他夜半醒來發現,簡直氣死了。
  「莫雁回,你是笨蛋嗎?怎就——」這般不解風情。
  她以為,他是氣她不知變通,初來乍到時,她在他寢房外候著,徹夜不眠,他也念過她,氣她不懂善待自己。
  主子仁善,她感念於心,但——
  「這是我該做的,習武時更苦。」
  這是實話,最初習武時,馬步一蹲便是數個時辰,身上大傷小傷,什麼苦沒吃過,如今不過屈著身挨幾個時辰罷了。
  「你、你——」好,算她狠。
  他索性一抬手,將她拉上榻。
  她並非抵抗不了,而是一使勁,必會傷著他,這一遲疑,便教他臂膀纏上細腰。
  她一驚,正要掙開,他涼涼道:「再動,傷口要疼了。」
  察覺掌心正壓在他受傷的左胸口,她火燙似地迅速抽手。
  「這才乖。」暖脣似有若無地掃過她額際,滿意地閉上眼。
  而她,睜著眼整夜無眠,感覺暖脣拂掠之處,逐漸發熱、發燙,慶幸他睡了,聽不見她狂躁不休的心跳。
  悄悄地,紅了頰容。
  慕容家有一對雙生子。
  然而,主——終究只能有一人。
  極尊、極貴。
  另一人,則為魔魅轉世,自娘胎便分食著未來當家主子的養分,若不除之,未來必纂其位,取主而代之,為禍宗族。
  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愈是權貴,便愈是迷信。姑且不提是否為魔胎轉世,同一娘胎所出,僅僅分毫之差,便是天壤之別,誰能服?豈不骨肉相殘?豈不家族大亂?或許,這其實無關於古老禁忌,只是純粹的人性。
  總之,無論如何,慕容世家傳承數百年,極盛不衰,早早便訂下族規,若為雙生子,後者必將沉潭,以絕後患。
  數百年後,一對雙生子,破了這族規。
  長子慕容韜為主,註定一生尊榮,而次子慕容略,在慕容夫人的強力抗爭下並未沉潭,放逐二十年後,於得知真相的慕容韜的堅持下回歸。
  「對不住,為兄不知此事,讓你平白受這二十載的苦。」
  分離了二十年之後,再見面那一日,親自前來的慕容韜是這麼對他說的,帶著淡淡的心酸,訴說愧意。
  望著眼前這張與自己相仿無二的面容,據說曾與他無比親密、共同呼的男子,他其實一點感受都沒有,留在姥姥家或是回到那個早早便將他驅逐的家,完全沒有差別。
  這二十年間,每一年的生辰,他都盼著,不求別的,只想著至親心裡頭若還記得有他,來陪他吃上一碗壽麵,也就夠了,不求其他。
  一年又一年,壽麵總備著,等到涼了、餿了,那顆曾燃過一絲火苗的心,也一年年冷了、餿了。
  如今再來,又有何用?
  慕容韜心中有愧,昨日,莊裡上下大肆慶祝著他二十歲生辰,美酒佳肴,滿室歡騰,而這名與他同胞所出的弟弟,卻邊個陪他吃碗壽麵、給句祝賀的人都沒有,若不是叔公醉後說溜了嘴,至今他仍被蒙在鼓裡。
  如今面對麼弟無法諒解的冷漠指責,他一句也無法為自己抗辯,當下也沒多想,便捧起那碗放了一夜、走味的冷壽麵,一口口吃完它。
  「我不祝人年年有今日,今日前的一切並不值得回顧,你的將來,從明日開始,我向你起誓,而今而後,我慕容韜有的,也必有你一份。」
  未料他會有此舉,慕容略怔然。
  分清是他的行徑,還是句句懇切的言語打動他,最終仍默然首肯,隨他回了慕容莊。
  此舉決定得突然,慕容韜原是盤算著要將西苑打點好,從此便屬他所有,可他冷冷一句。「為何你東,我西?」
  只因東為主,歷任以來的家主,向來居於東苑。
  所以,還是有差別,不是嗎?不過嘴上說得動人罷了,哪能真無差異?
  隨身侍從聽聞,個個變了臉色,慕容韜僅了一頓,旋即笑道:「說得是。我原是想讓你有自己的院落,可這一細想,如此各分東西,與過去又有何不同?要不,你就與我同住東苑吧,兄弟分離多年,我也想與你好好培養生疏的情分。」
  一路以來,他處處刁難,慕容韜卻似乎不以為意,無止盡地包容、珍寵,就好似他只是個被冤屈了、正鬧著彆扭的小男孩,好生安撫便是。
  他承認,最初是心存惡意,對這人,他一點感覺沒有,若能撕下那張偽善面目,倒也快意。
  激到了後頭,成了慣性。
  反正,他就是個禍胎,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已被認定,那又何苦辛勞去扭轉什麼,不玩白不玩。
  最多就是再被扔出慕容莊,一回生,二回也就熟了,他已不是孩子,天大地大,不是非留在這裡不可。
  他知道這府裡由上到下有多不歡迎他,愈是對慕容韜忠心耿耿的,就愈是看不慣他的蓄意欺凌,就像那個總是默默跟在慕容韜身後的女子。
  她討厭他,極端地討厭,他知道。
  每每他又出言刁難,她眉心一蹙,礙於慕容韜一句「見略如見我,凡視我為主,便不得對他稍有不敬」的宣告,才始終隱忍,不發一語。
  最初那一個月,他與慕容韜同桌而食,同室而眠,也真如最初誓言,慕容韜有的,也必為他留了一份,任何事,他開了口,慕容韜不曾拒絕過他。
  一日,他閑得慌,在苑內走走晃晃,經過議事廳,不經意聽見莊內幾名資深管事與慕容韜的對談內容。
  管事們隱忍了許久,終是大膽諫言。他們倒有默契,對他這般縱容那妄求無度的麼弟行徑,深覺不妥,更怕是的那人恐有貳心,意欲取而代之。
  慕容韜一笑置之。「那又如何?慕容家的一切,本來也是他的,我已經獨占二十年,他若真有意取而代之,只需一句話,我也不是給不起。」
  誰稀罕?
  人人盡當這慕容家主之位多了不起嗎?他打一開始,就不曾看在眼裡,這個家不要他,他也不稀罕,難為群忠僕,日日防著家賊,枉作小人。
  他冷冷扯脣,腳下欲退,不經意撞上一雙冷瞳。
  啊,是他疏忽了,慕容韜的小影子,有他在,哪會無她呢!
  「他是真心待你。」
  打他進慕容莊以來,除去主子的交代,不曾私下對他說過一句的女子,頭一回開了口。
  好一個忠心為主。
  他不是不知道,她看著他的眼神始終多有保留,謹慎地代主防著他,他若無異心,她也不會與他為難。
  壞胚子劣性一起,偏愛哪處喊疼哪處踩。「多謝提醒,這倒是個不錯的籌碼。」
  她蹙眉,瞧了他一眼有,最終抿脣,安靜佇立廳外守著,不欲多言。
  嗟,無趣。
  「要不要賭賭?我若真要對他使壞,你防不防得了?」她不理他,他偏要激她,壞胚子行事,但憑快意,不需理由。
  女子聞風不動,目不斜視。
  就在此時,廳內傳來慕容韜清朗聲律。「略,是你嗎?怎不進來?」
  他撇脣,拋給她「瞧,機會這不就來了」的眼神,旋即朝內應聲。「是我。」
  她眉目一動,還是跟了上去。
  慕容略暗笑,這一室如臨大敵、繃緊心緒的模樣,瞧得他有趣,刻意道:「我在這裡,方便嗎?」
  「哪有什麼不方便的,來,這裡坐,你也該熟悉熟悉家裡的事業,要有興趣,隨時跟我說。」
  「家主——」
  慕容韜冷眼一掃,威儀自生,底下無一敢再妄言。
  他依言邁步,踩上幾級階梯,往上座那騰出空來的主位坐了去,光睥睨底下那一干人等的神色,就值了。
  他狀似無意地翻了翻眼前成疊帳冊,以及遍布各地產業所回傳、有待批示的營運概況。
  「學著點,這也是你的責任。」
  他哼哼。「原來你要我回來,是不安好心眼。」某人就是能雞蛋裡挑骨頭。
  慕容韜笑斥。「說的是什麼話!」他若無那意願,又豈會逼他。
  一開始玩玩底下那乾人,是存心看人一臉菜色,久了也無趣了,懶得再看那些人小心翼翼、語帶保留,索性佯睡,讓慕容韜早早將事情處理好了回房歇著。
  耳畔音量漸輕,輕暖衣袍覆上身軀,謹慎兜攏妥當,附帶一聲憐惜笑嘆。「孩子似的。」
  頓了頓,聽他又道:「我不是不懂你們在擔慮什麼,可——他只剩我了,骨血至親,我若不看顧著他,誰能?縱使,將來真如你們所言那般,割肉喂虎,死在他手裡,我亦無怨。」
  溫言入耳,他心房一窒,莫名而來的酸意,涌上鼻間。
  除了年幼紀憶裡的姥姥,不曾再有人關懷過他,問他一聲:冷不冷?餓不餓?好不好……
  偏偏,這人全做齊了。
  為何是他?這個他原是打定主意要恨到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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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自回歸慕容家後,他頭一回涌現近乎後悔的情緒。
  也許,不回來會比較好,那麼就不必數著往後的數年裡,擺蕩在愛與恨的糾結中,痛楚矛盾,既愛著、又怨著——若世上無他,多好?
  轉眼間,月余已過。
  身上的傷已然無礙,右腿斷骨接回,左胸的劍傷收了口,在莫雁回的悉心照料下正逐步好轉。
  在能夠下床走動後,他養成了每日過午之後,到園子裡吹吹風、透透氣的習慣,那個死腦筋牢守著主僕分際的固執女子,只有在這時候,才會安分任他抱著、賴著。
  思及此,脣畔涌現一抹淺淺笑痕。
  那個人,每每被他拖上床共寢、用主子權威命她不得離開時,僵著無措、木頭似的神態真逗人,教他舍不得放棄這近來尋得的小樂趣,一逗再逗,反正軟玉溫香,一夜好眠,怎麼樣好處都是他占了。
  靠在亭子裡吹風吹得困了,仍不見那每日固定出現的身影,他不禁產生一絲疑惑。
  基本上,她不會離他太遠,真要處理別的事,也會速去速回,將看護他的安危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一個上午不見人影實是極為反常的事。
  更別提——往常這個時候,她早該端著親燉的藥膳過來了。說什麼傷筋動骨一百天,也就是說,這一百日他都得讓她這麼補著,養回昔日康健。
  隨手抓來一名婢女詢問,對方支支吾吾,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問了第三人,心知事態必不尋常。
  「你們還當不當我是主子!說實話!」沉下聲音一喝,婢女便嚇得什麼都招了。
  「長老們在、在忠義廳……論處表小姐過失……」
  過失?雁回有個鬼過失!
  他當下往忠義廳裡去。那是懲處重大過失的會審之處,真是了不起,對付一個小女子也用得著這三堂會審的大陣仗。
  他心急如焚,動作大了些,未愈的腿傷隱隱作疼,可他顧不得片刻耽擱,就怕晚了些,雁回要被折騰得不成人樣了。
  「莫雁回,你可知錯?」
  是二叔公的聲音。
  「雁回無過。」他甫踏進廳裡,扶著門框,腳下已疼得麻了知覺,使盡了全力才勉強撐住,不教家主威儀盡掃。
  暗暗調勻了氣息,望向堂前跪立的女子。「雁回,過來我這裡。」
  她指尖動了動,復又挺直腰桿,跪立不動。
  「雁回,過來!」
  「家主,您不得再袒護她,莫雁回犯下這等失誤,若不接受懲處,便只能逐出莊外,否則底下一干人等豈能心服?」
  逐出莊外?這群老傢伙就是這樣威脅她的嗎?難怪她連他的話都不從了。
  他心裡也明白,縱是尊貴如主,也得聽守族規,不得循私偏袒,以免盲目寵信釀成禍端,那是過往殷鑒得來的教訓,以致族規錚嚴如山,難以撼動,方能固守慕容世家數百年興盛不衰。
  接下家主之位時,慕容韜有意廢除過於嚴峻的酷刑責罰,抗爭下始終未果。他心知,欲護雁回,必得將族規用得讓人心服口服,盲目抗爭只會落得相同結果。
  「那麼,雁回何過?」
  「護主不力,教家主性命垂危,此等過失,自當杖責五十,嚴懲不貸。」
  好一個護主不力!雁回在為慕容家出生入死時,那些老傢伙在做什麼?喝著涼茶數銀票!出了事,才來「論處」,抓著別人的小辮子窮追猛打,好一個坐著說話不腰疼。
  「杖責五十?她一介女子哪受得住?不死也去掉半條命了,二叔公,真沒得商量嗎?」
  「族規如山,家主萬萬不可循私。」
  「也是。」他嘴角泛笑,一步步踏進廳堂,掃過眼前一排刑具,撈起一柄薄刃。「我想想看,這是中飽私囊,操守不佳的刑責,輕則斷指,重則斷掌,是吧?二叔公。」
  「……是。」長者心下一驚,冷汗自額間冒出。
  當年,慕容韜可曾對這條過失窮追猛打,得理不饒人過?
  沒有,甚至代為善後,事後絕口不提,沒讓任何人知曉。
  「那麼,我若說這傷是我自個兒捅著玩,想試試利刃穿心的滋味,這又與雁回何干?」
  「這——」開脫之辭也未免太牽強,無法讓人心服啊!
  「不信?」成!他立刻讓它成為鐵錚錚的事實,說服力十足。
  刀刃一轉,迅速朝心口壓下,儘管堂前護衛動作再快,刀刃已劃破衣衫,就差那麼一點便要沒入體膚,足見他不是鬧著玩。
  堂下眾人,全驚出一身冷汗。
  「各位叔公,我敬你們是長輩,話不需說得太明。在座誰不曾行差踏錯?縱是有過,這些年的功過相抵,足矣。得饒人處且饒人,依我說,這事就這麼了了如何?」
  堂下一片靜默。
  好,他就當是同意了。
  「還不過來!真要我去扶你不成?莫雁回,你好大的架子,心裡還有沒有我這個主子?」
  「雁回不敢。」
  人一上前,他旋即往她身上傾靠,將全身重量交給她。在她面前,不需顧什麼家主威儀,軟弱亦無妨。
  她右肩一沉,險些站不住。
  疑惑地瞥他一眼,他冷冷瞪回去。「還不走!」
  莫雁回不敢再多問,默默扶他回房。
  一跳上他愈想愈氣,想到她直挺挺跪在堂前,任人左一言、右一語地欺凌逼迫,也不肯到他身邊來求庇護。是嘛,她行,她有骨氣,都敢忤逆他,不聽他的話了!
  心火一起,俯首便往那小巧圓潤的耳珠子咬去。她吃痛,愕然偏首,正合他意,不客氣地便往柔脣噙吮。
  她大受驚嚇,動也不能動。
  有夠木頭!他暗笑,戲玩似地啃咬嫩脣,咬著、吮著,忽輕忽重,吃定她不能退,恣意欺她、戲她。
  她屏著氣息,不敢妄動,怕她憋壞了自己,他稍退,抵著螓首瞧她不知今夕何夕的暈紅臉容。
  癢癢的,有些麻。她不覺含住下脣,鼻息間,盡是他的氣味,那是對她而言全然陌生的感受,從未想過,能與他這般親昵,舌尖眷戀地舔吮下脣,貪渴地想多感受一些他留在上頭的溫度——
  純真的撩逗舉止,令他呼吸一窒。
  「莫雁回,你自找的!」迎脣,便是熱烈深吻。
  不若先前那記戲玩似的逗弄,他吻得極深、極徹底,舌尖纏著舌尖,直要吞噬她每一分氣息、每一分柔軟甜美。
  「你是我的,每一寸都是,旁人想動你分毫,你也不能允,往後只管躲到我後頭,叔公們我自會應付,聽懂沒?」意猶未盡地又啄了啄,滿意地看著水灩紅腫的脣上,淨是專屬於他的印記。
  「……懂。」所以,這是對她方才不聽話的懲罰嗎?他們似乎——愈走愈偏,正往某條「邪佞主子俏護衛」的戲碼演去,這對形象正直磊落的他而言,路張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夜半,燭火燃盡,醒來時,放眼一室闃黑。
  他呼吸一窒,抬掌不經意觸著身畔溫軟身軀,他張臂摟緊,緩緩地,調勻氣息。
  「家主?」慣於淺眠,隨時保持高度警戒之心,幾乎是他一有動靜,莫雁回便醒了。
  「沒事,只是傷口有些悶疼,你睡你的。」
  她一聽,就要起身掌燈察看,被他扯住細腕,旋身置於身下,迎脣綿綿細吻,似在安撫什麼,又似尋求慰藉,幾不可聞地細喃。「還有你在,雁回,只要有你,我就不疼。」
  他幾曾有過如此軟弱面貌?身為慕容家的繼承人,自小便知身上扛著的是什麼,早熟、沉穩,從不容許自己軟弱,可他也是人,又怎會不累?
  難得他示了弱,莫雁回心下憐惜,張臂收容,妄求憑一己之力,能給他些許溫情,即便只是些些喘息空間,在她面前無須強自撐持,也就夠了。
  他吻著,以脣描繪細緻笑顏,掌心沿著肩頸,想汲取些許溫暖,未料竟撫得氣息淺促,心律失序。
  原是不想使這下流招,可他高估了自己,美人在懷,幾人能自持?
  大掌由微敞的裡衣襟口探入,握了一掌飽滿溫玉,頰貼著頰,廝磨著,在她耳畔低抑輕喃。「雁回,好嗎?」
  好嗎?
  他低啞誘人的嗓,迴繞耳際,尊重垂詢。
  哪有什麼不好呢?早在許久許久以前,她便連命都能為他豁出去了,這身子他若要,她沒什麼給不起。
  「好。」
  「真的?」他半撐起身,俯視她。「是你自個兒允的,可別有朝一日悔了,反控我拐騙欺你。」
  「不會。」只要是他,她心甘情願。
  「嗯。」他揚笑,俯身安心擁抱。
  漫漫長夜,依偎身軀似火熾熱,糾纏著,尋求原始歡快,熨貼著,解兩道寂寞靈魂的傷。
  深寂的黑,不再難挨。
  「為何非習武不可?就撥撥算盤珠子,不好嗎?好好女孩兒,何苦弄得一身傷?」
  莫雁回性子極拗,一旦決定了的事,就連慕容韜來說也勸不退。
  那是因為十五歲那年,她陪慕容韜前往徐州視察產業,途中遇襲,他本有功夫底子,可為了分神護她,臂膀挨了一道血口子。
  傷勢不重,但她也在那時領悟,雖有隨身護衛,但她是他最近身的人,第一時刻最能保護他安全的只有她,至少,也別負累了他。
  她是在那時下定決心習武。
  不必猜,但至少要能撐上一些時候,等待救援到來。
  那段時日很苦,習武已耗去大半體力,身上時時帶傷,還要學看帳、努力吸收他教導的經商知識,每日僅睡兩個時辰,憑著一身倔骨硬是不喊苦,咬著牙撐過來。
  又過了數月,他們在街上遇襲,護衛被人使計支開,初初習武的她太笨拙,招架不住,可得過教訓後,這一回再也不會讓他為了護她周全而受傷。
  這回,受傷的是她。
  刀刃淬了毒,莊裡專任大夫開了方子,獨缺藥引。
  那引子,是一口童子血。
  毒,融了媚藥之素,深植體內,宣揚出去,於她名節有損。
  「我來。」慕容韜毫無遲疑,引臂就刃。
  每十五日服一帖,足足一年,也因此,無懈可擊的完美男子,右臂為她留下一道疤,潔身自守了一年。
  她哪裡承擔得起這般恩義深重?
  她後來常在想,究竟是何轉折,教她死心塌地,從此除卻他,心上無法再納入他人?或許,就是那一日,他堅定容色說著:「你這傷是為我挨的,我貢獻個藥引也理所當然。」
  清晨醒來,身畔已不見昨夜溫存相偎的人兒。
  無論他起得多早,她永遠能比他早一步離開這張床榻,時時刻刻守著分際,不容自己放縱,若非他的命令,說不準她「侍?」完就會識相地退離,豈容自己與人共眠。
  胸口好似堵著什麼,微悶。
  他起身,推開窗,今兒個起得早了,正她有那榮幸觀賞她在屋外練劍。
  這已是他每日固定作息,因為身系著另一人的安危,從不容自己懈怠。
  練完劍,她以濕布抹抹汗,沿著優美的頸子拂試而下,微敞的襟口隱約可見他昨夜留下的縱情痕跡,以及若隱若現、那雪嫩的溝壑曲線——
  他下腹驀地一緊。
  這是他的院落,平日無他傳喚不會有任何閒雜人等進出,否則她這般粗心大意,要讓誰瞧見這幕風情,非要她好看不可!
  約莫過了一刻鐘,那不知死活的女人回來了,端著熱水,一如往常先欠了欠身,行過禮後才擰來熱巾子伺候他洗漱更衣。
  他看得一腔鬱悶。床榻都滾過了,她這會兒是在守哪門子的分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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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個惱火,他探手扯過她,往窗台一推便重重往脣上堵去,放肆吮咬,存心弄疼她的脣,留下幾處牙印。
  原是想報復,觸著她柔軟身子,偏又不爭氣地對她起了反應。
  她在來之前洗沐過了,身上泛著淡淡馨香,他埋在雪頸間,沉迷地嗅著。
  真糟糕,她讓他上了癮,無洗自抑地迷戀著她的身子。
  儘管天色已亮,他不管不顧,一手往下探撫而去,渴望重溫這具身子帶給他的銷魂滋味。
  「別——」她猶有一絲理智,總覺如此縱情似乎不太好,何況、何況他的身子——
  「別拒絕。」他顧不得寬衣,急切地扯落褻褲,抬起玉腿便急促地往那暖潮境地深深撞去。
  「啊!」她驚呼,將臉埋在他肩處,細聲輕喃。「疼——」
  這少有的示弱模樣取悅了他。
  可不是?女孩家柔弱些,多若人憐,何必時時撐著那冷硬的倔骨頭,男人想發揮都無用武之地了。
  「好好好,是我太急了。」他安撫地哄她兩句,勾來麗容吻了吻。「誰要你惹毛我。」
  「我——」何時?
  這世上最氣人的,莫過於嘔了人三升血後,再擺出一臉無辜表情問:「發生什麼事了?」
  她莫雁回就是個中翹楚。
  埋在暖潤之中的元凶動了動,重重頂弄幾下。「是我脾氣不好,成了嗎?」
  纖掌抬起,撫上他鬱悶臉容,她傾前吻了吻他,鼻尖觸著鼻尖,親昵廝磨。「我嘴笨,你別生氣——」
  佳人隨意安撫兩下,一腔火氣盡消,他真覺得自己沒用。
  哼了哼,不甘心,卻又萬般稀罕地仰著臉湊去,索過更多的柔情蜜意,看得她不由自主揚起脣角。
  她——笑了。
  雖然極淡,卻是這些年來,唯一一次看見她揚脣露出近似愉悅的笑容。
  他傾前,掬吮尋抹萬般珍貴的笑靨,下身廝磨律動,徐徐醞釀溫存快意。
  她眉心蹙著,雙手緊緊握向窗框,氣息淺促,似在隱忍什麼。
  「喊出來,我想聽你的聲音。」
  「你……可是……主……嗯……」
  「我姓什麼,要提醒你嗎?」直接拉來緊握窗框到指節泛白的雙手,放上肩頭,低柔魅惑的嗓,誘著她喊出口。
  「慕、容……」收緊臂膀,那喂入他耳際的嬌喃,極軟、極媚。
  「好乖,我的小拾兒。」箍緊纖腰,加重襲擊力道,頂弄得她幾乎招架不住,逼出了聲聲嬌吟。
  「慕容、慕容……」
  瞧,這會兒不就喊得挺溜口。
  他謔道:「抱牢,跌了我可不管。」
  極致瞬間,她失控抓疼了他肩背,應該會留下瘀痕,不過他不打算讓她知曉。
  歡快過一回,他靠在她肩上,依偎著調勻氣息。
  古人說得沒錯,牡丹花下死,挺甘願的。他還是半個傷患呢,衝動起來什麼都不管了,歡快過後,不堪折騰的傷腿正隱隱疼著。
  「怎麼了?」
  這女人!就不能一回別那麼敏銳嗎?
  「沒事!」他硬邦邦回道。是男人死也不能承認!與女人歡快還腿軟,傳出去還要不要活?
  不知她是真察覺了,還是單純的親密舉止,雙臂往他腰間牢牢一抱,分去傷腿上的負擔。
  他輕笑,咬她頸膚,低喚:「雁回、雁回、我可愛貼心的雁回……」
  頸間刺刺麻麻,她怕癢地縮了縮,怕他親親抱抱,一會兒又胡來。「你、你不可以再——」瞪向他的眼神輕軟無力,三分不像警告,七分倒似嬌嗔。
  「放心。」他也不想真的在她面前腿軟,讓她笑話一輩子。
  「你知道我氣什麼的,別裝傻。」
  「我、我只是——」盼了一輩子,從不以為能得到的事物,突然有一天,滿滿地放上掌心,當下反而遲遲不敢收下,是怕兜攏了雙掌,卻發現仍是一場空?還是質疑自己哪來的造化,擁有這一切?
  數年來,習慣了仰望,從不敢伸手碰觸,那太過完美的男人,是心底最聖潔而敬慕的聖地,她怎麼能、怎麼敢?
  「你懂我的,我再怎麼玩,也不會動自己身邊的人,何況,你幾曾見我耽溺女色?雁回,你要再滿口主從分際,不只是辱沒我一番主意,也是在羞辱你自己,聽懂了嗎?」
  「……嗯。」
  得到她的允諾,這才滿意地退開身,讓她下了窗台。
  沒了護持,他腳下一顛,纖臂立即探來,將他扶往床榻……唉,這下真沒臉做人了。
  「色字頭上一把刀,下回莫再如此放縱。」重新擰來熱巾子為他潔身,嘴裡輕聲叨念。
  會教訓他了?
  他挑挑眉,探手拉下她,親密貼纏。「你縱是毒,我也甘心飲下。」
  她柔馴著,偎在他懷中,半晌誰也沒再多言。
  「雁回——」
  「嗯?」
  「你如何確定是我?」慕容家一對雙生子,相貌幾無差異,連自小奶著長大的奶娘都認不出,她哪來的自信?
  「你們……不一樣。」不擅言辭的她,無法明確說出個所以然,只知道,自己不會錯認心之所鐘的男子,為他牽動,怦然不休的心便是最有力的證明。
  她愛的,從來就不是一張臉。
  「總有些什麼依據,否則要如何說服那群頑固又難纏的叔公們?」
  「這個。」纖指撫上他右臂近肘彎處,約莫小指長的疤痕是為她而留,屬於慕容韜最有力的證明。
  「萬一——錯了呢?」
  「不會!」
  「我是說萬一,你——怎麼辦?」問不出的其實是——我們,又該怎麼辦?
  「那我認了。」
  「你要後悔,也不讓你走了。」賴著她,堅決不放手。
  「嗯。」無須如此她也不會走,他在這兒,她還能去哪兒呢?
  她指掌回應地交握,頰容貼著頰容,偷得片刻溫存。
  慕容莊占地十數頃,歷年以來,慕容族人在此開枝散葉,榮盛數百年,宛如絕世獨立的小村莊,居中的慕容府便是歷任家主所居之處。
  最初發跡於何,已不可考,較為可告的說法是,很早很早以前慕容家的女兒曾入宮為妃,後立於後,執掌後宮,母儀天下。
  於是,慕容家便也水漲船高,憑藉著豐厚賞賜為根基,再加上絕佳的經商頭腦,逐步發展成現今規模。
  慕容一家囊括民生大計,多方涉足,時至今日,儼然已成淮南一帶的經濟主脈,每年歲貢幾足以教國庫豐盈,地方官員也要忌憚三分。
  猶如一株百年大樹,主幹供著養分,而旁枝則努力地開枝散葉,壯大這一跺腳也能教一國經濟為之動盪的家族。
  可,旁枝末節陪襯得久了,誰不想當那棵樹的主幹?誰有貳心、誰甘於屈居人下,隔了肚皮又豈能看得透澈?
  這些年來,莫雁回始終戰戰兢兢,片刻也不敢松懈,就是因為她明白,只要稍有不慎,慕容韜可以連骨灰都找不著。
  想他死的人,太多、太多了,真出了事,凶手是誰都難說。
  出事之前,慕容韜曾遣她前往涼州放糧,因是賑災,他只能找身邊最信賴、篤信其人格操守的她,就怕主事者中飽私囊,災民便少吃上一口飯。
  她原是深覺不妥,這些年她不曾離開他那麼遠,可又無法違逆他的命令,這一走,便出了事。
  她前腳才出了城門,不出半日便收到莊裡快馬傳來的消息,急急趕回,他已身受重傷被送回府裡。
  據說,船運行那兒出了點事,他與慕容略同去,中途竟發生意外,只找回摔落山坡底下的他,慕容略至今下落未明,生死難測。
  長老們急召她回來,便是為了確認身分。
  他身上有慕容韜的印信、自小不曾離身的小錦囊,有了物證,還不夠,為求謹慎起見,她是與他日夜相處、也是慕容韜最倚賴的親信,她的一句話,有舉足輕重的分量。
  「他是——家主。」
  人證一句話,從此大勢底定,無人再有疑議。
  事後,她左思右想,這一切未免太過巧合,像極了精心策劃的陰謀。主謀為何,她至今仍在查,若沒查出個來龍去脈,她對不起幾乎殞命的慕容韜。
  「還是查不到慕容略下落?」
  慕容家有最精密的探子,跟隨慕容韜經商這些年,深知有太多光明底下的事,今日不知,明日吃上暗虧的便是自己。
  這些年探子回報的事務,無論大小,從未有過失誤,可事發至今已有一月有餘,竟是一無所獲,這——
  她蹙眉,心頭疑雲愈濃。
  「表小姐——」
  左衛的欲言又止,換來她垂詢地瞥。「何事?」
  左、右兩護衛追隨慕容韜的時日比她更久,他養傷這段時日,這兩名近身護衛已是她唯一能信任、參詳事情的人。
  「如今府裡這人,真是家主?」
  「怎麼?你察覺何處有異?」
  「不,沒有,只是防個萬一。」
  「他是,這點無須多心。至於失蹤的慕容略——讓暗探繼續查,一旦查出什麼,再細微都要回報。」
  「是。」議完事,屬下一一退出書齋,她這才開啟後方小門,好似一點也不意外地攙扶那倚在門側的男子,將他迎入主位。
  這小門通往家主?房,本是平日便於處理帳務所設計,除去身邊幾名親信,並沒有多少人知道。
  右腿仍無法久站,她端來方才熬好的藥湯,蹲跪在他跟前,為他除去鞋襪,雙腳浸泡其中,再擰乾浸藥湯的熱巾敷在他膝上,以助藥氣。
  他垂眸,凝視那悉心照料的女子。「還是沒消息?」
  「嗯。探子全力在查了。」
  他哼了哼。「最好快些把人找到,早早把真相釐清了,省得府裡上下草木皆兵、處處疑人,日子還怎麼過!」
  她動作頓了頓。「左衛是出於一片忠誠,您別惱他。」
  「我誰也不惱!」
  「……」明明就是一副氣悶模樣。
  「你呢?你又疑我什麼?」
  「是有一些想法……」不過不是疑他。「這人連府裡的探子都能躲過,將咱們的行事方法摸得透澈,做得教人無從查起,我想,若不是自己人、而且是極知咱們底細的自己人,做不來如此神鬼不知。」
  「你指誰?」
  「死人都還能留屍,慕容略呢?為何咱們怎麼也找不著?」若是同時受了傷,探子不會找不到,若遭擒,無論賊人欲求何事也早該有所動作,唯一的可能,只剩一下方向——
  「……你這是咒他還是疑他?」
  見他面色難看,她輕嘆。「我知你不愛旁人說些詆毀他的話,他是你親弟,如非必要,我也不願以小人之心揣度他。」
  若他一直只是慕容略,過往那一再欺她、處處相逼的言行,看在慕容韜的分上,她都能忍,只要他不做出傷主之事,這輩子她都不會與他對上。
  可如今情況顯然就不是如此,明知主子聽了不快,她還是得出言提醒,以防他吃上暗虧。
  極少插手家業的慕容略,那日為何會突然隨同前往議事?
  就那麼巧,他在,慕容韜就出事了。
  再加上事後處置得不留痕跡,除了慕容略,無人有那本事,能近主子的身,輕易下手。也只有慕容略,要摸清慕容莊的底細易如反掌,只因主子親之信之,從不防他。
  她還能怎麼想?除了內神通外鬼,她想不出其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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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你眼裡,他就這麼泯滅天良、毫無人性嗎?」
  「我也希望不是他。」否則,傷最重的,會是慕容韜。她不忍他承受如此殘酷的打擊。
  「雁回,他是任性了些,或許還有些劣性,存心出些難題教人為難,但那也只是因為自小不曾有人惜他、聽他說話、縱容他的索求,而今,有人疼了,他只是想耍耍兒時不能耍的孩子脾氣,東要西討,只是想測測旁人愛他的極限,最初是不相信有人真能無條件縱容他,後來就只是單純討憐,想要兄長多寵他一些。無論你信不信,我相信他心裡必然曾感動過,他再怎麼禽獸,也不會真要自己的大哥死。」
  她只是垂眸,安靜聽著,不發表言論。
  「你不信?」
  「慕容略如何,與我無關。」她沒必要探究他想什麼、動機又是什麼,但是慕容韜愛他,這樣想能讓他好過些。
  「是嗎?在你心裡,這個人就發此乏善可陳?」
  她努力想了想,還是搖頭。
  真要她說,她確實對這個人一點想法也無。
  也是。她能有什麼想法呢?一人從來沒有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停留過片刻的人,他是好是壞、想什麼要什麼,確實是與她無關,也不會有任何感覺。
  他笑了笑,在她拭乾雙腳、重新套上鞋襪後,扶著桌沿起身。「我去園子裡走走,很快回來,不必擔心。」
  這話下的另一個語意,就是不要她跟。
  這是自他傷後頭一回拒絕她,將她遠遠隔在心門之外,鎖住所有情緒,不讓她碰觸。
  她怔怔然,目送他踽踽獨行的背影,久久不曾移動。
  這個「很快回來」,一去便去了一個下午,連晚膳都沒有吃。
  他開了口中,不許任何人打擾,就無人敢違逆。她遠遠遙望,不能靠近,看著佇立亭中動也不動。
  向晚起了風,她擒著衣袍候著,久久、久久,沒等到他回眸。
  這是頭一回,他將她落下、遺忘了。
  天色全然暗下,他緩步回房,看見一桌子冷卻的菜肴,以及一旁有耐心等候的女子。
  「抱歉,想事情想得出神了,忘記時間,你吃了嗎?」
  她搖頭。他未用餐,她豈會先他而食?
  莫雁回起身要將菜肴撤下,重新再煮,他一張臂,密密將她摟住。
  她靜立不動,安安靜靜地待在他圈起的臂膀間,兩相依偎,良久誰也沒再有多餘舉動。
  「對不起,往後你不愛聽的話,再也不說了。」是她不好,要他接受被至親背叛的事實,比殺了他更殘忍,有些事,明知是也不能說,她何必非要往痛處踩。
  他要認為慕容略好,那就好吧,只要他別再露出滿眼的空茫憂傷,背身而去的身影滿滿盡是拂不去的寂寥。
  「不是你的錯。」雙臂將她摟得更緊,臉龐埋入她發間。「無所謂了,我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要了,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就好,雁回、雁回……」
  「我在,我一直都在!」張臂堅定回摟,收容此時絕望而脆弱的他。
  就這樣了吧,明知如此,也是他自己選擇要走的路,碰觸著一顆不屬於他的心,擁抱著真實卻又無比虛幻的身軀,快樂且寂寞。
  即便疼痛,也甘之如飴。
  他們極為不對盤。
  不記得從何時開始,等他回過神來,已是這般局面。
  那也沒什麼不好,人生無趣得緊,總得為自己找些樂子,最初,慕容略真是這麼想的。
  那女人不苟言笑,他就偏愛撩撥她,她愈是不理會,人類劣根性就愈是不罷手,如此變本加厲,不斷循壞。
  看著慕容韜顏面,她猶能忍下,不與他正面衝突,而他慕容略又豈會是半途而廢,容許自己無功而返的人?
  從此,更致力於教她變臉之事。
  一項、一項地試,直到有一日,終於瞧見她心上最大的弱點。
  慕容韜。
  他發現,她在望向某個人時,目光不一樣。
  相對時,沉穩若定,無波無瀾,可那人一背過身,那目送而去、難以自抑時流瀉的依眷深意,瞎子才看不出來。
  他簡直要佩服她了。能瞞過他心思細膩、洞悉力一流的大哥,那還真非常人所能為之,更別提這兩人幾乎朝夕相對。
  「人都走遠了,目光還收不回來,要真如此難分難捨,要不要就直接綁在他褲腰上,隨他進房侍??」
  她收回目光,望見倚坐在長廊邊的身影,依例對好運嘲弄話語充耳不聞,相應不理。
  「你愛他?」
  她腳步一放,回身瞪他。
  果然,這一步棋下對了,還真稱穩掐住了她的弱點。
  「我那不解風情的愣大哥曉得嗎?」
  「二公子慎言,莫要搬弄是非,徒惹家主困擾。」
  是怕心上人困擾,不是擔心自己的名節,這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會困擾啊……那還真值得我一試。」
  「大可去說,我不會承認。」要說他興風作浪,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她若抵死不認到底,誰又能耐她何?
  慕容略跳下曲欄,幾個大步追上欲走的纖影,她未防備他會有此舉,一個大意教他擒住右腕,壓向亭柱。
  這是——做什麼?
  饒是再深著冷靜,對上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顏,脣上輾轉肆虐、微疼的觸覺,顯示這一切都不是幻覺,他、他真的……
  這張溫雅如玉的面容,曾在夢中出現過多少回,而今……如此貼近,卻又遙遠,似他,卻不是他,咫尺天涯……
  「你在想什麼?」他挑挑眉,洞悉般的睇視眸光帶著幾詐不懷好意的戲謔。
  她一陣心虛,羞愧地反手將他推離。
  「無所謂,就拿我當替身啊,我若不說破,誰知道?」
  這不就說了?還說得挺大聲。
  他曖昧地舔舔脣,上頭還留有殘餘的胭脂味,誰知她仍面不改色,無動於衷。
  呿!還以為她會哭一哭、鬧一鬧,貞節烈女那般撒潑揮巴掌什麼的……結果什麼都無,感覺比被蚊蟲叮了還要更不痛不癢。
  心上有了人,不都難以忍受別的男子碰觸嗎?怎麼這女子恁地硬骨,就偏要與眾不同,特別得——他一槓上都不捨得轉移興頭了。
  「我說——若我向大哥討你,你猜他允不允?」直至目前記錄,他那有求必應的好大哥,似乎還不曾對他說過一個「不」字。
  同居東苑,行;最初那一個月,兄弟倆同住一房,直到僅有一墻之隔的全新?房打點好才搬了過去,裡頭每道擺設、吃穿用度,全數比照辦理,一式一樣,毫無偏差。
  看上了他身邊任何事物,一句話,大方割愛。
  他真的很好奇,也一直在測試底限,這人到底會不會有拒絕他的時候?
  「你敢!」果然,這讓她變了臉。
  「怕了?」她怕,他就快意了。
  「家主不會允。」
  「那你何必窮緊張?」
  「那只是徒惹他困擾。家主待你好,你何必非要處心積慮為難他?」
  說穿了,不就心疼意中人嗎?
  他冷笑。「這不就是他存在的意義嗎?」
  全天下的光芒都在慕容韜身上了,不讓人盡興發揮個徹底,怎對得起那聖人一般的美好形象?反正他從一開始,就被規定要是個壞胚子,做與不做,又有何差異?
  有些人,什麼都不必做,便能擁一切最美好的事物,但有些人,僅僅是爭取些許屬於自己的權利,都要被冠上狼子野心的惡名,誰又來替他彰顯公道?
  她愈是義正辭嚴護主,他就愈覺悲涼諷刺。
  罷了,慕容韜永遠是對的,他只管使壞便是,何須多言。
  「你愛他什麼?性情、地位、還是容貌?人人皆說認定那獨一無二的靈魂,大話說得漂亮清高,你呢?要不要與我賭賭,在這張如出一轍的表相下,你還認不認得出來、記不記得今日執著?」
  「一個人存在的意義不是僅憑一張臉。容貌能夠欺人,有些事物卻是任誰也欺不得、取代不了。你太偏激,不會懂的。」
  是嗎?
  即使用盡心機,也取代不了?
  「但願如此。」否則她今日的情深意重、執著認定,也只是落得笑話一則,不值一文。
  原先只是嘴上說說,激激那面無表情的女人罷了,倒也沒真放在心上,直到一日,慕容韜出了趟遠門回來,在外頭見一襲衣裳樣式挺特別、挺適合他,便為他帶了回來,手邊正忙著,要他自個兒去取。
  有親人寵著就是這般滋味嗎?有人惦著他需要什麼,在外頭瞧見好吃好玩、珍奇有趣的事物,總記得順道給他帶上。
  雖然不太願意承認,但——有個兄長在身邊的感覺,確實比他原先預期的還要好一點點,反叛性子也稍稍收斂了些。
  他去了慕容韜房裡,見到那襲擱在床頭的衣裳,也沒多想,便脫了就地試衣,無巧不巧,莫雁回在這時推開半掩的房門,撞見他光裸著上身,匆忙側過身去,頰容浮現一抹淺淺的紅。
  他很快便領悟,有人錯認了。
  那個女人連被他強吻了都能面不改色,裸個上身卻值得羞容滿面?
  難得一見的女子羞態勾起了他的玩興,索性將錯就錯,順著玩下去,仿著慕容韜慣有的神容與溫淺口吻道:「雁回嗎?幫我擰條巾子過來。」
  身後那人動了動,雖覺一絲異樣,可仍習慣了在第一時刻依言行事。
  擰了濕巾,甫靠近,她便冷顏道:「慕容略,你真的很無聊。」
  這麼快就發現了?
  他一把扯過她,她欲反常推拒,他動作更快,一個旋身將她一道壓入床榻。
  「放開!」她冷冷斥道,揪扯間,長指在他頰邊劃下一道血痕。
  他一頓,將她雙腕壓在床板上,俯首,四目相對。
  「我若真想要你,你又當如何?」
  「你沒那本事。」
  男人最經不得激的一句話,就是沒本事?
  這丫頭隨著大哥在男人堆中學做生意這麼久了,怎麼連這點簡單的男人脾性都沒摸透?他要真有心與她較勁,哪天她真會死在自個兒的死硬脾氣上。
  「當然,論拳腳功夫,我不如你,可我若真要與你卯到底,你真敢傷我嗎?」
  不敢。
  她與他都知道。
  他是慕容韜的心頭肉,最親、最疼惜的人,傷了他,慕容韜會心疼。
  這也是她一直隱忍著他無時的戲辱,沒對他發難的原因。
  他一掌由她腿間緩緩撫上,摸到那藏身的匕首,出其不意抽了出來,放入她掌心。「給你一個機會,一刀狠狠劃下去,就能試出大哥心中,我與你孰重孰輕。」
  她不敢。
  握著匕首良久,就是划不下那一刀,無法承受一絲一毫被慕容韜怨責的可能。
  他扯脣諷笑。這女人還真愛慘了大哥。
  「你笑話夠了沒有?滾開!」她恨聲道,無法再忍受這人一再拿她對家主的心意踐踏戲弄。
  這是頭一回,他在那雙冷然無緒的眸底,看見對他的情緒——恨。
  這女子,怕是厭惡極了他。
  他起身還了他自由,沒阻止她離去,獨坐床畔動也不動。
  多奇妙,明明是同樣一張臉,得到的待遇卻是雲泥之別,極致的情,與極度的厭。不願承認那涌上心頭、隱約的刺疼是在意,他不稀罕,屬於慕容韜的一切,他都不稀罕!
  隨後而來的慕容韜,看了看那遠去的背影,再瞧瞧裡頭呆坐、神情失落的弟弟,瞬間領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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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5: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又與雁回鬧上了?」有些事,他不是不清楚,只是覺得弟弟本性不壞,就是愛玩了些,不至於真鬧得無法收拾,也就沒插手干預。
  有時他也覺得,自己像那種一味溺愛子女的父母,永遠覺得自家小孩很乖,不會乾壞事。要說那是私心,他也承認,絕大部分是心裡覺得虧欠太多,難為雁回懂他,知他想彌補的心態,才會忍讓至今。
  「想得到女孩子的在意,不是這麼玩的,雁回不吃這一套。」
  慕容略由恍惚中回神,愕瞪著他。「誰、誰在意誰了!」
  慕容韜輕笑。「你不是喜歡雁回嗎?」
  「我——」活見鬼了!大哥是哪隻眼睛看到他喜歡那個渾身上下涼透透的女人了?
  「沒有嗎?」還以為弟弟三天兩頭激她,是心裡頭喜愛、想引起她的注意,只不過用錯了方式,否則平日鬧歸鬧,幾曾刻意針對誰過?
  「好,就算是吧,你要把她給我嗎?」
  他愕笑。
  明明是雙生子,怎麼他這個弟弟的感情心思只有幼兒程度?也難怪會用那種笨拙招數去逗弄雁回了。
  慕容韜想著,心頭莫名起了酸疼。從小身邊就不曾有人待他好,也難怪,他連該怎麼對一個人示好都不懂。
  「略,感情不是做生意,不能這麼談的。雁回是人,不是東西,無法讓我說給就給,你若真要她,就用正當方式,讓她心甘情願,我才好作主將她許給你。」
  還真讓莫雁回料得神準,連他會說什麼都知道,兩人果真靈犀相通。
  他不是滋味地哼了哼。
  「還有,雁回性冷,若你也是如此,只會將她推得更遠,要得到她的心,你得先改變自己,真心待她好,讓她感受到溫暖,她才會願意讓你靠近。」
  「你倒是很懂她,怎麼就沒想過要了她?」
  慕容韜暗自好笑,很識相地沒說破那一嘴的醋酸味。「還沒能想到那上頭去,不過現在知你心意,也不會再去想了。」
  就衝著這句話,慕容韜愛怎麼想就怎麼想,他一句話也不會解釋了。
  慕容韜身邊一直沒人,長年以來最近身的只有她,要說誰真能走進他心裡,莫雁回擁有最大機地,若沒有他從中作梗,假以時日,這兩個人或許真有可能成了雙。
  她若是知曉,是他暗地裡陰她一記,讓她一生也得不到心之所愛,怕是一輩子都要恨他入骨。
  但——那又何妨?他偏要咬定自己愛慘了她,只要是他想的,慕容韜就不會去想、去要。
  「為什麼她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你?」這絕對不是在計較自己哪裡不如慕容韜,只是不甘心自己敗下這一回合,想知己知彼罷了。他默默在心底游說自己。
  「我想,應該是這道疤吧,雁回性子極拗,有時認定某個關鍵之後,便很難動搖。」
  由慕容韜口中得知肘彎疤前的來由,他懂了。
  也難怪她會執著認定那道,這痕跡是為她而留,是某一部分而言,只專屬於她的慕容韜。
  哼,傻女人,一道疤而已,真要仿它又有何難?
  容貌能夠欺人,有些事物卻是任誰也欺不得、取代不了——
  耳邊,仿佛猶能聽見那道清冷嗓音。
  乍聞當下,只覺嗤之以鼻。天底下,哪有誰是真的重要到取代不了?
  他試過、努力過,可表相仿得如何相像,本質裡,他依舊、依舊——
  夜半醒來,觸不著枕邊那令人安心的溫軟馨香,他呼吸一窒,腦海瞬間空白,包圍而來的黑暗換住了胸房內那顆原本沉穩鼓動的心,他莫名暈眩,無法思想、也難以喘息——
  燃盡的油燈重新點燃,他空空茫茫地仰首,眼前視線一片霧茫,短瞬之間難以回神。
  直到那抹纖影完全落入眼際,他緩過呼吸。「你去哪裡了?」
  「右衛有事相稟,去了一下。」掌了燈,倚在桌前的身影靜立不動,深思的眸瞧著他。
  「三更半夜的,不能明日再說嗎?往後別隨意離開我。」
  「好。」再度回到床榻,感覺他臂膀圈摟而來。
  臨睡前,腦中仍抹不去那一刻他的神容。蒼白、空茫、憂懼——
  貼上掌心,她只觸著一片濕涼。
  「我知道你們……交情匪淺,可右衛仍要斗膽說上一句,表小姐,請公正行事。」
  這話意——是說她另存私心,意欲偏袒嗎?
  他們如今的情況……這莊裡人多嘴雜,是不指望能瞞個密不透風,何況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遮掩什麼,幾回前來議事,也讓人撞見他摟著她安睡。
  也難怪旁人要疑她,如今正蒙受眷寵,女人終究是女人,哪還能保持理智、準確判斷?
  多了這屋關係,連她的話都要大打折扣了。
  她神色一凜。「我自認跟隨家主以來,赤膽忠誠,不曾懷有貳心。」
  「可……萬一,我是說萬一,他不是……」
  「若真如你所言,他是教家主遭逢不測的幕後元凶,那麼要我親自手刃他為家主討回公道,我莫雁回絕不遲疑。」
  聽聞此言,右衛總算緩了緩神色。「我無惡意,只是想提醒你,莫忘家主待你不薄。」家主以往也曾交代過,他不在時,一切聽憑雁回指示,正因如此,誰都能負他,就莫雁回萬萬不能辜負了家主這番信任與重托。
  「我懂。」她沉沉道。該怎麼做,心裡的準則一直都在,不曾稍有偏頗。
  她記得,初初跟著家主學做生意時,他就曾說過,她太實心眼,總是拘泥在自己執著認定的點上,這是優點,在做生意上卻是大大的弱點,有心人若要詐她,她防不勝防。
  這些年,她一直提醒自己,別教表相欺騙,認定了某個點,便從不疑他……可,本性難改,是不是最終,她仍不知不覺犯了那樣的錯?
  思慮、再思慮,心思已百轉千回。轉身回房,沒見著他的人,復又往園中尋去,見他負手靜立於寧中。
  近來,他時常如此,一待便是大半日,總是安安靜靜遠眺。
  她曾站在同樣的位置,卻什麼也瞧不見,猜不透那時的他究竟想著什麼?
  暖裘覆上肩頭,他回眸,溫溫一笑。
  這抹笑,明明就是屬於慕容韜的,那麼溫暖,那麼動人,性情陰暗的慕容略,從來不會有如此真心的笑容。
  有時,她覺得自己與慕容略是相同的人,同樣性涼、同樣陰暗,自幼活在不被關愛的角落,從不曾受過一絲在意的眼神注目,一個不快樂的人,又怎麼打心底發出真心的笑容?
  「談完了?」
  「嗯。」
  「那這些是?」他看著成疊放上圓桌的匯報與帳冊。
  「還請家主過目。」一談及公事,她又回到那拘謹守禮、不可親又不可愛的莫總管了。
  「何必?又不是不信你。」
  「還是請家主看看得好。以往家主說,你若不便,由我代理,可現下家主傷勢已大有好轉,再要越俎代皰,恐要讓人說我挾天子以令諸候,家主莫要令我為難。」
  他瞟了她一眼,意味深深的眼神瞧不透意緒,動手隨意翻了翻。
  她等著,不錯過他任何一道細微舉動。
  她在試他。
  她不信他,拐了彎用這種方式試他。
  他撩抱一坐,手伸向她。「筆。」
  她命人快快取了過來,在一旁為他研墨。
  脂腹朝筆尖觸了觸,不甚滿意。「太硬。我那隻狼毫筆呢?」
  是了,家主在用筆上確實極挑,得得順手,處理起事務來也能行雲流水、流暢俐落。
  她親自前往書齋取來他平日慣用的狼毫筆,再回來時,他已將處理完的事務堆疊在左側,換了筆,未加思慮停頓便在下方揮毫而就。
  上頭的批示以及筆跡,確實為家主所有。
  她做生意的決竅是他教的,他處理事情的手腕、作風,只有她最清楚。
  直到這一刻,她才悄悄吐出長久憋在胸腔裡的那口氣。
  不消一個時辰,眼前堆疊如山的事務盡數處置妥當,完全不失昔日果斷明快的作風。
  這若由她來,或許能揣度個幾分,可也得斟酌再三才能作下判斷,若不是家主,誰還有這等能耐?
  「好了,你『吩咐』的事我做完了,你要賞我什麼?」
  以往屬下有功,慕容韜的獎賞可從來不手軟。
  「雁回不敢。」
  「最好你是不敢。」都敢編排他事頭、兼之頂嘴任性了,真把她給慣壞了。
  她挑挑眉,就要曲膝領罪,被他一個肘子撐起,沒捨得讓佳人雙膝著地。
  「吃定我了。」哼了哼,嘴上不滿,仍是將她抱了滿懷,噙吮柔脣竊香。
  怕教下人撞見,她躲了躲,引來他的不悅,轉移陣地往她頸上啃咬,存心鬧出一記記牙印,教她無法見人。
  「疼……」她軟軟抱怨,也不真那麼痛,刺刺麻麻的,其實是微嗔羞意居多。
  他也懂得。如今她是嘴上說得恭敬,嘴角噙著淺笑,明亮眼兒盡是閃亮亮的光,知他不會真惱她,嘴上回個兩句倒似打情罵俏。
  依偎著纏鬧了會兒,他頰側貼靠纖頸,蹭了蹭,享受片刻溫存。
  莫雁回臀下挪了挪,怕他初愈的腿無法承受她身子的重量,不意卻碰著了頂在臀下的硬物……
  「再動,就要不可收拾了。」他涼涼警告。
  挑釁過幾回,心知他沒什麼不敢的,尤其近來行徑越發旁若夫人地放肆,當下不敢再妄動。
  婢女正端著什麼往亭子這兒走來,她又剛被警告,怕惹他不悅,當下進退兩難。
  那窘迫臉紅的可愛模樣取悅了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他家的莫總管是乾了什麼虧心事?頭一回見她藏頭縮尾,一臉孬樣。
  「好了,都走遠了,頭還不抬起來?」
  她悶悶地,只能暗咬他肩膀一口,聊表不滿。
  「怎麼餓了就亂咬,孩子似的。來,嘗嘗這個。」
  一塊糕點湊到她嘴邊,她下意識咬了口,那鬆軟不膩的口感,以及齒頰間淡淡泛開的荔香……好熟悉。
  「是——徐州藏月閣的芙蓉荔香糕嗎?」
  「莫總管真識貨,來,再賞你一口。」
  「……」徐州離慕容莊,快馬也得三日,她不過就說了那麼一回……他真記住了?
  在床榻上養傷那段時日,他老問她喜歡什麼、不愛什麼,其實也談不上喜好,就是這些年隨他走遍各地,能夠留在記憶中、較為深刻的事物罷了,還以為他只是隨口問問打發時光……
  他悄悄探手而來,與她五指交握,緩聲道:「你說的那些,我們來一一把它們全湊齊了,等你真感受到滿滿、滿滿的寵愛,多得不能再承載時,就是你該回報我的時候了。」
  「我該如何回報?」她如此貧瘠,能給的早就全給了他。
  「嫁我,當我的妻,為我生兒育女。」
  懷中纖軀微微顫動,他感受到了,收擾臂膀,將她摟得更加密實,柔聲再問一次。「好嗎?」
  「……好。」
  怎會不好?這一生,不曾有人待她如此用心,以一個男人之心,全心珍寵。直到許多年、許多年之後,她回想起這一日,仍無法忘懷那一刻觸動心房的震顫與悸動。
  怦然瞬間,那微微揪扯胸房的幸福與——心動。
  他慕容略這輩子,從不知何謂認輸。
  一回敗下陣來,賭著一口氣,發誓定要有一回,教她無法再一眼認出,將她說過一的話狠狠砸回她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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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5:5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這世上,沒有取代不了的人、動不了的感情,端看他要不要!
  她愛那人溫潤沉靜的氣質,多少夜裡,他一遍又一遍練著字帖,定要將字跡仿得分毫不差,窗下持卷細讀他讀過的每本書冊,將書齋裡裡外外摸個通透。
  原本毫無興趣的生意事,他學習、了解,分板那個人作下每一個決定時的思緒運轉。
  對此,慕容韜倒也樂觀其成。他本就有意讓弟弟一同掌理家業,若雁回能讓他重新審視自己,改變人生態度,成就一個全新的慕容略,未嘗不是好事。
  他想學,當兄長的沒有不教的道理,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可檯面上無人知曉此事——他們都知道,平日本就忌憚萬分、多有微詞的長老們,此舉會引發多大的波瀾。
  慕容韜心裡頭原是盤算著,總要讓他先做出點什麼,一來證明他身上是流著慕容家出色的經商才能,才有立場說話;二來,他們暗著來,屆時多半木已成舟,多說無益了。
  直到後來,慕容略再去回想那時的一切,仍會笑自己傻。為何那時,會執著咬定只為一口氣?
  就為那一口氣,拼了命把一切做到無懈可擊,證明自己沒有不如兄長,慕容韜能的,他也能。
  一口氣的代價,是寫滿千萬張字帖、磨穿一隻又一隻墨硯,千百個不眠的夜,只為讀懂一本一本繁複帳冊,不只要懂,還要比誰都快,快到追上慕容韜自小磨練出來的能耐,學盡那一切她所喜愛的特質。
  一回又一回地測試,直到他能準確說出與慕容韜相去不遠的處置辦法,終於看見主考官欣慰的笑。
  「你真的很在乎雁回。」那樣的成果連他都意外,果然心裡頭有了人,真會讓人卯足全勁。
  那年夏末秋初,慕容略染了場風寒,成日昏昏沉沉、發著高熱,為人兄長的成日掛心,時時探視。
  「聽說你又整日未進食了?」
  「吃不下。」臉埋進枕間,懶懶地不想搭理人。
  「喝碗人蔘雞湯祛祛寒氣可好?」
  一點動靜也無。
  於是兄長又補上一句。「是雁回熬的,不喝嗎?」
  「……」哼了哼,總算稍稍露臉,很大爺地張口等人服侍。
  他不是稀罕,只不過不屑一顧,精明如大哥會起疑。
  後來,他病勢好轉,倒換成大哥病倒了。
  床榻上換了個昏昏倦倦的病人,本人倒看得開,笑著回床邊那成日皺著眉頭看他的人道:「無妨,聽說過了病,就好得快。」
  對,他現在是生龍活虎了,卻換他——
  「你是笨蛋嗎?」什麼把病過給他人就會好,這種毫無根據的說法也信。
  「你要真想為我做什麼,就代我去一趟咸陽,讓我看看你會了多少。」也該是時候,驗收驗收成果了。
  慕容略也知,他在試,試自己是否有獨當一面的能力。
  「好。」反正也沒得選擇,明日便要啟程,偏生今早病倒,除了李代桃僵還能如何?
  「雁回依例會隨行。我要你一句承諾,不會藉我的名義對她胡來,真要人家,就等大紅花轎將她迎進門,我不會讓雁回委屈,聽懂了嗎?」
  「我是那種人嗎?」
  是,他就是,真胡鬧起來,沒什麼不敢的。而雁回那傻女孩向來是唯主是從,不怕她心裡頭再不願也會依從。
  那是每回,他頂著慕容韜的身分,代他處理商務,咸陽往返七日,無人察覺有異。
  原來,當慕容韜也沒有那麼難。
  待在咸陽的最後一日,該辦的事也都辦妥,正那日是七月初七,街市熱門如晝,他一個念起,邀了莫雁回便去逛逛當地街市,湊個興頭。
  「人多,家主當心。」愈是人潮密集之地,她愈是繃緊心弦,留意照看他安危,可他開了口,寧可自己多擔待些,也不去壞他難得的興致。
  他回眸瞧她一眼,袖口一卷,便往她掌下探去。「那就跟妥,別走散了。」
  她怔了怔。他從不曾主動做出這般幾近親密之舉,雖是守禮地隔了袖口合握,透過軟綢布料,仍能感受掌熨來的微溫。
  「發什麼愣?」見她仍瞧著兩人纏握的掌,移不開視線,暗自哼了哼。
  不過拉個手罷了,也值得她這般失態?有人又親又抱,都還不見她挑個眉頭呢!
  那一日,他們由街頭逛到街尾,遇上稀奇有趣的小遊戲也會玩上一玩。
  他玩了套圈圈,可怎麼套也套不中,她看不過去,接手試了試,抓住準頭套著一隻瓷偶人。
  他瞧著,放在掌心愛不釋手地把玩。
  後來行經以文會友的小攤子,一副對子上聯高掛,無人能對,他順手提筆對下,換來一隻珠釵。
  沿路來到了河畔邊,當地未出閣的閨女依著習俗在河畔邊放蓮花水燈,祈求好姻緣。
  「不去為自己求個良緣佳婿?」
  她望著他,搖了搖頭。能一生跟隨在他身邊,便是她最好的歸宿。
  他豈會不知她心思,轉而向小販買了燈。「你不討,我來替你討。」
  其實,不必的……
  可他認真得緊,借了筆墨,一字一句寫得專注。「要疼你、寵你、凡事依你,還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們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這世上,有這種人嗎?」
  「會有的。你等不到,我負責找來給你。」將寫滿嚴苛條件的紙片放入內,放入川流之中,兩人便這麼席地坐在河畔邊,看著水燈在河中載浮載沉。
  燈漂得愈遠,心願愈能實現。
  「你也別死心眼,若有合適姻緣,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他……這話何意?莫非是察覺了什麼,拐著彎在暗示她?
  瞧他面容平靜如昔,嘴角噙笑,神態一如往常,手中把玩著她方才套著的小瓷偶,那男偶神態帶笑,模樣討喜,教他愛不釋手。「送我可好?」
  「好。」本能一答,換來他長指一彈螓首。
  「我有說送什麼嗎?胡亂答話,被賣了都不知。」
  「什麼都可以。」他要,她什麼都給得起。
  他一眼瞥來,似笑非笑。「若要你,難道也好?」
  「……」她呼吸一窒,卻見他低低揚笑。
  「嚇你的。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胡亂應人。喏,禮尚往來。」方才得到的那隻珠釵,他揚手順熱往她發間簪去,略往後仰,專注打量細瞧。「嗯,好看。」
  是釵,還是……溫潤的嗓、專注的眸,瞧得她心慌意亂,芙頰泛熱。
  他淺笑退開,目光轉移回河面。「瞧,你那隻蓮花水燈漂得好遠、好穩呢,足見連上天都有意許你個美滿良緣。」
  那一夜,她瞧著他脣畔笑意,頭一回覺得,自己離他好近好近,頭一回,感受到怦然跳動的心,如此難以自抑,強烈得……深恐他都要聽見了。
  更是頭一回,如此真世感受到心房的悸動。這些年來,他一直是心頭最聖潔的仰望,滿心敬慕著,卻也比誰都明白,那只是她單方面的念想。
  然而這一刻的他,仿佛只是以單純的男人之心待她,沒有多餘的禮數分際,如此貼近心房,以著極幽微的頻率,感受他回應的互動。
  他送釵簪發的溫柔、為她祈求良緣的專注與認真,以及回程途中,沒再隔著袖,大掌密密實實圈攏住她的堅定力道……成了往後許多年間,她夢中一再重溫,最美、最珍貴的一段。
  早早落入心間的情苗,在這一夜扎了根。
  某人不對勁。
  今兒一早起來還好好的,讓他蹭了一刻鐘又親兩口才放她下床,那——現下這是怎麼回事?
  「雁回,我渴了。」
  佳人一抬眸,倒了水恭恭敬敬奉上,又轉身去忙。
  「雁回,來研墨。」他大爺決定閒來無事練練字陶冶性情。
  她手執墨條,安靜研著墨,墨黑,她的心更是黑稠得化不開。
  紙卷寫未過半,他嘆氣,擱下白毫筆。「你這樣,我心思怎麼平靜得起來?」寫上千百卷都是白搭。
  一語,聽得她鼻頭忽酸。「我沒事。」
  還沒事!他索性張臂,將她攬坐腿上,困在懷中。「心都揪成一團了,還能沒事?」
  「你……」怎知?
  她自認情緒並不外顯,平日也不多話,就像以前某人常形容的,一張終年化不開的冰顏,他為何能如此懂她?
  「你難道不知——」他指指心口。「你一難受,我這兒也要疼了。」
  值了吧?有他這般相待,其餘一切,都不重要了。
  「說吧,怎麼回事?」
  這事他早晚也要知道,於是便道:「今早……長老們送來芳名冊,要您親自挑選,早日成家。」
  他就知道!又是這群吃飽閒著、專給他惹麻煩的老傢伙!
  「走!」他神色一凜,拉了她便往外頭去。
  「家主,您別——」
  「閉嘴!」
  那一日,他沉著臉,命莫雁回召集宗族裡每一位長者,昂首立於廳前,所言每一字句,擲地有聲。
  「在座每一位都是我的長輩,您們要我成親,男大當婚,又身系傳承大任,我本就無立場推卻,可這名單——不勞費心了,我心底已有共偕白首的人選。若連家主婚事都要搬上族規,我查了又查,還真找不到一條規範明定,真要深論——有的就那麼一條,娶妻娶賢,必得是能夫唱婦隨,有能力輔佐家業之人。
  「我斟酌再三,長老們一向最遵循族規,那麼除去莫雁回,我還想不出那麼出色的女子,擁有經商長才,還能知我心、解我意,畢竟,要與其共度一生的人是我,總不好相看兩相厭,是不?」
  這番決定惹來的爭議,不消說自是撲天蓋地,難以招架。心知這是一場硬仗,不願她留在這裡生受屈辱,便道:「雁回,你去外頭守著。」
  他從過午直談到日落,她站在廳外,雙腿站得僵直,有幾回,口氣說重了,廳外都能聽聞幾句他沉沉怒意——
  「沒娘家沒靠山又怎地?慕容家家僕又怎地?花萬兩銀買回的就不是人嗎?我們什麼關係府裡上下有誰不知?你們要她將來嫁誰去?若擔不起她一生,我不會動她。」
  其實……他不必如此的。即便今日他娶不了她,她也不會有怨,他何苦讓自己身陷戰局,硬要為她打這場硬仗,那麼累、那麼堅持——
  「今生我非莫雁回不娶!你們若要嫌這當家主母上不了檯面,要連我這家主之位一道廢去,我也絕無二話。」
  不確定最後誰妥協了誰,他走出廳口時,神情疲憊,一臉倦容。
  「還好嗎?」
  「好得不能再好。」他揉揉倦郁眉心,展開一抹清朗笑意,那是她一生見過,最好看、最動人的笑——
  「為自己備襲嫁衣吧,咱們要成親了。」
  「你其實不必——」她聲音一哽,有了想哭的慾望。
  「胡說,當然要。」他的人,不自己護著,誰來護?
  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人為她出頭、為她據理力爭,為她心痛憤怒、守住應有的名分與尊重,為她、為她——不顧一切。
  那全心珍視的心意,她一生都會放在心底。
  受下他的心意,緩緩揚起脣角,還他一記真心的微笑——
  「我會努力,當個好妻子。」
  「嗯。」他傾脣,收容了那抹屬於他、初綻的美麗風華。
  是不是,極致的幸福與極端的絕望,有時只在一線之間?
  夜半驚醒,冷汗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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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0:16:0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怎麼了?」身畔的莫雁迴旋即醒轉,關切垂詢。
  「我——作了惡夢。」
  「什麼樣的夢?」讓他嚇得一身冷汗,面色蒼白。
  「我夢見——你一刀捅進我心口。」他捂著右心房,仿佛還能感受到當時那椎心刺骨的痛,並非來自身體,而是怎麼也無法置信,她竟下得了手。
  「怎麼可能?」她愕然失笑。護他尚且不及,怎會傷他?
  不會吧?若有朝一日,她得知、得知——他做的那一切,當真不會嗎?
  張手牢牢擁緊了她,閉上雙眼,千思萬緒狠狠壓回心底深處,不願再想。
  近來,府裡上下已緊鑼密鼓地置辦婚事,紅燭囍字、大紅燈籠,處處洋溢著喜慶味。喜被鴛鴦枕,她堅持要自己繡,可這些年來隨他東奔西跑,做生意手腕是一把罩,卻疏於針黹女紅,盯著紅綢布一臉苦惱問:「當個女人我似乎很失敗,娶了我你會不會後悔?」
  那待嫁新娘的煩惱,在他眼中看來可愛極了,笑回她。「你就是繡成了野鴨,我也會笑納。」
  女紅針黹不在行,籌備起婚慶瑣事倒是有條不紊,這些日子,看著她裡裡外外打點忙碌,那盈滿胸口、飽漲的幸福,教他覺得,若能如此便再無所求。
  下月初七,便是婚期。
  他這一生,從來、從來不曾如此快樂過,極致的幸福反教他不安。這美好得太不真實的夢,幾時會醒?
  他不怕死在她手中,只怕她冰冷無緒、再也燃不起熱情的眸。
  這幸福是竊來的,走了這條路,早知會有那一日,然而——
  偷得一晌貪歡,他無怨。
  他無怨。
  卻難以無愧。
  天涼,怎不加件衣裳?
  耳畔,仿佛又響起那道溫潤嗓音,叮囑著他生活瑣事,殷切關懷。
  猛然回身,一室空盪匯,暗沉的夜,什麼也沒有。
  他怔怔然跌坐桌前,望見那擺放其中的瓷盅。
  雁回熬湯的手藝是一流的,給你補補身,你若得還順口,往後都給你送來。
  初回慕容莊,長年未受照拂的身子,總是大病小病不斷,全賴那人費盡心思調養,將一入冬便虛寒的手腳也補得暖熱起來。
  如今,不再需要那人轉送割愛了,他已獨占,這日夜渴盼的一切,已全屬於自己。
  可——他是用什麼代價換來的?別人不知,他卻是壓在心口,一生都要背負沉重罪愆。
  將臉埋在掌中,那時時刻刻如潮回涌的罪疚,疼痛揪扯著,難以呼吸,一點、一滴,反噬心靈。
  夜半醒來,身畔空無一人。
  莫雁回披衣下床。長年習武的步履輕巧無聲,深寂夜裡,連落葉沙沙聲響都顯得格外清晰。
  ?房沒有,最常待的園子裡沒有,空了許久的慕容略?房也沒有,她一路尋至書齋——
  「我說過什麼?沒我允許,不許動他!你拿我話當耳邊風嗎?!」
  「怎麼?突然於心不忍!」慕容庸頓起防備。
  再怎麼說這兩人畢竟是親兄弟,依慕容韜對其疼愛的程度,或許哭一哭,聲淚俱下懺悔幾句,兄弟倆關起門來和解,反倒讓他們這些外人成了替死鬼,裡外不是人。
  「別忘了,那第一道毒是你親手下的,否則我們再有通天本領也算計不了他,事已至此,你以為你還能全身而退嗎?」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不用你擔醒!」他臉一偏,將話說得冷酷無情。「你不會以為,我真有那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取代一個人的身分?將來有些個什麼狀況,你能應付嗎?他還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能。要死,也得由我來。」
  「你還真不是人,虧慕容韜待你那麼好。」嘲諷歸嘲諷,倒也疑慮盡消。
  「那還不快把人找回來!」
  「說得輕鬆,你在這裡軟玉溫香、呼風喚雨,我們在外頭勞碌奔,這公平嗎?」
  「那就等他回來,大家一起死如何?」
  「都說了他身中十來種毒,早不知死在哪兒了,何必白費功夫……」
  「死了我也要見屍!」他極力隱忍,顫抖的手藏入袖中,打發走了慕容甫,便再也無法自抑。
  嚴令不得動他,就一天灌他一種慢性毒,不至於死得太快,也不教他活得安好……怎會沒想到,這些人巴不得他死,豈可能乖乖聽命行事。
  他完全不敢去想,那身負十數種毒性、至今下落未明的人會如何,是生?還是……死?
  裡頭的每一字,她都聽得懂,組合起來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她卻失了拼湊能力,腦子短暫停擺,怎麼也無法理解——
  不,或許是,不敢理解。
  所以……那日日與她同床共枕、親密無端的人,不是慕容韜。
  所以……她真正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如今正生死未卜?
  所以、所以……她心頭一陣惡寒,無法再想。
  許久以前,有個人總是噙著惡意的笑,欺她辱她,揚言與她一賭,是否能有一回,教她認也認不出。
  那時,無論如何欺辱她猶能自持,可這一回,是她心甘情願,任他奪取自己的一切——
  察覺空氣間詭異的氣流,那埋在掌間的臉容,瞧見暗影晃動下,那張面色如紙的清顏,頓時呼吸一窒。
  「你——夜深了,怎還不睡?」他穩住心神,強自扯脣,撐持住與往常無二的平和淺笑。
  事已至此,他還要欺她。
  他究竟還要玩弄她到何種地步才甘休?
  她轉身,不言不語,悠悠晃晃回房,慕容略當下便知——她什麼都聽到了!
  他一躍而起,快步追了上去,心頭又慌又急。「雁回,聽我說——」
  她腳下一退,那伸出的掌落了空。
  果然。
  他苦笑。早知這一日會來,卻沒想到來得如此快,教人措手不及。
  「聽我說,好嗎?給我一個機會——」
  機會?那慕容韜?誰來給他機會?
  若今日她未曾撞破真相,他還要瞞她到幾時?到成親拜堂那日,才來當著眾人的面,狠狠笑弄她的自作多情?還是真讓她為他持家生子,以此報復昔日遭她不屑一顧的屈辱?
  他好狠!
  是她活該,那麼多跡象擺在她眼前,她選擇視而不見,不自覺地貪戀這從未有過的眷寵與幸福假像 ,活該要被他耍弄在掌心之間。
  看著那時的她,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怕是笑不可抑,譏嘲她的愚蠢?
  個人榮辱,她可以擺放一邊,只是家主呢?那一心善待、只盼化他滿心冰冷與仇怨的家主何辜?不該承受如此對待。
  「他……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她只在乎這一點。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一仰眸,瞪向他。「慕容略,你怎做得出來!你想要的,他都願給,你何必這麼做?!」她不懂,怎麼也想不通。
  那全心的善待,真沒在他心上留下一絲痕跡嗎?昔日,他還為自己聲聲辯駁,只是任性耍耍孩子脾氣,就把兄長一條命幾乎玩,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你說你不是禽獸——」她輕輕地笑,神容空洞而冰冷。「是啊,你根本連禽獸都不如!」
  在她眼裡,他就如此不堪嗎?
  原本慌急疼痛的心,逐漸冷卻冰凍。
  還有什麼好說?他是犯下萬死難贖的罪愆,用盡世間言語也無法為自己開脫,可他以為,她至少會問問背後的原因——
  是他想太多了,壞胚子行事,哪需要原因?
  他想起那個夢,夢醒後仍歷歷在目,還感受得到冰涼利刃劃破肌膚的寒意,陣陣刺骨——
  他閉了下眼。「我若說,慕容韜死了,死在我手中,你又當如何?」
  「你!」
  「你有膽為他復仇,手刃殺害他的元凶嗎?」一抹銀光劃過夜空,抵上他頸際,那涼意,凍得他心也寒了。
  她當真,與他刀刃相向。
  「你以為我不敢?!」欺近他,那薄刃只消一使勁,便會劃破體膚。
  「你敢,你當然敢。滿心愛戀的男人被人所害,還無知地任仇敵狎玩失貞,有誰會比你更怨、更恨——」他止了聲。
  一滴、兩滴,深寂夜裡,仿佛能聽見劃破頸膚的熱稠,一滴又一滴,敲擊地面,蜿蜒成扭曲紅花。
  「你以為,現在還有誰會為你心疼不捨?唯一的那個,被你親手給毀了!我還有何不敢?!」
  她有何不敢?
  以往了,是為慕容韜;如今人不在了,她便再無顧忌。
  他懂了,懂得痛徹心腑。
  原來沒了慕容韜,他便什麼也不是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繾綣恩愛、濃情深意,不是慕容韜,於她便一點意義也無。
  「我狠嗎?」指腹滑過頸際血痕,他面無表情,冷涼道:「莫雁回,你比我更狠!」
  究竟是何時注意到她?甚至,連自己無所察覺時,已然藏在心間,許久、許久——
  初來慕容莊,她在他眼裡根本什麼都不是,舉凡慕容韜的人、慕容韜的一切,他不屑一顧。
  一個月後,他的寢房備置妥當,一切與慕容韜所有分毫無差,那時他情緒極壞,慕容韜只當他又在耍孩子脾氣,安撫安撫他,最後仍讓他移往過去。
  是,他是打點得萬分妥當,可他、他——
  沒有人知道,他不是在鬧彆扭,而是害怕,偏偏倔性子說不出口,不願向人示弱。
  可她發現了,日日夜裡,前來為他掌燈。
  只有她,知曉他在黑夜中的恐懼與不安,從無一日,讓他?房失了光亮。
  自那之後,他終於能夠安睡,不再蜷縮床角,徹夜無眠。
  姥姥過世那年,他才七歲,失去世上唯一疼他的人,他很痛,很難過,然而最痛最傷的,竟是連送她一程都辦不到。
  慕容一家前來吊唁,怕慕容韜見著這張與他無異的臉容,便什麼也瞞不住,怕引來不必要的是非,那些自私自利的人竟將他關入柴房藏著,任憑他如何哭喊,也不曾心軟。
  他沒親人嗎?那些個主謀共犯,全都是他的親人,爹、娘、叔伯、嬸姨、舅父舅母……那又如何?還是任他在黑暗中度過一日又一日,直至今日,每一夜他都還能聽見柴房裡耗子爬行、吱吱竄動的聲音、以及咬上身體的疼痛……
  他害怕、恐懼的哭喊,淹沒在長長、長長——深得沒有心頭的黑暗中,直到他們終於想起遺忘在柴房裡的孩子,他已虛弱得只剩一口氣。
  他是從那時開始,恨起慕容韜。
  憑什麼!他們憑什麼如此待他?慕容韜已經擁有一切,他只剩姥姥,只有姥姥待他好,為何連他僅有的都要奪去?
  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無人聞問,宛如棄兒般寄人籬下,受盡屈辱;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爹不疼、娘不愛,一個人孤孤單單;如果不是慕容韜,他不會連送他摯愛的姥姥最後一程的機會,都被剝奪……
  這世上,若是沒有慕容韜,該有多好?
  從那之後,他便再也無法一個人待在黑暗中,總覺得黑暗裡,那張牙舞爪的惡鬼就要將他吞噬,仿佛回到那一夜,隨時會有耗子跳上他的身軀,咬出一個個血洞,哭啞了嗓都無人理睬——
  然而,她來了。
  那一夜的無助沒能延續,她添足了能夠燃上一夜的燈油,再進退合宜地欠了欠身離開,一句閒話也沒多說。
  他相信,聰慧如她必然洞悉了些什麼,卻不曾碎嘴,不曾出言嘲弄,即使他臉上掛不住,惱羞成怒地挑惹她,也不見她利用這一點反擊、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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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6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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