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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陸戰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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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常歡][失落卿心][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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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6:51: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藥汁早已煎好,從下午放到傍晚,丫環見她沒喝,不敢詢問,只是將藥倒在杯裡體貼地為她溫了再溫。

  楚薇楓的心,就跟這碗濃稠的藥汁一樣,煎熬著。

  她曾不止一次捧起藥,想著只要自己狠下心,就夠了,但不知怎地,藥到嘴邊,喉嚨裡像有什麼在翻滾似的,開不了口,只有黯然放下。

  喝一碗茶不該有那樣天人交戰的神情,平息了怒火,卻不肯進房去的方仲卿站在窗外窺視著妻子,愈看心裡愈狐疑。

  見門被推開,楚薇楓瞪大眼,倏然捧起碗,欲把藥汁一飲而盡。

  仲卿早有準備,他劈手奪碗,看到一部分的暗色汁液灑於地上,而楚薇楓已經吞嚥了一小口。

  「這藥哪來的?!」他又驚又怒。

  楚薇楓不發一語,迅速地抓起碗,兩步之隔,想把殘存的半碗藥汁吞下。

  「藥是莫韶光給的,是不是?你到底該死的吃了什麼?!」

  事情一與莫韶光扯上關係,方仲卿驀然想起在小竹屋裡她那視死如歸的堅定神情,他的驚愕在一瞬間轉變成更深的恐懼。

  他撲上去,把楚薇楓按在床上,摳著她的喉嚨,想逼她吐出東西,一面吼著下人:「找大夫來,快點!」

  大夫放下床帳,收了藥箱,恭恭敬敬地走到方仲卿身邊,再抬起頭時,臉上充滿了笑。

  「恭喜方少爺,少夫人已有身孕,快三個月了。」

  房間裡的緊繃窒凝,不但沒有因為這個消息而變得輕鬆喜悅,反而每個人都呆住了。

  尤其方仲卿,他全然反應不過來,只是呆望著大夫。

  「那麼……她喝的這碗藥……」

  「不礙事的,她服的是安胎藥,對身體不但無害,之於少夫人虛弱的體質,還有調理滋養之效。」大夫笑盈盈地答道。

  「仲卿!」沈和顏想說些什麼,在他嚴厲的眼神下噤聲。

  床上的楚薇楓,把醫生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她縮在被子下,背著所有人瑟瑟發著抖。斷斷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在她以為,莫韶光還在乎她的時候,他居然又背叛了她……

  那個總讓她輕易流淚的男子,為什麼硬要把她推給別人?

  她的心,在這一刻不再有痛的感覺,只依稀知道著,有什麼東西,是一點點、一點點的死得乾淨了。

  而她偏偏什麼都不能做,連憤怒都不會了,只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像癱瘓似的,空洞洞地呼吸著。

  帳子被拉開,有人拉開她的被子。是誰的手,這麼輕柔、這麼暖?

  「薇楓。」沈和顏輕喊。楚薇楓閉上眼,這個世上,難道真只有這個女子,才惹不起她心裡的恨?

  「你有身孕,這麼大的事,怎麼都不說一聲?」

  「這兒沒有別人,仲卿送大夫出去了。」沈和顏扳過她的身子,看到她一臉都是濕的,淚水一大顆、一大顆,無聲地橫流下來。

  莫韶光的背叛讓她對一切的希望都絕了念頭,除了心碎,還是心碎!

  「妹妹,別哭。」沈和顏勸著,不知怎麼鼻頭也酸了。

  偏偏她是局外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事情發生,卻什麼忙都幫不上。

  「妹妹,你明知道你的情況,為什麼不照實跟我說?」

  沈和顏拉起楚薇楓,讓她緊靠著自己,然後像對女兒那樣,憐惜地拍撫著她。然而肩上迅速淌濕的一大片水漬,只令沈和顏愈來愈心慌。

  「妹妹,別哭了!有什麼怨、什麼恨,都說出來吧!悶在心裡,是很苦的。」

  她苦勸安慰著,但楚薇楓仍像是什麼聲音也沒有,只顧著流淚。

  當沈和顏以為她不開口了,卻聽到她哽咽的淚音。

  「當初,方、楚兩家訂親時,你的心裡,對方仲卿是什麼想法?」

  沈和顏一僵!方家從沒有人問過她對這件事的感受,摒除心裡那部分的黯然,她很快地就接受這個安排。

  「我……我不知道。」

  「你沒感覺到……背叛?」

  沈和顏苦惱楚地望著楚薇楓,然後又垂下眼。「有。但我又能如何?當我看見你的時候我不得不承認,我永遠不可能贏過你。」

  聽到她的答案,楚薇楓突然勾起唇角,從冷冷微笑變成淒厲的大笑,才稍稍收歇的眼淚又紛紛滾落而下。

  「妹妹!」沈和顏心慌地搖著她。「你有孕在身,不能激動呀!」

  「姐姐,世上肯定有比容貌還重要的事,倘若,美貌真能在愛情裡佔盡了優勢,韶光又為何執意不肯要我?」

  沈和顏無言以對。

  「我……原來是去找韶光想辦法,替我拿掉這個孩子。」楚薇楓又說。

  沈和顏如遭雷擊,她拉開楚薇楓,震驚萬分。

  「你……你不是說真的!」

  「我何必騙你呢?」她無神地望著沈和顏,垂下眼眸。那一排濃密睫毛落在臉上的暗影,令人看來覺來特別哀傷。

  「他原來是不願意的,是我拿話逼他,逼得他無法可想,才抓藥給我的。當時我想,他心裡還是有我的,只是……連我都料想不到,他竟然會背叛我!」說著說著,楚薇楓潰決了!她張嘴,痛恨地叫著。

  沈和顏心驚地抱緊她,用身體擋去這些破碎的吼叫,只恐懼著方仲卿會聽到這些話。

  「我以為,只要全心全意、不顧一切地去愛;只要我堅持,我終會得到我想要的!可是,為什麼?人世間居然沒有這樣的愛?!」她大哭大叫,整個人像發了瘋似的。

  「別說了!別說了!」沈和顏拍著她,聲音也跟著哽咽。

  「如果選擇生下這孩子,我這一生,就再也……再也不能為韶光守潔了,我真的好愛……好愛韶光。可是,為什麼他不能像我愛他這樣愛我?」

  楚薇楓掙開沈和顏,發瘋似的捶著床,哭叫聲迴盪在房間四周。

  「莫韶光!我當初為什麼要讓你救?讓我死了,少受這種折磨,不是乾淨了?」

  「妹妹!妹妹!你要認命呀!」

  她發狂地播頭。「不認不認不認!我寧願死,都不要認這種命!」

  沈和顏呆望著楚薇楓。漸漸的,終於明白她心裡的苦處。

  從前,她一直不能諒解,楚薇楓為什麼不能放下身段去瞭解方仲卿,而選擇用一次次的漠視來面對方仲卿的愛。看著夢寐以求的這分感情,在他人面前倔強糟蹋掉,她比誰都不能忍受。

  世間事,當真如此不平?

  方仲卿一次次地傷害她,她的無怨無尤,是因為愛,可是,她得不到他更深的尊重。

  而楚薇楓能抗拒方仲卿所給予的感情,也是因為她對莫韶光的執著,但換來的又是什麼?

  這一刻,她不再這麼想了,但除了陪她掉淚,沈和顏別無它法。

  有誰能告訴她這些事的答案?沈和顏抱住楚薇楓,閉上眼,突然不能自己地哭了起來。

  走出了楚薇楓的房間,沈和顏只覺得心力交瘁;困在天井裡的夜風,一陣接著一陣地緊緊刮著,彷彿要將她豐腴的身子一口氣拉走似的。

  方仲卿打開了她房間的門。沈和顏抬起頭,月光映著她的影,水融融的,像是被淚浸過般。

  「她還好吧?」

  「很好。」沈和顏走進房間,疲倦地回答。

  「和顏……」

  「我累了。」她說:「如果你不介意她已經睡了,就去看看她吧。」

  「我今晚睡這裡。」他始終記恨著楚薇楓所說的那件事,雖然她懷孕了,但這兩件事,是無法相抵的。

  沒有一個做丈夫的,受到這種打擊,還能笑著不當一回事。

  「怎麼說你都是孩子的爹,去看看她,能有什麼難處?」沈和顏在妝鏡前解下金釵,語氣十分冷淡。「我已經吩咐了管家,明天一早便把這件事告訴親家公,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多事。」

  「和顏,你怎麼了?」怔於她口氣從未有的生疏,方仲卿走上前,握住她的肩膀。

  「沒什麼。」避開他的手,站了起來。「你走吧。」

  方仲卿扳過她的身子。「我才聽寶妹說,你和薇楓兩個人在房裡哭成一團,為什麼?」

  她斜睇了他一眼,逕自坐上了床。

  「和顏!」

  「寶妹就愛胡說八道,這種話你也相信?」

  「你從來沒用這種口氣跟我話,你有事瞞我,是不是?」

  「瞞你什麼?」她輕淺一笑。「我這一生,還能瞞你什麼?可以陪在她身邊的,可是你卻把她扔給了我,要我陪著她。你以為,我沈和顏當真無心無肝,面對另一個女人懷了我丈夫的種,還能無動於衷?」

  「和顏!」沒見她用過這麼強烈的口氣說過話,方仲卿一時間竟無話可說。

  「如果你像自己的那麼在乎她,不論她做了什麼,你都該陪在她身邊。」看到他充滿怨尤的表情,沈和顏不滿地又開口:「難道你還懷疑那不是你的孩子?太可笑了!嫁進相國府後,她連自家的院子都沒踏出半步,而且大夫都證實了,她喝下去的是安胎藥。這足見莫韶光並沒有惡意,他要是對薇楓放不了手,早就來帶她走了。又何必等到這個時候,對她耍什麼心機詭計。」

  方仲卿的怒火被撩起,他已經吃了莫韶光太多的虧,哪能夠忍受原來一心向他的沈和顏也開始反對他。

  「誰教你這些的?是薇楓,是不是?」

  「沒人教我,我有眼睛,難道不會看嗎?你真要贏莫韶光,就應該加倍地對薇楓好。你愛她,不肯相信她,心裡總是計較著過去的瑣碎事。她如今已有了你的孩子,還能跟莫韶光有什麼牽扯?要是你做不到,為什麼不乾脆放了她?」

  「住口!我對她,還不夠掏心挖肺嗎?」

  「她不願對你好,就是不夠。你說那些好,也不是她想要。就算你把天上的星星、月牙兒主動摘下來給她,她也不會對你感激。」

  「住口!」

  「你關住她的身體,難道可以關住她的心嗎?」

  「住口!」

  「仲卿,醒醒吧,她不愛你,這件事一開始就錯了,我後悔當日沒有攔你娶她為妻!」

  他無法再多聽任何一句,只好用最野蠻的方式讓她安靜下來,沈和顏被重摑了一耳光。

  捂著被掌摑的臉頰,沈和顏愣愣地看著他。眼前的男人,是她傾心相許的方仲卿嗎?為什麼她覺得好陌生?

  看著她臉上浮起的紅印,方仲卿很想道歉,卻說不出口。

  「幫幫你自己吧!」她忍無可忍地喊著。「我從前認識的那個爽朗正直、溫柔寬厚的方仲卿到哪兒去了?那個從不專斷、對人沒有心機的方仲卿到哪裡去了?為了楚薇楓,你已經完全變了一個樣,你變得好妒、猜疑、蠻橫、不近人情……」

  方仲卿咬牙切齒地舉高房內一副半完成的繡架,重重砸下!床上的方雅,被突來的重擊聲嚇得大哭出聲!沈和顏奔向女兒,抑住淚水,任哭聲卡在喉頭。

  抱起仍在大哭的方雅,沈和顏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翌日,接到消息趕來的楚連,掩不住滿臉的驚喜,但楚薇楓那一臉的僵硬,讓他卻了步。

  深知女兒的脾氣,一定問不出所以然來,他只好轉向沈和顏問個明白。

  「親家公,請入座。」

  「不忙,沈姑娘,請借一步說話。」

  兩人走到偏廳裡,楚連問起女兒的事。

  「從大夫看過她之後,她就這個樣子。」沈和顏歎了一聲,憂心忡忡地說。

  「女婿呢?怎麼沒見他人?」

  沈和顏愣了愣,臉色有些不自在。

  「沈姑娘,都是自家人,有什麼事,就煩你直說吧,是不是楓兒闖禍了?」

  「沒有的事。親家公千萬別這麼說。」沈和顏福了一福。

  「一定有的。」楚連不勝煩惱地歎了一口氣,不知是為女兒還是為自己。

  近日隨著何紹遠一場重病,底下幾位將軍,個個蠢蠢欲動,似有策動反變、自佔地盤之勢。雖然這場軍事權斗與他這小老百姓無關,但何紹遠一旦失勢,日後也不知是誰接掌節度使一職,這對他楚家日後在行事上,難免有些不便。

  「她是我楚家獨生愛女,一向讓我寵得無法無天,是不是她又做了什麼惹方仲卿生氣?」

  「沒這回事!」沈和顏急急否認,未料一個聲音冷冰冰地從門外傳來。

  「她昨天背著我,私下去找莫韶光。」

  「仲卿你——」沈和顏轉身,眼裡隱隱有著怒意。

  昨日費盡唇舌說了這麼多,甚至還挨了打,難道,這還不能喚醒他?

  「和顏,去忙你的,沒我的允許,別進廳裡來。」方仲卿命令道。

  她忍著氣悶悶地行了禮,拂袖踏出了偏廳。

  「我早說過,應該在你成親後立刻殺了他,以絕後患。」

  沈和顏在窗邊猛然收住腳步,楚連壓低的嗓音,有種切膚的恨意,連她這個外人聽來都覺得不寒而慄。

  她悄聲地往回移動腳步,倚著窗,小心聽著兩人的對話。

  「那是我的事。」方仲卿道。

  「也是我的事。」楚連忍無可忍出聲,莫韶光的存在,無時無刻威脅著他的地位不保。

  「我想殺他,也是這兩日才起念頭;而你,似乎很早就想殺死他,岳丈大人,看來,你有太多事瞞我了。」

  「我……我沒有什麼事瞞你!」聽出他外弦之音,楚連收起狠勁,神色有些倉惶。

  「沒有嗎?」方仲卿不怒反笑,臉色愈來愈難看。

  「我……我不明白賢婿的意思。」

  「真的不明白嗎?她胸前的傷,是拜莫韶光所賜,岳丈大人,單是這件事,你所欺瞞的人,也未免太多了。」

  萬萬沒想到,薇楓居然會不在乎名節,連這種難以啟口的事都說了出來。

  一時間,楚連整個人又氣又羞慚,竟不知該如何解釋。

  「我……我……」他喘著氣,突然像發狠似的抬起頭。

  「我承認這件事是我瞞了你。事到如今,你想怎麼做?休了她嗎?」

  「不!」方仲卿的回答,出乎楚連的意料之外。

  連他都忍不住懷疑,自己直覺的回答是否顯得虛,但,那的的確確是他心裡所堅持的。

  再怎麼忿怒與不平,他從來設想過要離開楚薇楓。他對她,仍有一份根深的迷戀。

  他甚至相信,直到他死去的那天,他都不可能卸下對她的這分深情。

  更何況,她腹中還孕育著他的孩子!

  而且,對那個莫韶光,方仲卿的心裡始終是有疙瘩在的,他始終當莫韶光是個奴才!一個奴才,憑什麼跟他這個王孫公子爭?要他對一個下人在情場上認輸,他不肯,也不願?

  「仲卿你……」

  「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忍受的,是那個姓莫的賤奴,他對我妻子的影響太大了,我已忍無可忍,這一次,我必須殺了他。我的理由光明正大,倒是岳丈大人的動機,真的令人好奇!」

  這種情況下,楚連知道自己已無可隱瞞,反正現在他與方仲卿的目標已變得一致,再瞞下去,只會惹來方仲卿更多的不滿。

  咬咬牙,他終於把那多年前的往事說了出來。

  「我原姓趙,曾仕事於莫家,莫韶光知道我的身份,我不能讓他把這件事傳出去。」楚連恨恨地說。

  「什麼?」方仲卿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事算來已有三十年了。當時洛陽一場戰事,我帶走了莫韶光的生母,還有莫家部分的家產,並利用這些錢在燕州建立我的事業。我改了姓,就是不想讓人知道這一切。」

  方仲卿雖然衝動,不糊塗,很快的,他憶起了當日帶人追回楚薇楓的那片刻場景,還有楚連與莫韶光間的對話。

  「他的生母,後來跟了你,是不是?」

  「沒錯!」

  「這麼說來,他們倆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方仲卿的聲音粗礪,鼻息吐著濃濃的濁音。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為什麼當日莫韶光頑強抵抗的決心會在楚連一句話裡失去方寸,他才有機可乘,讓莫韶光中箭落馬,也是為什麼後來莫韶光會推開楚薇楓,不做任何反應地任她嫁進方家!

  這層關係,讓方仲卿空洞地大笑出聲。此時此刻,他對那個一直讓自己處於劣勢的莫韶光,終於有了一種報復的快感。

  「不!」楚連喘息著。「他們不是!」

  方仲卿的笑聲嘎然斷住。

  「鳳翹跟了我,是不得已的,當時兵荒馬亂,她一個弱質女流,和親人失散,幾乎無法存活;而我自小跟在她身邊,對她一直有分說不出的情意,但礙於主僕之分,我從來也不敢逾矩。但洛陽那場戰事,給了我最好的機會,讓我能趁勢帶她遠走高飛!」

  「這些跟我沒有關係。我只問你,你所謂的不是,究竟是什麼?」

  「鳳翹跟了我將近五年,一直未有所出,楓兒的生母,是另有其人。當日,莫韶光逼問我的身份,也知道他母親已死,他不肯原諒我帶走他母親,又刻意藏匿多年,累他父親為妻流浪至死、抱憾一生。那段時間,我一直很怕他報復,更怕薇楓會跟他走,所以才在那順勢編了那個謊言。」

  說到這裡,楚連含恨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陰笑。

  「看到他摔下馬,我知道我賭贏了,也篤定他這一生,再不會去糾纏楓兒,因為他再怎麼了不得,心裡仍有很重的道德感,他負不起亂倫這個罪名。」

  方仲卿不發一語地聽完。久久,才又開了口:「他的身手我們都知道,殺他之事,必須再細細琢磨。」

  兩人接下來研議討論的,全是如何佈局殺莫韶光之事。沈和顏貼著牆,很想離開,但兩隻腳像被人釘在地上動彈不得。她被迫聽著這一切,下住地瑟瑟發抖。

  「這事暫時就這麼說定了,現在,我必須找楓兒好好談談。」一個段落後,楚連道。

  「兩個丫頭陪著她,正在西院裡散步。」方仲卿隨手一指,思緒仍沉浸在殺人的計劃中。

  楚連衝進花園,一見楚薇楓,顧不得有下人在場,對她劈手便是一個凌厲的耳光。

  「你……你怎麼敢做這種不守婦道的事?我的臉全給你丟盡了!你就不怕,這件事會傳遍整個燕州?」

  楚薇楓被打得踉蹌,唇角滲出血來,兩旁婢女急忙去扶她。

  再面對父親時,楚薇楓不道歉、不認錯,亦不流淚,只是冷淡說了一句話:「我連愛都錯認了,還有什麼比這件事更可怕?」

  確定怒氣沖沖的楚連已經離去,沈和顏跑了進來,像那日為莫韶光傳信時,把門匆匆忙忙地掩上。

  「薇楓!」扳過她的肩,沈和顏望著那張臉,焦慮中突然有了不忍。

  她嘴角仍瘀著血,沈和顏搶過婢女手裡的濕絹,不耐地把她們都打發出去。

  「還疼嗎?」沈和顏輕輕地將帕子按在那傷口上,心疼地問。

  她木然地搖頭。

  「告訴我,莫韶光住哪兒?」

  楚薇楓別過臉,那含恨的表情令沈和顏心裡一涼!

  「別在我面前提那個人的名字!」

  「不能不提!」沈和顏拚命地搖著她。「你恨他,有恨到要他死的地步嗎?」

  一個死字,終於逼得她又抬起頭來。

  「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你那天到底跟仲卿說了什麼,但你顯然把他逼瘋了,我聽到你爹……還有仲卿,他們在計劃怎麼殺死莫韶光!」

  楚薇楓一動也不動,僵硬地瞪著她。

  「薇楓!」她急得幾乎要哭出聲:「求求你快告訴我,莫韶光住在哪兒?我必須趕在仲卿做錯事之前,阻止這一切!」

  「不干我的事!」

  「你說什麼?」沈和顏突然鬆了手。

  「他一再負我、傷我,是他該死!我已經跟他沒有瓜葛了,你走開,別來煩我。」

  「薇楓!你不能因為他不愛你,就抹煞了和他的所有一切,這太殘忍,也不公平!請你聽我說,若是莫韶光真的順了你的意,替你打掉這孩子,那麼他就是自私自利,一點兒都不為你想!他心裡是愛你的,只是基於某種理由,他不敢愛呀!」

  「什麼理由?你說,他有什麼理由不敢愛我?」楚薇楓站起來,反問得沈和顏退了一大步。

  「我……」沈和顏支吾著,掙扎著。

  「告訴我啊!是什麼理由?」楚薇楓揪著她,眼神犀利如刀。

  「我……我……只是猜想。」沈和顏痛恨地搖搖頭。

  「你為什麼要幫他說話?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能死心塌地忠於方仲卿嗎?」

  楚薇楓冷哼一笑。「打從昨日,我便把一切都想明白了,原來和他的一切,全都是我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而已!」

  這的確是沈和顏當初所想,但事情的演變,已經超出她想像的太多了。

  「莫韶光,」她衝口而出:「他是因為……因為……因為一個誤會,才會離開你的。」

  楚薇楓漠不關心地轉過頭去。

  「和顏姐,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為了方仲卿,沈和顏知道自己不能優柔寡斷了,理智的那方警告她,這件事,只能瞞得過一時,總有紙包不住火的一天。

  她把楚連和方仲的卿的對話,甚至連那天在街頭大雨中與莫韶光的對話,全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

  楚薇楓傻愣愣地聽著,沈和顏的話,一字一句,震醒了她麻痺的神智。

  莫韶光一直拒絕她,就是因為這個?

  她是聽說莫韶光說過他與他父親流浪顛沛三十年的故事,怎麼都沒想到,自己的親生父親,竟就是害他們孤苦一生的人。

  還記得莫韶光意外出現在房裡的那一夜,他臉上那種傷心和惶惑,原來那時他就知道了,可是,他什麼都不說。他也可以瞞著她殺死她父親,可是又為她,他始終不忍,也不願。

  楚薇楓捧著臉,她不能相信,那一夜,他竟能摒棄怨恨,待她更溫存體貼……

  什麼都不說,是因為他都承受了!所有可能曾傷她心的苦,他都不要她負擔任何一點點從他們相識,他就一直在護著她的周全!

  直到父親撒了那個可恨的謊,才終於逼得他不能不對她狠心放手。

  楚薇楓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她怎麼會傻到以為他不愛自己?那個男人對她的用心,如青天朗朗、明月皓皓,她怎麼從沒細細思考過這層,只是自以為是地依著自己的想法,去恨他怨他?她怎麼會……

  「薇楓!」

  「你為什麼不早說……」眼淚流了下來,楚薇楓沒有拭淚,說了莫韶光的住處。

  就在沈和顏起身要走,楚薇楓突然揪住她。

  「眼前的情況,我是出不了這個門了,但請你見到他時,一定要告訴他這件事!」

  「我……」

  「和顏姐,我拜託你,我不要他再苦下去了,他這一生,好像就是為了我而來,對他所做的一切,我已經償還不起了!求你答應我,我從沒求過人,但我求你!求求你……」

  像豁了出去,沈和顏為她的眼淚所打動,不假思索便點了頭。

  沈和顏走後,楚薇楓把很多事的前因後果翻來覆去地想了個明白。怨恨無法改變什麼,走到這步田地,她已無任何說話的餘地。

  楚薇楓閉上眼,只覺得好疲累,一直撐著她走下的恨和不平都在此時頹軟了,現在,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再爭什麼。

  命運如風,已經把她和莫韶光的距離拉得太遠了。她只能祈求,求他這輩子,都不要再為自己傷任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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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6:51: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城北那場突如其來的意外火災,斷絕了一切線索。

  楚連找不到人,心中惴惴。而沈和顏,不知道該怎麼把這消息跟楚薇楓說去。

  倒是怨氣難消的方仲卿,藉故又發了一頓脾氣。楚薇楓安靜地聽著,整個人平靜地接受了這件事實。

  像心有感應,她知道莫韶光並沒有死。他只是像從前那樣。不忍她為難,所以失去了蹤影,也許,他仍藏匿在某個角落,靜靜地守候著她。

  對莫韶光所有的誤解都已冰釋,楚薇楓只怨他走得太急,急得她沒能把父親的謊話揭穿,想到他還要擔負那謊言所帶來的折磨,她眼是一場淚雨。

  幾日後,她堅持獨居一室,不肯再與方仲卿同房,雖然他極不願如此安排,卻無法反對,因為連看診的大夫也這樣建議,另一方面,方仲卿也怕自己壓抑不住的感覺和情慾,會誤傷了楚薇楓與她腹中胎兒。

  也許是受到懷孕的影響,漸漸地,她對人,也不像從前那樣平淡冷漠了,一言一行間,雖還有一種生分在,但總是合宜的端靜和柔順。

  莫韶光這次消失,時日更長,好像他是真的鐵了心要跟楚薇楓斷個徹底。幾次沈和顏出門,都盼能像過去一樣,會在大街上偶遇他,想的也只是想確定他沒事,好跟楚薇楓報平安,但是,每每換來滿滿的失望。

  方仲卿冷眼觀察,依舊不肯撤去對她的嚴加看守,他懷疑這又是個企圖讓他安心的騙局。

  直到幾個月後,她的小腹漸漸隆起,行動開始不便,他才終於定了心。

  九個月後,燕州邊關。

  何紹遠那條老賤命,還真是耐磨!

  老傢伙麾下那些和他同級的將軍,想必也都蠢蠢欲動吧?

  床上的梁律不耐煩地想到,右腳狠狠一伸,毫不憐惜地把身邊酣睡的女人踢下床。

  「哎唷!」滾下床的女人大叫一聲,暈茫茫地睜開眼,紅紅的胭脂狼藉地糊滿整張臉,白嫩肥厚的身上散佈著淡青的掐跡和咬痕。

  「你幹什麼呀!」她叉著腰,大發嬌嗅,胸前兩顆豐碩的乳房隨著動作放浪地顫動著。

  「滾出去!」梁律吼道,才不管她身無寸縷。

  看得出來他心情不佳。他包養了一個多月,女人深知梁律的脾氣,不敢再造次,夾著屁股,半遮半掩地跑出去了。

  他媽的!梁律咒罵了一聲,這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邊防地,全都是同樣的爛貨色!留守這裡一年半載的,要不是沒別的選擇,他實在對肥女人倒足了胃口。

  想著想著,他不禁想起一張冰霜美麗的清瘦臉龐。

  那個楚薇楓……他吞了一口酒,粗魯地拭去了嘴邊殘留的酒液。

  隔了這麼久,不知那妞兒是不是還像他記憶裡想的那麼嬌艷動人?

  聽往返城裡送遞公文的信差說,這女人不但嫁得風光,在最近還很爭氣地替夫家生了個白胖兒子。想著想著,他涎笑著,忍不住抓了抓胯下。

  他從沒玩過良家少婦,要真有再進城的那一天……嘿嘿!他一定會去探探她!這麼想著,他更是慾火難忍,有點後悔把剛才的肥女人趕了出去。

  但話又繞回來,要不是那老不死的何紹遠,有一日、沒一日地拖著,他又怎麼會被軍令綁在這裡,動彈不得?

  愈想就愈生氣,梁律把酒瓶狠狠一砸,嘴裡咒的全是何紹遠的祖宗八代。

  等著吧!時間不會太久的,等他梁律進城,必是有仇報仇!他看上眼的女人,也絕對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哈……

  莫韶光靠在花木扶疏的矮牆邊,翹首看著遠方。

  這一片佔地數頃的土地,坐落在燕州城郊外,是燕州目前最大、也是較具規模的墓園。

  從小燕湖畔那場祝融之災消失後,他仍然沒有離開燕州,因為心裡還牽掛著楚薇楓,於是選擇隱居在這處平日少有人煙踏及的墓園,與一位守墳的獨居婦人相依為伴。

  與平日園裡的冷清相較,今日放眼望去,目光所及全都是攜家帶眷前來掃墓的人群。面對這種景象,想起自己仍是形單影孤,而楚薇楓已為家開枝散葉,莫韶光心裡自是不勝唏噓。

  「年輕人。」一位老嫗緩緩朝他行來,語氣親切地招呼著。

  莫韶光對她微笑,喊了一聲廖嬤嬤。

  廖嬤嬤在他身旁揀了個位置坐下。「很少瞧見這兒這麼熱鬧吧?」

  「今天是清明吧。」他說。

  「是呀!」老婦笑道:「時間過得真快呀!你留在這兒,也好一段時日了。」

  莫韶光交握著手,目光無意識地飄遠,落在更遠處幾輛看來豪華的馬車上。他站了起來,臉色愈來愈凝重。

  「年輕人,在看什麼?」廖嬤嬤也跟著站了起來。

  「沒有。」莫韶光搖頭,忍不住又向前走了幾步。

  「那是楚家的馬車,每年這個時候,他們都會派人來修墳的。」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廖嬤嬤開口解釋道。

  「墳前的那位,可是燕州首富楚老爺?」

  「原來,你也識得他。」

  等了半日,墓園裡的人潮逐漸散去,楚家的馬車也走了,莫韶光才走向楚家方才大肆整理過的兩座墳。

  站在第一座墓碑前,他眼神閃了閃,忍不住心驚。

  再走到第二座墓前,他更疑惑了。因為,兩塊墓地上的石碑,竟都刻著同樣的名字。

  莫韶光暗咒自己粗心,他住在墓園的時間,一直深居簡出,雖然偶爾會幫著廖嬤嬤處理一些喪葬之儀,都僅止於一些葬在墓地邊緣的乞丐流民,大部分的時候,他的重心都在花木栽植之上。也從來沒有想過,這裡竟會埋著他至親之人。

  「嬤嬤,這兩座墳,都是楚家所有?」他盯著兩座墳前仍徐煙裊裊的沉香,突然問道。

  廖嬤嬤走上前,瞇著眼看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

  「是呀!這墳,分別葬著楚老爺子先後兩位夫人。」

  「兩位夫人?那為什麼兩座墓碑都刻著一樣的名字?」

  「這當然是有緣故的。」廖嬤嬤語重心長他說,突然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年輕人,這話你要是去問別人,恐怕也得不到什麼答案。」

  「嬤嬤,您知道其中的緣由?」

  「當然知道。在二十八年前,我曾經是楚家的老傭人。」

  莫韶光瞪大眼,不可思議地望著她,但廖嬤嬤似乎沉浸在年代久遠的往事裡,並沒意會到他錯愕的表情。

  「要不是大夫人對人特別好,我是不會特別記得的。」廖嬤嬤點點頭,拈著袖子輕柔地拂去墓碑上吹來的些許風沙。「她很寬容,對咱們這些老下人特別好,但不知為什麼,她臉上所流露的笑容總是特別憂鬱,尤其是每每看到一兩歲大的孩子,就會背著人默默哭泣。」

  莫韶光屏息聽著,一直以來對他很陌生的母愛,彷彿在廖嬤嬤的三言兩語中,輕柔地甦醒過來。

  娘一直是記掛自己的……莫韶光想,鼻間有些酸,眼底浮起朝陽似的微光,久久壓在心裡那種溫柔,又牽引而起。

  「我跟你說這事,你可別跟人說去。」廖嬤嬤抬起頭,突然提醒他一句。「大夫人雖然去了好多年,但楚老爺子從不准許旁人提及這件事。」

  莫韶光眨眼,淒楚地點點頭。

  「那麼,為什麼這裡還會有一座跟鳳翹同名的墓?」

  「你說這個。」廖嬤嬤看著那一座規模較小的墳地,灰白的眉頭皺了起來。「這也是個可憐的姑娘,她原名叫秀姑,楚老爺平生一直以大夫人的命薄為憾,大夫人死後那幾年,他一直鬱鬱寡歡,有一天無意間在路上碰到一個跟大夫人面容肖似的女子,也就是秀姑。

  不曉得是不是移情作用,明知這秀姑身體羸弱,也有些年紀了,實在不是續絃的好人選,但楚老爺還是堅持納她進門,還改去她原來的名字,要所有人全尊稱秀姑一聲鳳翹夫人。

  不過,她身子實在太單薄了,在生楚小姐的時候,便難產去了。」

  他瞪著另一塊墓碑,如果薇楓的生母是這個原名叫秀姑的女人,那麼……他忍不住細看另塊墓碑的立碑日,突然呆住了。

  莫韶光腦子飛快地轉著,墓中這位大夫人是二十六年前死的。而薇楓如今也不過二十出頭……她是獨生女,並沒有其他姊妹……

  他腦子一聲轟然大響,臉色蒼白!

  「廖嬤嬤!」他急急揪住老婦人:「您可記得,這位原配夫人,在楚家是否有所出?」

  他那焦急的模樣,令廖嬤嬤也跟著莫名緊張起來。她皺眉,苦思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沒有啊。」

  「那……楚家姑娘……」

  「是這位二夫人秀姑所生。」

  莫韶光捏緊拳頭,沉寂在心裡多時的忿怒,突然像火山一樣爆發開來!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那個該死的楚連,竟騙了他這麼久!

  知道真相,莫韶光幾乎一刻也不能等,他怒氣騰騰,一心只想找楚連討回公道。

  但眼前還幾件更重要的事待做,他強逼著自己忍下報仇的念頭。

  當夜,趁著廖嬤嬤熟睡時,莫韶光在母親碑前焚香祝禱,然後將墳挖開,他知道廖嬤嬤會不定時地出來巡視墓園,所以進行得很謹慎。即使心中仇恨如火,他仍是極有耐性,一天一點地做著,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他才取走了母親深埋於地底多年的骨灰罈。

  翌日,他在墓園附近尋了一處道觀,為母親重做了一場法事,井委託道觀暫時借放。

  大半年的時間,一切事都已經完備就緒,他買了一匹馬,頭也不回地奔離了墓園。

  從郊外到大街,莫韶光愈走愈覺不對勁。印象中,大白天應是熱鬧熙攘的大街,此刻竟無半點人跡,只有一地的髒污凌亂,還有火燒的煙跡處處。

  愈瞧,就愈像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突如其來地歷經了一場嚴重的意外。

  朝楚家的方向行去,情形不但沒有轉好,反而更糟糕,莫韶光愈走愈急,完全沒見到半個人,甚至還在地上看到了一攤又一攤的暗色血跡,楚家朱紅大門的台階上,亦有未干的血。

  莫韶光跳下馬,大力推開門。大門裡,全是觸目心的亂,牆上地上、樑柱台階,處處都有刀劍痕,馬蹄印……

  昔日楚家美麗的莊園裡,像千軍萬馬狠狠蹂躪過一般。

  他衝進大廳,只看到楚家幾名下人圍在一具覆了草蓆的屍體邊,默默拭淚。當所有人見到他殺氣騰騰的模樣,全都聲尖叫!

  他揪起一名僕人,喝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原來,派赴邊防巡守的梁律,早佈置了一部分的人馬守在城外,就等駐在節度府裡的眼線,一回報何紹遠嚥氣的消息,他馬上殺進城裡,發動了叛變。

  梁律浩浩蕩蕩領著一票手下,儼然作戰一般,殺進楚家,等不及要報求親未成反貶守邊防之仇。

  莫韶光愈聽愈怒,他冷靜地掀開草蓆,眼前的景象幾乎斷了他的呼吸。

  楚連的頭顱和身體是分開的,他頸間的傷口,沾滿了黃泥土,慘白的臉,表情瞠目結舌,顯然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被人一刀斷了頭。

  莫韶光蓋上草蓆,一股酸水直湧喉頭。楚連雖非死在他手下,但終究是死了。人一死,萬事皆休,他怎麼能再用言語去侮蔑一個死人?

  方家的情況比楚家好不上哪兒去,一樣灰煙四起,一樣血印刀痕滿佈,甚至有幾個下人滿臉恐懼地倒在血泊中死去,大門上的銅環,甚至還被刀削去了一半。

  梁律這一次顯見是為報復而來,想著楚薇楓的安危,莫韶光的心揪得更緊。

  雅致的園裡,處處都是被馬蹄踐踩過的狼藉。他扭住一名背著包袱,鬼鬼祟祟正準備要開溜的下人,逼問方家其他人的去處。這才知道方仲卿在聽聞楚家的事後,已趕在梁律帶兵來到之前,便收拾細軟,逃到方家在郊外的一間小別莊暫避風頭。

  莫韶光一秒鐘都沒浪費,跳上馬背,發瘋似的趕去了小別莊。

  方家別莊一片寧靜,莫韶光策著馬,警戒地在別莊四周察看,卻不見半個人。當他看到緊鄰屋後一片濃密的林子,不假思索地使走了進去。

  不出所料,方家的人全躲在林子裡。沈和顏抱著兩個孩子,憂心忡忡地看著一臂一腿皆負傷的方仲卿。

  一旁,還有二十來個方家的侍衛和奴僕,每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負了傷,個個看來都是狼狽不堪。

  獨獨就漏了他最記掛的楚薇楓,莫韶光的心重重一沉。

  再遇莫韶光,方仲卿心裡的震撼可想而知,尤其又是在自己這麼淒慘落魄的時候,新怨加舊仇,方仲卿咆哮出聲:「你來做什麼?來人!」他吼道:「把這賤奴趕走!」

  「仲卿,」沈和顏走上來,拉拉他,勸道:「別這樣。」

  「薇楓呢?」莫韶光跨前一步,沉聲問道。

  「她被……」沈和顏喊道,卻被方仲卿狠狠喝住。

  「和顏,你跟一個陌生人說這些做什麼?」

  「我不是陌生人!」莫韶光上前一步,掃過林子裡的家丁面孔。始終不是楚薇楓,他心裡的不安愈來愈加深。

  「薇楓呢?我要知道,她是不是無恙!」

  「我妻子的事,不請旁人過問!」

  「方仲卿,像個真正的男人行徑嗎?」莫韶光瞪著他,揪起他的領子,劈頭就是一陣大吼:「何紹遠已失權,梁律所領的叛軍突如其來地攻城,這股勢力比什麼都還甚!那個人渣,他一直沒放棄過薇楓,在你還有時間跟我鬥氣前,告訴我,薇楓在哪裡?」

  「來不及了,她在跟我們離開的路上,被梁律擄走了。」沈和顏說道。

  莫韶光倏然放開方仲卿,愣愣地望著沈和顏。

  突然,他又揪起方仲卿。「我把她讓給你,你居然沒有能力保護她!」

  方仲卿未負傷的那一臂,突然舉拳,狠狠朝莫韶光揮去。

  「讓給我!?你說得真好聽!莫韶光,你這個賤奴,你糟蹋她,再把她像只破草鞋一樣塞給我,你又算什麼男人?」

  「不准你這樣說薇楓!」莫韶光眼裡充滿怒火,也很想揮拳相向,他要方仲卿為這句話付出代價,可是,拳頭停在空中,遲遲不能下手。

  他有何資格打他?薇楓的命在旦夕之間,他在這裡跟一個男人爭辯,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你打我呀!你打我,就能改變這件事實?」方仲卿陰陰地笑起來。

  「夠了!你們不要再吵了!」沈和顏忍無可忍地插進話來,「你們在這打得你死我活,分出勝負又如何?薇楓回得來嗎?」

  一句話驚醒了兩人,莫韶光扭頭就走。

  「莫先生,你去哪?」沈和顏抱著孩子追上來。

  他轉頭看了她一眼,目光移到懷中那清秀白皙的嬰孩。

  「薇楓的孩子?」

  「是的。」沈和顏將孩子抱上前。「他叫方堯,名字是薇楓所取的。」

  堯?那是他父親的名!他只跟她說過一次父親的名,她竟然一直記著。莫韶光伸出手,輕輕柔柔地撫著嬰孩細嫩的臉頰,那嬰孩嘴角動了動,睜著大眼睛,無邪地瞅著他。

  想到為這孩子付出的代價,是換來薇楓對他一輩子的怨恨,莫韶光的心沒來由地一陣淌血。沒有人能與他分擔這種苦,如果不是楚連從中作梗,這應該是他莫家的骨肉……

  「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她帶回來。」他說,聲音特別低啞哀傷。

  「我也去!」方仲卿衝上前,卻被沈和顏拉下。

  「仲卿!」沈和顏語氣嚴厲。「你是方家的主人!這裡有多少人仰仗你,你想在這個時候棄他們而去?」

  「我……」一句話挑起他沉重的責任。但想著不走這一趟,又可能會在楚薇楓心裡分出輕重,方仲卿心裡躁怒更熾。

  尊嚴對他一向很重要。一個人必須仰賴某種程度的尊嚴,才能活下去,但這一刻,他在莫韶光面前,是真的連這一絲絲自尊都沒了!一個須依賴他人解救愛妻性命的丈夫,他覺得徹頭徹尾地灰心了。

  「還是我去吧。」莫韶光走向坐騎。

  不知為何,他隱隱覺得,這件事必須由他來做,不是方仲卿或其他人能解決的,梁律那鞭是他揮的,今日,也必須由他來做個了斷。

  「你放開我,我要去救薇楓!」

  「仲卿!」沈和顏顫抖地瞪視他。「那麼,你的一對兒女呢?失去父親,他們要靠誰?」

  「你們不要吵了,我去救她,一旦我找到她,如果她還願意跟你,我絕不勉強她。」

  方仲卿錯愕地抬起頭。「你是什麼意思?」

  「有多久了,她都沒有再提過我這個人,不是嗎?」莫韶光坐在馬鞍上,苦澀他說。

  「那又怎麼樣?」

  「實話實說吧!那一日,她是來找我打胎的,只是,我沒按她的意思,還替她把孩子留下來,你該知道她的脾氣,這件事情,她是不可能會原諒我的。」

  方仲卿踉蹌地退了一步,原來蒼白的臉色更顯傷慘。「你說謊!這不是真的!」

  「他說的是真的。」

  他呆呆地看著沈和顏,後者哀憐地看著他。

  「仲卿,是薇楓親口告訴我的。她說,如果生下這孩子,就不能為莫韶光守了。」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同情我是不是?」方仲卿吼道,他完全被事情的真相擊潰了。

  「因為只要是為她好的,寧願她恨我,我也會替她辦到。」

  「你說這話,不顯虛偽?」

  「難道你對自己沒有信心?」

  方仲卿咬牙背過身去。

  「我說過,我會以她的意念為依歸,什麼對她好,我不惜一切替她做到。」

  說完,莫韶光頭也不回地走了。就怕被人看到,他眼底被沈和顏那話惹出的淚。

  原來當日,薇楓並不是存心來懲罰他的,她只是用她所知道的方式在愛他,縱然那不是他能接受的。莫韶光在馬臀上重重擊了下,坐騎揚蹄奔去。

  出了林子後,風變得強勁起來,卻吹不掉他心裡塞滿的幸福感。

  對方仲卿所說的,男人對男人間的承諾,他突然變得毫不在意。這一次,他改了心意,說什麼,他都要帶薇楓走。

  半個小時前,楚薇楓吐了一口唾沫在梁律臉上,她以為能激怒梁律,沒想到他只是甩了她一耳光,將她拽進這間房裡,然後鎖上了門。

  門檻上懸著半月破碎的楓葉,似乎也跟她一樣來不及逃出這房間,同她一塊被關了起來。

  楚薇楓拾起了落葉。

  秋天了,又是秋天了,她從不曾對一個季節這樣的敏感過,她仍記得,初時和韶光纏綿的熱烈。楚薇楓浮起淚,她還記得,那時候的她,快樂得一如翩翩彩蝶,如盛開的花朵……

  兩年的時間,已把她琢磨成了另一個人,她是個被逼嫁的妻子也是個不情願的母親,而今,要成為另一個人的禁臠……楚薇楓抱著自己,覺得心裡一陣冷清,不能自己地哭了。

  哭泣之中,她搬來椅子,解開腰帶,將之拋過梁。

  椅子被踢開的那一瞬間,流通的空氣被活活剪斷,她的腦中一陣轟然,胸口痛得難受,一秒鐘好像變成有千百年這麼久,眼前出現了一陣白霧,漸漸地,轉成一片漆黑,然後紐緊她的腰帶突然鬆了開來,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嘶喊,耳際嗡嗡作響。

  有人利落地解開她脖子的腰帶,並試圖灌口氣進她嘴裡,窒息的痛苦已經令她無力再掙扎,只任不甘心的淚水溢出眼眶。

  擠出一點力量推開抱著她的人,楚薇楓護著發疼的喉嚨,匍匐著爬到門口。

  「我死都不會讓你得逞!」

  下一秒,她被輕柔地擁進那個男人的懷裡,她恨恨地用手指抓著他,感覺指甲陷進那個人肉裡。楚薇楓以為梁律會鬆手,可是他還是不顧疼痛,把她抱得緊緊的。

  一滴溫熱的水氣落在她的手指上,她聽那個熟悉溫柔的輕喚。

  「薇楓……」

  聲音低啞而心碎,楚薇楓一僵,瞪大眼,仰起頭,不能置信自己所見到的。

  那種震驚,是一種令人無法承受的甜蜜就像失去了極珍貴的東西,卻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又回到你身邊。

  是韶光!他來了,在她已經徹底死心的候,他竟然來了……

  楚薇楓以為自己就要昏厥,她瞪視他的臉,掩住嘴邊就要逸出的喊叫。

  「韶光,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壓抑的哭泣,刺痛了他的五臟六腑。

  「我來帶你走。」

  好熟悉的字句!一幕幕被記憶封鎖的住事因為這句話被勾回了,只是時不我予,楚薇楓沒有甜蜜,只有滄桑。

  「別哭!」他溫柔地說。「我帶你離開這裡,不要哭了。」

  「你快走吧,這兒這麼多人,你帶著我,走不了的。」

  「我絕不放你一個人。」

  一句話又惹出她的淚,楚薇楓笑得好淒然。

  「你這話,聽來好諷刺……」

  他懂她的意思,莫韶光閉上眼。過去的一年裡,他已經學會把她想成是很遙遠的事,雖然這事含有隱痛,就像一個扭曲失真的影像。他的胸腔遽烈起伏,面對她的怨,他不能什麼,只有一種以死相酬的虧欠。

  「對不起,我知道你怨我,但眼前不是鬥氣的時候,跟我離開。好不好?」

  「不,你帶著我,會拖累你的。」

  「我這時離開你,就無法挽回了。」莫韶光以異樣溫柔的目光望著她。「我已經傷了你太多次了,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這麼做了。」

  一番話令她動容,但想起自己已回不了頭,楚薇楓不禁黯然。

  「不可能的,我有夫有子,你怎麼可能不當一回事地再接受我?」

  「為什麼不可能?是我不夠睿智,看不清楚事情真相才放棄你。如果你願意回來,我只會感謝上天對我仁厚,我能有什麼資格嫌棄你?」

  「你已經知道我爹那番話是騙人的?」

  他點點頭,想到楚連的死,莫韶光心裡一慟。這慟,為的是她。

  「韶光……」她淚盈盈地看著他。「在我面前,你為什麼要這樣卑微?你為什麼不記恨我爹?為什麼要把這麼多的苦往自己心裡擱?」

  「不重要了,都過去了。」他柔聲說道。「今日你若不跟我走,我也不會逼你,但我絕不讓那畜生碰你一下。」

  聽出他口氣裡的堅持,楚薇楓心一揪。

  「你想做什麼?」

  「殺死梁律,今日,我絕不讓他碰你一下。」

  她撲上前攔住他。「你還說你不逼我!你隻身一人,拿什麼對付他?我就算恨,也從不希望你死呀!」

  他哀傷地看著她,聲音哽咽的:「面對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已經錯過你一次了,這一次,我絕不容自己眼睜睜地看你落入虎口。」

  「你別說了,我跟你走!」她撲進他懷裡。「我跟你走!」

  他點點頭,將她背了起來,時光彷彿在一瞬間倒回從前,楚薇楓聞著他身上那熟悉的體味,不知為何,眼裡的淚就是斷不了。

  一出將軍府,莫韶光抱她上房,拼了命地往郊外奔去。

  不出一炷香時間,梁律就發現了楚薇楓已經逃走,他鬼吼鬼叫,幾乎派出所有的人手,分頭朝將軍府的四面八方追去。

  負著兩人重量,馬兒催得再急,也不比那些訓練精良的軍馬,很快的,便有人發現了他倆的蹤跡。

  知道怎麼逃也逃不過,莫韶光將馬騎至一塊小山坡處,突然停了下來。他把楚薇楓抱了下來,將那馬兒放走。

  「你留在這兒,千萬別出聲,也別亂走,我一會兒就來找你。」他沉聲吩咐道。

  「你要做什麼?」

  「他的追兵太快,必須有人去引開他們。」

  「韶光!」見他要往回走,楚薇楓心裡猛的一揪,拉住他的衣擺,不肯放手。

  「答應我,你會平安無事。」

  他點點頭,俯下身迅速在她額上一吻。

  他奔下山坡,沿著狹窄的山路拚命地往回跑,直到看見梁律的追兵,莫韶光拿出匕首,砍下一截樹枝,在路中央,不躲不閃迎向殺氣騰騰的兵馬,再用樹枝絆住第一匹軍馬。他踢翻馬上的士兵,奪下那匹馬和刀子,便朝其他人衝去。

  有人下令發箭,箭朝他疾飛而來,卻讓他手中的長刀一一格開。

  自小追隨父親的武僕,傳給他的精良武術,此時發揮得淋漓盡致,眼見一炷香過去,他仍在圍困之中安然無恙。

  這一幕看得隨後而來的梁律怒下可遏,奪了旁人的一副弓箭,朝他瞄準。

  就在莫韶光別身閃刀時,那枝箭,刺中他的背。

  莫韶光悶哼一聲,一下子重心不穩,摔下馬來。他及時抬刀。格檔了幾次攻擊。但是破綻已出,不一會兒,兩鋼刀又砍在他雙側肩胛上。

  又是一次致命的狙殺!

  像映證他曾有過的那場幻覺,莫韶光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在倒下的那一刻,想起楚薇楓殷殷期盼的臉,一種使命感令他咬緊牙關,苦苦撐著。

  他跳起來一陣大吼,那兩名衝上來的士兵原擬要再補上一刀,見他突然站起來,兩人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怕的場面,竟嚇得棄刀逃去。

  莫韶光跪了下來,抬起地上散落的一把弓,忍痛伸手至背上,拔下那枝箭,瞄準了梁律。

  身後一把刀,又砍進他的肋骨,莫韶光動也不動,凝神彎弓搭箭,抬起上身,將還滴著血的箭,緊緊地射了出去。

  前一秒,梁津置正在得意於他的箭術時,下一秒,那枝箭破空而來,當胸穿過他的身體。

  梁律只覺得一股無比尖銳的刺痛,看到一旁侍官驚恐的臉,他的視線僵硬地往下移,看到刺穿他心口上的那枝箭。

  他一點都不相信這是真的,梁律歇斯底里地笑起來,然後,仰面朝後摔下。

  看著活生生的主人在須臾間變成了一具屍首,侍官連連退了幾步,然後,崩潰地喊出聲:

  「殺了他!殺了他!發箭!快發箭!」

  但已經來不及了,大部分的士兵都看到了這一幕,梁律的死,好像同時也將他們的凝聚力給瓦解了,每個人不約而同掉轉馬頭作鳥獸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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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2-15 06:52:5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天色已經暗得快瞧不見遠處了,楚薇楓仍在屏氣凝神地等待,像那一次在房間裡等候情郎來會,無視山風吹得她臉頰生痛。

  蹣跚的腳步聲,緩緩地朝她移進。

  「韶光!」她站起來,突然摔下,兩個時辰的僵滯跪坐,令她的腿發麻。

  莫韶光扶住她,身軀跟著一軟,他的身軀緊緊貼著樹,緩緩跌坐在地。

  「韶光!你怎麼樣?」天色漸暗,她只知他受傷了,卻瞧不清他到底傷得如何。

  「他再也不會來煩你了。」莫韶光放鬆一笑,摸摸她的頭。

  兩人緊挨坐著,弦月星子在天空升起,大地一片清新潔淨,彷彿方纔那場殺戮,只是一場虛幻。

  「韶光,我想清楚了,我要跟你走!」她握住他的手,突然說道。

  莫韶光早知道她會做出這番選擇,唇角漾著笑。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虛此生了。

  「薇楓,你可以吻我嗎?」

  這個要求,突然教楚薇楓紅了臉,好像回到那初戀的少女時代。

  她沒有扭捏,湊上唇,溫柔珍愛地在他冷冷的唇上一吻。

  莫韶光無法回應,因為一陣加劇的疼痛正襲胸而來,他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開口吩咐:「薇楓……我找到……我娘了。我……把她……把她放在燕州近郊墓園外的一處小觀裡,請你務必帶著她,和……和我爹會合,他被供在長安城郊西的白雲寺裡,請你……請你一定要替我合葬他們……」

  「你不跟我一起嗎?」她緊張地問。

  「當然。」他微笑,憐惜地摸摸她的臉:「從今以後,我再也不離開你,薇楓。」

  莫韶光的話令她心頭一陣暖,只是,他的手怎麼這麼冷呀?她想著,不住摩挲著他的手,卻想起了方仲卿的臉。

  她用力地閉上眼睛。不,不是這樣的!這個時候,她不該去想那個男人,她應該堅定點,莫韶光才是她最愛的人。

  是因為她曾經和方仲卿那麼親密嗎?她不是自願的,那種情愫只是兩人相處太密切,所引起的一種混亂而已,沒有意義的,她愛的是莫韶光!

  「韶光。」她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了胡思亂想。「如果,他肯讓我們離去,我們要上哪兒?」

  「你想去哪,就……咳……咳……就去哪兒。」強說完,他突然不斷地喘著氣。

  從不曾見他如此虛弱,楚薇楓慌了手腳,她的手探至他的背後,想替他順順氣,按到一大片人的血漬。

  「韶光!你流這麼多血?」

  「不……不礙事。」他搖搖頭,又笑了。

  在他的一生中,從來沒笑過這麼多,他不願她再掉一滴淚,只願她能記得他的笑。

  「可是……」

  他點住她的唇,溫柔地問道:「還記得我們當日被梁律追趕的情形嗎?」

  「記得。」她盯著他蒼白的唇,哭著點頭。

  「後來,我背你走回楚家,你也是這麼問我的,還記得……記得我怎麼說的嗎?」

  憶起當時的情景,楚薇楓破涕為笑。

  「你說,你不會因為這點小傷死,你說,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他點點頭,笑著點點頭。

  「對,我還有很……很重要的事要做,我……我要跟你過一輩子。」

  拭掉淚,楚薇楓點點頭。她放心了,每一次,她都是這麼相信他。

  「睡一下吧,你……你也累了,等我們休息夠了,我……再……你回去。」

  她依言閉上眼睛,偎進莫韶光的懷裡,沉沉地睡了。

  莫韶光抿著唇,癡癡看著她,心口突然狠狠一抽,直到此時,才任鮮血自嘴角汩汩流下。

  「薇……薇楓。」他輕喘著,聲音近乎低喃。

  「嗯……」她閉著眼,輕喃了一聲。

  「這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著。」

  「嗯……」

  「你要記得,不管……不管你身在何處,我的心都會在你身邊。」

  「嗯……」

  「睡吧,這裡很安全,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

  他說著,唇角輕輕一勾。

  跟前,彷彿有什麼在飄動著,像極了一直盤旋在腦海的那場薄雪……

  真奇怪,他為什麼好像看到自己變了個樣?他從來沒留過這麼濃密的鬍子呀,而走在他前面的那個男人又是誰?

  他眨眨眼,一葉楓落在他的胸前,極鮮艷的紅,像薇楓點在額上的胭脂……

  不遠處,那個坐在觀星台上的美麗少女,怎麼也點了一顆如此鮮紅的硃砂?她那抹不食人間煙火般輕淺的笑,怎麼也像極了薇楓?

  自他體內淌流在地上的鮮血愈來愈多,染紅了半邊黃土,莫韶光癡癡一笑,又是幻覺。他突然懂了,但怎麼也不明白的是,走在他前面的男子,怎麼會成了方仲卿。

  疲累感充滿他的身體,令他無法再多想。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累了,流浪了這麼多年,他終於可以安定下來了。

  俯下臉,他近乎無力的唇,帶著血,顫抖地吻在楚薇楓額頭那枚楓上。

  莫韶光看著她,憐愛地笑了。她一定睡得好熟,因為她沒睜眼,只是微動,挨得他更緊。

  「我……我好愛你。」他輕喃。

  前世已矣,今生又虧欠了她如此深厚的殷殷情意,那麼,也許,只能等待來世了。

  他好想、好想把她叫醒,與她約定來生,可是他不敢,亦不捨。這一世,他已經給予她太多的傷害,不能想像,下一世,她還要再承受這種折磨。

  不能相守的這份遺憾,就任自己咽吧!莫韶光垂下眼,他已經得到了她最深刻的愛,至於來生;只要她好,是不是他,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莫韶光噙著笑,想著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沒對她說:想叮嚀她,既已為人母,就別事事太過任性。也想告訴她,他注定只能陪她走這麼一小段路,要她心裡不要有太多的怨……

  但想起她日後不再受到梁律的威脅,他又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莫韶光欣慰地合上眼,與楚薇楓緊緊交握的手指,悄悄地,鬆了開來。

  一如生前行事,來時孤獨一人,當他離去,依舊是寂寞的形單影隻。

  天空依舊是蕭瑟微涼的秋,林間一片楓紅如血,黑夜裡瞧不見了,只有那落葉,一葉一葉,嫁風娶塵地各自飄落下來。一葉一葉,覆蓋住相擁的兩人,溫柔而寂寂。

  那一夜的反側難安中,方仲卿睡著了。

  突然覺得臉上一亮,方仲卿瞇著眼.只知道是個男人,隱隱看得見輪廓,仔細一推敲,這人竟是莫韶光。

  雖是入夜時分,但莫韶光的週身明亮異常,有道如火炬的紅光,一直圍繞著他打轉。

  方仲卿有些害怕,他掙扎起身,但莫韶光俯著身子,只是靜靜盯著他,眼中隱隱有懇求之意。

  思及白日所說的一切,方仲卿覺得怒火中燒,他想拔劍相向,看見他的另一隻手,還牽著長髮披肩、白衣勝雪的楚薇楓。

  只見莫韶光沉默地鬆開手,把楚薇楓推向他,然後便離開了。

  楚薇楓似乎不明白,她看著莫韶光離去的背影,突然也追著他的方向去。

  兩人一前一後的要走,方仲卿一陣昏眩,站起來想撲上去,可是他們像對影子,渺渺忽忽地飄著,以他追不上的速度,輕逸地、不沾衣袂漸漸走遠了。方仲卿追得氣喘吁吁,只能看見兩人消失在遠處的一棵楓樹下……

  「薇楓——」他聲嘶力竭地喊著薇楓的名字,聽到耳邊重重的一聲響,方仲卿醒過來,看見隨身的寶劍跌落在地。

  他撐著腿傷,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

  別莊外的天色已經大白,秋日的初晨,陽光刺眼得令人恍惚。

  沈和顏在此時匆忙走來,臉上有一夜未眠的疲憊。

  「仲卿!」

  「怎麼回事?」

  「方忠出去打水,他聽到有人傳言,梁律的屍體昨夜在山頭野狼啃了。」

  沒等梁律死亡的消息證實,方仲卿便帶著一群人,趕往梁律陳屍之處。

  他腦海裡一直盤旋著昨夜的夢,他心焦如焚,只怕楚薇楓真的不顧一切地跟著莫韶光走了。就在路上,他的人在小山坡的一棵楓樹邊,找到了兩人。

  滿山紅楓之下,跟前的一幕淒美如幻影,方仲卿怔怔在馬鞍上瞪著那對血泊中相擁的男女,腦中一片空白。

  直到楚薇楓在莫韶光的懷裡動了動,方仲卿才如夢初醒,急急奔上前去。

  下了馬,再走近些,他才看清楚,靠在樹幹上的莫韶光早已氣絕多時。

  聽到馬蹄聲,楚薇楓醒了。她睜開眼睛,驚愕地看著方仲卿和眾人,但他們的目光焦點不在她身上。

  楚薇楓轉頭,摸到嘴角冰冷的莫韶光,他的臉龐一片白,那唇角仍是含笑的。

  「韶光?」她叫,輕輕地拍拍他。「該起來了。」

  他沒回應她,楚薇楓不死心,離開了莫韶光的懷裡,見他的身體,像失去支點的楓葉,往一旁摔去,楚薇楓急忙穩住他。

  「韶光!你怎麼不回答我?」

  「他死了,薇楓。」

  是仲卿的聲音。楚薇楓跪在莫韶光面前,呆滯地偏過頭看方仲卿,這時候,她才注意到,淌流在兩人四周,全是鮮血。

  「喔,韶光。」她搖搖頭,輕聲歎息,很憐惜地撫弄著他的頭髮。「流這麼多血,你一定很累,想多睡一會兒,是不是?」

  「他死了。」方仲卿蹲在她身邊,小心、謹慎地不擾到她。楚薇楓的表情有著太嚇人的平靜,令他心裡一顫。

  「薇楓,莫韶光死了,你聽到了嗎?」

  楚薇楓的目光有些忿然。

  「好端端的,你為什麼要咒他?他受的只是小傷,他答應過我,不會輕易死的。」

  方仲卿憋著怒氣,突然握住楚薇楓的手,將之擱在莫韶光的胸前。

  「摸摸他的心,你感覺到什麼嗎?薇楓,他死了,你清醒點!就算他跟你說過什麼,都沒有用了,他已經死了!」

  指腹下的肌膚一片冰涼,楚薇楓愣愣地看著,整個人也冰涼了起來,身子像有千斤重,一張臉慘白如雪,魂魄都抽走似的,再不能言、不能看、不能聽……

  這不是真的,昨夜韶光跟她說過的事,一樁一樁,那些記憶都還是清新無垢的,怎麼會在她睜開眼後,變成一片猙獰?不!這不是真的……

  她覆住臉,不停地搖頭。

  韶光向她保證過,他再也不會欺騙她了,從今以後,他會好好待她的!

  「薇楓!」

  「你騙我!」她說,突然掙開他的手,轉而埋進莫韶光僵硬的胸膛,不肯離開。

  不忍見她如此,方仲卿想拖走她,她的反應更激烈,將他的手背抓出好幾道血痕。

  「你!」他忿怒,但是當他看清楚她的表情,方仲卿僵了,再說不出話來。

  一直妝點在楚薇楓額上那瀲灩的楓鈿,不知何時已拭去,那裡只餘一片乾淨,曾經因撞傷留下的那疤痕,消失無蹤。

  方仲卿頭皮一陣發麻,全身都是雞皮疙瘩,只覺得恐懼異常。這是莫韶光的陰謀,他人雖死了,還不放棄要把薇楓帶走!

  他突然丟下劍,死命地搖著楚薇楓。

  「他死了?薇楓,你看清楚,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楚薇楓固執地溺在莫韶光那絲帶血的微笑裡,她偏著頭,唇角突兀回應他一笑,然後,身子慢慢地攤了下去。

  從帶她回來之後,方仲卿守在房門口,一直沒敢合眼。

  他好怕她會尋死,好怕那場夢,會真的在他跟前實現。

  從輾轉不安的噩夢中醒來,楚薇楓在睜眼的那一剎那,只覺得與這世界再無牽連。

  當她想起莫韶光,那陣痛徹神魂的悲哀直衝心坎,才讓她痛號出聲。

  她不停回想莫韶光曾對她說過的話。那些話,此時想來竟沒有半點安慰,只有銳利的痛楚。

  莫韶光又騙了她了,只是這一次,不是還有機會的生離,是死別!

  每一次,都是他負了她,而她是死心塌地為他守著什麼,總想著有這麼一天,她會等到能和他好好地在一起,哪怕,只是一時半刻。

  真的只是一時半刻!楚薇楓淒厲地笑出聲。曾經她以為於願足矣,但今才發現,隨著他的死去,她有太多無力挽回的痛心。

  又哭又笑間,她抽下腰帶,癡癡愣愣地看著橫樑許久。

  「記得,無論我是不是在你身邊,這一生,你都要為我好好地活。」

  手一鬆,雪白的腰帶落了下來。

  他早就料定她會這麼做!楚薇楓痛恨地閉上眼。他太聰明了,總是搶在她面前,把每件事都料想到了。

  「這在太荒唐、太荒唐了……」

  沈和顏推門進來,臉色蒼白地看著地上的腰帶,她慌亂地蹲下來收起腰帶,見楚薇楓失神的模樣,也不禁黯然。

  「這一生,他總是一個人,好孤單,我真想陪他去。」楚薇楓輕柔地說。

  「妹妹千萬別這麼想。」沈和顏哽咽了。「將來的日子還這麼長,他要地下有知,絕不想見到你這麼做的。」

  「可是我不行,我答應了韶光,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活著。」

  「劉將軍已趕來,把那些亂黨都給清了。」

  「我爹呢?」

  「他……他……」

  「他老人家也遭遇不幸了?」她問得木然。

  「梁律當日也在求親之列,可是親家公沒答應,他應是挾怨報復。」

  人說紅顏禍水,也許,真有那麼點道理吧?楚薇楓想起自己曾經事事不肯屈服的性格,忽然心裡沒了恨,有的,只有一種宿命的蒼涼。

  「薇楓,你好些了吧?」

  不知何時,方仲卿已經進房,眼裡儘是小心戒慎。

  如果韶光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只是陪她走一段路、看著她成長,後來的離她遠去,也是為了成全她,讓她獨自承擔自己的生命。

  那,方仲卿的存在呢?韶光在世時,她無法愛這個人,如今韶光死了,對於他,除了一份親人間的聯繫,她對他依然沒有愛。

  「很好。」

  「和顏,你先出去,我有話跟薇楓說。」

  沈和顏點點頭,看了手中的腰帶一眼,決定還是把它拿出去。

  仲卿坐了下來,兩人間沉默了好久,仲卿終於把那個夢了出來。

  她一動也不動地聽著。

  「他是來托我照顧你的,你還不懂嗎?」見她沒有動靜,方仲卿心急的握住她的手,想著這樣她就不會輕易離去,想著這樣他便會生出強留她的勇氣。「薇楓,他是因你而死,但他絕不希望你為他這麼憔悴。讓我們都忘了這一切吧,我再也不介意你和他之間的事,我依然深愛你,這一生一世,都不會更改!薇楓,你是我方家明媒正娶的妻子,也為我孕育了一個孩子,我怎麼能讓你離開我?」方仲卿的話的語氣愈顯弱,完全失去平日的霸道從容。

  她偏著頭,呆滯地把視線移向他處。

  一會兒,她終於開口,聲音平板冷漠。

  「你要一個對你從來就無心無情的妻子何用?」

  看到方仲卿面如死灰的表情,楚薇楓才明白,自己的話有多重創他。

  然而這樣,但楚薇楓並沒有後悔,這段陳腐的感情,早該結束了。

  方仲卿看了她許久,似乎不見她回心轉意,他僵硬地站起來,腳步顛簸地走了出去。

  一直到現在,方仲卿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愚蠢,他還以為莫韶光死了薇楓就會永遠屬於他,可是,她今日的一番話,讓他徹悟了。

  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為了她,他承受了多少她帶來的羞辱和傷害,她看不到?為什麼在兩年後,她還能面對他殘忍地,她對他煞心無情?

  面對空無一人的院子,方仲卿再也不能忍受地拔劍,在天井裡瘋狂地揮舞著,失望令他像只負傷的野獸,不斷地怒吼、咆哮!

  他這副發狂的模樣把送茶來的沈和顏嚇壞了。

  「為什麼不是我?為什麼?!」他狂叫著,喉嚨因嘶啞而疼痛。

  當精疲力竭了,他喘著氣,倚著牆頹然坐下。

  不能相信,他真的敗給了莫韶光!敗了,徹徹底底地敗了……

  一旦面對死亡,很多話永遠都說不清,輸贏也失去了意義。

  不甘心呵!他真的真的不甘心呵!方仲卿仰頭,任自己的後腦重重敲擊著牆。心已麻木,也感覺不到痛了。

  找回她的人,永遠失去了她的心,與其承受這種痛苦,他寧願那日去找梁律搏命的是自己。

  為她搏命而死,或許,她會永遠記得自己,而不是像現在,眼睜睜地看著她,去緬懷另一個男人。

  「仲卿!仲卿!別這樣,你會傷了自己!」沈和顏跪在他身邊,手護著他,一聲聲哽咽地喚他。

  他呆滯地回望她,一顆豆大的淚水滑下他俊逸的臉龐。

  這場戰爭裡,他總是輕易淪為落敗的那一方。可是在愛情的面前,他始終不願輕言放棄。

  為了換得楚薇楓一個微笑,他挖空心思地討好她,可是,只換來她滿滿的眼淚。

  「讓她選擇吧!你若是真的愛薇楓,就請在你這份愛裡面,多加一分寬容和慈悲吧。」

  「和顏,我……我真的輸了,是不是?」

  她搖搖頭,攬住他的頭,替他拭去淚。「你沒輸,我知道你努力過了,只是有些事,冥冥中早已注定了,並非努力不懈就可得到。」

  「放她走吧!至少她心裡,還會感激你的。仲卿,你看不到嗎?現在的她,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還苦,讓她離開,對你只是生離,可是對莫韶光,已是死別!你如果仍固執地要留下她,只怕連一點情分都沒有了。」

  「我不放!我不放!」他用力推開沈和顏,捧著頭,突然崩潰了。「莫韶光憑什麼贏我?

  他只是個賤奴!在我心裡,他永遠被我踩在腳下,他憑什麼贏我?我也可以為了薇楓死!

  我也可以的!為什麼我要放棄薇楓?我愛她,我真的很愛她,為什麼她就不能把對莫韶光的愛,分一點點給我?就……就算是施捨,我也無憾了,為什麼她連這一點點的愛都不肯給我?」

  沈和顏倒在地上,愣愣地看著方仲卿,聽著那刺痛耳膜的狂吼咆哮。那也是她不斷要自己去尋找的答案,可是,從來沒有人能回答她。

  她只能默默流著淚,看著這個她用全部生命去愛,卻毫不猶豫把她推開的男人,像個孩子般大哭出聲。

  他的言行已經傷不了她,她只是不捨,不捨他所受的苦。

  午後的北風,吹動了種在別莊四周的千竿竹子,相互撞擊著、晃動著,攪得滿地都是細碎的幽影。

  在莊內最僻靜的一間院落,楚薇楓素衣勝雪,坐在滿是青苔的階上,不在乎濕滑苔鮮是否會髒濕了衣裙,她看著那些幽幽的竹影,久久,都未曾動一下。

  一直到兩天前,在將楚連和莫韶光分別火化後,她才走出了房間,所有人都為她擔憂不已,尤其方仲卿,他投注在她身上的關懷,幾乎到了無法令她忽視的地步,但除了保持緘默,她沒有任何不尋常的舉動。

  有些風景,永遠不會變,有些人事,變得不同了。

  歷經離喪,再如何繁華的景象,也只能喚起她在心裡深處的哀音罷了。

  細數著兩年前迄今的日子,只覺得有種恍如隔世的矛盾。

  春光逝、花兒謝,年年如此,無地之間,這樣的場景,永遠不涉感情地重複再重複著。

  人生苦短,磨難卻如此地長。明媚鮮艷的日子能有多長?到頭來,竟連絲淡影都握不住。

  一陣冷風吹過,將滿地的枯葉旋起,寒意驀然加深,寒意卷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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