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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草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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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6: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第三卷﹒第一部


(一)
  還是破舊的車站,還是鬧哄哄的人群,還是像僵臥的蛇龍似的等待開動的火車——此刻,在志摩的眼裡,卻成了童話中的仙境,一切都變得那麼的動人:自己,——就是快樂王子,身邊端坐著一位從有毒龍看守的古堡中拯救出來的美麗公主;一切都發出耀眼的光芒:親友們的笑容與揮手;一切都像莊嚴的凱旋曲:親友們的祝願、叮嚀……就連月台柱子上畫著赤身胖孩和艷俗女人的廣告牌,也似乎鍍上了一層金,燦爛可愛。

  志摩哽大了嘴,從車窗裡伸出半個身子向送行的親友用力地揮手;小曼在他身後,安詳地微笑著,輕輕搖動一方絲羅小帕。

  車動了,月台上的聲浪高了起來。志摩和小曼放大嗓門向送行者說了幾句告別話,車子就載著他們和他們的幸福,離開古城北京向南方進發了。

  這是一九二六年的暮秋天。

  "你還記得嗎?我的《愛眉小札》開頭的那一句話?'幸福還不是不可觸的。'我的預言應驗了!"志摩親呢地挨近小曼,悄聲說道,臉上顯出難以名狀的喜悅與得意之色。

  "我還記得你那日記裡許許多多傷心、痛苦、絕望的句子哩。"

  小曼嬌嗔地看了他一眼,故意說。

  "那只是為了襯托幸福所著的底色。我好像記得羅曼﹒羅蘭在《貝多芬傳》裡說過,正因為痛苦,歡樂才莊嚴醇濃。"

  小曼抿嘴一笑,沒有作聲。她拿了一顆話梅放進嘴裡,仰著頭,閉上眼,品味著話梅的甘甜和鹹酸。

  他倆的婚禮是農曆十月三月《孔子誕辰》在北京北海舉行的雖然不辦酒宴,只備茶點,但在北京的文化界名人幾乎都來了,一時群賢畢至,仕女雲集,熱鬧非凡。

  證婚人是梁啟超,胡適作介紹人。

  志摩望著窗外。

  飛馳而去的景物就像倒退回去的時光,志摩又看到了自己的盛大而簡樸的婚禮場面:禮堂裡小圓桌排列得井然有序,賓客們團團而坐,他們手捧清茶,交談著,祝賀著,讚美著,感歎著。笑聲,語聲,照相機的"卡嚓"聲,嗑瓜子聲,交響一片。

  雜聲漸漸靜息下來,儀式開始了。

  胡適首先起立致詞。他用帶點安徽口音的國語,緩慢而有力地說道:"今天,我們聚在這裡,慶賀志摩和小曼的燕爾大禮,心中非常快樂。"他停頓了一下,輕輕咳嗽一聲,又說:"朋友們知道,他們兩人都走過一段痛苦的路。但是他們百折不撓,相信只要朝著確定了目標一直走下去,理想遲早會變成現實。現在他們成功了,我,所有的朋友,都著實為他們高興——"

  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

  "他們的成功本身表明一種新的人生觀的興起和成立。固然各人遭際不同,不必競相傚法,但把熱烈的愛情作為婚姻的唯一前提來考慮,卻無疑是值得讚頌的。他們的心地純潔坦蕩,他們的真態人所共鑒,他們的堅毅驚天地動鬼神;有了這種精神,做學問,辦事業,不論幹什麼,可以說無有不成者……

  "還望志摩、小曼,長此互敬互重,互提互攜,在人格上、學問上、事業上,以感情和幸福為豐厚的滋養,竿頭日進,層樓更上,作出可貴的成績……"

  適之的賀詞,又一次在志摩和小曼的心頭掀起一股興奮、歡樂的巨浪。他們相視一笑,一齊把感激的目光投向他。

  胡適說罷,掌聲過後,梁任公神色在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身穿嘩叭長袍,黑綢馬褂,把眼睛向四下一掃,又扭頭看看畢恭畢敬地站在身夯的新郎新娘。

  小曼一身西式禮服紗裙,上綴朵朵隱花,襯出了頸項裡的絞絲金項鍊和手指上的藍寶石戒指,全身裹在一層光華裡。志摩是淡青的長袍,金絲眼鏡,油亮的頭髮向兩邊分開,嚴然一介書生。

  "志摩,小曼,你們兩個都是過來人,"梁任公的嗓音特別響亮。

  這句話,像一把錘子似地猛敲在沉浸在幸福裡的志摩與小曼的心上,使它們突地收縮了一下。"我在這裡提一個希望,希望你們萬勿再作一次過來人。"

  滿堂賓客莫不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婚姻是人生大事,萬萬不可視作兒戲。現時青年,口口聲聲標榜愛情,試問,愛情又是何物?這在未婚男女之間猶有可說,而有室之人,有夫之婦,侈談愛情,試想你們為了自身的所謂幸福,棄了前夫前妻,何曾為他們的幸福著想?古聖有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話當不屬封建思想吧,建築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有什麼榮耀,有什麼光彩?……"

  梁啟超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憤慨,滔滔不絕地演說了一篇訓詞,將新郎新娘著實訓斥了一頓。

  志摩心驚肉跳地低頭聆聽,斜眼瞄去,只見小曼臉色發白,雙手微抖;座中小曼的父親陸建三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面上已無人色。

  連適之都十分尷尬。志摩是明白梁師的用意的。以他的年輩和閱歷,他當然不贊成志摩與小曼的結合,他認為他倆的愛情,只不過是率性衝動,荒誕放肆,將來必不美滿,所以今日對兩人當頭律喝,以作警戒。志摩從不記恨別人;梁師愛惜自己,只是他對小曼缺乏瞭解,才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來。過後向小曼作番解釋,向岳父母打個招呼就是了。

  可是那位任公老夫子卻一發不可收,到後來竟至聲色俱厲地直呼其名:"徐志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至於離婚再娶……以後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大庭廣眾之間,疾言厲色之詞,志摩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趨步向前,低著頭,悄悄地對老夫子求情說:"請老師不要再講下去了,顧全弟子一點面子吧。"

  梁啟超這才住了口,袍袖一拂,氣呼呼地坐了下來。

  僵局似的場面延續了幾分鐘,不知什麼人走到一邊把留聲機打開了,勃勞姆斯的《匈牙利圓舞曲》歡快地奏鳴起來,於是,氣氛又漸漸活躍了。

  在司儀的高聲安排下,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證婚人、介紹人行禮以後,接著進行新人交換信物的儀式。志摩突然緊張異常,他呼吸急促,雙手顫抖……

  志摩是個詩人。他把自己與小曼的結合看做自己理想的實現,愛、自由、美三者完滿的成就。這是一首偉大、莊嚴、神聖得無與倫比的詩,今天完成了。他想,當荷馬、但丁、歌德在他們的《伊利亞特》、《神曲》、《浮士德》的最後一行後面圈上句號時,他們的手是否也會因激動、興奮而顫抖?

  火車車輪和連軸的聲響是有節奏的,聽起來真像一首帶抑揚格的長詩……

  一隻蒼鷹在車窗外青灰色的天空中盤旋著,雄偉壯美。志摩想叫小曼看,一回頭,只見她閉著雙眼,胸脯微微起伏著,似乎睡著了。

  他忘了蒼鷹,默默地注視著她的臉龐。

  其實,小曼並沒有入夢。她在回憶著就像嘴裡那失去了甘甜的話梅一股的酸成的往事。

  她不能忘卻最後幾次跟王賡接觸的情景。這個人,曾經那樣令她失望、反感、憎惡乃至痛恨,然而當他幾費躊躇以後一旦決定把自由還給她時,她卻又感到很難即刻在情感上把他棄如敝屣了。是眷戀,是內疚,還是反過來對他的憐憫?她不知道。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人,是複雜的。多愁善感、感情細膩的小曼就更其如此了。

  最近一年多來,矛盾、痛苦已把王賡弄得神魂顛倒,一蹶不振。

  尤其是他就任孫傳芳五省聯軍總司令部參謀長不久,經辦一件公務,差點出了大岔子,雖說總算苟全了性命,但已焦頭爛額拋官丟臉——在這種情況下,再讓他遭受毀家失妻之難,小曼的良心感到異常的沉重。她完全可以想像他在名聲掃地後一個人形影相吊地過日子的情景。她不忍再想下去了。

  然而,她與王賡最後一次在咖啡館談話時的情景,卻一直在她的腦際盤桓——那是律師李祖虞通知他們手續已經齊備,他們之間的合法夫妻關係已告終止之後——是王賡邀她去的。

  他倆長久地相對無言。

  "受慶,你,今後多保重。"還是小曼先開腔,"公務方面的事,得想開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以後總會有起色的。"

  "嘿。"王康苦笑了一下,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沒有放糖的苦咖啡一飲而盡。

  "我回過頭來想想,覺得對不起你——"

  "不,"王賡打斷小曼的話,"不要這麼說,我們兩人之間,談不上誰對不起誰。你,跟一個自己深愛的人結合,無論如何是一種莫大的幸福。我不能給你這種幸福,至少不必阻攔你去追求這種幸福。"

  "從這件事上我看出你心胸豁達。"

  "不要稱讚我。我並不是一起頭就這麼開通的。"

  小曼深深地歎一聲。

  "以前我曾對你態度粗暴、語言刻薄,你不要放在心上。"

  王賡又說,"我內心裡,對你沒有絲毫成見……"

  "我一直對你太任性,太驕橫,也很不應該……"小曼一陣鼻酸,眼淚快湧上來了。

  "志摩,我對他也沒有惡感。他是一個才華橫溢,討人喜歡的人,"王賡瞧著小曼的眼睛,"不過,我對他的真正本質還缺乏直接的瞭解,因此還不能斷定你已經得到了終身的幸福。我想請你帶一句話給志摩:希望他務必對你始終如一。如有三心兩意,讓我王某知道,我必定對他不客氣!"說到這裡,王賡的眼裡露出了軍人的威嚴和決心。

  "謝謝你這樣關心我。我一定把這句話轉告給他。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對他以仇敵相待。"

  "不會的,不會的!"王賡露齒一笑,"我不是那種人。如果志摩真的不是一個紈胯子弟,能待你始終如一,他將日益贏得我的尊重和友誼。"

  往事,畢竟猶如流水,無聲無息。

  怨恨、隱痛、歉疚,隨著時光,消散吧。那一切,又是誰之罪?

  思緒回到了現實裡。

  任公老夫子那些嚴厲的訓詞又算得了什麼呢?有了志摩,有了幸福,面對整個世界我都毫無懼色。

  小曼感到有呼吸的氣息吹拂到臉上,她張開眼睛,看見志摩正俯著頭凝神深情地注視著自己。她笑了笑,帶著一點回憶留下的苦澀。

  他和她都沒有說話,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

  火車駛過了山山水水,……到站了,他們隨著擁擠的人群向外走去。志摩一手提著大皮箱,一手拎著兩個大網兜,小曼搶過一隻網兜:"我替你拿一點吧,你手裡的太沉了。"志摩看了看她。是啊,從此身邊有了一個人,在漫長而崎嶇的人生旅途上,她會分擔你的重荷和你的寂寞,這也許就是兩個生命結合的另一層意義吧。

(二)

  志摩和小曼雙雙來到上海,借寓新新旅館;後又應好友吳德生(東吳大學法學院院長)之邀去大西路吳宅小住數天。待到接父親信,知道老家新宅已經落成,便與小曼一起返鄉作定居計。

  他倆沒有想到,在他們向著故鄉進發的當兒,家裡早已忙開了。徐申如老先生接到志摩電報,即囑錢夫人把設在新宅東樓的新房佈置得花團錦簇——客廳、書房裡的舊傢俱早已全部重新漆刷一遍。廚房裡殺豬宰雞,準備著志摩愛吃的饌淆;傭僕們嘁嘁喳喳,議論著即將到來的新少奶奶和少爺……

  下火車後,志摩特意沒有雇車,他邊走邊把兒時玩耍的地方一一指給小曼看,講給小曼聽。

  "你瞧這大樹!"一踏上故鄉的小路,志摩便興奮得像個孩子,"這是棵香樟樹,它的木材就是做樟木箱的材料……聽老僕家麟講,它起碼有兩百年壽命了。我小時候常常爬上去掏鳥窩……"

  "你這愛動物愛飛鳥的詩人也做過這種殘暴的事情?"

  "那時候還小嘛……後來上了中學,就再也沒有爬過樹了。"

  "掏到過鳥蛋嗎?"

  志摩點點頭。"有一次,在另一棵大樹上,我一下子掏到兩個喜鵲蛋呢!"

  "煮了吃?"

  "不!我把它們塞在棉袍子的內襟裡,晚上再移到被窩裡,想用體溫孵一對小喜鵲出來。結果,夜裡不小心把它壓碎了,流了一床的黃子……娘見了以為我拉肚子,說:怎麼屙出這麼多蛋殼來?"

  小曼笑得前仰後合。"你真頑皮。怪不得郁達夫說你是個頑皮大王。"

  "他在杭州府中時,比我還頑皮哩。"

  "我看你們兩個半斤八兩……大概,文人小時候都是淘氣鬼。"

  走了一程,志摩忽然放慢腳步。"曼,走慢點,我有話對你說。"

  "嗯?"小曼轉過頭去看他。

  "我……要先提醒你一下……我父母——主要是父親——對我們的婚事一向是抱反對態度的……"

  "這我知道呀。後來,他們不是同意了嗎?"

  "同意是同意,說實話是勉勉強強的。"

  "嗯,這我也知道。"

  "所以,這次我倆回家,很可能氣氛不十分熱烈,也許跟你想像中的不全一樣……"

  小曼眨著眼睛沉思道:"這也沒關係。你提醒了我,我就有思想準備了。"

  "弄不好還可能會叫你受點委屈……"

  "不要緊的。我自己,對公公婆婆心到禮到。他們待我怎樣,只好由他們了。"

  "曼,我感激你。"

  "我們之間,還談感激?"

  到鎮市了,志摩的心突然猛烈地跳了起來。他一眼瞥見一幢嶄新的二層樓房的紅洋瓦房頂,知道這就是自家的新宅了。他看看小曼,她很沉著。他想:"我的眉真是每臨大事有靜氣呀。"

  他又抬眼向前望去,只見幾個男女僕人,早就引頸延趾在那裡張望迎候了。一個小廝眼快,三步兩腳竄過來搶過志摩小曼手裡的行李,又轉身喊道:"來了來了!少爺少奶奶回來了!"

  志摩回頭,正要向小曼說什麼,驀地一聲一個大爆竹炸響,飛向空中,"叭"地開了花。接著,許多串小鞭炮也"辟哩啪啦"地響了起來。

  街上的人漸漸向徐家大門圍攏。

  "來了!來了!"幾個僕人一齊向志摩小曼施禮,"少爺少奶,路上辛苦!"

  家麟駝著背,抹著眼淚,走上前來。"少爺少奶奶好!少爺怎麼不說個時間,我們好到車站去接呀。"

  "接什麼!自己有腳,一路走來多自在!"志摩高興地說,"家麟,最近身體可好?"

  "托少爺的福,好得很吶!"

  "小曼,這就是家麟,我的老朋友。"

  家麟正要向小曼彎腰行禮,小曼伸出雙手扶住他。"老人家好!志摩常告訴我家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阿彌陀佛,這樣說就罪過了……"家麟一滴老淚掉在衣襟上,一時不知怎麼說才好,他轉過頭,對旁人說:"我早就說過嘛,少爺自己相中的少奶奶,還有不好的嗎?"

  志摩不由得心花怒放,由衷的喜悅使稚氣的笑容漾滿了整個臉龐。他拉起小曼就朝前廳裡跑。

  "別扯我呀,我要跌跤了。"小曼輕輕地說。

  推開客廳大門,志摩一眼瞥見父親已端坐在一張紅木太師椅裡。

  "爸爸!"他叫了一聲,想到老父還是周到地安排了這樣的接待,心頭一熱,嗓子眼發澀了。接著,他拉過小曼,"爸爸,她就是小曼。"

  徐申如沒有什麼表情。

  小曼上前一步,深深鞠了一躬,柔柔地叫了一聲:"爸爸。"

  徐申如從鼻孔裡出了一個聲,算是回答。

  "娘呢?"志摩迫不及待地問。

  "她在換衣服。就來了。"

  正說話間,娘出來了。志摩奔上前去。"娘,我們回來了!"

  說著,眼淚淌下來了,"娘,這是……小曼。"

  小曼又上前一步,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娘"。然後,拉住娘的手,小心地扶她到太師椅裡坐下。

  小曼放開娘的手,走到一側的太師椅上,取了兩個軟墊,又回身放在父母面前的地上,然後,拉過志摩,對著父母跪下了。

  "現在都新式了,"娘搖著手說,"不要行這舊禮了吧。"

  小曼虔虔敬敬地向父母磕了三個頭。志摩也跟著她磕了頭。

  徐申如的臉色開朗了。但是他掩飾著,竭力不減其嚴肅之態。

  "你電報上怎麼不寫清楚乘的是哪一趟車?也好叫人來接行李呀。"他對著志摩說。'

  "我故意不寫的。我們沒什麼行李。"志摩說,"爸爸,娘,一向可好?"

  "好的,好的。"娘說著,又把手向小曼一招,小曼走到她的身邊。

  "你一向在大城市裡過,現在到鄉下來,不曉得可習慣?"娘拉著小曼的手說。

  "會慣的,"小曼答道,"我老家是常州,也是江南地方,生活起居跟這裡想必沒有什麼兩樣……"

  "家裡老太爺老太太可好?"

  "謝謝娘,他們都好。"小曼說著,把頭轉向公公,"他們囑我向爸爸和娘致候,還說以後要到硤石來拜望爸爸和娘。"

  "不敢當的,不敢當的。以後有便,請他們過來玩玩。"老太太反覆端詳著小曼,又摩拿著她的手,"一路上累乏了吧。"

  "不累,一點也不累。一路上說說講講,不知不覺就到了,好像這趟火車開得特別快。"

  錢夫人笑了。"我們的志摩不大懂事,老是長不大似的。以後你要多多照應他……"

  "應該的,"小曼點點頭,"我也不大懂事,小時候讓爸爸媽媽寵壞了,以後要請娘費心多指教我……"

  志摩沒了話,只是站在一邊傻笑。

  徐申如沒有改變正襟危坐的姿勢,卻一直從老光眼鏡的邊框外斜眼打量著小曼。

  小曼穿著一身藍布旗袍,沒有戴金插銀,顯得清秀、樸素。她從從容容,大大方方,輕言細語地跟婆婆說著話。這身裝束,這副神態,使徐申如老先生大感意外。他原以為志摩帶回來的新娘必是一個濃妝艷抹、巧言令色,骨子裡朝秦幕楚的風月場中老手;他原以為由於他過去竭力反對他倆的婚事,這個新娘一定會抱著倨傲的敵意、帶著勝利者的姿態用冷眼來進行報復;所以儘管不失禮節地佈置了隆重的接待——那只是為了維護徐家在地方上的面子——但他決定用一種最冷漠的態度來對待這個不受他歡迎的第二任媳婦。可是,眼前的這個小曼,卻以她的清雅、自然、率真以及眉宇間清晰可見的那種大家閨秀的端莊華貴之氣和知書達理之態改變了他的成見。然而他又不甘心讓自己心情的轉換從臉上流露出來,於是,便故意拉長了聲調說,"志摩——"

  "嗯,爸爸?"

  "現在,既然你,你們,自己作主,做了夫妻,那麼,今後一定要和和美美相處下去——知道嗎?——"

  "知道了,爸爸。"

  "你呢?'她又朝著小曼,厲聲說道。

  "知道了,爸爸。"小曼響亮地答了一聲,把一雙純澈的黑眸子投向公公。

  "我沒有別的話要囑咐你們。我想,我想……以後,沒有什麼理由再生改變之念了吧。"

  錢夫人怕丈夫要說出什麼過份的話來,便趕緊說:"少奶奶一路風塵,快去洗洗換換,休息一會吧。這裡有新式的衛生間,挺方便的,熱水早燒好了,志摩,領著她去罷。"

  熱熱乎乎地吃了一頓團圓飯,高高興興地參觀了新宅的上下裡外,小曼給每個擁僕發了紅包,新夫婦聚在娘的臥室裡絮叨家常。徐申如仍然很少開腔。他在心底裡竭力想對這個新媳婦挑剔一番,但是,論相貌,她是美麗動人的;論態度,她毫不輕佻做作;論談吐,她既溫雅又大方;論舉止,她端莊而得體;論家世,她也是來自詩禮之家……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以前的偏見統統毫無根據。他發現,在這個少婦身上,自有一種孩童般的天真爛漫,這與志摩,真是可謂無獨有偶。這在志摩,誠然是"適我願矣",但是,她能像幼儀一樣地精明強幹、掌財理家嗎?稚氣浪漫可不能招財進寶呀。

  想到這個唯一的兒子最終還是成了一個無根無業的文人,想到這個唯一的兒子最終還是割斷了與渲赫的張家的姻緣而重娶了這樣一個洋娃娃般的已婚婦人,徐申如不由得在心底裡喟歎一聲,說:

  "時間不早了,你們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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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第二部


(三)
  到家未及幾天,一封從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寄來的航空信尾隨而到。志摩注視著信封上的娟秀、熟悉而又親切的字跡,心頭不禁又怦然而動。

  請接受我來遲了的但卻是由衷的祝賀,祈願你與小曼恩恩愛愛白首偕老。我未能有緣參加你們的婚禮,但完全可以想像出你當時的快樂、興奮、神采飛揚的樣子;你做新郎一定像你寫詩一樣渾身浸透了靈感,使得婚禮本身就宛如一部輝煌史詩中的一章。等我回國你一定得請我補吃喜酒。希望很快就見致電你們一張合影。。

  你寫的紀念父親的文章已泣讀,該如何感激你才好?老人家在你的文字裡永生了,本來我想寫一篇的,讀了你的,我就不寫了;還有誰能比你把痛悼的心情表述得更率真,更恰當,更深沉,更美麗呢?還要謝謝你在文章最後那麼深切地關懷著我,我將永遠記住你對我們父女的可貴真情。

  最後,思成要我代他向你賠個禮。他說,從家信裡知悉他父親在你們婚禮上說了一些過於坦率的話,望你萬勿介意。

  最近有一位朋友回國,我托他帶回一隻目前美國非常流行的手提包給小曼,懇望笑納。

  祝你們幸福,幸福,幸福。

                  徽音

  信寫得委婉、懇切、得體。志摩驚歎她總是能事事表現出如此令人讚佩的聰穎和美麗的風度。

  志摩與小曼戀愛;徽音尚在北京。無論在公開場合,或是單獨見面中,她表現得都是那麼自然周到,不讓人有絲毫矯揉造作的感覺。

  志摩又從頭細讀一遍後,把信紙疊好,放進信封,陷入了沉思。

  一隻手,在紙上寫下一些文字,再把它放進信封,讓它越過萬水千山,跨過海疆國界,飛到另一個人手裡。這文字是心靈裡流出來的,它就會流進心靈裡去。它是一把鑰匙,可以開啟塵封的記憶之門;它是一陣春風,可以吹綠一片感情的沃土;它是一聲呼喚,可以催蘇已經沉酣的積愫。其實志摩又何曾把徽音遺忘片刻?如果說小曼是一盞明燈,照亮了志摩的現實生活和人生的路途,那麼徽音就是天宇上的一顆星辰,一直照亮著志摩的精神世界。人在生活裡求取滿足,在精神上尋覓服慰藉。小曼是近的,耳鬢廝磨,伸手可及;徽音是遠的,然而她始終在你生命的進程中與你同步,給你以你永感欠缺的東西。當你偶而遁入孤寂的幽黯中時,只要舉首向天,就可以看到她的存在,感受到她對你的不倦不懈的關注……

  此刻,志摩對徽音產生的感激、敬重和思念之情,是難以言喻的。他從來沒有認為徽音的離開他給他帶來過不幸。因為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他倆的關係發生什麼變化,無論各自的命運有了什麼發展,她給予他的熱與力始終如一。在精神裡過濾、昇華到達淨界的東西是沒有雜質、不會異化的。有了徽音的祝福,志摩對小曼的愛、與小曼的愛,就完美了,就更加聖潔了。

  這幾天靜夜獨思時所感到的一種期待,一種焦躁,一種缺鉻感,不正是徽音的一聲祝福嗎?

  小曼擎著一束不知從哪裡採來的桂花枝,興沖沖地走了進來。

  見到志摩拿著一封信發呆,就笑著說:"誰來的信呀,讓你這麼出神?"

  "是徽音給我們來的賀信,你看看吧。"

  "是寫給你的,我不看;是寫給我們兩人的,我就看。"

  "當然,當然是寫給兩個人的。她還要我倆的合影呢。"

  "是嗎?"

  "你看唄。她還托人帶一個美國的手提包給你哩。"

  "喲,這可不好意思嘍。"

  小曼看罷信,若有所思地說:"她的文字真不錯呀。"

  "那還用說!"志摩連忙說。

  "我以前只是仰其名,但親筆手跡還是第一次看到……"

  "她是一個了不起的才女!我接近西洋文學,就是受西瀅和她兩個人的影響。"

  "我聽你講過至少五遍了,她是你的繆斯。"

  "那時,我還沒有進劍橋大學。她在一所中學借讀。我們常常一起去詩籍舖聽詩歌朗誦,去倫敦國葬地憑吊名人墓,也常去咖啡館小坐,去海德公園散步閒談……"志摩自顧自地講下去。

  "其實,你和她,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是嗎?"小曼的聲音變得嚴肅了。

  "小曼,不要這樣說!"

  "摩,我問你一句話。"

  "什麼?"

  "你還愛著她?"小曼仰起頭,直視志摩的眼睛。

  "愛過。"志摩坦然回答。

  "我問現在。"

  "現在……我愛的是你小龍。"

  "當時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拒絕了我。"

  "啊,她這麼高傲!"

  "不,她並不高傲。"'

  "那為什麼?"

  "她對我很好。我們很親近。但是,她明確告訴我,她對我的一切感情都不同於情愛。"

  "嗯……那,這位'雙栝老人'的女公子倒是一位莫測高深的小姐……當時,你痛苦嗎?"

  "是的,我痛苦。我很痛苦。但是,這種痛苦不久就平靜了。"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因為,我對她的感情……總的來說,是傾向於純精神的;因此,不能結合,並不妨礙這種感情的存在和發展,所以這種痛苦並不持久。不像我對你的愛,是全身心的,如果不能完全地得到你,我就會抑鬱或者發狂而死……"

  小曼感動地投入了志摩的懷抱。"摩,你對我這樣坦率誠實,使我滿心歡喜!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過了一會,小曼推開志摩,理理頭髮,說:"我來找相片。我要挑一張最好的送給她。你代表我倆給她寫回信吧。"

  "我和你一起挑。信晚上再寫。"

  他們馬上興緻勃勃地拉開抽屜,取出一隻紙盒,將滿盒的近影往床上一傾,逐張逐張端詳起來。其中,有他輛在北海董事會訂婚時照的,有去年出遊時照的……突然,小曼手執一張相片,凝視良久,神色豁然了。

  "曼,你怎麼了?見到什麼讓你不舒服啦?"

  小曼默默地把手中的相片遞給志摩。

  志摩接過來一看,臉容馬上也肅然了。

  這是去年八月間他們與林宗孟一起在北京暢遊瀛台宮湖時照的相片。只見四十九歲的"雙括老人"坐在船頭,莞爾而笑;其開朗,其爽然,其欣悅。簡直像一個青年。志摩坐在船尾,手執一槳,也在大笑。小曼居中,一手扶舷,另一手放在宗孟先生的膝上,恰似一對父女。——然而,事隔僅僅半年,宗孟先生意在東北新民屯張作霖、郭松齡間的戰火中不幸慘死了。

  志摩征征的;小曼眼圈兒紅了。

  "徽音信上說,她已經讀到你那篇悼念文章了。"

  "是的。沒等發表,我就把底稿譽了一份寄給她。"

  小曼又說:"這麼一個永遠年輕的長輩,竟不得天年……"

  志摩啞著嗓子沉痛地說:"真是不幸而中了他自己的詩句:

  "萬種風情無邊著,了願白髮葬華顛'。唉,人生啊!"

  "老人家去年替我寫的那幅蘇東坡詩,你放在哪兒了?這,已成了最後的遺墨了,一定要好好珍藏起來。"

  "我已經裱好了,這次沒顧上帶來。"

  "以後設法拿回來,就掛在這房間裡吧。常常見著,也猶如見到他本人一般……"

(四)

  秋水盈漲,彎曲的河面上時有小船划來,船女喊著:"開鍋熱老菱,滾熱沸燙!"

  沿河小樓後窗推開了。一對年輕夫婦,靠著窗檻,把零錢放在竹籃裡吊下去,提上來的是半籃又甜又粉的熟老菱。

  老菱倒在桌上,兩人搶大的吃,喧鬧一片。

  "真好吃,北京怎麼也吃不到。"小曼的嘴塞得滿滿的,唔唔地說,"北方的栗子雖然也好吃,但沒有它這般清香味。"

  "我一直說江南勝於燕北嘛。"

  志摩喜愛自己的家鄉。這裡,山清水秀,有寺廟,有佛塔,有池塘,有鄉俗的市集,有淳樸的鄉親,有牽繫著自己兒時珍貴記憶的一切。走幾步,便可看到氣勢雄偉的海潮;一抬腿,就到了杭州。

  春秋四季,晨昏兩時,不同辰光下的西湖姿色,他都領略欣賞過,還真有點白樂天、蘇東坡的福份呢。

  他和小曼相愛時,兩人都不止一次設想、憧憬:一旦結合,就歸守鄉田,過隱居的生活,將塵世的煩惱、喧囂扔得遠遠的。同時,志摩的父親同意他與小曼的婚事的條件之一便是;新婚夫婦必須回硤石生活。現在,既遵從了父命,又實現了理想;居住在新宅的東樓,有花園,有浴室,有露台;房內全新的傢俱,兩只英國式的對床,新穎而別緻;新宅既有傳統的飛簷翹角,又有西洋的五色玻璃長窗,現代的物質享受,鄉鎮的風味情調,融成了古典而又浪漫的幸福,他們陶醉了。

  每天東方尚未啟明,志摩就被幸福搖醒了。

  他輕輕地吻了一下還在夢鄉的小曼,獨自推門出去,到山野裡亂走亂逛,回來總帶一大棒沾著朝露的野花,插在小曼床邊的一隻花瓶裡。

  她感謝他每天早晨就送給她這樣常新常鮮的喜悅。

  他對她說,你最好早點起床,到山裡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親手選擷最合意的山花:到林泉邊去聽聽山溪和小鳥的鶯歌,讓大自然給你的感動滌洗你的靈性。

  她動心了,早起了兩天,跟著他到山裡去踏露水,採野花,掬清泉;第三天,就起不來了。

  志摩只能又獨個兒去了,採了野花回來放在她的花瓶裡。

  小曼要睡到近午才起床,再在浴室裡消磨一個小時,披著睡衣吃飯,飯後小憩片刻,吃點水果,然後拖著志摩去逛鎮市。挽個籃子,東買一樣,西買一件,皮鞋跟在青石板路上"托托"作響,聽著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這是徐家的新少奶奶。比頭一個漂亮呢!"時或上東山看寶塔照映池塘,時或去西山廣福寺吃素面;興緻高時,雇一隻小船順水蕩去,從水面上撈起一片兩片山上吹落下來的可愛的紅葉;他們想起了香山滿山滿坡的紅葉,以及他們遺留在紅葉裡的愛和夢……

  志摩沉迷在幸福之中了。他像一頭倦飛的鳥,穿越過風雨,經歷過雷暴,在奮飛中折翼,在墮落中傷殘,如今,他歸林安歇了,他懶怠了。

  他對小曼說:"眉,我有了你,什麼都不要了。文章、事業、榮耀,我全不要了。詩、美術、哲學,我都想丟了。有你,我什麼都有了。還有什麼缺陷,還有什麼再需要的呢?我現在什麼人和事都不問,單求撓住這甜蜜的時刻!"

  其實,這只不過是志摩的一時熱情化成的一種詩意的呢語;從另一種角度看,又是他的一種小小的狡猾和探測小曼的戲語——要他丟掉文學和藝術,就像要魚兒離開水一樣的根本辦不到。

  小曼聽了,皺著眉,吃驚地瞧著志摩說:"什麼?這,可是你的心裡話?你的情意我感激,可你的意志消沉卻使我失望!"

  "你當少奶奶,我做大少爺,吃喝玩樂,在這山明水秀的江南勝地享受一輩子,不也是一種幸福嗎?"

  "哼,"小曼沉下了臉,"我拼卻受千人罵萬人指責離開王賡嫁給你徐志摩,就是為了到達小鎮上來做少奶奶?你,有了我,真的連看得比自己生命還要重的詩也不要了?任公老夫子在我們婚禮上的話,你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嗎?"

  志摩忽地跳了起來,「我試探你的,徐志摩沒出息,可還有個逼他有出息的賢夫人呢。"

  小曼用力將他推開。"你怎麼這樣淺薄,想得出用試探的方式來衡量我們的關係?這是危險的遊戲,我很不喜歡!"

  志摩看到小曼的眼睛裡有淚了,趕緊解釋:"眉,千萬別生我的氣……"

  夫唱婦隨的上進生活開始了。

  小曼說:"我的基礎太淺,想做學問,還是從頭開始吧。你說,我先學什麼好呢!"

  志摩、想了一想說,"你既然已經學了畫,就往這條道上走下去吧,這也是一門很好的藝術。我寫詩,詩中有畫;你作畫,畫中有詩;這樣,不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了嗎?"

  小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這嘴,可以上天橋去說相聲了,什麼事兒都往'愛'字上牽,又牽得那麼妙。"

  "這也是妙手偶得……"志摩洋洋自得地說,"好,說正經的。作畫,我沒法子指點你,還得你自己用點功。可是,大凡畫家,書法皆有造詣,詩詞亦有功夫,我看你就認定這個目標罷。"

  "好!"小曼高興地說,"我也很喜歡寫小楷的……不過,手裡沒勁,寫不多便要手酸眼花……"

  "這不行。字是要苦練的。我小時候沒好好練,現在寫出這一手劣字來,自己看了也臉紅。你的字猶如你的人,娟秀而又福相,出手就不見。不過,還得好好下點苦功……"

  "寫什麼帖呢?"

  "帖?我家有現成的。"

  志摩忙去書齋裡找來了明拓本的王獻之小楷《玉版十三行?》。

  "瞧,這本東西,可以上博物館的……給你!不過,當心別濺上墨汁了。"他又去找來一個裝銀盾的玻璃匣,用一個紅木座子把帖架著放在匣子裡。

  "筆呢?"小曼又說。

  "筆……我用的幾支都不行,我去賬房間看看有沒有新筆?"

  小曼掩口而笑。"真是商人之家……賬房間的毛筆能寫字嗎?我的北京老家倒有,都是戴月軒的貢品……要不,就近到湖州去買些來吧,反正要用的。"

  "買什麼筆?"

  "最好是武林邵芝聲的雞狼毫小楷筆,純羊毫的也要得……

  志摩又差人去買來了小曼指定的毛筆。

  "喲,這種墨怎麼能用?"小曼磨著墨,突然皺著眉頭大叫起來,"一股臭膠味,把人都熏死了,把筆都精壞了!"

  "我的太太,你這講究,還有沒有底?"志摩說道:"說吧,要怎樣的墨才合您老人家的意?要不要上故宮去替你偷些御用的寶錠來?"

  "別諷刺人!這種兩個銀子買年糕似的一大塊的黑疙瘩,能叫墨嗎?我平時用的都是同治年間秋縣曹素功出的'金壺仙液'。錢莊少爺,你聽到過嗎?"

  "小的慚愧,未之聞也!"志摩作了個揖說,"這同治年間的墨,叫我到哪兒去買呀?"

  "你寫封信到北京,托人到榮寶齋去買點吧。那兒有好墨……

  筆墨備齊,兩個星期過去了。小曼開始練字。

  志摩給她講宋詞,又用《人間詞話》作腳本,給她解釋意境,另外還給她講點英國詩。

  開始還能堅持,漸漸地,小曼嫌苦了。

  "唉呀,我頭暈得厲害,你講了快一個小時了,不累嗎?"

  "累?不累。"志摩說,"好吧,你頭暈,我們就停一停……"

  "天氣這麼好,我們上山去,怎麼樣?"

  "天太冷,你會受寒的……"志摩猶豫著。

  "去嘛!去嘛!"小曼拉長了聲調說,"不會受寒的。我想做的事,累不著,冷不著……"

  志摩丟下手裡的《濟慈全集》,替小曼穿上大衣,裹上圍脖,又把手套遞給她,兩個人興沖沖地上山了。

  蕭瑟的山景也別有情致。泉水是不會凝滯的,依然歡快地流著淌著,嘩嘩有聲,淙淙作響。常青的扁相、馬尾松,深綠蒼翠。

  小曼奔著,攀著,志摩在後面追趕。

  "跑慢點!你頭暈著,當心摔倒!"

  小曼轉過頭去,朝他扮了一個鬼臉。

  "好啊,你這個壞學生,假頭暈,是嗎?"

  "誰說假頭暈?現在吸了新鮮空氣,好啦!"小曼在一棵松樹前停下了,喘著氣,對著志摩說。她掰了一團松子,志摩近前,她就用松子扔他。

  志摩搶步上前,一把擒住小曼。他看著她的紅撲撲的臉,心想:"是要經常讓她上山來走走,這一走,氣色好多了。"

  小曼見志摩瞧著自己,說:"你瞧什麼?"

  "我瞧我的小龍,紅撲撲的臉蛋,多可愛呵!"

  "想吻嗎?"

  "當然!"志摩抱住她,甜甜地吻了個夠。

  "吻一下,減少二十個小楷;吻兩下,少念十遍詞,好嗎?"

  "那怎麼行!"志摩笑著說:"讀書還能討價還價?"

  嬉鬧了一會,兩人回到家裡。剛脫下大衣,房門上響起了敲門聲。

  小曼走去開門。是一個女僕。

  "少爺在嗎?老爺請你到書房去一趟。"

  "好,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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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發表於 2010-1-14 15:57: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第三部


(五)
  志摩來到書房。父親已坐在一張紅木圈椅裡等他。

  志摩垂手站立著。

  "你坐。"父親說。

  志摩在父親面前坐了下來,看著他的眼睛。

  "這些天,在寫東西嗎?"

  "沒……沒寫什麼。"

  "很忙?"

  "不忙,不忙……"志摩又急忙添說,"正在構思一部作品。"

  父親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好的。"

  "少奶怎麼樣?」

  "她……很好……"

  "聽說,她每天起得很晚,有此事乎?"

  "她身體不好……從前……從前……"志摩囁嚅著,"嗯……"

  "從前怎麼啦?"

  "離婚前……流過一次產……傷了元氣,身體一直不好。"

  "唔,是這樣。"父親又點點頭。"我是想,最近,我自己身體也不好,變得懶了,眼力、腦力都不濟了。少奶奶能不能幫我照管一下錢莊的事?其實,也無需她親自去走動的,只要每天看看陳先生的賬本,問問情況,管著點就可以了。告訴你吧,陳先生不是十分可靠的人。僅他幫我做了這麼多年,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替換他。唉,阿儀走了之後,一副擔子全部由我自己挑著,實在太累了。現在她回是回國了,但又不可能到硤石來……」老先生說著,似乎有點傷感。

  "不行,爸爸,不行。要小曼管賬,簡直比要她讀梵文更難。她這個人,生平最怕錢財賬務。以前,她從來不許傭人向她報賬,她一聽到數目字就要頭疼……"

  老先生從鼻孔裡吁出一口長氣。"真是一個洋娃娃,中看中玩不中用。"他在心裡說。

  "好吧,不難為她。只是我很擔心,一旦我和你媽百年之後,這份家業,誰來撐著?"

  "說這話還早哩,爸爸!"

  "你這傻孩子,真是書獃子。"老先生苦笑了一下。"這是遲早的事呀。還有,你要勸小曼早起早睡,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她肚子裡墨水不少,《治家格言》總讀過吧。現在,不說要她'灑掃庭院'吧,'黎明即起'對身體也有好處嘛。年輕輕的,才二十幾歲,老是病懨懨、軟癱癱的,益發動不得了。以後年事稍長,難道還得讓你來侍候她?"

  "是的,以後我要勸她做做運動……"

  父親又笑了一笑。"運動倒也無需平做。只是勤、儉二字,無論處在什麼環境下,總是不能須臾忘懷的。"

  "是的。我知道了。"

  "你去吧。"

  志摩走後,徐老先生又重重歎息了幾下。一段時間的觀察,他對小曼已徹底失望了。在他心中,志摩只是個誤入歧途的傻孩子,書獃子;有了幼儀這樣的媳婦管著家,扶持著這個傻兒子,他也就沒有什麼不放心了。現在,他的心又懸起來了。

  志摩回到房裡,小曼忙問:"什麼事?"

  "沒什麼事,"志摩輕描淡寫地說,"爸爸說想讓你來管錢莊的事……"

  小曼雙手亂搖。"呀,這怎麼行,這不要了我的命?你怎麼回答的?"

  "放心!我的小龍,我替你回絕了。我最討厭滿腦錢鈔滿身銅臭的人了,怎麼會讓你去沾一身臭氣呢!"

  "爸爸怎麼說?他老人家生氣了嗎?"

  "沒生氣,不談這個吧,小龍,我倒要請你做些你能夠做的事了!"

  "你又想出什麼法兒來治我?"

  志摩笑著說:"怎麼能叫治你!你聽我說,剛才,我忽然想到,我們何不來合寫一部作品?這是對我們愛情的最好紀念。"

  "喲,你又在給我出難題了……我嘛,替你謄謄稿子還能勝任,說到作品,我哪會寫呀!"

  "不,不,不,"志摩熱切地說,"一定要合作。生命結合當有結晶,生孩子是結晶,合寫作品也是結晶,而且是更偉大更崇高的結晶。"

  "我……難死我了,我真的不會寫。"

  "你的聰明,你的才情,你的想像力,你的文采,我都瞭解。我相信我們的愛情一定會激發起你的寫作熱情。"

  "好吧,寫就寫。"小曼無可奈何地說。她站起來拉著志摩的手走到露台上,在籐椅上坐下。"你說,寫……什麼呢?"

  "寫個劇本吧,"志摩點燃了一支香煙,仰在籐椅背上,朝高高的藍天吐出一隻隻青灰色的煙圈。"我一向對戲劇有濃厚的興趣,去年搞了一陣劇刊,自己覺得摸到了一點門……。"

  "內容呢?"

  "我已在腦子裡構思了很久很久了……是一個悲劇。主人公是個石匠,雕琢佛像的能手。姓,就讓他姓卞吧;我去過山西,那一帶姓卞的人很多,而且,山西有著名的雲崗石窟,正好跟他的行業關係得上……這個卞石匠手藝高超,鄉人傳說,他雕的佛像到了晚間,頭後會出現光圈。石匠的妻子死了多年,留下一個孩子——是兒子還是女兒倒無所謂,以後再定。他非常愛妻,當然就將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在孩子身上……"他彈了一下煙灰,繼續說,"鄰家有一個妖媚、邪毒的寡婦,她施出渾身解數勾引卞石匠,兩人結婚後,她想出一種惡毒的辦法來折磨石匠的孩子,最後,她下了毒手後跟姘夫一起逃走了。石匠悔恨交加,飲刀自盡了……這只是一個故事的輪廓,還需要豐富許多細節來形成悲劇的衝突……"志摩說罷,扔掉香煙,坐直了身子看著小曼,"聽聽你的。"

  小曼側著頭,眨著眼,邊想邊說:"……那個孩子……嗯,還是男孩好。他生著一雙和他母親一模一樣的美麗的眼睛,石匠看到這雙眼睛就想起死去的妻子。思念死去的妻子,就更愛看這雙令他著迷的眼睛。那個寡婦的恨毒也就集中表現在嫉妒、仇恨這雙眼睛上。最後,她,沒有殺掉孩子,而是弄瞎了他的眼睛……你說,這樣好嗎?"

  "好構思!"志摩抓住小曼的雙手,"真好!再加上一個老瞎子,嘴裡說一些可怕的靈驗的預言,又像征著孩子的命運,製造一些神秘的氣氛……"

  "沒有模仿就沒有創造嘛!"

  小曼奔到房間裡去拿了兩只桔子出來,又坐在志摩身邊。

  志摩用手中的桔子敲著小曼的膝蓋。"石匠的名字,就叫卞民岡吧,'火焰昆岡,玉石僅焚'。"

  "劇本的名字也就用這個名字好啦!莎劇很多也都是用主角的名字的,《麥克白》、《奧賽羅》,《哈姆萊特》……"

  "好主意!《卞昆岡》,看起來,還真像一部翻譯作品呢。"志摩。

  又用桔子敲她兩下,"小曼,說好是合作的,你也要動動筆呵。"

  "說說可以,真動起筆來我可不行。還是你寫,我給你參謀。"

  "這叫什麼合作?我寫第一幕,你寫第二幕,咱們交叉著寫,最後我來總其成,好嗎?"

  "不行,不行,以後真的拿去上演,人家一眼就看出,一、三幕不錯,二、四幕糟透,那就完了。"

  "那麼,我寫,你改,總可以吧?說老實話,寫劇本我還真得仰仗你呢。你不是常笑我北京話裡夾著硤石土腔嗎?你是老北京,就靠你將我的南腔北調改成一色京白了。"

  "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小曼將一瓣桔子放進嘴裡,"寫出來後怎麼辦?"

  "寫成了,一面交書局出版,一面讓余上沅拿去排演。"

  "到時候你又可以粉墨登場了。是否要去請當年的齊德拉來扮演那風流寡婦?"

  志摩臉色一沉。"小曼,我不喜歡你開這樣的玩笑"

  小曼自知失言,連忙垂下眼瞼,輕輕地說:"請原諒。"

  "這個桔子酸了,不好吃了。"志摩說完就進房間去了。

  小曼將手中的桔子掂了掂,然後把它從露台上扔了下去。

(六)

  三天後,志摩將寫好的第一幕草稿,放在小曼的面前,並替她準備好筆墨。

  "太太,請動大筆吧。"

  "摩,今天不行,我頭痛得厲害。明天吧。"

  第二天,她寫了半頁,就嚷起來:"你摸摸我的心看,跳得多猛呀。"

  "好了,好了,太太,我真拿你沒辦法,去躺著吧,回頭又要一天不吃飯了。"志摩走過去拿下她手中的筆,扶她到床上躺下,對著她搖搖頭,一臉苦笑。

  劇本就這樣寫寫停停,停停寫寫,一直沒有完成,而人生的戲劇倒要改場換景了。

  一天,家麟從鎮上慌慌張張地跑回來,一進門就嚷開了:孫傳芳的軍隊打到南邊來了,杭州已走空了半個城。

  為避戰亂,全家乘坐輪船到上海。

  徐申如老先生考慮再三,決定同錢夫人一起轉車去北京,跟不久前從德國歸來並在北京教書的張幼儀一起生活;理由有二:一,這樣,孫子積鍇(阿歡)可以跟母親團聚;二,上海沒有足夠寬敞的住宅,他不願同小曼捉襟見肘地共處。

  三個月的新婚生活,像夢一般結束了。是啊,人是不能永遠生活在夢裡的,必須兩隻腳踏在硬梆梆的大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路漫漫其修遠兮,路上有時會有夢裡都看不到的旖旎風光,有時也會有夢裡不可能有的坎坷崎嶇。

  志摩夫婦到達上海,正巧在南京東南大學教書的梁實秋和余上沅困避兵亂而結伴逃到上海,在北京的胡適、聞一多、饒孟侃等人也因學校長期欠薪,生活困苦到了上海。問時,潘光旦、劉士、張禹九等也正從海外留學歸來下居滬濱。於是,志摩和胡適商議決定在上海開設一個書店和創辦一個雜誌;志摩便邀約了余上沉、潘光旦、聞一多、饒盂侃、梁實秋等,辦起了新月書店,又創刊了《新月》月刊。

  五月,志摩的《自剖》一書由新月書店出版,六月,他翻譯了伏爾泰的《贛第德》一書,由北新書局出版。

  秋天,志摩夫婦租住環龍路花園別墅十一號的房子。志摩應張壽鏞、張歆海之邀,到新創的光華大學擔任翻譯、英文小說派別等課教授,同時又兼東吳大學法學院的英文教授之職。

  志摩喜歡講課,學生喜歡聽徐先生的課。不論光華,還是東吳,只要當天有徐志摩教授的課,本系和外系的學生都會蜂擁而來,把大課堂擠得滿滿的。

  面對著一群男女青年睜大著的、流露著仰慕而專注的神情的眼睛,志摩的心感動了,激奮了;他忘記了這是課堂,沉浸到詩的境界裡去了。

  他眼睛朝著窗外,或者對著天花板,天馬行空,花雨亂墜;時而用流利的英語隨口誦吟他選譯的英國名詩,時而用夾著鄉音土腔的國語翻譯著,闡發著;學生們的心靈漸漸打開了……

  "……拜倫、雪萊和濟慈,處在同一時代,他們各自佔據一個天地:自由、愛、美。在各自的領域裡,他們都是不可企及的……"

  "但是,拜倫的粗礦、奔放妨礙他欣賞濟慈的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純美;濟慈的過於精緻的感覺和精神又使他難以接受拜倫的恢宏、偉大。雪萊,則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中介。他的浪漫氣質使他和拜倫結成良朋,他對藝術的潛心追求又使他和濟慈成為知友……諸君瞭解了這三位詩人,就掌握了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精髓……"

  春天又到。志摩率領學生走出課堂,到校園裡尋找一個幽靜的角落,或是抬頭有蔽日綠葉的樹林,或是俯身可見潺潺清流的溪邊,大家隨意散坐,志摩從網兜裡拿出十幾個(友人從青島帶來的窖藏的)大蘋果,一人一個,邊啃著香甜的果子,邊談論宇宙、藝術、人生。

  "……我常常想,人們總是不自由,為什麼要拘禁在一間屋子裡,先生在黑板前指手畫腳、唾沫橫飛,同學一個個端坐座位,俯首貼耳他聽講呢?你們不覺著這有多氣悶!為什麼不到大自然的懷抱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討論令我們神往、激動的學問呢?人,只有身心處於自由、快樂的情裡,他的智慧和思維才能發揮出最大的能量……"志摩指著高遠的藍天、風動的樹林、潺潺的溪流,"看啊,在這樣一個好境地裡,你們說,對你們理解一首好詩、一篇好文章,不比在那間沉沉的課堂裡有著更多的啟迪?"

  志摩喜愛這樣的授課生涯,因為這也是直抒胸臆,這也是一種創造,這也是一種心靈與心靈的交流。他覺得這是生命活動的最有價值的形式之一。

  但是,當他上完課回到家裡時,常常精疲力乏,癱倒在長沙發上。一到晚上,他又振作精神,擰亮台燈,寫詩著文,直到深夜。

  這副擔子,對文弱的志摩來說夠重了。

  "摩,你最近明顯瘦了,我真替你擔心,你再這樣拚命,要坍下來了。"小曼走過來,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憂愁地說。"不拚命不行呵,我的乖乖。"

  "我說,把東吳大學的課辭了,單教光華,怎麼樣?這樣可以省力不少。"

  "省力是省力,可是,收入就少了。在硤石的那幾個月,吃、住、用都不犯愁;爸爸他們去北京後,再也沒有給過接濟……"

  "少教書省下來的時間和精力,多寫點稿子,不就行了?"

  志摩放下手裡的筆和香煙,轉過頭來捏住小曼的手。"不,我的眉。我這樣教書,儘管很累,但是我有樂趣。看到同學們理解我,信任我,喜歡聽我的課,我就受到感動,得到安慰,獲得勉勵。對於文學,對於詩,對於不朽的詩人的心靈,我常常有自己的特殊的領悟和感覺,這是任何一本書上沒有的,我要把它們告訴比我年輕的朋友,像一個個秘密……"

  "真的?教書也有這麼大的樂趣?"小曼驚喜地張大眼睛。

  "這要看你怎樣教了……用著內心最大的熱誠,用著腦中最大的睿智,用著嘴裡最恰當最有表現力的言辭,把自己採集花粉用心血釀成的蜜去吐哺給年輕的朋友,看到他們受到滋養,漸漸成熟,這才叫樂趣、滿足和享受呢!"

  "嗯,摩,什麼時候,讓我也來聽聽你的課,可好?"小曼依偎在他的身上,"你教那麼多學生,豈能不教教我?"

  "'什麼時候'?要去,明天就去!你坐在課堂裡,那我的靈感的源泉就近在咫尺了!"志摩說,"嗯……不過,乖乖的小龍啊,你可起得來?恐怕我在上課的時候,你還在呼呼大睡呢!"

  "你又掃我的興了!"小曼嘟起嘴,"從明天開始,我再也不睡懶覺了。我要訂一張生活起居時間表,黎明即起,灑掃庭院……"

  志摩呵呵大笑。"這樣的決心,你起碼下過二十次了""你為什麼總把我朝壞處想呢?"小曼似乎動氣了,"以前二十次不算。就看這二十一次吧。"

  志摩收起笑容,說:"小曼,關鍵是你得早點睡。前幾天,你都到哪裡去了?這麼晚回來,不說早起去聽我的課,就是身體也吃不消啊,你看你,在硤石的那幾個月養得胖胖的,一到上海就瘦掉了。我是忙瘦,你是玩瘦。"

  "還不都是她們來約我打牌喲,跳舞喲,看戲喲……你從早忙到晚,我一個人呆坐在家裡,不悶死才怪哩。晚上,你要看書寫文章,我在家,更分你的心……"

  "喔,真難得,你還是在為我著想!"

  "不要諷刺人,好不好?"

  "不諷刺,不諷刺。以後,你晚上盡量少出去。我看書寫字,你或者陪陪我,或者聽聽唱片、無線電,可好?這樣,我也不孤單……"

  "唉,上海熟人朋友太多,人家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來約,不去吧,得罪人,說我陸小曼架子大……"

  志摩聳聳肩膀,想不出什麼話來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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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第四部


(七)
  志摩照舊教書、寫作、譯書,小曼照舊宴游、打牌、應酬。

  一天,志摩回到家裡,已是掌燈時分。吃過晚飯後,小曼帶著點遲疑的神情,對志摩說:"摩,剛才……嗯,瑞君來過了。他說又有一次義演,要我參加……戲院,已經接頭好了,在夏令匹克大戲院。唱《玉堂春》,從'起解'到'會審'。"說罷,她注視著志摩臉上的反應。

  到上海後,小曼已經參加過好幾次為賑濟災民而募捐演義務戲了。小曼本在北京跟一些老先生學過戲,到了上海,又熱心參加義演活動,加上她在上層社交界的名聲,如今又成了徐志摩的夫人,所以就理所當然地躋身於名票間了。

  志摩微微頷首。"你喜歡,就去演吧。"

  "我要你答應兩件事。'"

  志摩坐在沙發上,手捧一杯清茶。聽了小曼這句話,他解頤一笑。"什麼事啊,一來就是兩件?要我推銷五十張戲票,再送一隻大花籃?"

  "不,重要得多。你一定得答應。"小曼走過去,坐在沙發的扶手上。

  "說出來聽聽。"志摩喝了一口茶。

  "第一件,要你和我配戲,演王金龍。"

  "什麼,叫我演王金龍?"志摩大吃一驚,坐直身子,"我的好太太,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我雖然喜歡聽京戲,可不會唱啊!"

  "你忘了?以前在北京,你不是與我一起演過《春香鬧學》?"

  "那算什麼演戲!我那時扮的是老學究,胡鬧胡鬧罷了。現在叫我演《玉堂春》裡的王金龍,這哪行啊。"

  "嘿嘿,"小曼生氣地走到梳妝台前坐下,轉過身子朝著志摩說,"我知道,京戲裡沒有什麼'愛神'一類的角色,發揮不了你大詩人的靈感!"

  "看你又說這種混話了。讓我考慮考慮。行嗎?"

  "那就這樣說定了。我的蘇三,你的王金龍,瑞君的藍袍。他說,有你大詩人粉墨登場,那才叫座呢。"

  志摩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王金龍實在不行。將就將就來個紅袍吧。"

  "好,紅飽就紅袍。"

  "那麼,第二件呢,不至於叫我去跳芭蕾舞或者走鋼絲吧?"

  小曼又回到志摩身旁。"摩,這次演出很隆重,我要做一幅堂幔,還要做一套行頭和起解時蘇三披戴的銀枷鎖。"

  "得花不少錢?"

  "嗯"

  "這,可有點犯難了。"志摩搔著頭皮說,"學校的薪水,都提前支付了;爸爸那兒你也知道,一個子也要不到。那次從硤石來上海,盤纏還是向舅舅拿的呢。"

  "這些……我曉得。你不是……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思厚之寄來的英鎊嗎?"

  "你怎麼想到這筆錢!"志摩有點不快了。

  事實是,當他們還陶醉在蜜月的柔情裡時,朋友們已經在關心著他們的將來了。胡適給思厚之寫過一封信:"我對志摩夫婦的前途有點憂慮……他們現在居住的地方是一個十分落後的小鎮,沒有任何現代化氣息。志摩的新太太十分聰慧,但沒有受過系統化的教育。她能說英文、法文,能繪畫,也能唱歌。但要是他們兩口子在那小地方住得太久,就會受害不淺了。他們多方面的才華會浪費逝於無形。這裡頭腦裡裝滿了傳統習慣的人,並不欣賞個人才能的發展;他們把後一輩的年輕人只看作搓麻將的良伴……要是我們能找出個辦法把志摩夫婦送到英國或歐陸其他地方,讓他們有兩三年時間念點書,那就好極了……"

  思厚之迅即表示同意胡適的建議,並籌劃了志摩夫婦去歐後的工作和生活,很快寄來二百五十英鎊給他們做路費。

  志摩興奮異常,準備與小曼雙雙赴歐。可是,小曼卻沒有出國的意思。她的理由很多:暈船,經不住海上的顛簸;體弱多病,離不開中醫中藥;自己是學國畫的,國外沒有良師;不喜歡與洋人打交道,離不開親戚朋友……等等。志摩舌焦唇疲地勸說多次,都沒有奏效。

  其實,志摩心裡明白,這是小曼的一種托懶。她無意於改變多年形成的舒心適意的生活習慣,不願意花氣力去適應新的環境和形成新的習慣。

  一種隱憂漸漸在志摩的心頭升起。他深知小曼天賦極高,確是可造之材,但另一方面他也看到她長期生活在交際酬酢之中;這種環境,這種生活,將會日漸磨滅她的進取心,湮沒她的聰明才智。

  最可怕的是,這,會在他們中間捅起一股不協調的寒流……

  志摩明白適之和思厚之的用心,這用心裡凝結著一片情意。

  他想努力,把小曼從那些影響她的朋友那裡拉過來,使她真正成為自己生活、志趣、事業上攜手並進的良伴。所以,當他聽到小曼說想動用那筆英鎊來做唱戲的行頭時,他悚然了。

  "那筆錢,萬萬不能動的……"他換了一種較為柔和的語氣說:

  "你一定要,我另外去想辦法吧。".

  小曼生氣了。她眨巴著眼睛望著志摩,臉上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一看到她的這副神氣,志摩立刻心軟了。他想起當年為了爭取與自己結合,小文以其病弱之軀作過多大的拚鬥和經歷過多大的苦痛時,他慚愧了。

  志摩捧起小曼的臉。"好,好,答應你。暫時,先從那款子裡挪借一部分吧。以後,我再想辦法勢補上。好嗎?我的小龍?"

  小曼破涕為笑了。

  一九二七年聖誕節後兩天,《玉堂春》如期演出。當然又是轟動;掌聲、花籃、報上的捧場文章……

  然而,志摩的心是抑鬱的。

  這抑鬱不是來自夫婦間愛撫的短缺,不是來自創作靈感的損害,而是來自感到自己正被一種無形的力牽引著,不知道將被牽到何處……

  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想在冬至節獨自到一個偏僻的教堂裡去聽幾折聖誕的和歌,但我卻穿上了臃腫的袍服上舞台去串演不自在的庸戲;我想在霜濃月談的冬夜獨自寫幾行從性靈暖處來的詩句,但我卻跟著人們到塗蠟的跳舞廳去艷羨仕女們發光的鞋襪……"

  志摩埋頭工作。這期間,他出版了《巴黎的鱗爪》、《翡冷翠的一夜》兩本詩集,接著又與聞一多、饒孟侃、葉公超、梁實秋、羅隆基等人著手籌辦《新月》月刊。他用工作來排遣自己的抑鬱和愁悶。

  志摩深深地、深深地愛著小曼。他透過那兩片理想的水晶似的深度近視鏡片去看待愛情和人生,看到的是至高無上的、純淨的、詩意的、神聖的理想境界。其實這境界只是他自己心靈折光裡的海市蜃樓。在那裡,愛人是聖壇之上的神祇,永遠帶著啟迪你心智的微笑,傾聽你的祈禱,用她那永恆的溫柔撫慰你的心靈,給你以無窮的愉悅和溫暖……然而,一接觸現實。當神靈被一個血肉之軀的女性所替代,神性的完美便消散了,接踵而來的是現實生活中許許多多令人煩憂、令人束手無策的問題……愛情是一個紐帶,可以把兩個人的心靈結合在一起一下子變得完全絲絲入扣。對現實生活抱著過於理想化的要求的人,就不可能不和遺憾了。

  志摩正是陷落在這種心情之中。

  兩所大學的薪水,出版幾本書得的稿酬,已經不敷家庭的巨大開支。志摩犯愁了。老父出於對小曼的偏見,仍然緊鎖錢櫃,拒絕資助。一向不屑為金錢費神的志摩開始感到生活的艱難。

(八)

  轉眼到了一九二八年的清明。天氣乍暖還寒,有時細雨紛紛。

  志摩和小曼自滬返硤。

  第二天,祭掃過祖母的墳後,他倆來到西山白水泉下。這裡,長眠著去冬幼儀回家安葬下的小彼得的遺骸。

  志摩一到小彼得墳前,就禁不住嗚咽了。

  小曼跟在他的身後,將一束剛剛摘來的桃花虔敬地放在墳前。

  志摩掏出手帕,摘去眼鏡,拭去了滾淌下來的淚滴。小曼緊緊地挽著他的臂膀,偎立在他的身邊。

  四月的西山,早已叫濃淡不同的綠被覆蓋起來了。一片茂密的新篁簡直是透明的,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掀起層層微波。杏花早已開過,打皺的嫩葉還沒有完全撐開;桃花的落瓣舖綴一地,有紅有白;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鬧革,密密地爬滿了坡坡,使得歡暢養血的清泉顯得分外澄碧。

  他倆長時間地默默站立在只活了三歲的孩子的墳前。清風吹亂了他們的頭髮。小曼沒有轉身看身邊的志摩,但她感覺得到份臉色的蒼白,感覺得到他神色的莊重。

  死亡,使靜息了的靈魂變得高大了,使活著的親人對它們充滿了敬意。因為不論是壽終,還是天折,不論是出於橫禍或是出於病魔,生命的被剝奪總是有其無比的殘忍.而失去生命的不幸者,儘管他們自身也許已經得到永恆的解脫,但他們的音容笑貌和言行事跡留在骨肉至親的心中,由於懷念,由於悲憫,總是不斷得到淨化、昇華——何況此刻他們面對的是一個純潔無邪的孩童的亡靈。

  此時,志摩的思緒已經超越了喪子的切膚刻骨之痛,向著生死這個莫測高深的奧秘升騰了。死亡,也許正是一種妙不可言的美?

  因為只需剎那,靈魂就出了軀殼,飛向不可知的疆域——那裡或者乃是一片比人間優甚的天地?沒有一個人曾經領略過它的風光,而領略過的人,又再也不能把感受告訴我們。一位古哲說:"我們無須懼怕死亡,因為它與我們無關,我們在時它尚未來,而它來時我們已經不在。"——它,究竟與我們有沒有關聯?這時,志摩忽然對死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好奇。他的臉色漸漸舒朗了。

  小曼感覺到他心理上的變化,輕輕說:"摩,我們走吧?"

  志摩"嗯"了一聲,回過了神。

  "摩,我高興你的痛苦已經消減了。"

  "唔?"志摩驚異地轉過頭來望著小曼,"你怎麼知道的?"

  "我倆的心是相通的。你難受,我心頭就會生痛;你欣愉,我的身體和心情都會感到鬆快……"

  "啊,眉,我的眉!"志摩喃喃地說,把小曼的手握緊了。

  沿著山路往回走,他們沒有再說話。繞出西山,走上一條石徑時,志摩忽然說:"眉,告訴你,我一向很崇拜雪萊,我更羨慕他的死。真的,這是一種不可言喻的美和神奇。我希望將來能夠得到他那樣剎那的解脫,讓後世人說起就寄與無限的同情與悲憫……"

  "你為什麼要說這話?不!不許你說!"小曼突然大聲叫起來,眼中已是含消了淚水,"不許你再說!"

  志摩呆住了。

  他看見小曼的臉變得一片灰白,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從未見到過的恐懼和痛苦。他深受感動:"看,一句戲語怎麼把你嚇成這個樣子?好,我再也不說了……"

  回到家裡,小曼的情緒還沒有恢復過來,志摩說:"曼,別去想那句話了,你怎麼這樣脆弱?"

  "摩,"小曼難過地說,"人,是不可以亂說話的,尤其是這種話……剛才,你說的時候,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幻覺,彷彿我一輩子的命運就這樣定了……"說著,小曼的眼中又湧出淚來了。"曼,你真迷信!說聲死,就會死嗎?"

  小曼撲過去捂他的嘴。"你又來了!"

  志摩把小曼擁在懷裡,撫摩著她說:"曼,那些,不過是玩笑,當不得真的。你如此愛我,離不開我,我感到無比溫暖……但是,在生活中,我們應該作些實際的努力,使我們的心真正貼近,你說,應該嗎?"

  "那還用說!"

  "那麼,你的實際努力呢?"

  "又要合作劇本啦?"小曼仰起頭,張著淚眼看志摩。

  "不!"志摩溫厚地笑了:"何必一定是合作劇本呢。我只要你奮發進取,少把時間花在無謂的玩樂和應酬上,作些切實的功夫……"

  小曼不作聲了。

  "你又有幾天沒有拿筆了?我已對好幾位朋友談起你的畫,他們都想求你的墨寶呢。上次一多、從文拿來的扇面,替他們畫了沒有?"

  "喲,真該死,我都忘了呢。趕明兒我一口氣畫了,你給他們送去吧——不過,好久沒有拿筆,都生疏了,只怕畫不好,糟蹋了背面那些名家的書法呢。"

  "作畫呢,也像練功夫一樣,也是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一定要下苦功夫的。以後,賀天健先生那裡要多去去,每次帶點習作去,請他批改指教;這樣,不消幾年,陸小曼就會是海內名丹青手羅!"

  家事使志摩稍稍寧帖,國事又使他激憤起來。

  徐志摩是一個浪漫詩人,他不是政治家,也不是理論家;但是。

  他常常情不自禁地從他對資產階級民主自由的信奉出發,去看待政治,發表政見。

  他在一九二五年到蘇聯之前,曾經讚頌過蘇聯的無產階級革命,但到了蘇聯後,在莫斯科,他目睹了知識分子生活的困苦,親眼看見了舊社會上層人物被革命的風暴捲到社會底層後的情景,瞭解了舊文化的沒落,像安德烈﹒紀德一樣,他又惶恐了。害怕了,反感了。

  在《列寧忌月——談革命》一文中,他這樣陳述著他的革命觀:

  "不論是誰,不論是什麼力量,只要他能替我們移去壓住我們靈性的一塊昏沉,能給我們一種新的自我意識,能啟發我們潛伏的天才與力量來做真正的創造的工作,建設真的人的生活與活的文化——不論是誰,我們說,我們都拜倒。列寧、基督、洛克佛拉、甘地、耶穌教、拜金主義、悟善社、共產黨、三民主義;——什麼都行,只要他能替我們實現我們所最需要最理想的——一個重新發現的國魂。"他一方面尊敬列寧,說,"他的偉大,有如耶穌的偉大,是不容否認的……他的精神竟可說是沸漫在宇宙間,至少在近百年內是決不會消散的。"但是,同時他又說:"但我卻不希望他的主義傳播。

  我怕他……鐵,不僅是他的手他的心也是的。"他對蘇聯的革命是這樣描述的:"他們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實現的,但在現世界與那天堂的中間卻隔著一座海,一座血的海,人類泅得過這座海,才能登彼岸。他們決定先實現那血海。"

  徐志摩的脆弱的神經在摧毀舊世界的革命暴力面前顫抖著。

  但是,儘管如此,志摩在現實生活中的具體問題上,他的表現證實了他是一個真誠的愛國者。他愛的不是當時執掌政權的黨派和政府,他愛的是寄托著自己民族感情的中華。因此,在外侮和昏庸政府的軟弱反應面前,他憤慨而不能自制。

  一九二八年五月三日,北伐軍攻克濟南。軍方敦請先前入侵山東的日本軍隊撤防。日軍無理拒絕,於是發生軍事衝突。日本派大部軍隊到交涉署搜查,殺害了交涉員蔡公時等十餘人,又提出五項要求,未等中方答覆,即向濟南城開炮猛轟,我方軍民死傷無數。其後日軍遂佔領濟南及膠濟鐵路沿線。——這便是震驚中外的"濟南慘案"。

  他在燈下奮筆書寫他的日記:"這幾天我生平第一次為了國事難受。固然我第一年在美國時,得到了'五四運動'的消息,曾經'感情激發不能自己'過。大前年從歐洲回來的時候,曾經十分'憂愁'過,但這回的難受情形有些不同。第一次是純粹感情的反射作用,國內青年的愛國運動在我胸中激起了同樣的愛國熱,第二次是理性的觀察影響到精神上,明明這是自殺的路子,明明這是開出無窮擾亂的路子,那些國民黨大領袖先生卻還不遺餘力的來開闢,結果是自己接連的打嘴。這回既不是純粹的感情問題,也不是理性所解剖的現象,一方面日本人當然的可惡,他們的動作,他們的態度,簡直沒有把我們當作'人'看待,且不說國家與主權,以及此外一切體面的字樣,這還不是'欺人太甚'?有血性的誰能忍耐?但反過來說,上面的政府也真是糟,總司令不能發令的,外交部長是欺騙專家,中央政府是昏庸老朽的收容所,沒有一件我們受人家侮辱的事不可以追源到我們自己的昏庸,但達把火是已經放下了,房子倒下來不單是壓死在政的黨員,外來的侮辱是人人分著的,這是那裡說起?我們未嘗不想盡點責任,向國外說幾句話,但是沒有'真理'就沒有壯氣,我們的話沒有出口,先叫自己的舌頭給壓住了,我們既不能完全一任感情收拾起良心來對外說謊,又不能揭開了事實的真相對內說實話,這是我們知識階級現下的兩難。"

  夜深了,小曼悄悄走過來,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摩,還不休息?"

  志摩臉漲得紅紅的。'休息?我們還有什麼心緒安安寧寧地躺下來休息?"他氣咻咻說。

  小曼嚇了一跳。"出了什麼事?你的心情這麼不平靜?"

  志摩把一張《新聞報》和剛剛寫下的日記推到小曼近處,一言不發。他拿起一支香煙,但擦了幾根火柴都沒把煙點著。

  小曼看完報紙和日記,柔聲對志摩說:"這,也犯得著你發火?國家的事,我們平頭百姓,管得著嗎?不要想這麼多吧。發火傷神,壞了身子是自己的。"

  志摩長歎一聲:"不對,小曼。我寫的這幾句話你看到了嗎?

  "房子倒下來不單是壓死在政的黨員,外來的侮辱是人人分得著的'。做個中國人,幾千年的文明固然是我們的榮耀;但讓這樣的政府當家,叫我們老百姓跟著吃不完的虧、倒不完的霉。受不盡的侮辱,卻是我們的最大悲哀和羞恥!"

  小曼會意地點點頭。她雖然從來不問政局時事,但志摩的愛國心和正義感卻使她欽佩。她感到,這也是他的人格之可貴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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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8:1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第五部


(九)
  僻靜的硤石鎮,像開鍋的水似地喧鬧起來。當地首富、硤石商會會長徐申如五十九歲,做六十壽誕,宴賓王日。

  兩支逾斤的紅燭高燃如炬,火焰熊熊;從大門口一直到廳堂,到處張燈結彩,這些,都給端坐在廳堂中間老爺祝壽。

  "申公壽比南山!

  "申公福壽無疆!"

  賀語、祝詞,像穿花的蝴蝶,撲翅而飛,來賓們打躬作揖,小輩們挨個兒向壽翁磕頭;壽禮擺滿了半間廳堂。

  志摩和小曼從上海趕來向父親拜壽。志摩穿著新制的衣飽,滿臉喜氣,小曼穿戴大方,略施淡妝;兩人雙雙向父親下跪,拜了三拜,然後侍立一邊。

  打從那年逃難離鄉,老夫婦在北平跟幼儀生活了一段時間,徐申如對小曼的偏見和厭惡日漸加深。他得到了時時觀察、時時對比的機會。他越來越感到幼儀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媳婦,因而起來越對小曼接任了這個位置感到痛心和失望。小曼太得志摩的歡心,他反感;小曼不能做一個支撐家業的主婦,他反感;小曼的懶散病弱,他反感;小曼至今沒有為徐家延嗣,他也反感;小曼的愛玩愛花錢,他更反感。所以,志摩夫婦離開硤石後,他一直異常堅決他拒絕給他們任何資助。他認為那是一個全由小曼一人鑿開的無底洞,如果不予堵絕,將會把他畢生的斂聚全部漏完。

  今天,小夫妻特地趕回來向他拜壽,小曼又是那麼恭敬、溫順,再加上在這麼多的賓朋戚友面前,他自然不能再露不虞之色了。

  他轉頭向他倆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隨便坐下。

  小曼雖然慣於應酬,但在今天這樣的場合裡,她不免顯得比較拘謹。當年公爹決定北上與幼儀同住,這對她是一個極大的難堪和打擊;公爹發狠斷絕對愛子的接濟,實際上也是向她投來的一個殺手間;這些,一直使她深自苦惱,但也只好藏於心底,因為對此志摩也實在無能為力,倒是苦了志摩,只得為維持生計而拚命工作,日夜不輟。她又能向誰訴說?她渴望能夠得到一個機會,使公爹婆母對她改變看法,使自己能夠表現出孝順賢慧,使志摩與父親消除感情隔閡。然而她一直得不到這樣的機會。

  今天,老父的臉色總算還好。這使志摩喜不自勝,也使小曼略感寬慰。

  入夜,廳堂裡燈火輝煌,鼓樂齊鳴,絲竹悠揚。酒足飯飽之後,有堂會餘興:彈詞、大鼓和上海本灘戲;大軸,是志摩、小曼特地從上海請來的袁漢雲、袁美雲姐妹的京戲。

  她們唱的是《武家坡》。一折過後,掌聲雷動。

  突然,不知是誰喊道:"少奶奶來一段!"

  小曼一愣,轉頭瞧著志摩,不知如何是好。

  幾個人跟著起哄:"少奶奶唱一段!"

  "唱一段!"

  "我不會唱,唱不好……"小曼紅著臉,搖著手,只想躲。

  "少奶奶在上海唱戲好大的名氣,報上都登過的!"

  "少奶奶清唱一段助助興吧!"

  親友們都哄起來了。

  小曼看著志摩。

  志摩是個愛熱鬧、容易讓步、不肯掃人之興的人。他微微點頭,眼神裡有鼓勵之意。

  小曼想,今天公公做壽,大家又這樣攛掇她唱,志摩也不反對,不唱,倒是大錯了。為了討公公的高興和歡心,唱就唱吧。

  她走到鼓師面前,低聲說了幾句,就款步走到中央;一段京胡過門後,她和著琴聲,柔和委婉地唱了一段《宇宙鋒》。

  一迭聲的喝彩聲和掌聲。

  徐申如看著這個媳婦,心裡的眉結又擰緊了。他喜歡京戲,卻不見得瞧得起戲子,更不喜歡媳婦能唱戲。他知道今天小曼出來唱一段是為了湊趣,所以臉上還是掛著微微的笑意,但心裡卻在想:志摩討了這樣一個妻子,他能幸福滿意到底嗎?

  對戲子的深刻歧視,使他對媳婦的看法變得更壞了。

  袁漢雲、袁美雲姐妹住在志摩宅中。堂會散後,他們聚在新宅客堂裡喝茶,磕瓜子,吃糖食。

  袁美雲年方十餘,生得細眉大跟,皮膚白皙,唇紅齒白,相貌極像小曼,所以小曼認她做寄女。

  "寄娘,您唱得真好!"美雲笑著說,"以後我再也不敢跟您同時唱戲了!"

  "丫頭這嘴倒會說!"小曼打了她一下,"我哪裡能算會唱戲?只不過跟著老先生哼哼幾句罷了。"

  "美雲這倒不是捧場話。"袁漢雲說,"寄娘您字正腔圓,韻味十分濃……"

  "我的嗓子不好。"小曼說。

  "您的嗓子是好的,只是中氣不怎麼足……您不練嘛。"

  "我哪有這神思天天吊嗓子練聲哪?"小曼笑著說,"我又不靠唱戲吃飯!"

  志摩一會兒這兒坐坐,一會兒又到老太爺、老太太那邊牌桌上去坐坐;這時,剛走進來,聽到小曼的這句話,便笑著說:"你要是靠唱戲吃飯,我這書就不必教了,坐著吃包銀也夠一世享福了!"

  小曼白他一眼"你也來幫著寄丫頭嘔我!——

  "喲,寄娘,我可不是嘔您!"美雲連忙說,"您這麼說,小的吃罪不起!"

  "我也沒嘔你呀。"志摩坐下,拿一個蜜棗放在嘴裡,"你要扮相有扮相,要身段有身段,要唱功有唱功,哪一點比不上科班出身的?"

  袁氏姐妹鼓起掌來。

  "不跟你說話了,喝了點酒,就瘋瘋顛顛的"小曼說著,又轉向美雲,"昨天你說你已經答應鄭先生去拍影戲了?"

  "是的。已經說好了。等他把本子寫完,我就去試試鏡頭。"

  "這真有意思!在台上唱戲,唱過就完了,最多留幾張唱片下來,人一老,什麼都沒有了。拍成影戲片子,倒是留得下來……"小曼說。

  "其實,寄娘,你要是上銀幕,成不了大明星你來找我!"美雲說。

  "你說我能行?"小曼動心了。

  "保管能行!只怕您不肯!"美雲興奮地說,"您要肯,趕明兒我去跟鄭先生一說,他不樂才怪!"

  漢雲也跟著說:"憑您這份名氣,出演一個主角,上海城都要轟起來啦!"

  "那,你碰著鄭先生,就跟他提一提也行……"小曼說著,又看看志摩。

  志摩沒有接口。

  子夜過後,志摩和小曼回房休息。

  洗完臉後,志摩靠在床頭,看著小曼說:"你讓美雲去跟鄭先生說,真的想去拍影戲?"

  "不好嗎?演電影跟演話劇,不都是藝術?"剛才志摩沒有表態,小曼心裡已經不高興了。

  志摩聽出小曼這句話中有刺,便說:"你怎麼這點事理也搞不清楚?以前我們演活劇,是遊藝性質,是幾個朋友一起鬧著玩的,看的人,也多是文藝界的朋友……而拍影戲,是一種商業行為,是影片公司老闆賺錢的手段!"

  "我搞不清楚,就你一個人搞得清楚。"小曼負氣地說,"你說的不同,是客觀作用的不同,但按著劇本演戲,表現人生,性質還不是一樣的?"

  "不要跟我辯了,小曼!"志摩有點發怒了,"我希望於你的不是在舞台上、銀幕上出風頭!我希望你寫作、繪畫,在學問、學業上有長進、有成就!"

  "你看不起演戲的人。"

  "我為什麼看不起演戲的人?"志摩坐了起來,"我不承認!我一向認為任何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

  "那你為什麼不贊成我去拍影戲?"

  "你以為拍影戲真那麼好玩?我的太太!水銀燈下,導演左一個不滿意、右一個不滿意,一個鏡頭重複演五遍七遍,這份折騰就夠你受的!我參觀過拍影戲的佈景棚,我親眼看到過那些演員的慘相!何況,拍戲多半在夜裡,有時甚至熬到天亮,你吃得消?"

  "我愛幹的事我就吃得消。"小曼的拗勁上來了。

  這句話,更是大大的激惱了志摩。"哼,這就說到點子上來了!你就是這份任性!"

  "任性又怎麼啦?你口口聲聲說自由,可又責備我任性,我連這份自由也沒有啦?"

  "咳!"志摩的氣不打一處來,"我什麼事兒不由著你?什麼時候剝奪過你的自由?"接著,他稍稍克制一下自己的衝動,換了一種平和的口氣說,"小曼,你至少也要稍微聽點勸嘵,呃?你練字,我贊成,可是你平均一天寫不滿三個字的小格楷;畫畫,我勉勵,可是你一年難得塗幾筆;你叫我失望不失望,你叫我難受不難受?"

  小曼不作聲了,她坐在梳妝台前的小凳上,一動也不動。

  志摩下床趿鞋走過去拉小曼的手,小曼把他的手甩開,把頭扭向另一邊。

  "小曼,不要生氣,咱好好說說……"

  "不說,不說,不說!"

  "唉,小曼,你也要替我想想!我一天到晚,直著嗓子上課,就著燈火寫稿,不為了你過得好點,不為了我們不受窮苦,又為了什麼?我們拚死拼活拼來了我們的婚姻,不為了爭得真正的美滿幸福又為了什麼?現在,一切都到手了,我們更應該攜手並進,在事業上有所建樹,達才是真正的幸福!"

  小曼不作聲。

  志摩繼續說:"你丟開了正業,卻又要去拍什麼影戲,叫我怎麼說好啊!你想想,我徐志摩教授的夫人,去到銀幕上露面做一個電影明星,這不叫人笑話?"

  "你這不明明是瞧不起戲子嘛。"

  "唉,我該怎麼向你解釋你才能明白?你不懂,那些電影公司的老闆都是些什麼角色?你去跟這些人混在一起有什麼好處?"

  任他怎樣苦口婆心地勸說,小曼還是嘟著嘴,虎著臉,坐在小凳子上不肯上床。

  志摩一夜沒有合眼。他只感到心頭一片冰涼。

(十)

  志摩決定第三次出國。

  第一次,他是想去追求真理。

  第二次,他是想去尋覓寧靜。

  第三次,他又想去追求和尋覓什麼呢?

  "婚姻是戀愛的墳墓。"——這是一位女作家說的,志摩激烈反對這句話,曾經跟女作家辯得面紅耳赤。他認為這是對愛情的貶低,是不瞭解愛情的真諦的庸俗浮淺觀點。人,通過生活、學習、修養,不斷自我提高,自我完善,人的精神永遠在發展;愛情只是人的精神之最高級最純潔的一種表現,它當然也是永遠在發展著的。

  婚姻標誌著愛的成熟,將進入更高階段的發展,絕不意味著它的死亡,只有生命終了,愛才會終了。可是,最近,女作家的這句不祥的話卻常在志摩心底不自覺地迴響;他懼怕聽到它,拚命去驅逐它,它卻像水從指縫裡流出來似地不斷流出,而且愈來愈響,使得志摩心煩意亂,驚恐不安。他始終愛著小曼,熱情之火熊熊烈烈,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這火是自己理想的翅翼煽旺起來的。一旦面對現實,他就想起喬治﹒桑的話:"你愛我,可我的幸福裡缺了某種說不上來的東西……"——難道自己所愛的真是一個幻影嗎?難道自己與小曼之間會有什麼裂縫嗎?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張眼正視,他唯恐小小的裂縫後面掩藏著深不見底的巨淵……

  他需要離開小曼一段時間。他需要孤獨,讓孤獨再來喚起對愛的渴求。他需要讓小曼孤獨,讓她的孤獨感喚起對他的愛的渴求。

  第三次,他在逃避。

  一九二八年六月十六日,他動身,與銀行家王文伯乘船同行,他喜歡一襲青衫,長袖飄拂,有逸氣,有詩意。在劍橋大學讀書時,他就是這樣出入於碧眼金髮的洋人中間,而今依然如此飄洋而去。

  船到日本神戶靠岸,志摩游了雌雄瀧,坐在池邊看瞑色從林木的青翠裡濃濃的沁出,飛泉的聲響充滿了薄暮的空山。然後,他坐了震盪得很厲害的火車到了東京,最後是在橫濱下的船,渡洋去美。他在日本逗留了十數天。

  志摩是第二次到美國,他仍然不太喜歡這個過於講究實效的國家和人民,拜望了幾位老師和朋友就去了他夢魂縈迴的英國——這裡,有他的康橋。一踏上那碧綠柔軟的草坪,一看到那莊嚴古老的房屋,一聽見那潺潺的流水聲,他的心頭就充滿了柔情。他這兒走走,那兒坐坐,找回了失落的東西。可是,這歡偷中多了一層淡淡的憂鬱。康橋如舊,他卻滿懷滄桑;流水長在,過去的生命已消逝不返;他的臨別一瞥,帶著永遠的傷感。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在濃霧澈涅的倫敦街頭徘徊,在泰晤士橋倚欄俯著綿綿不斷的流水;他去威士敏斯特大教堂,躺在地上仰攝下梅花形的玻璃窗格;他去詩篇舖的小樓聽朗誦,去藍色咖啡館聽古老的唱片、呷苦味咖啡……一切都猶如在眼前,一切都是多麼的遙遠呵;但是,過去的生命,已經永遠消逝了,消逝了呵。

  他回到沙士頓。這次他是步行去的,他將這六英里當作他生命中最可貴的一段歷程。

  到了,過大橡樹拐彎十幾步就是老約翰的小雜貨浦。

  咦?志摩看到的是一座漂亮的汽車旅店,酒吧裡傳出一陣陣舞曲聲。他幾乎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他打量一下四周的景色,不錯,就是這裡。

  他推門進去,長櫃前有人喝酒。小樂隊吹奏敲打著,沙啞的女中音唱著一支美國歌曲。志摩坐上高高的圓凳,肥胖、高大、長相酷肖大仲馬的店主過來問他喝什麼。一杯五味酒。

  志摩舉起酒杯,看著層次分明、色彩鮮艷的酒,一陣虛無、悲涼的感覺襲上心頭。他乾了這杯酒,又要了第二杯。

  店主遞上杯子,志摩問:"對不起。這兒,原來開著一個小舖子的老約翰,他的小舖子,都到哪兒去了?"

  "大仲馬"望了望這個說一口純正英國話的黃種人,說:"一年前,小舖子三天沒有開門,人們走進去一看,老約翰死在床上,心臟病。"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聳了聳肩膀。"我是他的朋友。我料理了他的殯葬。我向地方政府租下了這塊地皮,拆掉小舖子開了這家旅店,生意還不錯。先生,你從哪兒來?也是他的朋友?"

  志摩剛想說什麼,一隻女人的手放到了肩上,一連串低啞、迷人的歌聲夾著酒氣噴了過來。

  他走出酒吧,宛如一腳跨出地球。眼前足下是那麼虛空、迷惘、陌生。老人,寂寞的生涯,寂寞的死亡,寂寞的身後……他的音容笑貌,還會回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嗎?又真有另一個世界會接納他的孤獨的靈魂嗎?

  皺紋、笑容、帶酸味的美洲咖啡、三五牌香煙、紫色的信、自行車輪滾動的沙沙聲……

  自己遠涉重洋而來,就是為了承受這幻滅的悲哀?他幾乎沒有勇氣去看史密斯夫婦了。但是,他還是來到了他熟悉的那座灰色的房子面前。

  替他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女僕。她讓志摩在客廳裡等著。志摩坐在沙發上,靜候一個驚天動地、興高采烈的擁抱、親吻的歡迎場面。

  史密斯太太來了,站在客廳門口,兩只失神的眼睛從鏡片後面打量著志摩。

  "誰?"

  "我!我呀!親愛的史密斯太太!"志摩趕緊站起來,大聲少道。

  "喬治?不對,你的頭髮不黃。亨利?也不對,他不戴眼鏡。你,是誰?"

  "我呀!"志摩走近她。

  她一下子還認不出志摩。

  "徐志摩,在這兒住過、受過您照看的中國人!"

  "噢,我的孩子,你來了!"史密斯夫人摟住志摩,伏在他的肩上抽咽起來。'

  志摩心裡難受極了。兩年的時間,人的變化多大呵。

  "史密斯先生呢?他好嗎!"

  "他,"史密斯太太停頓了一下,"來,我帶你去看他。"

  志摩跟在史密斯夫人後面,走進屋後的小花園。

  櫻桃樹下,史密斯先生坐在一架輪椅裡,昂著頭,全神貫注地不知是看天上的浮雲還是飛鳥。

  志摩的心往下一沉。

  "他,我的親愛的,他永遠不能站起來了。"史密斯太太沉痛地說。史密斯先生今年年初中了風,半身癱瘓了。

  "史密斯先生,您好!我又來看望您了。"志摩走到他的身前,彎下腰對他大聲說。

  史密斯收回了望著天上的目光照著志摩。半晌,他的眼中露出了笑意,兩滴眼淚從眼角湧出。他伸出一隻手,顫顫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輪椅扶手。

  志摩跟著他的手看去,輪椅扶手上掛著那曾經發出嘹亮高亢的樂聲的小號。它依舊像當年一樣,珵光發亮。

  志摩指著小號對史密斯說:"我聽到了,您的號聲響在我的心裡,我永遠會聽到它的!"

  ……老約翰死了,史密斯先生癱了,史密斯太太衰老了,志摩滿懷世事滄桑的悲哀告別了沙士頓。

  是啊,什麼才是永恆的呢?自己致志追求嚮往的愛和美,又難道不是瞬息即諾拿?影嗎?人生幾何,又何必對小曼要求過高呢,享一個白首偕老也就算是有福了。

  志摩去看狄更生。狄更生不在倫敦。他留下了一封信和幾把有著名家書畫的紙扇。

  在康華爾羅素夫婦處住了一夜,他給金鈴和凱弟帶了不少中國的瓷器玩具。

  去了達廷頓,思厚之夫婦盛情款待他。志摩參觀了他們的實驗農莊。他對思厚之說:"根據我在這個世界的閱歷,達廷頓的道路是直通人類理想樂園的捷徑……"

  志摩懷著依依的惜別之情離開英國。他在船上眺望著漸漸遠去的海岸,激動地大喊:"我要回來的!我還要回來的!"

  剛到法國境內,志摩收到狄更生的電報。志摩立刻回電告訴他自己的行蹤。

  志摩離開巴黎,狄更生第二天趕到。他得知志摩又去杜倫,馬不停蹄地匆匆趕去;相差三小時又沒有道上,狄更生吃了一塊麵包,就跳上去馬賽的車。

  志摩提著小皮箱上了馬賽港口的輪船。他放好東西,又回到甲板上,靠在船舷看岸上惜別的人們。船還有一小時開航。

  忽然,他瞥見一個身影腳步搖晃地從遠處向輪船奔來。近了,閃亮的白髮,再近了,熟悉的面孔,狄更生!志摩奔下船梯迎上去。

  握手,擁抱,緊緊地,緊緊地。港口船頭多的是惜別場面,誰也沒有注意這兩個年齡懸殊、國籍不同的人,誰也沒有想到這是兩個民族、兩種文化的接觸、交融。

  船開了,看不見了,送行的人都走完了,狄更生獨自站在港口對著白茫茫的海水不停地揮手,他似乎感到一種訣別的悵惘和悲哀。

  志摩到了印度,泰戈爾快樂得手舞足蹈。他陪著志摩參觀國際大學和農村實驗基地,志摩對於泰戈爾在山迪尼基頓的農村建設工作極為欽佩,他說:"山迪尼基頓面積雖小,但精神力量極大,是偉大理想在進行不息,也是愛與光永遠輝耀的所在。"在孔子誕辰的那天,泰戈爾特邀志摩向國際大學的教師和學生們講述這位中國大思想家的生平和學說。,

  臨別時,泰戈爾把由他一九二四年在中國之行的各種記錄、報道和演說稿編纂成的《在中國的講演》一書贈給志摩,扉頁上題詞:

  "獻給我的朋友素思瑪,由於他的周到照料,使我得以結識偉大的中國人民。"

  自從離國的那天,志摩就思念著小曼。每到一處,每做一事,志摩總想,此時,小曼又在哪兒?她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多情自古傷離別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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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8: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第六部


(十一)
  志摩離國半載,與前次赴歐一樣,不斷給小曼寄去一封封傾訴離情愛意的藍信。

  "……這兩星期除了看書,多半時候,就在上層甲板看天看海。我的眼望到極遠的天邊,我的心也飛去天的那一邊。眉,你不覺得嗎?我每每憑欄遠眺的時候,我的思緒總是緊繞在我愛的左右,有時想起你的病態可憐,就不禁心酸滴淚。每晚的星月是我的良伴……"

  離別,總是將人們的感情磨得又細又軟,總是使人們的心變得寬厚、和善,總是加深了人們對遠方親人的眷戀之情。多病、慵懶的小曼又從現實世界昇華到理想境界,在志摩的心裡成了愛和美的化身……

  小曼做了一個夢。

  志摩白髮蒼蒼、老態龍鐘,留著一大把鬍子,戴方巾、披黑袍,手捧一大疊書,在劍橋大學的校園裡走著。忽然從四面八方走來許多人,七手八腳地將志摩手裡的書一本一本地搶走,嘴裡還喊著:"這是我的作品!""這本是我寫的!""這是我的著作!"志摩孤零零地站在草坪中。手裡只剩下薄薄的兩三本書了。他哀痛地對天高呼:"難道我寫的書只有這點點麼?我一輩子只寫成了這幾本書麼?"

  小曼(感覺到自己已是白髮老姐了)急急地向志摩奔去,可是腳前有一大片水塘,水愈來愈大,變江變河變海洋了,她絕望地哭泣著……

  醒了。

  "當!當!"鐘敲十下。

  王媽已將屋裡用的火爐燒旺了,爐灶上煨著藥罐,滿屋的暖氣和藥味。小曼翻了個身,還不想起來,剛才的夢境還在腦際盤桓。

  結婚兩年,志摩創作不多,年華似水,當志摩真的滿頭白髮時,也許真會捧著幾本薄書哀哀哭泣,這哭泣難道不也包含著對自己的譴責?她想起,志摩在婚後年餘的一天,翻開英文版的裴多菲詩集,指著一首詩給她看:

  我知道,您使您的丈夫在幸福中倘佯,
  但是,我希望你千萬別再那樣,
  至少別使他因幸福而得意洋洋,
  他是一隻苦惱的夜鶯,
  自從他獲得了幸福,他就很少歌唱,
  折磨他吧,
  讓他那甜蜜的痛苦之歌重又高揚。

  這是裴多菲給一個詩人之妻的題詞。小曼懂得志摩給她看這首詩的微妙用意。

  她被上絲絨睡衣,起床坐在書桌前,展讀志摩最近的來信:

  "……在船上是個極好的反省機會。我愈想愈覺得我要振奮起來。上海這種疏鬆生話實在是要不得,我非得把你身體先治好,然後再定出一個規模來,另辟一個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業。"

  "我也到年紀了,再不能做大少爺,馬虎過日。近來感受到的煩惱,這都是生活不上正軌的緣故。眉,你果然愛我,你得想我的一生,想想我倆共同的幸福;先求養好身體,再來做積極的事。一無事做是危險的,飽食暖衣無所用心,決不是好事。你這幾個月身體如能見好,至少得趕緊認真作字畫和寫作,希望你能聽摩的話。你起居如何?早上何時起來?這第一要緊——生活革命的初步也。"

  親切的語調,殷切的囑勉,拳拳的心意,小曼彷彿看到了志摩那張真誠得幾乎能夠感化世人所有冷酷心腸的面孔上的那股認勁兒,她心酸了,熱淚流下來了。那張真誠、認真的面孔還掩蓋著他心底的痛苦掙扎——那也是小曼感覺得到的——這種掙扎是出於對他自己心中的愛的忠貞,對他自己心中理想的堅信,對他自己以往一切誓諾的固守,而這些一言以蔽之又是對她、對小曼的深深摯愛和負責到底的情意……小曼伏在桌子上,傷心泣,淚水把志摩的信紙都打濕了。

  如果說,志摩的前一次出國,是為各方面的情勢之所迫,那麼,這次遠涉重洋呢?是什麼把他從自己的身邊吸走,說得更確切些:是什麼把他從自己的身邊推開?志摩又何嘗不戀家眷室、不需要愛的撫慰和溫情的滋養?他的心永遠是一顆孩子的心,簡單、無邪、稚嫩、脆弱、敏感,他從來未曾有意傷害過別人的心靈,而為什麼他所受的傷害是那麼的多,其中竟還有自己所施加的?

  這幾年來,志摩以倍於常人的勤奮和辛勞在教書、編輯、翻譯、創作——外人只知道他是富家子弟,以為他有無窮的財源可以依賴——而唯有小曼知道,差不多從英國讀書歸返以來,至今志摩一直僅靠自己的勞作在生活,而他這樣的拚命,又是為了什麼?

  小曼接著自問:自己與王賡離婚,來到了志摩身邊,自己的生活方式、習性、作風,究竟有了多大的改變?如果答案是並無迥異,那麼,又叫志摩拿什麼來誇耀自己偉大戀愛的成功和輝煌理想的實現?

  一步步的自省、一層層的反問,小曼一點一點地看清了志摩心上傷口的深度。她惶恐了,慚愧了,戰慄了。停止哭泣後,小曼想,為了志摩,為了愛,為了共同的幸福,確實應該對自己的生活來個革命了。今天,不是已經早起來了嗎?

  她拭淚抬頭看看牆上貓頭鷹形的掛鐘,十點三刻。

(十二)

  志摩在歐洲遊歷了半年,歲末回到了祖國。

  他沒想到等待他的是自己素深敬愛的任公老師病危的壞消息。他急忙又告別小曼,乘火車趕到北平。

  一大清早,志摩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來到協和醫院。

  在內科病房門口的座椅上,他見到了梁思成。

  梁思成幾天幾夜沒有合眼,面黃饑瘦,滿臉憔悴,下巴上的鬍子長長的。他站起來與志摩握手。

  志摩神色莊重,沒有說話。——寒暄與客套,已屬多餘了。

  過了一會,志摩問:"老夫子……情況怎樣?"

  "不怎麼好。"思成黯然說,"醫生說,愈復的希望絕無僅有。今天一早,神智稍微清寧些,但絕對不能見客。不能讓他興奮……"

  "嗯,那,我不急著見他。"志摩點點頭。"起因是什麼?"

  "這,只恐是勞累過度吧。前些日子我離津去奉時,他身子已不很好了……"

  一位看護匆匆走來,向思成點頭示意,思成連忙把病房門打開。趁著他倆過去的當兒,志摩伸頭從門縫向裡張望,只見梁啟超失神似地仰躺著,臉色焦黑,枯瘦脫形,眼中一點光澤也沒有了。

  志摩心中暗自一驚。

  門隨即無聲地關上了,志摩愣愣地呆立在長廊裡,兩行熱淚流一淌下來。

  過了幾十分鐘,看護出來,志摩又趕緊向裡張望,只見老夫子靠著在和思成說話,精神似乎略見好轉……

  志摩在走廊裡徘徊著,不忍離去。又過了約摸半個來小時,思成出來了。

  "呀,志摩,你還在這裡。讓你久等了,抱歉。"

  "剛才我在門縫裡見到一眼,像是好了點?"志摩問。

  "現在躺下去了,像是要睡的樣子,其實也是萎頓罷了。"

  "大姐姐沒有到?"

  "電報是發出去了,人還未見到,怕今天下午會來。"思成拉著志摩的手,"志摩,你先請回吧,我送你下樓。"走在樓梯上,思成問:

  "你什麼時候回國的?多時沒有你的音訊了。"

  "剛回來。聽到老夫子的消息,特地從上海趕來。"

  "多謝多謝,志摩!"

  "唉,思成,說這幹啥!老夫子病成這樣,我沒有盡一盡奉待湯藥的責任,已夠慚愧了。"

  握別思成後,志摩走出醫院大門,舉步上街。臘月的朔風吹得他縮緊了脖子,把衣領拉了又拉,把圍巾裹得更緊。一陣風沙撲面而來,志摩趕忙閉上眼睛轉頭躲避,卻不防撞在一個低頭疾行的女子身上。

  他張開眼睛一看,不由得一陣高興,把已經到了嘴邊的道歉話也忘記了。

  此人正是林徽音。

  "你!"志摩大喊一聲。

  "志摩!"徽音的高興和激動也不亞於志摩。

  又是一陣風沙掐地而起,兩人趕緊轉過身子,志摩伸手挽住徽音。

  過了一會,他們回過身來,默默地對視了一會。

  "徽徽,你胖點了,氣色也好;做了梁少奶奶,畢竟跟林大小姐不一樣了!"

  "是嗎?"徽音手裡捧著一束菊花,臂上挽著一個掛包,"可能是東北的高粱豆子把人吃粗了!難怪這陣子老覺著舊衣服嫌仄了呢。你呢,可好?"

  "你看我,不是挺好嗎?"志摩拍拍胸脯,甩甩袖子,說。

  "小曼呢,她的身子好些了嗎?"

  "她……身子不怎麼見好,總是離不開藥罐……"

  看到志摩眼中掠過一絲陰影,徽音趕緊掉轉話頭:"昨天我還在跟思成說,不出三天,志摩准來北平……"

  "你的消息真靈!我回來才幾天呢,你倒已經知道啦?誰告訴你的?"

  "我昨天上午,碰到丁文江,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志摩回來了。"

  "喔!他可能是振聲說的。"

  "當時我心裡頓時生了一陣怨,為什麼這消息人家知道得比我早?"

  志摩看著徽音的眼睛。"沒顧上馬上給你寫信,真對不起!"徽音把頭一甩。"不說這罷。"

  冷場了。

  志摩心頭暖融融的。

  過了一會,他說:"剛過門不久,就要盡媳婦的孝道了,也真難為了你。"

  "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當然,當然。"

  "你見過老夫子了?"

  "思成說,醫生禁止見客,我只在門縫裡張了他兩眼。"

  徽音點點頭。"你現在去哪兒?"

  "我想到蹇老那兒去談談。老夫子這模樣……不是我心狠。

  不能不叫人朝最壞處打算……凡事有備無患,有些事情,早點考慮到比較好……"

  "這倒也是的。"

  志摩挽了徽音朝醫院走。

  "你不去啦?"

  "我陪你一會,再到醫院去聊聊吧,蹇老那兒下午去也不遲。"

  走在協和醫院的園子裡,徽音問:"這次,去倫敦了嗎?"

  "怎麼會不去!"志摩提到倫敦,渾身勁兒都上來了,"狄更生先生還要我代他向你:一,為宗孟伯致悼;二,為你新婚致賀;三,向思成和你致候呢!"

  "喔!狄更生先生!真想再見見他!"

  "那位開雜貨舖的老約翰,你還記得嗎?"

  "能不記得嗎?我給你的信都是他轉的……他好嗎?"

  "他死了……那個舖子,也找不到了,那個地方,已經蓋了新房子了……"

  "啊!老約翰死了……"徽音的聲音顫抖了。以往的一切,雖然都過去了,但在心頭,卻是抹不去的啊!

  "詩籍舖、藍色咖啡館、國葬地,凡是留著我們小時候友請記憶的地方,我都去過了……"志摩又低聲說道。

  兩人一直走到病房,徽音再也沒有說話。

  志摩天天去看望老夫子。幾天後,梁任公的病情沒有顯著變化,他就搭車返滬了。

  但是,絞枯了腦汁、流乾了心血的梁任公,終於敵不過死神的又一次猛襲,以未及花甲(五十七歲)的年壽,於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九日與世長辭了。

  志摩在上海接到噩電。第二天,他給胡適寫信,關心著老師的後事與遺著的出版:"快函收到。梁先生竟已怛化,悲愴之意,如何可言。計程兄昨晚到平,已不及與先生臨終一見,想亦惘惘。先生身後事,兄或可襄助一二,思成、徽音想已見過,乞為轉致悼意,節哀保重。先生遺稿皆由廷燦兄掌管,可與一談,其未竟稿件如何處理,如《桃花扇考證》已十成八九,亟應設法續完,即由《新月》了版,如何?文《稼軒年譜》兄亦應翻閱一過,續成之責,非兄莫屬,均祈留意。《新月》出專號紀念,此意前已談過,兄亦贊成,應如何編輯亦須勞兄費心。先生各時代小影,曾囑廷燦兄掛號寄滬,以便製版,見時並盼問及,即寄為要。今晨楊杏佛來寓,述及國府應表示哀悼意,彼明晚去寧,擬商同譚、蔡譜先生提出國府會議。滬上諸友擬在此開會追悼,今日見過百里、文島及新六等,我意最好待兄回滬,主持其事。兄如有意見,盼先函知。又宰平先生等亦有關於梁先生文章,能否彙集一起,歸兄主編,連同遺像及墨跡(十月十二日《稼軒年譜》絕筆一二頁似應製版,乞商廷燦),合成紀念冊,如何?……"

  接著,志摩又趕去和梁實秋等商談《新月》出任公先生專號的事;他又給西瀅和一多寫信,約請他們為專號撰寫紀念文章……

  當晚,小曼特地找出了梁啟超的一張半身相片,放在一個鏡框裡,四周貼上一匝黑紙邊,靠牆擺在桌子上;然後,供上幾個碟子,點燃一炷清香,與志摩並肩,向先生的遺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她跟志摩一樣,也從來沒有把老夫子在他們婚禮上的毫不留情的訓詞懷怨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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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8: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第七部


(十三)
  小曼急得樓上樓下團團亂轉。

  志摩突然接泰戈爾來信,說他去美國、日本講學,途經中國,想到上海來看望志摩和未見過面的小曼。他又說,這次只是作為一個朋友的私人訪問,靜悄悄地在家裡住幾天,不要像上次那樣勞師動眾,到處歡迎,到處演講。

  對印度人的生活習慣,小曼心中無數。該怎樣招待,該作些什麼準備?

  志摩竭力回憶去印度時所見所聞的該民族的起居飲食、生活習慣的細節。小曼一點一點地記在本子上。

  當時,他們已經搬遷到福照路六一三號(四明村的沿馬路房子),他們將三樓佈置成一個印度式的臥室,古樸而又神奇。

  泰戈爾來了。他抱吻了志摩和小曼,拉著小曼的手看了又看,睿智而慈祥的雙眼中充滿了欣偷和寬慰。志摩和小曼喜孜孜地帶領泰戈爾上樓,想叫老人對他們精心築構的傑作大出意料、喜出望外。誰知泰戈爾對著這間印度式的臥房大失所望,他遺憾地對志摩夫婦說:"啊,讓我住在這個地方?"一邊說,一邊搖動著被滿白髮的頭。

  志摩大掠失色:"怎麼?您感到不好?"

  "我在印度過了一輩子,住慣了,到外國來,主要是領略、欣賞異國的情趣你們卻偏偏要把我引回印度去,這還能不使我失望?"

  老人看到志摩夫婦的臥室,倒讚歎不已。"啊,這裡真好!我愛這個饒有中國情調、古色古香的房間,讓我睡這兒吧,可以嗎?"

  志摩和小曼一迭聲地說:"歡迎,太好了!"

  老詩人和藹、慈愛地撫摸著志摩和小曼的頭,管他倆叫"我的孩子",一對大眼睛在長長的技拂下的白髮映襯下顯得分外品亮。

  三人用英語暢快地交談,直到深夜,不知疲倦,不覺時光的流逝。小曼親手烹制一些中國點心,老人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

  第二天,泰戈爾帶著志摩和小曼去他的一位同胞家赴晚宴,整個屋子裡全是印度人。老人給志摩和小曼介紹給自己的鄉親們,說這是他的兒子和媳婦。志摩看出,泰戈爾在他同胞的心中有著至高無上的聲望和榮譽,他們把他當作慈父和導師,看作印度的光榮;由此,印度人用他們最隆重的儀式和最親切的態度歡迎和接待志摩和小曼。當他們知道志摩去過他們的祖國時,這種親切又升向一個新的高潮。

  志摩和小曼在這裡度過了一個畢生難忘的歡樂夜晚。

  兩天的時間,在親愛、和睦的氣氛中過去了。

  泰戈爾啟程了。

  他緊緊地拉住志摩和小曼的手說:"我回國時還要到你們家來住兩天。我捨不得就這樣匆匆地和你們分別。"

  小曼拉著泰戈爾的大手,依依難捨。在這兩天裡,她感受到友誼的暖意,她愴然地說;"要是我們永遠和您生活在一起,有多好呵。"

  志摩動情地說:"就這樣說定了,到時候我到碼頭來接您。"泰戈爾在日本。美國講學時,受到一部分人的排斥,心緒不佳。老人提前回國,在來上海的輪船上給志摩發了個電報。

  志摩接到電報,立刻匆匆上街,去採購一些物品,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喊他:"志摩!志摩!"

  回頭一看,是郁達夫。"啊,正好。達夫,泰戈爾下午五點乘船到上海。你和我一起去接他好嗎?嗯?"

  郁達夫想了一想說:"正好我下午沒事,跟你一起去吧。"

  志摩拉起達夫到家裡坐了一會,到四點鐘,他倆一起去楊樹捕大嚴資公司輪船碼頭。

  志摩和達夫並肩站在碼頭上,江風路帶寒意。天空顯得高遠,雲又輕又薄,很快地聚散分合……江水翻滾著,層浪拍岸,又無聲地退下,隨著湧流向東而去。

  志摩挺著身子,引頸遠眺。他的思緒不知飛到哪兒去了,江風把他的祖襟吹得颯颯飛舞。

  "逝者如斯,不捨晝夜……"志摩突然說道,不勝感慨。

  達夫沒有作聲,沉默著。

  "詩人老了,又遭到新潮流的排斥。他老人家的悲哀,不正是仲尼的悲哀?"

  達夫轉過頭去看看志摩。他與志摩相交多年,在這個整天沉浸在詩裡、愛裡、夢裡的詩人臉上看到如此深沉、如此令人難忘的悲哀表情,還是第一次。達夫感到,這種悲哀,似乎不僅僅是為泰戈爾,而是從志摩自己的生命深處浮現出來的。

  船來了……

  泰戈爾仍住志摩家。但是,這次,老人失去了上次那種興高采烈的情緒,說話很少,常常默默無言地坐著,沉思著。

  世界在他眼裡變得陌生了。

  志摩、小曼不敢攪擾他,只是靜靜地照顧他。

  最後,臨離別時,老人忽然哀然地對志摩說:"索思瑪,我老了。這次回國,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能見到你!"

  志摩立刻用歡快的語調說:"老戈爹,您七十壽辰的時候,我一定趕到印度來向您祝壽。小曼身子好的話,我倆一起來。"

  老詩人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一笑。

  小曼接著說:"老戈爹,我到您家,您也給我準備印度床舖,好嗎?"

  "好,好,"老人說,"就像我喜歡睡你們的中國床舖一樣。"

  過了一會,泰戈爾對小曼說:"你拿一個本子給我,我想給你們畫點什麼,再寫幾句。"

  "喲,我真糊徐!連請您題辭留念的事都忘記了!"小曼說著,飛快地進去拿出一本紀念冊。這是一本二十開大小、由各種不同顏色的北平精製彩簽裝訂起來的非常講究的尺頁;明明是彩色繽紛,志摩卻將它題名為《一本沒有顏色的書》。

  泰戈爾一張一張翻閱。

  每翻到一萬,志摩就給他翻譯或解釋。

  上面有胡適題朗小詩:

  不是怕風吹雨打,
  不是羨燭照香熏,
  只喜歡那折花的人,
  高興和伊親近;
  花瓣兒紛紛落了,
  勞伊親手收存,
  寄與伊心上的人,
  當一封沒有字的書信。

  有邵洵美畫的茶壺茶杯,並題打油詩:

  一個茶壺,一個茶杯;
  一個志摩,一個小曼。

  有楊杏佛畫的小曼頭像並題《菩薩蠻》一闕:

  素娥天半參差立,
  淡妝不著人間色,
  仙骨何珊珊,
  風前耐曉寒。
  玉顏空自惜,
  冷意無人識,
  天遣不孤高,
  何須怨寂寥。

  有陳西瀅手錄志摩的一首短詩。有顧頡剛題的七絕一首,有張振宇作的《小曼志摩出洋有期圖》,有林風眠的《雙燕圖》,有楊清磐作的《紅豆圖》,有江小鶼作的《翠竹蜻蜓圖》,有聞,一多作的《倚欄佳人圖》並題李義山七律《碧城》一首。

  還有章士釗題的一首《飛機詩》:

  烏慮天長雲且停,居然一經達青冥,
  紅牆影近初疑夢,絲管聲回若可聽。
  漸覺眼呷乒搶洌□渦杈塵矇樅司叮?
  平生飛動非無意,領略歸來論寧馨。

  再有俞平伯題的《南柯子》詞:

  小扇團團雪,
  輕羅剪剪冰,
  懶循勞砌聽蛩聲,
  恰訝一支紅艷傍閒庭。
  似泫餳脂淡,
  煽憐淚料清,
  幽姿甚意媚宵行,
  愁語態風引履誤流螢。

  泰戈爾坐到志摩那張紅木大書桌前,拿起桌上的中國毛筆,在一頁灑金的大紅箋紙上,作了一幅水墨自畫像,筆意粗獷,近看像一位老人的大半身坐像,遠看又似一座山峰。他放下毛筆,改用自來水筆在畫幅右上角寫下了一首富有哲理的英文小詩:"小山盼望變成一隻小鳥,擺脫它那沉默的重擔。"

  老人在另一再上用孟加拉文寫了一首小詩:

  路上耽擱櫻花已枯,好景白白磋跎。
  你別感到惆悵,(櫻花)在這裡重放。

  寫完後,泰戈爾鄭重其事地將紀念冊合起。他閉上眼睛,沉默片刻。然後,他站起身來,緩緩地脫下身上的那件絲織印度長袍,飽上有金絲繡著的一道道美麗的圖案。"你們收下它。"

  志摩知道,印度人將自己穿過的衣服送給別人,是表示向最親愛的人贈送一件最珍貴的禮物;就趕緊伸出雙手接下。"謝謝您,老戈爹!"

  泰戈爾又從志摩手裡拿過飽子,親手將它被在志摩身上。"穿著這件袍子,你就會感到我永遠在你身旁。"

  "我就能感受到您身上和心裡發出來的熱量和溫暖。"志摩接口道。

  老人拉起小曼的手,用英文吟誦起他自己的一首詩來:

  哦,若是我心裡掩藏著一個秘密,
  像夏雲裡沒有滴落的雨珠,
  一個掩藏在沉默之中的秘密,
  我就能帶著它飄遊異鄉。
  哦,若是我能有一個聽我柔聲低語的人,
  在這沉睡於陽光之中的樹林下,
  滯緩的流水在潺潺作響的地方,
  今天黃昏的這種沉默,
  似乎在期待著一聲足音,
  可是你卻問我為什麼流淚。
  我說不出我為什麼哭泣,
  因為這還是一個我所不能知道的秘密。

  老人的聲音低婉、哀怨,像從一支淒涼的竹管裡吹出來的,給人一種深濘的寂寞感。

  志摩和小曼十分難受。屋子裡似乎多了一層暮秋的涼意。

(十四)

  志摩來往於南京、上海,在中央大學和光華大學兩處教書。

  小曼的生活方式始終沒有什麼重大的改變。她的身體總是軟疲萎頓,因而百無聊,寫字、作畫都荒廢了。志摩苦勸無用。

  又怕多說會加重她的精神壓力,於健康不利,只好少說。——為了外出應酬看戲方便,小曼賣掉了一部分首飾,購置汽車一輛,於是出門的次數更多了,志摩對此也無可奈何。

  在友情裡,他永遠能感受到人生的暖意。

  南京。秋天,蔥籠的梧桐樹上才綴上幾片黃葉,志摩應(在中央大學結識的青年詩人)陳夢家;方球德之邀去瑋德的九姑、女詩人方令孺家聚談。

  上燈時分,志摩來到方家。

  方令孺還是第一次見到志摩。他穿一件灰色的長袍,步履輕快地叩門而入,方令孺一見志摩那清俊的風致,立刻聯想到李長吉、杜牧之一類的古代天才詩人的神貌。

  在友人中間——不論是久熟的還是新識的,志摩是一樣的袒露胸腔,直吐心聲。

  "徐先生,是您和一多先生的作品與教誨,使我們認識了詩、喜愛了詩和接近了詩。"陳夢家恭敬地說。

  "不能這麼說,"志摩誠懇地說,"朋友間,總是相互熏染、影響的……說老實話,這幾年,我的生活不僅極平凡,簡直是到了枯窘的深處,要不是認識了你們——你們對詩的熱情無形中又鼓動了我奄奄的詩心……我還很感謝你們呢!"

  方詩德和陳夢家相顧一眼。方席德紅著臉說:"先生言重了。

  不過,這段時期,先生的作品真是少了。"

  "怎麼能不少?上海那樣的生活……"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歎了一口氣,"唉!……說到底,詩,是性靈裡面泌析出來的生命、情感、知覺、意識的一種晶體。作為一個詩人,他必需有一個孕育、培植他的性靈光華升發的環境……雲雀沒有了高天白雲,夜鶯沒有了林叢清泉,把它關進一個骯髒的狹籠放到城隍廟大殿旁邊的嘈亂集市上去,看它能唱出優美的歌來不?"

  方令孺對志摩近年的生活略有所聞,怕再說下去會觸動他的傷感,於是插嘴說:"喲,今天這樣的良辰美景和難得的機會,坐在屋子裡真是太強了,我們到園子裡去散一會步,可好?"

  志摩頓時興奮起來。"最好!最好!到園子裡去吧。"

  天高雲淡,月朗星稀。幾棵大樹把它們的巨臂帶著一片如蓋的密葉伸向天空,使明月行雲時隱時現。蟋蟀、紡織娘一個勁兒地吟唱著;空氣中散發著一種濕土的氣息。志摩伸伸拳臂,深深呼吸幾口,精神振作了。

  他們緩步登上園後的高台,方家的一個老僕隨著他們。

  站在高台上,可以俯見遠處與長江相通的大河,河水裡映出時時拂過朗月的暮雲,微風又使它們輕輕漾動。

  "老人家,你年紀大,可知道那邊一道橋是什麼年代造的?"志摩對著老僕說。

  "先生,我小時候聽老輩人講,它是朱洪武時造的,不知對不對?"

  志摩哈哈大笑。"差不多,差不多!說起這橋,還有一段故事呢……"接著,他興緻勃勃地把大橋的歷犯嫠嘰蠹搖?

  方令孺、方純德、陳夢家都沉默著。他們都感覺到,徐先生的心情一接觸大自然——哪怕只是囂擾都市中的一小塊園地,就立刻舒展了。

  志摩回過頭去對著他們說:"真感謝你們今天邀我來。在這裡,在朋友中間,在談詩的氛圍中,我彷彿又我到了自己的世界——那是已經變得遙遠、陌生的世界!"

  "志摩,"令孺說,"那你就時時來這裡談談、坐坐吧!你要是樂意的話,這兒就是你的家……"。

  志摩握住她的手。"謝謝你!我一定常來。今後我就到你們這可愛的園子裡來'談詩"。

  他們站著,觀賞著,感歎著,談論著。

  "晚涼了,"老僕說,"先生、小姐到屋裡坐吧。挨了秋霜,對身子不好吶。"

  回到客廳裡,志摩斜靠在沙發裡,抽著煙,對大家談印度的見聞。

  "哈!沒有親臨過的人,對那種異國的情調,是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的!……晚上睡在床上,透過窗外,可以看到野獸在月光叢林裡亂跑……你簡直感到獐鹿繞著你的臥床在行走……"

  "是嗎?"令孺說,"有這麼多的野獸?"

  "當然!那樹林,那樹木,都是原始的,上干年未曾採伐過的。"

  "有大蟒嗎?"

  "有!"志摩喊道,"印度人,玩蛇是好本領……大街上,耍蛇人吹起一種口笛,眼鏡蛇會隨著這種神秘的音樂跳舞……"

  "那種地方真叫人羨慕!"

  "大街上,婦女們頭頂水壇,腳上有鐲子……神牛到處亂走,沒有人攆它……"

  不知不覺夜深了,志摩談興未盡,流連忘返。

  "今天我快樂極了!我好久沒有這麼快樂了!"他說,"真想天天來!"

  他們走出大門,路經爬滿籐蘿的廊架,志摩忽然說:"到了冬天的夜裡,你悄悄地走來聽聽!靜靜地聽這籐蘿子爆裂的聲音,你會感到一種生命的力……"

  一天早上,志摩興沖沖喜洋洋地走進光華大學的課堂,用愉快的聲音對著滿座的學生說:"你們猜猜,我要講些什麼給你們聽聽?

  啊,我昨天的愉快,是生平第一次!你們以為我每天像往常一樣,是搭夜車到上海來的嗎?哈哈,不是,我是從南京飛回來的!"他興奮地抬高了聲音又重複一遍,"飛回來的!我在歐洲時,也曾坐過一回飛機,從巴黎飛到倫敦,可是因為天氣惡劣,在機上頭暈,吐了一路,在昏沉中,只見英吉利海峽是滿海的白霧……這次,中國航空公司送我一張票……啊,你們中間沒有坐過飛機的人,怎麼能體會到我當時的歡喜!我只覺得我不再是一個地球上的人,像晚上掛在藍天上閃亮的星星一樣,在天空中游弋,再也不信自己是一個皮肉做成的凡人了。我從窗口向地上望,多麼渺小的地球,多麼渺小的人類呵!人生的悲歡離合,一切的鬥爭和生存,真是夠不上我們注意的。我從白雲裡鑽出,一忽兒,又躲進黑雲裡。這飛機,帶

  著我的靈魂飛過高山,飛越大湖,飛在鬧市上,飛在叢林間。我當時真希望,就這樣飛出了這空氣的牢籠,飛到整個的宇宙裡去。我幻想我能飛在天王星與地王星的中間,用我輕視的目光,眺望著這一座人們以為了不得大的地球……"

  志摩給學生講達﹒芬奇:"……芬奇在十三世紀時,就在設計一架可以把人帶到天空去的飛行機了,你們知道芬奇的悲痛心懷嗎?

  自古以來,只有他是不帶宗教的幻想和抽像的意義,為了脫離這醜惡的世界,用人的力量去嘗試征服空間的第一個人!整個地球不足他的馳騁,他要的是整個宇宙……"

  嚮往自由自在、脫離塵世的凌空飄飛之境,對這時的志摩來說,已不僅是出自詩人氣質的一種詩意的幻想,而實在是他的心境的深刻反映。儘管他良朋如雲,成天忙忙碌碌,但他偶而獨處時,卻常常感到一種孤獨,一種不是任何人間樂事所能排遣解除的孤獨。這個世界使他深感失望。拚死拼活爭取的婚姻幸福在現實難題的紛擾下早已不再光芒四射;房租、汽車和車伕、廚子、娘姨,赫然的排場、過大的耗費,使志摩陷在一個難以自拔的境地,他幾乎喪失了自我。他多次向小曼提起,趕快脫離上海這個環境,到北平去教書和生活,但小曼不願意離開上海。他感到這樣的生活如再過一年二年,自己即使有一分二分的靈感也將瀕臨泯滅殆盡的危機。然而,這一點,卻並沒有得到小曼的重視。

  不久,光華大學掀起學潮。志摩站在進步學生一邊。上海市國民黨部一紙公文,責令校方辭退廖世承副校長及教職員會選出的執行委員七人,志摩亦在其內。他憤慨之極,寫信給任教育部司長的好友郭有守說,這是"以黨絕對干涉教育",因而掛冠拂袖。

  志摩心中的憂與憤,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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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5:59: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第八部


(十五)
  使他在悒鬱、憂憤、紛亂、沮喪的心情中抬起頭來看到生命與詩的光亮的是青年詩友。

  陳夢家來訪。

  沒有說什麼問寒噓暖的套話,沒有說什麼天南地北的閒白,夢家開宗明義地說:"徐先生,上月,您在九姑家與我們一起度過的那個快樂的夜晚,使我們產生了一個念頭。令孺九姑、瑋德他們要我來同您商量,我們想再辦一個詩刊,希望您出面牽頭和主持……不知您意下如何?"

  志摩的眼睛陡然亮了,"好,好極了!"

  "您同意啦?"

  "當然!當然同意!"志摩推開座椅,「十一期,因為急著要搞劇刊,停掉了……《新月》,現在已經變質了,變得火藥味十足,再也不見繆斯的影子了!好,找們再來辦一個新的詩刊!"

  "這些日子,九姑、瑋德和我常常在談,《晨報》的詩刊,當時辦得多麼熱火呵。我們,幾乎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它的哺育和感染……它的影響,必定會成為中國新文學發展史上的重要一頁……"

  "是嗎?你們是這麼看的嗎?"志摩的心激動了。

  "是的,我們都有切身的體會。那時,《詩刊》一出版,我們就立刻爭相購買,並且聚在一起吟誦、討論……"

  "哦……它居然起了這麼大的作用,這是我們始所未料的

  "尤其是《詩刊》上關於新格律詩的創作和藝術表現形式的探討,以及您、一多先生,還有其他幾位先驅者的摸索、嘗試、創新之作,給我們這些後生小子開闢了道路,指出了方向、樹立了楷模。"

  志摩坐下了,點起了一支煙。夢家的話,把他引入了編辦《詩刊》時的回憶之中。

  一間純黑的屋子,四牆塗成一體的漆黑,周圍鑲描上一道窄窄的金邊,使人聯想起一個手臂腳踝上套著細金圈兒的裸體非洲女子……客室的底壁上挖出一個方形的神龕,一尊維納斯的石雕像幽雅地站著,在一體黑色的映襯下,別有一種澹遠的夢趣,叫人想到一片倦陽中的荒蕪草原,有幾頭羊在草叢中擺動。隔壁有一間面積極小的畫室,基角上支著畫架,壁上掛著幾幅顏料還不曾干的油畫。白天窗戶裡透進陽光,在黑牆上塗上幾塊耀眼的白斑;傍晚暮色進屋,這裡似乎有梅斐司滔佛列士的蹤跡;夜間黑影、燈光交映,現出種種不成形的怪像——這,就是真正的"藝術殿堂"——詩人、畫家聞一多親自設計佈置的寓所。徐志摩、聞一多、饒孟侃、劉夢葦、於賡虞以及另外幾個青年男女,團團圍坐在一盞桌燈邊,小方桌上攤開著書本和手稿。

  "我先來獻醜吧,"志摩站起來,從桌上取出幾頁稿箋,推了推眼鏡,"題目叫《他怕他說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條骨鯁,
  難受不是?——難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躇著一隻蚱蜢,
  那松林裡的風聲像是箜接。"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裡
  閃動著你真情的淚晶;)。
  "看,那一隻蝴蝶連翩的飛;
  你試聞聞這紫蘭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動;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寧;)
  "看,那一雙雌雄的雙虹!
  在雲天裡賣弄著娉婷!"
  (這不是玩,還是不出口的好,
  我頂明白你靈魂裡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話,你得想到,
  回頭你再來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願你進火焰裡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願受苦!)
  "你看那雙虹已經完全破碎;
  花草裡不見了蝴蝶兒飛舞。"
  (耐著!美不過是半綻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這頰上的薄暈?)"
  "回去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兒再來看魚肚色的朝雲!"

  詩,朗誦完了,在座的人輕輕鼓掌。

  "一多,你評評吧,我最願意聽你的指教。"

  聞一多頭髮蓬亂、瘦骨稜稜的;他點著頭,像在玩味這詩的意境。"這首詩,我讀過。你把它編在《翡冷翠的一夜》裡,是嗎?總的來說,這首和這本集子裡的各首,比你的《志摩的詩》,確乎是進步了,一個絕大的進步。"

  "就這句好話嗎?我不滿意,我要聽的是你一語中的批評……"志摩的臉微微紅了,"不瞞大家說,我又何嘗懂詩?興緻來時隨筆寫下的就能算詩嗎?我性靈裡即使有些微創作的光亮,也實在微細得可憐,就像板縫裡逸出的一線油燈光……"

  "我說的是我感覺到的。"不善辭令的一多認真地說,"我說的進步,主要指形式而言。這詩共六段,每段abab押韻,還有極優美的音節,在技巧上,已漸臻圓熟了。"

  "是嗎?"志摩高興地說,"我的筆本來是不受羈勒的一匹野馬。我是讀了你的謹嚴的作品,方才領悟到自己的野性……"

  "對,我也有同感。"饒孟侃說,"我認為,詩的藝術,離不開特殊的形式美。否則,它又與散文何異?在這方面,我說,一多的研究和試驗是極有價值的。老實說,我們幾個,誰不受點《死水》的影響?"

  一多搖搖頭。"說受我的影響,不敢當。不過,我認為,新詩,若不走格律化的路,是行不通的。志摩以前有一些作品我就不敢恭維;正像子離所說,除了分行來寫之外,簡直跟散文沒有什麼不同之處。"他說著,把頸脖埋在衣領子裡,一蓬亂髮在香煙的青霧之中猶如暮靄中的蒿萊。"歌德說過:'有約束才有自由,在限制裡方能顯出身手。'這話是一切藝術的真諦。離開了一定的法度,便無所謂藝術;譬如賽球,須有種種規則之約束,方能磨勵球藝、分出高低、決出勝負。倘若比賽雙方隨意亂奔瞎奪,便不成其為競賽了。"

  "對極,對極!"子離拍掌說。

  "不過……"志摩透過兩個眼鏡片看著一多說,"你對我的詩的批評,我完全接受,那些東西我現在連看都沒有勇氣再看了。不過……你說一定要走格律化的路,我還有些疑惑。須知現代人的精神天地,已非古人所能比擬。舌詩難廈芟飼傻腦媳闖宦桑□槍?代人的細膩而狹窄的精神感受的表現形態所需要的。現在對新詩來規定許多限制,我看難免會妨礙和削弱想像力的奔馳和情趣意辭的拓展……"

  "不,志摩,聽我說,"一多又搖搖頭,"中國舊體詩詞的平仄、押韻的定則,英文詩裡的抑揚頓挫的分組,這絕不是人為強加的桎梏,而是語言本身的音樂性所揭示的一種基本結構。我們現在雖說用語體文寫新詩,但其文字仍然是那些干年流傳下來的漢字,所以不能不摸索出一種新的、更適用於我們的表現所需的格律來……"

  "那麼,類如把每一句的字數都定為一律的那種形式,也是必要的嗎?"志摩又問,"古人,像李太白的七言古詩,不也往往在打破這種定則?"

  "這……當然還需進一步研究,"一多回答道,"總之,漫散無際、節律雜亂、浮詞冗語,不能體現出詩之所以為詩——其凝煉美、其音樂美、其建築美……最近,聽說孫子潛對語體詩的節奏規律作了一些研究,這是值得注意的。總之,讓我們繼續努力探索吧!"

  "徐先生!"

  夢家的聲音把志摩的思緒喚了回來,"嗯?"

  "您出神了。"

  "是呀,我突然覺得自己又走回到一多先生的那神秘的黑屋子去了……那時,我們真的結成了一個詩壇呢,聞先生的那屋子,真是一個神妙的廟堂!那時我們常常有爭執、辯論,有時甚至面紅耳赤,各不相讓;可是,勁兒也就在這爭辯上!"

  "我們現在也有這樣的野心,想結起一個小小的詩壇……"

  "應該有這樣的野心!這也就是雄心嘛!我舉雙手同意!一定成為這詩壇的忠實同志!"志摩舉起雙手。

  "我們希望,這小小的詩壇,早晚可以放露出一點小小的光亮。"

  "小,但一直向上!"志摩說。

  "小,但不是狂暴的風所能吹媳的!"夢家說。

  "……我們對著晦盲的未來,豈不也應有同樣光明的指望?"志摩又說。

  一篇發刊詞的底稿,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產生了。

  當晚,志摩就給孫大雨《子潛》、邵詢美、饒孟侃等好友發信徵求意見和約稿了。

  志摩對創辦一個《詩刊》的積極心情,正是他對《新月》的政治色彩越來越濃厚的失望心情的反映。他又一次以新的激情、懷著新的希望向詩神奔去……

(十六)

  一九三○年九月,蔡元培辭去北大校長職務;十三月,蔣夢麟接任。他請胡適出任北大教務長。

  一天,胡適偶然讀到志摩不久前發表的一首題為《生活》的短詩: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境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臟腑內掙扎,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他讀著,感到一陣窒悶,眼前浮現出志摩在上海陷入了經濟困難、家庭生活不上正軌、雜事纏身的苦悶中的憂愁莫名的面容。他歎了一口氣。

  "這是志摩對生活已經走投無路。感到絕望的心情的寫照。"他對自己說。

  他寫信給志摩,邀志摩北上輔佐北大校務。

  志摩接信大喜,急忙同小曼商量。

  "你怎麼去得?"小曼揚起眉毛,"以前中大、光華兩地趕來趕去已經累壞了你,難道還能插上翅膀再飛到北平去做事?"

  "再兼北大、中大當然不行,"志摩側著頭想了想,"就把中大的課辭了吧。"

  "北平……不要去了吧,摩,家在上海,我在上海,你為什麼要到北平去呢?"

  "不,北平我非去不可。適之盛意來邀,我怎能推拒?"志摩說得很堅決。

  "辭了中大的課,不又要得罪人?那些學生也會難過的,上次你離開光華,家壁他們不是都非常失望、惋惜?"

  "這……也沒有辦法了……曼,我們乾脆搬到北平去定居吧,好嗎?"

  "我……不想去。摩,上海的家安頓下來也不是容易的事,這你也知道。不要離開上海吧……"

  "不,我再也不想在上海呆下去了!"志摩提高了聲音說。

  小曼一怔。"為什麼?"

  "這樣的環境,這樣的生活,我實在吃不消了,再這樣下去,我的一生事業都要毀了!"

  小曼的眼淚上來了。她知道這是志摩對自己的一種譴責。以前她雖然也感到志摩對眼前的一切都是不滿的,但他從來沒有用如此明確的語言說出來過。

  她抽泣著。

  她沒有法子改變自己。以往長或養成的習慣,周圍環境的影響,都形成了一股慣性,使她向著一個地方滑去;這種滑行牽曳著志摩,敗壞著他的心緒、分散著他的精力、擾亂著他的思想,妨礙著他的事業,這些她全知道。她感到對不起他。可是她沒有法子改變自己。這需要巨大的自制力和意志,可是她沒有。身體的孱弱磨完了她的精神力量,她只能任自己一天天這樣地滑下去。

  小曼一流淚,志摩洩氣了。他坐了下來半晌說不出話來。

  "摩,依了我吧。"

  "適之那裡我是無論如何要去的。這樣吧,中大的課辭掉,我仍在上海住家。北平、上海兩頭跑。"

  "你又不是鐵打的身骨,這樣支撐得住嗎?"

  "不要緊,小曼,我可以坐飛機來去,那是快得很的。"

  "坐飛機?"小曼抹著眼淚笑了,"你想得倒美。機票那麼貴,那麼少薪水?就說每月回來一次,那點錢怕還買不起一張來回的票呢。"

  "我才不會那麼傻呢。我去找保君健,他是中國航空公司的財務主任。上次我從南京回來不是他送的票嗎?我坐揩油不掏腰包的飛機,不好嗎?"

  小曼想了很久。"你要去,我攔不住你。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她抬頭望著志摩。

  "什麼條件?"

  "就是不許你坐飛機。"

  "為什麼?"志摩大叫起來,"坐火車,要兩天一夜呢!你倒捨得讓我受那份罪?"

  "我寧可讓你受那份罪。"

  "為什麼,我喜歡坐飛機,你不知道?坐在飛機上,那才叫做享受呢。穿雲破霧,翻山越嶺,我的'想飛'的渴望就好像得到了滿足似的……"

  "不,不,摩。我怕……你坐飛機,我會寢食難安的。我也說不上是什麼原因,但是,我害怕……"

  "拍我會死?"

  "別發癡!"

  "我真巴不得就這樣的死去呢!像雪萊的那種死法,真是一種緣份,一種福氣,一種——"

  小曼撲上去堵他的嘴。"你又瘋瘋癲癲了!你忘記了嗎,以前你不是答應過我不再說這種混話了嗎?"

  志摩放聲大笑。"哈哈,看你這種迷信的樣子!如果說聲,就會死的話,那日本人打進濟南,咱們也不用抵抗了,大家排著隊去唸咒語好啦!"

  小曼拭著淚。"看你像著了什麼風魔似的……"

  志摩拿起小曼的手帕替她擦去臉上的淚痕。"曼,你放心!不久前有人替我請瞎子算了一個命,說不妨事!說去年的一關逃了過來,直到四十多歲,不會有三災六難了,一路全順了!"

  "還說我迷信哩,你就信那種瞎子的騙錢話!"

  北平的生活,是愉快的,志摩借住在米糧庫四號胡適家的樓上。胡家招待殷勤,茶飯合味;房間寬敞安靜,書籍應有盡有……

  晚飯時,胡太太看到志摩的絲棉飽子肘子磨破了,前襟有一個香煙燒的窟窿,笑著說:"徐先生衣服破了,也不另置一件新的?"

  志摩紅著臉,說:"呀,我怎麼沒有發現?咦,這是哪兒燙出來的焦洞?"

  "小曼也沒看到?你看,肘子下面都磨破了。"

  "唉,她呀,你還能指望她來給你補衣服?"

  胡太太搖頭歎氣說:"那當然,她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大小姐嘛,當然不會做這種粗活兒。來,待會吃完飯,嫂子替你補一下吧,今冬還能對付過去呢。"

  飯後,志摩脫了棉袍,裹著一件大氅,坐在房間裡跟適之聊天。

  "這下,小曼大概要恨我了,"適之笑著說,"是我,拆開了你們……"

  "她這個人,從不記恨任何人。她的氣度之大,脾氣之好,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志摩說。

  胡適點點頭。"這我知道。不過,這種美德,在另一面,也就是嚴重的弱點。量度太大,脾氣太好,就任什麼都無所謂了,都過得去了,都不緊迫了,這也是自我放任的根源。志摩,不怪我說得太直吧?"

  志摩直跳起來。"適之,你的洞察力真叫我佩服!你真把小曼看清楚了。她正是這樣的人!"

  胡適又點點頭。"小曼什麼都好,只是太隨和,太軟弱……"

  志摩一迭聲說,"對,對,對,一點也不錯!"

  "她的健康方面……"適之含蓄地說,"最近有所扭轉嗎?"

  徐志摩沮喪地搖搖頭。"老樣子。怕是……難以扭轉了。"

  胡適歎一口氣。"真是千古憾事。以小曼的才情和天賦,若不是這般,也早是名畫家、名作家了!"

  "可不是!"志摩說,"我也不知苦勸苦求了多少遍……"

  "是很難的。"胡適肯定地說,"很難的……"

  他們歎息著,沉默了。

  過了一會,胡適說:"以我看來,如果只從你的事業前途考慮,拿出果斷和勇氣來倒是很必要的……"

  志摩立刻會意。"不,不,不!"他的臉發白了,"我絕不!不管怎樣,我是愛她的,我愛她到底,對她負責到底!"

  "請原諒,志摩。這是我們兩人關在屋子裡說說的。你的情操,你的態度,你的決心,我欽佩。剛才的話,我收回。"

  "適之,你絕無惡意。你是愛護我。"志摩把臉理在大氅毛領字裡,喃喃地說。

  友情的溫暖,北平的好天氣,加上在兩個大學的教學和《詩刊》的編輯工作,使志摩感到自己的精神開始復甦了,自己的意志、人格又復活了。他又回到了自己應在的軌道上。他又是他自己了。

  志摩在北大上八小時課,另兼文大八小時課。女大校捨本是王爺府,後來常蔭槐買了送給楊守霆的;王宮大院氣派恢宏,環境甚美。因此,雖然兩頭上十六小時的課負擔不輕,志摩還是樂此不疲。

  一天,在街上,志摩突然遇到梁思成、林徽音夫婦。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對骨瘦如柴的人兒。志摩嚇了一跳,忙問:"咦,你們不是已經回東北了嗎?郝更生夫婦也說你們已早回了,怎麼還在這裡?怎麼瘦成這個樣兒?"

  年初,徐志摩為了與胡適接洽去北大的事,曾專程從上海到北平一次。他乘便去瀋陽看望了徽音和思成,那時徽音已經得了肺病。在志摩勸說下,徽者曾返北平養病,但後來,志摩又從上海去北平到職時,在路上遇見郝更生夫婦,聽他們說思成和徽音已回到瀋陽去了。

  思成歎了一口氣說:"你還不知道,徽音的肺病好些了嗎?碰上以前給她看病的大夫,一見她的面便不由分說拉她去作檢查,結果是肺病已到深危階段——必須立刻停止工作,與家人隔離,到山上療養六個月再觀效果……"

  志摩愣了半晌,呆呆地望著徽音,心裡難受極了,"那,那怎麼辦呢?"

  "房子是有,在香山頂上,問題是孩子太小,離開了母親,真不知如何安排了。"

  "不要緊,天無絕人之路。徽音先上山安頓下來再說。治病第一要緊,其他問題總好解決……"

  徽音上了香山。志摩一直為她懸慮憂急,為她祈求平安。他在想,昔日在倫敦初識時的那個活潑天真的徽音,七年前在北平為泰戈爾祝壽合演"齊特拉"時的娟秀清艷的徽音,前年在醫院門前碰見的嫵媚猶存、具有少婦風韻的徽音,如今哪裡去了?此刻看到的是一個憔悴乾枯、瘦削骨露的病婦,他不能不為歲月、生活、命運摧折人們之無情而感慨了。他寫信給小曼說:"人生到此,天道寧論?"

  志摩差不多每隔一兩天就要給小曼寫信,把他所遇所見的大小事情都詳盡述告。同時,每信必提勸告,每信必作勉勵,情深意長、辭語懇切。於是,小曼又繼續作畫了,還認認真真地給志摩寫了一封回信。志摩接信,大為振奮,他誇讚小文道:"多謝你的工楷信,看過頗感爽氣。小曼奮起,誰不低頭。但願今後天祐你,體健日增。先從繪畫中發現自己本真,不朽事業,端在人為。……小曼聰明有餘,毅力不足,此雖一般批評,但亦有實情。此後務須做到一個'毅'字,拙夫不才,期相共勉。畫快寄來,先睹為幸。"

  在北平,志摩見到了西瀅和叔華的胖孩,思成與徽音的極俊的孩子,他渴望和小曼能有一個孩子了。——阿歡,一直和祖父祖母以及幼儀生活在一起;小彼得,已經長眠於故鄉的山下泉邊。跟小曼結合至今,也該有個加強彼此感情的紐帶以及使小曼專注於母愛與義務的寧馨兒了。志摩愛兒童,愛他們的稚嫩與純潔;一遇孩童,他自己便即刻變成了他們的同齡夥伴,他與他們一起玩樂嬉戲時的那種快活勁兒真叫人確信返老還童是確有其事的;——他切盼自己能有個女兒,寄托自己的幾許柔情,招致友人的許多贊慕;由此,他想到與小曼的南北分居終究不是個辦法。於是,他一封又一封地給小曼去信,勸她離開上海,來北平定居。

(十七)

  志摩剛從北平回上海,第二天傍晚,深受志摩賞識的青年作家沈從文來訪。五年前,志摩在北平編《晨報副刊》時,從文就曾受到過他的知遇,作品多次由志摩決定錄用刊於《晨報》;以後在上海,志摩又約從文長期為《新月》月刊寫稿。所以,從文是徐家常客,來去隨便,熟不拘禮。

  從文還沒有吃晚飯,像往常一樣,在廚房裡,主客三人跟車伕、廚娘同桌進餐。

  從文臉色憂鬱,好像壓抑著某種激烈的情緒。晚飯過後,他們走進書房。小曼見從文似乎有要事要談,端上兩杯咖啡後就回臥室去了。

  "你好像有什麼心事?"

  "胡也頻,先生可還記得這個人?"從文沒有正面回答,反問了一句。

  "記得,當然記得,不是常向《晨報》副刊投稿的那個學生嗎?"志摩點點頭,"後來,他也常寄稿子給《新月》的。他怎麼啊?"

  "他,給警察局抓起來了。"

  "什麼,竟有這樣的事?"志摩大驚,霍地站了起來,"為了什麼?"

  "這,以前先生並不知道。他在民國十八年後,秘密參加了共產黨……"

  "哦,原來這樣……"志摩沉吟道,"單為了這點就逮捕人?"

  "當局對於左傾的或者參加共產黨的青年,一向是不惜以最嚴酷的手段相待的……"

  志摩點頭表示同意他這種說法。"這次,他犯了什麼事?"

  "還用犯什麼事?共產黨的身份一暴露,就足以治罪了。"

  "胡君是個正派人,有才華的青年。參加什麼黨,這是他的政治信仰,我不管。但是,政府這樣亂捕人,我是憤慨的!"志摩大聲說。接著,他瞧著從文,"我能做點什麼呢?"

  "我期望先生一伸正義援助之手。"

  "警察局,我可沒有熟人呀……"志摩在房間裡踱來踱去,"

  眨著眼睛,"這樣,我寫一封信給孑民先生和吳經熊,請他們稍

  作斡旋,可好?這兩位出來說句話,也許有點作用……"

  志摩飛快地寫好信,交給從文。"你拿著。另外,你還可以再去找找適之先生,他極肯助人,在朝中知友又多,可能比我更有辦法……"

  從文告辭出去,他送到後門口;瞧著從文的背影,他又把從文喊回來,再三囑咐:"還有什麼困難,可以再來商量。只要我力之所及,我總要幫忙的……"

  黨內同志、黨外朋友、社會人士的援助營救,沒有人能軟化當局鎮壓共產黨人的狠心。胡也頻最終還是被槍斃了。消息傳來,志摩臉色鐵青,話都說不出來。從文告訴他,也頻的伴侶丁玲女士產兒不久,身體尚未復原,遭此不幸,精神刺激固不待言,連生活都難以為繼了。

  志摩馬上站起來,口裡連連說:"我來想想辦法,我來想想辦法。現在,最主要的是錢,有了錢,至少丁玲女士不至於挨餓,小娃兒不至於沒有奶吃……我來想想辦法……"過了一會,他猛然一拍掌,"有了!丁玲女士手頭還有我拿到中華書局去試試看。"

  在志摩的力薦下,中華書局買下了丁玲的一篇稿子,但是得款甚微。志摩再和小曼商量。小曼傾囊所得,也為數寥寥。

  志摩犯愁了。

  "唉,錢,錢!再向誰去伸伸手呢?"

  "你何不向詢美開開口?他不是很有錢的嗎?"小曼說。

  "對,詢美大大的有錢,我向他借去!"志摩轉身就想走,小曼叫住了他,"摩,你不要告訴他這件事——"

  "什麼事?"

  "呆子!也頻的事呀!"

  "為什麼?"志摩怔住了。

  "不為什麼。聽我的,摩。你就說家用一時不敷了,請他幫忙,暫借若干。就說這是我的意思好了。"

  一向只曉得實話實說的志摩會意了,他點點頭,就出去了他把從詢美那裡拿到的一筆款子交給了從文。隨後,從文和丁玲,假扮成夫妻模樣,攜著也源的遺孤,秘密離開上海……

  這件事,在志摩心中掀起的波瀾久久不能平息。他想起在漆黑的深夜被殘酷殺害的青年朋友,想起從文對友人的熱誠和不惜冒性命危險的救助,他抑制不住創作的慾望。他扭亮寫字檯的台燈,開始寫作小說《富女士》。他把他的愛與敬、同情和悲憤傾注在女主人公——一個細心、機敏、坦誠、有才氣、膽大驚人的青年女性身上——誰都看得出來,她便是青年女作家丁玲。

  這件事,也使志摩對小曼的美德——慷慨善良、深明大義——

  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所以,儘管小曼近來的生活不免令他失望,但他對她的愛卻從未消減。他仍然把莫大的期望寄托在小曼的身上,竭誠希望她能重新振作與他共同奮進在藝術之路上。

  在上海住了一陣以後,志摩又告別小曼北上了。他隨身帶著她的幾幅畫,打算拿給朋友看看,聽取他們的讚賞鼓勵之辭,籍以鞭策小曼鍥而不捨地努力進取。

  這次自滬來平,志摩隨身攜帶了一幅小曼的新作山水長卷。

  小曼本在北平由凌叔華介紹師從陳半丁先生,後到上海定居,又拜賀天健為師研習山水。她的作品,自有其獨特的風格;在煙雲林水之間,處處顯露出一種清淡飄逸的情致,筆意高雅,意境悠遠。志摩掛著這個卷子,興沖沖來到鑒賞行家、好友鄧以蟄家。

  鄧以蟄一見,就笑著說:"你帶的是什麼精品?舊藏的還是新覓得的?"

  志摩笑而不語,打開包紙,將手卷放在書桌上,緩緩展開。

  漸漸地,鄧以蟄的眼中放出了欣喜的光彩:"啊,不錯!佈局自然,黑色淡雅、氣韻生動,秀潤天成,難得!這是誰的手筆?"

  志摩將畫卷舒展到最後,上面展出了"辛末春日小曼寫於海

  上"的題款。"喲,是小曼的作品!志摩啊,她是不可小看的!"

  鄧以蟄從抽屜裡取出眼鏡,戴上後又將這畫卷仔細審視了一遍,再後退幾步,瞇縫著眼睛細細觀看。"最可貴的,是她的畫不賣弄技巧,而純然是性靈的流露與抒發,所以絕無匠氣。在她,隨心情手而為,而對許多職業畫家來說,卻是要到後期才能達到這樣的歸真返璞之境,難得呀!"

  志摩又驚又喜,呆了半天,才信疑摻半地問:"真有那麼好嗎?"

  "確實這樣,志摩。尊夫人內慧外秀,出手不凡,倘能下些功夫,到故宮多多摹寫一些傳世神品,那麼她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

  這畫,我拿去裝裱吧。"

  志摩點點頭。"那麼,請你題個跋語,如何?"

  畫裱好後,志摩又拿去給胡適看。

  胡適看後,摸著下巴笑著說:"果然是技藝日精了!志摩,更為可喜的是,小曼又開始作畫了!她有的是天份和潛力,只須好好琢磨,肯定能夠成器的呵!希望這是一個好的開端,三日之後,尤當刮目!"

  "你說,這畫比從前好了點嗎?"

  "進步不少!不過,我想,成天坐在深閨書房,能畫出真正的好山水來嗎?我很懷疑。等小曼身體好轉點,應該帶她出去走走,多看看名山大川,攝造化之神秀,拓胸中之氣象,再溶諸筆端,假以古人之技法,才能有大成就呵!"

  志摩忙說:"這話對極了!大自然的養分是不能不吸收的。你就把這意思做一首詩題在上面吧!"

  胡適研墨潤筆,在畫後裝按上去專供題跋的白紙上題道:"畫山要看山,畫馬要看馬,閉門造雲嵐,終算不得畫。小曼聰敏人,奠定這條路。拼得死功夫,自成真意趣。小曼學畫不久,就作這山水大幅,功力可不小!我是不懂畫的,但我對於這一道卻有一點很固執的意見,寫成成語,博小曼一笑。"

  豈知楊杏佛看了胡適的題詩卻說:"適之這傢伙,既不懂畫,又來胡說人道些什麼!古人作畫,不求形似,實是胸襟與感情的寄托;我看小曼這畫,只是寄情於山水之間而已。如果照山畫山,照馬畫馬,那乾脆拿照相機拍照得!來,我也題一首詩,和他唱個反調。

  杏佛拿起毛筆即興題道:

  手底忽視挑花源,胸中自有雲夢澤,

  造化遊戲成溪山,莫將耳目為桎桔。

  ——小曼作畫,適之譏其閉門造車,不知天下事物,皆出

  意匠,過信經驗,必為造化小兒所笑也。質之適之,小曼、志摩

  以為如何?

  "給你這麼一說,我又感到你的話也有道理了。不過,適之的意思也有其正確的一面。倒霉的還是小曼,她的畫變做你們這兩位大教授打筆墨官司的公堂了9□□□甘?年後,我們都作了古,小曼這畫有了你們這些題跋,可就真具有不朽的價值!"

  "話雖這麼說,志摩,小曼的畫,你看,"杏佛指著山石聞的法和雛法和叢林間的點染,"雖是有靈氣,筆底功夫畢竟還是不夠純熟的。我看,多臨摹點古畫,提高技巧,也是必要的。"

  "對,這就像寫詩,胸中縱有萬般情緒,不能純熟、精確地駕馭文字,還是寫不出好詩來的……"

  杏佛在跋語後的落款下蓋上了印章,又灑上珊瑚粉;志摩欣喜萬分地收起畫卷。他很不得這時挾了畫卷插翅立刻飛到小曼身邊,讓她看看這些跋語並告訴她大家對她的誇獎……

(十八)

  生活一直沒有給志摩以寧靜問學、潛心創作的機會。

  硤石一紙急電催返,母親錢太夫人病危了。

  經年以來,老人家的健康即已不好。入春以來,竟日見疲弱了。志摩接電,即刻南奔。路過上海,小曼急急地說:"我要跟你一起回去看望母親。她待我,還是有情義的,只是礙於父親,她不便對我如何親熱罷了,我心裡很清楚。"

  志摩微微皺眉,為難地說:"這樣吧,眉,我先走一步。到家探探爸爸的口氣,如沒有障礙,給你打電話,你再來,好嗎?"

  小曼滿腹委屈:"摩,連你都不讓我回去看看婆母?你也這般欺侮我?萬一老人家不好……這可是一輩子的遺憾呢。"說著,她流淚了。

  志摩急了:"眉,你也不瞭解我!我哪有不要你回去之理!只是,爸爸是肯定會急電召幼儀回去的,他心裡只有她。我是怕你到時受窘明。"

  "我不怕什麼窘不窘。"小曼昂起頭,"我是媳婦,婆母病危我安坐上海不動腳是萬無道理的。幼儀要去讓她去好了,她回去看看老人家也是應該的,我也不怕碰見她。她是徐家以前的媳婦,我是徐家現在的媳婦,我哪一點上矮人一頭啦?"

  "道理,你是絕對正確!可是……"志摩急得抓耳撓腮。

  小曼讓步了。

  志摩邁進家門,扔下行李,逕直走到母親病榻前跪下請安,兩行熱淚撲籟而下。志摩愛母親;用他全生命的熱誠,用他不泯的童心,始終以一種赤子之情眷戀著自己的生身之母。見到她那病弱不堪,氣息奄奄的模樣,他啜泣了。

  母親停止呻吟,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伸手撫摸志摩的頭顱,過了一會,她說:"誰叫你回來的?這麼遠的路,你又有功課要教,來回多不方便……"

  志摩說:"我自己要回來的。現在學校放春假了,早就決定乘便來看看娘的。"

  娘點了點頭,又說:"我早就想寫信向胡老爺、胡太太道謝的……你借住在他們家,我是一萬個放心……"她又看看志摩的臉說,"胡老爺、胡太太待你這麼好,這不是,去了幾個月,人也胖了,面色也好看了!"

  志摩說:"是的!孩兒住在胡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樣自在方便,很快活呢!"

  "我心裡真是過意不去……如此平白地攪擾人家!"

  "娘,你還不知道,胡老爺、胡太太固然待我思至義盡,還有楊媽媽、大爺、小爺,也把我當小孩兒一般看待,可小心周到呢。我在那裡,真是舒服得比在自己家裡還好呢!"說到這裡,志摩把一個盒子打開,"娘,這是胡老爺囑孩兒帶給你吃的鮮葡萄,你嘗嘗吧!"

  "唉,"娘支起身子,看著那盒子,"你去攪擾人家,反而又叫胡太太費心帶東西來送,叫我益發過意不去了!你謝了人家嗎?"

  "謝過了。"志摩說著,練了一顆特大的葡萄送到母親嘴邊,"你嘗嘗吧,娘!"

  娘張嘴含了那顆葡萄,志摩問:"可是很甜?"

  "很甜。我現在吃不得東西,等幾天胃口好了再吃吧。你得好好向老爺太太道謝!"

  "回頭我就給他們寫信。"

  "你告訴他們,說我已經稍見鬆動了,叫他們別掛念著,還有,再好好的替我謝謝他們!"

  志摩點頭說:"娘,我一會就去寫……娘,我回來路過上海時,小曼說想回來看你。"

  "那,她怎麼沒跟你一起來?"

  "我就去打電話喚她來。"

  娘點點頭,輕輕地說:"這幾年,也難為了她……"

  志摩在客堂裡見到父親,恭敬地垂手而立:"爸爸,小曼想來看娘。"

  徐申如老先生板著臉沒有作聲。

  "爸爸……"

  "幼儀明天就到。"

  "幼儀能來,為什麼小曼不能來?"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不認這個媳婦。"

  "爸爸!小曼不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媳婦嗎?"

  "不必多說了!"

  "爸爸……"志摩萬分痛苦,"娘也盼她呢……到了這個時候,你還不能寬容嗎?"

  "要是她來,我立刻就走。"

  "爸爸,不管怎麼說,小曼終究是我的合法妻子呀,現在娘病得這樣,你何忍讓她們婆媳不能相見?叫我做兒子的如何向娘交代?"

  徐申如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過了幾天,徐申如去上海,志摩隨即跟到上海。他對小曼說:

  "眉,爸爸還是冥頑不化,怎麼辦呢?"

  小曼在滬等了幾天,不見志摩來電,已經又急又惱了,聽志摩這麼一說,不由得漲紅了臉,忿忿地說,"怎麼辦?我自己去見他。

  我單身一個人去。我不是去爭什麼名份——這些我根本不在乎。——不過,我倒是要問問他,他這樣不准我回去看望病危的婆婆究竟說得出什麼冠冕堂皇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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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4 16:00:09 |只看該作者
後記


  那條弄堂,不知怎的,似乎比以前窄多了。房屋從兩邊擠迫過來,壓得我們的胸膛沉悶悶的。天空很陰,好像要下雨。
  底層一扇門裡走出來一個女人,眼光懷疑、冷漠、毫無友善之意。把頭轉過去時,她總算答了一句:"早就搬走了——誰知道她們家還有什麼人在什麼地方!"

  走在延安中路上,我們兩人很久沒有說話。只想追撫小曼師的音容笑貌、她的引導勉勵以及她的殷殷囑望在我們心上留下的未被磨滅的印記……我們默默地往回走著,在惆悵的壓抑中,一個蟄服已久的心願在我們的胸中復活了。——那是一九八○年冬天的事。

  我們多麼願意回到那些日子裡去。那時我們才二十出頭。在曼師的臥室內,火爐上鋁壺裡的水沸著,室內瀰漫著水汽和溫暖,一隻老貓懶洋洋地打著呵欠伸拳舒腿,暮色愈來愈濃了;曼師輕聲說著志摩的往事,宛如一溪清澗,幾圈漣漪,幾分潺流,緩緩流淌;她的兩隻眼睛閃著光,那些話彷彿是從那兩隻眼睛裡面說出來的。

  一次又一次,我們不再是師從她學習繪畫的學生了,我們成了聆聽她的追懷往事的對象;她像講一個夢、講一篇小說,講著被歲月被回憶磨圓潤的數十年前的充滿矛盾、苦惱、眼淚、狂熱的戀愛故事,她用她自度的優美曲調吟詠著志摩膾炙人口的名篇《沙揚娜拉》……我們漸漸明白,是什麼支撐著她的羸弱身子,撫慰著她的寂寞心靈。一天,她讓我們從床底下拖出兩隻大箱子,打開,裡面滿是手稿和紙型——那是解放後商務印書館退回給她的當年準備出版《志摩全集》的全部文稿。"我此生的唯一心願是替徐先生寫一部傳記。可是,我老了,又多病,這個心願要靠你們倆來協助完成了。"

  由於旋風一般的突發事故,我們與小曼師離別了,一別竟成永訣。

  我們終於轉輾找到了小曼老師的侄女陸宗麟女士和表妹吳錦女士,知道了許多還是不知道為好的後事。心裡的沉痛和悼念促使我們決心兌現當年以少不更事的膽量和冒失然應承下來的諾言。徐志摩是在我們的文學發展史上居有絕非無足輕重的一席之位的一個複雜人物。他有缺點:在政治上、生活上,任性、不成熟、感情易衝動、思想混雜、易趨極端,下筆說話都帶誇飾……一千個缺點,但這一切都不能掩蓋他的純真,他不虛偽、不做作、不欺人欺己;他有同情心、正義感、愛國情;他愛藝術,愛人生,愛青年,像火一般的熾熱,像水一樣的清澈;人生、命運對他無情,後人對他有失公允;慘死橫禍,身後還拖著一長串的誤解、指責……

  歷史是不能改變的,但是對歷史卻可以作出各種解釋。要做到公允、準確,既需要立場、見地、胸襟、辯證法,更需要愛,對凡曾給我們民族、祖國的文化寶庫增添過財富的一切人和事的愛。志摩的許多作品至今在海內外猶有大量的讀者,這一點足以證明他在文學史上的業績不容抹煞,他的生動形象不容在歷史長河中湮滅。

  是政壇、文壇的清明正氣,給了我們實現這個壓在心底二十多年的心願的勇氣和安全感,也為這部傳記小說得以與讀者見面創造了客觀條件。

  我國傳記文學有著優良的傳統,太史公筆下的眾多人物而今栩栩如生地活在我們的跟前;國外也有豐碩的果實:羅曼﹒羅蘭對他的英雄們的精神世界作了深刻無比的剖析,莫洛懷、斯通將他們

  的主人公的經歷描述得比小說情節更加精彩逼真。我們沒有天份,作者能把徐志摩的形象不怎麼走樣地展示在讀者的面前;但願志摩在天上或是泉下對小曼老師說:"瞧,你的那兩個學生,還真把我的眼睛鼻子畫像了幾分哩。

  但願我們的但願能夠實現。

                                                                                作者      1987年10月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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