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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鈴蘭

[都市言情] [席絹] 逢魔時刻【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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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3 02:50:2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章   


  「你覺得像不像?」雙手各拈起棉紙一角,展示畫作於佳人面前。

  姬向晚凝重地看了良久,首先建議道:

  「你要不要先去找幾本書回來研究繪圖的基本筆法?」

  「不像嗎?」湛無拘抖了抖紙張,堅信自己頗有繪畫天分。事實上他眼中的焦蘭達就是長成這個樣子。

  「很像,十足像令堂的大作。」直到此刻她終於相信上次所見之畫像,確實出自湛家大娘之手。

  湛無拘唇角抽搐:

  「拜託!她是個畫癡。」

  「我相信。」絕非有意侮辱,只不過事實就是如此。

  此刻,他們坐在馬車裡,車行的方向是蘇州。昨日由紀宅出走後,正好瞧見紀家商號裡正有三十輛馬車的貨物要運往蘇州,湛無拘付了些銀兩,便穩當地跟著這一列貨旅走。閒來沒事,湛無拘才準備以牙還牙地在抵達蘇州後,往大街貼滿焦蘭達的畫像,並且寫上一些壞話……

  但計畫顯然注定要夭折。畢竟你能對一名畫癡抱多大的希望?

  由得他玩興盡了,姬向晚才有所感道:

  「昨日還堅持要我與表哥談清楚呢,卻又直巴巴地趕往蘇州走。你的心性真是一日數變。」所以……他親她,亦是一時興起而已……吧?!

  湛無拘丟開了棉紙,偎近她道:

  「瞧昨日那情況,短期內方表哥是不得清閒了,哪有機會給你們了斷這種家務事?反正方首豪知道我是你未來的丈夫便成了。我們打過招呼啦,有這麼多人可以見證之下,可不能說咱們私走毀婚了。」

  她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我的心已夠亂了,你何苦硬要來攪和呢?」

  「向晚,你又何苦堅持要扛著失意的包袱,不放寬心去玩鬧大笑呢?」他反問。

  「因為事情是發生過的,而我傷心。你無法只對好玩的事大笑,而面對傷心的事卻不予感受吧?」

  他突然抓住她右掌,並攤開朝上:

  「你相信算命嗎?」

  呃?改談別的了?那她想談的正事怎麼辦?

  「信嗎?」他催促。

  「我信老天爺安排了一切。」

  他搖頭,卻也點頭,開始評著她掌紋:

  「你的手指纖長、顏色紅潤,三條主紋路深且弧度完美,表示你是一個善良、心好命也好的女子。當然有一些不識相的小細紋各自橫阻在主脈上,表示了人生裡的波折,但最重要的——」他輕輕縮起她手掌為拳:「命運,掌握在我們手中,這也是可信與可不信之處。」

  她呆呆望著他,仍在消化他的意思。

  「如同我們活過的歲數不會再回來一般,你該重視的,應是當下的快樂悲傷、每一日的酸甜苦辣。否則豈不白活了?過去既然無法改變,又何必死扛著不放?」

  「你是在勸我……忘掉所有的不甘與傷心嗎?不要再記著被背叛的痛苦?」她努力要理解,但並不相信這會是他的意思,他又不是以德報怨的聖類。

  湛無拘居然點頭:

  「當然,忘掉,全忘掉!就當你生命中從沒出現過這一位張三李四。」

  「為什麼?」她聽出不對勁。

  「因為你的丈夫我會吃醋,我不要你大腦裡想著我以外的男人,連恨也不許。」這回他的表情可是再認真不過了,向晚該不會又當他在玩笑了吧?

  顯然他做人失敗得很徹底,就見姬向晚俏臉一寒:

  「你又來了!我說過這種玩笑不好笑。」

  「向——晚……」他無力地呻吟:「我的表情不夠誠懇嗎?十足十真金的心意被丟到陰溝裡發餿,你於心何忍?是不是要我流著血、嚥著氣、顫抖地交代遺言,你才會相信那是真的?」

  她心微顫,別開了眼,不知該如何是好。原本已凌亂的心,在教他偷親了去之後,更是亂得一塌糊塗。但一切都是錯的……

  家裡訂下的婚約,她哪來的膽子違抗?那是大不孝呀!她絕不能讓雙親蒙羞……可是,一顆遺失了的芳心,再也拉不回當初單純只為表哥癡守的原樣了。被背叛的痛無法平復,又來一名邪魔似的男子歪纏弄亂她心思……

  心……其實是向著眼前這冤家的,但能信他嗎?信了又如何?她是別人的未婚妻呀。

  「瞧,你又蹙眉了,又是想到那風流種對不?!」湛無拘猛地拉她入懷,既然怎麼說、怎麼行動都沒用,那他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想到你也會令我蹙眉呀。」她沒有太過掙扎。

  也許是太習慣了他的毛手毛腳,亦或許是想到日後生命中將不再有他相伴,揪心的感受倏起,無奈地趁此汲取他的體溫氣息。日後,也只能這麼懷念他了。

  「向晚,你不快樂的原因是放不開。放不開方首豪的風流,令你受傷;日後,若是咱們沒機會當夫妻,你則會放不開對我的思念,然後千般緬懷。」

  「誰會思念你!」她連忙啐他。

  湛無拘淺笑不已,將她螓首又壓回胸懷內。

  「是,你不會,因為你沒有機會。」

  再沒抬槓的興致,在湛無拘難得的溫柔正經裡,他們依偎著,靜靜品味這無言的情感交流。

  她會永遠記得他的,她知道。

  他不會讓她飛走的,他肯定。



  ※                              ※                                  ※



  起落有數的馬蹄聲驀地凌亂起來,驚慌的馬嘶聲交雜著人聲打破了馬車內寧宓的氣氛。

  「怎麼了?」馬車在劇烈搖晃後停止了行進,姬向晚擔心地問道。

  湛無拘輕輕放開她,掀開竹簾一角探視外邊情況,不久後縮回身子:

  「好極了,是咱們的老朋友——蒙面人。」

  「什麼蒙面人?」姬向晚全然沒有印象。

  「就是打死兩名老乞丐的那些人嘛。」他好心地提供解答。

  她想起來了!老乞丐的死狀、刀劍交擊聲……那些殺人毫不遲疑的蒙面人!

  「是同一批人?」她抖了下。

  「是,劍上相同有個「黑」字。」

  「為什麼要攔下貨旅?搶劫嗎?還是……找我們?」

  「都有吧!」他又探頭看了下,人數很多,莫約二十人,雖這一批貨旅有六十餘人成行,但武師畢竟只有十名,目前已戰得漸落下風,而幫他們駕車的人不知何時逃去躲起來了。嗯,聰明,只有充英雄的人才會站在原地等人砍。而,英雄向來不長命。

  「來,咱們避避風頭去。」他一手抓著包袱,一手摟住她腰往外移去。

  姬向晚想到了蒙面人的凶殘:

  「那,其它無辜的人——」

  他們下車後,他指出極明顯的事實——那些要命的人全去躲起來啦,只剩武師苦苦抵擋。

  「走吧,先安頓好你,如果回來時他們還有一口氣,我會救的。」對那二十個高手可不能掉以輕心。不是他冷血,只不過他絕不樂見救人的下場是自己的心上人少了條胳臂、多了幾道刀痕什麼的。

  施展輕功在幾個起落後,將她安置在一個隱密的山洞中,放下所有物品,交代道:

  「我會盡快回來,如果沒有回來,記住,回揚州等我。」

  他在說什麼呢?什麼意思呢?連忙扯住他衣袖問:

  「很危險嗎?會有危險嗎?」

  「我希望不會。可是這是第一次跟這麼多人同時交手,也不知自己功力如何,所以我去試試看,有結果再告訴你,回頭見。」出其不意偷了個香,替她把洞口掩藏好後,飛身回打鬥現場,留下憂心如焚的姬向晚獨自任恐懼啃嚙。

  她會不會對他做出太超過能力的期許了?否則他為何將她藏起來,而不若之前帶在身邊看著?是否他不敢保證能打敗那些人,因此放她在此?

  焦急得輕撥開山洞口的雜草一角,怎麼觀望也望不見一里外打鬥的情況。敵人那麼多,她不該讓他去的,對不對?如果他去的結果是成為蒙面人刀下的另一抹冤魂,那麼她絕對寧願鐵石心腸地看那些武師死亡,也不要小湛去涉險。

  可是……小湛的冷漠只會針對那些成日以打殺為樂的江湖人,至於安分守己,以勞力換取報酬的老百姓,他是不會坐視不管他們被攻擊的。

  但……她不要他受傷呀!

  那個湛無拘邪門得緊,閻王不會肯收這種人吧?光看他每每在眾人面前輕易撩撥得一群人翻臉失態,任誰也不希望收此亂源,砸掉自己威信吧?

  所以,閻王不收、天庭不受的人,應該會長命百歲的!即使受再重的傷,他仍是活蹦亂跳、沒事亂喊無聊,然後找更多無聊事來自娛的湛無拘,是不?

  闃暗的山洞內給人更多不安的遐想,她只能雙手合十祈禱湛無拘快些回來。但天知道她還能承受這種逼瘋人的安靜多久?

  他會沒事吧?他會沒事吧?那麼一個愛吃愛鬧、人生尚無建樹的人,他一定要沒事啊!他不是想陪她看蘇州美景,在清明時節裡去賣火紙賺錢的嗎?只要他回來,她會依他的。若硬要綁住他貪玩的性子,他豈不是太可憐了?以前看不慣他不正經的行止,總覺得身為男人應該要有所努力作為,舉手投足間要進退有度,不躁不緩……但能快樂地活著又有什麼不好?他才二十歲呀,扮不來老成,貪玩也是正常的。何況,再也沒見過比他更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了。

  他不能理解她為何堅持要愁眉苦臉;為何要掛記著不愉快的回憶自傷。現下傷懷著表哥的風流,日後,是否改而抓著小湛的回憶自憐?

  回憶……難道只能憶到今日為止嗎?

  不!無論將來是如何的結局,她都不要無拘出意外。

  她不要一直躲在這兒,這麼久了,也許他已擺平了那些壞人,更也許也已遭到……不測,正等著他人救援。現下除了她,誰能去救他呢?

  不行!她得出去,她要奔去看看情況如何。

  不再放任思緒折磨著自己,她霍然起身,撥開洞口的枝葉,大步奔向記憶中打鬥的方向。

  他千萬千萬不能出事呀!



  ※                              ※                                  ※



  湛無拘伸了個懶腰醒過來,不小心觸碰到傷口而哀呼不休。對了,他被蒙面人下毒擄走,要不是他被下毒得太高興、表演過了火,也不致沒防到其中一名黑衣人見他遲遲不昏倒而由背後補了一掌,讓他好睡到現在。

  「醒了?睡得挺舒服的是不?」輕輕柔柔的女聲在他耳邊響起,像是春天吹來的第一抹楊柳風。

  他雙目倏張,一邊哀哀叫,一邊坐起身。不相信!他不敢相信,瞪得圓滾滾的雙眸再不能動彈地只能看向聲音來處。

  「見鬼了!」它是被蒙面人捉來的對吧?怎麼可能會出現這一號人物?

  「見鬼?嗯?」站在湛無拘面前的,是一名風華絕代的大美人,眉目如畫、勾魂攝魄、櫻唇微勾似笑非笑,卻足以融化掉天下男子的鋼鐵心,收服於裙下膜拜。

  湛無拘身體向前傾,雙手伸向來人的臉,大呼小叫道:

  「這是易容術,一定是!看你笑得這麼假,就知道這面具做得有多差!我是被抓來的人耶,你們應該要毒打我、餓我三天五頓,軟硬兼施,最後見我郎心如鐵便要對我下烙鐵,或用蕀鞭來苔得我血淋淋、打得連我娘也認不出我才是。可是,我依然是個不屈不撓的堂堂男子漢,所以無計可施之下,你們就會去抓來我的心上人,然後,我就只好含辛忍辱地全招了,哇呀——」雜念完一大堆,原本放在美麗女子臉上的手,在百般找不到這張臉是偽造的面具破綻後,他驚嚇得又縮回床內,揪著無助的淚眼,扁扁嘴地認命道:「你是真的。」

  「哼!哼!哼!」美艷女子早已寒下一張臉,斜睨著床內發抖的小白兔,發出三聲冷然的笑。

  「氣管受寒了嗎?」湛無拘好關心地問著。

  纖指倏出,目標是湛無拘欠捏的耳朵,也例無虛發。

  「哎喲!咬喲!阿娘,娘親,咱們分別那麼久,不必一照面就這麼「疼」愛我嘛。」鳴……他一定是娘第一個找到的人,所以首當其衝,娘的猛烈怒火全往他身上招呼來了。

  沒錯,眼前這個美麗女子正是湛無拘的娘親,兩個月而被丈夫子女拋下的苦命女子——杜曉藍。

  「說!你爹和湛藍呢?」纖指扭呀扭的,在兒子哇哇叫聲的助興下,感官的滿足無以言喻。

  「阿娘,這您就有所不知了。湛藍不知為了啥事想不開,說要下山去給人當丫鬟。我看到她留下這麼一封信,真是不得了,心急之下,立即下山找人去;至於阿爹,我就不知道了。也許趁娘閉關時,給山下的姑娘拐走了吧!」天曉得除了眼睛有問題的眼外,還有誰會看上他老爹。

  眼見阿娘已扭得盡興了,他連忙收回自己可憐的耳朵。這才看見母親身後竟然站著一個挺熟悉的身影,而那心虛的身影正低頭向暗壁。因無措而踢著地板的右足,像準備挖個地洞好把自己埋起來。呵呵……

  「喲!這不是焦蘭達姑娘嗎?別來無恙呀?」

  「參……參見少主。」焦蘭達頭重得更低,死也想不到她恨之入骨,並且加以陷害的人竟然就是無上長老的兒子。自從知道這青天霹靂的事實後,她真的想一頭撞死。

  「阿娘!你不是不當教主很久了,她幹啥叫我少主呀?」湛無拘回頭問道。

  「現任教主未婚無嗣,告誡門下子弟,見到為娘的孩子便以少主稱之,日後倘若真無人接垃,就你去了。」杜曉藍拉過兒子手腕把脈,並以一根銀針挑入兒子受傷的傷口探知毒為何物。

  湛無拘這才看到他所待的地方,除了一張簡陋的床外,牆上掛的、地放上的,的確是刑具;再看向門外,有六名蒙面男子動也不動地站在守衛處,眠不眨、身不動,頗是怪異。

  「阿娘怎麼知道我被抓來?」

  「你們這三個大渾蛋與小渾蛋背離我下山之後,我本想下山追捕你們的。但元教那邊傳來緊急訊息,我自然先回苗疆。知曉近來在江南一帶,有人冒充元教之人為非作歹,手中亦握有元教獨門毒藥,我便率人馬來江南,鎖定了這一批黑衣人。倒也巧,就看到你被下毒捉來。」她分辨出毒藥為何:「是赤蠍迷。」果真是元教研發出的散功毒藥。

  湛無拘點頭:

  「我也是看出毒藥似乎是元教之物,才乖乖挨毒的。門外那些人被點穴了嗎?」看起來似乎不太像。

  「那是這次閉關的成就,叫做「失憶散」,我下的藥量大約有一刻的效果,在這段時間內他們神智處於恍惚狀態,待一刻鐘之後清醒,也不覺自身有何不對勁之處。」她抽出銀針,看到上頭只有黑色、而無紅色,頗感欣慰道:「瞧!還怪為娘給你吃補,現不難有什麼毒可以毒到你了,不小心啃你的骨、喝你的血的人,恐怕還會毒發身亡哩。我逼你們吃補藥可是為你們好。」偏偏這些家人不懂她的苦心,一一不賞臉地逃走。

  湛無拘只能皮皮微笑以對,不置可否。

  「這些蒙面人的來路,娘心裡有底了嗎?」

  杜曉藍妙眸靈轉,思索了下,細細說明:

  「並不那麼確定,但正好現下有一本《極天秘籍》當釣餌,那人想奪得此書,順便滅了元教,咱們也該反制回去,教他自食惡果。」

  「怎麼做呢?書又不在我手上。」他瞟了瞟角落的女子,存心要焦蘭達更羞

  杜曉藍把兒子的臉孔捏了回來:

  「少來了!那一本除了書皮上寫著《極天秘籍》外,內裡完全是《飛宇武經》的招數,是蘭達的師父交給她的新功課,若不是她仍無暇修練,哪會看不出差別?我想真正的秘籍已被黑衣人搜走了吧?」她在暗處已看得分明,若不是秘籍缺了十來張頁數,須由無拘口中得知,她這兒子怕是早被痛下殺手了。幸好兒子精得像鬼一樣,不然十條命也不夠死。

  湛無拘驀地又兀自傻笑了起來:

  「呵、呵呵、呵呵呵……」

  「啪!」地一聲,杜曉藍很有經驗地一巴掌打向他後腦勺。「兒子,這事就交給你了。」

  「什麼交給我?」湛無拘用力數著在眼前飛轉的星星與烏鴉,齜牙咧嘴地問。

  杜曉藍好溫柔地笑道:

  「我忙著要去找你爹和湛藍,元教的事就交給你了。我的目標很簡單,毀了秘笈,綁肇事之人回苗疆受審,然後,順便給這些中原人回個禮數,就這樣了。」



  ※                              ※                                  ※



  什麼叫「就這樣了」?

  把所有的職責推卸給年幼天真的兒子去扛,這樣對嗎?雖然他也是有心要找出是何人手中握有元教獨門的毒,並蓄意嫁禍,可是阿娘把所有責任丟下來就是不對。

  優閒地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口中吃著那些蒙面人送進來的食物。哈,摻有化功散的食物吃起來別有一番特別的滋味哦。

  雖然娘親丟下這件工作給他忙,但來而不往非禮也,他也就丟了一項任務給她去活動筋骨防老化。

  臨時起意決定給壞人捉走,醒來才為已晚地想到姬向晚恐怕要急瘋了。於是要求母親去安置姬向晚,切記不可給方首豪有近身的機會。基於好奇心,母親沒有不去的道理;現下他也才能高枕無憂地躺在這兒讓人伺候。

  蒙面人料定他此刻連下床的力氣也沒有,所以沒費心地銬他、鏈他地將他五花大綁,以符合階下囚該有的身份。

  不過,這種優閒不會太久了。

  果然,在一日一夜的好吃好睡過後,該來的人自然也就來了。

  他被囚禁的地方,據說是在揚州、蘇州交界的山區,荒蕪人煙,地處偏僻,四周是亂葬崗,正常人沒事絕對不會上來亂晃,甚至連接近此地方圓十里都不可能。所以,這裡是個囚人的好地方。

  門口走進了三名大漢,有兩名站在門邊,一名看來像是首領的人則筆直向他走來。槐梧的體態與些微發灰的發,看得出來是個中年人,蒙著布中的面孔上只露出一雙陰沉的眼,以刻意壓低的聲音問道:

  「小子,你看過秘籍內容吧?」

  湛無拘不語,逕自吃著他的肉末包子。

  「你中了我元教獨門的「赤歜迷」,這輩子你是插翅也雞飛出這裡了。如果你乖乖吐實你記得多少,也許老夫會放你一條生路,並且助你恢復功力。」中年男子暗自捏緊掌心,忍受楷下囚的不敬。

  湛無拘吃完了包子,以尾指剔了剔牙,按著往第二盤糕點進攻。

  「小——子。」中年男子低吼,更近了一大步。

  「退開些,別把口水噴在吃食上。」揮蚊子似的,湛無拘終於一邊揮手一邊開金口。

  「你說是不說?」中年男子願給他最後一次吃敬酒的機會。

  「平白要我說?沒門兒。」

  「你是要吃些苦頭才肯學乖了?」他指示下屬開始起炭火。

  湛無拘無動於衷地道:

  「我也不是那麼沒長眼,非要給人炮一炮、烙一烙什麼的,屈打成招的東西未必可信,還不如我甘心吐實。」

  「那你的條件是?」

  湛無拘半坐起身,煞有其事地喘了數口氣後才開出條件:「好久沒聽見狗叫聲了,叫幾聲來聽聽。」

  「你耍我!」中年男子氣得幾乎要一掌打碎他的天靈蓋,幸而他後方兩名男子及時阻止。

  湛無拘慎重地搖頭:

  「我是說真的。」手上食物仍不停住口中送。

  中年男子見他嗜食如命,當下將床上那一盤搶過,見那小子臉色灰敗,不禁快意地以牙還牙:

  「學兩聲狗叫,要老夫供上干叟宴也可以。」

  「汪汪!嗚——汪!」湛無拘立即討賞:「不必供上干叟宴,再來幾隻燒鴨、烤雞佐飯倒是真的。」

  眾人當下傻眼,極盡侮辱的要求,怎麼在這小子做來卻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結果中年男子手上的食物給他不是、丟也不是,反倒像個店小二給客棺點餐,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

  威儀盡失,明明佔上風,卻無佔上風之感,惱羞成怒的男子喝斥:

  「你這小子!簡直沒一點尊嚴,寧願當吠犬之輩!」

  「不必客氣,若你想知道秘籍內容,早晚要來與我作伴的。」

  「你——」

  「主人,請讓小的來。」眼見中年大漢已氣得渾身發抖,為免事態愈顯僵化,較瘦小的漢子趨上前來,平撫了主子的怒火後,轉向湛無拘:「小兄弟,學狗叫是你唯一的條件?」

  雖然不敢置信,但見識過他的刁鑽與不分條理後,似乎也沒什麼是不可能的了。

  湛無拘搖頭:

  「不,你們搶了我的食物,梁子結大了,現下不只要學狗叫,還要蹲在地上扮可愛。」

  「扮可愛……?」三人無力地齊問,想也知道不是什麼好下場。

  「就是這樣嘛!」湛無拘狀似艱辛地移下床,蹲在地上,雙腿微張、雙手並放於地,吐著舌頭像是正等主人賜食的狗狗。「很可愛的喲!」

  「看我一掌劈了你——」看著他蹲在地上的欠扁樣,中年男子就是忍不住手癢。幸而手下急忙抱住發狂的主子,否則此時「功力盡失」的湛無拘只怕已遁入狗道投胎去了,那他們千方百計捉他來又何必呢?

  「主人!主人!請忍耐,讓小的來。」瘦小的男子忍辱負重地安撫完主人後,含淚地做出與湛無拘相同的動作,僵笑道:「小兄弟,你滿意了嗎?」

  「看不到你的舌頭,不算。」

  「那我——」瘦小男子由下方微掀布巾——

  「李大,別中了他的計!」」扶住主人的另一名大漢急忙喝斥示警。然後為時已晚地發現李大並不是要拿下布巾,反倒是他露餡了大半,使那小子得知李六的真名。

  湛無拘被逗得好樂,趴在地上哈哈大笑,直抱著肚子叫痛。天哪,這些江湖人真是天真無邪呀!

  「不許笑!」三個面紅耳赤的男子,現下正有志一同想把他大卸八塊。吼得都破聲了。

  笑聲漸歇,湛無拘終於甘願招出秘籍內容:

  「準備好紙筆,我把內容畫給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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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紀家不愧為揚州首富,偌大的宅子內一草一木、一石一瓦皆是精工雕琢而成,不見馬虎。奴僕成群,身上所穿著的制式衣飾皆比尋常百姓華美上許多。

  西苑一帶,雖是女客所居,但各種吃的、用的,可不曾怠慢過。才撤下一桌茶點,又上了四色糕點供人取用或欣賞。

  但這些對姬向晚而言,都沒有義意。

  四日前,當她奔到打鬥地點時,已不見蒙面人以及湛無拘的身影。受傷的武師告訴她,因有湛無拘的義助,他們才得以苟全性命,但不幸的是,他卻被下藥挾持離去。

  紀家的貨旅經此大劫,自是中止了前去蘇州的行程,打算回到揚州養傷。同時間,早已有人往天空放火炮求救。不久後,紀平已息率群雄前來救人。也因此,姬向晚別無選擇地又回到紀宅;並且,別無選擇地面對方首豪。

  此刻,她與方首豪兩人坐在西苑的花亭裡品茗賞花,怒放嬌顏的春花跡近招搖地在春風裡擺動,與她慘淡的心境裡的死寂恰成對比。

  四天了……沒有人能告訴她小湛是否安好。更多的是幸災樂禍的慶賀聲,都說他是凶多吉少,回不來了。

  這些都不是她想聽的話,她會留在揚州,是為了等小湛,不然她早雖開了。

  「近來揚州城內外皆為了一本秘籍攪弄得極是不安寧,我已招來山莊管事和你的貼身丫鬟玉兒來此,約莫再三日就抵達了,到時將會護送你回濟南。表妹覺得可好?」方首豪以一貫的溫柔語調問著。

  姬向晚低聲道:

  「我不離開。」

  「表妹,你不明白情況的危險性,放你在此,恐有遭受驚嚇之虞,你莫再為難表哥了。」方首豪走到她面前,輕輕握住她柔軟的心手,憐惜道:「為兄的明白這些日子你吃了不少苦,瞧,向來水蔥白淨的小手部粗糙了。我明白你與湛公子的友誼,現下他生死未卜,你擔心是必然,但擔心也濟不了事,他若福大命大,老天自會保佑。咱們的婚禮本該在年節辦妥,因你出門散心,在雙方長上商量之後,決定在端午時節完婚,你是該先回濟南準備一下了。」

  她抽回自己的手,看向他:

  「我與湛公子之間,只是友誼?」她早被一些女眷的耳語傳得不堪了,虧得表兄仍抱持此看法。

  方首豪為出頗為自得的笑:

  「你的性子,我明白。你不會在有婚約的情況下,做出違禮的事。再者,湛公子並無條件讓你傾心。」他的外貌、身家、名聲,皆是上上之選,幾乎折盡天下芳心的他,從不須擔心感情上有敗仗得受。而那姓湛的,相貌平凡、衣衫老舊,是個無名小卒,無論以什麼來衡量,正常女子都不會捨翩翩公子而就平凡男子的。

  「當初我離開濟南時,就不打算再回去的。」喜帳什物、鋪房用品,全絞碎成落花似的殘月,那是她破碎的心,與已然拋擲的真情。再次面對著表哥,竟漸漸不再有感覺,淡淡的,不悲亦不喜。

  「近兩個月的散心,我想你會明白的。」

  「明白什麼?」

  「從你出生,我就喜愛你。及長,更是真心守護,生怕你受了委屈、有什麼不愉悅。你不明白表哥我是真心對待你的嗎?」

  姬向晚緩緩搖頭:

  「我錯以為你所謂的真心,即是一對一的交付,是我錯了。但你為何從沒對我說明三妻四妾就是你真心的方式呢?」那她絕對不會在他身上浪費十八年的思念。

  方首豪對表妹冷厲的言辭感到錯愕,向來溫婉的可人兒,從不懂得以言辭攻擊人的,莫非受了那人的壞影響?!

  「向晚,你不明白,有些事,不得不為。我身負振興浮望山莊之責,行走江湖,若不廣結善緣,實不易生存。我要的只有你呀。」權力的結盟、利益的受授,有什麼比聯姻更來得可靠?當然,這些是單純的向晚不能理解的,日後他定要教會她。

  為什麼在她心這麼亂的時候,表哥還要來煩她?!就不能給她獨自安靜的空間嗎?她擔心小湛,腦中全是他流了一身血卻無人理會的可怕景象,心臆裡飛來轉去的都是他臨走前那一番可怕的話——

  是不是要我流著血、嚥著氣、顫抖地交代遺言,你才會相信那是真的……

  真的?什麼真的?喔,是了,他總愛不正經地說他要當她未來夫婿,並且要她相信。

  她在堅持什麼呢?為了不讓雙親蒙羞,為了堅守她自幼所受的婦德教育,她堅持要嫁給眼前這個要納三妻四妾的男人,並且過著可以預見乏味又悲涼的一生……然後,以後半生去追悼著與小湛共有過的美好時光……這就是她烈女不嫁二夫的結果嗎?這就是她心目中所認定的「正確」嗎?

  方首豪仍然滔滔不絕地訴說著他的真心誠意,但她沒有感動、沒有心悸,只有滿腹的不耐煩。

  老天爺,如果她連片刻也不能忍受,那她要如何過完日後當「方少夫人」的每一天?!

  好吧!她是被帶壞了,她想念小湛的胡言亂語、欣賞他在人群裡造亂的本事;他高興由揚州一路滾到蘇州、在路邊學狗叫,她都不再覺得無聊了,因為他就是有本事把生活過得很容易又充滿笑聲,雖然大概一輩子也沒什麼成就,但那又如何?他很快樂呀!

  快樂是不易得的,但世人並不明白。以前她也不明白,總以為那是理所當然在一些成就裡必然會附加的東西,不值一提。

  才分開四天,她就想他想得快要瘋掉了!她不要他有事、不要他受傷、不要……什麼也不要!

  「不要再說了!」她搖頭大叫。什麼也不想要,她只要小湛回來,只要他。

  正在勾勒未來美景的方首豪,被她的叫聲嚇住下文,百年難得一見的奇異表情再度光臨這名號稱武林第一美男子臉上,淒慘得緊,甚至發不了聲。

  傳身欲走,因為突然想到一件事,才又面對他。她從袖袋內找出一張當票,交到他手上。

  「表哥,我不會嫁你,當初的定情信物,你還是送給另一名有機會當方家主母的人吧!我爹娘那邊,日後我會回鳳陽乞求他們的原諒。這場婚約,就此算了吧!」以為啟口不易,然而真正做了之後,卻比想像中簡單。也許是,心早已不在他身上了吧!她的心哪……

  不知何時,在她還無所覺時,一顆摔碎的芳心已教那姓湛的冤家拾走,片片拼組回原樣,便霸著不還了。

  她決定要嫁給他,所以小湛絕對不可以死!

  直到她走了許久許久,回過神的方首豪才記得要看手中紙張為何物。這一看,再度愣到九重天,下巴垂到地上無力收回——

  紙上寫的是:典當黃龍無瑕玉一隻,一百五十兩,揚州當光光當鋪。



  ※                              ※                                  ※



  趕了蒼蠅又來了蚊子——要是小湛在的話,一定會這麼說。

  回到自己居住的房間,就見花廳裡裡站著一抹冰影,正是常常莫名其妙出現的秋冰原。

  天哪!難道她還得再忍受一次嗎?為什麼不能讓她安靜一下呢?這些人到底是怎麼了?

  「姬姑娘。」秋冰原顯然知道她剛才與誰見面。「看你的臉色,似乎令表兄又招惹你不悅了。」

  「你有何指教?」她退出門檻外,不願與他太過接近。

  「浮望山莊的勢力,我秋某還不看在眼底;而我對方首豪的行為,也相當不以為然。如果你需要一個庇護之所,秋某願意提供。」秋冰原半倚著門框,雙目如梟地盯著她蛟好的女兒態,焦是嬌嗔也惑人。他秋冰原不需要絕世美人,只要看對眼的溫婉閨秀,加上她是方首豪真心所愛之人,一切,便值得爭取了起來。

  這人在說什麼鬼話?!什麼庇護?!

  「我不需要。若無其它事情,我想歇息一會,不多陪了。」她越過他想步入屋內,但他竟逾禮地伸手擋住;她受驚欲退,一手已教他擒住。「放手!」

  「與其忍受丈夫三妻四妾,你該考慮一夫一妻的好處。只看一張俊臉,保障不了幸福。」他不肯放,反倒放肆地搓撫她手臂,為那柔嫩的觸感傾倒。

  「你放手!」她以另一手拍打他。沒遇過這麼放肆的人,被他握住了手,只有滿心的抗拒排拆,與湛無拘帶給她的感受完全不同,好可怕、好噁心。

  「跟我回寒冰山莊,你就會明白我比方首豪更值得托付一生——」

  一隻纖手輕輕拍著秋冰原的左肩,妄止了他的聲音;萬般不置信於有人可以近他身,而他卻無所察覺。

  「誰?」隨著一拳向後擊出,他也轉身以對來者,但他能做的就這麼多了。

  他看到一張絕麗美顏,按著失去所有意識。就這麼僵著原有的動作,凸著雙眼,成了石人兒。

  「哎呀!真是粗魯,抓得你手部瘀青了。」三人裡有一人化為石像,一人發呆,僅剩那絕色佳人得以輕快活動。她先是拉回了姬向晚的小手,在紅腫的地方揉上清香的膏藥。

  「小姑娘,你是姬向晚對吧?」拜焦蘭達的好畫藝之福,憑著畫像,輕易找著了正主兒。但這小姑娘一直沒回魂,教她怎麼問話呢?於是她又搖又晃地叫人:

  「小姑娘,喲呼!小姑娘——」

  「呀!別搖了,拜託。」姬向晚游完了十八層地獄,沒敢飛奔九重天,急忙回神:「你是誰?」被這個美麗得難以形容的女人炫花了眼,差點又要失神了。

  「我是湛無拘的娘親。他囑我來帶你走,切莫給男人有近身的機會。咱們可以走了。」杜曉藍明快地說完。

  姬向晚驚呼:

  「不可能!你是小湛的……娘?」這美人看起來大她沒幾歲呀。

  杜曉藍好自憐地點頭:

  「我生的孩子不像我,我也很遺憾。不過,湛藍很像我哦,我這邊有畫像,你看。」說著,又開心了,趕忙由懷中抽出一張紙現寶。「這是我畫的。」

  這一看,姬向晚已十成肯定此人果真是心湛的母親。行為像、又相同是畫癡,那麼即使外表與年紀不合,也沒什麼好懷疑的了。

  「小湛他還好嗎?有沒有受傷?」她急切追問。

  「受點小傷死不了,沒事的,你覺得我畫得怎樣?」

  「嗯,這兩顆饅頭畫得很可口。他為什麼會受傷?」聽到他受傷,她心都揪疼了。

  「謝謝,可是我沒有畫饅頭呀。」杜曉藍找不到畫裡幾時出現了饅頭:「沒什麼,過兩天就沒事了。我看這邊的登徒子不小,我兒子說你是他未來妻子,自然不能放你在這邊涉險,咱們走吧。」」收起畫,決定找個地方好好和她討論饅頭問題,順便問問未來媳婦要不要給她畫一幅留念。

  「我們要去哪兒?」姬向晚問。

  「去可以和我那笨兒子會合的地方。」

  不再有異議,姬向晚任由杜曉藍拉住手,宛若驚鴻掠影,輕巧飛上屋脊後,再一瞬,便再也見不到兩抹芳蹤。

  蕭蕭西苑,再度空寂,徒留一具被遺忘的身影獨立於芎蒼之間,蕭蕭兮、吁吁兮……



  ※                              ※                                  ※



  三名蒙面人無聲走入屋內,冷漠無情的眼一一掃視過炭火架上的烤乳鴿、滿桌的佳餚美食,以及牆角堆放的一些娃兒玩意;門外有一隻乳豬的骸骨,是昨日欽點的大餐,姓湛的小子唯一的要求是無時不刻地在他眼前擺滿美食,好讓他在「艱苦」的囚禁生涯中,有所慰藉……

  他「艱苦」?那看守他的人不就是水深火熱得端差沒一刀劈了他。要陪他玩、要滿足他挑剔的嘴、要任他取笑,更不可以揍他!

  總算,他們再也不必忍受他了。思及此,三名蒙面人皆露出殘忍的笑。

  那位姓湛的小子昨夜喝了一壇汾酒,便醉死到現在;滿桌未動的食物和滿屋的酒氣,證明他仍處在爛醉的情況中。真可惜,無法在他恐懼欲死的求饒聲裡得到快意。但,比起一統天下,這個無名小卒的死狀,還不放在他眼內,他要以大局為重。

  「主人,我們身上的「夢裡斷魂」已剩不多,要解決這小子,無須用這麼珍貴的藥粉。」一名手下建議道。

  中年男子冷冷一笑,望著手中赤色的瓶子:

  「藥量雖已不多,但足夠對付那些自以為是的江湖人了,「夢裡斯魂」、「赤蠍散」是元教舉世聞名的獨門秘藥,待江湖人一舉滅了元教,還怕更多的毒藥拿不到手?」

  他將藥瓶子放至湛無拘鼻下,隨著他幾次深深呼吸之後,倏地一噎,原本起伏平緩的胸腹,不再有所動靜,面色由紅潤轉為青白,再出青白轉成煞黑,最後煞黑裡浮現蛇皮似的斑燘紅紋,並往全身擴散,駭人至極!

  不曾見過「夢裡斷魂」威力的兩名手下不自禁往後一退,低呼不已。

  中年男子滿意不已地點頭。

  「將他丟到揚州官道上,在江湖人查出這是元教的毒之後,少林的掌門、武當的道長,將會一一這麼死去,到時,元教將會被中原群雄踩成平地,而我們,將是漁翁得利的那一個。」

  得意的笑聲無法抑制地狂瀉而出,迴響在四周的亂葬崗上,像是淒厲的悲鳴。



  ※                              ※                                  ※



  在揚州近郊的一處園林,看似是普通富商的別苑,高高的圍牆阻擋了外來窺探的視線;佔地不頗大,風格樸實不惹眼,是元教在揚州的落腳處。若讓江湖人知道了,只怕要說是元教有心入主中原,不立即來挑了此地定不干休。所以這屋子建了六十來年,也不曾公開屋主的真正身份。

  姬向晚就是在這裡等候湛無拘的歸來。

  離開了紀宅,至今又過了三日,除了托人送封家書回家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她向來不是容易和人打成一片的性子,雖然駐居在此地的元教子弟對她和善有禮,但潛藏的探索目光總令她不自在;嘴裡問的,全都是她們那位從未謀面的「少主」事跡。

  覺得心煩,一個功成名就的方首豪就教她受夠了,她不要再來一個披上黃袍的少主!

  獨自坐在迴廊的欄杆邊,吹著春風,低頭繡著一隻荷包。紅色的布底,像在編織另一個小心翼翼的美夢。

  但願這錦囊,不會有被絞碎的一天……

  低著頭做女紅的她,沒有察覺圍牆上正有一個人在輕快地慢跑著;賊眉賊眼地四處探視,似乎在找人,也找了好一會了。

  然後,他找到了,拔身飛起,一個起落便已悄立在姬向晚身後,彎著身子看她在做什麼。

  人家說小有靈犀一點通,怎麼他都站得腳酸了,佳人仍不回頭睞他一眼?他不開心了,對著她的左耳吹吹氣。

  他的傷應該沒事了吧?杜姨說傷口只有一個銅板那麼小……討厭,耳朵好癢,是他在想她嗎?

  她身後的人瞪凸了眼,不相信這女人竟然無動於衷!要是哪天被其它狂蜂浪蝶輕薄去了還得了?!不行,再來一次,他這次不只吹了口氣,還把鼻子埋入她馨香的秀髮中,深深嗅聞。

  「哎呀!」姬向晚驀地跳起身。

  她終於有反應了,很好很好!可見她沒有背著他讓別人輕薄。他微笑讚許,張開雙臂等著佳人發現他後,驚喜而泣地向他飛奔投懷。來吧!寶貝。

  姬向晚筆直向前快步走去。即使會被杜姨抓去畫人像她也認了,她想知道有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已經這麼多天了,小湛總該捎回一些訊息才是,再這麼呆等下去,她受不住的!她要去問杜姨。

  直到她的身影由大至小,由近轉遠,他才自驚愕中回神地認知了一項事實——他和向晚兒既不是兩集笨綵鳳、也沒長出一根叫靈犀的東西,所以不會雙飛,更不會一點通。

  想要享受「重逢」的美感,還是得勞駕嘴巴的提醒,否則下場就如現在——佳人愈跑愈遠。

  他,湛無拘跺腳兼氣急敗壞地邊跑邊叫:

  「小姬姬!你給我站住。」

  姬向晚身形一震,倏地轉身,只想確定他的聲音不是出自於想像,但一睹堅實的胸膛阻擋了她的眼光,緊實地摟住她,熟悉的溫暖、習慣了的氣息……

  是他!不必看臉也知道是他!

  「小……小湛?」她顫抖不已,似問又似呢喃地喚他。

  「我來接你了。」抹去剛才的灰頭土臉,重新揚起久別重逢的纏綿意境。

  「你沒事吧?杜姨說你受傷了。」她掙開他抱摟,上下打量著他。

  「沒事了,只是小傷。你知道,他們有刀我沒有,難免會挨上幾道皮肉傷。」他拉開袖子展示那幾道只剩淺紅疤的小傷口。

  她淚盈於睫,再度投入他懷中,緊緊地不肯放。才分開了七、八天,卻像分開了一輩子。要離開他,將是多麼艱難的事啊?!但……倘若他想三妻四妾,她就得走……

  「怎麼了?」湛無拘一把抱起她,往正廳的方向走去。她的臉色好灰敗,不會是又想到她那個風流表哥了吧?

  「你……你是元教的少主,以後的教主……」她硬咽地開口。

  湛無拘哈哈大笑。

  「你以為我耐煩成日跟一大群女人攪和?少主只是叫著好玩的,歷代以來,元教還沒給男人當教主的機會。」

  「但她們說——」

  「隨她們說去,你以為我會乖乖聽命?」知道她的心思是繞著他轉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忍不住低頭偷香。

  她被他數日未刮的胡發刺癢得直躲:

  「別亂來。你……你真的可以視名利如糞土嗎?」

  「我要那些不中用的虛名俗對像啥?」他狂妄地挑眉問。

  「那你要什麼?」她抬頭面對他輕問。

  「你!」他琢吻她櫻唇:「只要你!」

  再一次的低下頭,烙下不容抗拒的情意,直到天長地久——



  ※                              ※                                  ※



  「什麼?!你沒將那些人就地正法?!」美艷無雙的杜曉藍飛身過來,就要教訓她不成材的兒子。

  「殺人太不符合我優雅的風格了。」湛無拘在偌大的廳堂裡飛來跳去。

  「我們元教的教規第一條就是以牙還牙,你給人下了「赤蠍散」、「夢裡斷魂」,自然要回報以禮,幾時你以德報怨起來了?」

  「阿娘,你就是這一點不好。你曉得蒙面人的頭頭是誰嗎?」湛無拘又閃過娘親的一記五爪功。

  杜曉藍因為好奇而頓住攻勢。

  「誰?」

  「費志明。」湛無拘得意地公佈解答。

  「誰?」杜曉藍臉皮開始抽搐,極力忍下手癢。

  姬向晚低呼:

  「是鴻泰鏢局的主事?」

  「對,同時也是當年滅了表姨娘一家子的費東城的弟弟。你當年和老爹千里追殺費東城,仇是報了,但沒有斬草除根的下場是一代又一代的報仇來報仇去。」

  杜曉藍恍然有所悟:

  「是了,我記得費東城是還有一個兄弟。沒料到呀!這也可以解釋了他手中為何有我研製的毒藥了。」原來當年不是遺失了,而是被偷了。

  「小湛,你怎麼能肯定呢?」姬向晚實在拼湊不出這種結果。

  湛無拘飛坐到她身邊,說明道:

  「首先,得從兩名護送秘籍的老乞丐遇襲一事說起。當時他們秘密運往鏢局,為何在不可能有人知曉的情況下,卻被蒙面人追殺個正著?這消息除了丐幫與鴻泰鏢局,不會有第三人知道了——」

  「你就知道。」姬向晚不以為然。

  「那是因為我看到老乞丐放出的信鴿呀。」湛無拘得意洋洋。改口道:「好吧,不會有第四方人馬知道。」

  杜曉藍點頭:

  「是了,天下人都知道秘籍將由鴻泰鏢局護送。倘若真讓老乞丐送達了,不僅費志明不敢私吞,還得因此遭受天下高手的掠奪,所以半途蒙面搶劫是上好良策。」

  「是呀,阿娘。再加上這些天陪著那頭兒玩耍,他可能決定對我痛下殺手,所以也不太防我識破他的真面目,雖自稱是元教之人,但言談間像是與元教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想了又想,咱們元教近百年來,真說和中原人有什麼過節,也只有費東城那一件了。我記得你說過費東城的原籍就是在揚州,他有一個弟弟,加上與秘籍的事情串連起來,所有謎團也就解停開了。」

  「那你不就地解決他們的原因呢?」杜曉藍只想知道兒子打算怎麼解決。她還有丈夫女兒要找,不想被這種渾事耽擱太久。

  「今天除非我打算殺光所有費家人,否則只殺一個人是沒用的,因為殺與被殺的仇恨永遠報不完。所以啦,與其讓仇家知道我們存在,進而尋仇,還不如借刀殺人來得乾淨俐落。所謂借刀殺人呢,就是利用他想稱霸武林的野心,讓他成為過街耗子。」

  「怎麼做呢?」杜曉藍雙眼晶亮,覺得這真是個絕妙好法子。

  「對呀,不必殺人真好,是什麼法子?」姬向晚也歡喜地問。

  「呵、呵呵、呵呵呵……」湛無拘再度發出沒頭沒腦的傻笑,兀自想得好樂。

  未來將有婆媳關係的兩名女子,有志一同地左右開弓,往他後腦勺招呼過去。「啪」、「啪」兩聲,立即讓他神清氣爽。

  「是這樣的,今兒個我回來時,一路上在空中攔劫各門各派的信鴿,在上頭添上幾個字,細數下來,各門各派、各山莊、各世家大致都沒有遺漏了。我在上頭公佈「赤蠍散」以及「夢裡斷魂」的解藥。如果他們還會中毒,就不能怪我們了。」方法一:讓壞人無法栽贓得逞。

  「是什麼解藥呢?藥草易不易尋?」姬向晚問。

  杜曉藍搖頭:

  「兩味毒藥雖凶狠,但解法輕易得緊,當初的遊戲之物哪會費心太多,吃顆石榴就可以解開了。」如果那些江湖人願意相信,自然可以救小命。

  「第二步,趁費志明還在練我給的那本秘籍,無暇四處害人時,我們去「借」各大門派的鎮幫之寶集中在費家,並且昭告天下,那麼,你們想那人還會有活路嗎?」方法二: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栽贓得他百口莫辯。

  杜曉藍撫掌大笑,拉著兒子道:

  「這個好!這個好!讓他們天下大亂,又找不出元兇。討回一口冤氣,日後不必擔心費家人找上門。這法子太好了,快去「借」那些東西吧!」

  湛無拘微微笑:

  「阿娘,孩兒身上有傷,不宜遠行。加上神州之大,各門派分佈之廣,實不是年幼無和的我所能走得完的。這種小事,還是有勞阿娘吩咐旗下元教眾子弟兵去做吧!就我所知,你率了不少幫眾分佈在大江南北找人,現下正好用得著,有勞您了。」

  「喝!不孝子,那你就閒在一邊了?」杜曉藍斥道。

  「哪有閒在一邊?我得拐著未來妻子四處遊玩,然後一路玩到鳳陽拜見岳父母呀!」多理直氣壯的借口呀。

  於是,翻天漫湧的波濤,震盪著江湖的起落,竟是帷幄在這小小斗室之內區區一人之手。由潛伏暗處的元教所為,無人知曉。



  ※                              ※                                  ※



  在短短半個月之內,江湖上因各門各派的鎮教之寶失竊而天翻地覆,白道、黑道,各門各派間互相猜疑著、打鬥著。然後,如絕處逢生、久旱逢霖,隨著揚州城內外再度被貼滿告示,眾人一傳十,十傳百地令天下人皆知道了,所有失物皆是鴻泰鏢局所為:並且相當體貼地在告示上指出藏匿地點。

  數以千計的人全擁向鴻泰鏢局,驚動了正在練《極天秘笈》的費志明。當他兒子跌跌撞撞進來時,他正練到秘籍的第七式「綵帶飛舞掌中輕」,原本飛如彩蝶的錦帛在外人驚擾下,纏了費志明一頭一臉的紅紅綠綠。

  「爹!不好了,不好了!所有門派的掌門人全來勢洶洶地要見你。」

  「什麼?!哈哈哈,來得好!李六、趙仁,將大門關上,對他們施放「赤蠍散」,省得老夫一一上門找人。」直到手下領命而去,他才想到要問:「奇怪,他們為何而來?莫非知道了秘籍在我手上?」

  費重威也百思不解:

  「他們說鎮幫之寶在我們手上,而且一來就衝到我們的花園裡又挖又掘的,竟然還真的挖到了易筋經、打狗棒什麼的……」

  「什麼?有這種事?」費志明快步疾行,一時想不透其中原由,但思及群雄已中了化功散,比平常人還無助,便再地無所懼地前去面對奄奄一息的江湖名人們。

  天下已在他指掌間,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嗎?

  哈哈哈哈……

  費志明走過一重又一重的迴廊,前去赴一場將會死得很慘而不自知的鴻門宴。

  他的下場,不言自明。



  ※                              ※                                  ※



  一匹老馬要死不活地拖著一輛板車,行走的方向是西方,目標指著鳳陽城,佳人的故里。官道上無啥人煙,青石板與馬蹄交織出沉而脆的聲響,有一步沒一步地走著。正如春雨有一絲沒一絲地下著。

  沒有頂蓋的板車,搭乘者只好撐起油紙傘充閒情。板車上坐著一男一女,正在吃著剛烤好的乳鴿,好不愜意。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路途上,沒啥避雨之地,因此當板車行經一名落湯雞眼前時,那人便忙不迭地趨近揮手:「小兄弟,借個地方躲雨吧!老漢就住在前面十里「傑人村」,沒料到這場春雨又綿又長,獨自走了三四里,實是又冷又餓了。」瘦小的中年男子盯著鴿肉猛吞口水。

  車上的男子稍挪了個位置,拍了拍旁邊:

  「上來吧,這位大叔,我們鴿肉烤得多了,正愁吃不完。」

  「多謝!多謝!」中年男子感激不已,趕忙吃了好幾塊嫩鴿肉充飢。

  「擦個臉吧!」女子遞上一條綿巾,溫柔可人地笑著。

  「多謝小嫂子!你們真是好心人。」自稱老漢的男子忙又答謝,在稍稍有力氣說話後,問道:「二位哪兒去呀?是打蘇州過來的吧?」

  「是呀,大叔。我們要往鳳陽去,去拜見岳父母。」少年含著一抹黠笑回著,不理會女子暗自捏向他腿肉的手指。反倒一把抓了來,貼在胸口親愛一番。

  「看你們小夫妻甜蜜得緊,好不羨煞人。我還道你們是打揚州過來的人哩。」

  「怎麼說呢?」少年不以為意地漫問,正忙著與小妻子玩耍。

  中年漢子大為小怪道:

  「你從蘇州來,竟然不知道?我們住在這邊的人都聽說了。上個月在揚州有一場武林的百年大對決,黑白兩道一舉合力滅了野心份子費志明,全揚州城的百姓莫不怕牽連危險,忙不迭地逃往蘇州避難,只有剩下一些膽子大的人留下來看熱鬧,哇!那真是驚天地、泣鬼神、雞飛狗跳得嚇死人呀!連皇帝老爺都關切不已哩,生怕有人要起義造反,你們沒聽說嗎?」他多想知道更多的消息呀!

  「沒呢。」少年好抱歉地虛應。

  「沒關係,老漢現在告訴你,你就知道了。你可以再去告訴更多人,就不必怕別人笑你孤陋寡聞了,這事兒,要從一個叫「小戰」的魔星走入揚州城開始說起,話說那小戰,生得是畸角異相,行事端是奇詭如邪魔,整得群雄七董八素……」

  春雨、老馬、人聲,寂然不見其它人煙的地段,新的傳奇正在播散著,直到四方、直到久遠……

  多少事,盡付笑談中。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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