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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草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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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1: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第二部


(四)
  清華文學社是學生組織的團體。志摩在硤石收到的邀請演講的信件,是梁實秋托梁思成轉寄的。

  清華學校高等科的小禮堂裡擠滿了人,黑壓壓的足有好幾百之多,大多是慕名而來的學生。志摩穿著一件綢夾袍,加上一件小背心,上綴數顆閃閃發光的紐扣,足蹬一雙黑緞皂鞋,飄然而至。

  登台之後,他從懷裡取出一卷用打字機打好的稿紙,接著坐了下來。他扶了扶近視鏡架,解釋說:"我的講題是《藝術與人生》——Art and Life——,我將按牛津的方式,宣讀我的講稿。"

  志摩受英國傳統教育方式的影響太深,他滿以為這種"牛津式"的演講會博得大家的驚訝、欽佩和歡迎;卻不料聽眾並沒有準備聽英語演講,更不習慣於聆聽照章宣讀式的講演,他們希望的是輕鬆有趣連珠妙語,所以,志摩講了不久,後排座位上的聽眾便陸續離去了。

  這次演講是失敗的。

  第二天,志摩就倚在南歸的火車窗口,看著無邊無際的荒涼。

  原野,向著家鄉進發了。

  幾間茅舍、枯黃的屋頂,彎彎曲曲的小河,古老的木橋、松林。

  叢竹、紅葉,風掣電馳般地向後退去。一條瘦骨高隆的老牛拖著體犁,在原野上翻出一道褐色的深痕。從漢朝起就這樣耕耘了吧。

  漫長的歲月飛逝而去了,一代代人辛勤一世,無聲地倒下,長眠在泥土裡。然而,天地、山川、原野,什麼都沒有變。歷史也在這種求生方式裡凝固了。

  他的心緒,已經漸趨平靜。他知道,在倫敦開始的夢,現在是真正結束了。大海固然常常有洶濤滔天,但大海卻是深厚的,莊重的,雄偉的;波浪翻滾只是它瞬息萬變的表情而已,它自有其巋然不動的內蘊。最終的謎底一旦解開,求索的迷相便煙稍雲散。志摩未必甘心以宿命現自慰,但他看得出趨勢之必然,他無意去作徒然的拚鬥。他對徽音的愛中一開始便包含著莫大的尊重,這種尊重化做強有力的理智,以無可違逆的說服力遏止了愛中的非理性成份。何況他還帶著一個默契而去。這默契是一種擔保:徽音與他之間的心靈、精神上的契合已經完成,它不會中斷和受損;排除了婚姻的動機,這種契合和溝通將更無障礙地擴展。那麼,他還冀求什麼?他還缺憾什麼?

  繁忙的活動和勤奮的工作充實了他的生活。不管怎樣,他不會拋開詩、文學,不會拋開交際、友誼,不會拋開從自己的實感出發的社會正義感。

  噩耗突然從勞丹勃羅傳來:年僅三十四歲的、志摩素深景仰和神往的英國女作家曼殊斐爾遽爾辭世。半年前還曾親切一見的曠世才女,倏忽間香銷玉隕,志摩悲不自勝。他怎不感歎人生的多舛和短促,怎不哀傷紅顏的命薄!淒愴的情懷化做詩句,他揮淚寫下了《哀曼殊斐爾》又到文友會作了《我對威爾斯﹒嘉本特和曼殊斐爾的印象》的演講。未見北京大學學溯又起,校長蔡子民(元培)因羅文斡案對教育總長彭允彝不滿而宣佈辭職,北大學生湧到眾議院請願,北京學生聯合宣言驅逐彭氏,要求懲辦議長吳景流。志摩情緒激憤,在《努力週刊》發表《即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一文,痛斥軍閥政府:"……隨便彭允彝、京津各報如何淆惑,如何謠傳,如何去牽涉政黨,總不能淹沒這風潮裡面一點子理想的火星。要保全這點子小小時火星不滅,是我們的責任,是我們心上的負擔;我們應該積極同情這番拿人格頭顱去拉開地獄之門的精神!"

  他的詩作從筆端奔湧而出:《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希望一的埋葬》、《情死》、《聽瓦格納樂劇》、《康橋,再會罷》、《夏日田間即景》、《青年雜詠》、《月下待杜鵑不來》、《小花籃送衛禮賢先生》、《幻想》……暑期中,他去天津南開大學講授兩星期的《英國近代文學和未來派的詩》,又去天津綠波社講演,八月去北戴河避暑,又去游角山棲賢寺,登長城……他創作,他翻譯,他會友,他演講,他遊覽;愛之希望,情之幻滅,時局形勢。民間疾苦,友情溫暖,山川美景,天地神秀,在他心裡交融滲化,形成了他的傾向、愛憎和無窮無盡的感觸……

  祖母病危的電報來了。志摩立刻從北戴河搭車回家。

  八十四歲的老人,六十年來一直是他們全家精神上、生活上的支柱。勉以她的慈愛和恩澤,前庇著全家老幼,維持著特有的倫常與秩序,如今,在病榻上纏綿了十一天,終於瞑目長逝了。

  志摩初次遭逢親人的大故,是不滿六歲時祖父的去世;那時蒙昧未開,談不上什麼慘痛的體驗。而這次與至親至愛的祖母的永訣,卻是與其說給了他一個沉重的打擊,毋寧說使他的心靈發生了一種奇妙的、重要的變化。他開始自問:我們對於人生最基本的事實,最單純的,最普遍的,最平庸的,最親近的人情的經驗,究竟把握了多少,究竟有多少深微的瞭解?眼看著有病的祖母打滾痛慟,一家長幼的涕淚澇沱,耳中充滿了狂沸似的呼嗆號叫,志摩非但沒有共鳴的反應,沒有流淚,卻反而達到了一個超感情的、靜定的、幽妙的意境。在想像中,他似乎看見祖母脫離了軀殼與人間,穿著雪白的長袍,冉冉的升天而去,他只想默默地跪在塵埃,讚美她一生的功德,讚美她安寧的圓寂……

  未曾經歷過精神或心靈的重大變故的人們,在某種意義上說,只是在生命的戶外徘徊。也許偶爾猜想到牆內的幾分動靜,但總是浮淺的,不切實際的,甚至完全是隔膜的。這次祖母的辭世,給了志摩不少靜下心來深自反省的機會。他不敢自認為因此感悟了人生的真諦,或是得到了什麼智慧;但他確切地感到自此與實際的生活更深了一層接觸與貼近,愈益激發了他對於人生種種好奇的探討,愈益使他諒訝這謎一般的大奧秘的玄妙。不但死是神奇的現象,不但生命與呼吸是神奇的現象,就連人的日常生活、習慣乃至迷信,也好像放射著異樣的光彩,不容人們簡單地擅用一兩個形容詞來概括……

  志摩難抑心中強烈而鮮明的感想,他急於把積愫向一個最能同情的好友傾吐。他給陳西瀅寫了一封信。但是,那封信最終沒有寫完和寄出。

(五)

  志摩不是一個沉湎在俗世的哀樂繁縟中不能自拔的人。除了愛情之外,他渴求友誼,尋找共鳴。他與回國後才結識的好友胡適一起暢遊西湖,與陳衡哲、朱經農、汪精衛、胡適、馬君武、陶行知等興緻勃勃地去海寧現潮,後來又去上海。在這期間,他與瞿秋白、楊仲甫、常雲湄、張東蘇、徐振飛、陸志韋、鄭振擇等常來常往,過從密切。——一群青年文人,學識豐富,各具文采,胸懷大志,又自有建樹,能不一見如故嗎?

  一天,志摩去滄州別墅胡適那裡閒談。胡適拿出他的《煙霞雜詩》,志摩讀了一遍,問:"就這些?還有藏著沒拿出來的嗎?"

  胡適赧然一笑,說:"有……是還有幾首……不好意思拿出來了。"

  正說話間,瞿秋白來了。蒼白、消瘦,厚厚的近視眼鏡片後面的雙眼,似乎凹陷得更深了,兩個肩膀聳得高高的,一件舊薄呢西裝像掛在衣架子上。他坐下後,隨手翻看桌上的《煙霞雜詩》。茶送上來了,秋白把杯子端在手裡,一陣劇烈的咳嗽使杯中的水都灑潑出來了。"聽說……"他掏出手帕擦去褲管上的茶水,"你們的《努力週刊》要停版了?"

  "嗯……"胡適點點頭,"我們想改組一下,大體上把它辦成像《新青年》的樣子。"

  "也好,也好。這個刊物,在學生中間影響是不小的,你們一定要堅持辦下去……"又咳嗽了。

  "秋白,你,身體似乎不大好?去看過醫生了嗎?我認識一位醫生,德國人,很有學問的……"志摩關心地問道。

  秋白一邊咳嗽一邊點頭,臉都漲紅了。"看……過了。看過了。醫生說,肺病是毫無疑問的……"

  "啊,肺病?"志摩從椅子上直跳起來,"那,你不能再這樣拚命譯書寫文章了!這樣下去會送命的!肺病,一定要靜歇、補養,才能慢慢好起來。秋白,這樣,"志摩走到他的面前,"過一陣,你隨我到硤石去吧,到我家或東山廟裡去住一陣,那裡空氣好,對肺病最有益了……"

  "不,謝謝你,志摩,"秋白搖搖頭,"我不能不工作呀。我……你也知道的。"

  "暫時的生活,我來負擔好啦。"

  "秋白,志摩的提議,值得接受,"胡適也說,"有這麼多朋友,你暫時養病期間的生活,完全不必擔心。你要從長計議呀。"

  "不,不,謝謝你們的好意……"秋白說,"我目前還不能離開上海,以後視情況再說吧。我們這些窮文人,一天不寫字,一天就沒有飯吃;不像你們是闊少爺出身,十年八年不做事也不要緊的。"

  "唉!"志摩朝胡適看了一眼,說不出話來了。

  "沫若目前的情況也很困苦。"秋白又說。

  "是嗎?"志摩聽到提起沫若,馬上叫道,"他住在哪裡?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如何?"

  志摩跟沫若,是他回國後由中學同班同學郁達夫介紹認識的。

  以志摩的文藝觀點和氣質習性而言,他自然而然地與高舉"為藝術而藝術"大旗的郭沫若、成仿吾等人惺惺相借。他在清華學校所作的《藝術與人生》的講詞被《創造季刊》接受刊出,就表明他與創造社諸人關係之親密。其中,他對郭沫若尤為推崇。他曾給成仿吾寫信說:"……貴社諸賢嚮往已久,在海外每讀新著淺陋,及見沫若詩,始棕華族潛靈,斐然竟露。今識君等,益喜同志有人,敢不竭駑薄相隨,共辟新土……"

  但是,不久,便起風波了。

  志摩是個率直的人,他缺乏世故的複雜頭腦。他寫了一篇《雜記》,投寄給胡適主編的《努力週報》,文中隨意地談到郭沫若詩句中"淚浪滔滔"一詞之欠妥;成仿吾聞訊大怒,在《創造季刊》上將志摩以前給他的那封信及自己批駁志摩的一信全文刊出,斥責志摩表面上虛與周旋,暗中向他們射冷箭,指謫志摩"污辱沫若的人格";"人之虛偽,一至於此!"志摩對此,既難過,又氣憤,寫了一封答成仿吾的公開信發表在《晨報副刊》,坦誠地表示自己毫無尋釁的用意,反覆解釋對"淚浪滔滔"的批評完全是藝術上的見解,真誠地希望"此後彼此嚴自審驗,有過共認共諒,有功共標共賞,消除成見的暴戾與專慢;在真文藝精神的溫熱裡互感彼此心靈之密切。

  所以,一聽說沫若的處境不佳,志摩便坐不住了。

  "我……上次隨達夫去過一回的。但是,糊里糊塗跟在後面走,什麼地方記不得了。"胡適說。

  "他住在民厚裡一百二十一號。今天我去不成了,還有一點事,你們去吧,他反正是在家裡的。"秋白說。

  秋白告辭離去,志摩跟在後面喊:"秋白!自己身體千萬當心啊!"

  志摩與胡適出門約了朱經農一起步行到了民厚裡。

  那是一條狹小的裡弄,房屋交雜間混,門牌號碼也零落不全,三人兜了幾圈,問了兩個人,才摸到一百二十一號的門前。

  志摩伸手敲門,過了好一會,門開了。郭沫若赤腳穿一雙拖鞋,手抱一個襁褓小兒,舊學生裝衣襟敞著,頭髮亂蓬蓬的。看到三位來客,他先是一怔,但隨即朗然而笑。"喔,貴客到!請進吧。唉,家裡寒酸得不成體統,三位不要見笑了……"

  "哪裡的話!"志摩笑著說,"懷裡抱的是公子還是小姐?"

  室內果然亂作一團。小小的一間,大概臥室和客室均在其中了。一張大床佔去了三分之一地盤,被子沒有疊齊,洗淨晾乾的和未洗過的髒衣服散亂地扔滿一床;一根繩子斜懸在半空,晾滿了尿布。一架竹書架旁邊是一張小小的粗木寫字檯,台上書本、紙張、茶杯、煙缸、藥瓶、奶罐、玩具,狼藉不堪。房間當中有一隻竹搖籃,搖籃周圍有幾把各式各樣的椅子,有的已經壞了。

  屋內已坐著幾個客人。志摩等進門,已經沒有插足的地方了。

  見有新客進門,先到的客人站了起來。"你們坐吧,我們告辭了。"

  "坐下一起談談吧。"胡適說。

  "不啦,不啦,我們已經坐了好一會兒了,"一位抱著孩子的長臉男子向大家點點頭,就出去了。這位,好面熟呀,他……"志摩指著那人的背影說。

  "他就是壽昌呀。"胡適笑著說,"你不認識?"

  "噢,田漢!"志摩手拍後腦懊喪地喊道,"真是失之交臂了。我見過他一面,只記住他那一張狹長臉……"

  "你的險又何嘗不狹長?"胡適打趣地說。

  "那……他比我狹長得多了!"

  沫若招呼大家坐下,又拖著小兒去找茶杯。志摩擋住他,"別倒茶。剛才已在適之那裡灌脹了。秋白來坐了一會,說起你的情況,我們就來看看你,你也坐下。"

  幾個小男孩在屋子中間事來竄去,大聲叫著,笑逐著,嘴裡嚷的是日本話。一會兒,一個孩子跌倒了,放聲大哭起來。沫若只得把手裡的孩子放在搖籃裡,走去攙扶他。"好,好,不哭啦,勇敢一點!瞧,再哭,這幾個伯伯要罵啦。"他隨手從搖籃邊上拉了一塊皺巴巴的布片替孩子擦去眼淚鼻涕。這個孩子剛站好,搖籃裡的娃兒又哭了。沫若又轉身把他抱起來。

  "夫人呢?"胡適問。

  "她在廚下忙呢。一家幾口,買菜、燒飯、洗涮都靠她……"

  沫若搖搖頭苦笑著說。

  志摩聽到廚房裡"劈劈啪啪"的木辰聲,料想一定就是沫若的日本夫人了。

  "唉,沫若,你的生活環境太不如意了。在這樣的環境裡,要維持幾個刊物,真難為了你。"

  "有什麼辦法?"沫若聳聳肩膀,"這就叫做'貧賤夫妻百事哀'呀。"

  "孩子又都這麼小……"志摩也說。

  "我是一天到晚窮於應付。"沫若說,"我這個人,快要被生活活埋掉了!"

  "以後……會好起來的。"志摩感到很鬱悶,只好安慰他。

  一個孩子向前一衝,額頭撞在書桌上,又哭了。沫若一手扶著小兒,起身想去扶他,志摩連忙搶先把孩子抱起來,"哦!好漢不哭,哭的不是好漢!"又伸直雙臂,把孩子舉向空中,"來,讓我們到天上去!到天上去嘍!"孩子破涕為笑了。

  朱經農望望胡適,沒有作聲。顯然他感到頗為尷尬。

  幾個孩子又大聲嘻笑了,他們從地上翻到床上,扭成一團。

  樓上下來一個人,走到門口看了看。

  沫若朝他一點頭:"仿吾,進來談談吧。適之、志摩和經農來了。

  三人都站起來,胡適道:"仿吾兄近來可好?"

  仿吾遲疑了一下,向大家點了點頭,走進來在床邊上坐下,繃著臉,身子挺得直直的。

  "剛才,我把你的一首新作給志摩看了。"胡適對沫若說。

  一個男孩走來爬上沫若的膝蓋,一把抓下他的眼鏡,沫若忙說:"怎麼抓我的眼鏡?去,到那邊去玩,不許搗亂!"又轉過,頭去說:"志摩兄有什麼見教?"

  "這個……"志摩沉吟著,向仿吾瞟了一眼,"我實話實說。我感到,陳義、體格、詞采俱不見佳……不如《女神》遠甚了。這也難怪。在小把戲的包圍襲擊之下,詩之靈感恐怕早就給嚇跑了。"

  沫若哈哈大笑。"說得對,說得對。看來,須得一個好的書齋,我才能寫出好詩來了!"

  在這樣的氣氛中,客人們坐不住了,沫若也沒有挽留。三人走在路上,心情都很沉重。他們感慨著秋白、沫若在如此艱困的境況下苦苦奮鬥,真是不易。

  第二天,沫若帶著他的大兒子去回訪志摩。志摩拿出水果、花生等招待小客人,並和他玩了一會。這一次,氣氛就自然了,談話也很顧暢。

  "……我想寫一封信給西瀅。他評了我譯的《茵夢湖》,我向他談點我的看法。"沫若說。

  "好極!西瀅是很熱心的,他一定會回你一封長長的信"志摩高興地說。

  "談起西瀅,我想起上次有一位友人說,他疑心'西瀅'就是徐志摩的化名…""真的嗎?"志摩撫掌大笑,"何以見得?"

  "他說,凡見署名'西瀅'的文字,筆調跟徐志摩的文字像極了。"

  "這倒有趣,難道我們留英學生的腔調真有共同之處,跟別人有別嗎?"志摩剝了一個桔子給孩子,又遞了一個給沫若,"不過,西瀅是西瀅,志摩是志摩。我敢說西瀅決寫不出《我所知道的康橋》,我也決沒有本事寫他的那種《閒話》。"

  "那當然。別人的感覺,只是一種表面的印象罷了。"沫若說著

  從懷裡取出一本書遞給志摩,"志摩兄,贈你一本我選譯的《詩經》,題目取自《卷耳篇》,就叫做《卷耳集》。請你指教了。"

  "別客氣!我是一個浮淺夾雜的人,我自知舊學底子是遠遠不能望見你的項背的。而且,我也無法像你那樣下苦功下力氣去研究《詩經》。"

  這番贊語,使沫若興奮了,他點點頭說:"關於《詩經》,我倒是下了點功夫的。我討厭朱熹的註釋。他的眼光太偏狹了。

  我對其中每一篇每一句都反覆玩味,有自己的見解。不怕你老兄笑話,即使孔子復生,他看了這本《卷耳集》,也定會說:'啟予者沫若也!'哈哈!我把這句話寫進序言裡去了,你不感到太狂妄嗎?"

  "我們這班人,如若沒有了這點'狂妄',這點自信,能創建成中國的新文學來嗎?"

  沫若大笑點頭:"我是一向以狂生、叛逆自居的……"

  "沫若,你的環境太差了。這樣下去,女神轉眼就會變成老醜婆的,你無論如何得想法子……"

  "是的,你說得不錯。上海的生活我厭惡透了。滿城銅臭兮居室陋,女神女神兮離我去!我想明年到四川紅十字醫院去做事。我是學醫的。"

  "這,也好。古人云:不為良相則為良醫。"

  "我倒沒有這個宏願,只是聊以糊口罷了。文學我是不放棄的。"

  "這當然!中國的新詩,你是開山老祖之一。論氣魄,你是第一。適之的《嘗試集》雖然早;可惜舊詩味道還太濃……"

  "對《嘗試集》你也這麼看?我早就感覺到了。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我當面也對他這麼說的,弄得他現在不敢拿詩給我看了,只怕我又要講他'新瓶子裝老陳酒'!"

  友誼給志摩以溫暖,志摩也把真誠給予朋友。他喜歡與朋友長談,談詩,談人生,談友情,談愛,談天談地,談書中的美麗故事,談人間的不平……大家看到一個匆匆忙忙、亢奮勇進的志摩。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裡還是空落落的一片。

  前妻張幼儀自德國的來信,又加重了他的這種空落落一片的感覺。她說,她在德國學幼兒教育學,歸國後,打算辦幼稚院,先從狹石人手……她在信中問起志摩的起居生活情況。志摩提筆給她回信,告訴她,自己仍是孓然一身,雖然忙碌,卻很孤寂;又說,跟她的大哥君勵常在一起遊樂,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是呀,他寂寞,他憂鬱。他獨自乘船去西湖,月下凝視孤殘的雷峰塔淒涼而神秘地在南屏晚鐘聲裡將影子落在靜溢的波心……

  他去常州天寧寺聽僧徒禮讚,躡手躡腳走進大殿。鐘聲、磐聲、鼓聲、木魚聲、佛號聲匯成寧靜的和諧。濃馥的檀香,青色的氤氳,上騰到三世佛的眉宇前。一種莊嚴、肅靜、靜定的境界。他感到自己化作磐聲,化作青煙,在佛殿裡繚繞、昇華、散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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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2: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第三部


(六)
  印度的大詩人、作家、思想家泰戈爾,要來中國訪問了。

  北京講學社負責人梁啟超、蔡元培委任二十九歲的北大教授、詩人徐志摩充當泰戈爾訪華期間的伴從兼翻譯。這使志摩感到無比的激動和光榮。他與泰戈爾的英國秘書恩厚之頻頻通信,商議這次訪問的各種事項。在《小說月報﹒泰戈爾專號》上,志摩撰文寫道:"我們當前有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我們可以從他的偉大、和諧、美的人格裡,得到古印度與今印度文化的靈感,同時也要使他從我們青年的身上,得到一個偉大民族覺悟了的精神與發展的方向……"

  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二日,在春風吹拂下,年逾花甲的泰戈爾,長袍白髯,溫雅從容,滿帶笑容,緩緩走下"熱田瓦"輪的船梯。等候在上海碼頭上的歡迎人群,簇擁上去向老詩人致意,表達了一個古老民族向另一個古老民族文化代表的由衷歡迎。

  志摩向老詩人一鞠躬後,上前緊緊握住他的手。"歡迎您,親愛的詩人!我是徐志摩。"

  泰戈爾慈祥地笑著,睿智而銳利的雙目細細端詳著志摩。他感到站在面前的這個雋逸之氣逼人的青年,自有一種卓爾不群的非凡氣質,如此動人,如此富有感染力;他心頭湧起一股深沉的愛。

  四隻手對握在一起,久久地不放開。兩位詩人,相握的手成了橋樑,溝通著彼此的生命熱流。不同時民族,懸殊的年齡,相異的音容,都不能阻陷他們內心的靈犀相通;就從這一刻起,他們代表著各自的民族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當天下午,泰戈爾在中國朋友的簇擁下到龍華觀賞了燦爛奪目的桃花。

  次日下午一時,在閘北寺,上海文化界組織了盛大的集會歡迎老詩人;下午三時,歡迎代表又把泰戈爾擁到幕爾鳴路三十七號蔣百里寓所聚會,並攝影留念。志摩一會兒笑容可拘地陪護在泰戈爾身邊,以他敏捷的才思與老詩人侃侃而談,一會兒又忙來忙去,關注著聚會中的每一個細節,安排聚會的進程……

  十四日,志摩陪同貴賓到達杭州。

  乘坐一隻輕如葉片的小舟,悄悄地滑入夕陽籠罩下的西湖,拿一支長長的槳揖,幽幽地拍著那塗上玫瑰色斜暉的碧波,挑破了朦朧的夢。

  靜謐的湖,長堤、古塔、桃柳,落下了影子,像一幅透明的畫,清絕秀絕媚絕。

  "你們的山水,就是你們的字畫;我雖不太懂,卻已被它們弄醉了。"泰戈爾撫著長髯,喜悅地說。

  "只有觀賞了中國的山水,才會理解中國的詩畫;也只有理解了中國的詩畫,才能賞玩中國的山水。也許,沒有一個國家的"自然風景與他們的文學藝術在氣質上是這樣的一致。"

  泰戈爾點點頭。他感到眼前的一切,似乎全按照著一種自然而又神秘的規律在進行著特殊的排列。而那種特殊的形式。那種特殊的節奏,正在激發人們審美的本能,撩撥人們審美的情懷。

  兩人望著遠處落下去的夕陽,就像一艘載滿希望的彩船在慢設地駛進湖心。他們沉浸在這一片奇異的景象裡,默默無言,讓那不可言喻的感動深深印入自己的心田。

  揮槳前行。

  在三潭印月,他們相扶上岸。

  在賣藕粉的小攤子上,他們各吃兩碗。泰戈爾抹抹嘴說:"粉紅色的透明的半液體,又甜又滑,我想不出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美妙的東西。它簡直是一首詩。"

  剛要下船,迎面走來七八個鵠形鳩面的丐僧,張起破袈裟,念佛討錢。

  船兒又在湖面上滑行了。

  "看啊!"志摩手指處,紅艷艷一大片,輕浮飄動。

  "晚霞?"泰戈爾瞇起了眼。

  "不,是海棠花。"

  用力劃了幾裝,船兒快速向爛漫處靠去。還未近岸,芳香就像一層紗網箱住了船和人……

  帶著花香的醺然,回到船上。隨手拍打湖水,濺起的冰涼水珠給了他們幾分清醒。

  夕暉收盡了,暮色還未濃稠。天色青青,湖面翠得像琉璃。一片菱塘。幾個歸村的少女坐在圓圓的盆桶裡飄浮在蓮葉間,嘴裡哼著小調。

  志摩嚷著買菱。青的紅的,水淋淋,滿滿一桌。

  一路吃著鮮菱回到住處。

  老詩人第二天去靈隱古剎作演講。

  他們回到上海,接著又去南京。古城文藝界人士為泰戈爾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宴會。《大地》的作者賽珍珠出席了宴會;志摩的翩翩風度在這位感情豐厚的美國女作家心裡留下了特殊的印象。

  二十二日晨到達濟南,志摩陪同老詩人登上泰山,觀看日出。

  他倆在一片陰雲幽霧中冒著山風和晨寒,來到玉皇頂。

  老詩人挺胸直立,翹首遠眺。志摩遠遠地站在他的身後將視著猶如浮游在霧靄溟蒙中的老詩人的背影,只覺造化和人格的偉力撞擊著自己的心靈,一股崇敬之情,一股浩然之氣直衝肺腑。

  一片莽莽蒼蒼。西邊是一色的鐵青,東邊微微有些灰白。四周全是瀰漫著的團團雲氣,宛如無數的長絨綿羊,交項接背地躺著……

  幻覺浮上了志摩的心頭,他彷彿感到自己的身軀在膨膿,成了一個巨人,腳下的山巒漸漸變做一塊渺小的拳石;這巨人迎風矗立,猶如一面黑色的大旗,颯颯拂舞;這巨人仰面向著東方,平伸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地呼喚,在祈禱,在流淚……

  詩人的手,指向東方——"出現了,來到了!"

  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淄精、霜楓葉——無數蜿蜒的魚龍,爬進了蒼白的雲堆。

  一方的異彩,驅走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馳,在奮力馳騁。

  雲海活了。巨獸似的雲濤,昂首搖尾地向著自己腳下的小島沖湧而來,震盪著這生命的浮礁,好像在報告光明與歡欣的來臨……

  再看東方——雀屏似的金霞,展現在遠方的天際。起……起……用力,用力,火紅的圓顱,一探再深地躍出了地平,翻上了雲背,照臨在天空……

  泰爾回轉身子,向志摩伸出雙臂,志摩大喊一聲,向他奔去……

(七)

  一到北京,泰戈爾就說:"啊!中國的靈魂就在這裡!"

  北京方面委派接待泰戈爾的主要人員,竟是女詩人林徽音。

  泰戈爾在北京作了六次講演。

  志摩和徽音,一左一右,扶持老詩人登上講壇。

  泰戈爾白髮如銀,長髯飄拂,宛若盤桓蒼空的古松;林徽音貌美如花,薄施脂粉,談中透艷,舉手抬足皆見儀姿,自是梅韻馥郁;徐志摩白面青袍,瘦竹一竿,飄灑雋逸,搖曳於秋水寒石之間。

  三位詩人也確如松竹海一般,結下了不畏風寒的深,情厚誼。

  四月二十六日,泰戈爾應北京佛化新青年會的邀請,由梁任公、陳寶琛和徐志摩陪同,去宣外南橫街法源寺進香參佛,並參加了賞花會。

  進入二門,一股馥郁的香味撲面而來。幾百株丁香,白紫相雜,正在陽光樹影下怒放盛開,瀰漫著一種寧靜的香霧和暖洋洋的淺紫談碧的光暈。泰戈爾和徐志摩的臉上綻出了孩童般的欣愉。

  僧人們在丁香樹叢前擺下了一隻隻蒲團,泰戈爾等盤腿而坐,面前的矮桌上放置著香茗果點。

  梁任公對著泰戈爾介紹說:"此寺,始建於唐代,初名們忠寺,築有高閣,諺稱'憫忠寺閣,去天一握'。幾經興唐,到了明代英宗時重建後改名崇福寺。明本戰亂寺荒,後又重建,才取名法源。清代康熙、乾隆之後,法源寺不只是宣南大藍若,而且以花事馳名都門,海棠、丁香繁茂一時……"

  "中國的寺廟,有勝於印度寺廟的地方。我感到,它的藝術氣氛似乎重於宗教氣氛。聽說你們古代有不少文人借住寺廟,讀書著文,是嗎?"

  "是的,"志摩說,"就說這法源寺吧,我國清代有一位不幸天亡的詩人黃仲則,就曾在這裡養病讀書,寫出不少好詩。"

  接著,志摩就向泰戈爾介紹了那位"才人命薄如君少,貧過中年病卻春",的"兩當軒主"潦倒而犧脫的一生,並用英語把黃鐘則的一首《都門秋思》口譯給泰戈爾聽。當地讀到最後的四句"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全家都在秋風裡,九月衣裳未剪裁"時,泰戈爾讚歎不已:"這麼雋永的意境,這麼委婉的表現,我在任何其他民族的詩歌裡都沒有發現過……"

  暮色和香霧溶成一片了。大家請泰戈爾回城。

  老詩人用力地搖頭,執拗地說:"不,不,我不走。我很少有這麼高的興緻,我要在這兒坐到深夜,好好領路一香花香和夜色;求求你們,別奪走我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志摩陪老詩人留下。他更把這看成是千裁難逢的機會。

  夜。

  小小的月亮,卻瀉下了那麼多的光,潔白如銀,瑩徹如晶。

  他們抬頭望月。月周有三大圈彩暈。

   飛過來一大片烏雲,將月亮吞沒,地面頓時陰暗了。

  過了一會,又來一陣柔風,吹散了烏雲,月兒重新撒下它的清暉,廟廊和它周圍的花木,又像洗過似地明淨。

  花香似乎更濃了。

  他們在月光下靜靜地坐著,地上臥著他們的影子。

  老詩人顯得安詳而莊重。他彷彿在宴思申捕捉自己最細微的感覺,以便把它們銘刻在自己的心靈裡,來充實自己對自然與人力,藝術與人生的看法。過了一會,他幽幽地說:"記得莫泊桑小說裡那些聖潔的教徒在月色裡悲哀地緊扣著手發出的呻吟嗎?"

  "主啊,你既然創造黑夜來使我們安息,為什麼又造出這使我們顫抖、歎息、不能入睡的月光?"志摩立刻引用莫泊桑的原話回答。

  兩人相視而笑了。

  幾分鐘後,志摩沉思地托腮而問:"先生。我在您身邊度過了畢生難忘的幾天。我發現,您常常不需要講稿,不需要作準備,隨便抓住從視聽中掠過的印象,就能使這苗頭生根、長葉、發技、成萌,讓您的聽眾依侵著那清風似的音調在那株幻術般的大樹下乘涼、休息,忘卻了在他們周圍擾攘的世界。我想知道,您這種永遠受創造衝動的支配,究竟是苦是樂?"

  "你不應該問我這些,孩子。只要問問你自己的心裡,為什麼永遠不停地翻滾著思想、感情的激浪?又究竟是苦是樂?如果你自己不能回答,那麼,你不妨去問問那夜葷,它嘔盡它的心血還要唱,它究竟是苦是樂?

  志摩緩緩地點頭:"我懂了。謝謝您!"

  泰戈爾喝著清冽的香茶,閉上眼睛,搖著頭。過了一會,他睜開眼,說:

  "志摩,我們寫詩,可是我們同時還面臨一個現實的物質天地。今天,我從印度來到了中國,我感到,無論在精神天地還是在現實天地,我們都開始了溝通。封閉的世代已經過去,每一個人都將屬於整個世界。這是一個偉大的新時期。我心裡一直想著一個問題,既要問你,也要問我自己。你們有的是什麼?有什麼東西可以從家裡拿出來,算是對這新時期的一份敬意?"

  "先生,我想,我的回答也許應該是:我們新一代的青年,必須認清自身的價值,保持我們凡事必求完美的理想,盡我們畢生的努力求得實現——這種努力不分國界和民族。"

  泰戈爾滿意地哈哈大笑:"你說的正是我心裡的意思。好,今天不談這些了。讓我們不要辜負了這美好的花香月色。"

  夜深天涼,志摩將準備好的大衣給泰戈爾披上。

  花香茶醇引動了詩情。

  泰戈爾放下手中的瓷杯,低低吟道:

  你把我的心糾纏在一百條愛的絞索裡,
  你這是玩的什麼把戲?
  我的心不過是個微弱的生息,
  為什麼用這麼多的繩索來把它捆起?
  每時每刻和每個回合,
  你都用你的詭計把我的心資去,
  而你卻什麼也不前給予,竊心者呵,你!
  呵,殘酷的造化天地!
  我到處流浪把你的心兒尋覓;
  那麼多的花朵,那樣的光芒、芳香和歌曲,
  可是愛又在哪裡?
  你躲在你那美的富裕裡縱聲大笑,
  而我則獨自哀哀哭泣。

  "你來!"泰戈爾吟完後,笑著向志摩一指。

  志摩並不謙辭,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輕敲茶盞,打著節拍:

  這樣的長夜,真不好過,
  去是想去的,怎樣去呢?
  告訴他快些回來罷,大好的青春,不要辜負啊。
  隨便吃一杯吧,有點醉意有點酸意也活得有趣,
  不要笑我這個年紀還要戴花,
  不只我老了,春也快老呢?

  泰戈爾鼓掌稱讚:"這首詩真好,以後抄給我吧。"

  "不是我寫的。是我們的一位老大姐,宋朝女詩人李清照寫的古詞,我只是順口將它譯成英語罷了。您喜歡,我以後選擇一些,一起抄了送給您。"

  "好,我再來。我吟完再聽你的。"

  一口茶,一首詩;一首詩,一口茶。泰戈爾,徐志摩;徐志摩,泰戈爾。

  月兒慢慢沉落,彷彿是俯下身來聆聽他們的吟詠。

  海棠和丁香的香氣愈來愈濃。有幾隻杜鵑,隨著詩韻啼鳴起來,自成節律。

  茶罄了,詩也完了。

  東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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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2: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第四部


(八)
  五月八日,中國學術界為慶祝泰戈爾六十四歲生日,由胡適任主席,梁啟超主持,舉行祝壽會。

  會後,歡迎人士用英語演出泰戈爾的戲劇(齊德拉)。林徽音扮演公主齊德拉,張歐海扮演王子阿俊那;飾演愛神的是徐志摩;春神一角,則由微育的父親林長民先生出演。

  變色的燈光,照射在由林徽音親手繪製的佈景上,幻成了古。

  印度幽深濃密的森林、莊嚴巍峨的神廟。一片神秘迷茫的景象。

  瑪那浦國王齊德拉瓦哈那的美麗的女兒齊德拉安格達披髮、袒肩、跌足,手戴金鐲,正斜臥在一條山洞邊,跟愛神瑪達那對話。

  愛神頭戴金冠飾,探著上身,披著一襲鎮金的黑色短斗篷,一動不動地站立在舞台的中央。

  齊:你就是那位帶著五把短矛的神,愛情的主宰嗎?

  瑪:(用深沉而響亮的聲音緩緩說)我就是從創造者心中生出的第一個孩子。我把男人和女人的生命都捆鎖在痛苦和快樂的鐐銬裡。

  齊:我知道,我知道那痛苦的鐐拷是什麼樣的東西。

  徽音雙眉間點著一個鮮紅的印記;兩隻眼睛畫得又深又大。

  她曳起衣裙,站起身子,款步走到愛神面前緩緩膜拜,腳上的鈴鍋叮吟作響。

  你真是愛神。在倫敦,你第一次撩撥了十七歲少女的心弦;這震動,這聲響,至今還在顫抖、迴旋,也許直要到生命的終了……

  志摩的身子微微顫動了一下,心也顫動了一下。紙做的金冠在聚光燈下閃閃發亮。

  我不是愛神,你何苦拜我。我的愛被你檔回遭你拒絕,

  我沒有任何神力,倒是充滿了失戀的苦痛……

  在第二幕中,他和她又對話了。

  瑪:我願意知道昨天夜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齊:……我過去的生命的歷史就像我過去的生存一樣,統統忘掉了。我像一朵花,只有一段流逝的時光去聽那林間一切嗡嗡的讚美和低低的微語,然後必須把仰望的眼光從天空低下,垂下頭去,在一息之間一聲不響地將自己交給塵埃,這樣地結束了這一段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的圓滿的故事。

  我們的故事也結束了。它沒有將來,卻有著過去,那忘不了的過去。過去已經溶入了我的血液,化進了我的呼喚;自此我的一哀一樂,都有那流逝了的時光的痕跡。生命不是樹木,是不能割斷的。這樣,我又當糾正自己的話,我們的故事也有將來,它是過去的昇華。

  愛神垂下了眼睛。

  沒有過去的將來有什麼意義呢?它只是離開樹幹的一段枝葉,等待它的是枯萎、衰敗的命運。

  齊:我聽見他叫——"我愛,我最愛的人!"我所有的被忘卻的生命都聚在一起,來回答他的呼喚。我說,"把我拿去吧,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吧,天地、時空、苦樂、生死都融成一片難忍的狂歡……

  微徽,我早就對你發出了呼喚,絕望地期待你的回答。

  你回答了,可不是對我的,是對王子的,因為你聽到了王子的更強有力的呼喚。

  你怎麼知道我對你的呼喚沒有作出回答?你明白嗎,

  我對你的拒絕裡有著更高的給予?

  瑪:哎,你這凡人的女兒!我從天庫裡偷來芳醇的仙酒,把人間的一夜斟到滿盈,放在你手裡,請你飲用——可是我仍然聽到這聲渴望的呼喚!

  齊:(辛酸地)誰飲到達酒?生命願望的最罕有的完滿,愛的第一度合歡已經贈送了給我,卻又在我的緊握中攫走了!

  戲中人稱戲外人,他們的思緒、情債、感覺交錯起來了;口中的話和心裡的話混合起來了;分不清,人生和舞台。他們是在演泰戈爾的劇本呢,還是在演自己的悲歡?

  愛神退出了舞台。志摩站在扮演春神的宗孟的身邊,凝視著徽音那交融著痛苦與歡樂的表情,聽著齊德拉從生命深處迸發出的絮語。

  齊:我不像我拿來祭獻的花朵那樣的完美。我有許許多多的瑕疵。我是這條廣大世路上的旅客,我的衣服垢污,我的雙腳被荊棘刺傷流血。我到哪裡去得到花朵般的美麗,一瞬間生命的無理的美妙呢?我驕傲地給你帶來的獻禮,是一顆女人的心。在這裡面,一切苦樂都聚在一起,一個塵土的女兒的希望、恐懼與羞慚;在這裡面愛情奔湧著向著不朽的生命掙扎。在這裡面有個高尚而偉大的不完全。

  你聽見了嗎?愛神!你匆匆退出了舞台,難道永遠不再在我的生命道路上出現了,從此不再讓你的光輝照著我足下的路途?我這一切的呼喚都是給你的,願你聽到,願你接受,願你帶著它永遠地離去……多麼動人的聲音,多麼真摯的語言和感情,但這一切都不是給我的……

  當志摩聽到王子阿俊那大聲地說道"愛人,我的生命圓滿了",他哭了,那麼傷心地哭了。忽然,他感到一隻手放在他的肩頭,一股熱流傳遞到他的心裡。這是他身邊"雙格老人"的手。

(九)

  五月二十日晚間,志摩陪同泰戈爾一行離開北京,前往山西省參觀訪問。

  在燈火通明的火車站,泰戈爾向北京揮手作別,志摩向徽音揮手作別。

  接連數天的重新接觸,志摩心頭的死水又激起了漣游。他無法不時時感受到徽音的氣質與風度的魅力的吸引,他無法不讓情與愛的新芽嫩葉從心靈的朽枝上萌發出來;但是,他又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地向她傾吐衷腸——他知道,她已是屬于思成的了。

  徽音站在歡送的人群中,頭裹一條薄紗巾,風姿綽約,氣度雍容。拋看出了志摩眼中的傷感和黯然,她用她的理解、寬容、持重和蘊靜的眼神撫慰著他。

  "再見!再見!"

  "旅途愉快!"

  "多謝!謝謝!"

  賓主在互致離情別意。

  志摩無限惆悵地向徽音慢慢揮手。

  "志摩,再見!"徽音向車窗跨前一步,誠摯地喊著。

  志摩把頭扭過去。突然,他飛快地打開黑色公文包,抽出一張箋紙,從襟袋裡拔出自來水筆,刷刷地寫起來:

  我真不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話,我已經好幾次提起筆來想寫,但每次總是寫不成篇。這兩日我的頭腦只是昏沉沉的,開著眼閉著眼都只見大前晚模糊的淒清的月色,照著我們不願意的車輛,遲遲的向荒野裡退縮。離別!怎麼的叫人相信?我想著了就要發瘋。這麼多的絲,誰能割得斷?我的眼前又黑了!汽笛聲出其不意地尖叫起來,火車車頭煙囪裡冒出一股濃濃的白霧。

  站台上的工作人員吹起哨子,揮動小旗。簇招在火車車窗下面的送客往後退了兩步。

  志摩一下子愣住了。

  他探頭出窗。徽音在向他揮手。

  一陣震動,火車啟動了。

  志摩怔怔地擎著沒有寫完的信,對著徽音,悲愴的熱淚湧了上來。

  車軸鐵輪發出節律的轟響。站台上的人退後了,遠了,模糊了。

  一隻溫熱的大手搭上了志摩的肩頭。另一隻手抽掉了他手中的信紙。"給我吧。"

  志摩猛然回頭:是恩厚之。

  五月二十一日晚抵達山西太原。二十三日泰戈爾在文瀛湖公園演說,志摩作翻譯。他們參加了各教育機關舉行的歡迎會,並遊覽了晉祠。

  五月二十八日,志摩陪同泰戈爾回到上海。

  再見,古老的國度,熱情的人們!我帶著美好的記憶去了。

  志摩站在老詩人身邊,在海輪甲板的欄杆旁,看著漸漸退後的碼頭和送別者,告別了上海,告別了中國,東渡去日本訪問。

  "親愛的老戈爹,您在中國,有什麼東西遺落嗎?如果有的話,我以後郵寄給您。"

  "沒有。沒有什麼了,"泰戈爾慈愛地望著志摩,"除了我的心之外!"

  日本之行,志摩留下了許多洋溢著憂時傷國之悲的詩篇。給予他極為深刻的印像是日本在遭逢大地震的災難之後,全國上下埋頭苦幹重建家國的勇氣和毅力。對比中國的腐敗政局,他不能不感到一種切膚之痛。

  結束了在日本的訪問,志摩專程送泰戈爾到香港。

  兩入依依不捨地在香港握別。

  "我愛中國,愛你們的人民,愛你們的一切。梁啟超先生替我取的中國名字竺震旦,我太喜愛了。我想給你取個印度名字USIma——素思瑪。這樣,我是半個中國人,你是半個印度人。"

  "謝謝您,老戈爹!我也喜愛這個印度名字。但願從此開始,我們兩大民族有更多的交往和更深的友誼。"

  "好極了!親愛的孩子,素思瑪,我在中國所得到的最珍貴的禮物中,你的友誼是其中之一。"

  "您給予我生命的啟示,我從您身上獲得了創造的靈感,你永遠是我的老戈爹。"

  "你是個極有才華的詩人。我忘不了在離別日本時你創作的那十八首絕妙的好詩裡的最後一首。這幾天,那幾行美麗的詩句,一直在我心頭縈繞。我用我的彭加爾聲吟誦給你聽: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裡,有甜蜜的憂愁——
  沙揚挪拉!

  這首詩,我相信,如果讓一位日本少女來低聲吟唱,那一定更動人了!"

  泰戈爾擁抱志摩,吻他的前額。

  "孩子,跟你分別,我心裡充滿憂傷。我們還沒有分開,我就在想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到你了。"

  "我的老戈爹,只要您願意,您給我來信,不論您在什麼地方,我都趕來同您相會,哪怕是天涯海角。"

  "我……明年春天,想出外作一次遊歷。那麼,我們在春暖花開的時節,同游歐洲吧。你能出來嗎?"

  "能!即使辭去我的職務,我也一定趕來同您相會「

  "徐先生,"恩厚之握著志摩的手說,"現在讓我用英語吟誦您的(沙揚娜拉),作為對您的告別辭吧。"

  泰戈爾用彭加爾諾,恩厚之用英語,不斷地重複著沙揚娜拉。——沙揚娜拉,沙揚娜拉,不同的語言抒發著同一的情傣。人與人之間,也許相通永遠大於隔閡。

《+》

  從日本回國後,志摩去廬山小住。

  廬山的真正神髓在於它的靈秀、清麗、明淨。那一瀉三千尺的飛瀑,那出神入化的雲霞,把一個淡雅絕俗的意境帶到志摩的心裡,使他的靈魂又得到一次洗滌。他住在小天地近處的一個寺廟裡,每天清晨看著煙雲從自己的腳下升騰而起,俯視那"百灘度流水"的風光,盡量的讓清冽的新鮮空氣充實胸肺,把一腔惡濁的碳酸氣吐出去,又傾聽著萬壑松濤應和著引得回聲四起的明流鳥鳴,他陶然"忘機忘世"了。

  遠離了現實生活,遠離了喧囂的塵世,志摩感到一種超脫的愉快。世間的悲歡離合,彷彿都候然消除了,大自然的旖旎風光,丟棄了他作為一個成人的種種傾擾,將他的活脫脫的孩童本性從層層外殼中剝了出來,他引吭高歌,他登高舒嘯;他奔跑,他蹦跳;他跟白雲對話,與小鳥傾談;他快活得像一頭重返林泉的麋鹿。

  在這裡,他用那略帶誇飾的華麗文筆譯出了泰戈爾的幾篇演講詞。

  然而,他不是隱士。

  他是人。人屬於社會。他必須回歸塵寰。

  他不能忘世。自然的恰美,是一支優美的樂曲,只能使他的心靈休想片刻。命運注定他將永遠在人世間的波濤上顛簸。

  軍閥一直在打仗。貧窮苦難的大地上炮火不斷,天天有人灑血沙場。烽煙瀰漫著蘇浙,孫傳芳由閩人浙,宣告自主;北方是奉直之爭,曹餛失掉了總統的寶冠……

  "……沒有一塊乾淨的土地,哪一處不是叫鮮血與眼淚沖毀了的;更沒有平靜的所在,因為你即使忘得了外面的世界,你還是躲不了你自身的煩悶與苦痛……我們自身就是我們運命的原因……"——秋風乍起,他已經在北師大作題為(落葉)的演講了。

  四顧茫然,在精神上、感情上、人性的需求上找不到出路的志摩面前忽然出現了一條路。彎彎的,青石子舖成,兩旁有花草,隱隱可聞流水聲,伸向白色的霧裡,不知是短是長,是坎坷是平坦,盡頭有幸福還是苦難,他走,走了上去。

  在松樹胡同七號新月俱樂部的一次盛大的招待會上。

  志摩坐在幾個熟悉的朋友中間。座中有劉海粟。

  志摩隨意地說著閒話,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幾個不相識的來賓,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忽然,他的脖子不再轉動,他的眼眸凝住了。

  就像繁星中的明月,一位女士,雖然沒有珠鈿玉翠,卻是渾身發出一種眩目的光彩;由於她那雍容華貴的風度,由於她那嫵媚嬌艷的容顏,更由於她那富有磁性的充滿魅力的笑聲……

  半晌,志摩轉頭問:"這位女士……"

  劉海粟說:"志摩,你在向誰發問?"接著,他俯近志摩,故作神秘地小聲說:"當今第一才女,第一美人,你都不認識?"

  志摩聳聳肩膀,搖了搖頭,又把目光投向那位女士。"她叫陸小曼。"

  "陸小曼?"志摩瞧著她,還是搖頭。

  "王賡你是認識的吧?"

  "王賡?"志摩瞧著海粟說:"那位西點軍校畢業的,當年隨同顧維鈞出席巴黎和會的隨從武官?如果說的是他,我倒與他有數面之交。"

  "對。小曼就是他的夫人。不久前朋友介紹他來隨我學油畫,也算是寄名弟子了。她本來是跟陳半丁學國畫的。"

  志摩不再言語。

  劉海粟還在興奮地自言自語:"小曼是個極頂聰明的女性!有著極高的藝術敏感和悟性、……"

  海粟座旁的胡適聽到他倆在談陸小曼,就接口道:"陸女士是聖心學校的高材生,她的經歷很不平凡呢……當時,顧維約需要一位兼擅英語的助手,經校長推薦,一談之下就選定了她……"

  "喔!"志摩感歎一聲,眼中充滿敬意了。

  舞曲奏響了。一對對先生女士,翩翩起舞。先生們有的西裝革履,有的長衫布鞋;女士們有的細腰旗袍,有的長裙拖地。

  黑色的旗袍。像旗袍一樣黑的眼睛,以及白皙的面頰,紅的嘴唇。一切都在快速旋轉:流動的眼波、笑聲和香水味。四周的人與物,彷彿都以地為核心在旋轉,她的身上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內心力。她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臉上卻沒有驕矜、虛榮的自得之色,而是以一種純真的稚氣和坦然接受著,玩味著。她慣受別人的仰慕和崇拜。

  樂曲停了,志摩低頭喝咖啡。

  濃郁的咖啡味使他想起倫敦的那家藍色小咖啡館。正如此刻這咖啡的味道不夠純,回憶也有些變形了。

  他想用回憶來抵禦那種向心力。

  樂聲又起。志摩從咖啡杯上抬起頭,兩只黑眼睛正定定地望著他。志摩一陣心悸,像夜空中被探照燈光罩住的一架驚慌失措的敵機。一把檀香扇遮住了大半個臉,微微地搖動。黑眼睛就在這淡黃色的扇面上面。

  看不出目光是什麼表情,看不出目光裡含著什麼語意。看不出。

  有人過來請她跳舞,她淺淺一笑,低低地說了一句話。那位先生有禮貌地走開了。她的目光又投向志摩。這次,他用目光接住了她的目光,就像接住一束奉獻過來的鮮花。任何重大的事情開始都只是一秒鐘,就在這一秒鐘裡蘊孕著未來的全部內涵。目光和目光再也分不開了。他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不知不覺地走近了她,不知不覺地挽著她進了舞池。

  慢四步。志摩踏著純熟的英國舞步,典雅、莊重、優美。他的自信全部湧上他的心頭。腳下踏的是詩的節拍。他的肢體走進了他的靈魂所在的世界。她像影子一樣依附著他,隨著他的進退迂轉,展現出最美的舞姿。沒有說話,只是四目定定地對機。這裡有著最內在、最高含義、最深沉、最無障礙的交流。志摩的手環抱著她既豐腴又妮娜的身腰,一種快適的感覺從指掌臂膀直傳到心裡,化成麻酥的熱流,加速了它的搏動。慢慢地,兩個身子都在發熱,男性和女性的生命氣息,輻射著,交融著,形成一種特殊的氛圍包裹著兩人。志摩想起在倫敦和徽音跳舞時的感覺,那只是美感和濤意;今天卻是強烈地感受著從感官到靈魂的陶冶和熱狂。

  "我叫徐志摩。"他說了第一句話。

  "我知道。"詭秘的神情。

  "你怎麼知道?"

  "在《小說月報》上,我讀到過你翻譯的Thomas Hardy的好幾首詩。"

  "你也喜愛文學?"他驚喜地問。

  她抿嘴一笑,沒有回答。

  舞曲停了。他和她默默地、長久地相對鞠躬。

  下一支曲子,兩人都沒有跳舞,只是隔著桌子對望著。

  最後一個曲子。兩人幾乎同時站了起來,向對方走去。

  華爾茲。旋轉,旋轉,一圈又一圈。身子的其餘部分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兩隻腳。兩只靈活、跳躍、受音樂驅使的腳。一切的"重"都沒有了"量"。輕,肉體的輕盈,靈魂的輕盈。

  現實不存在了:朋友們、燈光、酒杯、音樂、聚會……

  時間不存在了:晝夜、年月、春秋……

  自己不存在了,離婚的男人、已婚的女人;年輕詩人、京華名媛他們在旋轉中丟掉了曾經屬於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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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3: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第五部


(十一)
  在睡夢裡志摩又找回了自己:原有的生活和心情。

  醒來,他卻發觀從身子到靈魂都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了。

  一切都變了。

  愁悶、悒鬱、憤世嫉俗和深埋心底的愛之幻滅,統統煙消雲散了。

  有一個黑點,在眼前,在精神的直覺面前,不停地移動,旋轉,發著光。他看清楚了,是眼睛,也是旗袍。就是這黑東西,對自己的生命產生了莫大的影響。

  他雙手枕著頭,讓自己的思維自由地擴展。

  無論是有意志的上帝,半意志的命運,還是無意志的必然性,人類總是俯首貼耳他聽任它們的播弄。一個人誕生,總是在某一個時刻,某一個空間;他只能在一個限定的時間和空間裡成長、活動。人,說起來活在人間、世上,其實只是處身在一個極為狹隘的圈子裡,也就在這個圈子裡與人交往,產生友誼、愛情,發生恩恩怨怨。也許,正是在不屬於自己的另一個圈子裡存在著自己的另半個靈魂,可是你卻永遠與他或她失之交臂,腰隔永世……

  他和她的相遇,就像兩個圓相切,奇跡就是這個切點。生命的意義,也就正在於等待這個切點。

  他突然坐起了身,全神貫注地聆聽著。他聽到,聽到一個陌生而又親切的聲音在呼喚,呼喚他的名字——然而,只有時鐘的嚼嗒,孤寂而單調。

  他匆匆地出門。他循從著呼喚,他去找尋。

  人生不就是由一個個找尋組成的嗎?

  他從熱鬧的大街走到僻靜的胡同,一張張漂亮的、醜陋的、和善的、冷漠的、帶笑的、愁眉苦眼的面孔從他眼前身旁閃過。他在找尋。

  琉璃廠。這裡有不少舊書舖和書局。一家書局門口掛著塊大廣告:"當代大詩人徐志摩翻譯戈塞著《渦提孩》,中華書局印行。

  名著佳譯,欲購從速!"

  看了這樣的廣告,志摩說不出是高興還是生氣。不過,它使他的心緒回到了現實裡,他信步走了進去拿了一本到櫃台前付錢,一位婦人從櫃台處回身過來,兩人劈面對視。

  找到了!——黑眼睛。

  "徐先生"!聲音裡充滿了喜悅,黑眼睛裡有著更大的喜悅。

  在自己的生命裡呼喚著的就是這聲音啊!

  "王太太,您好,買書?"

  她微笑著將手中的書翻過來:《渦提孩》。

  "我正在想,怎樣托人請您在書上題幾個字呢。"

  "我現在就寫。"志摩忙不迭地伸手摸到了上衣口袋裡鉤派克自來水筆。

  她朝四面看了看,"找一個地方坐下寫吧,您的題辭應該是一首詩。"

  他們坐在一家意大利人開的西菜館裡,侍者彬彬有禮地送上印刷精美的菜單。

  空氣裡飄浮著煎牛排、奶酪、番茄沙司的混合味道,刺激著人的胃口。

  她穿著一件藍色的旗袍,領子低低的,脖子露在外面,明亮的燈光照耀著,顯得格外的柔美白膩。

  "王太太……"

  "叫我名字:陸小曼。"

  "小曼女士,你,喜歡吃西萊嗎?"

  她點點頭。

  "法式的還是俄式的?"

  "都喜歡。"

  "湯喜歡紅的還是白的?"

  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趕緊用手帕摀住嘴,鵝黃手帕上繡著一朵紅艷的玫瑰花。

  他很窘迫,氣惱著自己。寫美麗的詩的人,竟然說出如此無聊的廢話。

  菜上來了,打破他的尷尬。

  他低頭喝了兩口湯,抬眼隔著兩盆場上面的熱氣望著她。她那嫵媚、熱烈、多情的目光,鬆動了他的舌頭。

  還是從西餐談起。倫敦的飯店,英國人的起居飲食、風俗習慣。又從倫敦回到北京,從北京到了江南。從地方到人事,從人事到藝術。一到藝術領域,他便自由了,他感到說話和寫詩寫文章一樣流暢了。

  她定定地看著他,專心致志地聽著他的口若懸河的敘述,不對插進問話、評語。

  輪著她說了。

  她家是常州的大族,世代書香,父親陸定是位學者,任財政官員之職,她九歲隨父到北京,在教會辦的聖心學堂讀完中學課程。

  喜歡吟舊詩,習小槽,研丹青。演戲、唱歌、跳舞都喜歡;愛讀書,尤其是新文學。

  十九歲時,由父母作主,嫁與王賡。王賡畢業於清華大學,後在美國營林斯頓大學讀哲學,又轉到西點軍校攻讀軍事。

  兩分鐘的身世,簡短的字句,志摩彷彿念著一首象徵主義的詩。他感到行與行之間有著大大的空白,這些空白處正是感情的激流,這裡有著她的哀樂,只是深深地隱藏著……

  她們的交談就像這浮在場面上的奶油,悄悄地。漸漸地,溶解著,交融著,潛入對方的心田,慰潤著各自那痛苦的、躁動不安的靈魂……

  "您的Darling,王先生,"志摩頓了一頓,"也喜愛藝術嗎?"

  小曼苦笑一下,將頭一揚:"今天,請不要談及你我以外的其他人吧。"

  這任性的話,使志摩震動了。他默不作聲地用刀叉對付盤中的一隻大炸蝦。

  志摩沒有抬頭看她。他已經用心靈看到了她的情緒變化。

  空氣變得沉重了。

  想起了書。志摩抽出筆,沉思片刻,在小曼那本《渦提孩》的扉頁上題上自己一首詩的起首幾句:

  ……你是誰呀?
  面熟得很,你我曾經會過的,
  但在哪裡呢,竟是無從說起……
  離開了飯店,在街上他們又走了不少的路。

  到了東單,小曼說:"我該回去了,歡迎您到我家來玩。"

  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掌心貼著掌心,手指交錯著。誰也不願意先分開。

  她去了。他看著她的身影慢慢遠去、變小、模糊、消失。他突然感到一種懼怕,懼怕她無端地闖進自己的生活又無端地離去,永遠地離去……

  志摩腳下沉重,心頭鬱悶,猶如迷途在曠野中。他不想分析自己的情緒,那是一團理不清的亂麻。美好的、嶄新的希望在升起,複雜的、無情的現實又將它往下曳。

  真想唱一支歌。一支悲歌。

(十二)

  幾天後,志摩收到一封寫在十竹齋詩箋上的短信,是王賡寫來的,邀請去他家作客。志摩喜出望外,拉了胡適和海粟就去了。

  王賡在家裡也穿著軍服。他身材魁梧,蓄著唇髭,臉上的笑容顯得刻板而勉強,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英武中略顯儒雅,儒雅裡又有點木訥。他彬彬有禮,但缺乏熱情,招待客人像是執行著一項上級交下的公務。志摩一邊跟他寒暄,一邊打量著他,心裡不禁感慨系之:小曼跟這樣一個人生活是不會有幸福可言的。小曼卻像一陣春風吹來吹去,又是張羅茶水,又是遞煙送糖,忙得不亦樂乎。

  有海粟在,自然就談到了畫。小曼硬要大家去畫室看她的近作。王賡向志摩和海粟欠了欠身。"你們談談吧。我,不懂藝術。請原諒,失陪了。"說罷,雙腳一個原地向後轉,跨著步兵操典式的步子,離去了。

  小曼快活地領著客人到了樓上。

  牆上掛滿了畫稿。木架上還有幾幅沒有完成的油畫。海粟一個掃描,就盡收眼底;適之,背剪雙手瀏覽一番;志摩則是一幅一幅仔細地觀賞著。

  小曼的畫靈秀出脫,但沒有一幅是完成了的,看得出是隨興揮灑,興盡即止。

  "劉先生,您看,我最近可有進步?"她側著頭問道。

  "我看……技法日趨熟練,構圖章法還嫌簡拙。這,也許是因為你遊歷山川還太少,胸中缺少丘壑……"

  小曼的眉心一收一放。

  "來,當場畫一幅,讓我看看你的運筆。"海粟指指畫桌。

  小曼看了志摩一眼,沉吟了一下。

  "好吧。"

  她舖開一張對裁的宣紙,蘸墨運筆,畫了一幅淡彩山水;柔白的手指下流出了道道墨痕,點撥揮灑,好山秀水,相映成圖。最後,她又在白沙清清邊的空白處添上幾道波紋,逶迤悠長,彷彿是她心緒的委婉表露。

  她擱下筆,眨著眼睛看著海粟。

  海粟雙臂抱胸,緊鎖著眉頭,半晌不語。最後,他嚴肅地一字一句地說:"你的才氣,可以在畫中看到。有韻味,有感受,有氣質;只是筆下缺乏力度和準確感,這說明你練筆還不夠勤奮刻苦。畫畫可不像聽戲玩票,只有長期的苦練才有成功的希望。"

  小曼頻頻點頭。站在一邊的志摩卻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緊緊地握住海粟的手。"海粟,你真有眼力!"

  志摩那種異乎尋常的激動使海粟驚訝地住了口。站在對面的胡適,含蓄地微微一笑。

  從王家出來,志摩興緻勃勃地一定要請適之和海粟吃烤鴨,三人上了全聚德。

  晚上,十點多了,海粟正躺在沙發上看一本剛從法國寄來的新版《羅丹傳》,驀然,樓梯上響起了救火隊員似的腳步聲。海粟吃了一驚,抬起頭。

  志摩像一頭野鹿似地衝了進來。

  "這麼晚了,你……"

  "我……怎麼也睡不著,在街上亂走,看見你這兒亮著燈,就上來了。"志摩喘著粗氣,雙眼閃動著一種奇光異采。

  "有事麼?看你這副樣子……"海粟不安地問道。

  "沒,沒什麼。有好茶葉沒有?泡一大壺。"

  海粟徹茶,志摩隨手撿起他丟下的書,翻了幾翻,又放下了。

  "你坐下,坐下。你需要安靜。你好像有點不大對頭……"

  "有什麼不對頭?"志摩坐了下來。一杯茶喝過,他安靜下來了。

  他們抽煙,喝茶,談羅丹。突然,志摩起身說要走。

  海粟總感到志摩心裡有事。"你怎麼突然要走?你有什麼心事吧?"

  "別瞎猜。我在想一首詩。"

  "一定是首好詩!"

  "是一首又痛苦又快樂的詩。"說完,志摩就下樓走進了沉沉的夜色,藍布長衫的影子一晃一晃。

  從此,志摩成了王家的常客。他與小曼夫婦同游長城,逛天橋,到來今雨軒喝茶,去吉祥戲院聽戲。王賡公事繁忙,有時不能同往,就讓志摩陪著小曼遊玩。長城的蒼茫塵沙,故宮的重門深院,北海的巍巍白塔,圓明園的頹柱傾把,臥佛寺的莊嚴妙相,盧溝橋的玲瓏石獅,天橋的相聲雜耍……皆成了志摩和小曼情誼相長的見證、生命交流的媒介。他們相互發現和造就著對方的心靈,為看到那裡竟是個從未見過的美麗境界而驚喜交加。

  跳舞、打牌是小曼兩大嗜好。最近身子有點弱,跳舞少了,打牌就多了起來。志摩原本不會打牌,專門學起來陪小曼玩。

  志摩坐在小曼的上家。抄牌時,兩人的手指不免接觸,好像寒冰又像澆紅的炭,從生理到心理都是一陣震顫;志摩如此,小曼也這樣。避免著又冀求著,一次,一次,再一次……

  "這樣不行!"李太太叫了起來,"徐先生老是給小曼吃牌。換個位子,你們兩人對面坐。"

  小曼低著眼睛看著牌面。志摩卻不禁抬頭望著她。她那矜持的神情裡,含著幾分嫵媚,幾分嬌羞,幾分柔情。一顰一惱一笑一嗔,為了牌的勝負,他卻一概當作是做給他看的含情脈脈。

  他忘了吃、碰,忘了摸牌;一會兒做"大相公"一會兒做"小相公",每次,他都輸錢,可是他卻當作莫大的幸福。

  小曼怕別人看出端倪,不許志摩陪她打牌。他說什麼也不聽從,小曼沒辦法,只好自己也不打了。

  兩人就常去聽戲。小曼喜歡程硯秋,志摩慢慢地也陶醉在那悱惻纏綿、低回幽雅的唱腔裡了。

  竇娥,薛湘靈,蔡文姬,雪白柔長的水袖港台拂舞,宛若悲劇女主人公的扯不斷訴不盡的愁腸……聲斷腔不斷,腔斷意不絕,若斷若續,從破碎心靈裡擠出來的呻吟,哀泣……

  場子裡幽暗的燈光,躁熱的氣息,兩個人的頭不覺地靠攏。帶有香水和汗珠混合氣味的鬢髮,廝磨著他的面龐,蓬鬆松的絲縷裹住了他的靈魂,離開了肉體,離開了戲院,離開了塵世,向迢遠的青天飛去……

  散戲了。坐在馬車裡,兩個身子兩顆心靈都在等待。黑洞洞的車廂,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存在著。看不見,感覺得到。重重的呼吸,起伏的胸脯,滾燙的手,火熱的心。許許多多的話,湧到了嘴邊,無聲地說了一千遍,一萬遍,一句也沒有說出口。擁抱、接吻,熱烈地、長久地、銷魂地,在想像中進行著,手卻沒有碰一下。

  王家到了,車停了。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兩人跳下車都輕輕地歎一口氣,遺憾地對望了一眼,就分手了。她的身影消失在門扉裡。

  志摩又經歷了一個不眠之夜。小曼的生動形象、楚楚傳人的神態,一直在他眼前晃動。他竭力去追憶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從中品味出使自己無限欣慰的含義。然而,惱人的是,在她那身影的前面,總有王賡那僵直的身軀和炮彈一般的頭顱阻隔其間。

  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一個泥沼。世態的複雜使他悲哀起來,憤怒起來。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活埋了多少人!可是,這回是一個弱女子。她能毅然掙脫婚姻的鎖鍊和那個身背武裝帶的、沉默、固執、莫測高深的男人嗎?想到這裡,他又感激幼儀了。他不恨王賡,甚至有點憐憫他。他是那麼滿足於他的官位,滿足於有一個備受羨慕的美貌夫人,卻絲毫不能給她以撫愛、垂顧和柔情。他根本不懂這些。他的頭腦裡大概塞滿了哲學定理和戰術要則,再也盛不下愛情和別的什麼了。

  一定要讓小曼醒悟,一定要抗爭;這回不能再猶豫,不能再退縮了。只要自己有決心,有勇氣,肯奮鬥,幸福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十三)

  志摩在《小說月報》十五卷第三期上發表了一篇《征譯詩啟》,籲請海內文友多譯西洋名詩,以響中國讀者;他自己也勉力為之,先後翻譯了惠特曼的《Song ofmyself》,拜倫的《Song rom Corsair》等詩篇。一天,他準備翻譯波特萊爾的《UneCharogne(死屍)》,便從借住的松坡圖書館樓上居室下來,剛走進閱覽室,一隻手從後面搭到了他的肩上。

  他猛一回頭,頓時,驚喜的笑容漾滿整個面龐。"啊,達夫,是你!好久不見啦!"他情不自禁地伸臂抱住站在他面前的中學同班同學郁達夫。

  郁達夫也緊緊抱住志摩。

  "志摩,你現在好得意啊!讓我細看一看……嗯,模樣沒有變,還是那樣,頭大尾巴小,一副調皮腔……"

  "達夫,好幾年了,你怎麼也不給我一個信息?你現在住在哪兒?幾時來北京的?"

  "我在什剎海租了一間房子……有時,也去哥哥那兒住住。"

  "你真是個狠心人。難道你就一點兒也不思念我嗎?"

  達夫微微一笑。"誰說的!一個人,什麼事情都會遺忘,唯獨幼時的同學情誼,卻是無法從記憶裡抹去的。我……我想,沒有通消息,主要還是自己心境不好的緣故。有時也想寫信,但是,紙攤開了又感到茫然。寫什麼好呢?"

  志摩突然呆了一呆,隔了半晌,他說,"你講到同學情誼,我想起來了。杭州府中那個老沈,沈叔薇,你還記得嗎?他死了,嘿!"

  "是嗎?"達夫驚叫一聲,"老沈,那個頑皮大人,你的表哥哥?怎麼不記得!他是和你一道進中學的,是嗎?怎麼年輕輕的就死了?"

  "唉,"志摩深深咽歎一聲,"生死的事,真難說呵。不過,他的身體是不好。學校出來以後,一直是病懨懨的……"

  達夫沉思似地說:"古人云:'死生亦大矣。'想不到我們在盛壯之年,就要經歷與故人死別的打擊,真叫人太傷痛了。叔薇還有遺孤嗎?"

  "沒有了……沒有了……他的生身爹娘,過繼的爹娘,他的愛妻和娟姊,都已死了……"

  "這倒也好,了無牽掛。"達夫慘然地說,"幾時,我們約個日子,一起去他墳上憑吊一下,敬獻一支清香,也讓他在天之靈,知道世上還有小時候的夥伴,在飄泊中為他安魂祝禱……"

  說到這裡,達夫的眼中湧出了眼淚。

  兩位激情摯誠的詩人佇立在閱覽室裡,沉默著。這時握住他們心靈的,已不僅是對叔薇的悼念,而是生死這個無窮的奧秘對於兩顆浪漫的心靈的撼動了。

  過了一會,達夫說:"你住在哪兒?"

  "住在這圖書館樓上。這裡倒是個清靜的所在,看書也方便。上去坐一會吧!我們好好談談……"

  上樓坐定後,達夫問:"你們發起的什麼新月社,究竟是怎麼回事?外面議論多得很哩。"

  "你聽到些什麼?"

  "有人說它是資本家的機關,有人又說是某黨某系的團體,還有人說它是主張男女雜混的過激派……"

  "嗨,"志摩搖頭苦笑說:"可見外面閒話之多了。其實,最初,只是一個聚餐會罷了。從聚餐會產生了新月社,接著又產生了松樹胡同七號的新月俱樂部。最早,是我和適之、子美、上玩、西林、歆海、通伯、思成、徽音等人,想自己編排上演一些新戲而集合在一起的。當然,也沒有什麼成績可言。那回的"齊德拉",也是叫泰戈爾的生日逼出來的……不過是幾個志同道合的文友一起玩玩罷了。

  "現在的這個俱樂部,又是什麼玩藝兒呢?"

  "這俱樂部,是由家嚴和黃子美墊錢開辦起來的。實際上,也只是一個娛情怡性的地方。有不錯的房子,不壞的佈置,合式的廚子,舒服的沙發,可觀的書報……地方倒是不錯的!我們開過新年年會,元宵燈會,古琴會,書畫會,讀書會……達夫,你何時也來湊湊熱鬧?你來,大家一定很歡迎的。"

  達夫搖搖頭:"這,恐怕不是我這種窮小子插足的地方吧。"

  "你又來了!"志摩喊道:"你的這種憤世嫉俗的脾氣,可不能對著我老同學、老朋友來喲!"

  "總而言之,去那裡的人,都是吃飽了飯脹得難受的人……我,沒有這種雅興。"

  "好,不跟你爭辯這個。達夫,你又有了什麼新的風流韻事?"

  達夫微微有點臉紅。"這,今天不談吧,以後再詳細告訴你……我看你倒是面有喘氣,眉有喜色,可有了什麼佳話好事?"

  志摩把身子俯向達夫:"好,告訴你一個新聞:我在戀愛。"

  "這算什麼新聞。"達夫笑著說,"你本來就是'不可一日無愛'的'愛神'嘛!"

  志摩捶他一拳。"還說我哩,你不也一樣!"

  達夫正色道:"言歸正傳。告訴我,她是誰?"

  "陸小曼。你知道嗎?王賡的夫人。"

  達夫點點頭。"剛到北京,就聽到過她的芳名。"他皺著眉,沉思地說:"這,會有麻煩的。"

  "是呀,"志摩急急地說,"你說,該怎麼辦?"

  "照我說嘛,再簡單不過了。要麼別她而去,要麼一追到底。你離得開她嗎?"

  "離不開!離開她,我就要死了!"

  "她呢?"

  "也一樣。」

  "那麼,就愛下去吧。堅韌不拔,皇天不負苦心人。"

  "王賡那頭……他怎麼會善罷甘休呢?"

  "他很愛他的夫人嗎?"

  "看來,不是那麼回事。但是……他不會容忍背叛,就像不會寬恕一個開小差的士兵。"

  "這……得看小曼那頭了。她是一個剛強的女性?"

  "不,她很柔弱。多病多愁,又太善良。"

  "這,就有點兒複雜了。總之,關鍵在她。她能下得了決心嗎?只要她下決心離婚,王賡決控不住她。他畢竟受過西洋教育,況且小曼也不是他帳下的小卒。"

  "對了!關鍵在小曼!關鍵在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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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4: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第六部


(十四)
  冬天的頤和園。遊人稀少,黃葉滿地,長廊空蕩蕩的;從頭走

  到底,你就會染上一身寂寞。

  小曼身子不爽,昏沉沉地睡了好幾天,稍好一些,就急於出來散心。志摩陪著她,到公園來隨意走走。志摩怕這荒涼景色會觸動她的傷感,不利於病體,催著她回去;小曼倒不介意,依然興緻勃勃,走走停停,毫無歸意。

  他們佇立在十七孔橋的中央,倚著橋欄看昆明湖水。春日裡明亮如鏡的湖面,而今黯幽幽一片,飄浮著不少敗絮凋葉。再過幾天,北風一吹,雪花一飄,怕就要結冰了。

  "志摩,"小曼早就這樣稱呼他了,"我們各說一句形容此時此景的詩詞句子好嗎?"

  志摩將金絲邊眼鏡朝上推了推,點點頭。

  "我先說。獨立小橋風滿袖。"

  志摩瞧瞧橋下的流水,又瞧瞧小曼,慢騰騰地說:'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終宵。"

  "不對,不對!現在既非夜晚也沒有星辰;再說,誰讓你來這麼個淒涼的格調。"

  "我的心裡是一片黑夜;我的靈魂更是寂寞地獨立在風露之中。小曼,難道你不知道?"

  "我的病剛好些,不要聽這傷心的話。"小曼轉過頭去,嘟著嘴。

  一陣風來,小曼一個寒噤,忙將狐皮大衣的領子翻起來。

  "不說了。這兒風大,我們下橋吧。"志摩用手去挽她。

  他們來到了知春亭。

  亭畔有許多柳樹,二三月時,柳煙輕籠,黃鸝藏於其間,啼囀如歌。現在,枝幹蕭疏,一株株寂寞地站著,像一群憂思的老臾。

  "剛才我說了你,生氣了吧?"小曼帶著歉意輕輕地問。

  "怎麼會呢?我知道你不是不願聽,而是不敢聽。"

  小曼將頭沉下去,看看亭外荒蕪的景色。

  "我苦,你更苦。小曼,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打開胸懷讓我們相互把心裡的話像流水一般地倒出來吧。"

  "說了有什麼用,聽了又有什麼用?"她抬起頭來看著志摩,又低下頭去。

  "我早就看出了,感到了。你像一頭軟弱的羔羊,在屠刀下受著宰割。為了一對滿腦封建意識的父母,為了一個不瞭解你不鍾愛你的丈夫,你已經犧牲了青春,犧牲了靈性,難道還準備犧牲整個生命嗎?"志摩激動了,手勢多了起來。

  "唉!"她從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感歎出來,"禮教,家庭,社會,叫我一個弱女子,有什麼力量去抗爭呢?"

  志摩掄拳朝亭柱上打去。"啊啊,狗屁的禮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會,它們是浸在鮮紅鮮紅的血泊裡的。這些血,既是屠夫們鋼刀的功績,也是受殺戮人們自願的奉獻。殘暴加愚蠢,才形成推不倒的銅牆鐵壁。一個'五四'是不夠的,再來二十個,三十個,一百個'五四',這牆終有一天會被'自由'的巨拳擊得粉碎。小曼,難道你真信奉哈姆雷特那句話嗎?'弱者,你的名字叫女人!'"

  志摩在亭子裡轉來轉去,突然抓住小曼的兩隻手。"時候已經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 personality(維護你自己的獨立人格)。

  現在可以放懷地對你說,我腔子裡一天還有熱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與幫助;我大膽地承受你的愛,珍重你的愛,永葆你的愛;我如果承受愛的恩惠還能從性靈裡放射出一絲一縷的光亮,這光亮全是你的,你盡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精神裡發現些許的滋養與溫暖,它也全是你的,你盡量感受吧。你應該在愛裡找到力量,不要再軟弱了。敵人所以強大,是因為你自己跪著,站起來吧!"

  "志摩!"小曼倒進了他的懷抱,哭泣著,長久,長久,淚水將志摩的紫銅色絲棉袍子濡濕了一大塊。

  志摩輕輕地撫摸著她。她沒有抬頭,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道:

  "……自從那一天,在長城頭上,你對著漫天風沙大聲地說出那一個震撼我靈魂的字,我的心就給了你。面對著你這樣一個純真無邪的人,面對著你那一片真摯的愛,我又怎麼能不還給你一個圓滿的、從沒有給過別人的愛呢……給了你,我又後悔了。我投進你的生命,不但不會給你帶來幸福,也許還會毀掉你整個的前程。你是個有才華的詩人,我毀了你,我的罪過就大了……"小曼深深地歎了口氣,"我一個人暗暗地下了離開你的決心,好像是那麼的堅定,可是,一見了你的面,你的目光就像火似地燒燬了我冰一樣的決心。我又向你奉獻我的愛了……這麼大的幸福,我又怎麼能推拒呢……反反覆覆,進退兩難,苦了我,也苦了你。我真恨,恨天也不憐我。你我無緣,又何必使我們相見相識。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時'。丟掉你,不忍心;接受你,又辦不到。怎不叫人活活地恨死!難道這就是天意嗎?"

  "曼,不要相信天意,要相信自己。"他捧起她的臉龐,"看著我的眼睛,聽我說。前途當然是有光亮的,沒有也得叫它有。靈魂有時可以到最黑暗的地獄裡去行走,但一點神靈的光亮卻永遠在靈魂本身的中心閃爍著。況且,你不是確信你已經找著了你的真理想,真歸宿,實現了心頭的夢?來,讓這偉大的靈魂結合,毀滅一切的阻礙,創造一切的價值,往前走吧,再也不要遲疑了!"

  她點點頭。"摩,你放心,我永遠不會叫你失望就是。不管有多少荊棘,我一定走向前去尋找我們的幸福,你放心就是!"

  "這才是我的曼,這才是配得上我詩人徐志摩的愛。"

  他將她抱得緊緊的,緊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們忘情地快活了好幾天,一切都是甜的,連空氣也帶有蜜味;好像什麼封建禮教,什麼銅牆鐵壁,都已在他們偉大的愛面前望風披靡了。

  聖誕夜,志摩陸小曼去教堂參加了慶典,送曼回中街寓所。在她家近處,兩人依依告別了。

  小曼哼著:"平安夜,聖誕夜,上帝子,愛之光,牧人與博士同來獻敬,多少慈悲與多少天真,靜享天使安眠……"腳步輕盈地走進家門,只見客廳的燈還亮著。

  王賡穿一件睡袍,坐在客廳的沙發裡,嘴裡含著一支雪茄,在看一份英文報紙。

  小曼走進客廳。"你還沒有睡?"她一邊脫大衣,一邊取下圍巾,轉身準備上樓。

  "你等一等。"聲調是冷冷的。

  "我倦了。我要去洗澡。"

  "你等一等!"近乎命令式了。

  小曼吃了一驚。轉身對著他。

  "你坐下。"

  "什麼事?吹鬍子瞪眼的,把我嚇了一大跳。"小曼仍舊站著。

  "挑剔我的態度?"王賡似笑非笑,臉色很難看。但是,他還是換了一種比較溫和的口氣說:"出去了大半天,就連陪我坐一會也不願意?"

  小曼畢竟有點心虛,猶猶豫豫地打量著他,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了。

  王賡面無表情地瞅著她。

  小曼的心咚咚亂跳。她感到,一場暴風雨終於要來到了。她竭力控制住自己,尋思著應付的方法,搜尋著回對的語言,祈求著上帝給她以勇氣和力量。

  她偷偷地望王賡一眼。他像一塊巖石,巋然不動。

  小曼感到眼淚湧上來了,她拚命忍住,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但裝得很拙劣。

  "你說話呀。"她希望他早點把他的嫉恨和憤怒傾瀉出來,反而謝他了。

  "你要我說什麼?"王賡反問道。

  "你想說什麼?"

  沉默了好久,王賡說:"我什麼也不想說。"

  小曼的心更懸了。"有什麼你儘管說吧。"

  "你以為我要說什麼呢?"王賡陰陽怪氣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悶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小曼倒發怒了。

  "我不是悶葫蘆,裡面也沒有藥可賣。我是你的丈夫。現在,你上樓去吧,洗澡吧。"王賡說完,依舊低頭看報。

  小曼拖著沉重的腳步上樓,憋著一腔眼淚,差點踩空栽跌下來。

(十五)

  翌日,志摩腳下踩雲,兩脅生風,飄飄然來到中街小曼處。在門口,恰好遇見正要出去的王賡。志摩招呼他,他舉手脫帽,殷勤地一笑,轉身坐上車就走了。志摩到客廳,小曼不在。他讓王媽通報;回話說,太太今天身子不爽,不下樓了,請徐先生改天過來。志摩猶如雪水澆頭,愣住了。過了一會,他頹然地走出門口,腳下的雲散了,硬梆梆的地面,他感到兩腿酸麻。吃力地走了幾步,王媽趕上來,塞給他一封信。他找了個茶館,坐下,拆開信。

  摩,還是莎士比亞說得對,女人不可能不是弱者。我又從幸福的攀登中跌了下來。前幾天我好快活,我那精明、冷酷的娘看到了,就對我說,一天到晚只是去模仿外國小說裡的行為,講愛情,寫情書,成什麼體統!別忘了你是有夫之婦,就是未出閣的閨女,也不興這樣子輕浮……最難忍受的,還是他的那一招。他清楚地知道我們的一切,偏偏裝聾作啞,旁敲側擊,用一種叫人吃不透的沉默和暗示來折磨我。他是一尊用木頭用雕成的兇神,你根本無法知道他頭腦中藏著什麼深奧可怕的念頭。我寧可他罵我,打我,暴跳如雷,這樣就會激起我的怒氣、勇氣,豁出去,跟他鬥,跟他拚命,在拚命中求得一條生路。現在這樣,我實在受不了,陷進的是一個深淵,黑洞洞的,沒有底的,連一點叫喊一點掙扎的機會都不給你,只是無窮無盡地跌下去……摩,我們還是分手吧。離開我,你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都會找到幸福的,天下比我強的女子多的是,何必將你的輝煌的生命與我的可悲的命運拴在一起呢?我對不起你。

  求你饒恕我。走開吧。

  不幸的曼

  (這封信我幾乎想撕掉了,考慮再三,還是讓王媽交給你。)

  如果不是在茶館裡,他定會大叫一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踉踉蹌蹌回到西單牌樓石虎胡同七號松坡圖書館樓上居室,志摩一頭栽到床上,一動不動地躺了幾個小時。

  幸福,像紙糊的屋子似地一下子倒坍了。

  他和她,就是這樣,一會兒攀上幸福的頂峰,一會兒跌落痛苦的深淵;一會兒樂觀快活,一會兒心灰意懶;一會兒情意綿綿,一會兒歎息流淚;一會兒準備殉情,一會兒打算絕交。在黑暗裡他們看到光明,在光明中又被困難絆倒;在苦惱中享受幸福,在幸福中又忘不了苦惱;在現實生活裡建築理想的殿堂,在理想的追求中又擺脫不了嚴醋的現實。矛盾、追求、掙扎、迷戀、折磨、逃避、鬥爭,就像一幅幅雜亂的畫面,一個個窒人的夢境;他們迷茫,痛苦,卻又熱烈地享受著刻骨銘心的歡樂。他們但願永遠如此,他們冀求明天來個天翻地覆……

  一天早晨,志摩收到恩厚之從南美發來的長函,說泰戈爾近來健康欠佳,在病中牽記著"他的素思瑪",盼望素思瑪早日來到身邊,隨侍左右,盡孩子的責任,使老戈爹勞瘁的心懷稍得舒慰,特約志摩去意大利相會。

  志摩接信,雙手顫抖,情不能已,心頭漫溢著憂思與感念。他當然沒有忘記去年與泰戈爾在香港分手之際,兩人相約翌年春暖花開季節同游歐洲的諾言,但因家中斷了接濟,自籌旅費又困難重重,使他無法啟程。現在老戈爹病了,思念著他,他自然是要克服一切困難到老人身邊去的;可是,如今有了個小曼,去,丟不下心上人;不去,對不起老戈爹。

  他犯難了。

  胡適之幫助志摩下了決心。他說:"志摩,你該瞭解你自己。你並沒有什麼不可撼動的大天才。安樂恬嬉是害人的,再像這樣胡混下去,要不了兩年,你的筆尖上再也沒有光芒,你的心再也沒有新鮮的跳動,那時你就完了。你還年輕,應當再出去走走,重新在跟大文學家大藝術家的接觸中汲取滋養,讓自己再接受一點教育,讓自己的精神和知識來一個'散拿吐謹'。所以,我說,志摩,還是去吧。"

  志摩自己又補充了一個理由:愛情需要用分離來進行考驗;看看空間的距離、時間的推移,是增添了愛的力量還是消減了愛的熱度。

  他決定:三月中旬動身,坐火車通過蘇聯到歐洲。

  他先拍了一封電報到熱那亞預告他的抵期。

(十六)

  志摩要走的消息很快在朋友中傳開。今天你設宴餞行,明天他上門來送別,忙了七、八天,直到九日晚上十一點,將最後一批客人送到圖書館門口握手告別,志摩才舒了一口氣。

  回到房裡,志摩又憂鬱了。他不能排遣他的紛亂愁緒。這次出洋,意義很複雜,他的感觸也很複雜,而且毫無詩意。在這似乎是決定小曼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他的遠走,是逃亡?是避風?是卸擔?原因、理由可以有一千條,但實際的意義卻很明顯:扔下她一個人在重壓下獨自苦思苦撐。朋友們亂哄哄的時候他希望他們統統走光,他們全走掉了他又切盼有人來陪伴他了。他,異常害怕孤獨——圖書館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人值夜,整個樓房裡就只他一個有靈性的生物。

  未曾上程時尚且如此,一個人孤零零地上路後又怎堪忍受?

  他百無聊賴地檢點行裝,看看有無東西遺漏。噢,金冬心的梅花冊忘了。——這次他去歐洲,帶了好多本精裝版精印畫冊,準備饋贈外國朋友——在哪兒呢?這裡,壓在東坡集下面了。

  他剛拿到手,轉身看見牆上自己拉長了的孤單的影子。他的淚水要湧上來了。

  "篤,篤!"

  這麼晚了,誰來敲門?大概是適之、岳霖又踅回來,準備通宵長談?

  不對。這麼輕,這麼斯文。那又是誰呢?

  他放下畫冊,去開門。

  門開了。

  志摩彷彿從夢游中驚起:"是你!"

  一領黑色大斗篷,欣長曳地,宛若塑像般紋絲不動地直立在門口的幽暗處。是小曼。

  她移步走進房間,站在房間中央,看看凳上地上的行囊。

  志摩將凳上的一隻大皮箱搬到地上。"坐。"

  志摩決定去歐後,接連給她寫過三封長信,沒有回信,不見人來。在離上火車只有十幾個小時,他絕望時,她卻像奇跡般地出現了。

  "你就這麼走了。沒有依戀,沒有牽掛地走了?"

  "曼,"志摩抓住她的手臂,"你真以為我願意走嗎?我不斷給你力量,為你鼓勁,其實我的心是脆弱的,一次次受傷、流血,我受不了,我要逃得遠遠的,去自舔其創。等我痊癒了,復原了,再來找你,去爭取一個意料之外的勝利。你也可以在這段時間裡,仔細想想,是否真有勇氣跨出這決定性的一步。"

  小曼掙脫了他的手,走到桌子旁,將斗篷脫下來,扔在一隻大皮箱上。

  桌上有一瓶沒喝盡的威士忌,她拿過一隻杯子,倒滿了,仰頭。

  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正想喝,志摩搶過杯子。"曼!"

  "你讓我喝,讓我喝嘛!我要醉,醉就是死,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存在了。"她啞聲說著,淚珠大顆大顆地滾下面頰。

  志摩一把抱住她。"好,我們一起喝,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生是一體,死也是一體;要哭讓眼淚和在一起,要心跳讓你我的胸膛緊貼在一起……"

  他們沒有喝酒,卻一起哭了。

  兩人在床邊坐下。

  "我給你的信都收到了嗎?"

  小曼點點頭。

  "為什麼不回信?"

  "我寫一張撕一張,字紙簍部塞滿了。讓我說什麼呢?許諾,實現不了;告別,心裡不忍;勸留,徒增煩惱。"她停頓了一下,"我原想就這樣分手吧,不見面也少一層痛苦,臨到達最後一天,我怎麼也坐不住了。我只感到窗外有人喊,門外有人敲,攪得我坐臥不寧,便鬼使神差似地來到了石虎胡同。我在路口等了整整三個鐘點,看到你送適之他們走了,我才進來。"

  "我不走了!不走了!在這兒陪你,永遠陪著你。"志摩捧起小曼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不,我現在來,不是來拖住你,是來為你送行。你在三月四日給我的第二封信上不是有這樣的話麼:'我這回去,是補足我的教育,我一定加陪努力吸收可能的滋養,我可以答應你:不浪費我的光明和金錢,同時我當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奮,認清方向,做一番認真的工夫試試,我們總要隔了半年,再見時彼此無愧才好。'讓我們就照這個辦吧,摩。"

  "曼,我不知道怎樣感謝你才好。"

  "摩,你安心地去辦你的大事吧。我們不要通信,試一試彼此會不會相忘,如果我忘了你,那麼我也真應該被你忘記了。"

  "信還是要寫的,但不要按照平常的寫法,我要你當作日記寫,不僅記你的起居行止等等,還要記你的情感思想,留著等我回來後一總看。我也同樣這麼做,到時候著看我們身在兩地是否有共同的感應。我已經答應做《現代評論》的特約通訊員,關於我的行蹤,你可以隨時知道的。"

  "約定了。"

  "約定了。"

  小曼站起身來走到桌邊,在兩個杯子裡斟滿酒。

  "祝你順風。乾杯!"她又倒了兩杯。"祝你成功。乾杯!"

  "小曼!"

  "不要攔我,我能喝。為君拼卻醉顏紅。"

  酒,加上愛情,加上離別,像一團火燃燒著她的心,又像一朵雲浮托著她的身子,更像一陣風吹飛了她的靈魂。她感到有點頭暈,手扶著頭,搖晃了一下,倚在牆角。

  "怎麼啦?要不要到床上去躺一會?"

  她擺擺手。志摩走到她身前,雙手張開撐在兩面牆上,靜靜地望著她。

  "你多美呀,我醉後的小曼,你慘白的顏色與靜定的眉目,使我想起你最後解脫時的形象,使我覺著一種接近讚美崇拜的激震,使我覺著一種美滿的和諧。曼,我的至愛,將來你永脫塵俗的俄頃,不能沒有我在你的身邊,你最後的呼吸一定得明白報告這世間你的心是誰的,你的愛是誰的,你的靈魂是誰的!曼呀,你應當知道我是怎樣的愛你。你佔有我的愛,我的靈,我的肉,我的整個兒,永遠在我的身旁旋轉著……"

  他垂下雙手。她卻抬起了雙手。

  甜的吻,苦的吻,長的吻,短的吻,結合的吻,離別的吻,現實的吻,夢幻的吻……

  "當!"

  "呀,摩,一點了!我該回家了。"小曼從志摩的懷抱中掙扎出來。

  "這麼晚你……"

  "我就說看完夜戲,碰到一個過去玩票的朋友,談談說說,忘了時間。"她一邊披上斗篷一邊說著。

  她走到門口。

  "曼!"

  她又投進他的懷抱。

  到門口只有幾步路,卻那麼的難走,屢進屢退。

  黑色的斗篷終於消失在更黑的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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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第七部


(十七)
  上火車前三小時,志摩提著一隻精美的小箱子,匆匆趕到凌叔華家裡。

  他將小提箱朝紅木大書桌上一放,對著困惑不解的她說:"叔華,我將這只百寶箱交托給你了。裡面有過去的日記,未發的文稿和一些來往的書信。"

  "你不是南來北往總帶著它們嗎?"叔華靜靜一笑。

  "這次去歐洲,要通過好幾個國家的檢查口,不想讓那些外國佬翻動它們。留在松坡圖書館宿舍裡,又怕丟失;想來想去還是放在你身邊我最放心。"

  叔華臉上一紅,又笑了。"我很感激你的信賴,志摩,放心去吧。把豐富的成績帶回來。"

  "還有,萬一我不能回來的話,你要給我寫傳寫小說,這些破爛就夠你用了。"

  "你提回去吧,我不接受。"叔華突然皺起眉,生氣地說。

  "為什麼?"

  "誰讓你說這些沒來由的喪氣話。"

  "好,好,那麼,暫放數月,回國後我來取。"

  "裡面的寶貝我可以看嗎?"叔華摩挲著箱子上的銅扣。

  "東西留給你,權利當然也交給你了。我想對你說一句張生曾經對紅娘說過的話:姐姐乃小生生平第一知己。"

  "算了吧,你的知己也太多了。林妹妹,陸姑娘的,已經招架不過來了,還到我面前來討什麼好?"

  "不過,平心而論.每當我走到你的面前,我的心裡就會產生一種大衛高柏菲爾走近安妮絲面前的那種感覺……噢,還有一句,叔華,"志摩壓低了聲音把頭伸向叔華的耳邊,"這裡面的東西別讓徽音看,也別讓小曼看。有的她見不得,有的她見不得。"

  叔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什麼她啊她的,真是愛風流受盡風流罪。"

  "說這話就不像知己了。我的愛情故事有誰比你更清楚?你應該瞭解我的誠摯,我的苦衷……"

  "瞭解,瞭解!我的詩人,別做詩了。說句笑話就受不了勒。"

  "我走了。"志摩看了看表,"還有一個多小時,回圖書館拿著行李就走,趕到火車站正好。"

  "老是這麼行色匆匆。通怕出去有點事,就回來的。等會我們去火車站送你。"

  "好吧,車站會。"志摩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叔華,有空的話,多去看看小曼。她喜歡你,願意聽你的話。她常對我說與你相見恨晚。"

  "能夠成為你們這一對才子佳人的知己真是我的福氣,我還真成了紅娘了。"

  "叔華,她身子弱,容易胡思亂想,你……"

  "走吧,走吧,火車是準時要開的,它可不管你是什麼偉大的詩人,真誠的愛人。"

  凌叔華將徐志摩推出了門。

  車站上送志摩的人很多,王賡和小曼也來了。

  小曼看著志摩與這個握一握手,與那個說幾句話;想到他馬上就要離開北京,離開自己,離開朋友,遠去萬里,她心裡一陣酸楚,可是在人群中又不能流露出十分難受的樣子,還得笑嘻嘻地與人周旋談話,彷彿滿不在意似的。

  她感到虛假的可惡。為什麼要顧慮重重,為什麼不能抱住親愛的人,將熱淚傾灑在他的胸前?志摩也是一樣的缺乏勇氣,他知道小曼心裡是何等的難過,只能怔怔地望著她,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法說。他感到自己的眼睛裡有淚了,趕快扭過頭,找個人去敷衍。

  鳴笛了。志摩這才急急擠過來握住小曼的手。他說了一句什麼,她沒聽清楚,只能苦笑著勉強說:"一路順風。"急忙將頭沉得低低的,不敢向他看,也不敢向別人看。時間失去了流動性,永遠停住了。車輪轉動了,她才發現他已經走了。趕緊抬頭,他站在車門前向人群飛吻,她知道這是給她一個人的。當然是給你的,小曼,吻你,吻你,再吻你,志摩的眼睛在說。隨著車子的開動,他的人影一點一點模糊起來,慢慢地這點模糊的影子也不見了。

  他也看不見她了,手還是下意識地揮著。你為什麼不來拉一拉我,拉一拉我啊……

  她感到自己週身的血液不知從什麼地方流走了,流光了,身軀變得又於又空。她完全失去了知覺,木頭人似地站著,一直等到耳邊有人對她說:"不要看了,車早走遠了。"她才像夢醒似的,一回頭,卻看見許多人都在向她笑,刺一般的笑。

  走出車站,進了汽車,她才發覺王賡已經坐在裡面了。他直著脖子沒有看她,冷冷地說:"為什麼你的眼睛紅了?哭了?"

  他明知我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還要這樣問我,嘔我。"一個人去歐洲,伴兒也沒有,真孤單。"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別過臉去瞧著車窗外,直到車子到家門停下,都沒有回過頭來。

  回到自己的屋子,小曼感到這裡空曠得像個廢園,靜得像個墳場。她坐到桌前,拉開抽屜,取出志摩離去前接連寫來的三封信。

  她重新打開它們,火一般的字句、熱騰騰的心、真切切的意又在紙上燃燒著:

  ……我的淚絲的光芒與你的淚絲的光芒針對的交換著,你的靈性漸漸地化入了我的,我也與你一樣覺悟了一個新來的影響,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貫徹……

  ……我只要你做你自己說的一句話——"fighton"——即使命運叫你在得到最後的勝利之前碰著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愛,那時你就死,因為死就是成功,就是勝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愛在……

  ……頂緊要的是你得拉緊你自己,別讓不健康的引誘動搖你,別讓消極的意念過分壓迫你;你要知道我們一輩子果然能真相知真瞭解,我們的犧牲,苦惱與努力,也就不算是枉費的了。

  ……你得咬緊牙齒暫時對一切的遊戲娛樂應酬說一聲再會,你乾脆的得謝絕一切的朋友。你得徹底的刻苦,你不能縱容你的Wishes……記住,只要你能耐得住半年,只要你決意等我,回來時一定使你滿意歡喜,這都是可能的;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氣,勝子裡有熱血,靈魂裡有真愛。龍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十八)

  志摩獨自晃著腦袋,看天看夜,車子在曠野裡奔馳著……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車輪飛快地轉著,他說不清是在逃避還是追求,說不清他精神的繫在他是在前方還是後面……他的心靈像一匹野馬,多麼希望有一根拴韁繩的柱子啊。

  與志摩同車的一個是德國人,一個是意大利人。德國人是個帽子商,一雙小眼睛整天眨巴著,老是懷疑驚恐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似乎人人都是間諜,件件都是定時炸彈。他坐不滿五分鐘就要站起來,不是摸出護照來察看,唯恐上面少了一項簽名;就是打開箱子,將值錢的東西放到最底層,害怕俄國人會來沒收它。不管說什麼話,議論什麼問題,他的結句總是:"不錯,叔本華也是這麼說的。"

  意大利人鬍子比女人的頭髮還多,修剪得挺整齊,又黑又濃又密,乍看像是一塊天鵝絨。兩頰鮮楊梅似的紅,一說話更加紅,紅得發亮發熱。他有學問,有情趣,嗓子是天生的男高音,談起文藝復興時期的美術和羅馬古跡,如數家珍。志摩感到聽他說話,猶如坐在歌劇院裡聽一支優美的詠歎調。

  意大利人點煙時用一隻很大的打火機,火苗一竄老高,德國人總怕他失火,手握著啤酒杯不放,時刻準備用它來救火。

  火車進了蘇聯境內,在一個地名長長的站頭停下,新上來兩個軍人,一矮一高,一胖一瘦,衣襟上都佩戴著列寧的像章。他們的行李又多又大:帆布提箱□篤□□奧?食物的籐籃。志摩馬上陪笑臉,湊上去說話;不成,高的那位只會三句半英語,矮的一個堅定地緊閉著寬寬的嘴巴,怎麼也不開口。志摩只好回過頭來與一個意大利人談羅馬、但丁。兩個俄國人同時狠狠地盯住他們。志摩嚇了一跳,不知道《神曲》在他們這兒算不算禁書。為了免惹是非,還是少說為妙,他拉起毛毯往頭上一蒙,乾脆睡覺。

  志摩醒來,火車已到西伯利亞。

  車窗玻璃上的水汽全結成了冰花,車外白茫茫,靜悄悄,偶而看得見幾間木頭小屋。火車停站,月台上總有幾個包著大方格頭巾的俄國老太太,提著大籃子,叫賣麵包、牛奶、生雞蛋、熏魚、蘋果。

  西伯利亞只是人少,並不荒涼。

  天藍透藍透,晶瑩明亮,再加地面上雪光的映照,使人眼花。

  夕陽西下時,就成了彩色一片。普通的是銀紅,有時鵝黃稍帶綠暈,最美妙的是,從疏朗的大樹間,斜刺裡平添出幾大條鮮艷的綵帶,是幻是真,是真是幻,誰也分不清楚。

  貝加爾湖油面凍結得厚厚的,冰面升浮著一片霧靄,有兩三塊古銅色的凍雲,在對岸的山峰間橫亙著。

  幾個黃鬍子穿大頭靴子的鄉民,像石像一般地站著,動也不動。

  烏拉爾森林,連綿、深厚、嚴肅,有宗教意味。這裡的樹木都是筆直的,不管是青松是白楊,或是矮矮的灌木,每株樹的尖頂總是正對著藍藍的天心。這些樹的倔強的不曲性是西伯利亞也是俄羅斯最明顯的特性。

  四周靜極了,沉默極了,似乎一切動態都不許存在似的。有時也看得見一、兩頭遲鈍的牲畜在雪地上慢騰騰地走動著……

  志摩伏在窗口看著這一切,慢慢地他好像聽見了低沉的憂鬱的歌聲,宛如一片濃霧籠罩在荒原、森林、湖邊、車站……

  他想起去年旅居廬山時寫的那首《廬山石工歌》。他找出一張紙,在微微震顫的車廂桌板上給《晨報》編輯劉勉己寫信:

  我記得臨走那天交給你的稿子裡有一首《廬山石工歌》,盼望你沒有遺失。那首詩如其不曾登出,我想加上幾句注解。廬山牯嶺一帶造屋是用本山石的,開山的石工大都是湖北人,他們在山坳間結茅住家,早晚做工,賺錢有限,僅夠粗飽,但他們的精神卻並不頹喪(這是中國人的好處)。我那時住在小天池,正對鄱陽湖,每天早上太陽不曾驅淨霧氣,天地還只暗沉沉的時候,石工們已經開始工作,浩唉的聲音從鄰近的山上傳過來,聽了別有一種悲涼的情調。天快黑的時候,這浩唉的聲音也特別的動人。我與歆海住廬山一個半月,差不多每天都聽著那石工的喊聲,一時緩,一時急,一時斷,一時續,一時高,一時低,尤其是在濃霧淒迷的早晚,這悠揚的音調在山谷裡震盪著,格外使人感動,那是痛苦人間的呼籲,還是你聽著自己靈魂裡的悲聲?夏列亞平有一隻歌,叫做《伏爾加船夫曲》,是用回返重複的低音,彷彿伏爾加河沉著的濤聲,表現俄國民族偉大沉默的悲哀。我當時聽了廬山石工的叫聲,就想起他的音樂,這三段石工歌便是從那個經驗裡化成的。我不懂得音樂,制歌不敢自信,但那浩唉的聲調至今還在我靈府裡動盪。我只盼望將來有音樂家能利用那樣天然的音籟譜出我們漢族血赤的心聲!

  火車喘息著停下了,已經到了莫斯科。

  志摩腳下踩著化不了的冰凍路面,看著馬車、雪橇響著鈴哨奔跑過去,看著一個個破敗冷落的有著藍色葫蘆頂的東正教堂,看著賣水果、煙卷、油炸包的小舖子,看著笨拙地吃力地抱著小孩在街上走著的沒有剃鬍子的男人,看著紮著紅巾或是戴著紅帽拚命擠上電車的女人,看著大群灰背的烏鴉在還末開凍的莫斯科河面上飛越而過,看著屋頂上飄揚著鮮艷的紅旗在儲黃的古老的城圍裡閃亮……他看到了俄國人的生活,艱難、沉默、含辛茹苦的生活。

  在想像中,志摩看到一位戰士,站立在炮火硝煙剛剛消失的大地上,周圍全是屍體、血跡、廢墟;戰士披著破碎的鎧甲,臉上混合著堅毅、痛苦、憧憬的表情,有血痕,有傷疤,目光凝定地看著遠方的一窪泥沼,泥沼中升起一輪噴射著光芒的旭日……

  他景仰、崇敬;他也迷惆、惶惑。

  一個出身富商家庭,受過劍橋大學的正統教育,崇拜孔子、盧梭,喜愛雪萊、濟慈,結識曼殊斐爾、羅素,交往梁啟超、林長民,滿腦子自由、愛、美的青年詩人,又怎麼能真正理解和接受劇團經過生死搏鬥,從血泊中站起來的俄羅斯人民和蘇維埃共和國呢?

  就讓他帶著他的景仰、崇敬,帶著他的迷惘、惶惑去遊覽古老而年輕、貧困而強大的莫斯科城吧。

  他在冰雪裡足足排了半個鐘點的隊,去瞻仰列寧遺體。

  他走上被各種鞋子磨亮了的石階,拉響托爾斯泰故居的門鈴。

  房子的主人是列夫﹒托爾斯泰的大女兒達吉婭娜。她六十歲,高高的顴骨使人聯想起她的那位偉大的父親。她歡迎志摩的拜訪,領著他到幾個房間裡去看看。在最大的一間裡,坐著許多青年男女,是她的學生,她教他們畫畫。

  在托爾斯泰的書房裡,志摩站立良久。他看著那張古舊的大書桌,看著那些厚重的直垂及地的大窗簾,看著那架古老的大鐘,他想像著他寫出了苦難深重的俄羅斯的悲壯史詩……

  達吉婭娜告訴志摩,下星期,她就要去法國講學,出境護照已經領到了。她又講起她父母親的晚年,老夫婦怎樣不停地吵嘴。一隻雪白的小貓在一張長桌子上跳著玩。

  志摩告辭了。她一直送到外面。在過道上,他遇見剛回家門的她的女兒;十八九歲,漂亮、活潑,面容上已經沒有一點點列夫的影子了。

  姑娘朝志摩笑了笑,就進去了。

  在門口握別,達吉妞娜用流利的英語對志摩說,感謝他來,因為現在已經不大有人來看這座老房子了。

  志摩沒說什麼,只是用力地緊握她的手。

  走了一段路,他又回過頭去看看那座灰色的老房子。他在心底裡向《復活》、《安娜﹒卡列尼娜》、《戰爭與和平》的作者告別。

  他又轉換了幾輛車,趕到Monesiere Vinozositch,將一束鮮花放在瓷青色的契訶夫墓碑上。

  他想起倫敦那個下雨天,在曼殊斐爾那間溫馨、彩色的臥室裡談論契柯夫的情景。如今被談論的人沉默了,曼殊斐爾也睡在大理石板下面,聽憑別人談論她了……

  他又繞到後園,在一塊扁平的白石前默哀幾分鐘。——克魯泡特金長眠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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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第八部


(十九)
  志摩一到柏林旅館,放下行囊,就和幼儀通電話。

  幼儀的聲音有點異樣。志摩問起一直跟幼儀在德國生活的小兒子彼得,她半晌沒有答話,最後說:"你等著,我馬上來。"

  半小時後,幼儀來到志摩的房間。她穿著一身黑衣服。兩年多不見,從裝束到談吐都帶著濃濃的德國味了。

  志摩問這問那,她都是簡短地回答,似乎漠然無動,又像心不在焉,只是用呆滯的目光看著一隻圓球形的台燈。

  志摩打開皮箱,拿出四把檀香扇。"這是杭州買的,知道你喜歡,歐洲買不到,多帶了幾把,你留著慢慢用吧,送人也是很好的禮品。"

  幼儀接過扇子放在一邊,沒有道謝,也沒有作聲。

  志摩用驚疑的眼光打量幼儀。他以為那是她的矜持,感到離了婚的男女,的確不妨保持一點距離。

  "這是給小彼得的。"他又從皮箱裡拿出一套綠綢衣褲和兩只瓷器哈巴狗,"你怎麼不帶他一起來,也讓我看看我的小兒子呀!"

  "你已經看不到他了。"幼儀的眼神沒有離開台燈。

  "什麼意思?"志摩緊張了。

  "一星期前……"淚珠大顆大顆落下,聲音哽咽了。

  志摩摔掉手中的東西,急步走到坐在長沙發上的幼儀面前,雙手抓住她的雙肩。"一星期前怎麼啦,快說,你快說呀!"

  "志摩,饒恕我……我沒有帶好他,他去了,永遠地去了……我們的小彼得……"她一面說一面用力地絞著手指,似乎要絞斷它們,才可以減少一點心頭的痛楚。

  他頭腦"轟"的一聲,頹然倒在沙發上。他的雙眼直楞愣地盯視著前方,可是什麼也沒有看見。一切形體,一切光亮,一切動靜,一切聲音,都失去了意義,他統統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了。

  幼儀放聲哭了。

  志摩只感到自己的腦髓已化做一灘糨糊,粘乎乎的,什麼也不能思考,什麼也不能感受。他的胸口隱隱作痛,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在爬。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流淚。

  他下意識地伸過手臂摟住幼儀。幼儀將頭依靠在他的胸前。

  他們同時感到需要對方的支持和慰藉,這種支持和慰藉是任何別人所不能給予的。

  她邊哭邊斷斷續續地敘說:

  "他拉完提琴——是一支練習曲。他已經拉得有板有眼了……幾天來,這個曲子一直在我腦子裡響著——吃了兩粒魚肝油丸,他就去睡了。我替他蓋被子時,他睜著小眼睛問我:"爸爸再過幾天來看彼得?"……我和保姆芬妮說了幾句話,回到房間裡整理心理學筆記……兩個小時後,突然聽到彼得的叫喊,怪響的,我還以為是夢吃呢,他不住地喊。我和芬妮同時奔到他的床邊,只見他用小手捧住肚子,不斷地哭喊:'媽媽,彼得痛!彼得痛!'……送到兒童醫院,黑塞醫生——彼得有病都是他看的——給他抽血化驗,診斷是腹膜炎……沒有來得及推進手術室,彼得的喊聲愈來愈低,最後,他瞧了我一眼,啊,多麼悲哀的一眼!……小腦袋一歪,就不響了……黑塞醫生抬了抬他的眼皮;扳了板下巴顏,在自己胸前畫了個十字,搖著頭就走開了……芬妮當場昏了過去,我抱住彼得的身體大哭……以後的事我就記不清了,像個木偶似的聽人擺佈……有八十個人送殯,中國人、德國人都有,還有小朋友……凡是見過他的人,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我總要回國的,不能讓他孤零零地葬在異國土地上,就將他火化了……以後我回去,帶他走,讓他歸葬在他從沒有到過的家鄉……他多苦啊,小小的生命,沒有父親,沒有故土……"

  志摩的心頭長久地震動著。這時他才感到無比的痛苦和遺恨。他對不起彼得,對不起幼儀。他將她樓得更緊了。

  "……最傷心最痛苦的,不是我,是芬妮。四十多歲的老處女,年輕時愛過一個人,癡癡地等了十幾年,哪知那男人早已跟別人結了婚……好不容易得了個彼得,容受她母性的愛;她把全部心力傾注在彼得身上,每晚每早要為他禱告……如今兩手空空,沮眼汪汪,連禱告也不做了,她說上帝對她太殘酷……這幾天,倒是我常常在勸慰她了……"

  她不說了,也不哭了。

  房間裡靜極了。半開的窗外不時飄進一陣陣樂曲聲,好像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樂》。

  他和她親密地依偎在一起。

  他們忘掉了他們是一對離異的夫妻,忘掉了他們之間的矛盾。

  爭執和不愉快,忘掉了他們現時的狀況和關係,忘掉了世間的一切;面對著幼子的夭亡,面對著神聖、奧秘的死,面對著人類的大悲哀。

  人生夠古怪的了。

  兩顆心可以分開,分開的心又可以契合起來。歸根到底,人,是孤獨的。一個人在漫長的道路上行走著,會有心靈的碰撞,會有生命的交匯,到頭來,一切都要過去;人,還是孤零零的,背著沉重的回憶,獨自走向那不可知的終點……

  她坐直了,打開提包,拿出粉盒,掩飾一下臉上的淚痕。

  "我走了。"

  "我送你。"

  他們走在柏林的大街上。柏林的夜街是繁華的,店舖、劇場、飯店、夜總會,閃著彩色的燈;行人有的匆忙,有的悠閒,來來往往。

  志摩和幼儀好像躑躅在沙漠裡,有駱駝的寂寞。

  "幼儀,"一句話,在志摩的心裡翻上翻下,最終還是說了,"現在,你更孤單了。今後怎樣打算?"

  幼儀斜看了志摩一眼。"你是問我是否準備再結婚?"

  志摩點點頭。

  "暫時不考慮。志摩,說真的,對你我的分手,我沒有怨恨,只有感謝。你想,一個沒有丈夫的女人在異國鄉土上獨自生活下去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和力量?現在我擁有了這種勇氣和力量。我,從中國的舊式家庭、僻鄉小鎮來到倫敦、來到柏林,學教育、學哲學,我,換了一個頭腦,換了一顆心。我獲得了自己的人格,我變得強大了。我真想站在高處向中國女同胞大聲疾呼:你們出來吧,離開三從四德,拋開鍋灶針線,走出家庭,到知識的源泉來渴飲吧!"

  "幼儀,我羨慕你的進步。"

  "是的,我進步了。現在,再回頭看看我過去的生活,生活的那個社會,多麼偏狹、落後和可笑呵。我要回國去興辦教育,辦幾所現代式的學校,不但要在硤石辦,還要在北京、上海辦。"

  "你真是個有勇氣有膽識的女性。"

  "我就是要憑這勇氣和膽識,向鼠膽又妄自尊大的中國社會扔幾顆炸彈,震驚震驚那些醉生夢死的老爺先生們!"

  "我,一定幫你搖旗吶喊。"

  "可是……可是,"她突然摀住臉哭了起來,"我只能教育別人家的孩子,再也不能教育我們的彼得了。"

  志摩默默地撫摸她的肩頭。

  走到一家劇院門口,那裡在演《茶花女》。

  "幼儀,我們進去換換心情吧。"

  春天已到柏林。公園裡,枝頭繁花似錦,草坪翠綠如茵;白色的長椅,錯落有致地散置在鳥語花香間。

  志摩獨個兒斜著身子靠在一張長椅上。昨晚送幼儀到她的寓所前,回到旅館已是午夜一點半鐘。

  上午又去惠茲裡賓街三十二號,見到了盛放小彼得骨灰的錫瓶,擁抱了忠誠多情的芬妮,志摩又痛哭一場。下午獨自出來走走,信步來到公園裡。

  他愣愣地坐著,想像著自己也在那黑色的送葬人流裡,默默地走著。小彼得的一切都成了過去:他的頑皮,他的歡樂,他對爸爸的思念,他的疾病,他的痛苦,他的死亡,一切都已過去了。然而,他的父親加給他的孤獨、寂寞、悲哀,卻永遠留在這個自譴自責的父親的心裡。

  一隻彩色的大皮球滾到他的腳下。他俯身拾起,一抬頭看見面前站著一個八九歲左右的小男孩,兩隻眼睛像藍寶石。志摩將球捧起還給他,他說了不少話表示感謝和友善,志摩儘管一句也聽不懂,卻覺得抑揚頓挫,悅耳動聽。志摩無言地撫摸著他的頭。一分鐘裡,他們成了好朋友;孩子似乎理解到他心境壓抑沉重。

  小朋友不再嬉笑蹦跳,他拉著志摩的手,向一片樹林走去。樹林後面有一個清亮的大池塘,一個球形的音樂廳瀕塘而起。一支弦樂隊正在演奏。小孩和志摩坐下了。莫扎特獻給海頓的六首四重奏中的第二首,D小調(K.421)。小孩懷裡抱著大皮球,靜靜地聆聽著;忽然,他放下皮球,比著手勢告訴志摩,他也有一張小提琴,會拉好幾個曲子。

  莫扎特的這首四重奏是在他妻子康施坦莎分娩時譜寫的,蕩漾著柔腸千轉、動人心弦的感情。一個小生命即將誕生……

  我的彼得呢?彼得啊彼得!再過五六年,不也就像這個德國孩子一樣大了嗎?也會有他那慧敏的資質,柔和的性情,秀美的體態,也會有他對音樂的天生的愛好……

  親愛的小彼得,今天早晨,你媽媽將你生前日常把弄的玩具:

  小車、小馬、小鵝、小琴、小書,一件件的指給我看。你穿過的衣服鞋帽,你媽也含著眼淚從櫥裡拿出來給我撫摩。媽媽講你種種淘氣的趣事,我彷彿聽到你在樓板上奔來跑去的腳步聲響。我這個你幾乎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父親,這時心裡有一個尖銳的刺痛,父性的愛像一股泉水從眼裡汩汩地湧出。可惜遲了,這慈愛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經萎折了的鮮花,只能在你亡靈的週遭永遠無聲地流轉……

  我的話你永遠聽不見了,我只是想在悼念裡稍稍疏洩我的積愫。我的情愫,是怨,是愛,是仟侮,是悵惘?這怨,這愛,這懺悔,這悵惘,是對你還是對你可憐的媽媽?彼得!你媽,她何嘗有一天不是在變,尤其是她的勇敢與膽識。

  頑強的生命在痛苦掙扎。他要衝破這窒息、混沌的母胎,降臨人間,每一絲的焦慮和苦惱中都蘊藏著巨大的歡樂……

  生的讚歌更襯顯了死的悲哀。

  志摩在音樂裡聽到了彼得遠去的腳步聲……

  他撫摩著身邊的孩子,那麼的輕柔,那麼的深情,那麼的憂傷,彷彿是在撫磨著自己破碎的心靈……

(二十)

  小曼在北京酒筵上聽朋友談起志摩的小兒子死了。

  她回到家裡關起門來不停地哭,為志摩哭,為幼儀哭,為從未見過面的小彼得哭。

  夜深了,小曼對著孤燈,寫她的日記:

  ……這一下有十幾天沒有親近你了,吾愛,現在我又可以痛痛快快地來寫了。前些日因為接不著你的信,他又在家,我。心裡又煩,就忘了你的話,每天只是在熱鬧場中去消磨時間,不是在東家打牌就是外出跳舞,有時精神萎頓下來也不管,搖一搖頭再往前走,心裡恨不得消滅自身……

  娘逼著我去看醫生,碰著那位克利老先生又說得我的病非常嚴重,心臟同神經都不正常。因此父母為我日夜不安,看了老年人著急的樣子,我便只能答應吃藥,可笑!藥能治我的病嗎?一邊吃藥,一邊照樣住外面跑。結果身體改不過,沒幾天就真正病倒了。還好,在這個時候我得著了你的安慰,你一連就來了四封信,他又出了遠門,這兩樣就醫好了我一半的病,這時候我沒病也要求病了,因為借了病我好一個人靜靜的睡在床上看信呀!

  摩,你的信看得我不知道蒙了被子哭了幾次,你寫得太好了,太感動我了,今天我才知道世界上的男人並不都是像我所遇到的那樣,世界上還有像你這樣純粹的人呢,你為什麼會這樣與眾不同呢?

  ……幾天接不著你的信已經夠害得我病倒,只盼你來信可以稍得安心,誰知來了信卻又更加上幾倍的難受。這一刻幾百支筆也寫不出我心頭的亂,什麼味兒自己也說不出,只覺得心往上鑽,好像要從喉管裡跳出來似的,床上再也睡不住了。不管滿身熱得多厲害,我要寫,在這深夜裡再不借筆來自己安慰自己,我簡直要發瘋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命,我現在看得明白極了,強求是沒有用的,還是忍著氣,耐著心,等命運的安排吧。也許有那麼一天等天老爺看見我們在人間掙扎的苦狀,聽到我們受愛情折磨發出的哀哀的叫聲,動了他的憐憫心,給了我們一點安慰,那時你我才可以吐一口氣。現在縱然是苦死也是沒有用的。人要不認命是不行的。只要看我們現在,一隔幾千里,一個在海外惆悵,一個在閨中呻吟,你說,這不是命運麼?還不是老天爺在冥冥中用他那巨手硬生生地撕開我們嗎?柔弱的我們,哪能有半點的倔強?這次你問我你是否願意離著我遠走了我知道不是!不過,你不是分明的去了麼?我為什麼不留你?為什麼會甘心的讓你聽了人家的話離開我而遠去呢?為什麼我們兩人都沒有決心來挽回這一切?我們都在做著。心裡不願意的事,你明白不,天意如此!

  我知道你一定要責備我這種消極的宿命論,怎麼辦呢,我一到愁悶得無法自解的時候,就只好拿這個理由來自我欺騙了。

  現在我一個人靜悄悄地獨坐在書桌前,聽見街上淒涼的叫賣硬面餑餑的聲音,我忽然好像看見了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那人生地疏的異國土地上,飄流來飄流去……我忍受不了這想像的折磨,我要去尋夢了。我知道夢裡也許能有片刻的安慰,在夢裡你一定沒有去海外,還在我身邊低聲的叮嚀,在頰旁細語溫存。是的,人生本來是夢,在這個夢裡我既然見不著你,我又為什麼不到那一個夢裡去與你相會呢?這一個夢裡做事處處有障礙,指責的人太多了,到了那一個夢裡我相信你我一定能自由地實現我們的理想,決沒有旁人來誹謗,再沒有父母來干涉了!摩,要是我們能在那一個夢裡尋著我們的樂土,真能夠做神仙伴侶,永遠的不分離,我們何不就永遠地住在那裡呢,再也不要回到這滿地荊棘的人間,不要把這種廢話再說下去了,天不等我,已經快亮了,要是有人看見我這樣的呆坐著寫到天明,不又要大驚小怪了嗎?不寫了,說了許多廢話有什麼用處呢?你還是你,遠在天邊;我還是我,獨坐房裡,咳,還是早早地去睡吧!

  志摩取道巴黎來到英國。

  當他重又走在霧氣濛濛的倫敦街上,重又看到衣冠整潔神情莊重的紳士,戴花帽子穿鑲邊裙的女士,健壯勤勞的工人,大聲叫賣的小販,打傘牽狗的老太太,黃頭髮滿臉雀斑的喬治、湯姆、亨利……他的心就感到了種熟穩的快悅和慰貼。

  他急忙忙興沖沖地第一個去拜訪的就是狄更生。志摩又帶去幾頂帽子送他,有北京式的,有江南樣的——凌叔華特地給泰戈爾做的作為六十五歲生日賀禮的一頂白玉鑲額的精緻便帽,他沒敢拿出來給狄更生觀賞,怕他嫉妒。

  "哈哈,你錯了。現在我的興趣已經從中改變,生活才真正是了不起的藝術品。一面美術,一面書法,翻過來翻過去,都有美的享受,微微的風裡還有淡淡的香氣。

  你們中國人真是天才,把藝術和生活完美地結合起來的天才。"

  狄更生從書桌抽屜裡取出幾把扇子給志摩看,扇上的字畫都是出自清代小名家的手筆。

  "真抱歉,狄更生先生,這次我沒有帶扇子給您,以後有機會,我一定送您幾把珍品。"

  "好。說定了,"狄更生高興地握住志摩的手,"用你們的比喻叫做:幾匹馬追不上一句話。是嗎?"

  志摩問狄更生有沒有請他轉交的中國來信?狄更生搖了搖頭。

  他卻告訴志摩一個消息:據說泰戈爾已經不在歐洲了,不過還沒有得到證實,真實的情況要你自己到意大利才能弄清楚。

  志摩感到大失所望。他楞怔了很久很久。

  匆匆忙忙趕到意大利,花了兩個星期才弄明白泰戈爾早在二月間就回印度了。泰戈爾的英國秘書思厚之剛結婚,太太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女人之一,美國大富孀史特裡夫人,在英倫鄉間達挺頓莊有一幢豪華別墅,目前正在度蜜月,忘了及時把泰戈爾的行止告訴志摩。

  既來之,則安之,那就索性痛痛快快地遊覽意大利的旖旎風光吧。志摩將幼儀從柏林接來,兩人結伴逛游羅馬、威尼斯,他們最喜愛的是翡冷翠——這是志摩給佛羅倫薩取的一個美麗的名字。

  他們在群山環抱中的一座幽雅別墅裡租了兩個房間。房主蒙皓珊女士熱情奔放,有很高的文化修養。園子裡有美木繁花,鳥聲不絕,最動人的是夜鶯的歌唱。

  上山或下山,在晴好的五月傍晚,不出幾步,就進入一幅色彩濃郁的油畫。道旁樹枝上垂掛著纍纍果實,伸手就可採擷,一咬滿口鮮汁,令人迷醉。晚風是這樣溫馨、柔和,從繁花簇擁的山林裡吹拂過來,帶著一股悠遠的淡香,滲和絲絲滋潤的水氣,摩挲著顏面,輕繞著肩腰。這時,他倆的身子、靈魂與大自然融合一體,同在一個脈搏裡跳動,同在一個音波裡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裡悠然自在。

  他們在青草裡坐臥,草的翠綠喚起他們童稚的活潑;他們在幽靜的山路上,揮臂狂舞,看著自己的身形變幻,好似樹木的枝葉在婆挲弄影;他們在石旁水畔想息,信口哼唱樂曲的片斷,這是鶯燕的啼鳴啟迪了他們的樂感。

  他們的胸襟跟著漫長的山徑開拓,他們的心境隨著澄藍的天字寧靜安定;他們的思想情感和著壑間的清溪,谷罅裡的幽泉,時而一碧到底的清澈,時而泛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

  他們深深認識到大自然是一部最偉大的書。只要你用自己的靈性讀通了這部書,你在世界上寂寞時,有所慰撫;困頓時,有所希望;苦惱時,有所憑藉;挫折時,有所鼓勵;軟弱時,有所督責,迷失時有所指點……

  翡冷翠的夜是由詩,音樂、花朵、鳥聲、夢、雲、愛情……人間一切美好的事物混合起來造成的。他打開窗子,月光像水一樣瀉進來,淋了他一身。他變成銀白的了。遠峰、樹秒、水響、蟲鳴,他又豈肯辜負這美麗的月夜?

  他拿起筆來寫了一首七十四行的長詩《翡冷翠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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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5: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第九部


(二十一)
  小曼去大覺寺休養。

  她是在西山腳下坐轎子上大覺寺的。山路很難走,坐在轎裡滾來滾去像坐在海船上遇見大風浪一樣的顛簸;她生平第一次坐這玩意兒,差一點滾了出來。

  走了三里路,快到寺前,只見一片片的白雲,白得好像才下過雪,山石樹木都看不清,從山腳一直到山頂滿都是白,她驚異極了。

  這分明是暖和的春天,身上穿著蘑薄的夾衣,微風一陣陣吹來入夏的暖氣,為什麼跟前會有此景?

  她低頭問轎夫;"你們這兒山上的雪,怎麼到春天還不化?"

  那矯夫走得滿頭是汗,聽了小曼的話,他一面擦汗一面問她:

  "大姑娘,你說什麼?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熱,山上壓根兒沒下過雪,你哪兒瞧見有雪呀?"

  "你們看那邊滿山雪白的不是雪是什麼?"

  她的話還未說完,幾個轎夫都大笑起來。"真是城裡姑娘不出門,連杏花兒都不認識,倒說是雪,你想五六月裡哪來的雪呢?"

  什麼?杏花兒!她簡直叫他們給笑呆了。

  顧不得他們笑,她只樂得恨不能跳出轎子一口氣跑上山去看個明白。天下真有這種奇景麼?

  忘記身子是坐在轎子裡,她伸長頸子直往前看,急得抬轎人大叫:"姑娘,快不要動,轎子要翻了!"

  一連幾晃,幾乎把她拋下山澗去;這一下才嚇回了魂,只好老老實實地坐著再也不敢亂動了。

  走過一個石山頂才到了平地,一條又小又彎的路帶著一群人走向大覺寺。兩旁全是杏樹林,一直到山頂。

  他們在樹蔭裡慢慢往上攀,鼻子裡全是花香,有一種說不出的甜味。小曼從未想到人間還有這樣美的地方,樂得連路都不會走了,左一轉右一拐,四周不見別的,只是花,雪白的花,一塵不染。

  回頭看見跟在後面的人,慢悠悠地往上走,好像都在幻景裡似的。

  她一口氣登上了山頂,站在一塊高高的峰石上,定一定神舉目遠眺,啊!對面山坡上照過來的斜陽,使雪白的杏花頓呈無限的艷麗,她很不能縱身一跳,到花叢裡去打一百個滾-□皇橋卵夠盜朔勰鄣幕□甓□?

  她又發現山谷中有一片碧綠的草,幾間茅屋,三兩聲狗吠雞鳴,一幅陶淵明筆下的田家景象,風情無限。她忽然想:摩,讓我們在山裡隱居吧,花二三千塊錢買一座杏花山,每年結的杏子,賣到城裡就可以度日;造幾間平房,竹籬柴扉,再種下幾樣四季菜蔬,每天在陽光裡栽栽花種種草,養幾個鳥玩玩,這樣的日子比做神仙都美……

  一天疲乏,到了晚上,大家都睡得正濃,小曼想著志摩,不能安睡,窗外的月光又在紗窗上映著逗她,便一個人走到了院子裡。只見一片白色,照得梧桐葉的影子在地上來回晃動。她不怕夜露的濕寒,一直跑出廟門。一群不知潛歇在何處的小雀兒被她嚇得驚起向杏樹林子裡飛。

  這時,一陣芳香,熏得她好似醉酒,腳下不由得踉蹌了;清風陣陣,輕輕撫著她的身子,明月依傍著雲塊,定定地看著她。這迷人的春色,又勾起她對遠方詩人的思情了。一陣心酸,她索性躺在夢草上閉著眼睛輕輕地叫著他的名字。

  她似夢非夢地睡了,也不知有多久——忽然好像聽得你那活潑的笑聲如珠子似地在我耳邊滾:"曼,我來了。"又覺得你那有力的手,緊握著我的手往嘴邊送,又好像你那頑皮的笑臉,偷偷的偎到我額邊搶了一個吻——這一下我嚇得連氣都不敢喘,難道真是你回來了嗎?

  急急地睜眼一看,哪有他半點影子。再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右手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身上蓋滿落花,花瓣兒粘在唇邊……

  她不覺惱怒起來,站起身,拿花枝兒出氣,用力拉拽,花瓣兒紛紛墜下,落得她滿身滿頭是杏花;林內的宿馬以為狂風驟起,一陣驚叫往四下亂飛。

  一個美麗、寧靜的月夜叫小受那無名的惱怒給破壞了。她一邊走一邊想:為什麼不留下他?為什麼讓他走?

  幼儀在意大利待了半個月就回柏林去了。

  志摩給泰戈爾寫了一封長信:

  ……親愛的老戈爹,你一定要讓我知道如何抉擇,是(一)續留歐洲侯你再來,還是(二)我六月左右赴印度打算與您在山迪尼基頓見面……無論如何,我非見您不可,即使一會兒也好……

  您在中國的訪問為時頗短,但留給那邊朋友們的憶念卻毫無疑問是永遠常新的!而令人更感到安慰的、是您在中國建立的關係,遠遠超過了個人之間的點滴友誼,這個關係就是兩國的靈魂匯合成為一個整體。你所留下在中國的記憶,至終會在種族覺醒今成為一個不斷發展的因素……

  六月四日,泰戈爾來電,說准於八月到達,希望志摩等他。

  於是,這期間,志摩就像在一封信裡所說的:"從甲城流浪到乙城,丙城……一天天這樣飄飄蕩蕩。感情是我的指南,衝動是我的風……"

  中旬,他第二次到巴黎。

  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熏酥了。

  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稀罕天堂;嘗過巴黎滋味的,連地獄都不想去了——偏偏,他要的是人間。

  志摩在映著盧浮宮影子的塞納河的柔波裡看到了冉﹒阿讓、邦斯的面龐的沉浮;在混和著交頸的軟語、開懷的笑聲裡聽到了包法利夫人、愛絲米拉達的喟歎;在翻飛的樂調、迷醉的酒香裡感知了瑪格麗達、芳汀的哀怨;浮動在表層的也許是光明,是歡暢,是快樂,是甜蜜,是和諧,但沉澱在陽光照不到處的才是人事經驗的本質:說重一點是悲哀,說輕一點是惆悵;只有不願意永遠在輕快的流波裡漾著的人,才能夠得到往深處去時的發現。

  志摩在一家熱鬧的飯店裡結識了一位寂寞的女郎,聽她講自己哀怨的愛情故事。

  他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裡浮轉著的一張萍葉,他見著了它,掏在手裡沉思了一曲,依舊交還給它的命運,任它飄流去——它以前的飄泊他不曾見到,它以後的飄泊,他也見不著……

  他看著那些五層樓的灰色房子,構思了一篇關於窮畫家的小說。主人公坐在喝空的咖啡杯的旁邊,大談人體美的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稱,不可信的韻味……

  艷麗的巴黎,也許與這位寫得一筆"濃得化不開"的詩文的才子,有著更多的融合、默契吧?偏偏不是,志摩的氣質,是素樸的。

  清逸的,甚至有點精神的潔癬。他心靈的系縈之地,不是巴黎,而是他的老相識——倫敦。

  在去倫敦之前,特地去了一次楓丹卜羅。曼殊斐爾的墳在這裡。

  穿過一座幽深的大森林,來到墓園。

  這裡,是靜寂的世界,一塊石碑下面長眠著一個靈魂。哀榮、成敗的經歷,化作默默的野花小草,縷縷淡香也許就是來自冥界的信息。

  志摩靜默地站在墓前,想起那次雨夜的造訪——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

  生命是美好的,人間一切崇高、優美、正義的情緒與思想,都是生命的流光溢彩,可它又多麼短暫呵,剛剛閃發了幾下光亮,就得歸於永恆的寂滅與黑暗。生死是一個偉大而神秘的未知,夠人類思考千年萬年……

  想起祖母,想起表兄叔徽,想起彼得,想起曾經親愛同處而又永訣了的親友,他愈來愈感到唯其每一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投向這永恆的寂滅與黑暗,人生才顯得格外壯麗,格外有價值。他不是一個悲觀主義和懷疑論者,他從死中得出的不是萬念俱灰勇進的信心。

  這次來歐洲,志摩每到一處都愛去郊外冷落處尋找墓園。他已經在契河夫、克魯泡特金、小仲馬、波特萊爾、伏爾泰、盧梭、雨果、雪萊、濟慈、勃朗寧夫人、彌蓋朗演羅、但丁的墳上憑吊過了。

  何須蔓草、涼風、白燁、青磷,單這圓圓的長長的一杯杯黃土,就夠你升起肅穆、莊嚴、哀悼的感情。

  墳墓只是一個美麗的虛無。在這靜定的意境裡,光陰止息了波動,思感收斂了震悸,這時你的性靈便可得到最純淨的慰安,你再也不希求什麼了。它只是它,包涵一切,覆蓋一切,調融一切的一個美的虛無……

  一隻手按在志摩的肩頭。

  志摩回過頭去。"麥雷!"

  老多了。他手裡拿著一大束鮮花。

  麥雷將花束放在曼殊斐爾墓前,兩隻手緊緊握住志摩的手。

  "非常感謝,徐先生,你還紀念著可憐的凱瑟琳。"

  他們臂挽著臂慢慢地離開墓園向樹林走去。

  "我現在住在道騫斯德,緊靠著哈代家。我買下一所海邊的小房子,窗外就是波濤。"

  "一個人?"

  "凱瑟琳的去世使我消沉了很久。我把全部心力都用來辦報,但還是擺脫不了心頭的悲傷。"

  "道路還長著呢,曼殊斐爾無比純潔的心靈將會因您的長久悲傷而不安。您應該重建自己的生活。"

  麥雷點了點頭,表示感謝,又繼續說下去:"有一天,我收到幾首詩,寫得很美,感覺獨特,技巧也有出眾之處,我約作者來見面,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他停頓了一下,"後來,我們就結婚了,現在我們倆一起住在海邊那所小房子裡。她也是凱瑟琳的崇拜者,我們常常談論凱瑟琳的作品。"他忽然轉過頭來對著志摩,"你不譴責我吧?"

  "我高興看到您已經擺脫了悲傷。"

  "但是,我永遠不會忘掉她,"他朝後面的墓園指指,"我每個月都要到她墳上來放一束鮮花,多半和愛米一起來。凱瑟琳愛花,沒有它們,她會寂寞的。"

  "喔,還有,我們的朋友勞倫斯,你還記得嗎?"麥雷又說。

  "怎麼不記得?那個赫赫有名的作家!"

  "他近來寫了好多小說,是諷刺凱瑟琳的丈夫的……"麥雷搖頭歎息說。

  "是嗎?"志摩說,"不過,我想,這不會妨礙你吧……"

  他們在林邊大道旁停了下來。

  "我可以用車送你嗎?"麥雷問。

  "謝謝,不用了。我還要去參觀楓丹卜羅官。"

  麥雷與志摩握手告別。"你如果到道騫斯德,請來我們的小房子。我的愛米一定非常樂於結識你這位卓越的中國詩人。"

  志摩向他揮了揮手。他坐進了車子,是一輛世紀初的舊式車,笨拙地開走了,揚起一片塵土。

  志摩步行到楓丹卜羅宮附近的郵局,給小曼寫了一張明信片,上面題了幾句詩,哀悼曼殊斐爾的。

(二十二)

  王賡早晨起來,照例洗了個冷水澡。他穿著一條短襯褲從浴室裡出來,下半個臉上滿是肥皂沫,手上拿著個珵亮的美國貨剃刀,走到床邊,用手肘輕輕地推著小曼。

  "小曼,醒醒!"

  小曼睜開眼睛朝他看看,又把眼閉上了。她討厭他。

  "我有話對你說。"

  小曼沒有答理他。

  他走到梳妝台前坐下,對著鏡子剃一刀,說一句。

  "上海的差使定下來了,三天上任,明天我就走。等那裡安排好,我寫信回來,你就和娘一起來。"他將剃下來的粘有鬍子的泡沫刮進一隻雪花膏瓶子裡。

  "真的要去上海嗎?"小曼揉著眼睛說。

  "是的,真的!"

  "我不想去。"

  "什麼理由?"王賡怫然了。

  小曼想了一想。"沒有什麼理由。"

  "這是什麼話?你不是一直念著要到上海去住嗎?"

  "現在我不想去了。"

  "好蠻的口氣。為什麼呢?"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不想去?是捨不得北京,還是……捨不得什麼人?"

  "這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你沒有說出來,我怎麼知道你的意思?"

  王賡站了起來,面對著小曼說:"我說,你別在那裡演戲了,我的大演員!你早就唱黃了腔,念錯了詞,還以為自己真演得挺不錯,等喝彩呢。——這幾句話,我本來是不想說的,你逼我說出來了。"

  "你一大清早把我叫醒為的就是欺侮我?"小曼從被子裡坐了起來,聲音顫抖了。

  "誰欺侮誰了?"他將剃刀"啪"的一聲扔在梳妝台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這一段時間以來,是我在受欺侮還是你在受欺侮?"他那剛剛刮乾淨的腮幫這時顯得青白可怖。

  "你,你……"小曼一著急,又受了涼,不停地咳了起來,雙頰憋得通紅,淚花也湧上來了。

  "我又怎麼你啦?做人做事總要憑點良心才好。"他從衣架上取了件外衣披在小曼肩上,又拿起剃刀刮另半個臉。

  小曼平了平氣。"我什麼地方昧了良心?你又知道了些什麼,說出來吧,別閃爍其辭。"

  他剃完鬍子,走進浴室,洗淨了臉,又出來,一面穿衣服,一面說:"那些弄文舞墨的人才閃爍其辭呢。'又知道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你是我的太太,只知道做妻子的應該守婦道……"

  "你真壞,我以前只知道你兇起來像狼,現在才知道你狡猾起來還像狐狸!"

  "太太,你說得不錯。我既是頭狼,又是隻狐狸。該用武力的時候就用武力,該用計謀的時候就用計謀。武力也好計謀也好,目的一個:戰勝對手。這是戰爭帶給我們軍人的智慧。"說著話,他已經穿戴整齊了。

  "你不要走,把話講清楚再走!"小曼瞧著他那刮得精光發青的下巴和一排像個小刷子似的唇須,恨得牙齒癢癢的。

  他最後照了照鏡子,戴上眼鏡,向門口走去。握住門球,又側過身子對著小曼說:"講清楚,你,我,還有他,臉面朝哪兒擱呢?心照不宣是顧全體面的最好辦法。走,不但我要走,你也得走。跟我一起走,到上海去。"

  說完話他就開門出去。小曼氣得渾身發抖。

  突然他又打開門,探進頭來。"太太,當心著涼,你可以擁著被子再睡一會。我讓王媽給你燉參湯。身體不舒服,下午可以去看看克利大夫。再見!"

  "壞蛋!"小曼提起枕頭向門口擲去。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她倒在床上大哭起來。

  王賡走在樓梯上,他想,今天這樣半明半暗點一點也好,她也許會有所收斂,不得不跟自己到上海去。

  一絲笑容將他的嘴歪向一邊。

  王媽送參場進來,發現小曼昏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小曼張開眼睛,只看見許多人圍在床邊,她覺得心跳得好像要竄出喉管,身子熱得像浸在火盆裡她又閉上眼睛。

  "小曼,不要急,醫生馬上就要來了。"

  辨不清是誰的聲音。耳邊隱約聽到娘的哭泣聲。

  一會兒,老克利先生來了。他坐在床邊拉著小曼的手診脈,又用聽診器聽她的心音。屋子裡的人滿面愁容,連大氣都不敢出。

  這時,她看見胡適也在床邊。看見適之就想到志摩,眼淚出來了。

  醫生給她打了一針。大家都等著。

  二十幾分鐘,心跳還是不止,氣更喘得透不過來,話一句也說不出。

  朦朧中似乎看見胡適同克利醫生輕輕地走到露台上去悄悄細語。

  一全兒,胡適走到床邊,把嘴湊到她的耳旁說:"要不要打電報叫志摩回來?"

  她雖然神志有些昏迷,這句話卻聽得分外清楚。她心裡倒慌了起來。"我要死了?"

  見到小曼開了口,大家急著的心都放下了。"不要緊了!""說話了!""說話就不要緊了!"

  "小曼!"娘哽咽著要撲向床邊,胡適輕輕地向老人擺了擺手,又轉身對著小曼笑瞇瞇地說,"別亂猜。病是不要緊,我怕你想他,所以問你一聲。"

  小曼心裡雖然是恨不得志摩立即飛回到她的身邊,可是思前慮後,還是含著淚對胡適輕輕地搖了搖頭。

  克利看她情況一直沒有好轉,就將她送進了醫院。到了醫院,用了種種方法才使她的心跳趨於正常。

  她就在醫院裡靜養。

  來看望她的人絡繹不絕。王賡也來了,那是在她住院的第二天,坐了十分鐘就走了,說是要趕火車去上海。

  胡適天天去看小曼。到了第四天,他見小曼精神較好,就坐在床邊對她說:"你若是再胡思亂想不把心放開,心跳不能減緩,接連地狂跳一日一夜就要沒命了,醫生縱有天大的能力也挽不回來了。這樣對得起你自己,還是對得起志摩呢?天下的事全憑人力去謀的,你如果未做之前就失去了生命,也就徹底失敗了。你養好自己,為了志摩也為了你倆的理想。"他又說:"我已瞞著你於三天前發了一份電報給志摩,說你病重盼歸。這幾天看你好轉了,又去一電,要他安心,暫時毋需急急歸來。"

  說完,他拿出上午收到的志摩給第一份去電的復電。小曼接著電報紙,眼淚撲箴而下,就像握住志摩的手和他那焦急萬分的心。

  "先生,你太好了,天底下只有你最瞭解志摩和我了,也只有你最同情我們的事;一切全仰賴你,一切全靠你去周旋了……"

  "不要這樣說,"胡適懇切地說:"志摩是個很有才情的詩人,是中國新文學的希望,我們做朋友的都關心他的成長,尤其是我,絕不願意眼看他被痛苦毀掉。我們對他的幫助不僅止於私人的情誼,我們都在為新文學做一點事。"適之說完站起身來,又囑咐了幾句就去了。

  適之走後,她將志摩的電報括在胸口,眼睛定定地望著這白色的房間、白色的家什器具,她的思緒分成了截然相反的好幾條線路:一會兒,她想,她與王賡素無情感,這一點王賡是清楚的,最近父母親戚似乎都有點同情自己;再努一把力,頓促家人去向王賡提出,也許依他那軍人的爽快脾性,一下子就解決問題了……一會兒,她想,王賡是個場面人物,他絕不會容忍自己的妻子被人奪走,用他從軍事學校學來的那套六韜三略,一定會把自己活活折磨死……一會兒,她又沉緬於幻想,她與志摩已結為夫婦,雙雙歸隱山林,茅廬竹園,小橋流水,整日整夜飲酒操琴賦詩作畫;或者兩人結伴遠走高飛,去歐洲作寓公,盪舟威尼斯水上,漫遊蒂勒黎公園……一會兒,她又彷彿看到自己已經死了,穿著雪白的屍衣,躺著一動不動,志摩跪在靈床邊放聲慟哭。手中撕扯著他從歐洲寄回來的一百多封藍信……

  護士推門進來,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二十三)

  小曼的病好了,又能出門聽戲、打牌、赴宴了。

  一次在酒宴上,一個朋友忽然說起,他有一個親戚剛從巴黎回來,說看見徐志摩成天在巴黎夜總會

  小曼一陣昏眩,身子搖晃了一下:抬眼望去,同桌的人每張臉上都有著笑容,各式各樣,有的譏諷,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同情,有的憐憫,有的可惜,有的不平……這些笑,又都從他們的臉上剝離下來,成為固定的模樣,在桌上,在眼前飛舞著……小曼感到快支持不住了,把眼睛閉上,但馬上又張開,強制著心裡的痛苦,裝出與己無關的輕鬆樣子,跟著別人一起有說有笑。

  她好不容易捱忍到散席,雇了一輛人力車,就回家去。

  在一頓一頓的車子上,她痛苦地咬著手絹,恨不能立刻飛往巴黎去看個究竟。她不相信志摩會是這樣的人。"假的,假的,假的!"她在心裡重複了一千遍。但是又想,人家是親眼見到的,這種事豈能憑空臆造?如果真是這樣,我還希望什麼?我還等什麼?

  我還有什麼出頭的日子?他從歐洲寫回來的一封封信,哪一封不是滿含至誠的愛?哪一封不是千般的相思?哪一個字、哪一句話,不感動得我熱淚直流,百般的愧恨?難道這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是虛假?

  她心碎了。

  小曼疲憊萬分地走進家門,只見一家人正鐵板著臉團團圍坐在客廳裡,氣氛很緊張,好像議論著什麼命運攸關的大事似的。二舅、三舅正拿著一張紙來回地看,姨們頭碰頭地在細語。見到小曼進門,大家一齊把令人難以捉摸的眼光投向她。

  小曼鎮定著自己,走近幾步,娘從舅舅手裡一把搶過那紙用力向小曼擲去:"你自己去看吧,倒是怎麼辦?"

  小曼嚇了一大跳,以為志摩的來信落在了他們的手裡。

  娘又說了一句:"快快決定!"

  她抬起來一看,才知是王賡的來信,叫小曼父母即刻送小曼去上海,如果不願意去,就永遠不要去了。口吻非常嚴厲,好像長官給下屬的命令。

  小曼鬆了一口氣;故意冷冷地說:"我道什麼大事!原來是這點小事,有什麼為難的呢?看把你們嚇的!我願去就去,我不願去難道還能搶我去不成?"

  娘聽了這話立刻變了臉:"哪有這麼容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是古話,丈夫到上海做事,妻子呆在北京這算什麼夫妻?"

  "本來就不像夫妻。"小曼心裡正痛苦著,這時倒豁出去了,不再顧忌什麼了。"是你們硬做主意把我嫁給他的,有一個做官的女婿,你們臉上風光!"

  "胡說!"小曼的父親勃然震怒,猛敲一下桌子,"你平時讀的書都到哪裡去了,怎麼說出這樣……這樣的話來!"

  小曼最敬重父親,見他發脾氣,就不作聲了。

  姨媽走過來,挽住小曼的臂膀。"小曼,王賡對你哪點不好?供你用,供你玩;你跳舞、打牌,他從來不管,不能說對你毫無情義吧?聽姨勸,去上海吧,噢?"

  另一個姨母也走過來拉住小曼的手:"父母將你嫁給王賡也是為你好,王賡要學問有學問,要地位有地位,姑娘嫁給他,不說福氣麼,也夠體面的了。就是……就是臉生得不太好看……"

  "要那麼好看有啥用?找個小白臉能當錢用,當飯吃?"娘又說話了。

  小曼氣得兩手一揮;"你,你……"

  "我,我怎麼?說錯你了?給你點面子,不替你抖穿罷了。"娘氣呼呼地端起茶杯喝茶。

  "你不給我留面子,你們也沒有什麼光彩!"

  "小曼,怎麼這樣對娘說話!"舅舅們齊聲喝道。

  "好啊,你不怕丟人,我們還管什麼光彩不光彩!誰不知道你迷上了徐志摩,他去了外國,你就魂兒不在身上,痛啊痛的,整天想嫁給他,恨不得找什麼借口跟王賡離婚!"

  "就是這樣,又怎麼呢?"娘點穿了志摩的名字,小曼反而膽大了,"徐志摩是土匪還是蟊賊?我這一輩子……還是第一次……"論到這裡,小曼不禁觸動衷腸,聲淚俱下了。

  "志摩這孩子麼,確實不錯,我也是喜歡的,許多方面是勝過了王賡,"父親歎一口氣,語調軟和下來了,"可是,木已成舟,又何苦自尋煩惱,弄得全家難堪呢。"

  舅父、姨母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有的說,徐志摩與張幼儀離婚,是在國外自作主張,他父親至今還沒有承認呢;有的說,王賡是不會同意離婚的,脾氣發起來,只怕會拔槍要了志摩的命;有的說,徐志摩靠寫文章譯書賺錢,真娶了小曼,怕還供養不起呢……

  每句話都像刺樣刺痛著小曼的心,她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突然,一個十歲模樣的小女孩從小曼娘背後轉出,快步跑到小曼跟前,抱住了她。"姑姑,姑姑,我怕,我怕!"

  這是自幼生活在小曼身邊的堂侄女宗麟,小曼很疼愛她。

  "別怕,麟兒,"小曼摸著她的頭,"他們吃不掉姑姑。"

  "吃掉你?瞧你那副張牙舞爪的模樣,長輩都恐怕要給你吃掉了呢。"小曼娘說。

  "娘,你要我怎麼樣?"

  "我要你一禮拜內去上海。"

  "不去呢?"

  "不去也得去。"她很響地拍了一下拍子。

  "那我就死給你看。"小曼一字一頓地說。

  客廳裡靜默了一會。大家都被小曼的話嚇住了。

  還是娘先開腔:"好的,要死大家一起死!你們去拿繩子和刀來,我們陸家的人全陪她一起死,我們成全她!"

  "我去死!"小曼放開群兒的手,轉身就朝門外跑。宗麟緊緊抓住她的旗袍不放。

  "放開她,放開她,讓她去死,我不要再看見她!"

  小曼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和膽量,拚命向暗處奔去,她沒有目的不辨方向地在大街小巷亂跑,衣服是破的,頭髮是散的;她真想找一個僻靜所在去上吊,一死百了,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煩了。

  可是,就這樣與志摩永訣了?如果志摩並未變心,他一旦知道自己的死訊,那又會發生怎樣的慘景?她不忍想下去了……

  "你怕死嗎?你怕活嗎?活比死難得多!"志摩在她耳畔說道。

  是啊,現在,自己怕的不是死,卻是活。活的確比死難得多。

  再怎麼難,也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至少等志摩回來,與他訣別再死。

  她發現前面亮著燈的地方是郵政總局,不知不覺走了進去。

  一個窗口開著:通夜辦理電報業務。她打了個電報給志摩:"你如果還想見我一面,請速回。"

  走出郵政局,小曼頭一暈,腿一軟,"咕步"一聲摔倒在地,什麼也不知道了……

  小曼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兩三天。

  母親看見女兒這個模樣,心也軟了,急忙請來醫生,同時寫信給王賡,告訴他小曼病了,等稍愈後再議赴滬日期。家人悉心護理調養小曼,再也不提南下的事。

  小曼倒有了暫時的清靜,但是她清楚,這只是短暫的平靜,更大的風浪還在後面。

  她強打精神,坐到書桌前,打開日記本,寫下這個本子上的最後一篇:

  摩!我今天與你永訣了。我開始寫這本日記的時候,本預備從暗室走到光明,從憂愁裡變出歡樂,一直地往前走,永遠地寫下去,將來到了你我的天下時,我們還可以合寫你我的快樂,到頭髮白了拿出來看,當故事講,多美滿的理想!現在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的前程又叫烏雲蓋住,黑暗暗的不見一點星光。

  我這時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地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陣,痛得我連筆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別人。自從有了知覺,我從沒有得過片刻的歡樂,這幾年來一直是憂優悶悶地過日子,只有你我相識後,你教會了我什麼叫愛情,可惱現在連那片刻的幸福都也沒福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談了,我今後也不再寫什麼日記,也不再提筆了。

  你我的一段情緣,只好到此為止了,此後我的行止你也不要問,也不要打聽,你只要記住那隨著別人走的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我的靈魂還是跟著你的,你也不要灰心,不要罵我無情,你只來回地拿我的處境想一想,你就一定會同情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像我現在心頭的苦也許更比你重三分呢!

  摩,我要停筆了,我不能再寫下去了;雖然我恨不得永遠地寫下去,因為我一拿筆就好像有你在邊兒上似的……我只有權力地加速往前跑;走最近的路程最快的路程往老家去吧,我覺得一個人要毀滅自己是極容易辦得到的。我本來早存此念了;一直到見著你才放棄。現在又回到從前一般的境地去了。

  我走了……不過——你不要難過,只要記住,走的不是我,我還是日夜地在你心邊呢!我只走一個人,一顆熱騰的心還留在此地等著你,等著你回來將它帶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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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5: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第十部


(二十四)
  志摩又回到倫敦。

  在劍橋小住,與英國文化界朋友歡聚暢談。思厚之專程從達廷頓在趕來相唔。

  就在這時,志摩收到小曼七月十四日夜在郵政總局拍出的催歸電報。在意大利時,胡適曾來一電,說小曼病重,住入協和醫院。

  志摩憂心如焚,接連打回兩個電報。胡又來電報,說平安無事,弄得志摩坐臥不寧。現在接到小曼自己的電報,他不禁胡思亂想起來,怎麼也沒法再在歐洲呆下去了。他打了個電報向泰戈爾道歉,即刻準備動身回國了。

  回國前有兩個願望必須實現:重唔羅素,拜識哈代。

  在車廂裡悶了幾個鐘點,總算到了康華爾。志摩剛剛步出潘讓市火車站就看到了羅素:他站在一輛破舊的汽車前拚命向志摩揮手。草帽是破得開了花的,上裝就像狄更斯描述大衛﹒高柏菲爾從倫敦逃出去在半路上遇到的那家舊貨舖裡買來的;領帶扭曲、短小,像一根稻草似地蕩在胸前,皮鞋,厚、大、破。嘴裡叼著一隻紫醬色的煙鬥,很難分清他的膚色比這煙斗是深一些還是淺一些。

  一雙眼睛敏銳、光亮——也就是憑著這雙眼睛,志摩才沒有把他當做一個鄉巴佬而認出他是兩年多不見的、法朗士稱之為"英語世界裡最偉大的一個智者"的哲學家貝特蘭﹒羅素。

  這輛破車開得很慢很慢,巔簸得卻是夠嗆。羅素住在潘讓市外九英里沿海設無線電台處的一個小村落。沿途除了崢嶸的紅巖和洶湧的波濤,就是一大片荒涼的草地,草地裡踱行著好幾隻龐大的牧牛。它們看見汽車過來,抬起頭吼叫幾聲,又低下頭去吃草了。

  在車上,志摩簡扼地對羅素說了自己這兩年的生活狀況,羅素認真地聽著,沒有作聲,一口一口地吸著煙鬥。

  "這就是我的家。"他拿出嘴裡的煙斗朝前面指了指。

  一所淺灰色方形的三層樓房,有矮牆圍著。

  一個赤腳披著浴巾的女人,笑吟吟地倚在門邊?是《哈哀貝希亞》一書的作者、羅素的夫人布萊克女士。

  "這是我們的一對小寶貝。他叫約翰,有個中國名字叫金鈴——貝特蘭最喜歡你們中國的寶塔,尤其是簷角上的鈴擋,在風中搖蕩,會發出好聽的聲音——今年四歲;小姑娘叫凱弟,還不滿三歲。"羅素夫人一進屋就將他們的兒子和女兒介紹給志摩。

  小男孩和小姑娘都走上前來與志摩握手。摩志想起,他在英國讀書時,正值這個男孩滿月;他還特地在劍橋搞了慶祝活動,代羅素發了紅蛋。凱弟笑著退回到媽媽身邊,約翰拉住志摩的手說:

  "我知道你從哪兒來,乘什麼樣的火車。"

  "金鈴,先讓徐先生休息一下,以後再談你的火車路線,好嗎?"

  志摩在羅素家歇宿。晚餐後,志摩呷著咖啡,聽羅素談話。羅素的睿智的語言就像中國元宵節放的焰火,眩目的神奇,不可思議地在半空裡迸射,一胎孕一胎的"令他訝異,令他欣喜。志摩最愛聽的是羅素對教育孩子的見解。不知怎地,彼得死後,從那一刻起,志摩對一切有關孩子的問題分外感興趣,覺得有意義。

  羅素說,他搬遷到英國最南端這個荒僻的地方來住,一則是為了靜心寫書,二則,更重要的,是為了照管兩個小孩子的德育。

  每天早上早飯以後,保姆領著約翰和凱弟到屋子後面的草地上玩耍,騎木馬、弄玩具熊,看花、奔路;這時候,羅素夫婦盡可能停下工作來參與他們的遊戲。志摩在這兩天裡,也加入了這個行列。

  羅素抓住兒子的一雙小手,將他提起來,一高一低地打旋,嘴裡還唱著古老的兒歌:"我們到桑園裡去,我們到桑園裡去。"兒子咯咯地笑個不停。

  三歲的凱弟蹣跚地跑了過來。"我要騎馬,我要騎馬!"

  於是,爸爸成了馬頭,媽媽做馬尾巴,兩個孩子夾在中間做馬身子,得得兒跑,得得兒跑,繞著草地。志摩和保姆在旁揮手吆喝著,跑啊跑,羅素喘氣了,腳下一絆,乘勢倒了下去。馬,身首分離了,四個人滾在草地上,摟做一團。

  志摩看著這一幅歡樂的圖景,一股熱流從心頭升起又瀰漫全身,然面在這股熱流中又有一絲悲涼的感覺。

  羅素及其夫人對兒女教育的高度重視和真知灼見,使志摩感慨無窮。他為現時中國多數兒童受著家長的封建、迷信、無知的溺愛與管柬遂至長成"蟠蟠老成,屍居餘氣;翩翩少年,弱不禁風"的樣子而感到悲哀。他想到,教育,是有造就品格的力量的,而學齡前的教育對於養成健全的品格尤為重要;這也是革命的涵義之一種——革除人類已成乃至防範末成的劣根性,指望實現一個合理群體生活的將來……

(二十五)

  一個晴和的下午。三點稍過,志摩站在道賽司德的托馬斯﹒哈代親手建造的如今已上了年紀的房屋前,拉響了門鈴。

  一陣狗叫聲後,裹著白紗頭巾的年輕女僕開門探出頭來,見是個陌生人,開口便說:"哈代先生從不見客。"

  志摩趕緊遞上狄更生的親筆信,她進去了一會,出來說:"哈代先生願意見你。"

  志摩站在客廳裡看著牆上雪萊的畫像。過了好久,哈代推門進來了。

  一個剛過五尺的禿頂矮老頭,穿著短褲便衣。志摩還未開口,他一把拉住志摩坐下。"坐,坐。"接著就用急促而斷續的語調與乾澀而蒼老的口音連珠似地問道:"你是從劍橋來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譯我的詩?""你也寫詩?""你們中國詩用韻不用?"

  他們談詩。詩,將兩個人心裡的情愫、性靈像蠶絲一樣抽出來交織在一起,成了閃光的語言。

  志摩一面說話一面注視著哈代這張耐人尋味的臉;它的上半部,禿禿的閃光的前額,半圈短髮,看了覺得有趣,正如一個孩子的頭,使人感覺一種天真的意味;但愈往下愈醜陋,愈使人覺得難受。他那皺紋駁雜的臉使人想起一切古老的巖石,經過雷電的轟擊,風雷的侵凌,霜露的剝蝕,苔蘚的沾染,蟲鳥的雕蛀,時間與空間的變幻,都在這上面遺留著痕跡……

  這張臉上有著這位偉大詩人、小說家深沉的悲現主義的全部印記。

  哈代發現志摩在注意他的臉,他霍地站了起來。"你喜歡我的這首詩嗎?"他用純粹的蘇格蘭語朗誦起他的《倦旅》來:

  我的面前是平原,
  平原上是路。
  看,多遼闊的田野,
  多遙遠的路!
  經過了一個山頭,
  又來一個,路
  爬前去,想再沒有
  山頭來攔路?
  經過了第二個,啊!
  又是一個,路
  還得要向前方爬——
  細的白的路?
  再爬青天不准許,
  又攔不住,路
  又從山背轉下去。
  看,永遠是路!

  哈代閉上嘴,緊緊盯住志摩看。志摩剛想說話,他突然轉了話題:"你們的文字是怎麼一回事?難極了,不是?為什麼你們不丟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

  要我們丟掉幾千年沿用、演變、日臻完美的文字!這話嚇住了志摩,也傷了他的民族自尊心。他不管什麼哈代不哈代了。

  志摩激烈地反駁他的意見。兩人辯論了許久,最後,老哈代在年輕的中國詩人面前不好不承認自己的說法是荒謬的。

  這時,哈代的愛犬,梅雪又出來了,它咻咻地爬在志摩身上亂抓亂撓。

  他們一起走出門繞到屋子的左側去看花。梅雪搖著尾巴汪汪而隨。

  "尊敬的哈代先生,我遠道而來,您可以給我一點小紀念品嗎?"

  哈代回頭看到志摩頭頸上掛著的照相機,趕緊向旁邊躲開,雙手亂搖,口裡急急地說:"我不愛照相,有一次來了個美國記者給我添了不少麻煩,從此我不讓人照相,而且——我也不給你寫什麼字。"他突然大聲地加上一句。

  他加快了腳步,彎弓著背,雙腿外拐,一擺一擺地走著,似乎害怕志摩要強迫他做什麼事。

  "來,到這兒來!這兒有花,我採兩朵花給你做紀念,好不好?"他蹲下身去在花壇裡來了一朵紅的一朵白的石竹花送給志摩。"你插在衣襟上吧。你現在趕六點鐘的車剛好,原諒我不陪你了,再會,再會,來,來,梅雪,梅雪……"老人揚揚手,轉過身子逕自進門去了。

  志摩擎著兩朵花呆呆地站在園子裡——老哈代連一杯茶也沒有請他喝。

  五個小時後,志摩站在哀脫剎脫教堂的門前思索著。那個頭禿禿的背彎彎的腿屈屈的怪老頭,就是哈代嗎?

  邊上是自己的影子。

  啟程回國前夕,志摩借了一輛自行車,沿著三年前每日必經的那條道路飛快地踏著,趕往沙士頓。

  車輪在細砂路上發出"沙沙"的磨擦聲。

  車輪的磨擦聲喚起了志摩沉睡在記憶裡的全部意識、情緒、感覺……他又是劍橋的學生了。歲月、人事帶給他的憂煩、苦惱、頹喪全都扔到車輪後面,與灰塵一起消失了。

  車子在老約翰的小店前停下。

  "一包紙煙。"志摩故意把頭低著。

  老約翰正在算帳,聽見叫聲,隨手摸了一包香煙放到玻璃櫃上。

  "有沒有我的紫色的信啊?"

  老約翰抬起頭,愣了一會,他的眼睛發亮了。"啊——徐先生!"他趕緊走出店外伸出雙臂抱住志摩,"你又回來了!我不是在做夢吧。"

  約翰頭髮全白了,皺紋多得佈滿了整個的臉,只有眼睛還是那樣的慈祥,閃爍著幽默的光澤。

  "這次,我來歐洲旅行,明天就要動身回國了,不來一次沙士頓,總覺得缺少點什麼,心裡感到空虛。我說什麼也要來看一看,我忘不了我的老約翰,這兒的地方,這兒的人!"

  "是啊,你們東方人最講情義。說到缺少點什麼,我這裡——"他點點自己的心口,眼中已喻著淚花,"才缺少點什麼。你走了,我一直惦記著你。以前我每天早晨看見你騎車過去,黃昏時又騎車回來,不管買不買煙,取不取信,你總要停下來和我聊幾句。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像你這樣和善、漂亮、有吸引力的年輕人。你彷彿是我寂寞晚年裡的一盞明燈……"

  志摩感動了。"過幾年我再來,一定在沙士頓住一陣子。"

  "過幾年,"老人憂傷地搖搖頭,"老約翰也已經不在了——"

  "史密斯先生和太太好嗎?"志摩趕緊將話岔開。

  "感謝上帝,史密斯太太還是那麼迷人;史密斯先生像我一樣,也衰老了,他的小號聲,一天比一天低沉了。"

  "我去看看他們。約翰先生,你保重!"志摩推起車子離開老約翰的店。

  "你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一定會和我一樣高興!感謝上帝啊!"

  拐了彎,那座有著大露台的灰色屋子就出現在志摩的面前了。

  志摩在這所屋子周圍轉了幾圈,一種回憶勾起的依戀,使他心跳加速了。過了一會,他才推開門,逕直走了進去。

  史密斯太太聽見門口有響動,拿著一個平底鍋子,伸頭探腦地走了出來。她一看見志摩,一下子倒退幾步,把手舉到嘴邊,鐵鍋砰然墜地,過了一會,她猛然撲上前去,噙著滿眶熱淚,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抱住志摩,尖聲喊叫:"史密斯!史密斯!快來啊,史密斯!"

  史密斯先生還以為太太把滾油潑灑在身上,或者是廚房失火了,立刻像一個仗義行俠的武士似地手執水壺衝了出來,一見到志摩,他情不自禁地扔掉水壺,搶著上來與他抱吻。史密斯先生的板煙味,史密斯太太的香水味,都留在志摩的兩頰上。

  志摩在這裡吃了午飯,他重新品嚐到了史密斯太太的美味的烤仔雞、奶油蘑菇湯,當然不忘奉上一連串熱烈的贊語,直把史密斯太太樂得手舞足蹈,大聲呼喚:"可愛的孩子,我的寶貝!"

  他們問起幼儀,志摩講了她的近況,只是沒提小彼得的事。

  史密斯太太拉住志摩說:"你們走後,那幾間房子就不出租了。我和史密斯先生斷定:再也不會有你們這樣好的房客了!你什麼時候再到英國來,隨時來住。它永遠是你的英國家。"

  史密斯先生筆直地站著,盡量讓身軀挺得像皇家儀仗隊員那樣的英武;他的太太每說一句,他就趕緊添上:"是的,真是這樣!"最後,他略帶靦腆地問:"你……是不是很想再聽一曲我的小號?"

  史密斯太太連忙說:"親愛的,今天別吹,求求你!"

  "如果徐先生很想聽一聽呢?"史密斯先生側著頭,萬分躊躇,"你說呢,徐先生?"

  志摩笑笑,不便謝絕。

  史密斯先生要去拿他那金光燦燦的喇叭了。

  史密斯太太一把拉住他。"今天別吹了。你一吹,那個學校的學生們就又要到操場上去集合了。"

  "這倒也是的,"史密斯先生萬分沮喪,失去了千載難逢的權利了。"

  "徐先生不會介意的,是嗎?"史密斯太太說。

  志摩笑著說:"雖然極為遺憾,但為了小學生們不受干擾,只好放棄這次享受的機會了。"

  志摩深深感到人間真情的可貴,他彷彿讀了一首最動人的詩,受著極大的美感的震動。他留戀著每一分鐘。最後,不得不依依不捨地與老夫婦告別。

  兩位老人站在臺階上頻頻揮手,史密斯太太撩起裙幅擦著眼淚。

  自行車踏出沒多遠,志摩忽然聽見了史密斯先生的小號聲,歡越地響在空中。他忍不住撥轉車把,繞回到望得見露台的地方,只見史密斯先生莊嚴地引頸吹奏著,風吹亂了他的白髮,他屹立不動,活像是人類正直、善良的化身。志摩的熱淚又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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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6: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第十一部


(二十六)
  一路風塵,志摩回到北京。

  但是,他只是在朋友的聚會上見過小曼兩次,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還是靠胡適的幫助,才安排他倆在偏僻的陶然亭單獨見了一次面。

  西風吹枯了花朵,吹黃了樹葉,也吹瘦了鳥雀。

  陶然亭幾乎沒有遊人,荒涼一片。

  志摩和小曼兩人坐在一條石凳上。

  "虧你會信聽這種鬼話,我,徐志摩,在巴黎和一個胖女人同居!我不怪造謠的人,我怪你,你太不瞭解我,太不信任我了。我去歐洲總共四個多月,就寫給你一百多封信,每一封信都按照西方人的習慣用藍信紙,表示情愛。在歐洲,我胃口一直不好,到哪兒都心不在焉,連幼儀都笑我說:'你到歐洲來只帶來一雙腿,嘴和心都留在北京了!'你竟然還會懷疑我對你不忠誠,真太使我生氣了,小曼。"

  "你我相隔萬里,我見不到你的人,聽不到你的聲音,人家又說得活靈活現,叫我拿什麼來證實它是假的?何況,巴黎又是那麼個浪漫的地方。你生氣,我才生氣呢。"小曼噘起嘴,兩隻手將一條志摩從歐洲帶給她的漂亮的綢帕絞來統去。

  "好,算了,我們兩人都不要生氣。好不容易見次面哪來這麼多的氣。再說,你嫉妒,說明你確實愛我,嫉妒愈深愛得愈深。如果你聽到我同別的女人同居,一笑了之,那才糟呢,你說是嗎?"

  "貧嘴。"小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剛才聽你敘說你和你娘大吵的情況,真痛快,我的小龍終於站起來了,敢於同娘,同禮教的代表頂嘴了。"

  "你別幸災樂禍。人家差一點上吊。"

  "你不會去死的。我不在你身邊,我們還沒有吻別,你怎麼能一個人去死呢,要死也得讓我先死,你看見我死了……"

  "夠啦,夠啦,別死啊死的,說點別的好不好?"小曼拿起手帕去捂他的嘴。

  志摩將小曼的手握在手裡:"那我們就講生。生比死更複雜。死路只有一條,生路卻是無數條地擺在我們面前,看我們怎樣去走。曼,你現在就站在十字路口,看你選擇了。一邊是苟且無聊的偷生,一邊是認真嚴肅的生活;一邊是勢利骯髒的社會,一邊是高尚光榮的戀愛;一邊是封建專制的家庭,一邊是海闊天空的人生;一邊是你的種種壞習性,五大姑七大姨,雜類朋友,一邊是我與你的理想,詩與愛的聖潔生活。"

  "不是我不懂選擇,不願選擇,實在是我沒有這個力量。"

  "你從我這兒得到的力量還少嗎?從我們的朋友那裡得到的勉勵還少嗎?現在我回到了你的身邊,你該勇敢果斷起來了。"

  "嗯,我一定選擇,快快投入你的懷抱。"小曼倒入了志摩的懷裡。

  "有你在我的身邊,哪怕幾秒鐘,我心頭的憂愁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曼,你得抽空給我寫一點,不論多少,抱著你的思想與抱著你溫柔的身體,同樣是我這輩子無上的快樂。"他溫柔地撫理著她的秀髮。

  "我寫不好嘛。"

  "對了,我忘記告訴你,前幾天我把你寫的東西給適之看了,他說:'小曼的文筆已經有了散文大家徐志摩的神韻了,了不起,真了不起!"'

  "不行,你將我寫的東西隨便給人看,以後不寫了,不寫了。"

  "適之,你也把他當外人?"

  "適之也不行,我是寫給你一個人看的,萬一傳出去,教我羞不羞?"

  "好,以後任何人都不給看,我一個人欣賞。"

  "還是不寫。"她"咯咯"地笑個不停。

  "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眉!"

  "你叫我什麼?"她霍地坐了起來,皺著眉說。

  "我叫你眉,這是我新給你取的名字。就是你現在皺起來的那個'眉',喜歡嗎?"

  "眉,"她似乎在細細地品味,"我喜歡。黛玉不是叫顰兒麼。"

  "我回來看了你的日記,很感動。我也要為你寫一部,準備取名:《愛眉小札》。我買了一隻玲球堅實的小箱,專門放你我的信扎,算是我們定情的一個紀念,等我們結婚時,放在禮堂中央。"

  "別臭美了,摩。你看我這件新做的藍布旗袍好看嗎?"小曼將旗袍拉拉挺,叫志摩看。

  "好看。我愛你樸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藍布旗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殊的光彩,我看了心裡就覺得不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美的最高境界。你穿著華麗時當然也好看,但那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感覺得出的,素服時的你,有我獨到的領略。"

  "我整年穿藍布旗袍,那些鑽戒首飾都用不著了?"她道

  "關於這個,我再和你談幾句。說真的,我不喜歡你過於看重物質,不希望你隨意花錢,無意中養成想什麼非要得到什麼不可的習性;我將來決不會怎樣賺大錢的。即使有機會我也不干。因為我覺得奢侈的生活不是高尚的生活。論精神我主張貴族主義,談物質我主張平民主義。我希望不要因為這個問題拉開我們間的距離。"

  "有這麼嚴重嗎?"

  "有。愛,在儉樸的生活中,是有真生命的,像一朵朝露浸著的小草花;在奢華的生活中,即使有愛,不夠純粹,不夠自然,像是熱屋子裡烘出來的花,一半天就衰萎了。"

  小曼想說什麼,看到志摩那認真的樣子,她改口了。"一切都聽你的,你愛我怎樣,我就怎樣。你是我的上帝,我是你手中的泥團,隨你塑造。"

  "我的好小龍,真好。"

  他們擁抱,長吻。四個多月分離中的種種磨難苦痛,連同陶然亭,一起消失了;希望和信心又回到他們的心中,他們感到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強大。

(二十七)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

  志摩用這句充滿希望和信心的話,作為《愛眉小札》的開頭。

  它是一個狹長本子,灰藍封面,天地頭很寬的連史紙,十行藍格,古色古香。志摩用毛筆一個字一個字記下自己心靈的每一下愛的搏動。

  他十分喜愛這個名字:《愛眉小札》。眉,是他對小曼的愛稱,青黛一抹,彎彎的,細長的,微微蹩聚,帶著惹人愛憐的哀怨,多美!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山河也不夠深,常常有露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麼多少總是難產,我唯一的靠傍是霎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般的高貴的愛裡,我享受無上的心靈的平安。

  他安慰他的眉,他鼓勵他的眉,他引導他的眉,他啟迪他的眉。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們是有志氣的,決不能放鬆一屑屑,我們得來一個真純的榜樣。眉,這戀愛是大事情,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聖,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摯友是難得的,我們現有少數的朋友,就思想見解論,在中國是第一流。他們都是真愛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實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說,相信你我有這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難得的,但同時你我負著的責任,那不是玩兒。對已,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鬥到底,做到十全的責任!

  他等待著他的眉。

  眉,我總說有真愛就有勇氣,你愛我的一片至誠,我身體磨成了粉都不能懷疑,但同時你娘那裡既不肯冒險,他那裡又不肯下決斷,生活上也沒有改向,單叫我含糊的等著,你說我心上哪能有平安,這神魂不定又哪能做事?因此我不能不私下盼望你能進一步愛我,早晚想一個堅決的辦法出來,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實現我一輩子理想中的新生活。

  他解說羅密歐與朱麗葉,解說愛的偉大和完美。

  戀愛之所以為戀愛,就在它那絕對不可改變不可替代的一點;羅密歐愛朱麗葉,願為她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女子能動他的心;朱麗葉愛羅密歐,願為他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男子能佔她一點子的情,他們那戀愛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這裡。他們倆死的時候彼此都是無遺憾的,因為死成全他們的戀愛到最完全最圓滿的程度,所以這'Die upon a kiSS'是真鍾情人理想的結局,再不要別的……

  "定情'——thespirtuelmpent,the great mutual givingup——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兩個靈魂在上帝的眼前自願的結合,人間再沒有更美的時刻——戀愛神聖就在這絕對性,這完全性,這不變性;所以詩人說:

  ……the light of a whoe life dies,

  When love is dono

  戀愛是生命的中心與精華;戀愛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戀愛的失敗是生命的失敗,這是不容疑義的。"

  他生病了,這病也變成了愛的遐思:

  "……早先我有病時總想媽媽,觀在連媽媽都退後了。

  我只想我那最親愛的,最鍾愛的小眉。我也想起了你病的那時候,天罰我不叫我在你的身旁,我想起就痛心。眉,我怎麼不知道你那時熱烈的想要我……今晚輪著我想你了,眉!我想像你坐在我的床頭,給我喝熱水,給我吃藥,撫摩我生痛的地方,讓我好好的安眠,那多幸福呀!我願生一輩子病,叫你坐一輩子的床頭……"

  他給愛塗上了濃濃的理想主義色彩,他在追求一個性間無法容存的美的境界:

  "……我要的是你的絕對的全部——因為我獻給你的也是絕對的全部,那才當得起一個愛字。在真的互戀裡,眉,你可以盡量、盡性的給,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給你的戀人,再沒有任何的保留,隱藏更不須說……愛是人生中最偉大的一件事實,如何少得一個完全:一定得整個換整個,整個化入整個,像糖化在水裡……

  眉,方纔你說你願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愛我是真的,不過,因為實際的事變誰都不能測料,到了臨場要沒有相當準備時,原來神聖的事業立即變成了醜陋的頑笑。

  我不僅要愛的肉眼認識我的肉身,我要你的靈眼認識我的靈魂。"

  愛哺養了他的詩。
  沒有愛也就沒有詩。
  "今晚天上有半輪的下弦月;
  我想攜著她的手,
  往明月多處走——
  一樣是清光,我想,圓滿或殘缺。
  庭前有一樹開著的玉蘭花;
  她有的是愛花癖,
  我忍看她的憐惜——
  一樣是芬芳,她說,滿花與殘花。
  濃蔭裡有一隻過時的夜鶯;
  她受了秋涼,
  不如從前瀏亮——
  快死了,她說,但我不悔我的癡情。
  但這鶯,這一樹殘花,這半輪月——
  我獨自沉吟
  對著我的身影——
  她在哪裡呀,為什麼悲傷、凋謝、殘缺?"

  然而,愛終究不是詩,不是神力,沒有那麼多的理想色彩,你愛的如果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神,這愛就永遠與煩惱、顧慮、痛苦、瑣碎的世俗生活統繞在一起。

(二十八)

  小曼終究敵不過家人的壓力和王賡的催逼,還是跟隨母親去了上海。

  志摩陷在絕望中,像個陷在無邊幽黯中的孤魂,沒有目標,沒有歸宿,不知該怎樣打發日子,不知該走向哪裡。走了小曼,北京城頓時變得空蕩蕩的,太陽沒有了光芒,世界失去了重心和色彩;哭泣沒有眼淚,呼喚沒有回聲。他忍受不住了,他要瘋了。

  從八月九日到九月十七日,四十個晨昏,志摩的靈魂在天堂——地獄——天堂——地獄之間走了幾個來回。

  命運把他在大歡大悲之間的猛拋猛擲,折磨得他憔悴不堪了。

  他發傻似地獨自去杭州靈隱,直挺挺地躺在望雷亭下那條石凳上尋夢,臉上蓋著小曼送的一條小紅絹。

  他的愛是雷峰塔,在風風雨雨中,倒了,埋了。

  九月十七日,他寫下《愛眉小札》的最後一篇。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像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
  像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眉呀,想不到這《愛眉小札》,歡歡喜喜開的篇,會有這樣悲慘的結束。"

  他買了去上海的火車票,神思恍惚地來到上海。

  但是,他見不到小曼。

  他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找她。他也不敢貿然去找她。

  他成天在街上喪魂落魄地亂走,他萎靡得像一個瀕死的人。

  受過彌蓋朗淇羅影響,畫過巨幅史詩油畫的劉海粟來找他了。

  海粟的神情是複雜而含蓄的。志摩瞪著失神的眼睛茫然瞅著他。

  "志摩,你不能消沉。我來試試想一個辦法看。事在人為嘛。我逃過婚,反抗封建婚姻有點經驗。"

  志摩眼中突然放光,一下子跳起來抓住海粟的手不住地搖:

  "海粟,海粟,一切全仰仗你了!你務必替我想個辦法!"

  "你且不要抱樂觀。事情棘手,辦起來看。"海粟實實在在地說。

  志摩緊握海粟的手不放。"只要你肯用心去辦,準能辦好,我也只有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

  "這次來上海;我與小曼母女同車,一路上講了許多,都是幫你和小曼的話。老太太那頭,好像有點鬆動了,現在需要的是對王賡用點功夫……只要說通了王賡,老太太不會再作梗的……"

  海粟像構思畫面一樣構思起他的計劃來了。

  王賡接到一張款式雅緻、印刷精美的請柬,抬頭寫著"恭請王賡先生、陸小曼女士光臨",下首是"劉海粟鞠躬",訂座地點是功德林素菜館。他把請柬拿在手裡翻過來翻過去看了好幾遍,尋思著此舉的緣起和意義……劉海粟是老朋友,小曼母女此番自北京來滬是與他同行的,是不是巧合倒很難說。劉海粟跟徐志摩向來莫逆,這次宴請想來不為無因。

  平心而論,王賡對徐志摩並無多大惡感。他與志摩雖非深交,但志摩一團天真、熱情至誠的為人他是瞭解的。志摩與小曼,作為神交,他也不反對,所以也曾請志摩陪著她到處遊玩,主要還是為了讓小曼的心情舒適愉快點。他的心自問對小曼已是至矣盡矣,夠慷慨夠開通的了,但以小曼的柔弱嬌媚,時時刻刻需要溫情的滋養,這一點,自己作為丈夫來說是力所不透的,這就使志摩這個風流倜儻的才子教授佔了上風去了。

  站在丈夫的立場,王賡想到妻子的心已有他屬,當然是惱火的。這至少有辱門庭。閒言碎語在社會上傳來傳去早已使他怒不可遏。這次嚴令小曼來滬,她畢竟還是屈從了,但這種征服式的夫妻關係還能有多大意義呢?行前夫妻間的那次齟齬,早成鏡上之隙,裂痕看來是很難彌合的了。此後縱然可以把她禁錮深閨,但後果可想而知:無非是以她的沉默、悒鬱而死告終罷了。小曼何辜,自己又何忍這樣嚴酷地將她置於死地?小曼的個性,他並不是完全不瞭解的。她是一個體質孱弱,生性隨和,貌似柔順,但骨子裡卻有她的剛與倔的人。這一點,一般人不易看出,他自己也是最近才看出的。他與她的結合,完全是陸家的主張,小曼當時年甫十九,雖然聰慧蓋世,但對生活的願望與理想卻未形成,可說是糊里糊塗成了他的妻子;而自己的品貌、性格,實無使她愛慕傾心之處;是徐志摩撥亮了她心頭之燈,開啟了她心頭對情,這,今後能被扼殺嗎?能被磨滅嗎?

  然而,以平素的認真、嚴酷的個性而言,王賡萬萬不能容忍別人——不管他是什麼人——奪去他的明媒正娶的髮妻,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為不堪的羞辱?

  他猶豫著。

  小曼進房間來了。

  自從到上海後,她沒給他看過好臉子。她把這次的屈從看做是對他抗爭的一次慘敗,她把這次與志摩的分開看做是理想徹底破滅的一次先兆,她把他看成奪走了自己的青春、身體、生命、前途和理想的惡魔,她恨死了他,發誓一輩子不給他好臉子看。

  王賡沒有轉身。他把請柬放進了抽屜。他不願意讓小曼看出自己的徬徨、矛盾,尤其是在自己的想法還沒有理出一個頭緒的時候。

  王賡板著臉走出房間。

  小曼進來的時候,已經瞥見他把一樣東西塞進抽屜。

  他越想瞞她,她越想看個究竟。聽到汽車引擎響過之後,她打開抽屜,拿出請柬,用眼睛一掃,頓時心中充滿喜悅。

  ……海粟先生在南下的火車上同娘說了許多,小曼在一旁低頭不語。聽完海粟的敘述,娘長歎一聲,說:"曼的心思,我們何嘗不知,又何嘗不疼惜她!你說的道理,我們不是不懂,可是,事已至此,有什麼辦法可想?我們老先生是最講禮義最看重家聲的人,叫我們怎麼辦?好端端的又如何去對王賡提出來?"

  海粟微笑著說:"老伯母莫怪我輕狂雌黃,我學的雖是藝術,可很看重實際。目前這樣,把小曼硬生生死活逼到上海,她和王先生又怎麼能琴瑟和諧,如何白首偕老?把小曼和徐先生硬生生死活拆開,那不是毀了他們兩人?小曼痛苦,三天兩頭鬧病,你們二老心裡又如何安寧?這樣下去,對誰也沒有好處啊。"

  陸老太太搖著頭說:"照你說,還有什麼路可走?"

  "我看……"海粟說,"小曼和王先生還是離掉的好。"

  "那樣也不行啊。王賡對我們孝敬,對小曼也還厚道,他沒有什麼大過錯,如何能叫他吃這個虧?這一點是萬萬使不得的,我們也不能對人這麼刻薄!"

  小曼抬頭朝娘看了一眼,臉上顯出失望之色。

  "如果曉之以理,使王先生明白這樣做夫妻也實在沒有味道,而自願解除婚約呢?"

  "這……這……"老太太沉吟著,又搖搖頭,"終是不要。這婚姻,你劉先生不是不知道,當初是我們老先生提頭的,當時王賡的景況也不大好,結婚的費用幾乎都是陸家承擔的……現在,又由我們方面……人家會怎樣看?"

  "這些,我看倒也不必多慮了。"海粟說,"現在這樣,已經成了僵局,外界的議論夠多了。只要能想出個辦法來,王先生不反對,我看也未嘗不可一試。"

  "說說容易,能做得到嗎?王賡是軍人,弄僵了真正發作起來也是蠻可怕的,萬一談不好,益發不可收拾了呢。"

  "我們徐徐圖之吧。總之,這是對王先生好、對小曼好、對你們二老好、對志摩好的事,我想大家都知書達理,不愁找不到一個萬全之策的。"

  一看到請柬,小曼立刻想到車上的情景,他知道海粟先生要為他們施行他的"萬全之策"了。她心中充滿了期待。

  志摩更是滿心歡喜,裝了滿肚成功的通想。他像小孩子巴望過年似地巴望去功德林的那一天。儘管他也知道事情困難重重,儘管他也知道要王賡心甘情願地同意離婚無異緣木求魚,但他相信世上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情,不相信他和小曼最後會分手,不相信命運會對他們這樣殘酷。

(二十九)

  功德林廳堂不大,卻甚雅緻。

  來客除了小曼母女和王賡外,還有楊銓(杏佛)和唐瑛、唐腴廬兩兄弟,以及李祖德、張君勵等人。

  志摩很早就到了。

  王賡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矜持而彬彬有利地向大家施禮招呼,倒比往日的他顯得隨和些。小曼既有點緊張,又不失其從容,儀態萬方地與眾人微笑,稍稍寒暄幾句;又向志摩微微頷首,以示不需故意裝作冷漠。

  志摩倒是不自然了。他一會兒跑東,一會兒跑西,像在幫著張羅,又沒干成什麼。海粟橫他一眼,他才安安靜靜地坐好了。

  王賡沒有忘記跟志摩握手,但志摩卻感到他手上有一般冷氣,心裡頓時冷了半截,連眼光也是怔怔的了。他不敢多朝小曼看。

  海粟一副從容若定,胸有成竹的樣子。

  他給每個客人斟滿了酒,殷勤勸杯,一面考慮著自己的開場白。

  張君勱一時不知海粟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見他飲乾一杯酒也沒有交出一個底來,便忍不住說:"海粟,你這個'藝術叛徒'又要搞啥花樣了?"

  這句話倒給了海粟一個啟發。他端著酒杯,站了起來。"我,與其說是'藝術叛徒',倒不如說是'禮教叛徒'。今天把各位邀來——光臨的還有陸老夫人……是為了我私下有一件事要紀念。當年,我反抗封建的包辦婚姻,從家裡逃了出來,終於在自主的情況下爭得了婚姻幸福。先請大家飲這一杯。"

  大家舉起酒杯。

  陸老夫人緊張了。偷覷女婿一眼;王賡不露聲色地微笑。小曼若無其事地舉杯向海粟的酒杯伸去,志摩一仰脖已把一杯紹興陳花彫酒喝了下去。他在心裡為海粟鼓掌,接著又憂心忡忡地向王賡看了一眼。

  張君勵與海粟碰杯以後,又說:"那麼,你是個雙料叛徒了?"

  小曼抿嘴一笑。

  楊杏佛跟唐瑛說了句什麼。他們全然沒有悟出海粟用意之所在。

  "我感到很欣慰,"海粟繼續說,"各位都理解我,支持我。我們正處在一個變革時代,我們文化界人,尤應以在思想精神疆域討伐封建餘孽為己任。我們是青年人,誰不追求理想,誰不渴望幸福?

  而婚姻之幸福,實是人生幸福的主要內容。

  "我之逃婚,當然不是對生身父母的不敬不孝。但是我感到,要跟一個根本不認識、不瞭解、無感情的女子結為終身伴侶,還要生兒育女,是很難堪,很痛苦的。然而我又別無良策,只好一逃了之。"

  大家哈哈大笑。

  "溯之祖宗,亦有楷模:司馬相如、卓文君,梁山伯與祝英台,都是我們的先驅。中國的愛之廟堂應該供奉他們為神。他們所舉之精神火炮,我們二十世紀的青年豈能不接傳下去?"

  陸老夫人因為海粟早已跟她談過這番話,所以並不十分難堪,甚至感到他說的也不無道理。

  "今天我們講平等。什麼平等最重要?男女平等。而舊禮教的'三從四德',首先是對女性的莫大壓制和摧殘。它無視女性的個性尊嚴,剝奪女性的社會權利,一味要求她們隱忍、屈從,這實在是很殘忍的。'五四'以來,大家歡迎'德'、'賽'二先生,而尊重女權,則是二位先生的思想原則之一。

  "我的婚姻觀是:夫妻之情應該建築在相互之間的感情融洽。情趣相投的基礎之上。妻子絕對不應該是丈夫的傭僕、玩偶、點綴品。妻子應該是丈夫的知音、合作者。否則,婚姻十之八九是不會有幸福的。固然也可以長久甚至終生相安無事,但這須以一方的犧牲忍受為前提……"

  深刻的見解,精彩的辭令,使幾個人鼓掌了。志摩也跟著鼓掌。

  王賡微微閉目。他在思索,繼續他收到請柬時的思索。

  "我就說這些。"海粟又給大家斟酒,志摩連忙起身相幫,'隨便用吧,素菜也有它的風味,是很可口的。"

  "海粟說得很好,中國有幾千、幾萬、幾十萬、幾百萬這樣的雙料'叛徒',就有希望了!"楊杏佛點頭稱道。

  "中國的封建造毒太深。有好多人,受過新式教育,但骨子裡還是封建遺少。"張君勵邊飲酒邊說,"志摩跟舍妹離婚,我就贊同。

  過去的一步走錯了,以往不諫,來者可追嘛。他們有他們自己選擇新生活的權利。我們兄弟幾個對此都持支持態度。"

  提到志摩,王賡心情複雜起來。

  小曼卻出奇的鎮靜,跟母親在低聲評論功德林廚師的精湛手藝。

  "海粟,我敬你一杯。"唐瑛與海粟碰杯。

  "我也敬你一杯。"杏佛也來跟海粟碰杯。

  氣氛漸漸活躍。

  酒過三巡以後,王賡忽然舉杯站起來。"海粟,你的話說得有道理,有文采;你不僅筆底生花,而且能口吐蓮花,我敬你一杯。"

  海粟連忙與他碰杯。

  王賡又拿著酒杯轉向陸老夫人。"母親,請乾了這杯。"說罷,他又向小曼和志摩掃了一眼,"願我們都為自己創造幸福,並且也為別人的幸福乾杯!"

  飲乾之後,他又說:"我今天還有些事情,要先走一步,請各位海涵。小曼,你陪大家敘敘,呆會隨老太太一起回去吧。"

  當小曼回到家裡,已經夜深了,王賡還沒有睡覺。小曼看到煙灰缸裡的堆積如山的煙蒂,嚇了一跳。

  "你先回來了?還沒有睡?"小曼柔聲問道,又補了一句:"抽那麼多煙?"

  王賡乾笑一聲,沒有回答。

  小曼轉身去盥洗室。她感到王賡神色有異,但不竣刻。

  小曼返身進房時,直視王賡的眼睛。他顯得很疲倦。

  "今天我到書房去睡。"王賡用乾澀的語調說,"你休息吧。"說完,他就走出去了。小曼整整一夜沒有入睡。

  她估測不出王賡在想些什麼。

  幾天過去了,小曼那兒沒有任何動靜,志摩得不到一點兒消息。跑去找海粟,海粟聳肩攤手無言以對。

  希望像七彩的肥皂泡,又破滅了。

  設法跟小曼聯繫吧,說些什麼呢?以往的那些勸勉、鼓勵、期望、憧憬之詞,現在想來多麼空洞,多麼脆弱,多麼可笑呵,在強大的、堅固的現實面前,它不堪一擊。

  小曼現在怎麼想?愁碎了心,哭壞了身子,怎麼辦?

  王賡是可惡的。他為什麼要說那幾句模稜兩可的,叫人生出奢望的話?純粹是不負責任的外交辭令。不過,他有權作這樣或那樣的決定。

  完了。愛情、理想、新生活!

  完了。下半輩子的幸福!

(三十)

  自從那天打功德林回來王賡睡到書房裡去以後,他就再沒有走進小曼的房間一步。小曼懷著不安的心情,注視著他的舉動。

  他很少和小曼交談。即使偶然說上幾句,也是特別的彬彬有利,字斟句酌。

  小曼同樣得不到志摩的消息。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裡。她不敢去找海粟打聽志摩的情況,唯恐這會觸怒王賡,把事情推向反面。始也知道王賡心裡非常矛盾,非常痛苦,想到這種痛苦正是自己所造成的,他就不免帶著一絲歉意,主動關心他的飲食起居。

  天轉涼了,她親手縫了一條絲棉被子,抱著走進書房,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他當做床睡的三人沙發上;看到枕頭套勝了,就脫下來,吩咐女傭換上新的……寫字檯上很亂,有酒杯,有煙缸,有翻開的書。她動手整理,忽見一方紙。抽出一看,墨跡鮮潤,大概是昨天晚上寫的。曾經在北京大學教過書的王庭,一手顏體字是很見功力的,字字飽滿,筆筆剛勁。紙上錄寫著魏徵的一句話:"夫婦有恩則捨,無誠則離。""離"字下面多了一大點墨染的污跡。

  小曼捧著這張紙,呆住了。

  顯然,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他已下了決心。這正是她所盼望的。可是一旦真正碎然而臨,她卻又感到那麼大的驚懼,一下子只覺得手足無措了。五年的夫婦生活,儘管沒有震顫心靈的愛,沒有纏綿動人的情,但是通過一千多個晨昏朝暮,夫婦間不可免的接近和共處,兩顆心靈畢竟還是瞭解的,現在她真切地感到了一種被撕裂的痛楚。她設想他以後一個人的生活,那麼的寂寞,那麼的孤獨;想起自己以往對他那麼任性,那麼驕橫,她揪心了。

  她無力地垂下手,紙落在地上。

  "你看到了,也好。"不知什麼時候,王賡已走進書房,站在小曼背後,看著她。

  小曼嚇了一大跳,掉轉頭去,急忙伸手抹眼睛。她以為自己眼中有淚。

  王賡的臉上有一種嚴肅得近乎神聖的表情,眼睛裡發著悲憫的光,但他的語氣卻是溫和的:"小曼,我正想和你談一談,你坐下吧。"

  小曼受不住這種表情,這種眼光,這種語調。她沒有坐下;想開口,喉嚨被哽住了。

  "我想了很久很久。既然你跟我一起生活感到沒有樂趣,既然我不能給予你所需要的幸福,那麼,我就有義務有責任對我們的婚姻價值重作冷靜的估量。"王賡瞧著自己的足尖,又抬頭向天,"我……"

  小曼急忙打斷他:"受慶,你別說下去了,我求求你別說……"

  "不,讓我說吧。在戲劇裡,落幕前,也常有一段獨自的。我這個人很平庸。我對婚姻幸福沒有很高的期望,因而一直對你關注不夠,這是我的責任之所在。"

  小曼支持不住了,她軟軟地倚在寫字檯上,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我的良心和道德感促使我不能再使你陷在這種痛苦裡,因為這是一輩子的事情。"

  "受慶,你……為我……犧牲……"

  "不,小曼,談不上犧牲。我很自私,真的,很自私。我需要的是對我全心全意、百依百順的女人……你的心已不屬於我,我留住你的身子幹什麼?得到的只有嫉妒惱恨而已。而且,最近的一件軍火大事,幾乎被我全辦糟了。現在,我需要平靜、安寧……"

  "不,這不是真的,不是你的真心話……"

  "我們不要在這一點上爭論了。小曼,我唯一希望於你的是:眼光要准,得到幸福。你的感情是脆弱的,你不可能經受再一次的打擊了。"

  小曼撲倒在寫字檯上,肩膀抽動著。

  王賡俯身拾起那張字幅,把它重新壓在鎮紙下面,然後呆呆地佇立不動,目光滯定,像是在凝視著自己那難以捉摸的前途。

  過了一會,小曼轉過身,仰起滿是眼淚的臉,征怔地瞅著王賡。

  王賡上前一步,伸手撫摸小曼的頭髮。"小曼,不要感激我。我把自由還給你了。"

  小曼渾身一抖,把頭一偏,咬住嘴唇,奔了出去……

  他們離異了。

  身子和靈魂都是自由的了,現在。小曼感到真像在夢中一樣。

  當一切來得太突兀,太出乎意料,太快,太便當時,人們總會懷疑它的真實性。在這種時刻,過去為此所承受的種種挫折、盼待、失望、堅忍,不管它是何等的漫長難熬,都最容易被忘卻,因為人們面對的永遠只是活生生的現實。就像突然改換了場景,就像突然被置於一種陌生的心境裡,人們一下子會手足無措,小曼不知該怎麼辦了。

  小曼漸漸冷靜下來,忽然想到第一要做的是馬上去找志摩,像一隻飛燕似地撲入他的懷裡,把這驚天動地的好消息用最簡單,最明確最響亮的語言告訴他,保管把他震得目瞪口呆,涕淚滂沱。

  可是,志摩不在上海。他肯定回北京去了。

  小曼迫不及待地買了火車票隻身北上。儘管大地、樹木、田野飛馳而退,儘管每小時不下數十里的行速,小曼只恨火車開得太慢,只恨自己沒有孫行者一跟斗翻出十萬八千里外的本領。

  志摩,你還正在你的單身臥室裡穿過想像的愁雲慘霧眺望著一片黑暗的未來吧,你的曼卻在飛快地向你靠近呢,我們的幸福正、像一朵祥雲在飛快地向你飄來呢;心上的血,不要再流淌了啊,魂裡的淚,不要再揮灑了啊,我的摩!

  到了北京,卻不知志摩住在哪裡。小曼急得團團轉。

  第二天早晨,小曼隨手翻開《晨報》副刊,一行鉛字像靈符似地向小曼招手:《迎上前去》——徐志摩。

  打了幾個電話,問到了地址,小曼飯都顧不上吃,直奔志摩的住處。胃沒有痛過,頭沒有暈過,腿沒有酸過,不知哪來的體力和精神,小曼感到自己就像奧林匹克運動場上的健將。

  下車後還有一段路。

  跑啊……

  散發出騰騰熱氣的包子舖,牌坊式的百年茶館,提鳥籠的閒人,響著叮叮悄悄腳踏鈴的人力包車,裹著街頭的風沙塵灰過去了。

  跑啊……

  失眠、眼淚、頤和園的北風、香山的紅葉。掙扎、痛苦,滿是相思味的日記和書信,過去了。

  跑啊……

  她"登登登"地衝上木樓梯,猛地推開房門——

  一手擎著一管毛筆,一手夾著一支香煙。這突如其來的推門聲把他嚇了一跳,煙頭上一截長長的白灰掉落在飽子上。

  她那頭髮披散著遮住的半個臉,不停喘氣的張大的嘴,亮晶晶的汗珠,凌亂的衣衫……

  "啊!你——",志摩霍地一下驚跳起來,僵直著身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活像一個稻草人。

  "摩……我……你,"小曼此刻才感到氣促胸悶,腳下發軟了。

  "你,你……"志摩好不容易回過了神,手忙腳亂地把毛筆扔進煙灰缸,把煙頭塞進鋼筆套裡,推開椅子,撲向小曼。

  "我們……我們……"還沒等志摩扶住她,小曼癱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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