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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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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瓊瑤]瓊瑤全集6--幾度夕陽紅【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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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13:48:5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這個星期天的節目是緊湊而豐富的,按照魏如峰和曉彤的計劃,是:上午九點鐘,曉彤到何家,見見何慕天,也參觀參觀魏如峰居住了多年的屋子,還有與曾有一面之緣的霜霜交交朋友,中午,則留在何家午餐。午飯後,一起去看場電影,逛逛大街,然後去曉彤家裡,在曉彤家晚餐。對曉彤而言,這簡直是個大日子!早晨睜開眼睛來,耀眼的陽光似乎是最好的預兆。翻身下床,為了穿什麼衣服大費周章,穿制服,太不像樣!除了制服,竟無一件可穿的衣服!幸好天氣還很熱,那唯一的一件白紗衣服又派了用場,穿上它,再披一件媽媽的白毛衣,攬鏡自照,居然也亭亭玉立,雅潔溫婉,像魏如峰常說的,是顆小星星,她不自禁的微笑了。
  急急的吃了早餐,在母親關懷的凝視下,在曉白抿著嘴角的笑容裡,還有父親蹙著眉裝作不關心的表情中,她匆匆的走出了大門。站在門外,先來一個深呼吸,再找出魏如峰給她畫的那張簡圖,破例的叫了一輛三輪車,到了中山北路。
  車子停在何家門口,曉彤跳下車來,付了車錢,瞻望著那庭院深深的大宅子,她有些迷亂和緊張,站在這兩扇闔得嚴嚴的大門前面,她才突然感到自己是那麼渺小寒傖!佇立片刻,她正想伸手按門鈴,大門豁然而開,從裡面疾駛出一輛灰色的小轎車,差點撞到她的身上,她慌忙退到一邊,車子的駕駛座上,一個穿紅衣服的女孩側頭看了她一眼,給了她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她有些困惑,望著那飛馳而去的汽車開得沒有影子了,才掉轉頭來。回過頭,她發現大門仍然開著,一個黝黑得像鐵塔似的彪形大漢正倚在門上注視著自己,她囁嚅著,還沒開口,那大漢已咧開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著說:「我是老劉,魏少爺交代過你會來。你是楊小姐吧!」
  曉彤連連點頭,也對老劉微笑。老劉叫來了阿金,讓她帶曉彤進去。阿金領著曉彤穿過花壇和噴水池,走進客廳。曉彤四面環顧,那麼大的院子,那麼講究的客廳!站在客廳中,她竟微微有種失措的感覺。這一間房子的大小大概比她家全幢房子的面積還大,沙發是紫紅色的,窗簾是同色的絨布,小茶几上鋪著織錦桌布,放著一個大的花瓶台燈。另外有一張較大的長桌子,放著一盆白玫瑰,花香瀰漫全室……她正瀏覽著,樓梯上一陣腳步聲,她抬起頭來,魏如峰帶著一臉興奮的笑,從樓梯上跑了下來。
  「嗨,曉彤!真守時!」他叫著說。
  「是不是太早了?」曉彤問:「或者你們還沒起來。」
  「早?」魏如峰含笑的眼睛盯緊了曉彤那張清新秀麗的臉龐,用雙手握住她的胳膊:「我已經等了你十二小時。」
  「十二小時?胡說?」「怎麼胡說?從昨天晚上九點鐘就等起了。」
  曉彤閃了一下,躲開了魏如峰想吻她而俯近的頭,警告的說:「別鬧,當心給你家下女看到!」
  「有什麼關係?」魏如峰滿不在乎的聳聳肩:「今天,我姨夫起晚了,平常他都是一清早就起來的。昨天晚上來了個客人,和姨夫談到深更半夜。哦,或者你聽說過,墨非!」
  「墨非?是不是王孝城?」
  「對了,你知道他?看,牆上那張寒雁圖就是他畫的,他是姨夫的老朋友,昨晚跑來不知和姨夫談些什麼?據說半夜兩點鐘才走,要不然,姨夫也不會睡到現在。你可別以為我們都是愛睡懶覺的。」「好了,」曉彤笑了起來:「我也沒有說什麼,看你解釋上這一大堆。」「只因為——」魏如峰托起她的臉來,凝視著她的眸子說:「太希望能給你一個好印象!」說著,他放開她,轉開身子說:「你想喝點什麼?天氣還是這麼熱,我去幫你調一杯檸檬汁,怎樣?我自己調的比較好,阿金每次都調得太甜,你坐坐,我馬上來!」轉過身子,他走進餐廳裡。
  天氣確實很熱,台灣季節之分最不明朗,天氣變化也最突兀,十一月了,仍然像夏季一般。曉彤脫下了那件白毛衣,站起身來,走到牆邊,去看王孝城所畫的那張寒雁圖。這是一張大畫,整個畫面是兩隻雁,和幾匹隨風傾倒的蘆葦。一隻雁蹲伏在蘆葦中,另一隻作振翅起飛的樣子,畫得非常勁健有力。正欣賞著,她聽到身後有腳步聲,知道是魏如峰來了,就依然仰視著畫說:「王孝城也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很巧,是不是?就是因為爸爸碰到了他,所以家裡才造成低潮氣氛,他鼓勵爸爸畫畫——哦,我有沒有告訴過你,爸爸是國立藝專畢業的?爸爸畫工筆人物,最長於仕女。但是,他總是畫不好,每次畫壞了,就和媽媽發脾氣。媽媽呢,也總是忍耐著……」曉彤停住了,因為身後的人一直沒有說話,而詫異的轉過身子來,等她一轉過身子,才吃驚的瞪大了眼睛。
  身後,並不是她想像中的魏如峰,而是個中年男人,頎長的身子,溫雅的面貌,皮膚比一般男人白晰,就顯得眼睛特別的深而黑,有兩道不淡不濃,卻極英挺的眉毛。一眼看過去,這人混合著儒雅和威嚴的雙重氣質,還略帶著幾分憂鬱。他似乎正專心的注視著她,當她一回頭的那一剎那,她注意到他眼睛中光芒一閃,臉色立即顯得十分蒼白。她為自己那一大段自說自話而感到尷尬,囁嚅著說:
  「我——我以為是如峰,您——?」
  「我是如峰的姨夫,」何慕天說,聲調中帶著些難以抑制的顫慄:「你——你就是——楊——楊——曉彤?」
  「是的,何伯伯。」曉彤恭敬的說,點了點頭,同時對何慕天展開一個溫柔而寧靜的微笑。
  何慕天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面前這張年輕而姣好的臉,那微笑讓他震動,並且絞緊了他的五臟,使他渾身都疼痛而抽搐起來。怎樣的一張臉!似曾相識的臉龐,似曾相識的神韻,似曾相識的微笑!那小小的身子裹在那銀白色的軟紗之中,看來是那樣的純淨、雅潔、和燦爛!銀白色的衣服!他找尋什麼似的從那有著小花邊的衣領,看到那寬寬的下擺。一陣眩暈感對他襲擊了過來,摸索到沙發椅子,他身不由主的坐了下去。曉彤似乎有些驚惶,她走到他面前,疑惑的凝視著他,關心的問:「您不舒服嗎?何伯伯?」
  「哦,沒——沒有什麼,」何慕天掙扎著說,指指前面的沙發:「坐下來,曉——曉彤。」
  曉彤順從的坐了下去,仍然疑惑的望著何慕天。何慕天閉了閉眼睛,用顫抖的手燃起了一支煙,竭力的想放鬆自己過份緊張的情緒。曉彤!在昨天晚上之前,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如峰的小愛人竟是楊明遠和夢竹的女兒!楊明遠和夢竹的女兒?是嗎?昨夜,王孝城把曉彤的底細揭露時曾震驚的說:
  「你居然不知道夢竹當年為什麼去找你?你居然不知道你自己做下的事情——」是的,居然不知道!假若他知道,他不會讓夢竹離開他去嫁給明遠!年輕時,是多麼的糊塗和容易衝動,他竟讓夢竹走掉!讓她去嫁給明遠!而現在,坐在他面前的是楊明遠和夢竹的女兒!不錯,世界是太小了,小得像塊豆腐乾,碰來碰去還是原班人馬!魏如峰誰都不愛,偏偏愛上曉彤!魏如峰,他欣賞的男孩子,他曾想將霜霜嫁給他,他看不上霜霜,卻看上了曉彤!世界上的事多麼不可思議!多麼紛雜和零亂那股寧靜的味道簡直就是當年的夢竹!只有那對黑濛濛的眼睛和夢竹不同,這對眼睛裡盛著許多他熟悉的東西:夢、憧憬、幻想和熱情!面對著這張依稀相識的臉,他感到全心靈的震盪和激動。魏如峰端著兩杯檸檬汁走了過來,一眼看到曉彤和何慕天默然對坐,不禁愣了一下。接著高興的嚷著說:
  「姨夫,我來介紹一下吧——」
  「不用了,」何慕天對魏如峰擺了擺手,眼睛仍然停駐在曉彤的臉上:「我們已經彼此認識了。」
  「是嗎?」魏如峰愉快的問,把兩杯檸檬汁分別放在何慕天和曉彤的面前:「你們談了些什麼?」
  曉彤抬起眼睛來望了魏如峰一眼,神情有些困惑。她奇怪何慕天為什麼要這樣古怪的注視著她,彷彿她是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全身都有值得研究的地方。魏如峰在曉彤身邊坐了下來,看了看何慕天,後者臉上那種專注和類似嚴肅的表情使他詫異,有什麼事讓何慕天不安了?笑了笑,他說:「姨夫,曉彤讓你吃驚了?」
  何慕天從遙遠的思想裡返回現實,抽了一口煙,他讓煙霧從鼻孔裡冒出來,惘然的一笑說:
  「確實有些吃驚,她像顆小星星。」
  「哈!」魏如峰眉飛色舞:「姨夫,你的眼力不錯,我一直就叫她做小星星。又亮、又美、又高!」
  曉彤的臉紅了,羞澀和喜悅在她的眸子裡盈盈流動,那煥發著光彩的小臉明麗動人。何慕天無法把眼光從她的臉上移開,緊緊的望著她,他問:
  「你在唸書?」「唔,×女中高三。」曉彤說。
  「明年暑假畢業?」曉彤點點頭。「你家裡有些什麼人?」
  「爸爸,媽媽,和一個弟弟。」
  「你爸爸——」何慕天困難而艱澀的問:「喜歡你嗎?」
  「噢,」曉彤微笑了:「爸爸總是要比媽媽嚴肅一些的,是不是?媽媽脾氣好,爸爸比較急躁一些。不過,爸爸也不常罵我們,他說我是女孩子,不太注意我。他對曉白很關心——
  曉白是我弟弟。」「哦,是嗎?」何慕天非常注意的聽她說,接著又以一種迫切而過份關懷的語氣說:「你媽媽——你媽媽——我是說,你們生活得很好嗎?很——愉快嗎?」
  「哦。」曉彤又笑了,眼睛明朗而生動的望著何慕天:「我們家一直很苦,可是媽媽很會算,有時候我們全家都睡了,媽媽還在燈下算帳。爸爸的薪水不多,曉白的學費很貴,不過,媽媽總是使我們維持下去,從不肯借債。只是,最近的情況比較特殊一點。爸爸想畫畫開畫展,他已經有十幾年沒畫過了,都是王伯伯——就是王孝城,你知道?」她停下來,詢問的看著何慕天,後者立即點了點頭,她又接下去說:「他建議爸爸畫畫開畫展,結果,花了很多錢去買顏料、紙、和畫筆,弄得我們只好天天吃素,家長也攪得烏煙瘴氣——」她的眼睛變得晦暗了,眉頭輕輕的鎖攏。「爸爸總是畫不好畫,每次畫不好,就拿媽媽出氣,好像他畫不好畫全是媽媽的責任似的。媽媽也就委委屈屈的受著,當著爸爸的面前不說話,背著爸爸就淌眼淚……」她猛的住了口,怎麼回事?自己竟把這些家務事嚕嚕囌囌的向一個第一次見面的人訴說?多傻多無聊!她脹紅了臉,吶吶的說:「我……我……我說得太多了。」
  何慕天正全神傾聽著,眼睛渴切而熱烈的盯著曉彤的臉,聽到曉彤有停止述說的意思,他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向前俯了一些,近乎焦灼的說:「說下去!不要停止。」
  他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命令的味道。魏如峰再度詫異的看了何慕天一眼,姨夫今天未免有些反常,不過,看樣子,他已經喜歡曉彤了。本來嘛,曉彤生來就具有使人不能不愛的氣質,他早就猜到何慕天一定會喜歡她的。看到他們談得那麼投機,他感到說不出來的愉快和欣喜。
  「說——什麼呢?」曉彤微笑的問。
  「你媽媽——和你爸爸!」何慕天急迫的說。
  「爸爸是國立藝專畢業的,據說,沒畢業前就和媽媽結了婚。」曉彤又繼續說下去。「婚後沒多久,就生了我,再一年,又有了曉白,勝利後我們就跟著藝專復員到杭州,所以爸爸也可以說是杭州藝專畢業的。接著共產黨又打來了,爸爸媽媽就帶著我和曉白逃難,受了很多苦才到台灣。那時我才三四歲,曉白兩歲,家裡很窮,爸爸就到機關去當臨時僱員,然後升到正式職員,一晃十幾年,爸爸一直沒有調動,他總說他學非所用,當小職員委屈了他。媽媽就很難過,常常說都是她拖累了爸爸,說爸爸應該成個大畫家,所以,近來爸爸畫畫,媽媽也很鼓勵他。但是,他沒畫成過一張畫,他說筆生銹了。爸爸是畫工筆人物的,常常畫美人,但是,也常常給美人洗臉——哦,」她笑了,凝視著何慕天。
  「說下去!」何慕天催促著,吐出一口煙霧。
  「給美人洗臉,這句話是曉白髮明的,曉白經常發明許多希奇古怪的話。是這樣的,爸爸每次畫美人臉畫好了總不滿意,不是說韻味不好,就是說神態不對。於是,他就要把畫好的美人臉洗掉重畫,這樣,一個美人臉洗上三四次,白臉都變成了黑臉,一張畫紙也就報銷,連同美人一起進了字紙簍。碰到這種時候,曉白就帶著他的武俠小說溜出大門,我也得趕快鑽進我的房間!只有媽媽無處可逃,陪著笑臉聽爸爸發脾氣。所以在我們家裡,美人進字紙簍的時刻,就是最可悲的時刻。」何慕天深深的凝視著曉彤的臉,在曉彤的述說裡,明遠的家庭,夢竹的生活,都清楚的勾畫在他眼前。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被絞緊,被壓搾,被碾碎。痛楚、酸澀,和歉疚的各種感覺一起湧上心頭。他的四肢發冷,額上沁出冷汗,香煙在指縫中顫抖。連吸了好幾口煙,他才能穩定自己的聲調,問:
  「那麼,在你家裡,是你爸爸操縱著全家的喜樂?」
  「確實如此,」曉彤點點頭:「爸爸高興,全家都高興,爸爸一皺眉頭,全家都要遭殃。媽媽好像有些怕爸爸,被逼急了,才會說幾句。」何慕天不再說話了,他靠進了椅子裡,深深的吸著煙,彷彿他只有吸煙是唯一可做的事了。他的眉頭鎖得很緊,一口口煙霧把他包圍著,籠罩著,臉色卻出奇的蒼白。曉彤有些不安,她不大明白何慕天是怎麼回事,她用詢問的眼光望了魏如峰一眼。魏如峰也同樣的困惑,望了望何慕天,他忍不住的問:「姨夫,你沒有不舒服吧?」
  「沒有。」何慕天悠悠的回答,心神似乎飄浮在另一個世界裡。阿金走了進來,對何慕天說:
  「老爺,你的早飯都冷了。」
  「收下去!」何慕天簡單的說:「不吃了。」
  阿金退了下去。魏如峰心中的困惑在加深,到底怎麼了?何慕天和平常像是變了一個人,關鍵在什麼地方?曉彤嗎?他看看曉彤,後者純淨的臉龐上,只有溫柔和寧靜,應該沒有原因讓何慕天煩惱呀。或者是為了霜霜,見到曉彤難免想起日趨墮落的霜霜。對了,原因就在此,找到了答案後,他覺得不必讓曉彤再和何慕天面面相對,於是,他站起身來說:
  「曉彤,要不要到我房裡來參觀參觀?」
  「好,」曉彤說著,又不放心似的望了望何慕天。慢慢的站起身來。何慕天像是突然醒了過來,他坐正身子,把煙蒂在煙灰缸中揉滅,用充滿感情的口吻說:
  「過來,曉彤,讓我看看你!」
  曉彤微帶詫異的走近何慕天,魏如峰不解的皺皺眉,他奇怪姨夫竟已直呼曉彤的名字,但,接著他就釋然了,反而有份意外的驚喜。何慕天看著曉彤走近,情不自禁的用手握住了曉彤的雙手,那柔若無骨的小手引起他內心一陣劇烈的激情。他目不轉睛的凝視她,逐漸的,他覺得眼眶濕潤,喉頭哽結。久久,他才放開她的手,轉頭對魏如峰語重心長的說:「如峰,珍惜你所得到的。」
  「姨夫,你放心。」魏如峰說,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讓何慕天放心,只感到頗被何慕天的神色所感動。
  「你們去吧,」何慕天說,顯得十分疲倦。「如峰,好好的帶曉彤玩玩,我要去休息一下。」
  魏如峰點點頭,帶著曉彤走上樓梯,已經到了樓梯頂,何慕天突然又叫:「如峰,過來一下。」魏如峰再跑下樓,何慕天深思的問:
  「你今天下午要到曉彤家裡去嗎?」
  「是的。」何慕天默然片刻,吞吞吐吐的說:
  「如果你去,最好——最好——別提到我的名字。」
  「為什麼?」「不為什麼,你記住就好了。」
  魏如峰困惑的搖搖頭,想到曉彤在樓梯上等他,他沒有時間再來追究底細,匆匆的跑上了樓。
  何慕天回到自己的房裡,關上房門,乏力的倒在床上,用手抵住疼痛欲裂的額角,自言自語的說:
  「我必須想一想,好好的想一想。」
  他真的想了,從昨晚王孝城來訪想起,直到剛剛見到曉彤為止。卻越想越複雜,越想越糾纏不清,頭裡昏昏沉沉,心中迷迷離離。就這樣,他一直躺著抽煙,思想。中午,阿金來請他吃飯,他理也沒有理。然後,暮色來了,室內荒涼而昏暗,他無力起來開燈,如患重病般癱軟在床上,嘴裡喃喃的低語:「天哪,怎麼辦呢?我能怎麼辦呢?」
  尖銳的汽車喇叭聲驚動了他,搖搖頭,他從床上坐了起來,是霜霜!霜霜,他都幾乎忘記她了。下了床,他步履蹣跚的走出房門,剛剛走到樓梯口,就和喝得已經大醉的霜霜遇上了,霜霜搖搖擺擺的半吊在樓梯扶手上,一眼看到何慕天,就大叫了起來:「哈!家裡的一個男人在家,另外一個男人在哪兒?」
  「霜霜!你又喝醉了?」何慕天沉痛的問。
  霜霜走了上來,用兩隻手搭在何慕天的肩膀上,醉眼乜斜的望著何慕天,笑著說:
  「你不喜歡我喝酒?爸爸?你不覺得喝醉了的我比清醒的我可愛嗎?我還沒有完全醉,」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頭,醉態可掬的說:「最起碼這裡面還有一部份是清醒的。」
  「唉!」何慕天歎了口長氣,把霜霜的手臂從肩膀上拿下來,想回到房裡去。但,霜霜一跳就跳了過來,攔在他面前,嚷著說:「爸爸!別走!」何慕天站住,霜霜笑著說:
  「有一樣東西要給你!」她打開她的手提包,一陣亂翻,把口紅、手絹、指甲刀——等東西掉了一地,好不容易,找出了一個信封,遞給何慕天說:「今天早上我在信箱裡找到的,一封美麗的信,請你冷靜的看,少批評!少發表意見!」
  何慕天看看信封,是霜霜所念的中學寄來的,抽出信箋,上面大致是:「敬啟者,貴子弟何霜霜因品行不端,曠課過多,並在校外酗酒鬧事者多次。故自即日起,勒令退學,並望家長嚴加督促云云——」何慕天抬起頭來,凝視著霜霜,霜霜立即把一個手指按在嘴唇上,警告的說:「我講過,少批評,少發表意見!如果你多說一句,我就放聲大哭!我說到做到,你看吧!」
  何慕天蹙起眉頭,仍然注視著霜霜,顯然霜霜的威脅並不是假的,她的大眼睛裡已經充滿了淚,淚珠搖搖欲墜的在睫毛上顫動,那豐滿的嘴唇微張著,似乎隨時準備張開來痛哭一場。何慕天咬咬牙,歎口氣,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躺回床上,他用手捧住頭,反覆的低叫:
  「天哪,我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隔著一扇門,霜霜的歌聲又傳了過來:
  
  「香檳酒氣滿場飛,舞衣人影共徘徊……」
  
  歌聲帶著微微的震顫,在暮色裡飄搖傳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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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曉彤剛剛走出了家門,夢竹就開始忙碌起來了,首先是整理工作,把玻璃窗、門、桌椅都擦得乾乾淨淨,連那破舊的榻榻米都擦亮了。只可惜無法修補那些榻榻米上的破布條,也沒辦法讓那些露著木頭架子的紙門變成新的,考慮再三,依然只有用老辦法,把曉彤的房間和夢竹夫婦的房間中的紙門拆除,把破舊的傢具堆進了曉白的房間。然後,就該忙著上菜場了。在菜場中不住的打圈子,想以有限的錢,買一桌像樣的菜,這彷彿是人生最難的一項學問。最後,還是一咬牙,超出了預算好幾倍,買了一隻雞,一條活的草魚,和一些別的菜。回到家裡,立即就鑽入了廚房,一整天的忙碌,都只為了那位嬌客。魏如峰,他將是怎樣的一個男孩子?夢竹不止一百次在心裡揣測他的樣子,而一次比一次想得漂亮。雖然她對他的認識,只有從曉彤嘴裡聽來的一些,但是,她已經在以一個丈母娘的心情來愛他了。
  明遠看到家裡天翻地覆的整理,一清早就躲了出去,曉白也溜走了。下午明遠是第一個回家來的人,走進家門,他被室內煥然一新的佈置弄得呆了呆,接著,好久沒有聞到的肉香撲鼻而來,他本能的聳了聳鼻子,又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夢竹從廚房裡走了出來,臉被爐火烤得紅紅的,眼睛因為興奮和愉快而閃著光,看起來比往日似乎年輕了十歲。這使明遠心頭掠過了一陣微妙的不滿,不過是招待曉彤的男朋友罷了,又不是夢竹自己在戀愛,何至於緊張興奮成那個樣子!夢竹看到明遠,就不安的笑笑,好像有什麼事必須抱歉似的,然後在圍裙上擦擦手說:
  「幾點了?」「才四點鐘。」「唔,曉彤說她五點鐘左右和魏如峰一起來。」夢竹說,看了看明遠。「明遠,我看你換一件襯衫吧,我已經給你燙好了,放在曉白的床上。」「嗯,」明遠皺皺眉。「還有西服褲,也燙好了。」
  「夢竹,別人要追的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丈夫!」明遠不滿的說。「噢!」夢竹抱歉的笑笑:「總不能弄得太寒酸相,讓曉彤沒有面子呀,聽說那姓魏的是一家大紡織公司的董事長的親戚,家庭環境很好,別叫人看不起我們!」
  「面子?」明遠更加不滿了。「我們窮,講什麼虛面子呢?打腫臉充胖子,何必?他要是對曉彤有真心,決不會因為我們家窮而看不起曉彤,如果他對曉彤沒有誠意,我們更不必顧慮什麼面子了!」夢竹知道明遠說的也是道理,可是,以一個母親的心,就不會這樣想了。在母性的心理中,能給女兒爭點面子就要給女兒爭點面子。她自己也有年輕的時候,她能深深體會到少女的心理,那是最敏感也最要面子的年紀。可是,看到明遠臉上有不快的樣子,她就不敢多說什麼,又鑽回到廚房裡,面對著菜刀砧板,她忽然覺得沉重了起來,她知道明遠為什麼不高興,如果明遠……她摔摔頭,摔掉了一個將要形成的思想,卻又無法自釋的歎了口長氣。
  曉白接著就回來了。他的頭伸進了廚房裡,先來了個深呼吸,閉著眼睛說:「唔,真香!」然後,他將藏在身後的手一揚,嚷著說:
  「媽,你看!」夢竹抬起頭來,發現曉白手裡高舉著一束插瓶的花,玫瑰、百合、劍蘭和大理菊,全是名貴花房中所賣的那種花。她驚異的說:「哪裡來的?」「買的!」曉白笑嘻嘻的說:「我也要為招待我這位未來姐夫貢獻一點東西呀!」「你哪兒來的錢?」「我那些兄弟們給我的,我對他們說,我需要一點錢用,他們就這個五毛,那個一塊的湊給我!」
  「他們為什麼要給你錢用呢?」夢竹不解的問。
  「我們是生死弟兄呀!」曉白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還在乎區區的幾毛錢?」聽起來滿有道理的,可是,夢竹覺得總有點兒不對頭。但她沒有時間來追問這件事,湯鍋開了,熱氣正從鍋蓋裡冒了出來,蹄膀的火太大了,又必須趕著去弄小。她只對曉白說了聲:「去把壁櫥裡那個花瓶找出來,插起來吧!」
  曉白跑到房裡去取來花瓶,擠進廚房來裝水,站在水龍頭邊,礙手礙腳的,卻又不急著出去。反而伸過頭來,笑嘻嘻的對夢竹說:「媽,那個魏如峰長得很漂亮,有點像電影明星亞蘭德倫。」「哦?」夢竹停了切菜,看了曉白一眼:「你怎麼知道?」
  「我見過。」「你見過?」「嗯,見過好幾次,他有輛『司各脫』,真棒!將來我有錢,也買他一輛,帶著女朋友兜風,才過癮哩!」
  「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嘛,」夢竹說:「你還知道些什麼?」
  「還知道一件事,」曉白神神秘秘的說。
  「什麼事?」「那就是:姐姐愛那個姓魏的愛慘了!」
  「愛慘了?」夢竹搖搖頭,孩子們的形容詞用得真怪,「愛」字還有用「慘」字來形容的呢!「你又知道了!」
  「當然,姐姐自己告訴我的,她說認識了那個姓魏的,她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可愛!」
  「哦!」夢竹的菜刀停在砧板上,這句話使她的情緒蕩漾了一下。曉彤,她是真的陷入情網了!她目光朦朧的看著切了一半的菜,依稀又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曉彤這樣的年紀吧,可能比曉彤還要大一點。嘉陵江畔,沙坪壩,小茶館,南北溫泉……那個陪在自己身邊的男人,一襲藍布長衫,瀟瀟灑灑,倜儻不群……
  「媽,」曉白的聲音把她喚了回來:「將來我有了女朋友,你是不是也這樣招待?」「當然,」夢竹的菜刀恢復了工作,忙碌的在砧板上移動。「你是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夢竹這句話原是順口說出來的,但曉白卻一下子紅了臉,拿著花瓶,他往房裡跑去,一面拋下一句話來:「哈!八字還沒一撇呢!」
  夢竹看看那個竄走的影子,怔了怔,接著就微微的笑了起來,還是沒長大的毛孩子呢,也懂得聽到女朋友就臉紅了。跟著時代的進步,孩子們彷彿都越來越早熟了。
  曉白跑進了那間「臨時客廳」,忙著把花剪枝插瓶,從沒有藝術的修養,他剪了個七零八落,亂七八糟。明遠在旁邊看著,忍不住的搖搖頭,歎口氣說:
  「太上皇來了大概也不會這樣緊張!」
  然後,他接過曉白的剪刀來,把花一枝枝的剪好,插入了瓶裡。曉彤和魏如峰看完一場電影,已經四點半了。從電影院出來,魏如峰在存車處取出了摩托車,扶著車子,他咳了一聲,把臉色正了正,又拂了拂已梳得很整齊的頭髮,再整整領帶,拉拉衣服,板著一張臉說:
  「曉彤,你看我能夠通過嗎?」
  曉彤望了他一眼,不禁掩口一笑,說:
  「馬馬虎虎,只是太漂亮,太正經了一些,像是去參見皇帝。」「老實說吧,」魏如峰皺皺眉,一股苦相:「我今天實在比參見皇帝還緊張哩!」曉彤坐在摩托車的後座,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說:
  「快點吧!」車子向街道上滑去,魏如峰一面駕著車,一面提心吊膽的問:「喂,曉彤,你那個爸爸很嚴厲的嗎?」
  「有一點兒。」「怎麼個嚴厲法?」曉彤噗哧一笑,說:「他會盤問你祖宗八代,你的私生活,如果上過酒家舞廳,一律列入不純正派,他還會看相,眼睛正不正,眉毛歪不歪,談吐風度,要求得苛刻之至。假如你說了一個字的謊,他馬上就看出來了……」「喔,曉彤,你也學會嚇唬人了!」
  車子轉了一個彎,魏如峰吸了口氣說:
  「說實話,曉彤,我這人是什麼都不怕的,見任何人我都不在乎,在讀書的時候,什麼演講比賽啦,學生代表啦,都推我去,就因為我不緊張,到泰安之後,公司裡有任何招待人的事,也都是我出馬。可是,今天不知是怎麼回事,就是定不下心來,好像有一個預感……」
  話沒說完,車子險險的撞上一輛三輪車,魏如峰緊急煞車,才沒有撞上,那車伕還拋下一聲咒詛,自顧自的走了。曉彤驚魂甫定,拍拍魏如峰的背脊說:
  「喂,好好的騎吧,別說話了,等下撞上了汽車才冤呢。那麼,你的鬼預感大概真的應驗了,我不相信你的預感,告訴你,你放心吧,我也有預感,覺得爸爸媽媽一定會喜歡你。」
  「那麼,為你的預感祝福!」魏如峰嚷著說。
  車子到了巷口,他們停止了談話。轉進巷子,在曉彤家門口停下車來,還沒有熄掉馬達,大門就開了。曉白含笑站在門裡,說:「我一聽到摩托車聲,就知道是你們來了。」
  走進大門,明遠已站在玄關等候他們,他終於換上了乾淨的襯衫和西服褲,不過有點繃手繃腳的顯得不大自在。曉彤訥訥的站著,微紅著臉,不知該如何為魏如峰引見。還是曉白說了一聲:「爸,這就是魏大哥。」
  魏如峰乘機彎了彎腰,喊了一聲「老伯」。明遠點了點頭,冷眼看著魏如峰,他原以為曉彤的男朋友,一定是個和曉白差不多大的「毛孩子」,不料一見之下,文質彬彬的,也挺持重的,和他的想像大不相同。就這樣一眼,他已經斷定這孩子的分數比曉彤高,不禁對曉彤擇友的能力要刮目相看了。
  「請進來坐吧!」明遠說,領先走進了「客廳」。
  魏如峰和曉彤跟了進去,望著室內的佈置,曉彤覺得心裡一陣溫暖,那瓶放在茶几上的花生動的伸展著枝子,窗明几淨的小屋給人一份說不出來的溫馨之感。雖然沒有辦法和何家的豪華相比,卻另有一種寧靜雅致。曉白在曉彤進屋前拉了她一把,在她耳邊悄悄說:
  「那一瓶花是我『捐獻』的,漂亮不?」
  「謝謝你。」曉彤喜意盎然的臉上綻開了一個微笑。「別謝我,我這是投資。」
  「怎麼?」「將來我會叫我的姐夫加倍償還我!」
  「呸!去你的!」曉彤脹紅了臉說,走進了屋裡。
  夢竹從廚房裡出來了,她已經換上了她最好的一件淺藍色的旗袍,頭髮很舊式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這打扮使她看起來很老氣,但也很清爽和高貴。魏如峰從椅子裡站起身來,曉彤輕聲的作了一番介紹:
  「這是我的媽媽,這是魏如峰。」
  魏如峰恭敬的叫了聲「伯母」。夢竹打量著他,頎長的個子,濃眉下一對深湛清亮的眼睛,鼻子太大了一些,嘴也嫌太闊,不過,「味道」頗佳,她幾乎是立刻就愛上了這個「準女婿」。坐了下來,她微笑的問:
  「魏先生府上是——」
  「雲南。」「哦,」夢竹說:「雲南什麼地方?」
  「昆明。」「噢,」夢竹似乎微微的有些震動:「你在昆明住過嗎?」
  「我十歲離開昆明,跟我姨夫到上海去,然後又跟我姨夫到台灣來。」「哦,那麼,你也跑過不少地方了?」明遠插進來問。
  「是的,」魏如峰回憶的說:「抗戰勝利之前都在昆明,勝利後,因為我姨夫到上海經商,我就跟著他到上海。我姨夫雖走入商業界,卻是個非常瀟灑的人,那兩年,我經常和他到杭州西湖去玩。」「杭州還記得嗎?」夢竹問:「我們也在杭州住過一段時間。」「記得清楚極了,三潭映月的迴廊,蘇堤的垂柳,靈隱寺的暮鼓晨鐘,還有那些滿湖的小船。我記得我最喜歡在晚上看半山中寺廟裡的點點燈光,和聽那些木魚鐘磬的聲音,使人覺得好寧靜,好悠然。」
  「那時候你已經能夠體會那麼多了?」夢竹問。
  「我是個很早熟的孩子。」
  談話似乎一開始就很順利,繞著這個西湖的題目,談料源源湧出,曉彤和曉白這兩個台灣長大的孩子,反而沒有插嘴的餘地了。六點鐘左右,飯擺了出來,曉彤幫著母親端碗擺筷子,添飯添菜的,忙得不亦樂乎。魏如峰談鋒一順,也就拋開了那份拘謹和緊張,恢復了原有的灑脫自然。這天,夢竹並沒有準備酒,因為她覺得招待小輩,酒是不太必須的。可是,大家依然吃得很高興,夢竹是越看魏如峰就越欣賞,連原來感到的他的缺點,也都被他的優點所掩蓋了。明遠雖然談得不多,但顯然也很愉快。曉彤看到大家都那麼融洽,心裡自然有說不出的高興。曉白背著人,不斷對曉彤做鬼臉,更弄得曉彤時時刻刻都要調開眼光,忍住那不由自主要綻放出來的微笑。吃過了飯,曉彤幫夢竹把碗筷撤回廚房裡,夢竹望著曉彤,對她含意很深的笑了笑,曉彤想問什麼,但一看到夢竹的笑臉,就知道什麼都不必問了。夢竹把曉彤拉到身邊來,凝視著她的眼睛,微笑的說:
  「曉彤,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媽媽?你以為媽媽一定會反對你的朋友嗎?這是個出乎意料之外的青年,曉彤,好好的享受你的生命,創造你的未來吧,說實話,我喜歡這孩子!」
  曉彤紅著臉鑽出廚房,回到「客廳」裡去了。剩下夢竹,一面擦洗著碗筷,一面情不自禁的微笑。她心懷蕩漾得很厲害,她是真的弄糊塗了,不知是女兒在戀愛還是她又戀愛了?可是,在這種醉意朦朧的感覺中,也有一份難言的酸澀和淒涼的情緒,她在戀愛著的女兒身上,看到了過多自己逝去的青春和歡樂。洗完碗筷,回到屋裡,魏如峰正在和明遠暢談文學,這使她愣了愣,明遠素來不長於談話,可是,看來他們卻談得非常之投契。由中國之古典文學,談到西洋的現代文學,接著,他們就辯起論來了,明遠認為中國之舊文學,決非西洋的新文學所能比擬,魏如峰卻堅持西洋文學有中國文學所沒有的長處。這場辯論的時間不長,很快就因為兩人都同意各有所長,各有所短而取得協議,宣告辯論結束。夢竹含笑的聽著他們的談話,衷心欣然。等他們談到一個段落,夢竹就笑著問魏如峰:「你學文學,為什麼又在商業界服務呢?」
  「因為我姨夫的關係。泰安的股份大部份是我姨夫的,而他又不大喜歡過問公司裡的事,我畢業之後原說在公司裡幫幫忙,誰知一插進手就退不下來了。現在,我姨夫也不肯放我離開,事實上,我一直希望能從事文教工作,最大的願望,是到報社做記者或編譯。」
  「你住在你姨夫家裡嗎?」
  「是的。」「你姨媽也在一起?」「不。很早以前,我姨夫就和我姨媽仳離了。」
  「哦?」夢竹有點意外:「那麼,你怎麼還跟著你姨夫呢?」
  「這裡面關係很複雜,我的姨夫姓何,是昆明的世家,我母親姓王,也是昆明的世家,而姨夫和我父親又是生死之交。據說,我姨夫娶我姨母並不很情願,我姨夫在重慶讀大學,然後,不知是怎麼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彷彿姨夫發生了一點桃色糾紛,就和我姨媽鬧翻了,我姨媽一氣遠走,失去了消息。可是,這件事並不影響我父親和我姨夫的感情,所以,我想到上海去唸書時,我父母也很放心的把我交給我姨夫,我就住在姨夫家裡,一直跟著姨夫到台灣。」
  「噢,」夢竹凝視著魏如峰,深思的說:「你說你姨夫在重慶讀大學?什麼大學?」「中央大學。中國文學系。」
  「中國文學系?」夢竹皺攏了眉頭,似乎在尋思著什麼,接著,就微微的變了色,艱澀的說:
  「你說你姨夫姓何?」「是的。」「何什麼?我是指他的名字?」
  魏如峰正要說話,夢竹卻又突然跳了起來說:
  「噢,談這些沒什麼意思,你的茶冷了吧?魏先生,我去給你換一杯熱的。」她站起來,走到魏如峰的面前去拿茶杯,但她的手是微顫著的,面容青白不定。曉彤吃了一驚,站起來說:「媽,你不舒服嗎?」「沒有的事。」夢竹力持鎮定的說,拿起了那個茶杯,剛剛轉身,她就接觸到明遠銳利的目光,那對平日憂鬱深沉的眼睛現在看來陰鷙而兇猛,狠狠的盯在她的臉上。這使她渾身一震,臉色就更加蒼白了。然後,她聽到明遠冷冰冰的聲音,像從個遙遠的冰窖中傳來:
  「魏先生,你還沒有說完,你姨夫的大名是——」
  「何慕天!」魏如峰不假思索的說,何慕天的警告早已忘到九霄雲外了。夢竹的身子晃了晃,彷彿挨了一下突然的狙擊,她試著站穩,但兩條腿忽然間完全失去了力量,哆嗦著無法站定,手裡的茶溢出了杯子,眼前的景致成了模糊一片,恍惚中,她聽到明遠冷幽幽的聲音在說:
  「曉彤,你沒看到媽媽不舒服了嗎?你最好扶她到曉白屋裡去坐坐。」她心中翻湧著,許許多多冷得像冰又炙熱如火的巨浪夾攻著她,她呻吟了一聲,任由曉彤把她牽進那堆滿傢具的小屋裡。坐在床沿上,她用手捧住焚燒欲裂的頭。曉彤不安的跪在榻榻米上,仰視著她說:
  「媽媽,你怎麼了?你一定是在爐子旁邊烤得太久了。」
  「是的,是的。」夢竹呻吟著說,在紊亂如麻的腦子裡整理出最後一縷有理智的思想:「曉彤,我想休息,你最好馬上把你的朋友送走。」「好的,媽媽。」曉彤匆促而恐慌的答了一聲,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魏如峰正木立在客廳裡,夢竹的驚惶失措和驟然變色使他驚疑惶惑,而在驚疑惶惑之中,何慕天的叮囑像電光般來到他的腦子裡。這裡面有什麼不對頭的事?何慕天一定預先已知道!到底這是怎麼回事?曉彤匆匆的跑出來了,一臉的焦灼和不安,對他劈頭就是一句:「你先回去吧,媽媽不舒服!」
  魏如峰點點頭,想找到明遠告辭,但明遠不知何時也已不在房間裡了,只有曉白錯愕的瞪著大眼睛,坐在窗台上面。魏如峰只得到玄關去穿鞋子,一面問曉彤:
  「怎麼了?我說錯了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明白。」曉彤困惑的搖搖頭。
  「你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晚上打電話給我好不好?」
  「我……」曉彤的話還沒說出口,屋裡傳來明遠嚴厲的一聲呼叫:
  「曉彤!進來!」曉彤恐慌的看看魏如峰,掉頭向裡面走去。魏如峰伸手一把拉住她,急急的說:「這事並不單純,你一定要弄清楚,我認為——」
  「曉彤!」明遠又在叫了,這次的聲調已接近憤怒:「我叫你進來,聽到沒有?」曉彤擺脫了魏如峰,急急的就跑到裡面去了。剩下魏如峰呆站在門口,好半天,才回復過意識來,第一個來到腦中的思想,就是:「找姨夫去!謎底一定在他身上!」
  跨上摩托車,他風馳電掣的向家中駛去。
  夢竹聽到屋外送客的聲音,客人走了,然後一切又趨於平靜。她把臉緊埋在手心裡,喃喃的自語:「怎麼是這樣的呢?老天在安排些什麼呢?為什麼偏偏是這樣呢?」有人走進來了,她把蒙在臉上的手拿開,看到的是明遠穿著拖鞋的一雙腳,她慢慢的仰起頭來,接觸到明遠的一對冷若寒冰的怒目。「明遠!」她喊了一聲,又把頭埋進手心裡,渾身顫慄的、哭泣的、哀求的喊:「發發慈悲!我並不知道是這樣的!我並不希望是這樣的!」曉彤跑進來了,跪在母親面前,她用雙手抓住母親的手腕,叫著說:「媽媽!這是怎麼回事?媽媽,你怎麼了?」
  夢竹放下手來,她含淚的眼睛緊盯著曉彤,然後,她一把握住了曉彤的手,握得緊緊的,迫切而激動的說:
  「曉彤!如果你愛媽媽,你就對我發誓,從今起,你永不許理那個姓魏的,你答應我,和他絕交!」
  「媽媽!」曉彤驚慌的大喊,如同被兜頭澆來一盆冷水,全身都冰冷了。「為什麼?媽媽,為什麼?」
  「你發誓!曉彤,你立刻對我發誓!」夢竹喊,把曉彤抓得更緊。「可是,」曉彤臉色蒼白,黑眼珠裡盛滿了驚恐和哀求:「你說他很好,你說你喜歡他!」
  「現在不同了!」夢竹叫:「你對我發誓!」她猛烈的搖著曉彤。「我不許你理他!永遠不許你理他!」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曉彤哭著叫。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這許多「為什麼」像一個個大浪,排山倒海的對夢竹捲了過來。她閉上了眼睛,幾千萬個聲音在腦中翻攪掀騰呼叫——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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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二章



  時間:一九四三年地點:重慶
  風中柳絮水中萍聚散兩無情!


  薄暮時分。室內靜悄悄的。楊明遠坐在床上,倚著窗子,就著窗口射進來的昏黃的光線,專心一致的補著他那雙已經千瘡百孔的襪子。整個一間寢室內,除了他之外,就只有王孝城在修理他破舊的口琴,鐵片和螺絲釘拆了一桌子,零零碎碎的一大堆,卻怎麼都拼不攏來,他一面在拼拼湊湊,一面在低低的詛咒。
  暮色在室內加重,光線越來越暗了。
  「啪!」的一聲清脆的響聲,接著是王孝城的咒罵:「他媽的!」楊明遠吃了一驚,針刺進了手指裡,抬起頭來,他沒好氣的說:「怎麼了?你?」「打蚊子!」王孝城頭也不抬的說,接著又是「啪」的一聲,和王孝城憤怒的喝罵聲:「他媽的,有朝一日,我不殺盡這些臭蚊子,我就不姓王!」
  「那麼,你還是趁早改姓吧!」楊明遠說,慢吞吞的打了個結,咬斷了線頭,把襪子送到窗口去,仔細的審視著自己的手工。把補好的襪子從手上抽下來,拿起另一隻沒有補的套在手上,他數了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個洞。「我打賭耗子在我的櫃子裡做窩了!」
  「喂,小楊,」王孝城叫:「燈點起來,怎麼樣?」
  「沒桐油了。」楊明遠靜靜的說,開始穿針,穿來穿去,線頭就是不進針孔,他坐正了身子,伸伸脖子,歎口氣說:「畫上十張工筆翎毛,也沒有補一雙襪子的工程大!」
  「你那個還能叫襪子呀?」王孝城說:「叫魚網差不多,如果我是你,才不在這上面費工夫呢!」
  「你有接濟,我呢?」楊明遠聳聳肩。
  「接濟?誰的接濟到了?」門口傳來一聲興奮的叫聲,接著,一個人影從外面竄了進來,矮矮小小的個子,一對大眼睛,圓圓的臉,一股聰明調皮相:「王孝城,你的接濟來了?好呀,拿出來,看話劇去!」
  「你聽清楚了沒有?」王孝城說:「嘰哩呱啦亂嚷,接濟來了,週末還會泡在宿舍裡呀!」
  「咦,宿舍裡的人呢?」小個子張望著問。
  「進城的進城了,沒進城的大概都去茶館了。」楊明遠說,終於把線頭穿進了針孔裡,小心翼翼的拉出了線頭,他透了口長氣:「阿彌陀佛!」小個子趕上前來,伸手奪過楊明遠手裡的破襪子和針線,一面嚷著說:「補這個做什麼,話劇看不看?」
  穿了半天的線頭又被拉出來了,楊明遠跳下地來,氣呼呼的說:「小羅,我要揍你!搗什麼蛋嘛!以後全穿你的襪子,看吧!」「哈哈,我的襪子已經屍骨無存,從上星期起,就根本不穿襪子了。」小羅笑嘻嘻的。
  「什麼話劇?」王孝城問。
  「江村和舒繡文合演的閨怨,有興趣沒有?」
  「有興趣又怎樣?」王孝城無精打采的說:「沒錢!」
  「我變個戲法給你們看!」小羅說,伸手在長衫口袋裡一陣摸索,摸出了兩張票來,往桌子上一放,得意的說:「瞧!這是什麼?」「唔,」王孝城皺皺眉:「你哪兒弄來的?」
  楊明遠拿起票來,仔細的看了看,不感興趣的放回桌子上,聳聳肩說:「我說呢,他那裡來的錢,看看日子吧,是上星期的票,小羅就是會這一套。趕快把襪子還給我,我就只有這麼一百零一雙!」「我跟你們講,」小羅拿起票來,仍然興致盎然的說:「我們混進去,國泰那個收票員,我已經和他混熟了,包管你們沒問題。江村和舒繡文的閨怨,他們說江村把白朗寧簡直演活了。你們不去我就一個人去!」說著,他轉身就向門口走。
  「喂,等一等,」王孝城喊,一面望望楊明遠:「你呢?怎麼樣?去不去?」「兩張票,怎麼去三個人?」楊明遠問。
  「混進去呀!」小羅叫:「走吧,小楊,別那麼婆婆媽媽了。」
  「你有車錢?」楊明遠懷疑的望著小羅。「哈!」小羅笑著說:「男子漢大丈夫,老天給我們兩條腿做什麼用的?走呀!」「從藝專走到國泰?」楊明遠問:「假若混不進去,這兩小時的路豈不冤枉?」「做事全像你這麼瞻前顧後的,人就別活著了!」小羅說,把楊明遠的襪子扔在床上:「到底你們去不去?」
  「去!」王孝城說:「反正窩在宿舍裡也是無聊,看不成就當是出去散步的,明遠,去吧!」
  楊明遠看看小羅和王孝城,既然他們都去,一個人留在宿舍裡飽蚊子可不是滋味,少數服從多數,還是去吧!換了一件長衫,三個人走出宿舍,繞出校門。從藝專到重慶市區,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走到磐溪,過河到沙坪壩,再搭車子經小龍坎、化龍橋等地到市區。另一條是走到相國寺,渡江到牛角沱,再經上清寺、兩路口、觀音崖、民生路到市區,前者路遠,後者是捷徑。所以,一般窮學生都採取後者。走路到市中心,大概要走兩小時。
  一經上路,小羅的精神就全來了,小羅是個標準的話劇迷,重慶市的話劇,他幾乎一個也沒錯過,而十次有九次是看白戲。談起話劇演員來,他更是如數家珍,誰的戲路如何,誰的扮相如何,誰長得頂漂亮,誰的聲音最好聽,簡直就說了個沒完。三個人裡,楊明遠向來是比較沉默的一個,王孝城也不像小羅那樣活躍,於是,一路就聽小羅一個人高談闊論。走到了民生路,他們選擇了從夫子祠到國泰戲院,正走著,小羅忽然碰了王孝城一下,低聲說:「看到前面那個梳辮子的女孩子沒有?」
  「怎麼樣?」王孝城向前面看了看,看到一個少女的背影,兩條烏黑的長髮辮,紮著黑綢結,亭勻的身子,穿著件白底碎花的鯰紗旗袍。「中大的學生背地裡都叫她作沙坪壩之花,是個寡婦的女兒,她父親以前也小有名氣,是個文學家,可是幾年前就去世了。」「你知道得倒很清楚,」王孝城說:「現在她們家做什麼的?」「什麼都不做,家裡有幾塊田,大概就勉強湊和著過日子,她是個女學生,今年暑假才高中畢業,聽說中大很多學生都在追求她。她也很大方,常和大學生們一塊兒玩。你們要不要認識她?我和她見過兩次,可以給你們介紹。」
  「算了吧,」楊明遠不感興趣的說:「認識了幹什麼?」
  「小楊天生是個煞風景的人!」小羅說:「你不想認識我就給孝城介紹!」說著,他拉著王孝城向前趕了幾步,喊了一聲:「李小姐!」前面的少女回過頭來,楊明遠正好也走上前去,一眼看到了一張白白淨淨的臉龐,和一對盈盈然如秋水般的眸子,不禁本能的愣了一下。小羅已經熱心的嚷了起來:
  「李小姐,到哪兒去?」
  「想去看國泰的話劇,」那少女站住了,微笑的說,一派落落大方的味道。「這麼晚了,多半沒有票了。」
  「沒關係,我們也要去看國泰的話劇,正好,我們還多一張票,李小姐就和我們一起去吧!」小羅信口開河的說。「那怎麼好意思。」少女雖然口裡這麼說,顯然卻並不是拒絕,而且,那坦然的微笑的表情說明了她還很高興找到了伴。「本來媽媽要和我一起來看的,臨時又不來了,大家都說這個戲好,我真不想錯過。」她解釋的說。
  王孝城和楊明遠交換了一瞥,楊明遠還來不及代小羅擔心,小羅已在為他介紹了:
  「李夢竹小姐,這是我的兩個同學,藝專的高材生,王孝城和楊明遠。」說著,他笑笑,又加了一句:「他們都是真正唸書的,不像我是玩的。」
  李夢竹笑了,柔和的看了王孝城和楊明遠一眼,那對眼睛沉靜而溫柔,還帶著女性所特有的嫵媚。楊明遠向來見不得女孩子,一看到女性就要臉紅,面對著這樣一個年輕而出色的少女,他木訥的老毛病就發作了,一句話也不說。還是王孝城說了句:「我們一起走吧。」四個人走成了一路,小羅開始在為「閨怨」作廣告了,雖然他根本還沒看過,卻大吹大擂,如同已經看了好幾遍似的,女主角演得如何動人,男主角演得多麼逼真,講得頭頭是道,甚至於對觀眾反應,都大加描寫:
  「演到最動人的時候,台下鴉雀無聲,所有的觀眾都含著一眶眼淚,人人想哭,又都哭不出來。台上台下的感情,完全糅和成一片……」夢竹聽得十分動容,忍不住的問:
  「羅先生,你看了幾次?」
  「我?」小羅呆了呆說:「還沒有看哩!」「那麼,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夢竹詫異的問。
  「報上廣告裡登的呀!」小羅理直氣壯的說。
  夢竹笑了,楊明遠和王孝城也笑了起來。楊明遠暗地里拉了王孝城一把,低聲的問:
  「我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還難保呢,他又拉上了這麼個女孩子,到底預備怎麼辦?」
  王孝城攤了攤手說:「我怎麼知道?」到了國泰戲院門口,鬧哄哄的濟滿了人,賣票處仍然排著隊,入口處也早已開始收票,人群在戲院門口擠塞著,其中以學生佔絕大多數。小羅讓夢竹走在最前面,明遠其次,王孝城再其次,他殿後。走到了收票的地方,夢竹順利通過,明遠指了指後面,也進去了。小羅把兩張假票往收票員手裡一塞,同時推了王孝城一把,示意他乘人潮擁擠的當兒鑽進去,但,王孝城慢了一步,收票員已經認出票是廢票,就嚷了起來,明遠聽到後面一嚷,知道小羅出了毛病,他向來忠厚,不願顧了自己而丟掉朋友,就拉了夢竹一把,兩人又折回到入口處來。收票員看到他們兩個,就又叫了起來:
  「他們四個是一夥的,都沒有票!」
  夢竹望了望明遠,又看看小羅。小羅滿臉尷尬,還在面紅耳赤的和收票員瞎吵。由於他們阻住入口的地方,人潮就在外面擁擠咒罵。夢竹立即瞭解是怎麼回事,打開手提包,她正想拿錢補票,一隻手橫過好幾個人的肩膀,伸到收票員的面前,手中是四張特別座的票,同時,一個男性的,沉穩的聲音在說:「這四個人的票在這兒,誰說沒有票?」
  收票員愣了一下,收了票,嘰咕著說:
  「有票不早拿出來,開什麼玩笑!」
  四個人走了進去,都不由自主的望著那解圍的人,一個瘦高個子的青年,穿著件灰綢長衫,白皙的皮膚,一對黑而深湛的眼睛,看來恂恂儒雅,帶著股哲人的味道,正對著他們斯文的微笑著。顯然,他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後面還跟著一大群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目瞭然,不知是那個大學的學生。小羅、明遠、和王孝城等無緣無故收了人家四張票,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是,接著,那群人中跑出來一個胖子,拿著把折扇,滿頭的汗,一把抓住小羅,大笑著說:
  「好呀!你又玩老花樣了,那有帶著女朋友還看霸王戲的!」說著他又和夢竹打招呼:「李小姐,還記得我吧!」
  夢竹微笑著點了個頭說:
  「是吳先生,是不是?」
  「得了,」小羅一看到胖子,就把剛才那一點不自在全一掃而空,又興高采烈了起來,「什麼吳先生,就叫他胖子吳,否則,你叫他他也聽不見,還當你叫別人呢!」
  胖子吳爽朗的大笑了起來,一面把那個穿綢長衫的青年拉到前面來,笑著說:「鬧了半天,全是熟人,來來來,大家介紹一下,認識認識!這位是今天請客的主人,何慕天,剛好他家寄了一大筆錢來,他是我們系裡最闊的一個,所以,大家敲他竹槓,要他請全班看話劇,幸好有幾個同學沒來,要不然呀,你們也只好在外面看看海報了!」
  何慕天仍然帶著他那個斯文的微笑,安閒的望著明遠等人,胖子吳又拉了三個人來介紹著說:
  「這是我們系中三寶,乾脆連姓帶名都省了,就叫他們大寶二寶三寶就行了,還有個特寶到那兒去了?喂!」他大嚷著喊:「特寶!」「少缺德好不好?」三寶之一敲了胖子吳一記,說:「大庭廣眾,這樣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胖子吳旁若無人的東張西望了一陣,看看無法找到特寶了,就又忙著把何慕天身邊的兩個女孩子介紹給小羅他們,一個是個瘦高條,黑皮膚,平平板板的身子,一件樸素的陰丹士林旗袍,鼻樑上架副近視眼鏡,一目瞭然是那種標準的流亡學生,胖子吳介紹出她的名字是「許鶴齡」。另一個則長得小巧玲瓏,小圓臉,大眼睛,嘴角邊兩個深深的小酒渦,忽隱忽現,一股嬌滴滴的味道。胖子吳笑著說:
  「這是我們國文系之花,蕭燕,不過,我們都叫她小飛燕。雖然喊她小飛燕,但是,最怕的就是她會飛掉。」
  大家都笑起來了,蕭燕瞪了胖子吳一眼,笑著說:
  「你再不口角積點德,當心嘴巴生瘡!」
  「好了,小羅,輪到你來介紹一番了。」胖子吳說。
  於是,小羅也把明遠等一行人分別介紹了一遍,然後,大家走進場去找位子坐下。這位何慕天也真是豪舉,買的全是頭三排的票,坐定後,明遠拉拉王孝城的袖子,低聲說:
  「彆扭!讓中大的請客!」
  「改天回請他們就是了。」王孝城不大在乎的說。
  夢竹靜靜的坐在那兒,她的左手坐的是小羅,右手坐的就是何慕天。她知道在中大和藝專的學生間,總有些猜忌,友誼是很難建立的。平常,中大總以正式大學自居,對藝專難免輕視。而藝專的學生,又都有兩個大特性,一是窮,二是狂。像今天這種情形,藝專能和中大玩到一塊兒,倒是不常見。當然,這要歸功於何慕天那四張票。想著,她不自主的就扭過頭去看看何慕天,她看到一個男性的側影,高鼻子,深幽的眼神,和薄而堅定的嘴。
  胖子吳在人群中騷動了一會兒,然後一包瓜子從遙遠的角落裡傳了過來,何慕天抓了一把,遞給夢竹,夢竹又抓了一把,傳給小羅,小羅把整包往楊明遠身上一摔,叫著說:
  「吃瓜子是女孩子的事,誰有五香豆腐乾?本人徵求!」
  全體中大的學生都哄笑了起來,原來許鶴齡皮膚黑,又平平板板的沒有身段,所以男學生們給她取了個缺德的外號,叫「五香豆腐乾」。小羅不知原委,聽到大家笑,以為嘲笑他窮得沒錢買豆腐乾,就昂昂頭,大模大樣的說:
  「有什麼好笑?咱們藝專,男生窮,女生丑,這是人盡皆知的。窮又有什麼關係?有朝一日,我有了錢,五香豆腐乾算什麼?在座的都有份!」
  本來大家已經笑停了,給他這麼一說,又都笑了個前俯後仰。許鶴齡氣得臉色發白,又不好發作,只得板著臉坐著,不住的把眼鏡拿下來擦,擦過了又戴上去,戴上去又拿下來。蕭燕看不過去,一心為許鶴齡難堪,就哼了一聲,氣憤憤的說:「這算什麼名堂?見鬼!」
  小羅以為蕭燕在罵他,就伸過脖子來說:「你別見怪,我又不是說你!」他的意思是指那句「女生丑」而發,心想蕭燕又不是藝專的,幹什麼生這個多餘的氣,就急不擇言的來了一句「又不是說你!」此話一出,中大那些學生更是笑得彎腰駝背,氣喘不已,許多人連眼淚都笑出來了。蕭燕脹紅了臉,氣得嘟起嘴來大罵:
  「出門不利,碰到這種冒失鬼!」
  小羅皺皺眉頭,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的回過頭來看著楊明遠,傻不愣登的說:
  「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出門不利?誰是冒失鬼?」
  大家笑得更凶了,楊明遠雖不明白癥結所在,但也體會到小羅鬧了笑話,又氣小羅在公共場合裡旁若無人的亂嚷,把什麼「男生窮,女生丑」都喊出來,場中又有不少藝專的女學生,這一下豈不是自找麻煩,就也沒好氣的說:
  「誰是冒失鬼?當然是你啦!」
  小羅用手摸摸腦袋,困惑的轉過頭來,一眼看到何慕天正微笑的坐在那兒,帶著個有趣的表情看著他,就點點頭,自言自語的說:「反正不能讓別人白請客,挨挨罵也就算了。」
  大家又笑了,幸好「噹」然一聲開幕鑼響,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笑聲才算是止住了。夢竹望著台上,紅色的幕幔正被緩緩拉開,展露出裡面的佈景。全場都逐漸安靜了下來,沒有一點聲音。她不經心的嗑著瓜子,卻感到有人不在看臺上,而在看自己。她回過頭來,接觸了何慕天深思而帶著幾分恍惚的眼光,她的心臟猛跳了兩下,臉上就不知所以的發起熱來,調回目光,她定定的看著台上,不再往旁邊看了。散戲後,已是夜深。人像潮水般湧出戲院,劇情仍然緊扣在每個人心上,站在涼風習習的街頭,大家才回到現實中來。夢竹急於回家,小羅和楊明遠、王孝城是決定照原路走回去,雖然何慕天堅邀大家同路搭車到沙坪壩,但,小羅等堅持要走回去,理由是:「那麼好的月亮,那麼涼爽的夜風,又剛看了那麼動人的一個話劇,必須走走談談,才夠詩意!」
  於是,他們分作了兩路,小羅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說:
  「今天領了你的情,改日我有了錢再請你,李小姐交給你了,拜託送她回家!」何慕天目送小羅等一群走遠,回過頭來,下意識的又望了望夢竹,夢竹也正望著他,那樣寧靜安詳的一對眸子!當他想捕捉那眼光時,它已迅速的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了。他愣了愣,有種突發的,觸電般的感覺,直到胖子吳一聲大嚷:
  「還不去等車,站在路邊發神經病嗎?」
  他才驚醒過來。於是,大家向停車站走去。
  小羅和楊明遠等走上了路,踏著月色,迎著涼風,向觀音崖、兩路口的方向走。小羅聳聳肩說:
  「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很夠味兒!」
  「什麼叫味兒?」楊明遠問:「我就討厭他那股味兒!彷彿比別人高了一等似的,一副充滿優越感的樣子,是個標準的闊公子而已。別人買了票看話劇,他呢,好像是專門為了看那個李小姐的!」「你怎麼知道他在看李小姐?」小羅問:「敢情你也沒看話劇,一直在看他們,是不是?」
  「哼!」楊明遠哼了一聲:「別逞口舌之利!反正我不喜歡他這個人,尤其他那對眼睛,像女孩子!」
  「有一對漂亮的眼睛有什麼不好?」小羅說:「我就喜歡他那對眼睛,又黑又深,又特殊,給人一種——」他想了半天,跳起來說:「對了,詩意的感覺!」
  「詩意?」楊明遠皺皺眉:「你什麼都是詩意,別肉麻了!」
  「好了!」王孝城打斷他們說:「別吵了,我維持中立。不過,我有個發現,李夢竹長得很像今天的女主角。」
  「舒繡文?」小羅問,點點頭說:「確實有一點!」
  楊明遠不再說話,他腦中浮起的是兩對眼睛,一對屬於夢竹的,沉靜溫柔。另一對屬於何慕天的,深幽含蓄。他似乎看到這兩對眸子在相迎相接……他摔了摔頭,管他呢,想這些做什麼?無聊!邁開大步,他下意識的加快了行路的速度,彷彿有誰在催促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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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13:51: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第十二章



  時間:一九四三年地點:重慶
  風中柳絮水中萍聚散兩無情!


  薄暮時分。室內靜悄悄的。楊明遠坐在床上,倚著窗子,就著窗口射進來的昏黃的光線,專心一致的補著他那雙已經千瘡百孔的襪子。整個一間寢室內,除了他之外,就只有王孝城在修理他破舊的口琴,鐵片和螺絲釘拆了一桌子,零零碎碎的一大堆,卻怎麼都拼不攏來,他一面在拼拼湊湊,一面在低低的詛咒。
  暮色在室內加重,光線越來越暗了。
  「啪!」的一聲清脆的響聲,接著是王孝城的咒罵:「他媽的!」楊明遠吃了一驚,針刺進了手指裡,抬起頭來,他沒好氣的說:「怎麼了?你?」「打蚊子!」王孝城頭也不抬的說,接著又是「啪」的一聲,和王孝城憤怒的喝罵聲:「他媽的,有朝一日,我不殺盡這些臭蚊子,我就不姓王!」
  「那麼,你還是趁早改姓吧!」楊明遠說,慢吞吞的打了個結,咬斷了線頭,把襪子送到窗口去,仔細的審視著自己的手工。把補好的襪子從手上抽下來,拿起另一隻沒有補的套在手上,他數了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個洞。「我打賭耗子在我的櫃子裡做窩了!」
  「喂,小楊,」王孝城叫:「燈點起來,怎麼樣?」
  「沒桐油了。」楊明遠靜靜的說,開始穿針,穿來穿去,線頭就是不進針孔,他坐正了身子,伸伸脖子,歎口氣說:「畫上十張工筆翎毛,也沒有補一雙襪子的工程大!」
  「你那個還能叫襪子呀?」王孝城說:「叫魚網差不多,如果我是你,才不在這上面費工夫呢!」
  「你有接濟,我呢?」楊明遠聳聳肩。
  「接濟?誰的接濟到了?」門口傳來一聲興奮的叫聲,接著,一個人影從外面竄了進來,矮矮小小的個子,一對大眼睛,圓圓的臉,一股聰明調皮相:「王孝城,你的接濟來了?好呀,拿出來,看話劇去!」
  「你聽清楚了沒有?」王孝城說:「嘰哩呱啦亂嚷,接濟來了,週末還會泡在宿舍裡呀!」
  「咦,宿舍裡的人呢?」小個子張望著問。
  「進城的進城了,沒進城的大概都去茶館了。」楊明遠說,終於把線頭穿進了針孔裡,小心翼翼的拉出了線頭,他透了口長氣:「阿彌陀佛!」小個子趕上前來,伸手奪過楊明遠手裡的破襪子和針線,一面嚷著說:「補這個做什麼,話劇看不看?」
  穿了半天的線頭又被拉出來了,楊明遠跳下地來,氣呼呼的說:「小羅,我要揍你!搗什麼蛋嘛!以後全穿你的襪子,看吧!」「哈哈,我的襪子已經屍骨無存,從上星期起,就根本不穿襪子了。」小羅笑嘻嘻的。
  「什麼話劇?」王孝城問。
  「江村和舒繡文合演的閨怨,有興趣沒有?」
  「有興趣又怎樣?」王孝城無精打采的說:「沒錢!」
  「我變個戲法給你們看!」小羅說,伸手在長衫口袋裡一陣摸索,摸出了兩張票來,往桌子上一放,得意的說:「瞧!這是什麼?」「唔,」王孝城皺皺眉:「你哪兒弄來的?」
  楊明遠拿起票來,仔細的看了看,不感興趣的放回桌子上,聳聳肩說:「我說呢,他那裡來的錢,看看日子吧,是上星期的票,小羅就是會這一套。趕快把襪子還給我,我就只有這麼一百零一雙!」「我跟你們講,」小羅拿起票來,仍然興致盎然的說:「我們混進去,國泰那個收票員,我已經和他混熟了,包管你們沒問題。江村和舒繡文的閨怨,他們說江村把白朗寧簡直演活了。你們不去我就一個人去!」說著,他轉身就向門口走。
  「喂,等一等,」王孝城喊,一面望望楊明遠:「你呢?怎麼樣?去不去?」「兩張票,怎麼去三個人?」楊明遠問。
  「混進去呀!」小羅叫:「走吧,小楊,別那麼婆婆媽媽了。」
  「你有車錢?」楊明遠懷疑的望著小羅。「哈!」小羅笑著說:「男子漢大丈夫,老天給我們兩條腿做什麼用的?走呀!」「從藝專走到國泰?」楊明遠問:「假若混不進去,這兩小時的路豈不冤枉?」「做事全像你這麼瞻前顧後的,人就別活著了!」小羅說,把楊明遠的襪子扔在床上:「到底你們去不去?」
  「去!」王孝城說:「反正窩在宿舍裡也是無聊,看不成就當是出去散步的,明遠,去吧!」
  楊明遠看看小羅和王孝城,既然他們都去,一個人留在宿舍裡飽蚊子可不是滋味,少數服從多數,還是去吧!換了一件長衫,三個人走出宿舍,繞出校門。從藝專到重慶市區,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走到磐溪,過河到沙坪壩,再搭車子經小龍坎、化龍橋等地到市區。另一條是走到相國寺,渡江到牛角沱,再經上清寺、兩路口、觀音崖、民生路到市區,前者路遠,後者是捷徑。所以,一般窮學生都採取後者。走路到市中心,大概要走兩小時。
  一經上路,小羅的精神就全來了,小羅是個標準的話劇迷,重慶市的話劇,他幾乎一個也沒錯過,而十次有九次是看白戲。談起話劇演員來,他更是如數家珍,誰的戲路如何,誰的扮相如何,誰長得頂漂亮,誰的聲音最好聽,簡直就說了個沒完。三個人裡,楊明遠向來是比較沉默的一個,王孝城也不像小羅那樣活躍,於是,一路就聽小羅一個人高談闊論。走到了民生路,他們選擇了從夫子祠到國泰戲院,正走著,小羅忽然碰了王孝城一下,低聲說:「看到前面那個梳辮子的女孩子沒有?」
  「怎麼樣?」王孝城向前面看了看,看到一個少女的背影,兩條烏黑的長髮辮,紮著黑綢結,亭勻的身子,穿著件白底碎花的鯰紗旗袍。「中大的學生背地裡都叫她作沙坪壩之花,是個寡婦的女兒,她父親以前也小有名氣,是個文學家,可是幾年前就去世了。」「你知道得倒很清楚,」王孝城說:「現在她們家做什麼的?」「什麼都不做,家裡有幾塊田,大概就勉強湊和著過日子,她是個女學生,今年暑假才高中畢業,聽說中大很多學生都在追求她。她也很大方,常和大學生們一塊兒玩。你們要不要認識她?我和她見過兩次,可以給你們介紹。」
  「算了吧,」楊明遠不感興趣的說:「認識了幹什麼?」
  「小楊天生是個煞風景的人!」小羅說:「你不想認識我就給孝城介紹!」說著,他拉著王孝城向前趕了幾步,喊了一聲:「李小姐!」前面的少女回過頭來,楊明遠正好也走上前去,一眼看到了一張白白淨淨的臉龐,和一對盈盈然如秋水般的眸子,不禁本能的愣了一下。小羅已經熱心的嚷了起來:
  「李小姐,到哪兒去?」
  「想去看國泰的話劇,」那少女站住了,微笑的說,一派落落大方的味道。「這麼晚了,多半沒有票了。」
  「沒關係,我們也要去看國泰的話劇,正好,我們還多一張票,李小姐就和我們一起去吧!」小羅信口開河的說。「那怎麼好意思。」少女雖然口裡這麼說,顯然卻並不是拒絕,而且,那坦然的微笑的表情說明了她還很高興找到了伴。「本來媽媽要和我一起來看的,臨時又不來了,大家都說這個戲好,我真不想錯過。」她解釋的說。
  王孝城和楊明遠交換了一瞥,楊明遠還來不及代小羅擔心,小羅已在為他介紹了:
  「李夢竹小姐,這是我的兩個同學,藝專的高材生,王孝城和楊明遠。」說著,他笑笑,又加了一句:「他們都是真正唸書的,不像我是玩的。」
  李夢竹笑了,柔和的看了王孝城和楊明遠一眼,那對眼睛沉靜而溫柔,還帶著女性所特有的嫵媚。楊明遠向來見不得女孩子,一看到女性就要臉紅,面對著這樣一個年輕而出色的少女,他木訥的老毛病就發作了,一句話也不說。還是王孝城說了句:「我們一起走吧。」四個人走成了一路,小羅開始在為「閨怨」作廣告了,雖然他根本還沒看過,卻大吹大擂,如同已經看了好幾遍似的,女主角演得如何動人,男主角演得多麼逼真,講得頭頭是道,甚至於對觀眾反應,都大加描寫:
  「演到最動人的時候,台下鴉雀無聲,所有的觀眾都含著一眶眼淚,人人想哭,又都哭不出來。台上台下的感情,完全糅和成一片……」夢竹聽得十分動容,忍不住的問:
  「羅先生,你看了幾次?」
  「我?」小羅呆了呆說:「還沒有看哩!」「那麼,你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夢竹詫異的問。
  「報上廣告裡登的呀!」小羅理直氣壯的說。
  夢竹笑了,楊明遠和王孝城也笑了起來。楊明遠暗地里拉了王孝城一把,低聲的問:
  「我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還難保呢,他又拉上了這麼個女孩子,到底預備怎麼辦?」
  王孝城攤了攤手說:「我怎麼知道?」到了國泰戲院門口,鬧哄哄的濟滿了人,賣票處仍然排著隊,入口處也早已開始收票,人群在戲院門口擠塞著,其中以學生佔絕大多數。小羅讓夢竹走在最前面,明遠其次,王孝城再其次,他殿後。走到了收票的地方,夢竹順利通過,明遠指了指後面,也進去了。小羅把兩張假票往收票員手裡一塞,同時推了王孝城一把,示意他乘人潮擁擠的當兒鑽進去,但,王孝城慢了一步,收票員已經認出票是廢票,就嚷了起來,明遠聽到後面一嚷,知道小羅出了毛病,他向來忠厚,不願顧了自己而丟掉朋友,就拉了夢竹一把,兩人又折回到入口處來。收票員看到他們兩個,就又叫了起來:
  「他們四個是一夥的,都沒有票!」
  夢竹望了望明遠,又看看小羅。小羅滿臉尷尬,還在面紅耳赤的和收票員瞎吵。由於他們阻住入口的地方,人潮就在外面擁擠咒罵。夢竹立即瞭解是怎麼回事,打開手提包,她正想拿錢補票,一隻手橫過好幾個人的肩膀,伸到收票員的面前,手中是四張特別座的票,同時,一個男性的,沉穩的聲音在說:「這四個人的票在這兒,誰說沒有票?」
  收票員愣了一下,收了票,嘰咕著說:
  「有票不早拿出來,開什麼玩笑!」
  四個人走了進去,都不由自主的望著那解圍的人,一個瘦高個子的青年,穿著件灰綢長衫,白皙的皮膚,一對黑而深湛的眼睛,看來恂恂儒雅,帶著股哲人的味道,正對著他們斯文的微笑著。顯然,他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後面還跟著一大群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目瞭然,不知是那個大學的學生。小羅、明遠、和王孝城等無緣無故收了人家四張票,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是,接著,那群人中跑出來一個胖子,拿著把折扇,滿頭的汗,一把抓住小羅,大笑著說:
  「好呀!你又玩老花樣了,那有帶著女朋友還看霸王戲的!」說著他又和夢竹打招呼:「李小姐,還記得我吧!」
  夢竹微笑著點了個頭說:
  「是吳先生,是不是?」
  「得了,」小羅一看到胖子,就把剛才那一點不自在全一掃而空,又興高采烈了起來,「什麼吳先生,就叫他胖子吳,否則,你叫他他也聽不見,還當你叫別人呢!」
  胖子吳爽朗的大笑了起來,一面把那個穿綢長衫的青年拉到前面來,笑著說:「鬧了半天,全是熟人,來來來,大家介紹一下,認識認識!這位是今天請客的主人,何慕天,剛好他家寄了一大筆錢來,他是我們系裡最闊的一個,所以,大家敲他竹槓,要他請全班看話劇,幸好有幾個同學沒來,要不然呀,你們也只好在外面看看海報了!」
  何慕天仍然帶著他那個斯文的微笑,安閒的望著明遠等人,胖子吳又拉了三個人來介紹著說:
  「這是我們系中三寶,乾脆連姓帶名都省了,就叫他們大寶二寶三寶就行了,還有個特寶到那兒去了?喂!」他大嚷著喊:「特寶!」「少缺德好不好?」三寶之一敲了胖子吳一記,說:「大庭廣眾,這樣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胖子吳旁若無人的東張西望了一陣,看看無法找到特寶了,就又忙著把何慕天身邊的兩個女孩子介紹給小羅他們,一個是個瘦高條,黑皮膚,平平板板的身子,一件樸素的陰丹士林旗袍,鼻樑上架副近視眼鏡,一目瞭然是那種標準的流亡學生,胖子吳介紹出她的名字是「許鶴齡」。另一個則長得小巧玲瓏,小圓臉,大眼睛,嘴角邊兩個深深的小酒渦,忽隱忽現,一股嬌滴滴的味道。胖子吳笑著說:
  「這是我們國文系之花,蕭燕,不過,我們都叫她小飛燕。雖然喊她小飛燕,但是,最怕的就是她會飛掉。」
  大家都笑起來了,蕭燕瞪了胖子吳一眼,笑著說:
  「你再不口角積點德,當心嘴巴生瘡!」
  「好了,小羅,輪到你來介紹一番了。」胖子吳說。
  於是,小羅也把明遠等一行人分別介紹了一遍,然後,大家走進場去找位子坐下。這位何慕天也真是豪舉,買的全是頭三排的票,坐定後,明遠拉拉王孝城的袖子,低聲說:
  「彆扭!讓中大的請客!」
  「改天回請他們就是了。」王孝城不大在乎的說。
  夢竹靜靜的坐在那兒,她的左手坐的是小羅,右手坐的就是何慕天。她知道在中大和藝專的學生間,總有些猜忌,友誼是很難建立的。平常,中大總以正式大學自居,對藝專難免輕視。而藝專的學生,又都有兩個大特性,一是窮,二是狂。像今天這種情形,藝專能和中大玩到一塊兒,倒是不常見。當然,這要歸功於何慕天那四張票。想著,她不自主的就扭過頭去看看何慕天,她看到一個男性的側影,高鼻子,深幽的眼神,和薄而堅定的嘴。
  胖子吳在人群中騷動了一會兒,然後一包瓜子從遙遠的角落裡傳了過來,何慕天抓了一把,遞給夢竹,夢竹又抓了一把,傳給小羅,小羅把整包往楊明遠身上一摔,叫著說:
  「吃瓜子是女孩子的事,誰有五香豆腐乾?本人徵求!」
  全體中大的學生都哄笑了起來,原來許鶴齡皮膚黑,又平平板板的沒有身段,所以男學生們給她取了個缺德的外號,叫「五香豆腐乾」。小羅不知原委,聽到大家笑,以為嘲笑他窮得沒錢買豆腐乾,就昂昂頭,大模大樣的說:
  「有什麼好笑?咱們藝專,男生窮,女生丑,這是人盡皆知的。窮又有什麼關係?有朝一日,我有了錢,五香豆腐乾算什麼?在座的都有份!」
  本來大家已經笑停了,給他這麼一說,又都笑了個前俯後仰。許鶴齡氣得臉色發白,又不好發作,只得板著臉坐著,不住的把眼鏡拿下來擦,擦過了又戴上去,戴上去又拿下來。蕭燕看不過去,一心為許鶴齡難堪,就哼了一聲,氣憤憤的說:「這算什麼名堂?見鬼!」
  小羅以為蕭燕在罵他,就伸過脖子來說:「你別見怪,我又不是說你!」他的意思是指那句「女生丑」而發,心想蕭燕又不是藝專的,幹什麼生這個多餘的氣,就急不擇言的來了一句「又不是說你!」此話一出,中大那些學生更是笑得彎腰駝背,氣喘不已,許多人連眼淚都笑出來了。蕭燕脹紅了臉,氣得嘟起嘴來大罵:
  「出門不利,碰到這種冒失鬼!」
  小羅皺皺眉頭,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的回過頭來看著楊明遠,傻不愣登的說:
  「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出門不利?誰是冒失鬼?」
  大家笑得更凶了,楊明遠雖不明白癥結所在,但也體會到小羅鬧了笑話,又氣小羅在公共場合裡旁若無人的亂嚷,把什麼「男生窮,女生丑」都喊出來,場中又有不少藝專的女學生,這一下豈不是自找麻煩,就也沒好氣的說:
  「誰是冒失鬼?當然是你啦!」
  小羅用手摸摸腦袋,困惑的轉過頭來,一眼看到何慕天正微笑的坐在那兒,帶著個有趣的表情看著他,就點點頭,自言自語的說:「反正不能讓別人白請客,挨挨罵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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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他們分作了兩路,小羅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說:
  「今天領了你的情,改日我有了錢再請你,李小姐交給你了,拜託送她回家!」何慕天目送小羅等一群走遠,回過頭來,下意識的又望了望夢竹,夢竹也正望著他,那樣寧靜安詳的一對眸子!當他想捕捉那眼光時,它已迅速的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了。他愣了愣,有種突發的,觸電般的感覺,直到胖子吳一聲大嚷:
  「還不去等車,站在路邊發神經病嗎?」
  他才驚醒過來。於是,大家向停車站走去。
  小羅和楊明遠等走上了路,踏著月色,迎著涼風,向觀音崖、兩路口的方向走。小羅聳聳肩說:
  「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很夠味兒!」
  「什麼叫味兒?」楊明遠問:「我就討厭他那股味兒!彷彿比別人高了一等似的,一副充滿優越感的樣子,是個標準的闊公子而已。別人買了票看話劇,他呢,好像是專門為了看那個李小姐的!」「你怎麼知道他在看李小姐?」小羅問:「敢情你也沒看話劇,一直在看他們,是不是?」
  「哼!」楊明遠哼了一聲:「別逞口舌之利!反正我不喜歡他這個人,尤其他那對眼睛,像女孩子!」
  「有一對漂亮的眼睛有什麼不好?」小羅說:「我就喜歡他那對眼睛,又黑又深,又特殊,給人一種——」他想了半天,跳起來說:「對了,詩意的感覺!」
  「詩意?」楊明遠皺皺眉:「你什麼都是詩意,別肉麻了!」
  「好了!」王孝城打斷他們說:「別吵了,我維持中立。不過,我有個發現,李夢竹長得很像今天的女主角。」
  「舒繡文?」小羅問,點點頭說:「確實有一點!」
  楊明遠不再說話,他腦中浮起的是兩對眼睛,一對屬於夢竹的,沉靜溫柔。另一對屬於何慕天的,深幽含蓄。他似乎看到這兩對眸子在相迎相接……他摔了摔頭,管他呢,想這些做什麼?無聊!邁開大步,他下意識的加快了行路的速度,彷彿有誰在催促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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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13:51:3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車子停在沙坪壩,夢竹雜在一大群中大學生群中下了車,站在停車處,她看了看那些仍然在笑鬧不停的學生們。夜已經很深了,風從曠野中吹拂過來,帶著田野和夜露的氣息。天邊上,一彎下弦月在雲層中掩映。她深吸了口氣,夜色使人頭腦清醒,精神振作,和那些人點了點頭,她說:
  「我回去了,謝謝你們今天的請客!」
  事實上,應該只謝謝何慕天,但她一籠統的都謝了進去。那些學生們都是回中大的。只有夢竹住在鎮上。她正想走,何慕天走了上來,以一副安閒的態度說:
  「我送你回去。」然後,在一大串的「再見」聲中,他們分成了兩路。何慕天傍著夢竹,緩緩的向鎮上走去。月色淡淡的塗在青石板的路上,附近的水田裡,蛙鳴正喧囂著。夢竹低著頭,凝視著石板隙縫中偶爾長出的幾叢青草,和路邊時常飛掠過來的一兩隻螢火蟲,靜靜的向前走著。走了一段,感到身邊的人過於沉默,她好奇的抬起頭來,有些詫異的望望何慕天,後者臉上有種深思的神情,顯得專注而嚴肅,彷彿在考慮什麼問題,而對週遭的一切——包括夢竹在內,都漠不關心。覺得沒有什麼話好說,夢竹又低下頭去,繼續瀏覽著路邊的小飛螢,一面用她的全神,去領會著夜色中的一切:神秘的、美好的、和幽靜的。就這樣,他們一直走到了夢竹的家門口,夢竹站住了,抬起頭,對何慕天沉靜的一笑,輕聲說:
  「到了。」「到了?」何慕天收住步子,似乎有些驚訝,茫然的抬起頭來,凝視著夢竹。「謝謝你送我。」夢竹說。
  何慕天繼續凝視她,嘴唇微微的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夢竹有些困惑,他想說什麼嗎?她下意識的等待著,而沒有立即打門。但是,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就一直默默的望著她,始終沒有開口。那對深而黑的眸子裡,閃爍著一些特殊的東西,似乎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動。這深沉的凝視使夢竹又一次的心跳,多動人的一對眼睛!然後,突然間,他摔了摔頭,好像猛的振作了起來,說:
  「那麼再見了!」夢竹怔了怔,還來不及答話,何慕天已經掉轉了頭,向來時的路上大踏步而去。夜風裡,他的綢質長衫飄飄蕩蕩,頎長的影子投在石板地上,別有一股飄逸的風度,望著他昂著頭,瀟瀟灑灑的獨自消失在月光下,夢竹感到一份奇異的困惑和迷惘。倚著門框,她呆呆的佇立著,一直忘了打門,直到門猛的開開了,一個梳著髻,穿著短衫的小腳老婦人,攔門而立,她才驚醒過來。回過頭,她對老婦人不經心的看了一眼,無精打采的說:「是你,奶媽,你還沒睡?」「睡?我怎麼睡?」老婦人沒好氣的說:「我的小姐,半夜三更還在外面和男人鬼混,我怎麼能睡?我睡了,誰給你等門呀?」「奶媽!」夢竹把眉頭一皺,生氣的說:「你越老就越喜歡胡說八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嘛!」
  「我說錯了什麼?你別以為我沒看到,我在窗子裡看了你們半天了,兩個人站在門口,面對面的……你不要以為我不懂,我的老眼睛比誰都看得清楚。我告訴你,好小姐,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奶媽!」夢竹跺了跺腳:「你怎麼了?你這個嚕囌脾氣到底改不改?」「我嚕囌,我是嚕囌……」奶媽嘰咕著,一面向裡面屋子走去,「你不是吃我的奶長大的,我才不對你嚕囌呢!女孩兒家,半夜三更才回來,還和那些大學生……」
  「奶媽!」夢竹叫。「好,我不說就不說,等將來高家……」
  「奶媽!」「好好好,我以後就再也不說你,不管你!」奶媽挪動著一雙小腳,搖搖擺擺的走進裡面屋子,又回頭交代了一句:「你媽要你回家之後到她屋裡去,她要訓你呢!」不等夢竹答話,她又加了一大串:「給你煮了兩個敲敲蛋,非吃不可哦,這麼晚回來,空著肚子怎麼睡覺?女孩兒家不作興太胖,也不能瘦得前心貼後心……」
  夢竹望著奶媽的影子隱進了屋裡,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天哪,難道每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都會變成這樣嚕裡嚕囌的嗎?穿過了堂屋,她走進自己的房間,摸著黑把手提包扔在床上,再找著了洋火,點起桐油燈,罩上燈罩。然後,面對著一燈如豆,在椅子裡沉坐了下來。
  夢竹是半個四川人,他們家原是從北方移來的,祖籍是河南。可是,她父親根本就在四川長大,她的母親是四川人,她也出生在四川,所以,平日她也以四川人自居了。起先,他們全家都住在重慶市內,她父親是個標準的讀書人,只能守成,而不能創業。平日吟詩作對,花鳥自娛,也始終沒有做過什麼事,只靠她祖父遺下來的幾畝薄田過日子。這樣混了大半輩子,坐吃山空,田地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苦,等到中日戰事一爆發,重慶成了一般人群聚之地,房價猛漲。夢竹的父親就乾脆把重慶市內的房子賣了,而在沙坪壩買了這幢小房子,遷居沙坪壩。這一舉倒是很聰明的,後來重慶市內大轟炸,他們的舊居也被炸毀,而沙坪壩始終沒有什麼大影響。三年前,夢竹的父親去世,這兒就只有夢竹的母親和奶媽,三個女人過著日子。她們把田地租給別人種,而靠租金度日,生活也過得十分艱苦,但和一般戰時的人比,也就勉強算過得去的了。靠在椅子裡,夢竹凝視著那一盞油燈發呆,心裡亂糟糟的,好像充塞著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奶媽的那一句「將來高家……」使她心情大壞。高家,高家!她與高家有什麼關係,她討厭高家!咬著嘴唇,她似乎又看到了何慕天的眼睛,那麼深,那麼黑,那其中跳動的小火焰就像面前這盞桐油燈……算了,她坐正身子,見過一次而已,算什麼呢?自己真是有神經病了!
  奶媽推門而入,把兩個「敲敲蛋」往夢竹面前一放。所謂「敲敲蛋」,是把整個的蛋,連皮在滾水中煮上幾秒鐘,就撈起來,裡面蛋白都是半凝固狀態,然後敲開一個小口,吸吮著吃。據說這種半生半熟的蛋營養價值最高,奶媽對「敲敲蛋」簡直是迷信,每天總要堅持著讓夢竹吃一兩個,而夢竹對這種蛋已經吃得深惡痛絕,一看到敲敲蛋,眉頭就鎖起來了。「別皺眉頭,」奶媽站在桌子旁邊,一副監視態度:「趕快吃了到你媽屋裡去,你媽在等你呢!」
  「要罵我嗎?」夢竹問,無精打采的望著那兩個蛋。
  「唔,今天——」奶媽欲言又止,說:「趕快吃呀!」
  「今天怎麼?」夢竹抓住她的話頭問。
  「沒怎麼!」奶媽叫著說,把蛋敲了口,送到夢竹鼻子前面來:「好小姐,趕快吃了吧,不是三歲大的娃娃了,還要我老奶媽來餵你嗎?」「今天一定有事,」夢竹說:「你不說,我就不吃!」
  「你吃了,我就說!」夢竹望了望奶媽,奶媽拿著蛋,挺立在那兒,板著臉,一點也不肯讓步的樣子。無可奈何,她接過蛋來,一面吸吮,一面說:「你可以說了吧!今天有什麼事?」
  「沒什麼大了不得的事,高家的人來過了!」
  夢竹一口蛋吮了一半,聽到這句,整口蛋全噴了出來,本來就不喜歡吃這種半生半熟,充滿腥味的蛋,再加上這句話,更是倒足胃口。她把手裡的蛋向桌上一摔,往椅子中一靠,閉上眼睛說:「不吃了!」「你看你,」奶媽一面收拾著桌上的蛋殼,一面急急的說:「這就又發急了,什麼了不起的事呢,女孩兒家,總不能跟著媽媽一輩子呀……」「你不要女孩兒家、女孩兒家的好不好?」夢竹氣呼呼的說:「當了女孩兒家就該倒楣嗎?」
  「哎喲,」奶媽叫:「這就叫倒霉了嗎?那麼,那個女孩兒家會不倒霉呢?人家高家……」
  「不要講了!」夢竹叫。
  「好好好,不講不講,」奶媽忍耐的說,歎了口氣:「你媽在等你呢,快去吧。」「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說我睡了。」
  「那怎麼成?快去吧,不是三歲的小娃娃了,你媽也不會怎麼說你的,有我呢!」夢竹嘟著嘴,斜睨著奶媽,滿臉的猶豫和不情願。奶媽是夢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進了李家門,她自己那個差不多時間生的女兒交給了鄉下人去養,她來做夢竹的奶媽,兩年飽下來,她疼夢竹勝過了疼自己的女兒。等夢竹斷了奶,她就留在李家做些雜務,時間一久,她的丈夫死了,兒子獨立了,女兒嫁人了。剩下她一個孤老太婆,就乾脆把李家當自己的家一樣住下了。對夢竹她有一份母親的疼愛,又有份下人的尊敬。不過因為是看著夢竹長大的,自然也有點倚老賣老。夢竹對她,也是相當讓步的。
  「好了,快去吧!」奶媽推推她的肩膀說。「好,去去去!」夢竹一跺腳,站起身來說:「反正又是要挨罵的!」噘著嘴,她向母親房裡走去。
  李老太太年輕時是個美人,原出生於書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親這一代,已經沒落了。由於貧窮而又傲氣,李老太太的婚事就變得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歲那年,才嫁給夢竹的父親。而夢竹的父親比李老太太還要小三歲,因為這個關係,李老太太在家庭裡一直是掌握大權的人,夢竹的父親脾氣比較隨和柔弱,她母親卻剛強堅定。所以,別人的家庭裡,是父嚴母慈,夢竹的家庭中,卻是母嚴父慈。從小,夢竹就很怕母親,李老太太有種天生的威嚴,和說一不二的作風,她的話就是法律,即使對這個唯一的女兒,她也是不常假以辭色的。夢竹走進母親房裡時,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靠著床欄杆。床邊的小桌上亮著一盞桐油燈,李老太太戴著老花眼鏡,在燈下看一本彈詞小說「筆生花」。聽到門響,她抬起頭來,望著走進門來的女兒。取下了眼鏡,她沉著臉,用冷靜的聲調說:「過來!夢竹!」夢竹有些膽怯,還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興,仍然皺著眉,她慢吞吞的挨到了床邊。「坐下來!」李老太太拍拍床沿。
  夢竹默默的坐了下去,不敢看母親,只低垂著頭,望著棉被上的花紋。「抬起頭來,看著我!」李老太太命令的說。
  夢竹不得已的抬起頭來,用一副被動的、忍耐的神色望著母親。李老太太的眼睛是嚴厲而銳利的,在夢竹臉上搜尋的注視了一圈,然後問:「今晚到哪兒去了?」夢竹囁嚅著,說不出口。
  「對我說!講實話!」「看話劇去了。」夢竹低低的說,垂下了眼睛。
  「我叫你到高家去,結果你去看話劇去了!嗯?」
  「大家都說那個話劇好,」夢竹低聲的解釋:「路上碰到幾個藝專的學生,我知道他們是去看話劇,就結伴去了。」
  「誰送你回來的?」夢竹俯下了頭。「說呀!」李老太太厲聲的說。
  「一個——中大的學生。」
  「好,又是藝專,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少,虧你還是出自書香世家的名門閨秀!你想丟盡父母的臉?讓你父親在泉下都不能安心?」「我——我——我又沒有做什麼。」夢竹翹起了嘴。
  「沒有做什麼!」李老太太沉著聲音說:「你還說你沒有做什麼!你別以為我整天關在家裡不出門,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學生稱你作沙坪壩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沒有常常跟他們混在一起,他們怎麼會叫你作沙坪壩之花?多麼好聽的名稱,沙坪壩之花!你要丟盡李家的臉了!我問你,你怎麼和他們攪在一起的?」「根本就沒有『攪在一起』,」夢竹委委屈屈的說,「還是畢業旅行到南溫泉那次,遇到一群中大的學生,大家就在一起玩過,後來,常在鎮上碰到。偶爾和他們在茶館裡坐坐,喝杯茶,隨便談談而已。他們中大的學生就是喜歡稱人家這個花那個花的,他們自己學校裡,每一系有系花,每一班有班花,還有校花院花……他們也沒有什麼壞意思。」
  「好,你還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學生泡茶館,看話劇,玩到深更半夜回來!你還有一篇大道理,你認為被稱作什麼花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嗎?你一個女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學生鬼混,你叫我怎麼樣向高家交代?」
  夢竹迅速的抬起頭來,望著母親說:
  「是高家來說我的壞話,是不?他們要是不滿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好哦,你說得真簡單!」李老太太把臉一板,厲聲說:「夢竹!我告訴你,你和高家這件婚事,你願意也好,你不願意也好,這是你父親生前就訂下的,你一定要履行!我們李家也算是世家,可失不起面子!」
  夢竹咬緊了嘴唇,臉色發白,半天,才幽幽的說了一句:
  「我們李家什麼都沒有,就只剩下了『面子』!」
  李老太太氣得眉毛都豎了起來,她瞪著夢竹,看了好久,才點點頭說:「你看不起李家,你也是李家的兒女!你就要遵守李家的規矩!我對你說,以後你永遠不許和那些大學生交往,否則,我馬上就把你嫁到高家去,免得操心!我說得到做得到,你不要面子,我還要面子!」
  夢竹凝視著母親,她瞭解母親的個性,知道她的話並非「威脅」。緊閉著嘴,她不再說話,可是,心頭卻湧起了千萬股的委屈和傷心,高悌!見了人只會傻笑,呆頭呆腦,話都說不清,半個白癡!自己就該把一生的幸福作這樣的犧牲?逐漸的,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又沿著面頰流了下來,滴在衣服上。看到她流淚,李老太太似乎也有些心軟,她吁了一口氣,帶著種疲倦的神色說:
  「夢竹,你要知道,我是為了你好!」
  夢竹默默的搖了搖頭,淚水成串的滾了下來。
  「不,」她哽塞的說:「你不是為了我好,如果為了我,你不會勉強我嫁給高悌,我沒有一分一毫喜歡他。人怎麼能和一個自己討厭的人一起生活呢?」
  「但是,這也是你當初自己願意的。」
  「那年我只有十五歲,你們要我答應,我當然都依你們。」
  「反正,這事已成定局!沒有什麼話可講了,人家高家的孩子對你可是真心,又沒有吃喝嫖賭的壞習慣,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呢?現在,你去睡吧,我的話也說夠了,總之,你要為家庭名譽著想,一個女孩子,只要錯一點點就永劫不復了,你一定要潔身自愛!現在,去睡吧!這也不必要哭哭啼啼的!」
  夢竹慢慢的站起身來,背對著母親,用手帕拭去了臉上的淚痕,輕聲的說:「生命,是為什麼呢?我連交朋友的自由都沒有,如果你連我的呼吸都包辦,代我呼吸,不是更好嗎?」
  「夢竹!你在嘀咕些什麼?」李老太太皺著眉問。
  夢竹回過頭來,望著母親,仍然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輕聲說:「你是我的母親,但是,你瞭解我嗎?你知道我對感情有一份美麗無比的夢想,絕不是高家那個白癡所能滿足我的,你懂嗎?你知道那些大學生的身上有什麼嗎?有活力,有生命,這是我們家裡所沒有的!你懂嗎?你知道我需要些什麼?不是你的教條,不是你所要維持的虛面子,是歡笑和快樂!還有一樣——愛情!我正等著它來臨,我會歡迎它的到來。我還年輕,為什麼不能享受生命?你無法扼殺我,你也不該扼殺我!」「夢竹!」李老太太被激怒了:「你到底在念叨些什麼鬼東西?」「我?」夢竹臉上浮起一個嘲諷的微笑:「我嗎?我在唸經。」
  「唸經?」李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念什麼經?」
  「喇嘛經!」夢竹說著,掉轉頭就向門口走去。李老太太氣得臉發白,望著夢竹走出室外,她憤憤的把書丟在桌子上,脫衣準備就寢,一面喃喃的自語:
  「女大不中留,這孩子越來越沒樣子,還是趁早讓她和高家結了婚算了,否則,遲早要出問題!」
  夢竹頂撞了母親那一句,才覺得一腔郁氣,稍稍發洩了一些,回到臥室裡,挑亮了燈,她了無睡意的坐在桌前,用手托著下巴,呆呆的對那燈光上的火焰發愣。是的,生命,生命屬於誰?自己件件事都得聽別人的安排嗎?生命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一聲門響,奶媽又挪動著一雙小腳,慢騰騰的走了進來。
  「好小姐,你還有一個敲敲蛋,吃了再睡吧!」
  夢竹轉過頭,瞪視著奶媽。奶媽捧著一個敲敲蛋,送到夢竹的面前來。夢竹對那敲敲蛋注視了幾秒鐘,抬起眼睛,安安靜靜的說:「把它丟垃圾箱吧!」「說得好!小姐!」奶媽嚷著說。
  「我說,把它丟垃圾箱吧!」夢竹堅定的說:「以後,敲敲蛋也好,推推蛋也好,我都不吃了!」
  「好小姐,空肚子睡不著!」
  「我說,我不要吃!」夢竹站起身來,把奶媽和敲敲蛋一起往門外推,說:「告訴你,生命是我自己的!」
  奶媽被推到門外,門立即闔攏了,奶媽呆呆的站著,望望手裡的敲敲蛋,又望望那關著的門,不解的搖搖頭:
  「怎麼搞的?敲敲蛋和生命有什麼關係?」
  再搖搖頭,她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走到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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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13:52: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小羅躺在床上,腿架在床欄杆上,瞪著天花板發呆。王孝城正吹著他那走調的口琴,碰到有吹不出聲音的地方,就把琴在凳子上狠敲幾下,再送到嘴邊去吹。荒腔走眼的琴聲在室內斷斷續續的響著,這正是中午的時分,宿舍裡有三五個同學在睡午覺,其他的都不知道跑到那兒去了。氣候燥而熱,窗外是炎陽高照,室內燠熱得如同蒸籠。王孝城的口琴又吹不出聲音來了,他把琴一陣猛敲,同時低低的發出一連串的咒罵。小羅把眼光從天花板上調回來,望了望王孝城說:
  「我看算了吧,你在吹些什麼?招魂曲嗎?」
  「招你的魂!」王孝城罵著說,一面用衣袖擦汗。
  「明遠到哪兒去了?」小羅對挨罵向來不在乎,看了看明遠空著的舖位問。「鬼知道!」「怎麼了?你?誰惹你了?」
  王孝城把口琴拋在床上,歎口氣說:
  「家裡再不寄錢來,就只好去當棉被了。」
  「你愁什麼?」小羅笑嘻嘻的說:「你還有棉被可當,我呢!棉被早就到估舊貨的攤子上去了。這樣也好,四大皆空,就無憂無慮了。」說著,他對王孝城伸開了手:「喂,香煙來一支!」「去你的!」王孝城說,「昨天還有半支藝專牌香煙,今早已經報銷了!」所謂藝專牌香煙,是藝專的門房,用煙絲自製自捲了來賣給學生們的,價格算得非常便宜,學生們稱之為「藝專牌香煙」。「唉!」小羅收回手,歎口氣。
  「歎什麼氣?」王孝城說:「你四大皆空,不是無憂無慮嗎?怎麼又歎起氣來了?」「四大皆空都沒關係,八大皆空也無所謂,只是肚子空不好受。」小羅愁眉苦臉的說。
  「我告訴你,」王孝城想起什麼來了,壓低聲音說:「昨天晚上我看到吝嗇鬼掩掩藏藏的帶了一包東西回來,偷偷的塞到他的櫃子裡,八成是吃的,你要不要去檢查一番?」吝嗇鬼是他們同寢室的一個同學的外號。
  「真的?」小羅翻身坐了起來,四面看了看,那位外號叫吝嗇鬼的同學並不在室內。「當然啦,先把它充公了再說!」說著,他站起身來,毫不遲疑的走到吝嗇鬼的櫃子前面,一兩個聽到他們談話的同學都從床上伸長了脖子來張望,小羅一面打開櫃門,一面嚷著說:「要吃東西的準備!」然後,他把手伸進櫃子裡去一陣亂摸,接著,就大叫一聲:
  「我的媽呀!」大家都被他嚇了一跳,全從床上坐起來,伸頭去看。只看到小羅的手從櫃子裡抽了出來,跟著小羅的動作,一包五香豆腐乾跌落在地下,散了一地,而小羅手裡還提著一樣東西,原來是只活蹦活跳的大肥老鼠。小羅提著老鼠的尾巴,那老鼠正吱吱的亂叫亂掙扎著。大家全哄笑了起來,小羅把老鼠舉得高高的,氣憤憤的說:
  「真有鬼!五香豆腐乾不拿出來請人吃,塞在櫃子裡請耗子吃!真是吝嗇到了家!」
  「小羅,」一個同學笑著說:「你如果中飯沒吃飽,把這耗子送到廚房裡去,煮他一碗清燉耗子湯吃吧!」
  「假若還吃不飽哦,」另一個同學說:「咱們宿舍裡還有一樣特產,臭蟲!再來個炒臭蟲吧!」
  「還可以來個油炸跳蚤!」
  「太油膩了,再加個涼拌蒼蠅吧!」
  「好豐富!大菜一桌!」
  小羅已拉開嗓子,用飯店堂倌的口吻,大聲唱了起來:
  「炒臭蟲,油炸跳蚤,涼拌蒼蠅,外加清燉耗子湯一個喲!多放辣椒!」全寢室都大笑了起來,笑聲中,還夾著那隻老鼠的吱吱怪叫,正笑鬧成一團的時候,楊明遠滿頭大汗的跑進了寢室,叫著說:「發公費了,趕快去領!」
  此話一出,全寢室的人都振作了,忙著起床穿衣服,跑出宿舍,楊明遠把兩個公費口袋扔在桌子上,說:
  「小羅和孝城的,我已經代領了,」他一眼看到小羅,就咦了一聲說:「你手裡是個什麼玩意兒?」
  小羅跳蹦著跑來拿起口袋,笑著說:「第一件事,藝專牌香煙!」「喂,」王孝城說:「你這隻老鼠捨不得扔了,是不是?真的想清燉耗子湯吃呀?」「小羅,還有你一封信,」楊明遠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淺藍色的信封,故作神秘的送到鼻端去聞了聞,哼了一聲說:「唔,有一陣香味,真好聞!」又把信封揚起來,一個字一個字的念著信封上的字:「國立藝術專科學校西畫系一年級,羅文先生親啟,重慶市舒寄。唔,姓舒的,這姓好怪呀,王孝城,你聽說過有姓舒的人嗎?舒服的舒?」
  「哦,」王孝城煞有介事的眨眨眼睛,和楊明遠像演雙簧似的,一股思索的樣子說:「好像沒聽說過,除非是——唔,對了,閨怨的女主角,舒繡文!」
  小羅「呀!」的一聲驚呼,因為他曾寫過一封情意纏綿的信給舒繡文,回信竟然落在楊明遠手裡,這還得了!他對著楊明遠衝了過去,手裡那隻老鼠就順手一拋,搶下了楊明遠手裡的信。剛好門外一個同學走了進來,只看到一團黑溜溜的東西對自己迎頭飛來,以為是小羅拋給他的什麼好東西,就下意識的伸手接住,誰知一接之下,毛茸茸,軟綿綿,吱吱亂叫,低頭一看,不禁「哇呀!」的大叫了起來,鬆了手,那隻老鼠落在地下,立即一溜煙的鑽到床底下去了。王孝城跺跺腳,惋惜的說:「一碗好湯沒有了。」
  那位新進來的同學,外號叫做「木瓜」,有點木頭木腦,呆呆的站在門口,還傻里傻氣的問:
  「你們這是新發明的什麼遊戲?」
  這兒,小羅搶過了楊明遠手裡的信封一看,下款寫的是「中大吳寄」,根本不是什麼「舒寄」,才知道上了楊明遠和王孝城的當,氣得抬起頭來,狠狠的看了楊明遠和王孝城一眼。楊明遠和王孝城都相視而笑。小羅拆開信,看了一遍,就蹙蹙眉,回憶似的想了想,接著就尷尷尬尬的笑了。笑著笑著,不禁越笑越厲害,最後,簡直成了捧腹大笑,王孝城說:
  「這個人發神經病了,什麼事這麼好笑?」
  小羅把信箋送到楊明遠和王孝城面前來,邊笑邊喘氣邊說:「五香豆腐乾,五香豆腐乾……」接著又是笑。
  楊明遠和王孝城莫名其妙的接了信箋,看到下面這樣一封信:
  
  「小羅:你知道你這渾小子闖了多大一個禍?那天你帶著小姐看白戲,是我們不該多事把你帶進去,請你看了話劇,還惹出一個大麻煩,真是我們該倒楣!早知道會如此嚴重,那天就應該讓你們出出洋相看不成!這也都怪我們那位何慕天的心腸太好,惹上了你這個標準的掃帚星!我還是從頭說明白吧,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們同學群裡的一位名叫許鶴齡的女同學,外號是『五香豆腐乾』,這是全中大人盡皆知的事。偏偏你這位老兄竟在大庭廣眾下『徵求五香豆腐乾』,這也罷了,後來又說些什麼『在座都有份』,這又罷了,當我們小飛燕干涉時,你居然還來了一句『又不是說你!』這一下,你可以想像兩位小姐氣成什麼樣子。而那天,我們男同學錯在不該大笑。而今,兩位小姐遷怒在我們身上,和我們展開了個『沉默抗議』,無論對那一位男同學,都相應不理。五香豆腐乾還沒說的,小飛燕是我們的靈魂!小羅呀小羅!你可以為我們想想,這一來,我們的生活裡還有快樂麼?近來,全宿舍都無精打采,最後商量結果,是追究禍首——你!於是,與小姐們進行和談,結論是,由你作東道,請我們這一群——包括幾位女同學,在磐溪的茶館中,備茶一桌、酒一桌,小菜、花生、瓜子各若干,請客。日期已擇定為本星期六下午三時,想必那時你們本月份公費已發,必定荷囊充實,希望準時到達勿誤!再者,昨日在鎮上碰到李小姐,已經代邀星期六一同來玩。希望你們別黃牛,否則就太不好意思了。
      祝快樂
                      胖子吳」
  
  楊明遠和王孝城看完了信,兩人相對注視,回憶那天晚上的種種情形,不禁也都大笑了起來。笑完了,王孝城拍拍小羅的肩膀說:「好了,小羅,你現在預備怎麼辦?」
  「怎麼辦?」小羅揚揚眉毛,拍了拍剛剛拿到的公費口袋,豪放的說:「胖子吳寫了這麼一大堆,你猜是為什麼?不過要敲敲我的竹槓而已,他們算準了,我們該發公費了,又知道我小羅最愛請客,所以借題發揮,找到了我來作東道!這又有什麼關係,請就請吧!」
  「請就請吧,你的口氣不小,」楊明遠說:「你算了沒有,一共到底有多少人?我初步估計,起碼十五個人以上,假若還要喝酒的話,你這個月的公費大概就該全體報銷了!」
  「報銷就報銷!」小羅灑脫的摔摔袖子:「一個月的公費,換一次豪舉的請客,過癮!」
  「過癮?」王孝城笑著說:「花光了再去當褲子吧!」
  小羅昂頭一笑,把公費塞進了衣服口袋裡,向門口走去,一面得意洋洋的搖頭晃腦的念著李白的詩: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星期六,在磐溪的茶館裡,真可說是盛會。十五、六個學生把那間小茶館鬧得天翻地覆,他們把桌子併攏起來,坐成了一圈,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幾盤瓜子,只那麼一卷,就全光了。小羅站在人群中,派頭十足,拚命叫老闆拿酒來,瓜子來,花生來!
  「只管拿來,只管拿來,有我付帳!」他拍著胸口,好像他是個百萬富豪。夢竹也來了,她穿件白底子粉紅碎花的旗袍,依然垂著兩條大髮辮。臉上沒有任何脂粉,水紅色的嘴唇和面頰仍舊顯得紅灩灩的。眉線分明的兩道眉毛下,是對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她文文靜靜的坐在那兒,用一種旁觀者的態度,悠然的望著那群笑鬧著的大學生。她的旁邊,就坐著楊明遠和王孝城。小羅張牙舞爪的跑來跑去,拚命鼓勵大家「多吃一點」。「不要怕!你們儘管吃,這一個小東道我小羅還做得起。夥計,再拿一盤五香豆腐乾來!」幾度夕煙紅31
  王孝城望望楊明遠,壓低聲音說:「他又犯毛病了,饒請了客,還得挨罵,你看吧!」
  夢竹也已經知道「五香豆腐乾」的典故,不禁抿著嘴微微一笑。明遠把頭靠近她,微笑著說:
  「你看他闊氣得很,是吧?他床上的棉絮都沒有,就睡在木板上,他美其名為:『四大皆空』!所謂四大,是說床上空,衣櫃空,荷包空和頭腦空!」
  夢竹忍不住笑了,抬起眼睛來,她看到坐在她對面的一個人,正用對深湛的眼睛,默默的注視著她。她和他的眼光才接觸,就又是一陣莫名其妙的心跳。可是他連招呼都沒有打,好像根本不太認得她似的,又垂下頭去,悶悶的喝著酒。她有些發怔,偷偷的窺視著他,他的臉色微微發青,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關係,那對漂亮的黑眼睛裡充塞著迷離和落寞。低著頭,他只顧著喝酒,彷彿在這兒的目的,就只有喝酒這唯一一件事。小羅幾杯下肚,已經有些醉了,站在桌子旁邊,他開始指手劃腳的述說老鼠趣事:
  「……喝,一包那麼好的五香豆腐乾,就全請了耗子了,你們說冤不冤……」「我的天哪,」蕭燕坐在小羅旁邊,歎了口氣說:「他老兄怎麼專揀該避諱的說呢!」說著,她拉了拉小羅的長衫下擺:「你就坐下來,安安靜靜的喝兩杯怎麼樣?」
  「別拉我!」小羅低下頭來說:「我的衣服不經拉,一拉就破,我可只有這一百零一件,拉破了沒得換。」
  「我的天哪!」蕭燕搖著頭叫。
  桌子的另一邊,有五六個學生開始談起時局來,許鶴齡也加入了關於時局的討論。這一談就勾起了許多人的愁懷和憤怒,罵日本鬼子的,摩拳擦掌的,越談越激烈。一個半醉的同學開始唱起流亡三部曲來: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兒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興奮和傷感。因為大部份的學生,都是流亡學生,人人都有一番國仇家恨,也都飽嘗離家背井和顛沛流浪的滋味。於是,一部份人加入了合唱,還有些埋頭喝酒。桌上的氣氛由歡樂一轉而為沉重感傷。一個戴眼鏡的學生,也就是外號叫特寶的,握著酒杯,搖頭晃腦了半天,嘴裡唸唸有辭:「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然後,突然間冒出了兩句詩來:
  「遍地烽煙家萬里,錦江數見菊花開……」
  念完,瞪瞪眼睛,又開始「仄仄平平」起來,原來他在作詩,顯然這首詩很難完成,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領,只一個勁兒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然後,他推了推坐在他身邊的何慕天,嚷著說:「喂喂,我這首詩怎麼只有兩句呀?還有兩句到哪裡去了?」「我怎麼知道?」何慕天悶悶的說,仍然埋頭喝他的酒。
  「我知道。」一個矮個子說。
  「到哪裡去了?」戴眼鏡的伸過頭去。
  「給耗子偷吃了!」許多人笑了,這一笑,才把那濃重的感傷味兒趕走了不少。王孝城和小羅爭論起白楊和舒繡文的戲,這一爭論,大家都紛紛參加意見,桌上重新熱鬧起來,嗑著瓜子,吃著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地北的聊聊,這是件大樂事。胖子吳提議的說:「我們來組織個南北社如何?」
  「什麼南北社?」小羅問。
  「南北者,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吳說:「我們這些愛聊的,來一個定期聚會,例如每個星期六,在茶館中聚聚,談談,輪流作東請客,不是別有滋味嗎?」
  「對!」小羅一拍桌子,高興的大叫:「這樣,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贊成贊成!南北社,不如叫龍門社。」
  「叫什麼社?」蕭燕沒聽清楚。
  「龍門者,擺龍門陣之意也。」小羅學著胖子吳酸溜溜的說。「我的天哪!」蕭燕眨眨眼睛,閃動著小酒渦叫。
  夏季的午後,天氣變幻莫定,帶著雨意的風開始從嘉陵江畔捲了過來,烏雲層層堆積,天色立即顯得昏暗陰沉,遠處的山谷裡,雷聲隱隱的在響著。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頭來,望著外面說。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動的開口說話。
  確實,要下雨了,一陣電光夾著一聲雷響,大雨頃刻間傾盆而下,雨點打擊在屋頂上,由清晰的叮咚之聲轉為嘩啦一片,疾風鑽進了茶館,掃進不少雨滴。頓時間,暑氣全消而涼風使人人都精神一振。小羅高興的揚著頭大叫:
  「過癮,過癮!」「好一陣及時雨!」胖子吳和小羅呼應著。
  夢竹凝視著窗外的雨簾,一條一條的雨線密密的把空間鋪滿,透過雨,遠山半隱半現的浮在白濛濛的霧氣裡。茶館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綠草打得搖搖擺擺,一棵老榆樹飄墜下幾片黃葉。這一陣雨並沒有持續太久,二十分鐘後,雨過雲收,太陽又穿出了雲層,重新閃熠的照灼著。屋簷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著水,青草經過一番洗滌,綠得分外可愛,在陽光下嬌柔的晃動。一群群的麻雀,鼓噪的在榆樹上下翻飛嘻鬧。「好美!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望著外面說。「但是,只是我們看見的這一面!你怎能望著茁長的青草樹木,看著翻飛的蛺蝶蜻蜓,想像著血腥一片的戰場?」掉轉頭來,他的眼光似有意又無意的在夢竹臉上溜了一圈,夢竹立即垂下了眼簾,注視著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詩嗎?」戴眼鏡的特寶鼓勵的問。
  「今天肚子裡只有酒,沒有詩。」何慕天說。
  「詩?」胖子吳揚起頭來,指著夢竹說:「這裡有一位女詩人,你們可別錯過,她父親是有名的詩人,她是家學淵源,女中的著名才女!」「是嗎?」特寶傻傻的伸過頭來,從眼鏡片底下盯著夢竹看,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實性似的。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吳問:「來一首夏日即景好了。」「誰說我會作詩?」夢竹逃避的說:「我倒聽說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外號叫小李白。」「這兒就是!」特寶推了何慕天一把,何慕天正舉著酒杯,被他一推,灑了一衣服的酒。何慕天掏出手帕來,慢條斯理的擦著衣襟上的酒,特寶還不住的嚷著:「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給李小姐聽聽!」「我沒有詩,只有酒。」何慕天淡淡的說,仍然在抹拭著衣服上的酒。可是,接著,他就豪放的一仰頭,念了兩句:「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視著夢竹,眼睛奇異的閃爍著,裡面似乎包含了幾千幾萬種思想和言語。夢竹愣了愣,心臟又反常的加快了跳動,一種突然而來的激情使她興奮了。她大膽的迎接著何慕天逼視過來的目光,勇敢的回視著他。然後,她把兩條小辮子往腦後一摔,用種挑戰似的口氣說:「我不喜歡感傷味太重的詩詞,何必一定要『為賦新詞』而『強說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應該承認它美,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兒未干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閃耀,一對粉蝶在短籬邊追逐。她望著,亮晶晶的眼睛裡含著笑意,仰了仰頭,她用清脆的聲音念出四句話:
  
  「雨余芳草潤,
  風定落花香,時見雙飛蝶,翩翻繞短牆。」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說:
  「我胡謅的,別笑哦!」
  特寶把眼鏡取下來,仔細看了夢竹一眼,又把眼鏡戴上,搖頭晃腦,仄仄平平」的審核夢竹的詩錯了格式沒有,接著就一拍桌子,對何慕天大叫:
  「小何,咱們的中國文學系,慚愧!」
  何慕天不說話,只深深的凝視著夢竹,好長一段時間,他才垂下眼睛,注視著酒杯裡的液體。他的臉色更加蒼白,酒似乎無法染紅他的面頰,那對黑眼珠迷濛得奇怪。從他的神情看,他似乎突然的蕭索了起來,顯得那樣的無精打采,從這一刻起,一直到他們的歡聚結束,他沒有再講過一句話。
  聚會結束時,已經是明月初升的時候,小羅跑去結了帳,把整個公費口袋傾倒在櫃台上,還差了好幾塊錢,小羅笑嘻嘻的說:「欠了,你記帳吧,下次還!」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額數補足了。然後和大家走出茶館,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談不完,中大的學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羅、楊明遠和王孝城則可直接回藝專,大家在茶館門口分了手,夢竹既然住在沙坪壩,當然由中大的負責送回家。小羅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羅喊住了:
  「有你一封信。」
  他遞了一個信封給小羅,就返身和中大的學生坐上了渡船。夢竹站在船舷邊,風把她額前的短髮吹得飄飛不已,水中,一彎明月在搖晃動盪。她注視著水,卻從眼角偷偷的望著何慕天,後者正斜靠在船頭,寥落而寂寞的仰視著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鬱。她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除了一彎孤月,和幾點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麼都沒有。船裡胖子吳在唱著京戲,哼哼唧唧的,特寶還在平平仄仄,唸唸有辭的作他那首沒完成的詩,蕭燕在輕唱著「燕雙飛」。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吳說:
  「李小姐,和我們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須馬上回去,已經太晚了!」夢竹說著,飄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漠然的看著嘉陵江,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夢竹的話。「那麼,我送你回去。」胖子吳說。
  「不,不,不用了,」夢竹說,失望使她的心臟絞緊:「鎮裡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再悄悄的掃了何慕天一眼,後者正全神集中的望著岸邊的草叢,草叢裡,無數的螢火蟲在閃爍。「那麼,我們就真不送了,」胖子吳灑脫的說:「再見!下星期希望再一起玩!」「再見,」夢竹揮揮手,孤獨的向鎮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螢火蟲在她腳下前前後後的繞著。螢火蟲,螢火蟲就那麼好看嗎?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覺混合了夜色,對她重重疊疊的包圍過來。
  小羅和明遠等回到宿舍。小羅往空床上一躺,拆開了何慕天遞給他的信封。一張大額的鈔票落了下來,數額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的跳了起來,憤怒的說:
  「什麼話?以為我小羅請不起客嗎?」
  可是,接著,一張信箋也落下來,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的寫著幾句話:「相信我們都同樣漠視金錢,假若能用金錢買來快樂,相
  信我們都不會吝嗇區區的幾塊錢。可是,錢對我的意義
  和你的意義又不太相同,我從來不虞匱乏,但卻能瞭解
  連買一支『藝專牌香煙』的錢都沒有時是何滋味,假若
  你看得起我,像我對你的欣賞同樣深厚,那麼請讓我付
  這次的茶酒之資。我冒昧的把錢這樣給你,因為我把你
  當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瞭解,而不會以我的行為為忤。慕天」
  小羅抬起頭來,把信箋給王孝城和楊明遠看,一面用手枕著頭,瞪著天花板凝思。王孝城看完後,歎了口氣說:
  「這是一個有心人,我欣賞他!」
  楊明遠哼了一聲,向窗口走去,一面說:
  「闊公子的作風,反正他有錢,怎樣做出來都漂亮!」
  「你對他有成見,」王孝城說:「我看得出來,你不知道看他什麼地方不順眼!」「才沒有呢,只覺得他有點怪裡怪氣。」明遠說。
  「無論如何,」小羅從床上跳了起來,向門外走去,同時高興的說:「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夠派頭,也夠交情!」「你到哪裡去?」王孝城問。
  「買香煙!」小羅揚了揚那張鈔票,又大聲嚷著說:「今天晚上,請全宿舍吃擔擔面消夜!」
  「天哪,」王孝城望著他的背影說:「四大皆空,沒辦法,只能四大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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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何慕天跨進了沙坪壩鎮口上那家小茶館,在靠窗的角落裡,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來。茶館的小夥計不待吩咐,就依照何慕天的習慣,送上一壺白干,一盤滷菜,和一碟花生。何慕天靠進椅子裡,慢慢的斟上一杯酒,寥落的啜著。窗子外面,可以看見青石板的小路,路邊是平伸出去的綠色草坪,一直延展到嘉陵江畔。江邊的路並不平整,曲折凹凸,沿著河岸,疏疏落落的有些白楊,也有些柳樹。柳條長長的飄著,在初秋的晚風中搖曳。晚霞正在天邊燃燒,一層又一層的紅雲重重堆積,落日圓而大,迅速的從半空向地平線墜落。何慕天用手支著下巴,靜靜的凝視著窗外的景致,凝視著那晚霞由鮮紅變為絳紫,凝視著那落日一分一厘的被地平線所吞噬,直至完全隱沒。天色暗淡下來了,蒼茫的暮色緩慢而從容的在草地上、柳條間散佈開來。何慕天重新斟滿了杯子,略微煩躁的啜了一口,下意識的看看腕表:差一刻六點!今天她遲了,為什麼?或者,她取消了今天的定時散步?仰靠在椅子裡,他闔了闔眼睛,酒使他心頭熱烘烘的,血管裡奔流的血液似乎比往日更加迅速。「我是怎麼回事?中了邪嗎?」他喃喃的,無聲的自問了一句,睜開眼睛,又情不自禁的對窗外的小路望去,空空的石板上,盛著逐漸加濃的暮色,除此之外,別無所有。
  一聲歎息,他乾了杯子,再斟一杯。期待的情緒使他煩躁不安,每一個毛孔裡似乎都有小蟲子在鑽動,令人無法平靜。酒,徒然的讓情緒更加緊張和不耐,心頭的火彷彿燃燒得更厲害了。「我是怎麼回事?」再自問了一句,蹙起眉頭,他又乾了一杯酒。抬起眼睛來,他不經心的對窗外一掃,忽然間,所有的神經細胞都振作了。
  夢竹正緩緩的沿著石板小路走過去,她穿著件白色小碎花的洋裝,戴著頂寬邊的大草帽,步履裊娜輕盈,從容不迫的,不慌不忙的走著。距離茶館不遠的地方,她似乎略微停頓了一下,接著,就把那頂大草帽解了下來,拿在手上,烏黑的髮辮垂在胸前,末梢紮著水紅色的綢結。「一隻小粉蝶兒」,這是大家給她取的外號。是的,這是只小粉蝶兒,有那份翩躚的姿態,更有那份雅致和嫵媚。何慕天的酒杯停在唇邊,眼睛朦朧的盯著窗外那移動著的小巧人影。那擺動的裙幅,那忽而放在身前,忽而放在身後的大草帽,那時常摔動的辮梢,那款娜的舉止,這一切加起來,襯著暮靄和垂楊,是一幅動人的圖畫。他呆呆的凝視著,用全心靈去捕捉這份神奇的、令人迷惑的美。夢竹向嘉陵江邊走去,站在一棵垂楊之下,立定了,仰首看了看正由絳紫、深紅、轉為黑暗的雲朵,一隻手拉住柳條,她四面望望,似乎在以她那易於感受的心境,領略著大自然間的美,領略著日與夜交會時那神秘的一瞬。把辮子拂向腦後,她不經意的回眸了小茶館一眼。當然,她不會發現躲在那茶館裡凝視著她的何慕天。掉回頭,她的注意力被嘉陵江吸引過去了,可能水面有什麼東西讓她感到了興趣,她裡立良久,就向前走去,岸邊有石級可以下到水邊。每天早晨,這石級上是婦人們洗衣聚集之所,搗衣之聲雜著笑語,老遠都可聽到。現在,水邊一定是空無一人的,但她沿著石級走了下去,那高高的河堤遮住了她,他看不見她了。
  他輕吐了口氣,才發現一直停在嘴邊的酒杯,下意識的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抬起眼睛,正好看到夢竹那黑色的頭,一步步的從河堤後升了上來。用手托住下巴,他定定的凝視著,雖然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他仍可看出她手中握著一朵新採擷的小藍花。她步上石級,倚在柳樹上,十分閒暇而又十分悠然自在的,把那朵花送到鼻端去輕嗅。他無法看清她的面目,但他腦中已勾劃出她的神態:那舒朗的兩道眉毛,那含著笑意的大眼睛,和若有所思的神情……接著,她的腰肢微微一旋,裙子擺了擺,大草帽繫於腦後,又開始沿著石板小路向前走去。她幾乎已經走到他的視線之外了,可是,她突然站定,回頭張望,於是,何慕天看到有一個小腳的老婦人,正急急的向夢竹趕去,走到夢竹身邊,那老婦人站住了,不知對夢竹說了些什麼,夢竹頓時跺跺腳,一扭頭又要繼續她的散步。老婦人伸手抓住了她,似乎在勸說,又勸又拉,大概想把她拉回鎮裡。夢竹好像是生氣了,她連連的搖頭,要擺脫老婦人的拉扯,兩人在路上磨菇了好半天。然後,夢竹毅然的一摔頭,狠狠的跺了一下腳,跟著老婦人向鎮裡走去。她們從小茶館的窗前擦過,何慕天抓住了夢竹和老婦人間幾句對白的聲浪:「奶媽!你不會說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媽的那份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我找你回去,我有什麼辦法?高家的又坐在堂屋裡等……」
  「你說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媽那個脾氣我受不了呀……」
  何慕天目送她們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昏茫的小街道裡,靠進椅子中,他沒來由的長歎了一聲,然後坐正身子,握起酒杯,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張鈔票,壓在酒壺下面,他站起身來,摔了摔袖子,向茶館門外走去。
  暮色已經佈滿了空曠的原野。遠山隱約,楊柳堆煙。夜暮在不知不覺中緩緩來臨。何慕天帶著三分酒意,沿著石板小路,向夢竹站過的那棵柳樹下走去。走了幾步,他看到石板路上躺著一樣東西,拾了起來,是夢竹的那朵藍色的小花。他審視著這朵花,藍色的花瓣向外鋪開,微微捲曲,如同木耳邊一般。淺黃色的花心伸了出來,在晚風中楚楚可憐的顫動。他站住,靠在柳樹上,和夢竹做過的一般,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沒有嗅它,而是輕輕的在唇際摩擦。
  夜來了,何慕天回到宿舍裡,打開櫃子,把那朵藍色的小花放進一個精緻的、雕刻著小天使的木匣子裡。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東西:一條緞帶,一朵枯萎的菊花,半枝折斷的楊柳,一條白底子碎花的麻紗小手帕,還有一張紙,上面是一闋塗得亂七八糟的詞,他還記得夢竹靠在楊柳上,拿著鉛筆,塗塗抹抹的寫這闋詞的神情。詞的題目是「楊花」,內容隱約可辨,大致是:
  
  「春漠漠,香雲吹斷紅文幕,
  紅文幕,一簾殘夢,任他飄泊!
  輕狂不奈東風惡,蜂黃蝶粉同零落,
  同零落,滿池萍水,夕陽樓閣!」
  
  他不知道為什麼她寫完了,卻不要了,隨手那麼一扔,讓它被風捲去。他鎖好了匣子,和衣躺在床上,卻看到枕頭邊放著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熟悉的筆跡,他就沒有心情拆閱了。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他腦子裡是成千成萬張相同的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兩條擺動的髮辮。
  「我是怎麼回事?」他自問,摔摔頭。「近來,我是真的瘋了!」瞪視著桌上的桐油燈,他一動也不動的躺著,接著,就猛的坐起來,拆開了那封信,下決心似的抽出信箋,看了下去,信寫得十分簡單:
  「慕天:
  暑假一別,將近三個月了,你總共寫了一封信,該信連標點在內,是二十七個字。想必你忙於作詩填詞了,是不是?『家』是你厭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厭倦的,我也知道。未來的那條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厭倦的。如今,家只是你的經濟供應站,是嗎?不過,記住,我是你家三媒六聘娶過去的,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我總之是你的妻子,別以為你在重慶的所行所為我看不見,我想你瞭解我的個性的,你還是安份一點好。另匯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項。
  即祝 健康
                      蘊文」
  
  看完了信,一種強烈的憤恨和反感抓住了他,還是那種口吻!還是那副態度!他眼前立即浮起蘊文那向上挑起的濃眉,和圓睜著的大眼睛:「我要這樣,就是這樣!」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紙簍裡扔去。蘊文,婚前的她又是副什麼樣子?專橫、跋扈、而美麗。大眼睛一瞪,濃眉一掀,別有種巾幗英雄的味兒。可是,自己為什麼從來無法「愛」上她?大家說她是美人,追求她的人那麼多,可是自己就無法「愛」上她!兩家聯婚之議一起,他還記得在她家客廳裡,她大膽而專制的逼視著他,強逼他回答她的問題:「你愛不愛我?你說!馬上說!」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麼叫不知道?」她的大眼睛圓睜睜的盯著他,有股惡狠狠的味道,烏黑而捲曲的睫毛翹得像兩排黑色的羽毛扇。雖凶狠,卻美麗,美得使人迷惑。她的身子倚著他,臉貼近他,火剪燙過的頭髮拂著他的下顎,那股脂粉的香味衝進他的鼻子,使他不止迷惑,而且暈眩。「你說!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不知道!」他固執的說,但她的野性和美麗確實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動。「還不知道?」她挑起眉毛凝視他,然後瞇起眼睛,點點頭說:「我會讓你知道!」她會讓他「知道」?沒有,她沒有讓他「知道」,她只讓他「迷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她纏住他,不給他喘息的時間,也不給他思索的時間。她的濃眉大眼整日整夜浮在他面前,她執拗而帶著命令的聲調每分每秒響在他的耳邊,她的大裙子,她的艷麗和服裝,她慣用的香水氣味,她喜歡跳的舞曲,她的這個,她的那個,把他層層包裹,緊緊捲住。她是世家之女,他是世家之子,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一切順理成章,他們在昆明結了婚,那是民國卅一年的春天。他永不能忘記婚禮上她那對盛滿了勝利之色的眼睛,和洞房中她的「迫供」:「你現在知道了嗎?」「知道什麼?」他裝傻。
  「你愛不愛我?」「不愛你怎麼會娶你?」
  「那麼,你說你愛我,你說你生命裡只會有我一個,你說你將終身臣服於我,不再對任何別的女人看一眼。」
  「何必要說?我已經娶了你,你當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不行!你一定要說!我要親耳聽你說!」
  「何必呢?這沒有意義。」
  「誰說沒有意義?」她的大眼睛逼視著他,充滿了固執和堅定:「你要說!你一定要說!我非聽你說不可!」「沒道理的事!」他皺起眉頭。
  「沒道理的事嗎?」她的頭俯近了他,美麗的臉龐貼在他的眼前,那對大而黑的眸子直射入他的眼底:「你不說嗎?你不肯說嗎?你不愛我嗎?」
  「好的,我愛。」他屈服了。
  「你生命裡只有我一個?」
  「我生命裡只有你一個。」
  「你永不愛別人?」「當然。」「你將為我做一切的事?」
  「一切?」他問。「嗯,一切。」「別傻了!」他抱起她,拋在床上。
  「不,你要說!」她固執的。
  「說什麼?」「你將為我做一切的事!」
  他望著她,她躺在床上,瞪著大眼睛,任性,堅決,而美麗。像一隻漂亮的、帶著幾分原始的野性的雌豹!那臉龐上有著熱情的火焰,週身都放著青春的熱力,是一團燃燒著的火,那眼睛裡也有著火,可以燒熔一切的東西。
  他再度屈服了。「我將為你做一切的事!」他悶悶的說。
  她一下子捲到他面前,擁住了他,她的胳膊纏著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堵住了他的,那火似的身子緊貼著他,她的長睫毛抬了起來,他望著她,看到的是一個征服者的眼睛,裡面盛著的不是屬於女性的柔情,而是屬於勝利的驕傲。
  這就是他的妻子,一個征服者!在她面前,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丈夫,他必須習慣於她的命令語氣,她的驕傲神態,和她那帶著點虐待性的感情。一次,她坐在梳妝台前梳頭髮,梳子不小心落到地下,她從鏡子裡望著他,靜靜的用她那習慣性的命令態度說:
  「慕天!給我撿起來!」
  他一愣,他不喜歡她臉上的那份傲慢,和眼睛裡那近乎揶揄的神情。搖了搖頭,他說:
  「你只要彎彎腰就撿起來了!」
  「我不!我要你拿!」「為什麼?」「你說過你將為我做一切事情!」
  「這是不合理的,我是你的丈夫,不是聽差的!」
  「如果你愛我,你就給我撿起來!」
  「我不撿!」他乾脆的說,望著鏡子裡面她那張已經浮起慍怒之色的臉:「這與感情無關,而是自尊心的問題,你為什麼希望你的丈夫沒有絲毫丈夫氣概?」
  「什麼叫丈夫氣概?」她反問:「一個好丈夫會為他的妻子做一切的事!」「這並不必須由我來做,在你,也只是一舉手之勞!」
  「我不!我就是要你做!」
  「我也不!我沒道理要像個奴才般由你吩咐!」
  「如果你愛我,你就可以沒有自尊!」她叫。
  「我不能沒有自尊!」他也叫。
  他們兩人在鏡子中對視,然後,她一下子車轉身來,面對著他,眼睛裡冒著火,眉毛豎著,像只被激怒的野獸,對他狠狠的嚷:「那麼,你是騙我了,那麼,你根本就不愛我!」
  「這與愛情無關……」
  「有關!」她大叫。「隨你怎麼講,你不能希望我做你的奴才!你根本不正常,你變態!」何慕天也叫著。
  她咬住嘴唇,瞪視著他,好半天,兩人就僵持的站在那兒,彼此都虎視眈眈的望著對方。然後,她揚了揚頭,瞇了瞇眼睛,黑眼珠從兩排羽扇狀的睫毛下注視他,從齒縫中逼出一句:「你到底撿不撿?」「不撿!」「撿不撿?」「不撿!」「撿不撿?」「不撿!」她抬起睫毛,望著他,突然的笑了。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微笑的眼睛生動而溫柔的盯著他。她搖搖頭,一聲歎息,輕輕的說:「為什麼你這麼強?慕天?你知道我多愛你?愛你這份硬脾氣,愛你這份男兒氣概!」她吻他,豐滿而潮濕的嘴唇充滿了誘惑。長睫毛下藏著那朦朧的黑眸子,美得像霧,熱得像火。「我愛你,慕天,我渴望你愛我!全心全意的渴望!」
  他不由自主的反應她的熱情,她的美使他迷惑。
  「我愛你,」他喃喃的說,回吻著她。「我真愛你。」
  「那麼,又何在乎撿一撿梳子?如果一個小舉動能表現你的愛情的話,你又為什麼要吝嗇彎一彎腰而寧可讓我難過?」她輕聲的問,嘴唇擦過他的面頰,在他的耳際蠕動。
  「假若你一定要我做,」他彎腰拾起梳子:「這又算什麼?如果你一定認為這樣才能表現愛情。」他把梳子遞給她:「喏,給你!」她伸手接梳子,但是,一瞬間,他在她揚起的睫毛下看到了她那勝利和狡黠的眼光,她的嘴邊掛上了笑,征服者的笑。彷彿在嘲諷的說:「怎麼樣?你還是撿了!」他怔住,心中突然湧上一陣被欺騙和捉弄的感覺,與這感覺同時而來的,是強烈的憤怒和受侮的情緒。他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怒氣使他四肢發冷。奪過那把梳子,他用力的從敞開的窗口扔了出去。然後,他推開她,摔摔袖子,帶著滿腔發洩不盡的怨氣,衝出家門,在附近的小吃館中,喝得酩酊大醉。
  「梳子事件」只是一個開始,從此天下永不太平,類似梳子的事件一天要發生許許多多次。「妻子」,這就是「妻子」嗎?一個專橫的暴君也不過如此……
  「我要這樣,就是這樣!」
  他用手抹抹臉,桐油燈的火焰在顫動,宿舍裡,好些同學在喧嘩的談話,但他什麼都沒有聽到。「我想你瞭解我的個性,你還是安份一點好!」怎樣的口氣!怎樣的「家書」?特寶一天到晚搖頭晃腦念:「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如果都是這樣的「家書」,恐怕還是少收到一點好!「喂,慕天!」有人喊。
  他沒有聽到,仍然陷在自己的思潮中。
  「喂喂,你怎麼?老僧入定嗎?」一隻手壓在他的肩膀上,他驚醒了,是胖子吳。「幹什麼?」他無精打采的問。
  「募捐。」胖子吳嘻笑著伸開了手掌:「南北社的聚會,明天輪到我做東了,小羅他們選擇了藝專附近的黃桷樹茶館。怎樣?有嗎?」他掏空了自己的口袋。
  「拿去吧,我家裡又寄錢來了。」
  「好,我總共欠你多少了?」胖子吳問:「有朝一日,我胖子吳有了錢,連利息還你。」
  何慕天笑笑,沒說話。胖子吳收了錢,愉快的向門口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來說:
  「喂,聽說小粉蝶兒已經訂過婚了,是重慶一個很有錢的人家,不知道姓什麼的。你看,咱們特寶追了半天,不是白追了嗎?人家是蝴蝶,有翅膀的,哪兒那麼容易就追得上呢?還是我聰明,認定了小飛燕,追到底!」說著,他揮揮手,自顧自的走了,當然,他忘記了飛燕的翅膀比蝴蝶更大。
  這兒,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望著燈火,他茫然的陷入沉思之中,小粉蝶兒?訂過婚了?那沉靜的眼睛,溫柔的微笑,髮辮、草帽、藍色的花……他咬緊嘴唇,牙齒陷進肉裡,痛楚使他一震,摔摔頭,他昏亂的自問:
  「我是怎麼回事?」接著,他又淒苦的笑了,用手枕著頭,往床上一倒,閉上眼睛,喃喃的說:「好了,你有你的她,她有她的他,認命吧!」
  翻了一個身,他把臉埋進枕頭裡,咬著牙,無聲的念: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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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黃桷樹茶館在藝專附近,是學生們課餘聚集之所。在藝專旁邊,專做學生生意的茶館共有三個,一個被稱為校門口茶館,位於藝專大門之外。一個在男生宿舍旁邊,稱為邱鬍子茶館。顧名思義,這茶館老闆一定是個大鬍子,但是,卻並非如此,那老闆一點鬍子也沒有,為什麼竟被喊作邱鬍子茶館,其來源已不可考。再一個,就是位於黃桷樹的黃桷樹茶館了。當時,泡茶館成為一種風氣,學生們一下了課,無論黃昏、晚上、中午、早晨,都往茶館中跑,二三知己一聚,泡杯茶,來一盤花生米什麼的,海闊天空的聊聊,成了一大享受。茶館中都不止賣茶,還兼賣酒,小菜,和小吃,所以,假若有時間,很可以從早在茶館中待到晚。而茶館老闆,也很能和學生們結交,賒賬是習以為常的。儘管身上沒錢,也可以在茶館中一待數小時。因而,茶館與學生幾乎是不可分的。南北社成立了將近三個月了,每星期一次的聚集使大家都混熟了。沙坪壩兩岸的茶館,更是個個吃過,老闆們一看見他們進門,都會眉開眼笑,因為:第一、他們可以吃空一座城,毫不保留。第二、他們都付現款,概不賒欠。第三、他們的笑鬧高歌可以使滿座注目而弄得整個茶館裡都喜氣洋溢。這天的黃桷樹茶館又成了嘉賓雲集之處,南北社的社員們大吃大喝,鬧得天翻地覆。四寶之一的大寶表演了一慕用鼻尖頂筷子,他把一支筷子頂在鼻子上,又把一個茶碗蓋放在筷子的頂端,顫巍巍的在滿室行走,看得人人心驚膽戰,為他捏一把冷汗。但他卻滿不在乎,一面走還一面做怪樣,走著走著,他從眼角看到那個茶館的小夥計也張大了嘴望著他,他停下來說:「小夥計,別愁,茶碗蓋打碎了賠你一個!」
  話還沒說完,那筷子一歪,茶杯蓋滴溜溜的落了下來。正好特寶坐在椅子上,仰著臉望著那茶碗蓋,這蓋子不偏不倚,就正正的落在特寶的臉上。特寶「啊」了一聲,伸手去接,沒接住,然後是東西落在地下打碎的聲音。小夥計翻翻白眼,攤了攤手,說:「好了,賠一個吧,還是打碎了。」
  「唔,」特寶呻吟了一聲,捧上了一個茶碗蓋,哭喪著臉說:「蓋子沒碎,碎掉的是我的眼鏡!」
  大家都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特寶拾起了眼鏡,看看只碎掉了一片,就依然戴到臉上去。大寶還想繼續頂筷子,特寶兩手一推,嚷著說:「罷了,罷了,留一個眼睛給我吧!」
  大家又笑了。何慕天一聲不響的已經喝了差不多一壺酒,從酒杯的邊緣望過去,他看到夢竹帶著個若有所思的微笑,似關心又似不關心的望著那笑鬧的一群。楊明遠在和小羅談論中國人的陋習,只聽到小羅大笑著,用他特有的大嗓門說:
  「……中國人的習慣,請客嘛,請十個客人可以發二十張帖子,預計有十個人不到;八點鐘吃飯嘛,帖子上印個六點正,等客人到達差不多,大概總是八點……」
  「假若請一桌客人,發了二十張帖子,預計八點吃飯,而六點,客人全來了,怎麼辦?」許鶴齡推推眼鏡片問。
  「那麼,一句話,」王孝城說:「出洋相!」
  何慕天酒酣耳熱,聽他們談得熱絡,突然興致大發。他用筷子敲敲酒壺,嚷著說:
  「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於是,他敲著酒壺,挑起眉毛朗聲的念:「華堂今日盛宴開,不料群公個個來!」
  這兩句一念出,大家就都笑開了。何慕天板著臉不笑,從容不迫的念著下面的:「上菜碗從頭上落,提壺酒向耳邊篩!」
  一幅擁擠不堪的圖畫已勾出來了,大家更笑不可抑。何慕天的眼睛對全座轉了轉,仍然莊重而嚴肅的坐著,用筷子指了指外號叫「矮鬼」的一個矮同學,和胖子吳,說:
  「可憐矮子無長箸,最恨肥人佔半台!」
  全桌哄堂大笑,笑得桌子都顫動了,大寶抬著矮鬼的背,邊笑邊說:「可憐可憐,應該特製一副長筷子,以後參加宴會就帶在身邊,免得碰到這種客人到齊的『意外』局面,而擠得夠不著夾菜!」胖子吳更被小羅等推得團團轉,小羅喘著氣嚷:「以後請客決不請你,免得佔去半個台子!」胖子吳端著茶杯,哭笑不得。蕭燕的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部份嗆進了喉嚨裡,大咳不止。何慕天等他們笑得差不多了,才又念:
  「門外忽聞車又至,」「我的天哪!」蕭燕笑著喊,一面用手帕擦著眼睛。
  「主人移坐一旁陪!」何慕天的詩念完了,大家想想,又止不住要笑。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抬起頭來,感到一對眸子正在自己的臉上巡逡,他跟蹤的望了過去,那對澄清似水的眼光已經悄情的調開了。他怔住,望著那紅灩灩的雙頰和嘴唇,望著那醉意流轉的眼睛和小小的翹鼻子,心頭在強烈的燒灼著,舉起酒杯,他一仰而盡,握著酒杯的手竟微微顫抖。
  「我提議,」蕭燕清脆的聲音在響著:「我們來做一個遊戲:畫心!」「畫什麼?」小羅問。「心!我們每人發一張紙,畫一個自己的心,心中想些什麼,有什麼慾望和念頭,都要忠實的畫出來。假若有誰畫得不忠實,我們公開討論,抓住了就罰他唱一個歌!」
  「好,同意!」小羅叫。
  畫心,這是當時大家常玩的一種遊戲,在一張白紙上,畫一個心形,然後把自己心中所想的都寫在這顆心裡面,可以把一顆心分成好幾格,每個格子大小不等,以說明哪一種思想所佔的份量最重。這提議獲得一致的通過,於是,每人拿了一張紙,開始畫了起來。畫了一陣之後,蕭燕問明每人都畫好了,就把紙條收集在一起,一張張的打開來研究,首先打開的是小羅那張。大家都圍過去看,看到的是下面的圖形:「喂喂,」蕭燕說:「誰看得懂?」
  「我看得懂,」小羅說:「當中的小位置屬於我自己,剩下的位置都屬於『她』!」「她?她是誰?」大家都叫了起來。
  「她嗎?」小羅慢條斯理的說:「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處!」
  大家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男同學們的眼光就笑謔的在幾個女孩子臉上轉來轉去,弄得桌上的「女性」都紅了臉,蕭燕瞪了小羅一眼,罵著說:
  「缺德帶冒煙!這怎麼能通過?太調皮了,非罰不可!」
  「真的該罰!」王孝城說。
  「對,要罰!」一致通過。
  小羅被大家推了起來,叫他表演。他站在人群之中,用手抓抓頭,四面望望,沒有一張臉有妥協的表情。看看實在逃不過,他就皺著眉直抓頭,把一頭濃髮揉得亂七八糟,嘴裡哼哼著說:「我唱一個……唱一個……唱一個……」
  「我的天哪,」蕭燕喊:「你到底唱一個什麼呀?」「唱一個……」小羅眼睛一翻,忽然一拍手說:「對!唱一個也不知道是河南梆子呢?還是河南墜子呢?還是河東河西河北的什麼玩意兒。」「你唱就唱吧,別解釋了!」胖子吳說。
  於是,小羅連比帶唱的唱了起來:
  
  「牽馬來到潼關,不知此關何名?
  急忙下馬來看,只見上面三個大字:
  啊哈哈呀,原來是潼關!」
  
  他還沒唱完,全座都已笑成了一團,倒不是因為唱辭的可笑,而是小羅的比劃和表情,一句「啊哈哈呀!」眉毛向上挑,眼睛瞪得圓圓的,那股大發現似的怪樣惹得大家笑痛了肚子。蕭燕彎著腰,喘著氣,拚命喊:
  「我的天哪!」好不容易,大家才笑停了。這才繼續看下去,下面一張是胖子吳的:
  蕭燕一下子紅了臉,嘟著嘴說:
  「這算什麼?」大家又都笑了起來,胖子吳咧了咧嘴,振振有辭的說:
  「不是要寫實在的嗎?我心裡只有這個!」
  「有你的!胖子!」小羅讚揚的拍拍胖子吳的肩膀:「比我小羅強!」蕭燕狠狠的盯了小羅一眼,臉更紅了。
  再下面,是特寶的:「喂,」蕭燕不解的問:「蝴蝶夢算是什麼呀?」
  何慕天很快的掃了夢竹一眼,蹙著眉微微一笑說:
  「蝴蝶夢,當然就是蝴蝶夢,我主張通過!」
  大家不禁都望了望夢竹,會意的一笑。
  夢竹一語不發,長睫毛蓋住了眼睛,面頰上漾起一片微紅,和天際的晚霞相輝映。
  再下面,是楊明遠的,打開一看,大家就呆住了!「解釋!」小羅敲著桌子說:「簡直是莫名其土地廟!比我還滑頭嘛!這無論如何不能通過!如果我還該罰,他就得罰雙份!」「真的,這代表什麼?」何慕天也問。
  「問題!」楊明遠說:「我滿心的問題,大問題,小問題,複雜不堪,寫不勝寫,只好畫問號了。」
  「不成!」蕭燕叫:「這不能通過!誰知道你的問號代表什麼?要罰!」「對!罰罰罰!」頓時,一片喊罰聲。
  「我不服氣,」楊明遠說:「我明明是按照心中想的畫的嘛,我心裡只有問號,你還讓我寫些什麼?」
  「不行,不能算,一定要罰!」胖子吳也堅持。
  「我看,你還是被罰吧,」王孝城微笑的說。
  楊明遠迫不得已,站了起來說:
  「好吧!罰就罰,罰什麼?」
  「唱歌!」「跳舞!」「京戲!」「混曲!」大家亂嚷一通,結果,他唱了一支歌:
  
  「秋風起,白雲飛,草木零落雁南歸……」
  
  唱得十分蒼涼,又在秋風瑟瑟的黃昏裡,大家都為之動容。然後他們又接著看了下去,底下是夢竹的,大家都伸長了脖子看,打開來,個個都目瞪口呆。那顆心是這樣的:幾度夕煙紅35
  大家抬起頭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這顆心都有點莫測高深。小羅愣愣的說:
  「真是『有誰知』?我可看不懂!」
  「我也不懂!」胖子吳說。
  「大概只有畫心的人自己懂!」蕭燕說。
  夢竹靜靜的坐在那兒,微微的含著笑,在眾目所矚之下,悠然的用眼光在人群中溜了一圈,她的眼睛在何慕天臉上停了幾秒鐘,很快的又挪開了,後者正深深的望著她,帶著股探索和瞭然的神情。當她移開目光時,他也轉開了頭。小羅叫了起來:「這總該罰了吧?比我的心還難懂!有誰能瞭解?夢竹!先解釋!再受罰!」夢竹抿著嘴角,淺淺的一笑,慢吞吞的說:
  「真的沒人看得懂?」「沒有!」小羅叫:「如果有人看得懂,就放過你這一關!你問問看有沒有人能懂你的心?」
  「只要有一個人懂,就不能罰我。」夢竹說。
  「行!」胖子吳說:「我相信沒人能瞭解這顆少女的心,那麼複雜,又那麼密密層層的,別人一個心,你怎麼跑出那麼多個來了?」夢竹的眼睛又在人群中轉動,似乎想找出那能瞭解這顆心的人。但是,半天也沒人承認能瞭解。小羅、胖子吳、蕭燕等又都鬧個不停,叫著吵著要夢竹受罰。夢竹看看沒有希望了,就歎了一口氣,慢慢的站起身來。可是,她剛剛站起來,何慕天就咳了一聲,呆呆的望著她,她也望著他,那對大眼睛似乎正脈脈的對他在作無聲的詢問:
  「你不懂嗎?你不瞭解嗎?你不知道嗎?」
  何慕天調開眼光,提起一支筆來,在一張紙上寫幾個字,微微一笑說:「或者,這顆心的意思是如此吧!」
  大家看那張紙,上面寫了七個字:
  
  「重重心事有誰知?」
  
  夢竹看到了這七個字,就帶著個飄忽的微笑,坐回了位子裡。同時,對何慕天幽幽的看了一眼。大家看到夢竹坐了回去,知道謎底已經揭露。蕭燕不服的說:
  「這不是有點賴皮嗎?她到底把心裡的事表達了沒有?」
  「既然有言在先,」王孝城看了看夢竹說:「也只好饒她了!」「我也有點不服氣!」小羅說:「但是,好吧,饒就饒了她吧!算她便宜!我們還是再看看下一顆心是什麼?」
  下一顆是王孝城的「心」。
  「解釋!」小羅又大叫了起來:「這算什麼東西?打啞謎嗎?非好好的說明白不可!這也該罰雙份!」「我不是已經寫明白了嗎?」王孝城笑著說,似有意似無意的把眼光對室內溜了一圈。「有一個女孩子,在水的一方,似近非近,似遠非遠,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解釋!」小羅仍然敲著桌子嚷:「這個『伊人』是誰?」
  「伊人嗎?哈!」王孝城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學著小羅的口氣說:「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處。」
  「好吧,又是一個鬼扯的!」蕭燕說:「還是趁早罰他吧!」
  「對!」小羅附議:「這絕不能算數。」
  「夢竹那個都能算,我的還不能算?」王孝城笑著問。
  「不行!非罰不可!」「那麼,我學一個老鼠叫吧!」王孝城說著,就「吱吱吱,吱吱吱,」的叫了幾聲,然後又發出一大串的急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一直吱個不停了。
  「怎麼的?」蕭燕問:「這隻老鼠怎麼了?」
  「偷吃五香豆腐乾,給小羅抓住尾巴了。」王孝城說。
  一陣哄然大笑。接下去是蕭燕的心:
  大家看了,都頓時湧來無限的感慨,歎息之聲紛紛而起,青春永在,歡樂長駐!行嗎?這是每個人的願望,可是,世界上沒有永在的青春,也不會有長駐的歡樂!年年歲歲,常相聚首,又可能嗎?這年輕的一群被炮火從各個不同的角落裡,逼到這嘉陵江畔。但是,誰能知道,可以聚首多久?日月流逝,歲月倏忽,他們原是風中柳絮,水中萍草,一朝相聚,知能幾時?蕭燕的這顆心代表了好多人的心,大家都有點不勝感觸了。蕭燕看到自己的心引起了大家的傷感,就笑著把紙條一揉,說:「亂寫的!我們再看下去吧!」
  底下是何慕天的,打開來,大家都圍上去看,出乎意料之外的,這張紙條上面根本就沒有畫心,只寫著幾行字:
  
  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裡不知飄向何方?
  在座諸君有誰能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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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小羅抓了抓頭:「更好了!連心都沒有了!」
  「別多說!罰他吧!」蕭燕說。
  「罰我?」何慕天問,啜了口酒。「我的心丟掉了嘛,怎麼能罰我呢?心已經失落了,還怎麼畫得出來?」
  「賴皮,調皮,加頑皮!」蕭燕說:「夢竹,你認為該不該罰?」
  夢竹正神思恍惚的望著那張紙條,聽到蕭燕問她說,她一驚,下意識的回答:「該!」「該?」何慕天問,望著夢竹,頓時,她覺得渾身一震。夢竹那對眼睛正從紙條上移到他的臉上,眸子悄悄的轉動著,靜靜的巡逡著,在他的臉上探索尋覓。她那小小的臉龐上醉意盎然,眼睛裡盈盈的盛滿了成千成萬縷柔情。他全身悸動,心臟痙攣,抓起了一支筷子,他敲著酒壺說:「該!就罰我填一闋詞吧。」於是他深深的望著夢竹,用低沉的嗓音,豪放而激動的念了起來: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
  癡情空惹閒愁!任他人嗤我,怪誕無儔,
  多少幽懷暗恨,對知己暢說無休
  人靜也,為抒惆悵,高囀歌喉!
  難收,兩行熱淚,縱大放悲聲,怎散繁憂?
  歎今生休矣,一任沉浮,
  唯有杯杯綠醑,應憐我,別緒悠悠,
  從今後,朝朝縱酒,恣意遨遊!」
  
  念完,他舉起酒杯,對著喉嚨裡灌去。許多酒潑在身上,他站起來,踉蹌的走到窗前。酒在他的體內燃燒,他感到頭中昏昏然,血管似乎都將迸裂。用手托住頭,他凝視著窗外的月色。身後那一群人繼續在玩,許多人都醉了,一部份醉於酒,一部份醉於情。喧囂不止,吵鬧不休,特寶大發酒瘋,忽然高歌起「滿江紅」來,一部份和在裡面大唱特唱。他掉轉頭,一眼又看到那對眼睛,如醉如癡,如怨如慕。他迅速的再回過頭去望著窗外,但是,窗外也有著那對眼睛,盈盈的飄浮在夜空的每一個角落裡。他把頭逃避的僕在手腕中,喃喃的問:「天哪,如果有緣,為什麼相逢得這麼晚?
  如果沒有緣,為什麼又要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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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著,暮雲在天際增多增厚,密密層層的捲裹堆積。秋天的寒意正跟隨著暮色逐漸加重,一陣秋風,帶下了無數的黃葉,輕飄飄的飛落在水面,再緩緩的隨波而去。夢竹披著一件毛衣,沿著江邊,慢慢的向前走。從眼角,她可以看到何慕天仍然坐在鎮口那家小茶館裡淺斟慢酌。走到那棵大柳樹之下,她站定了,面對著嘉陵江,背倚著樹幹,她默然佇立。光禿禿的柳條在她耳際輕拂,她抓住了一條,折斷了,憐惜的撫摸著那脫葉的地方。遠山在暮色中越變越模糊,只能看出一個朦朧的輪廓。雲,已經變黑,而又慢慢的與昏暗的天色揉和成一片。水由灰白轉為幽暗,隔江的景致已迷濛難辨——夜來了。夢竹呆呆的站著,頭靠在樹幹上,無意識的凝視著遠處的天邊。夜對她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寒風沉重的墜在她的衣襟上。一彎如眉的新月,正穿出雲層,在昏茫如煙的夜霧中閃亮。她不知道自己已經佇立了多久,但她固執的站著,一動也不動。秋蟲在草際低鳴,水邊有青蛙的聲,偶爾,一兩聲噗通的青蛙跳進水中的聲音,成了單調的夜色的點綴。風大了,冷氣從手臂上向上爬,蔓延到背脊上。露水正逐漸浸濕她腳上的布鞋,冰涼的貼著她的腳心。一滴露珠突然從柳條上墜落,跌碎在她的脖子裡,她一驚,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噤。有腳步聲沿著岸邊走來,她側耳傾聽,不敢回頭。腳步似乎是向她這邊走來的,她的雙腿僵硬,脖子鯁直,緊倚著樹身,她全神貫注而無法移動。腳步在她身後停住了,她屏住呼吸,緊張的等候著身後的動靜。但,時間緩慢的滑過去,背後卻始終沒有絲毫聲響。
  過份的寂靜使她難以忍耐,站直了身子,她正想回頭,一件夾大衣突然對她肩膀上落了下來,輕輕的裹住了她。她回過頭去,暗夜裡,一對深湛的眸子正閃爍著,像兩道黑夜的星光。她全身緊張,而心靈悸動了,血液向她的腦子集中,耳朵裡嗡嗡亂響。用手抓住了一把柳條,她平定了自己。迷迷濛濛的望著對方。夜色中,他穿著長衫的影子頎長的聳立著,在晚風的吹拂下,衣袂翩然。月光把許多柳條的影子投在她的臉上,那樣東一條西一條,有的深,有的淺。她的眼光從那些陰影後直射過來,帶著那樣強烈而奇異的火焰,定定的停駐在自己的臉上。她覺得喉頭緊逼,情緒昏亂,無法發出任何的聲音。
  就這樣,他們彼此凝視而不發一語。枝頭,露珠無聲無息的滴落,草中,紡織娘在反覆的低吟,遠處,有青蛙在此起彼伏的互相呼應。夜,隨著流水輕緩的流逝,那彎孤獨的眉月,時而穿出雲層,時而又隱進雲中,大地上的一切,也跟著月亮的掩映,忽而清晰,忽而朦朧。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聲青蛙跳落水中的「噗通」之聲,使他們同時驚覺。他輕咳了一聲,用袖子抹去聚集在眉毛上的露水,輕輕的說:
  「夜很深了。」「是的。」她也輕輕的應了一聲。
  「好像——要起風。」他看了看天色。
  「是的。」「冷嗎?」「不。」話停頓了,他們再度四目相矚,似乎已無話可談,又過了好久,他才低聲的,用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感情的口吻問:
  「為什麼今天的散步延遲到這麼晚?」
  「嗯?」她彷彿沒聽清楚。
  「平常,你不是天黑不久就回去了嗎?」
  「嗯。」「今天——等什麼?」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你。」她的聲音更低,但卻十分清晰。
  「真的?」「不相信?」她反問。話又停頓了,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旋。然後,他的手慢慢的握住了她拉著柳條的手,把她的手從柳條上拿下來,用雙手交握著。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她的臉,始終那樣定定的,靜靜的,望著她。「你的手很冷。」他說。
  「是嗎?」「是的。冷而清涼,很舒服,很可愛。」
  她的手指在他掌中輕顫。
  「你怕什麼?你在發抖。」
  「是嗎?或者,有一些冷。」
  「那麼,站過來一點。」
  他輕輕拉了拉她,她身不由主的走過去了兩步,他把披在她身上的夾大衣拉攏,為她扣上領口的鈕扣。然後,他用胳膊鬆鬆的圈住了她,凝視著她微向上仰的臉孔。
  「這樣好些嗎?」他問。
  「嗯。」她輕哼了一聲。
  他的手指繞著她的辮梢,細而滑的頭髮柔軟的纏在他的手上。繼續盯著她的眼睛,他問:
  「什麼時候開始,你愛上了黃昏的散步?」
  「什麼時候開始,你愛上了黃昏的淺酌?」她也問。
  「好像是你先開始散步,才有我的淺酌。」他說。
  「不,好像是先有你的淺酌,才有我的散步。」她說。
  「是嗎?」他注視她。「嗯。」他的手放開了她的髮辮,慢慢的從她腰際向上移,而捧住了她的臉。他的眼睛清幽幽的在她眉目中間巡視。然後,他俯下頭,自然而然的吻了吻她的唇,高雅得像個父親或哥哥,就那樣輕輕的在她嘴唇上碰觸了一下。抬起頭,他再凝視她,於是,突然間,一切堤防崩潰,他猛的擁住了她,嘴唇火熱的緊壓著她的,貪婪的、炙熱的在她唇際搜尋。他一隻手攬住她的腰,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把她的小身子緊緊的擠壓在自己的胸前,而在全身血液奔騰的情況下,去體會她那小巧玲瓏的身子的溫熱,和那顆柔弱細緻的小心臟,捶擊著胸腔的跳動聲。「唔,」她呻吟著,眼睛是闔攏的,語音模糊而低柔:「慕天,為什麼讓我等這麼久?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她的聲音被吻堵塞住。「我不敢……」「不敢?為什麼?」「我不——不知道,別問,別多說。」他的嘴唇揉著她的,新的吻又接了上來,掩蓋了一切的言語。他緊緊的箍著她的身子,壓制已久的熱情強烈的在他每根血管中燃燒。他的唇從她的唇上移開,沿著她的面頰滑向她的耳邊,喘息的、低低的、囈語似的說:「這是真的嗎?我能有你嗎?我能嗎?」
  「你能,如果你要。」她低語。腦中迅速的掠過一個黑影,高悌的黑影,但她閉閉眼睛,似乎已將那黑影擠出腦外。高悌!別去想!別去想!她要這個「現在」,這個太美麗的「現在」!風在吹拂,月在移動,水在低唱……還有比這一剎那更美的時刻嗎?還有比這境界更好的天地嗎?太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她願為生命而歌,為世界萬物而笑。太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這微風,這月亮,這低柔輕緩的流水……。
  「我要?」他的聲音沉□瘖啞,像來自森林中的一聲歎息。「我要?是的,我要!」他歎息。嘴唇在她面頰上揉擦,又落回到她的唇上。「我要,我要,我要。」他重複著。
  「慕天,」她喃喃呼喚:「慕天,慕天。」她的胳膊緊纏著他的脖子,被露水浸濕的手臂清涼的貼著他的皮膚。「慕——天——」幽幽的,長長的一聲低喚,是個長而震顫的小提琴琴弦上的音符。「你聽到風聲嗎?」他問:「風在這兒,它知道我。」他像囈語般的說:「水也在這兒,水也知道我。我發誓我用我全心靈來愛你——全心靈,沒有絲毫的虛偽、欺騙、和保留。」
  「用不著誓言,」她說:「我知道,我信任,我也瞭解。」她把臉拉開了一段距離,用清亮的眸子,單純而信賴的望著他。月光正好射在她的臉上,蒼白,凝肅,美麗。燃燒著的眼睛裡汪聚著熱情,唇邊是個沉靜而心滿意足的微笑。他注視她,一下子就把這黑色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口。低低的,迫切的自語著說:「我但願冥冥中有一個神能為我的心作證——我不想傷害你,天知道!讓你遠離開一切的傷害!」
  「沒有人會傷害我。」她輕聲說,高悌的黑影又來了,摔摔頭,她硬把那黑影摔掉。仰起頭來,她渴望而熱烈的說:「有你在,我還怕什麼傷害?我什麼都不怕。」
  他閉閉眼睛,身子晃了晃,攬緊了她,他再吻她。月亮在雲裡穿出穿進,露珠在枝頭悄悄跌落,夜的腳步緩緩的踩著流水而去。風在歎息,水在歎息,一兩隻秋蟲拉長了嗓子,也在幽幽的歎息。她在他懷裡悸動了一下。輕輕的說:
  「有人來了,我聽到腳步聲。」
  「別管!」他說,繼續吻她:「讓他去!」
  「他向我們走來了。」「別管!」她推開他。月色裡,一個老婦人挺立在月光之下,花白的頭髮在夜風中顫動,嚴肅的眼睛帶著強烈的責備意味,憤憤的盯著面前的兩個人影。
  「好呀,小姐!」她叫。
  「哦,是你,奶媽。」夢竹慢悠悠的說,透了一口氣,神態立即顯得寧靜而坦然。是奶媽,不是母親!只要不是母親就好!她牽著何慕天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奶媽的手腕上,微笑著,安詳而恬然的說:「奶媽,這是何慕天。」又仰頭對何慕天說:「這是我的奶媽,她常弄糊塗了,以為自己是我的媽媽。我也常弄糊塗了,也把她當作媽媽。」何慕天的手停在奶媽的手腕上,微俯著身子,他安靜的望著奶媽的臉,親切的說:
  「你好,奶媽。」「我?」奶媽注視著這張臉,怎樣的一對深沉誠摯的眼睛!怎樣的一副懇切溫柔的語調!還有那神態,那風度,那舉止……那漂亮溫文而年輕的臉!她用手揉揉鼻子,囁嚅著從喉嚨裡逼出幾個字:「我,我好。」
  「我正在和夢竹看月亮,」何慕天說:「月亮真美,不是嗎?」
  「嗯,嗯,美,真美。」奶媽從鼻子裡接著腔,美?真美?你們看到了嗎?天知道你們怎樣看月亮的!可是,這男孩子的語氣那樣柔和,不容人反駁,也不令人討厭。嗯,反正,月亮總是美的。「你來找我嗎?」夢竹問:「我又不是三歲小娃娃,離開一下下你就到處找。」「哦,好小姐!」奶媽回復到現實中來了:「一下下!說得好!吃過晚飯跑出來,就沒影子了,現在幾點了,知道嗎?衣服也不穿夠,跑到這河邊來吹風……」
  「她不會受涼的,奶媽。」何慕天插進來說。
  不會受涼的?當然啦!奶媽張大眼睛,望著面前這頎長而漂亮的青年。不會受涼的!你的衣服裹著她,你的胳膊抱著她,她當然不會受涼啦,但是,你呢?穿得那麼單薄,站在這風地裡,也不怕冷嗎?秋夜的露水那麼重,看你們連頭髮都濕了。跺了跺腳,驅除了部份由腳底向上竄的寒氣,她忍耐的說:「好了,小姐,該回去了吧?你媽叫我出來找你,回頭挨了罵,又該生氣不吃飯了。」
  夢竹凝視著何慕天,微微的含著笑,半側著頭,一股渾然忘我的樣子。何慕天扶著樹幹,也默默的凝視著夢竹。好久之後,夢竹才慢吞吞的解下了身上的大衣,遞給何慕天。何慕天機械化的接了過來,仍然注視著夢竹。奶媽忍耐的站在一邊等待,看著他們相對而立,卻久久都無動靜,而夢竹解下了大衣之後,在惻惻的寒風裡,又不勝其瑟縮,小小的鼻頭都凍紅了。如果再不管他們,很可能他們要這樣相對到天亮。於是,她走上前去,像牽一個小女孩般牽住了夢竹的手,說:「走吧,走吧!」夢竹順從的、機械化的跟著她走了幾步,一面還回過頭去望著何慕天,後者仍然佇立在柳樹之下,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跟蹤著她。「走吧!走吧!」
  奶媽拉著夢竹向前走,心中又氣憤了起來,這算什麼?女孩兒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邊約會,還做出這股難分難捨的樣子來。何況夢竹還是有了婆家的!扯住她,她向前邁了幾個急步,嚷著說:「好了,好了,只管看個什麼?再不回去,你媽會把你撕碎掉!看看你,這是副什麼樣子?要是給高家的知道,你還要不要做人呢?」「奶媽!」夢竹喊了一下,突然掙脫了奶媽的手,跑回到柳樹底下。那兒,何慕天彷彿也變成了一棵樹,動也不動的挺立著。夢竹仰著頭,對何慕天不知道說了兩句什麼,才掉回身來,跑到奶媽身邊,說:「我們走吧!」
  「你又跑去講什麼?」「你別管!」「好,我不管!」奶媽咬咬牙說:「你趁早跟我回家去,然後把今天晚上這些事情都告訴你媽,讓你媽來教訓你,反正我管不著你!」夢竹嘟起了嘴,眼睛望著地下,說:
  「你真要告訴媽?」「當然啦!女孩兒家黑夜裡在河邊和男人家摟摟抱抱,別以為我老了眼睛看不清!看月亮?月亮長到那兒去了?別丟人了……」「奶媽!你說得好聽一點好不好?」
  「喲喲,怪我說得不好聽,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
  「你!」夢竹氣得跺了跺腳:「你根本不懂愛情!」
  「哎喲,我不懂!我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懂!夢竹,你小心點兒,男人有幾根腸子我全知道!別看你這個什麼大青天,離恨天的……」「何慕天!」夢竹叫。「好好,何慕天就何慕天,長得儘管白白淨淨,心裡還不是骯髒一堆!夢竹,你可是有了婆家了……」
  「奶媽!」夢竹氣憤憤的大叫:「閉上你的嘴巴!你是老糊塗了,是不是?」「我?」奶媽盯著夢竹說:「我是老糊塗?你才是小糊塗呢!」
  「我怎麼糊塗?」夢竹問:「你根本不懂!我在追尋一份最美麗的感情,像詩一樣,像夢一樣,像月亮、雲、和星星一樣,又美麗,又神奇,又……」話沒說完,接連就是兩聲「阿嚏!阿嚏!」把詩和夢都趕走了,她站住,揉揉鼻子,又是一聲「阿嚏」,奶媽點點頭說: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非受涼不可!還不走快一點!雲啊,星星啊,也保不了你不生病啊!」
  跨進家門,才走進堂屋,夢竹就不由一愣。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邊,一張紫檀木的椅子裡。桌上,桐油燈燃得亮亮的,昏黃的光線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臉上。由於長久的蝸居室中,而太少接觸陽光,她的臉色就顯得特別的蒼白。兩道黑黑的眉毛低壓在銳利有神的眼睛上,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莊重之感,她靠在椅子裡,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冷冷的望著走進來的女兒。用嚴厲而不雜絲毫感情的聲音說:「過來!夢竹!」夢竹怯怯的看了母親一眼,慢吞吞的走了過去。「你到哪裡去了?弄得這麼晚?你說!」
  「我……」夢竹垂下頭,輕輕的吐出兩個字:「散步。」
  「散步?」李老太太挑起眉毛:「散步!你騙誰呀?你從吃過晚飯散步到現在?」「嗯。」「你還敢嗯?你趁早說出來吧,你幹了些什麼事情?」
  「沒有幹什麼嘛,」夢竹說:「就是散步。」
  「奶媽!」李老太太喊,眼光銳利的,穿透一切的盯在奶媽的臉上。「你在哪兒找到她的?」
  「在……」奶媽掃了夢竹一眼,她向來對李老太太有幾分畏懼,囁嚅了一會兒,終於說了出來:「河邊上。」
  「河邊上!這麼晚,她在河邊上做什麼?」李老太太更加嚴厲的望著奶媽,在這對厲害的眼光下,要撒謊幾乎是不可能的。「她在……她在……」奶媽嚥了一口口水:「在……」
  「奶媽!」李老太太睨視著她:「你可不許幫她隱瞞!」
  「她在……在看月亮!」
  「看月亮?」李老太太皺皺眉:「她一個人?」
  「她……」奶媽週身的不自在,李老太太的厲害使她無招架之力:「她……她……」
  「阿嚏!」夢竹打了個噴嚏,奶媽望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找到機會來掉換話題:「瞧,受涼了吧!到河邊上吹風吹的!趕快到床上去躺著吧!」「奶——媽!我——問——你——話!」李老太太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她和誰在河邊看月亮?」
  「阿嚏!」夢竹又是個噴嚏。
  「她——」奶媽伸伸脖子,彷彿有個雞蛋梗在喉嚨裡:「一個人。」「一個人?」李老太太不信任的問:「就她一個人?」
  「嗯,就她一個人。」雞蛋嚥下去了,謊已經撒了,就硬著頭皮撒到底吧!「奶媽,」李老太太審視著奶媽,多年相處,她知道這老婦人是老實透了的人,從不敢撒謊的。「你說的都是真話?沒有幫這個鬼丫頭隱瞞我?你知道,說了謊話將來是要下拔舌地獄的!」奶媽機伶伶的連打了兩個冷戰。
  「她確實是一個人嗎?你看清楚了?」李老太太再釘了一句。「阿嚏!阿嚏!阿——嚏!」夢竹揉著鼻子,眨巴著眼睛,望著奶媽。「嗯,嗯,當然看清楚了,就她一個人。」奶媽心一橫,拔舌地獄就拔舌地獄吧。李老太太抬起眼睛來,似乎是相信了,凝視著夢竹,她點點頭,冷冷的說:「夢竹!你給我放規矩一點!以後待在家裡少出去,看你那對水汪汪的眼睛就不正經,我們李家是書香門第,你可別給我出乖露醜!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深更半夜在河邊閒蕩,算什麼名堂?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夢竹的眼珠轉了轉:「作詩,找靈感!」「作詩?你作了首什麼詩?念給我聽聽看!」
  「我——」倉卒間,夢竹找不到搪塞的東西,嚥了口口水,她念出了何慕天的詞:「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閒愁!任他人嗤我,怪誕無儔,多少幽懷暗恨,對知己暢說無休……」「好了,」李老太太打斷了她:「你就會作這種詞!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頭!看吧,將來門風一定要敗在你手上。去吧,回房去!穿那麼一點點,找病!」
  夢竹回到房間裡,長長的透出一口氣。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對著桌上的油燈發呆。「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閒愁!」是嗎?癡情空惹閒愁?她瞇起眼睛,燈光裡,何慕天的臉在火苗中隱現。「何——慕——天——」她張著嘴,無聲的念:「何——慕——天——」
  門推開了,奶媽在她面前一站,手裡拿著托盤。
  「做什麼?」她問。「敲敲蛋!」她望著奶媽,奶媽也望著她。噘噘嘴,她笑了,看在「拔舌地獄」上,這兩個蛋似乎是非吃不可。勉為其難,在奶媽虎視眈耽的監視下,她伸著脖子,好不容易的噎下了那兩個蛋,奶媽看著她吃完,又遞上一個碗。
  「這又是什麼?」夢竹瞪大眼睛問。
  「紅糖薑湯,祛寒的,趕快趁熱吃!」
  「我——根本沒受涼!」
  「還說沒有,剛剛起碼打了十個噴嚏!」
  「那——那是裝出來的——」話沒說完,鼻子裡一陣發癢,禁不住連著兩聲「阿嚏」,倒是貨真價實的噴嚏,奶媽點點頭說:「你看!怎樣?」夢竹斜睨著奶媽,無可奈何。接過碗來,她一口口的嚥了下去,禁不住蹙眉尷嘴。奶媽收拾了碗筷,把她的睡衣找出來,放在枕頭旁邊,抖開棉被,鋪好了床。再審視了她好一會兒,才拿起托盤,準備出去,走了兩步又站住了,對她嘰哩咕嚕的說:「我下拔舌地獄倒沒關係,只是,好小姐,你媽這個脾氣,你是清楚的。你和那個什麼天要是認了真,你可準備怎麼辦?不是小娃娃了,一切事情,你也該自己想想清楚!」
  說完,她拿著托盤走了。這兒,夢竹用雙手托著下巴,瞪視著油燈,真正的發起呆來。油燈上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乎在象徵著那茫不可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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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18 13:54: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楊明遠和王孝城從沙坪壩的鎮上走了出來,順著腳步,慢吞吞的沿著嘉陵江踱著步子,一面熱心的討論著藝專的兩位教授,鄧白和吳茀之的畫。這兩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楊明遠卻是李長白的得意門生,特別喜愛工筆人物。王孝城不喜歡工筆畫,嫌它太瑣碎太細緻,一來就聳聳肩說:
  「畫一隻猴子哦!三萬六千根毫毛,一根根的畫上去,一隻猴子就可以畫上幾小時,簡直是殺時間!假若畫一張『百猴圖』,可以把人從頭髮黑的時候畫到頭髮白的時候,毫毛還沒畫到一半呢!」他自己畫寫意,山水和花卉都來,楊明遠也常常說王孝城的畫:「提起筆來,就那麼一揮一灑,這兒提一下,那邊點一點,就算完事,枝子從哪兒長出來的都不知道!」
  所以每當畫起畫來,兩個人都少不了要挖苦對方,王孝城一來就問:「美人衣服上的花繡了幾朵了?」
  楊明遠也會來一句:「塗了幾個墨團團了?」
  原來,王孝城曾有一張得意的「墨荷」,用大號畫筆畫的,氣派非常之雄厚,整張畫紙上就是幾匹荷葉,和一枝亭亭伸出的蓮蓬。楊明遠認為畫得太草率,稱他是「塗幾個墨團團」。每次談起畫畫,也總是要爭論幾句,像鄧白和吳茀之,楊明遠就喜歡鄧白,王孝城喜歡吳茀之。兩人走著一邊還大聲的辯論著。已經是深秋的時分了,雖然是午後,氣候仍然很寒冷,沒有太陽,天是陰沉欲雨的。光禿禿的柳條在蕭瑟的寒空中搖擺。王孝城指著柳樹說:「堤邊柳,到秋天,葉亂飄!
  葉落盡,只剩得,細枝條!」
  楊明遠微笑著接下去念:
  「想當年,綠蔭蔭,春光好,
  今日裡,冷清清,秋色老!」
  「噢,秋天!」王孝城蹙著眉說:「我不喜歡秋,太肅殺,容易引起人的鄉愁和感慨!」
  「尤其在這寒陰陰的氣候裡,」楊明遠說:「冬天似乎馬上會來,而冬衣還睡在當鋪裡。簡直是給人威脅!」
  「學學小羅,四大皆空,也照樣無憂無慮!」
  「秋天來了,他四大皆空,預備怎麼辦?」
  「你別為他發愁,」王孝城笑著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今年,我想他是沒問題了。有人會為他想辦法的。」
  「有人為他想辦法?誰?」
  王孝城伸手指指天際,楊明遠下意識的一抬頭,正有一群鳥向南邊飛去。「燕子?」他問。「噢,燕子,」王孝城說,「小飛燕。」
  「你怎麼知道?」「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來,其實,小羅不是個笨人,你別看他嘻嘻哈哈的,好像心無城府。事實上,他是十分工於心計的,就拿他對小飛燕來說吧,胖子吳追求得火燒火辣,弄得人盡皆知也沒追上。小羅呢,毫不費力的,不落痕跡就讓小飛燕傾了心。我總覺得,追求女孩子是一門大學問,技術是很重要的,像你像我,都不行!」
  「不過,我們也並沒有追求女孩子呀!」楊明遠說。
  「我們是沒有行動而已,並非沒有動心,你敢說我們常玩的那一群裡的女孩子,你就沒有為任何一個動心嗎?不過,我王孝城是不想結婚的,交女朋友就得作婚姻的打算!我怕婚姻,那是枷鎖,我寧可海闊天空,自由自在的過過舒服日子,不想被婚姻鎖住。而且,我也有自知之明,除非有我真愛的女孩子,要不,還是算了。」
  「什麼意思?」楊明遠沒聽明白:「怎麼個『算』法?碰不到你真愛的女孩子,你就終身不結婚?」
  「或者。要不然,就娶盡天下的美女,如果我得不到我真愛的女孩子,任何女人對我都一樣了!」
  「你的說法好像是你已經有了傾心的對象,而又無法得到。」「也可能,我晚了一步!」
  「蕭燕嗎?」「別胡扯八道了!」王孝城哈哈一笑,抬頭看了看天,烏雲在天邊聚攏,一陣風來,帶著濃重的寒意,「真的,冬天快來了御寒的衣服還沒影子呢,還在這兒胡扯!」
  「要下雨了,」楊明遠也看了看天:「秋天,真不給人愉快感!」又是一陣風來,他用長袖對著風兜過去,微笑著說:「好了!裝了一袖清風,總算不虛此行,回學校吧!」
  「唔,」王孝城的眼睛直視著前方:「不過,也有人不受秋的影響,照樣追求著歡樂。」
  「是嗎?」楊明遠泛泛的問。
  「唔。」王孝城依然就前面看著。
  楊明遠順著王孝城的眼光看去,於是,他看到一幅美麗而動人的圖畫。在嘉陵江水畔的一個石階上,何慕天正無限悠閒的坐著,他身邊是一根釣兔竿,斜伸在水面上,這一頭,並非拿在手中,而是用塊大石頭壓在地上。他的眼睛也沒有注視水面的浮標,只呆呆的凝視著他左邊的那個人。在他左邊,夢竹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垂著兩條大髮辮,繫著一件白色的披風。披風寬大的下擺,正迎風飛來,像極了白蝴蝶的雙翅,伸展著,撲動著。她膝上放著一本書,但她也沒有看書,而用胳膊支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愣愣的,一動也不動的望著何慕天。「你看,」王孝城笑了笑:「這就是人生最美麗的一刻,天地萬物,都在彼此的眼睛中。」
  楊明遠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似乎很懂得感情。」
  「哈,是嗎?」王孝城笑著說,拉拉楊明遠的袖子:「我們走開吧,別去打擾他們,看樣子,他們的世界裡,已沒有第三者能存在了。」楊明遠仍然注視著那對渾然忘我的人兒,好半天,才聳聳肩,突然覺得天氣變得很冷了。
  「走吧,恐怕要下雨。」
  他們折了回去,準備去坐渡船回學校。路上,兩人都莫名其妙的沉默了起來,起先的那股高談闊論的興致都沒有了。秋風帶著壓力對他們撲面而來,暮雲正輕悄悄的在天空上鋪展開來。默然的走了好一會兒,楊明遠才深思的說:
  「奇怪,她為什麼選擇何慕天?我覺得何慕天有點怪,而且有些神秘,家在昆明,幹什麼跑到重慶來讀大學?西南聯大不是也很好嗎?他又總有用不完的錢,而他的家庭,大家都只傳說很有錢,卻誰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情形,你不覺得這個人可能有問題嗎?」
  「有問題?你指那一方面?」
  「例如政治背景……」
  「絕對不會!他是個詩人,滿身詩人氣質,別的什麼都沒有,至於思想,我保證他是個純右派的。你別胡思亂想,你對他好像很有成見,一開始你就不喜歡他。」
  「並非成見,只是——」他皺皺眉:「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或者是因為——」王孝城說了一半,又嚥住了。
  「因為什麼?」「沒什麼,船來了,走快一點吧!」
  上了渡船,到了對岸,兩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的向藝專走去,一大段路,誰都沒有說話。直到藝專的黑院牆已經在望了,王孝城才突然的歎了口氣:
  「唉!」「唉!」楊明遠也歎了口氣。
  「怎麼了?你?」王孝城問。
  「怎麼了?你?」楊明遠也問。
  「我?沒有什麼。」「我?也沒有什麼。」王孝城看看楊明遠,後者也看了看他。然後,王孝城笑了,一拉楊明遠的袖子說:
  「走!到校門口茶館去喝兩杯,我喝酒,你喝茶!」
  「你有錢?」「錢?」王孝城豪放的摔摔袖子:「賒帳吧!以後再說!」
  兩人跨進了茶館,坐了下來。
  外面,細雨開始綿綿密密的飄飛了起來。
  「好呀!小姐!」「噓!別叫!」夢竹把手指壓在嘴唇上,對奶媽警告的說,一面用那對美麗的大眼睛懇求的望著奶媽。
  「外面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現在,每天中午你媽一睡午覺,你就往外面溜,等到你媽醒來找不到你,又要跟我發脾氣!」「好奶媽,幫幫忙!我去兩小時就回來,包管媽的午覺還沒醒,神不知鬼不覺的,決不會牽累你!」
  「兩小時?那一次你是守時兩小時回來的?要我在你媽面前左撒謊右撒謊,將來我真下了拔舌地獄哦,一定把你也拉進來!」「我一定陪你,好不好?」夢竹說著,急急的向門口溜去。「你不用擔心拔舌地獄裡沒人陪你!我准陪,一言為定!」
  「喂喂,」奶媽趕上來,又拉住了夢竹:「你不帶把雨傘?外面在下雨!」「這一點毛毛雨,有什麼關係?」夢竹掙脫了奶媽的手。
  「你那個離恨天又在等你了,是不是?」
  「奶媽!」夢竹歎口氣說:「我告訴你多少次了,是何慕天,不是離恨天!」「何慕天,離恨天,還不是差不多!」奶媽嘰咕著,一抬頭,看到夢竹已經走到門外去了,就又移動著小腳,吃力的追了上去,扶著大門,再釘了一句:「兩小時之內,一定要回家哦!」「知道了!」夢竹頭也不回的說,向前面匆匆走去,走了老遠,才站住鬆了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說:「怎麼上了點年紀的女人,就都會變得這樣嚕囌的呢!」
  一把傘突然伸了過來,遮在她的頭頂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一對深沉、含蓄、而帶著笑意的眼睛,一襲藍布長衫罩在夾袍子上面,依然帶著他特有的那股瀟瀟灑灑的勁兒。她笑了,歡欣的情緒鼓舞著她,她覺得自己像一朵清晨的睡蓮,正緩緩的綻開每一朵花瓣,欣欣然的迎接著美好的世界和黎明。「是你?」她欣喜的說:「嚇了我一跳!」
  「是嗎?」他問,盯著她的臉,在傘的陰影下,注視著她那清新美好的臉龐。「我在小茶館裡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實在等不下去了,只好迎著這條路來接你。怎麼?今天為什麼這樣晚?」「媽剛剛才睡著。」夢竹說,和何慕天並肩向前面走。細雨輕飄飄的灑在油紙傘上,發出蟋蟋的響聲,石板地上濕漉漉的,混含著泥痕。何慕天的長衫下擺上已全是泥水和污點。「唉!」她忽然歎了口氣。「怎麼了?」「永遠要這樣偷偷摸摸,明明是正大光明的事,卻好像犯了罪一樣。」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樣?他悄悄的打量她,那純潔真摯的小臉龐,那寧靜、單純、信賴的眼神,那無邪的而帶著幾分倔強的嘴角!怎樣一個善良而熱情的女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怎麼?你?」她問。「沒——沒有什麼。」他掩飾的說,挽住了她的腰,傘在她的面頰上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她的眼睛在陰影下亮晶晶的閃著光。肩並著肩,共在一把傘之下,他們緩緩的在青石板的路上走著,走了一段,夢竹發現他們並非和往常一樣向鎮外走,而是在向鎮中心走去,就詫異的問:
  「你帶我到哪裡去?」「我住的地方。」「你住的地方?」「嗯,我昨天才從宿舍裡搬出來,在鎮上租了一間屋子,這樣一來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雜零亂,二來我們也不必天天到江邊上去吹風淋雨,小茶館裡眾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對不對?」「你租的?怎樣的房子?」
  「別人分租出一間給我,倒很安靜,又有獨立的門戶。你來參觀一下吧。」何慕天租的房子在一條巷子裡,有個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參天的古槐中堆著假山石,石邊疏疏落落的開著幾株菊花。沿著院子中的石板路向裡走,是棟陳舊、古老的大宅第,有條長長的走廊,走廊邊有好幾間獨立的房子,其中一間就是何慕天租的。廊簷上還掛著幾個鳥籠,裡面卻早已沒有了鳥的蹤跡。廊下,幾株瘦瘦的、缺乏照料的菊花在秋風中搖曳。一目瞭然,這又是那種沒落的世家,除了空空的一幢房子,已經一無所有,於是,就把房子分租給大學生,賺一些錢來維持家用。
  何慕天打開了自己那間的房門,夢竹走了進去。房子並不小,傢具顯然也是向房東一併租下的,一張桌子,幾把檀木椅子和一張笨重無比的床,還有個頂天立地的大櫥,油漆剝落,不過還可看出當初是件講究的東西,櫥門上雕刻著十分細微而瑣碎的圖案。夢竹四面看了看,笑著指了指那個大櫥:「可以藏得下好幾個人!」
  「把你藏進去,如何?我離開的時候,你就藏進去,別人也找不著你。我回來了,拍拍手,叫兩聲粉蝶兒,你就趕快飛出來陪我!」「說得好!」夢竹笑著說,走到桌子旁邊,注視著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書,然後順手抽出一本花間集來,翻開來,裡面夾著一張照片,她凝視著那照片,濃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是張豐滿的嘴,一頭濃郁的頭髮,捲曲的披散著。臉上帶著一絲野性而充滿自信力的笑。她把眼睛從照片上抬起來,望著何慕天,抿著嘴角對何慕天微笑。
  「你笑什麼?」何慕天不解的問:「你在書裡看到了什麼東西?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
  「書中自有顏如玉!」夢竹仍然在笑,把書遞到何慕天面前來:「是誰?好漂亮!你的姐姐?妹妹?還是情人?」
  何慕天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喉嚨口,面對著這張照片,他不能抑制的變了色。把書從夢竹手裡拿下來,丟在桌子上,他迅速的在腦子裡編織謊話,可是,抬起頭來,他接觸到的是一對坦白、無邪的大眸子,裡面盛滿的全是單純的熱情和百分之百的信賴。彷彿那張照片絲毫也沒引起她的疑心和介意,就像書中的一頁插畫般那樣自然。在這對眸子的凝視下,他感到強烈的自慚形穢,和強烈的自責。用牙齒咬住嘴唇,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怎麼了?慕天?」夢竹收起了微笑,詫異的望著他:「你不舒服?」「夢竹,」何慕天喃喃的喊,走過去,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口,下巴緊貼在她的頭髮上,渾身顫慄的喊:「夢竹,我那麼喜歡你,那麼愛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制住在血管中過份奔放的熱情。夢竹,你不會知道,你不會瞭解,我愛你有多麼的深切和狂熱。」
  「我知道,我瞭解。」夢竹仰起頭來,水汪汪的眼睛熱切的望著他,面頰上散佈著一層興奮而激動的紅暈。「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要想壓制住自己不去愛你,簡直是一件無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經壓制過,盡我的全力去壓制,可是一旦堤防崩潰,那洶湧的洪流可以淹沒一切,那樣強大的衝擊力,那樣不可遏制的奔騰流竄!」他注視她,在她的瞳仁裡,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和燃燒著的眼睛:「夢竹,要不愛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繡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全引不起我的興趣,你坐在那兒,寧靜、安詳、而又美麗。你的眼睛裡有夢想,整個臉龐都煥發著光彩,當戲演到最動人的地方,有兩滴亮晶晶的淚掛在你的睫毛上,我竟衝動的想要去吻掉它。戲散了,我送你回家,你走在我身邊,凝視著草裡飛竄的螢火蟲,安靜得像個小小的、怕給人惹麻煩的孩子。到了你的家門口,你扶著門,看著我走開,溫柔的眼睛像兩顆黑夜裡閃爍的露珠,我必須用全力去控制自己,不對你作過份的注視。然後,我孤獨的沿著石板小路走回學校,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對自己不斷的說:『這就是你所追尋的,這就是你所幻想的,這就是你曾夢寐中渴求的女孩子,是你一切的夢的綜合,這個女孩子——李夢竹。』」
  夢竹的眼睛裡凝聚了淚珠,懸然欲墜的滿盈在眼眶裡,微仰著頭,她一瞬不瞬的凝視著正在訴說的何慕天,微微扇動著嘴唇,無聲的低喊著:「慕天,哦,慕天!」「然後,是磐溪的茶館之聚,」何慕天繼續說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憶裡:「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間,那樣的超群出眾,你以好奇的目光,探視著,領會著週遭的一切,除了微笑,幾乎什麼都不說。你不知道你那沉靜溫柔的態度,和那飄忽的微笑怎樣強烈的吸引和打動我,為了抗拒這股引力,我喝下了過多的酒,但沒有醉於酒,卻醉於你的凝視和微笑。或者,是我那兩句略帶感傷味的詞,引起你作詩的興趣,即席而賦的『雨余芳草潤,風定落花香……』讓我進一步的領略到你的才氣和詩情……我已經太喜歡你了,喜歡得一看到你就心痛,喜歡得不能不逃避。於是,我逃避了,我躲開你的眼光,我把自己埋進酒杯裡,我克制住強烈的想送你回家的衝動,而忍心的望著你孤獨的走開……」
  夢竹的淚珠沿著面頰滾了下來,微顰著眉梢,微帶著笑意,她默默的搖了搖頭。「……南北社不成文的成立了,每週一次的聚會成為我生活中的中心,不為別的,只因為聚會中有你。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我告訴自己,僅此而已。但,一次又一次的見你,一次又一次的無法克制。每次望著你走開,我覺得心碎,聽著別人談論你,我覺得煩躁和嫉妒。特寶公開承認在追求你,使我要發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都是對你的褻瀆,而我——」他長長歎息:「又有何資格?」
  「慕天,」夢竹搖搖頭,新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你太低估你自己了!」「是嗎?」何慕天蹙著眉問,痛楚而憐惜的凝視著夢竹那含著淚、而又注滿了欣喜之情的眼睛。「是嗎?夢竹?是嗎?我配嗎?」「慕天!」夢竹發出一聲喊,激動的用雙臂緊緊的環住了他的腰,把臉埋進他胸前的長衫裡,聲音模糊的從長衫中飄出來:「慕天,我愛你!我崇拜你!」
  「是嗎?夢竹,是嗎?我值得你愛和崇拜嗎?」何慕天囈語般的、不信任的問。「你值得!」夢竹重新仰起頭來,熱情的臉龐上洋溢著一片光彩:「慕天,你為什麼這樣不安?這樣沒有自信力?」
  「我怕命運!」「命運?」「是的,命運。」何慕天用手捧住夢竹的臉,深深的望進她的眼底:「我那樣喜歡你,唯其太喜歡你,就生怕會傷害你。在鎮口那個小茶館中,我曾天天等待你,只為了看看你。咳,夢竹,夢竹,我到底還是忍不住,那天晚上,看到夜深霜重,你仍然佇立不走,我直覺你是在等待我,我依稀聽到你的呼喚……」「慕天,我是喊了你,用我的心!」夢竹微笑著說:「我也有個直覺,如果我站著不走,你一定會來,所以我就固執的等待著。結果,你真的來了,可見我們是心靈相通的,是嗎?」
  「但是,」何慕天呆呆的注視著她:「以後會怎麼樣呢?夢竹,我們怎麼辦呢?」他咬住嘴唇,深切的凝視她,內心在激烈的交戰。「夢竹,」他的喉嚨沙啞:「夢竹,你不知道,你那麼善良,我要告訴你……」
  「別說!」夢竹叫:「我知道你想些什麼?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麼?但是,你別怕,我有勇氣應付那一天的打擊,我有勇氣!我母親不能強迫我!慕天,別為高家的事發愁,連我都有勇氣,難道你還沒有勇氣嗎?」
  「高家?勇——氣?」何慕天愣愣的說。「是的,高家!我恨透了他們!可是,現在總是婚姻自主的時代,是嗎?有誰能強迫我呢?我和高家訂婚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他們不能用這樣的婚約來限制我!只是怕媽媽……但,總有一天我要面臨和媽媽攤牌的,慕天,體會給我勇氣的,是不是?」
  「我——給你勇氣——?」何慕天依舊在發怔。
  「是的,是的,你會給我勇氣!」夢竹像得到了保證似的說:「你別發愁,慕天,只要有你,我還怕什麼呢?」她挺了挺瘦小的背脊:「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
  「夢竹!」何慕天低低的叫,眼眶濕潤了。「你不知道,我是說……我……」「別說了!」夢竹摔了摔頭:「最起碼,現在別讓他們的陰影來困擾我們!慕天,我告訴你一句話,」她望著他,用一種堅定的、果決的、嚴肅而不移的語氣說:「今生今世,活著,願做你家的人,死了,願做你家的鬼!我是非你莫屬!」
  何慕天凝視著她,接著就深深的顫慄起來,他把她擁在自己的胸前,緊緊的環抱住她。淚溢出了他的眼眶,他用面頰依偎著她黑髮的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記得孔雀東南飛裡那兩句詩嗎?」夢竹輕輕的說,用柔和如夢的聲調念:
  
  「君當如磐石,妾當如蒲草,
  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她發出一聲深長的、滿足的歎息,緊偎在他胸前,幽幽的說:「你是磐石,我是蒲草,我將堅韌如絲,但求你永不轉移!」
  何慕天無法說話,只更緊的攬住她。雨在窗紙上浙浙的滴著,風在樹葉中穿梭。夢竹又是一聲歎息:
  「你的心在跳,」她說:「好重,好沉,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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