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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娉婷娘子【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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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32:16 |倒序瀏覽
【簡介】

為了替擁有龐大家業的慕家尋求一份強而有力的依靠,
慕娉婷答允嫁入頗具江湖地位的「刀家五虎門」,
她的夫,是性情剛毅、處世圓融的刀家長子刀義天,
因父母之命而成親的兩人,直至洞房花燭夜才見過彼此,
婚後,忐忑嫁作人婦的她,漸和他變成相知相守的夫妻,
雖然彼此沒有烈如火、狂似濤之愛,但求夫妻情緣久長,
哪裡曉得,天不從人願,無端端竟掀起波瀾、頓生變化!
原來,與丈夫有媒妁之言的女子,竟非單她一人?!
可知曉此事的她卻是走也難走、留也難留,作不出抉擇,
只因到得如今,她才知自己對他早已情根深種了……  






第一章 尋常風月無限思
第二章 蒼松清蓮生靜契
第三章 共君此夜迷情多
第四章 不是富貴嬌兒女
第五章 柳眼梅腮認心期
第六章 夢裡總歸春無極
第七章 遺我當中幾番心
第八章 深心原已輕分付
第九章 亂山深處水縈迴
第十章 共君此生須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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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2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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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33:07
第一章 尋常風月無限思   


  洞庭湖南,秋將盡,冬寒窺伺著,農家的收成作業早行過大半,遍野田園除易子生長的油菜外,僅剩幾畝耐寒、耐干的大麥子尚未盡收。

  條條麥穗飽滿微垂,金黃色澤在霞光下搖曳,層層波動,沙沙韻響,略帶腥氣的泥味和麥香散在冷風裡,寒中也帶幾分暖。

  晚照的土道上,一抹長紅翻過起伏的小丘,正徐徐而來,定睛瞧清,也不知是哪大戶人家的迎親隊伍,只見綴著喜彩的大紅花轎,紅頂描金線,前後的烏木抬槓油黑得發亮,每根木槓前端皆繫上巧手編結的紅花綵球。

  轎簾子紅底繡出鳳凰圖,佈局雖無新意,但線絲鮮妍跳脫,光滑勻麗,隨著八名轎夫一致的步伐,那鳳凰圖在晃擺中轉變出無數色調,兩隻情鳥似要騰飛出來、比翼而去。

  不僅如此,兩邊用來透氣的小格窗所垂下的輕簾,也分別繡出精緻的排花紋,輕簾內隱約還落下一層紅薄紗,光憑這頂喜轎就引來不少人側目,更遑論前後簇擁著的迎親隊,約略一數,少說也有五、六十人。

  此時,一截紅袖撩開窗簾小角,迎入淡淡的麥香味兒,眼尖的路人只來得及瞥見那新嫁娘露出袖底的菱白指尖,跟在喜轎旁的胖媒婆和小丫鬟已倏地挨近小格窗,問裡邊主子要些什麼。

  「王媒婆,到地方了嗎?」新嫁娘有副溫潤的好嗓喉,即便好長時辰端坐在轎裡晃晃擺擺地受折騰,紅頭帕下仍柔音徐軟,未顯一絲不耐,瞧來應是個好脾性的主兒。

  「到啦到啦,『雲來客棧』就在前頭,姑娘您沒能瞧見,那兒可又來了一隊人手相迎呢!咱瞧明日這迎親隊伍正式進城,肯定威風八面、喜氣洋洋!姑娘,您實在好福氣,能嫁進湘陰『刀家五虎門』,還穩坐下一任門主夫人的寶座,真真是福氣到了姥姥家哪!」

  轎裡的人兒忽而靜了靜,喜帕下不知何種神態,未待她出聲言語,王媒婆已直起胖腰,奮力揮動手裡的大紅巾帕,衝著前後的鼓樂隊扯嗓張呼:

  「快、快!沒瞧見咱們要進『雲來客棧』啦?別偷懶,全給咱兒提起精神、麻利些兒,用力吹、使勁兒地敲、高高興興地打!能多熱鬧就多熱鬧,千萬別丟了臉面!」

  在媒人婆激昂的鼓動下,二十來根嗩吶同聲頓起,吹得是昂揚熱烈,然後敲鑼打鼓跟著加入。這陣仗會特別在人多的時候顯擺出來,如迎親隊伍出城、入城時,而趕路的時候便專心趕路,不會特意這麼吹吹打打。

  現下雖非出入大城,但「雲來客棧」卻是這支迎親隊伍明日正式入湘陰城暫歇之所,此地離湘陰城尚需半天路程,許多無法趕在關城門前入城的百姓,大多會在這兒小住一宿。

  又來一隊人手相迎嗎?紅頭帕下,似有若無地幽歎了聲。陡地,鬧烈飛揚的喜樂透入窗中,秀白指尖不禁輕顫,下意識掐緊那簾子的紅薄紗。

  「小姐,您不舒服?」還是長年陪在身畔的錦繡丫鬟貼心,擔憂地問著,一隻小手探將過來,悄悄覆住那截泛冷的紅袖。

  那方紅頭帕略搖了搖。「我沒事……只是有些渴了。」口乾舌燥,喉頭緊繃,胸房下噗噗亂顫。自昨日拜別爹親出閣,一路往湘陰行來,慕娉婷雖安分待在花轎內,心緒卻亂如絲麻。

  新嫁娘該有怎樣的喜悅?她不甚清楚。

  倘若兩個月前有誰對她說,光憑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便要把自個兒嫁予一名全然陌生的男子,將大半生的一切與對方緊密相結,她定是不信。

  身為女子,她同樣冀望能尋到一段美好歸宿,夫妻和睦,相敬如賓,但如此忽促地決定這段姻緣,夫家又是江湖上頗具地位的名門,這般結果始料未及。她求的也不多了,只希望這樁婚事能帶給慕家更強的後盾,教阿爹安心,為年少的駿弟保住家業。

  「小姐,我去拿些水過來。」錦繡丟下話,伴著主子也穿上一身喜紅的身子正要離去,小手倒被那截冷香反握。

  「不用麻煩的,等會兒進客棧再喝吧。」那嗓音讓轎外奏得震天價響的迎親曲給掩蓋過去,若非貼身丫鬟靠得近,也難聽明白主子說些什麼。

  錦繡跺腳,小嘴跟著開罵。「這王媒婆也真是的,辦事大大剌剌,全沒顧及著小姐的心思。不是還沒進湘陰城嗎?做啥兒鼓噪著大夥兒吹吹打打,不就要鬧騰給刀家看,瞧能不能多掙幾個賞銀?還有,姑爺也太不對,成親是人生大事呢,他不親自上咱們慕家迎親,倒遣來一批又一批的人護送,瞧,現下還來另一隊人馬堵在『雲來客棧』前相候,這成什麼事了?」

  「他沒能前來,刀家那兒不也給了原由,是有事耽擱了,不是存心的。」慕娉婷靜語,似乎沒將這事放在心坎兒,不像自個兒的丫鬟起那麼大反應。

  私心上,她的想法著實可笑,只覺得別太快與那名即將迎娶她的陌生男子有所牽扯,能晚一日是一日。他沒來迎娶,無所謂的,她要嫁做人婦的心緒也全然沒準備好。

  忐忑著、不安著,思緒百轉千回,如何都放不下爹親和駿弟,又怕他們為她憂心,只得在親人面前強顏歡笑、歡喜出閣。

  阿爹說,她未來的夫婿談吐不俗、相貌堂堂,是人中龍鳳,與她極其登配,這樁姻緣是天作之合,兩家亦互蒙其利。

  教爹中意的人,必定不差的……再一次說服著自個兒,她深深吸呼吐息,胸口的郁氣稍減,嗓眼兒仍覺乾澀,好想痛快飲下一大碗溫茶。

  格窗外,錦繡丫頭老大不高興地哼聲。「小姐就是溫厚過頭了,啥兒委屈全往肚裡擱。您心裡一不舒坦,喉頭就發燥,一發燥就想喝水,當您貼身丫頭這麼久,我還不知嗎?」

  轎裡的人兒忽地笑出聲,握住丫鬟小手的蔥指隨即放開,抓著繡帕輕掩紅頭巾下笑開的嘴。

  「小姐,有啥兒好笑啊?」她都快替小姐委屈死了,還笑?

  慕娉婷柔軟歎氣。「有你陪在身邊,還能不笑嗎?」

  她這貼身丫鬟待她忠心耿耿不說,明就小上她好幾歲,性情卻活脫脫像個老媽子似的,永遠見不得她委屈難受。

  大紅花轎持續輕晃地往前行,外頭的迎親喜樂似乎吹奏得更帶勁兒了。

  垂下窗簾子,她重新端坐,雙袖捧著擱在膝上祛寒用的小暖爐,冷涼的指尖漸有暖意。

  出閣了呀……

  往後,她會是刀家的媳婦,也仍是慕家的女兒,儘管對新身份感到惶惶然,對未曾謀面的另一半心懷忐忑,可日子再如何難熬,也合該有適應的一天吧?

  不怕的,娉婷……

  喜帕下的唇瓣抿了抿,她又一次深深吐納,將胸臆中的悶氣吐盡。不怕的……她不怕的……

  折騰大半時辰,迎親隊伍終於在「雲來客棧」落腳。

  刀家前來相迎的人早將客棧上上下不打點妥當,一行人把客棧二、三樓的廂房全給包下,並特意撥出一間寬敞潔淨的上等客房,讓新嫁娘好生休息。

  慕娉婷頭蓋紅帕,在錦繡丫頭和王媒婆的攙扶下,秀足踏在鋪就一路的紅綢巾上,一步步朝位在二樓的廂房步去。

  按習俗,花轎未抵夫家,她一雙簇新的喜彩繡花鞋可不能踩了別人家的地方。

  蓮步輕移上到二樓,她眸光雖掩在喜帕下,瞧得不多,也隱約察覺到這「雲來客棧」的房頂挑得極高,一樓是擺滿桌椅的大堂,而樓中有樓,站在二樓的迴廊上,她從喜帕底下竟能窺見大堂上的事物。

  僅是入城前提供百姓暫歇的一處客棧罷了,也能有這般規模?

  她心底有些訝然,待步進房中,王媒婆退出,她讓錦繡扶至床榻上,脫下繡鞋、除去喜帕,週遭擺設映入眼簾後,自然又是一怔。

  「小姐,您瞧,這廂房……嗯……還算過得了眼。」錦繡仔細地收妥那方紅頭帕,靈活的眼東瞄西瞧,溜溜地轉著,對房裡舒適又嶄新的佈置翹起可人的唇角,巧鼻皺了皺。「也算他們有心,不過姑爺沒能上咱們家迎親,怎麼都該他錯!小姐明兒個見著姑爺,頭一件就得把這帳算清。總之委屈了小姐,他就不對!」

  小丫頭又要開始為她義憤填膺了。慕娉婷抿著唇笑,搖頭悄歎。

  「走上一天路,你也累了,不先坐不來好好歇息?」

  「不累,我身強體壯呢,小姐又不是不知。」小臉嘻地咧開一抹笑,她手腳利落地替主子脫掉繁複的嫁衣,整齊地折疊著擱在床頭。

  慕娉婷淡然彎唇,溫柔地瞅了她一眼。「剩下的我自個兒來就成了,你別忙。」

  「小姐要沐浴吧?我吩咐店家燒些熱水過來,順便到廚房討些好茶。您待在房裡,千萬別出去呀!」說著,人已迅速閃到外頭。

  慕娉婷不及喚住她,只得苦笑。

  錦繡離去,房裡僅剩她一個。

  身著中衣,她也不懼地氣寒足,裸著雙腳便走下榻。

  她先是步至擱在房中央、用來添暖的小火盆,纖纖十指下意識地攤在那盆火上頭,感覺著它的溫暖。半晌過去,蓮足又淺淺移到窗旁,她無情無緒地推開那扇窗。

  窗外,霞紅已褪,天色恰恰介在將沉未沉之際,灰撲撲的天幕透著點兒寶藍冷光,月華輕現,一抹朦朧的半圓輪廓。

  湘陰一帶雖靠著大湖,地勢較低,但此時分正是秋冬之交,又入夜在即,風從不知名處挾帶沁涼寒氣,她甫開窗,冷意便撲面、撲身,把適才才溫暖上來的手臉又給拂涼了。

  雙肩微聳,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不願關窗,藕臂跟著環抱住自個兒,眼睫輕抬,她瞅著遙掛天際的半圓月,思緒幽幽蕩蕩地飄浮,連自心也難問。

  正自沉吟間,一樓大堂不知興起何事,叫囂聲與刀劍相交之音激迸而起,即便身處二樓廂房,那打鬥聲仍清楚傳進。

  這「雲來客棧」的廂房不大多教迎親的一行人給包下了嗎?莫不是和其它投宿的人家起了衝突吧?竟還掄刀動槍地拼上?

  心一驚,慕娉婷也顧不得自個兒是新嫁娘的身份,從床頭的包袱裡隨手抓出一件披風裹身,忙要推開門瞧個究竟。

  錦繡正好推門閃了進來,伶俐臉蛋暈紅暈紅的,像是瞧見啥兒新奇事物,興奮得眸子發亮,心兒突突亂跳。

  「小姐——哎呀!怎麼光腳踩到地上,都不怕地氣咬人嗎?快把鞋穿著呀!」急嚷著,她忙將提來的茶水擱在桌面上,從包袱裡翻出一雙較素面的繡鞋,硬要自家主子套上,邊叨念:「新娘子的繡花鞋沒進夫家前不能踩了別人的地,錦繡這不是幫您備著另一雙嗎?又沒要您打赤腳。」

  記得添披風,倒忘了穿鞋,慕娉婷無暇多說,順著丫頭的意,兩隻裸足一前一後地套入鞋裡,問道:「外頭出事了嗎?我聽見有人打起來。是咱們的人跟旁人起衝突了?」語氣仍持平,但她臉如清雪的模樣與小丫頭紅撲撲的臉色恰成反照。

  錦繡拉著她,噗地笑出聲。

  「究竟發生何事?怎地不說?」慕娉婷淡蹙柳眉,不理一臉怪相的丫鬟了,身子一旋,又要往門外去。

  「小姐別去呀!」

  她的纖腰被錦繡從後頭一把抱住,人給拖了回來。

  錦繡聲音清脆地道:「是咱們家姑爺啦!他跟十來個黑漢子在大堂上鬥得正酣,方纔我躲在一旁同刀家的人打探過,對方來頭不小,是幕阜山一帶的山大王,十來個可全都是山寨裡的大小頭目呢!」

  聞言,慕娉婷輕呼了聲,杏眸圓瞪,滿臉的不可置信。

  那男於是來迎親,抑或是專程趕來這兒打架的?

  錦繡笑嘻嘻又說:「不過小姐用不著替姑爺擔心,我剛瞧著姑爺顯本事,七、八柄亮晃晃的大刀外加銅錘、狼牙棒等等全招呼過去,姑爺空手入白刃,又劈又削的,那可漂亮極啦!咱看啊,那十來個大漢再過一會兒就得乖乖躺平嘍!」

  胸口忽地一繃一弛地收縮,彷彿有什麼東西堵在喉間,教慕娉婷臉紅心熱,沉靜的水眸隱隱起了波瀾。

  她不禁苦笑。

  或者,一樁喜事,也得真見了紅才稱得上喜氣吧……

  她想,她並非為那男子憂心。

  雖說明日她即要與他拜堂成親,他是她的未婚夫婿,但兩人卻仍如陌生人,誰也不曉得誰。

  她僅是好奇,萬般好奇,純粹的好奇。

  樓下,刀刃相交之聲仍不絕子耳,慕娉婷沒理會錦繡丫鬟在旁叨念,挨在一面向著客棧大堂的窗子邊,探出兩指,悄悄將窗扇推開丁點兒縫隙,小心翼翼地打量著。

  樓上迴廊立著幾位「刀家五虎門」的好手,擎刀仗劍,像是特意前來護守,以防對頭竄飛上來,傷了廂房裡的新嫁娘。

  她沒多留意迴廊上的幾位,微踮起足尖,抬高下巴,一雙翦水眸子不自禁地往底下大堂瞧去,努力透過木雕欄杆的縫處覷著下頭的動靜。

  所處位置的關係,她無法看得透徹,只見大堂上果如錦繡所描述,十來個黑漢子各持兵器,飛騰奔竄,將一灰藍勁裝的男子團團困在中央。

  那勁裝男子背對住她。

  他身形十分高大,雙肩寬平,虎背熊腰,套著墨色護腕和綁腿的四肢顯得粗獷有力。

  此時,他面容微側,隨意束在粗頸後的黑髮散出幾縷,將那側臉給遮掩了,沒能讓慕娉婷得窺一二。

  男子沉肩墜肘,猿臂微垂,雙掌狀似虛握,而身勢挺俊。

  不!他並非被困住的那一方。驀地,一抹認知如疾起銳光刷過慕娉婷腦海。

  他是以不變應萬變。十來名黑漢子環伺,他立在那兒的姿態早已道明他勝券在握,是他將對方拖在堂上,而非受人困制。

  況且,再仔細察看一番,客棧一樓的幾個出口尚有其它刀家的人守住,眾人見自家主爺動了手,已無需旁人相幫,全手握兵器在旁嚴守。

  甕中捉鱉。

  這念想才在她小腦袋瓜裡模糊浮現,大堂上一名黑漢子猛地掄刀砍去,張口暴喝:  

  「刀義天!老子就不信宰不了你!上啊!」

  那黑大漢一動,其餘幾名山賊也隨即撲上,黑呼呼一團壓將過去,十來把兵刃對準刀義天招呼過去,氣勢萬分驚人。

  「哇啊啊啊——」驚呼出聲的不是慕娉婷,而是擠在她身邊一塊偷瞄的錦繡丫頭。

  倒抽了口寒氣,慕娉婷一顆心瞬間提到嗓眼,她小手緊緊捂著自個兒的嘴,整張臉兒血色盡退。

  即便胸有成竹,如此由著十來把利器指上身,他、他他他莫不是太托大了?

  不及想清,她圓瞠的眼眸便如同見著一出世間最奇特的雜耍——

  大堂中,那抹灰藍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出臂、踢腿、點指、移形換位。

  他招式如行雲流水,無一瞬躊躇,指上打下、左突右騰、聲東擊西,啪啪啪連著十數音促響,伴隨那十餘名對頭好幾聲的粗厲哀號,圍攻上來的一干人須臾間全給繳下兵刃。

  不光如此,十來名漢子橫七豎八躺作一地,又是抱腿托臂、又是捂胸按肩的,瞧那模樣,分明是讓人使了分筋錯骨手給狠狠整治過一番。

  好……好快的手法……慕娉婷瞠目結舌,怔怔杵在窗邊,幾要忘了呼吸吐納。

  方寸如教一隻無形手掌完全掌握,掐得好緊,緊得她又開始不尋常的口乾舌燥,極想衝到桌邊,把丫鬟適才剛備上的整壺溫茶往口裡灌,卻又極捨不得離開窗旁,模糊希冀著,那男子說不准下一瞬便要轉過身來。

  她想瞧清他究竟是何模樣啊……

  從來,她不曾如此躁動、如此心急,渴求著極欲弄清什麼。有某種難解的東西從腳底竄起,直逼天靈,此刻的自己心慌意亂、悸顫莫名,全然不是她所熟識的慕娉婷。

  可惜,刀義天仍未調轉過身。

  他佇立在大堂中央,腳邊倒了一堆人。

  見他制伏眾寇,刀家的眾位好手這才讓兵刃回鞘,幾名手下趨前過去,動作迅捷地處理那一「攤」不斷哀號的黑漢子,將他們一個個搬到一旁去,取出粗繩牢牢捆綁。

  一名年約二十五、六的男子上前與他說話,慕娉婷認得對方,那男子亦是「刀家五虎門」的手下,領著一小隊人馬從昨日就護著迎親隊伍往湘陰來。

  「當真恰巧,大爺怎麼追『黑風寨』的山賊追進『雲來客棧』了?大夥兒還以為您尚在幕阜山一帶,不及趕回呢!」

  刀義天雙掌舉在胸前,由慕娉婷所在的位置望下,見他寬肩微動,似乎是交相按了按左右兩手的護腕。

  跟著,厚醇如酒的嗓音沉靜道:「原是作好部署,前日打算集結民團和官府的兵力圍剿『黑風寨』,但丁大人的師爺在事前走漏消息,讓這幾個『黑風寨』的大小頭目給逃了,我才領著幾位好手一路追趕至此。」略頓,似思及何事,徐緩又說:「你們這一路上還算平順吧?慕家那邊可有解釋過?」

  「迎親過程十分順遂,慕老爺子知曉大爺是教剿『黑風寨』之事給耽擱,所以沒能親自迎娶後,他老人家沒多說什麼。」

  聞言,刀義天頷首。「那便好。」

  那名手下接著又道:「大爺,新娘子就安排在二樓廂房,您要上去見見面嗎?」

  他們交談的聲音不大,按理,慕娉婷根本聽不清楚兩人談些什麼,但見與刀義天說話的那人目光朝二樓廂房投射過來,她心猛地一陣促跳,忽地明白他們正說著關於她的事。

  「小姐,姑爺的眼睛好像也跟著瞄向這兒來啦!咱猜啊,他肯定極想瞧瞧小姐生得什麼模樣,是圓是扁、是胖還是瘦?呵呵~~不過王媒婆九成九不准他過來的,按咱們老祖宗的習俗,未婚夫妻在拜堂之前可不允許見面呀!」

  錦繡丫頭說得正好,因立在底下大堂的刀義天僅朝著二樓略略側目,身形不動如山,對手下淡淡道:「一切順遂便好。拜堂前相見,怕是不合禮俗。」何況明日便是他與慕家小姐的大喜之日,又何需急於一時?

  隨即,他朝手下交代了幾句後,灰藍身影頭也不回地領著一小批人離去,將「黑風寨」的一干山賊也一併帶走。

  自始至終,慕娉婷都沒能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即便他曾側目揚眉朝這兒望來,那微側的面容仍讓微亂的黑髮遮掩,且隔著樓上、樓下的距離,她怎麼也看不清。

  那高大身影已消失在她雙眸可及之處。

  他的離去教她緩緩吁出一口氣,卻也興起奇異的惆然。

  那男人便是她即將嫁予之人啊……模糊思索,一時間說不出是何滋味,只一手輕捂左胸,感受著不同尋常的顫動。

  收斂眸光,她蓮足自有意識般緩緩移步,又一次將她帶到面向外邊景致的那扇窗前。

  風入窗,拂來一身涼。

  窗外,天色更沉,半圓月華更形清明,這秋末初冬的月夜天猶如刷過一層淺淡銀霜,透著避無可避的淒清氣味。景致無奇,她卻瞧懵了。

  「小姐,別杵在窗邊吹風,要著涼的!」錦繡在她身後喳呼,老媽子的性情展露無遺。

  她恍若未聞,方才在大堂上的每一幕又一次地在她腦海裡重現。

  男子的灰藍勁裝、挺拔的姿態、微紊的黑髮、雄厚的肩背,然後是那稱得上悅耳的徐嗓……莫之能解的,短短不到兩刻鐘,她對他已掀起不可思議的興味兒,不單是因為他倆將成夫妻,更因為他這個人。

  「刀義天……」朱唇一嚅,她下意識地將那名字喃出。彷彿有什麼在瞬間落入心湖,畫開了圈圈漣漪。

  她嘴角微微地抿開一朵笑花。

  「小姐?」見主子神情古怪、似笑非笑,錦繡忍不住把小腦袋瓜探將過去,對著她眨巴著清亮大眼。「您沒事吧?」

  慕娉婷回過神來,霜頰浮染上兩抹蓮色,神態安詳。她搖了搖螓首,低柔道:「錦繡,給我一杯溫茶吧。」

  她喉間又發燥了,不是心裡不舒坦,而是因為有些古怪的緊張、有些古怪的心思起伏,更有些古怪得連自個兒也說不上來的隱隱期望……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2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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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33:51
第二章 蒼松清蓮生靜契   


  吉日,吉辰。

  紅頂描金線的八人大轎在響亮亮的迎親喜調中,晃呀晃地被眾人簇擁著進湘陰城。

  「刀家五虎門」是由現任門主刀問與其四位血親手足共同創建,立足湘陰已四十餘年,因族中先後出過兩位朝廷大官,刀家除了憑自家功夫和利落的行事作風在江湖上揚名立萬外,與當地官府亦頗有往來,不僅承辦地方的匠造鐵兵器,在湘陰與鄰近幾個大縣亦幫忙擔起教練民團等事務。

  便因刀家在江湖和地方上的威望,更因刀老門主近些年已將門中要務移交至長子刀義天身上,這一日,刀義天大喜,「刀家五虎門」從三日前就大舉迎賓,武林中各路好友紛紛前來道賀,倘若無法親自前來,亦要遣手下備妥喜禮送上。

  「小姐,您頭蓋大紅帕子沒能瞧見,那可是好大的排場,連知府大人也來啦!

  刀家練武場子黑壓壓的一片人海,大夥兒寒暄過來又招呼過去的,咱還瞥見好幾位姑娘也是一身走踏江湖的裝扮,好威風呢!」

  輕易便聽出錦繡丫頭興奮極了的口吻,慕娉婷螓首輕垂,淡淡勾起嘴角。

  兩個時辰前,她坐著大紅喜轎被人風風光光地抬至刀家大門。

  據錦繡丫頭活靈活現的描述,她的夫婿想必是解決掉「黑風寨」的「正事」,這會兒終能親自迎娶。他換上一身喜紅、胸前斜繫著一朵皺花大喜彩,坐在馬背上領著她的花轎繞大街,湘陰城可說萬人空巷,沿途看熱鬧的百姓幾是擠得水洩不通。

  繞完街,花轎落在刀家門前,總是一切全按古禮來辦,新郎倌下馬踢轎、揭簾、請新娘子下轎。

  她繡花鞋尖甫踏出轎門,王媒婆即將一簇喜緞塞進她手裡,她下意識捧住,人已被握著喜緞另一端的男子牽引著往前走。

  錦繡在她一邊攙扶著,但她八成坐得久了,腳微微泛麻,再加上鞭炮聲響徹雲霄,震得耳中隆隆,害她雙腿陡地一絆。

  「小心。」與她一塊兒握住喜緞的他沉而低柔地道,及時出手托住她。然後,她悄悄察覺到,他除聲嗓好聽外,還有一雙粗獷大掌,即便隔著幾層衣衫,她也能感覺他掌中泛溢的溫暖。

  「沒事吧?」他以只夠兩人聽聞的音量低低又問。

  她瞬忽間臉紅心熱,喉又不爭氣地發燥,嚥了嚥唾津欲緩和那抹緊繃,但成效似乎不好。

  她擠不出聲音,只得搖首。

  托著她腰身的手勁緊了緊,他像在笑歎,語氣裡竟還聽得出幾分安慰。「很快的,再撐會兒就過去了。」

  她不禁訝然,原先浮亂的方寸竟因他這話緩緩落實,像是再如何折騰人,他也會陪她撐過,有足夠的力量供她依靠。

  想來,在這樁媒妁之言、順應父母之命的姻緣裡,能教她心悸且費思量的東西,似是愈現愈多了。

  思緒羞澀,她低應了聲,偎著他偉岸身軀一步步走入刀家大門,喜帕下的臉容早已紅透。有他相扶相持,接不來的事兒並不困難,循著一貫的禮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最後在眾人歡聲鼓噪下,他與她一塊兒被送入洞房。

  此時,房裡就剩著她與錦繡兩個。

  今日上門賀喜的賓客多如過江之鯽,除地方上平時相與的湘陰百姓,更有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因此刀義天送她回來休息後,無暇逗留,又忙著出去招呼眾位鄉親與江湖好友了。

  「小姐,咱打探過了,今兒個席開百二十桌呢!前頭的練武場子容不了這數兒,好幾桌全擺到門外大街去了。聽說請來好幾位很具口碑的掌廚師傅,一同料理這次的喜宴呢!」不說還沒感覺,一提及,錦繡肚子忽地咕嚕咕嚕作響,她臉蛋爆紅。「唔……」

  「肚餓怎地不說?」慕娉婷心疼歎氣,無奈她頭頂著紅帕,還得按著習俗靜待新郎倌來揭掀,只得道:「你快去吃些東西,別管我了。」反正她現下哪兒也去不了。

  錦繡兩手擱在肚腹上,嘻地一笑。「小姐也肚餓嗎?咱到外頭取些吃的過來吧?」

  「我不餓,你填飽肚子要緊,不用顧著我。」

  「小姐不餓,那我陪著您,一會兒再去覓食也不打緊。」錦繡語氣輕快地說道。

  「你……」慕娉婷又是歎氣,知自個兒的貼身丫鬟性子固執,沉思了會兒,道:「桌上準備什麼吃的沒有?你先取來墊墊肚子,別餓過頭了。」

  錦繡低唔了聲,肚子又一次大打響鼓,這才瞄向桌上擺得滿滿的食物。

  她先是取來好幾塊不同餡料的香酥小餅放在白盤裡,跟著把盤子往慕娉婷腿上一擱,道:「小姐也吃些吧,成天這麼折騰不來,很耗力氣的。」

  慕娉婷其實不餓,但她要是不吃,她這忠心護主的丫鬟怕也不吃的。心底兒好笑地俏歎,柔聲道:「咱倆兒一起吃。」

  「嗯!」錦繡用力點頭,笑瞇瞇的,見主子取起一塊酥餅,隔著喜帕秀氣地咀嚼,她也拿了一塊開心地吃將起來。「唔……」真好吃啊!

  主僕二人吃了會兒,忽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尚混著男人們此起彼落的喧嘩,從前庭月洞門那兒一路傳進,眨眼間已來到新房門外。

  「老四,瞧你幹的好事!都說別灌大哥那壇『鬼頭燒刀子』了,他才應付掉一輪敬酒,又被你硬灌,這下子好啦,鬧得這般醉,連站都站不直!」

  「唔……我也是替大哥歡喜嘛!今兒個娶媳婦,不好好痛快、痛快,豈不可惜?」

  「可惜個屁!咱們痛快,嫂子可不痛快!待會兒你自個兒同嫂子說去,不關咱們幾個的事!」

  「喂!兄弟有這麼個當法嗎?」粗嗓大呼。

  「喝!為什麼不喝?拿酒來……我、我還要喝!呵呵呵……」

  最後這句爽嚷慕娉婷聽出來了,是兩個時辰前與她拜堂成親、如今已是她夫君的刀義天。

  他被眾人灌醉了嗎?才定定想著,外頭便響起敲門聲。

  「大嫂,咱們幾個把大哥送回來了!」

  「錦繡,快去開門!」她促聲吩咐,將酥餅盤子擱在一旁的矮几上,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立起。

  錦繡忙跑到小前廳應付,門「咿呀」一聲拉開,待在內房的慕娉婷便聽見來人道——

  「咦?啊!原來是嫂子的貼身丫鬟,那真是太好啦!呃……我是說,嫂子既然都休息了,那咱們就不鬧洞房了。哪,這是你家姑爺,咱們幾個把他送回來啦!」

  隨即是一陣「交貨」的聲響。

  卸了「貨」,像是好不容易擺脫掉燙手山芋,幾個人腳步聲來得亂、去得也亂,迅雷不及掩耳,門外一下子又恢復寧靜。

  「哇啊!」哪有這樣的啊?可憐的錦繡連句話都插不上,只能無奈地扶著自家姑爺的一邊臂膀,被濃重的酒氣一熏,頭都快昏了。

  這一方,慕娉婷從內房疾步定出,覆面的喜帕已自個兒除下,見錦繡快要打跌,趕緊過來撐住醉醺醺男人的另一邊臂膀。

  好沉啊!她未及多想,整個人挨近男人腋窩,試著用肩頭頂起他的重量,兩袖一前一後環著他的腰,吃力地把男人往內房裡帶。幸得他並未喝癱,腳步雖說蹣跚虛浮,仍乖乖地跟著她晃進裡邊。

  把男人高大的身軀勉強「拋」到鴛鴦錦晩上,慕娉婷臉容早已通紅,一半兒是因使了力氣,氣喘吁吁,一半兒則因嗅多了他身上濃郁的醇味,耳鼓微鳴,秀額甚至泌出薄汗。

  「小姐,送姑爺回來的是三爺、四爺和五爺,姑爺底下有四個兄弟,小姐拜堂時,咱在堂上見過他們。唔……八成是怕小姐責問,適才把姑爺推進門後,眨眼全溜啦!」錦繡嘟囔著,兩頰有些看不過眼地鼓起,見主子跪在榻邊費勁兒地拔掉男人那雙半個靴,不禁吶吶喚著:「小姐……」

  「錦繡,快把臉盆架上的巾子打濕給我,他臉好燙。」慕娉婷頭也未揚地道。

  脫掉男人的靴子後,她將他健壯的小腿抬上榻,讓他躺得舒坦些。

  「啊?噢!」回過神來,錦繡忙按著指示打濕巾子,絞了絞,送到主子面前。

  「小姐,給。」

  慕娉婷接過手,坐在榻沿,傾身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男人泛紅的臉。

  這張臉啊,她終是見著他的廬山真面目了。

  手中的巾子拭過那張五官深明的面龐,男人有著十分飽滿的寬額,兩道密濃的眉畫過額下,那斜飛的眉形利落爽朗,有著外顯的豪氣。

  他眉間處輕捺著兩、三道淺紋,細心再瞧,眼角也尋得出淡淡痕路。

  當初,媒婆幫兩人對過彼此的生辰、合過八字,如此推算,她記得他應已三十有二,足足長她八歲。

  依她這年歲才出閣,算是個「高齡」的老姑娘了,此時瞥見他眉心、眼角的淡紋,不知怎地,她心頭竟興起模糊的歡愉,似乎歡喜著幾道細紋加注在他臉上,讓他粗獷的外表多了內斂且滄桑的氣味。這心思著實古怪啊,古怪得教她得抿住唇,才沒讓那愉色在嘴角漾開。

  擦拭他眼角與眉間的力道不禁放得更輕、更柔了。

  「唔……」男人忽地皺皺高挺的鼻樑,瘦削雙頰讓那張略方的臉形瞧起來稜角分明。他像是本能地眷戀那柔軟的撫觸,方顎一偏,半張臉自然地偎進慕娉婷那只忙碌的柔荑裡。

  她柳眉兒一挑,發現他左唇下、接近顎骨的地方,有一道膚色淺疤,不湊近細瞧根本看不出來。

  「小姐,我去廚房煮碗醒酒茶過來吧?」俗話說「春宵一刻值千金」,究竟怎麼個值法,錦繡不太明白,但見姑爺醉得呼呼大睡,把小姐干晾在一旁,她心裡總覺不好。

  慕娉婷搖首,小手扶正男人的腦袋瓜,抬睫對錦繡微微一笑,柔聲道:「他醉了就由著他睡,不打緊。倒是你,別杵在這兒,也該去歇息了。」

  錦繡躊躇著,靈活的眼瞟了瞟四平八穩地癱躺在榻的男人,又瞄瞄擺滿桌的小碟小碗,跺腳,大大歎氣道:「怎能這樣?姑爺也真是的,明知小姐在新房裡等他,他倒好,醉了便睡,一覺到天明!小姐和姑爺沒喝合巹酒,連『早生貴子』也沒吃,還有那些八碟八碗的菜餚,全白白準備啦!」

  慕娉婷倒覺無謂,只靜靜又笑。「等明兒早再吃也是一樣。你歇息去吧,不是肚餓嗎?快去吃些熱食暖胃,我照料著他便好。」

  「小姐啊——」

  「聽話。」

  錦繡仍想再多說什麼,但見主子眉眸堅定、神態安詳,所有的異議便堵在喉嚨,只得道:「那……那好吧,咱出去就是。小姐要真有事,就找人來喊我一聲。」

  「知道了。」慕娉婷淡應,直到她的老媽子丫鬟不太甘願地退出新房,仔細闔上那扇門,她才輕歎了口氣,重新將眸光調回醉酒的男人身上。

  接不來該做什麼呢?

  幫他脫襪?脫衣?

  抑或解開他的束髮,教他好睡些?

  還是想法子將那沉重又高大的身軀往裡邊挪些、騰出點兒位子?他呈「大」字形的睡態幾把床榻佔滿,若不挪移一下,她今晚怕得伏在榻邊或桌上歇息了。

  驀地,擠在他身邊、和他相擁而眠的一幕毫無預警地閃過腦中,她雪頰立即暈紅,如怒綻的粉蓮。

  想些什麼哪!

  背對著男人坐在榻邊,她拍拍暖頰,努力寧下心神,回身正欲替他拆下繫在胸前的大喜彩,小手才貼到他胸上,突如其來的,一雙細長炯亮的鳳目霍地睜開,近近注視她。

  「看來,你的陪嫁丫頭教我惹惱了,對我這個新科姑爺不甚滿意。」那炯目眸底泛湛,躍曳著星輝般的笑意,有些歉然,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戲謔,清醒神俊得很,哪裡還見醉酒痕跡?

  「……哇啊!」慕娉婷慢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直到他眼一眨,這才嚇得她直起上身,兩手壓在起伏略劇的胸脯上,瞠圓眸子直勾勾地瞪住他。

  「你……你、你你臉紅紅,你明就醉了……你騙人?」這話結巴得緊,卻也聽得出帶著點指控味道。

  刀義天從榻上翻身坐起,粗掌抹抹臉,咧嘴笑開。

  「無關飲多飲少,亦無關酒量如何,我總之是一沾酒便臉紅,要裝醉其實不難。」這秘密僅自個兒知曉,連雙親與手足也未曾透露過,在她面前卻兩下輕易地吐露出來。

  一時間,刀義天也弄不明白怎麼回事,兩指搓了搓方顎暗暗沉吟,只覺這姑娘身上有股莫名的力量,能教人隨意便對她剖心掏肺。

  他左胸忽地一凜。是了,他險些忘記,姑娘已不是姑娘,她是他剛過門的妻。

  收斂過於外顯的笑,他低柔道:「不是存心欺騙誰,今日你我成婚,外頭來了這麼多賀客,紮實地敬完一輪酒算是作足了臉面,恰好四弟過來強灌我那壇『鬼頭燒刀子』,我想就順水推舟,讓新郎倌醉個徹底,也好早些過來瞧你。」

  剛毅峻容淡浮暖意,他凝注著她,忽而問:「你還好嗎?」

  她還好嗎?

  還好嗎?

  慕娉婷微暈、微眩,心湖瀲灩著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她還好嗎?她想……該是挺好的吧?除了心音太過鼓噪、血液奔騰過急、喉頭又發燥發乾外,剩餘的都好……都好啊……

  自掀開眼睫後,刀義天的視線就不曾須臾離開過眼前這張女子臉容。

  以為她的靜默不語是因尚未從錯愕中返神,他淡泛紫氣的峻唇不禁又揚,徐沉道:「我沒想過,你會是這個模樣。」

  會是……什麼模樣?慕娉婷並未問出,那疑惑僅在心底無聲炸開,自問著。

  四目相望,在龍鳳燭橙紅的熒熒潤光中端詳著彼此,火苗像是在對方瞳底竄燃,輕試、探觸著,往來復旋,可也有些兒裹足不前。

  他的新婦有張秀氣的瓜子臉,細眉如彎彎的兩條柳葉,眸光似泓,姿態嫻靜,此時瓜子臉上抹染著新嫁娘的妝容,紅撲撲的雙腮,唇若花瓣,翹睫在眸光輕斂間投下淡影,近近瞧她,猶能分辨出胭脂水粉下那臉膚的細緻。

  刀義天沒想過,他會娶到一名美嬌娥。

  對這樁婚事,他打一開始就沒太多主意,可說幾是全權交由娘親決定。

  娘親曾在前年重重病過一回,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即便慢慢調養兩年多,身子骨安穩了許多,元氣依舊大傷,早不如以往硬朗。

  他曉得娘親心裡事,所謂「男大當婚」,她盼著他們兄弟幾個娶妻生子、開枝散葉。

  去年冬,一向木訥少言的二弟刀恩海迎娶「南嶽天龍堂」的杜家小姐後,娘親著實歡喜了許久,病色盡掃,整個人神清氣爽。跟著,娘親便幾次三番催促起他的婚事,說他是刀家長子,底下兄弟都已成家,若他再不仔細斟酌,她便要替他拿主意了。

  但,他能斟酌些什麼?

  他又不像二弟那般,有個教自個兒傾心多年的杜家姑娘,男女間情啊愛的玩意兒,他沒那心神理會。

  沉吟好半晌,他慢條斯理地將散在鬢邊的髮絲撥開,眉目溫朗,語氣持平道:

  「但現不再想想,似乎你合該生得這般模樣。」

  「啊?」慕娉婷又是怔然,杏眼漾著水波,朱唇略掀,試了幾次才尋到聲音。

  「……我這模樣……不好嗎?」她雖非國色天香,生得傾城傾國,但依世俗對美醜的判斷,她已構得著中等之姿,不是嗎?她柔荑不自禁撫上頰,頰熱,更感觸指尖泛涼。

  刀義天勾唇,似笑非笑。「你這模樣生得好,恰是公婆們挑選兒媳時最為中意的長相,說話輕聲細語,五官端莊秀氣,也難怪娘親見過王媒婆取來的繡圖後,便要人上慕家提親。」

  他話中所提的「繡圖」出自她手底,是她的「自繡圖」,當初是繡著好玩的,把自個兒按著在銅鏡裡見著的模樣、一針一線繡在緞子上,沒料及有朝一日要被爹爹取了去,交給王媒婆帶到刀家。

  「那繡圖其實繡得不好……」不知該何以回應,她小聲嚅道,仍鼓著勇氣迎視他,而喉中緊澀又起。總是如此,她心緒波動不止,喉便發乾。

  「我並未見過那幅繡圖。」略頓,他似暗暗尋思,最後仍坦白道:「前些時候我人不在湘陰,婚事多由娘親作決,她說替我合了一門親,對方是瀏陽布商慕家的閨秀,聘禮、婚期等大小事她也請人與慕老爺子談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這事上,我聽她的,沒什麼異議。」

  在他看來,娶哪家姑娘皆無所謂,只要雙親歡喜便好。

  在她看來,同樣是嫁誰都成,只要談得攏條件,護得住慕家龐大家業,也就足夠。

  所以,對於這樁姻緣,她和他仍有共通之處——打一開始便想得極為實際,不發白日夢,就僅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兒湊合在一塊兒,合得來,很好,合不來,也得磨至相合為止。

  喉頭的緊燥像是往胸口蔓延過去,心緊縮著,那滋味漸漸掌握她,沒來由的,大紅吉服下的身子一陣顫慄。

  房內燭火澄明,供以取暖的火盆子裡星火跳熠,流散著一屋子暖,慕娉婷卻渾然一凜,頸後都已竄出粒粒細小的雞皮疙瘩。

  她感激他的坦白,儘管將事攤開了,有些教人難堪,她還是心懷感激。

  「我爹說,兩家結成姻親,對彼此都好。慕家每年從南方收購大量生絲和成布,走河路往返,碼頭運載和出入船貨上早有自個兒的一套方法,往後刀、慕兩家走到一塊兒,刀家打鐵場子若往南方出貨,在河運上有慕家幫襯……」

  她掩飾得極好,淡垂的臉瞧起來沉靜而溫柔,若非露在紅袖外的蔥白指尖輕顫、絞纏著,咽喉似暗暗吞嚥,微乎其微地透出什麼來,也不易教人察覺她此刻不安的心緒。

  刀義天看在眼底,內心一歎,卻不戳破她強裝的鎮定。

  他方才將話挑明,表示之所以與慕家結親,他個人意願並不重要。

  男大當婚。他年歲已屆,又無傾慕之人,既是娘親看上眼的姑娘,便順遂老人家的意思成親。

  他道出這話或者傷著了她,可世間但憑媒妁之言成就的姻緣又何其多?他與她僅是當中的一對,既娶她為妻,他自會盡力待她好,不教她受委屈,只是這近乎承諾的言語若說出口,怕要體會不出當中的誠意。兩人既有緣分,那便是一生的事,她總有明白的時候。

  「慕家幫襯刀家,慕家自個兒又得了什麼好處?」他平靜地問,唇山明顯的嘴一直噙著似有若無的弧。

  慕娉婷對他此刻的神情感到些微迷惘,不曉得他是當真全然不知,抑或有意試探?

  再次輕嚥著喉頭,她低幽言語:「兩家自然是相互照看,往後慕家在河路上行走,有『刀家五虎門』的旗幟保護,想來行船定能安穩許多,不怕……不怕……」

  她忽地止住,眉心略顰,似乎不肯多談。

  刀義天深目湛了湛,片刻才道:「前些時候,慕家十來艘貨船剛出湘境,便被人連船帶貨洗劫一空,尚鬧出三條人命,江南那邊的生意似乎也無端端受了阻礙,你是為這事擔憂吧?」

  蓮容倏地抬起,她眨眨羽睫,訥聲道:「……原來你知曉的。」

  「這些亦算得上是江湖事,不難得知。」他淡淡道。

  慕家是瀏陽富豪,以布匹買賣起家,江南養蠶、收絲、治絲、紡紗,鄂東與陝北一帶則植棉、收棉、織布,經營有道,家大業大,慕家閨女出閣,大可擺出高姿態,多的是對像任其挑選。

  但他聽聞娘親提及,是慕老爺子得知王媒婆為著他的婚事四處尋找合適人家,便親自替閨女兒討了這樁姻緣,還急巴巴地要媒婆把閨女的繡圖送來。他得承認,一開始,自己對慕家為何急著要將閨女嫁允,比對那名要與他結成連理的女子更感興趣。

  但如今初會,兩人雙雙坐在鴛鴦錦榻上,房中四處佈置著大紅喜緞,垂著團團喜彩,每扇窗紙皆貼著雙薯圖,連擺在角落的屏風和臉盆架也貼了紅。牆上掛著一面荷花鴛鴦圖的喜幛,垂迤到地面,旁邊高台上燃著一對龍鳳燭,一屋喜紅映出一屋錦霞般的潤光。她在這當中,用固執的、強裝鎮定的幽幽眼眸回望他,莫名的,他左胸感到一陣拉扯,極想撫去她的不安。

  「慕家貨船遭劫的事,我會與岳父大人詳細談過,待看如何處理。」他峻唇靜牽,眉字有抹溫柔神氣。「你別憂心。」

  慕娉婷身子一顫,呼息深濃。

  猛然間,她被那張剛毅有型的男性臉龐重撞了胸房一下,既熱又麻,一泉無以名狀的溫潮從方寸底端湧出,漫漫泛開,不住地泛開,無法抑止地泛開……

  她須得道謝,說幾句漂亮話。

  她該要回他一笑,真誠的、大方的笑,藉以化解週遭濃郁得教她有些暈眩的氛圍。

  因此,柳眉柔揚了,扣著胭脂的朱唇掀啟了,她想笑,想柔軟地對他說些什麼,擠出的卻是啞啞嗓音。

  「我……我、我喉發燥……可以給我一杯茶喝嗎……」

  「啊?」男人濃眉飛挑,略怔,又帶趣地對住她笑。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2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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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35:41
第三章 共君此夜迷情多   


  慕娉婷喝下的不僅一杯茶而已,她幾把錦繡丫頭特意為她備上的棗花紅芹茶整壺全灌進肚裡了。

  洞房花燭夜裡,她跟新婚夫婿討茶喝,她的相公該是個厚道之人,沒當場笑話她,還下榻替她提來整壺茶,即便她曉得他其實笑在心裡,也夠讓她感激了。

  「夠嗎?要不要吩咐廚房再煮壺茶來?」他溫言問,在桌邊坐下,靜看她捧著細瓷杯,一杯接一杯飲著。

  儘管說是喉頭發燥、乾渴,她喝茶的姿態仍舊秀氣而矜持,小口、小口地飲下,滋潤含養著,像是每一口皆是天降的甘霖,不能輕慢。

  「不用了,夠的……」她克制不住臉紅,捧著杯,呵出胸肺裡騰亂的氣息,努力讓聲音平穩。「謝謝……」

  「你我已是夫妻,無需如此客套。」這話自然說出口,刀義天心中凜然,頓時有所體會,往後生命裡將有另一人介入,不再是單獨一個,他得對她的終身負責。

  微笑,他對她招招手。

  慕娉婷彷彿中了蠱。他招手,她想也未想便立起身,盈盈步至他面前,眸光直勾勾交纏著他的,不放。

  他僅裹襪套的腳尖勾來一張雕花椅凳,拉著她的霞袖,要她落座。

  她乖乖坐在他面前,兩人近近相對,高台上的紅燭火光竄躍,一屋的喜紅宛若映在彼此瞳底。

  她有些張惶、有些不知所措,微暈又微眩,朦朧想著他意欲如何,而自己又該如何?結果她糊成爛糜的腦袋瓜什麼也思索不出,只怔怔由著他取走她緊握在手的茶杯。

  「張嘴。」他從滿桌的小碟小碗裡挑出一物,抵到她唇瓣下,半帶命令的口吻撥彈她的心弦。

  她輕顫,極自然地啟唇由著他餵食。餵過她後,他自己亦吃了些。

  「再來。」他又挑一物抵近,她聽話照辦,檀口輕啟,讓那東西落入芳腔,眸子始終幽幽凝住他稜角分明的五官。

  「還有。」他再取一物,她乖乖配合。

  第四次餵食,他無語,僅將東西拿近。

  她自然地掀唇輕含,把他的指也一塊含住了。

  他指尖抵著她的舌,上頭的硬繭好粗糙,與她的丁香軟舌全然不同,一粗一細,濕潤地碰在一塊兒,滋味甜得驚人。

  真的是「驚人」!慕娉婷嚇了一大跳,神魂整個從不知名處拉扯回來,腦袋瓜忙往後仰,放掉他的粗指,也跟著察覺到在舌尖爆開的那股甜味,其實是因為含著他餵入的一顆糖蓮子。

  秀臉赭紅,宛若染就的大紅織幛,她胸口彷彿來了一群野鹿,在那兒雜沓奔跑,衝撞得她胸骨生疼。特別是當她看著他從盤中取起另一顆糖蓮子,自然無比地放入嘴中!糖粉黏著他的指,他探舌吮淨,根本是把她適才「不小心」沾在他指上的溫稠也一併舔去了。

  糖蓮子……

  糖蓮子?

  她陡地會意過來,他餵她吃的東西分別是蜜棗子、落花生、桂圓和糖蓮子,也就是所謂的「早生貴子」。她臉蛋又一次爆紅,喉頭的燥意已不夠瞧,根本是從頭到腳全融在熒熒火焰裡,熱得發汗。

  見自個兒的新婦對著他發愣,傻呼呼的模樣著實有趣,刀義天心口微暖。

  他取來溫酒,在兩隻小杯裡斟入八分滿,一隻放進她手裡,然後舉起另一隻,沉而清明地道:「成了親,從此便是一家人,望夫妻緣分長長久久,不離不棄。」

  他說的話亦是慕娉婷心中所想、所盼,有緣成雙,那就真心誠意在一塊兒吧。

  津液緩緩濡碎舌尖上的糖蓮子,她嚥入那份清甜滋味,手緊握著小酒杯,心似也浸淫在甜釀裡。

  「嗯。」她低柔應著,在男人深意潛藏的目光中,紅袖靦腆地繞過他同樣持著酒杯的手臂,與他交杯共飲合巹酒。

  酒香而不辣,甚至泌著桂花香氣,在唇齒間流轉。

  酒不醉人人自醉,慕娉婷捧著發燙的小臉,覺得自個兒像是有些醉了,微醺著,身子輕飄飄,嘴角不自覺要往上翹。

  男人離開桌邊,沒一會兒又折返回來,她正欲揚臉瞧他,一方喜紅忽地兜頭罩下,是她方才替自己揭掉的紅頭帕。

  「唔?」眨眨迷濛的眸子,她尚不及說些什麼,眼前的紅幕已被撩開、掀起。

  男人剛毅俊臉沉靜帶笑。

  「娘子,有禮了。」他彎身一揖。

  她又嗅到酒裡的桂花味,心窩溫熱莫名。撐著桌面,她溫馴立起,還禮。

  「……相公,有禮了。」

  原來要對初次會面的男子喚出那個親暱的稱謂,似乎不是太難,倘若,對象是他……




  「尋常」的洞房花燭夜,該是怎樣的光景?慕娉婷愈思愈迷惑。

  因娘親走得早,她又無出嫁的姐妹,那些洞房、生娃娃的事也是直到她即要嫁做人婦,阿爹才讓府裡的老嬤嬤和大娘們私下同她說過。她們的口吻隱晦且神秘,說著、說著,眉目間還悄悄流蕩出嬉謔和曖昧,彷彿無聲道著:那事兒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光用嘴皮說不清、講不明。

  她卻也非全然無知的。

  前年春,爹往南方視察慕家在當地的養蠶戶,打算早一步估量下半年收絲的貨量和價錢,瀏陽的布行暫由她和幾名老管事打理。

  她那日上布行盤點,午膳時候仍未休息,獨自一個逗留在偌大的貨倉裡,溫朗天光徐徐由高窗上灑進,週遭飄著細小浮塵,她先是捕捉到極低的呻吟聲,斷斷續續的,像是肉體疼痛著,卻又費勁兒壓抑住。

  她悄悄地循聲而去,瞧見就在牆角、被成批蜀錦圈圍出的一個小小所在,男人和姑娘衣衫不整地抱在一塊兒,他壓在她柔軟的身段上,她雪白的腿大膽地圈住他的腰,他伏在她腿間著魔般撞擊,粗嗄的低吼聲中混著女兒家的嬌喘……

  那是慕家布行的夥計和丫頭,大著膽子在貨倉裡幹起苟且之事,她身為主子既已發現,實該出聲制止,但在那當下,她又如何說得出口?

  那便是老嬤嬤和大娘們說得曖曖昧昧、在洞房花燭夜時必會發生的事嗎?

  倘若必要發生,那麼,她的洞房花燭夜算是極不尋常,相敬如賓且相安無事得很哪!

  「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那晚,他揭了她的紅頭帕,互見過禮後,他便離去。

  她怔怔地傻在原處,瞅著滿室喜紅和滿桌碟碗,好半晌,扯不緊腦中一根思弦,待她提起力氣打算到外頭瞧瞧,他卻推門進來,兩手各提著一大桶熱水,白茫的熱氣直冒,他把兩桶水全倒進屏風後的檜木浴盆裡。

  「很燙,別碰,我再去井邊打些水上來,一會兒就能沐浴身子。」他叮嚀著,丟下話,人又跑得不見蹤影。

  「這……」這回,她追到門邊,原要喚出唇的名字陡地羞澀而止。

  不一會兒,男人再次提水返回,將浴盆裡的水加至七、八分滿。

  慕娉婷想像不到他會為她做這樣的事,他提來茶壺為她解喉燥,如今又提水供她沐浴。在「雲來客棧」初見他身影時,當時的他全然強勢,手段利落得近乎冷酷,須臾間便把一千惡人打倒在地。

  他不像會伺候妻子的丈夫,但他確實做了,只差沒動手解她衣衫、替她擦背。

  那晚,她沭浴過後,他就著浴盆中的水潔身,聽著傳出的水流聲音,她腦海裡不住想像著屏風後的畫面。

  心跳促急得如飛奔百里,她脫下繡鞋上榻,弓腳而坐,下巴都快頂到雙膝,藕臂環抱住自個兒,不想發顫,卻又克制不住。

  彷彿過了許久、許久,一道高大的黑影無聲無息地來到榻邊,籠罩著她。

  她強迫自己抬頭,看見他好深的眼睛,她勉強想擠出笑來,他卻先給她一抹徐緩的笑,語氣亦徐緩。

  「折騰了一天,你肯定累極,好好休息。」

  他旋身離開。

  這一夜,她傻愣了好幾回,與尋常幫著爹打理慕家家業的慕大小姐相較,簡直判若兩人,差上十萬八千里。

  直到前頭與內房相連的小廳裡傳出聲響,她才猛地回過神,連忙下榻衝出去瞧。

  這一看,她又怔了,她的新婚夫婿並未離去,而是選在小廳邊角的雕花檀木長椅上躺將下來,因身形高大,還拉來一張太師椅並在長椅下端,好讓他跨腳。

  他面壁睡下,像是累了,不一會兒便響起細沉的鼾聲。

  他沒像老嬤嬤和大娘們所說的那樣,猴急又粗魯地撲來,脫光她的衣裙,一樹梨花壓海棠。

  洞房花燭夜,她懷著問不出口的疑惑,獨臥在自個兒一針一線繡出的鴛鴦錦上,思緒如在織布機上往來不停的梭子,想著爹和駿弟、想著這樁急成的婚事、想著拜堂成親時,扶住她的男人的手、想著他飲酒泛紅的臉龐、想著他餵她喜果,與她飲交杯酒時溫朗的笑意、想著他揭她喜帕後的那雙深邃眼瞳,以及那聲「娘子,有禮了」。

  她迷迷糊糊地睡著,醒來時,身上密實地覆著錦被,八成是到了子夜,她覺得冷,自個兒拉來裹緊的,只是原本收在兩旁的床帷竟也垂放而下,教她有些兒想不通透……

  「……少夫人,場子裡的運作大致就是這麼回事,前頭鋪子固定安排兩個夥計照看,僅應付些簡單的接待和尋常的議價,若顧客有所指定,夥計會領著人來到場子這兒,由打鐵師傅當面和對方談款式、開價錢。」管著刀家打鐵場子和鋪面的周管事年近古稀,皺紋滿佈的老臉上一對眼精光閃閃,瞧起來仍十分健朗。

  此處是湘陰城南,長長一條南門大街上,聚集了不少打鐵鋪,專營各類鐵器、農耕與狩獵等等用具的製造與販售,三、四十年以上的老字號多得數不盡,常是父傳子業、開業授徒,學得一技之長的徒子徒孫又在同條街上開設鐵鋪,就如此一間接連一間綿延下去。湘陰城南鐵鋪的名氣大響,不僅當地百姓愛用,連鄰近縣城與南北方皆有商人過來批購。

  刀家在城南設有自家的打鐵場子和鋪頭,今早,慕娉婷便要府裡管事備車,親自來見識一番,藉以瞭解夫家所經營的買賣。

  她原先沒要這麼做的,嫁了人,初來乍到,依她沉靜的性子總覺凡事低調些好,內斂溫順,守拙而不爭強。但新婚隔日去到前廳向公公婆婆敬茶時,當場,婆婆便把府內庫房、賬房、地窖等等的鎖匙交由她,沉甸甸的一大串,她得捧在掌心裡才不至於摔落,而公公則溫言對她道,要她若得空,便到場子和鋪頭走動,那兒的老管事會幫著她。

  於是,她來了,與錦繡丫頭在周管事的陪同下,花了一整個上午紮實地逛過刀家鐵鋪和場子。

  今晨飄雪,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草木霜冷,天寒風凍,百姓人家的屋瓦上皆覆著薄薄一層皎白,想她是在刀家打鐵場裡的二十三座風箱和長年不熄的熔爐邊待久了,那熱氣烘暖她身子,她軟裘早已解下,僅著一襲淡粉色的冬衫,長髮中分綰起,梳著出嫁女子應有的款式。

  為不礙著人家做事,她退到場子邊角,眸光仍注視著每座爐火的動靜。

  她一邊瞅著老師傅和年輕徒弟們揮汗如雨地敲敲打打,一邊問著周管事。「我瞧過一輪,咱們場子裡接的多是刀、劍等等兵器的打造,農用與家用的器具倒是少了,是兵器類的利潤較好嗎?」

  周管事呵呵笑,抓了抓灰白山豐胡。「倒不是這麼回事,咱們長期與當地縣衙合作,透過官府取得生鐵,就專辦刀、劍的打造,卻非以營利為目的,而是供給湘陰的民團和各地衙門使用,除此之外,也常送聖鄰近幾個地方,盈餘是有,但不多就是。」

  聞言,一旁的錦繡丫頭忽地瞪大眼睛,話想也未想便衝口而出。「好大一座場子,掙沒幾個子兒,那做啥兒打鐵打得這麼使勁兒啊?」

  周管事沒答話,仍搓著鬍子笑呵呵,瞥了神態寧靜的新主母一眼,似乎也知這疑問無需他多此一舉地作答。

  慕娉婷心中明白的。

  刀家與宮府間的合作並不單純。或者,在鐵鋪這兒獲利不豐,但「若欲取之、必先予之」,放長線釣大魚,許多時候若官家可以給些方便、多有通融,辦起事來效率就更彰了。

  「刀家五虎門」不僅是個大家族,亦是江湖門派,多在武林黑白兩道遊走,正所謂「水至清則無魚」,想來大是、大非能堅持住,檯面下那些似是而非的東西,也就無須講究過頭。

  原來阿爹同她說過的「為商之道」,拿到哪兒皆可行。彼此得利,便共扶共享。

  菱唇微乎其微一動,羽睫略揚,她柔聲道:「周管事,我想看看近兩年的賬冊,方便嗎?」

  「有啥兒不方便?咱這就領著少夫人過去賬房那兒。待少夫人瞧過那幾本賬冊,弄懂裡頭的玩意兒,場子這兒能交給個『明白人』打理,也該輪到咱享福啦!」

  那小撮山羊鬍都給抓翹了,老人眉眼從方才就笑彎著沒拉直過,歡喜些啥勁兒,只他心裡頭清楚。

  「什麼『明白人』不『明白人」?周管事,您說這話真逗,不就看個賬本嗎?我家小姐可拿手了,她還得明白啥兒事啊?」錦繡跟在主子和老管事的身後,喳呼著。

  老人還是呵呵笑,慕娉婷也未解釋,只誠心真意地道:「周管事經驗老道,見過的世面也多了,我公婆叮嚀過我,得多跟著您學,您可別撒手不管,您要不管,娉婷要慌了手腳的。」

  「哈哈哈,」老管事笑聲洪亮。「咱就說,大爺娶您過門,那是撿到寶嘍!」

  慕娉婷秀臉一赭,提到那男人,她渾身不自在。

  沒接話,不願旁人瞧見她臉紅的模樣,她輕垂頸項,隨在周管事身邊。

  賬房設在打鐵場子後頭的一小排屋房裡,穿過兩扇門可通到另一邊倉房。倉中屯放著大量的生鐵、銅片等物,皆是從礦地直入,而一些完成的貨件也分門別類地堆放著,等待運出。

  被領進賬房,一面細竹編就的樸素屏風後擺著好大的長桌,她與在座的三位帳房先生頷首打了招呼,跟著在長桌邊坐下。周管事突地請那三位賬房先生暫且歇息抽袋水煙去,待三人離開後,他掏出鑰匙開鎖,從頂端的木櫃裡搬出六大本厚厚的藍皮冊子,擱在她面前。

  「這些請少夫人先過目,要不懂,隨時問咱。」老眼似閃過精光。

  錦繡忍不住又嚷:「周管事,您別小覷我家小姐,在慕家賬房裡,小姐可是打算盤、理賬目的第一把交椅呢!」

  「錦繡,別胡說。你也休息吃點小果去,一會兒再進來。」慕娉婷嗓音雖柔,口吻卻沉靜得出奇。

  錦繡丫頭低唔了聲,沒敢駁主子的話,乖乖往門邊定,正要掀簾子步出,有人卻從外頭跨進,撞得她險些倒彈。

  「錦繡!」那人眼捷手快,一把提住她的上臂。

  「嗚,姑爺,您鐵打的呀?」撞得她小巧挺鼻差點流出兩管血。

  「對不住,是我沒留神。」刀義天苦笑了笑,忽地想起什麼,衝口便問:「你家小姐呢?你怎沒陪著她?」

  「小姐她、她……」

  尚不等可憐的丫鬟說出下文,刀義天濃眉飛揚,望見竹編屏風後蓮步緩移地走出一人。

  那女子粉裝秀貌,眉眸輕透蓮味,而神態幽靜,正是他的妻。




  一刻鐘後,賬房裡見不到老管事,也沒了老媽子般的小丫鬟,因老管事想人家肯定是新婚燕爾,小倆口蜜裡調油,油裡還得再倒進八百斤糖攪和,他知趣得很,不好杵在原處,於是尋了個借口退出,也順道把小丫鬟給拎走。

  方方長長一間屋,澄瑩雪光溫柔地穿透薄窗紙,迤邐著滿室。

  外頭天冷,雪花忽地沒頭沒腦又來一陣,凍得人每吐一口氣都化作白茫煙霧。

  裡邊嘛……嗯……說冷不冷,除角落擱著一隻火盆子外,慕娉婷覺得胸房裡也燒作一團。她指尖明是冷的,熱氣卻直往臉上衝,儘管粉頸淡垂,眼角餘光仍禁不住直瞟向屋裡那名男子。

  刀義天用鐵鉗撥了撥盆裡的火星子,讓那暖意再擴大些。他側顏沉峻,專注著手邊的事,彷彿他掀簾子大步踏進賬房,只為了來做這等瑣事。

  總是要說些話,不出聲,好怪啊……她暗暗咬唇。

  「『黑風寨』的事……全辦妥了嗎?」重新坐回桌邊,她玉指翻開賬冊的藍皮子封面,眸光盯著上頭端正的小楷字跡,狀似無意地輕問。

  刀義天挑火的動作稍頓,妻子突如其來的詢問讓他略感訝然。他擱下鐵鉗,旋身瞧她,溫煦道:「都處理好了。逮著十幾名大小頭目後,寨中群匪無首,『刀家五虎門』派出一批好手和官府人馬配合,再得不少熱心熱腸的江湖俠上助拳,很快便剷除了『黑風寨』的老巢。」邊說著,感覺熱了,額、背略有薄汗,他乾脆解下披風抓在手中,裡邊竟是穿著好單薄的功夫衫,仍是護腕與綁腿,底下踩著一雙粗布面的黑色功夫鞋。

  瞧他一身簡單,渾不怕受凍傷寒似的,慕娉婷顰起娥眉,躊躇了會兒正欲啟唇,他卻先開口了。

  「你怎麼曉得『黑風寨』?」

  他與她成婚將近一個月,十餘日前,他領著一小批人手離開湘陰,與剿「黑風寨」的官兵和前來相助的江湖好友會合,離家前,他僅雲淡風輕地知會過她,沒多作說明。

  她怕他。

  地對池仍存戒心。

  然而,這並不難理解。

  她初嫁來此,全然陌生的環境,身旁除陪嫁丫鬟外,沒一個相識之人,倒多出一個要與她下半生緊密地牽繫在一塊兒的丈夫。

  他當然明白她會怕,但見洞房花燭夜那晚,她眸中不安,小臉卻強裝鎮靜,雙肩明明顫得厲害,唇瓣仍硬要抿出笑花,不知怎地,他胸中竟生出難以言喻的感覺,像是憐惜起她,而他也確實該憐惜人家。

  當時,他特意花了雙倍的時間在屏風後潔身沭浴,想要給她多些時候整理心緒,可當他慢條斯理地拭淨濡濕的散發,靜聲步至榻邊,一見她環膝瑟縮,臉蛋一陣紅、一陣白,唇抿得死緊,彷彿下定決心要從容就義的模樣時,他心裡只得苦笑,如何也不願侵犯她。

  雖說洞房花燭夜,他的「侵犯」可說是一種權利,但他就是幹不出這等「人神共憤」、「豬狗不如」的行徑。

  總歸夫妻情緣長久,該來的還是會來,等她甘心情願吧,他不急。

  成親至今,他夜夜就著長椅睡下,這十餘日他人不在湘陰,她想必輕鬆許多。

  神峻雙目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見她咬住唇瓣,一手撥玩算盤珠子,狀若沉吟,那張咬出淺淺齒印的唇終是掀嚅出聲。「我是從擊玉那兒聽來的,擊玉是從二弟那兒打探到的。」她話中所提的「擊玉」本家姓杜,是「南嶽天龍堂」杜家的千金,嫁予刀家兄弟中的老二刀恩海為妻,與她成了妯娌。

  刀義天濃眉略帶興然地挑了挑。「你和二弟妹混熟了?」

  「混」熟?他用了一個挺帶江湖氣的豐眼。慕娉婷微怔,杏眸刷過一抹無辜,訥訥道:「擊玉人很好,她、她長得真美,美得『嚇人』。她琴彈得實在美妙,娘幾回喚我一塊兒過去聽,漸漸就熟稔了。二弟也好,沉默寡言了些,但眼神正派,是好人。還有……還有娘和爹對我也很好。娘會叮囑我早晚多加衣衫,她飲補品養身時,也常要廚房大娘幫我和擊玉多備上一份。爹要我跟著府裡和打鐵場子的管事們多學學,多長些見識,他們……嗯……府裡和場子這兒的人都好……」噢!老天,她究竟在說些什麼啊?

  算盤珠子被她撥得一珠高、一珠低,高高低低的,便同她此際的心緒。尤其瞥見那位名義上是她丈夫,實則生米尚未煮成熟飯的男人方唇兀自噙笑,靜謐謐地打量著她,她簡直想找個老鼠洞往裡鑽!

  他成親那夜沒對她做那些「可怕」的事,她當然感激,只是日復一日,她幾回偷覷他睡在小廳長椅上的身影,心中迷惑漸增,卻也問不出口,讓她一顆心懸在半空七上八下的,每見著他,方寸總要興起一次波瀾。

  怎麼會這麼沒定性啊?她抿唇懊惱著。

  刀義天深凝著她一眼,似能看穿她的心思,剛俊臉龐迅速浮掠過淡淡柔色。

  「那很好。」他頷首,徐緩的語調猶若低吟著什麼。「大夥兒待你好,我也會待你好,希望你覺得我也很好。」

  「啊?」她倏地抬起如花臉容。

  如雲髮絲下,紅撲撲的緋頰、水汪汪的眼,妻子的臉容教他思及夏日水畔綻放的蓮,豐饒卻又秀麗……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2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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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36:18
第四章 不是富貴嬌兒女   


  「你、你要……待我好?」每個字都幾近艱澀,慕娉婷也不曉得該說什麼,僅是怔怔循著男人的話嚅出口。

  刀義天的嘴角始終掛著笑,但眼底忽明忽暗的輝芒又流洩出淡淡戲謔。「我們是夫妻,我自然該待你好,有什麼好疑惑?儘管我對成親沒抱持多大想法,但如今既迎你進門,你便是我刀家人。」他挪動腳步走近,揭開桌邊一隻小箱籠,箱籠是用來保溫的,裡邊擺著茶水。

  所以他才待她好嗎?

  就因她成了他的妻,教他視作刀家人?

  思緒幽幽,在喉間化開澀然滋味,慕娉婷不禁要想,倘若換了別家姑娘嫁他為妻,他也是以這般心思對待吧?無關乎對象是誰。

  她悄悄苦笑,有時,她真不愛自個兒生這麼多心竅兒,善感多愁總是不好。放寬心懷來想,她至少嫁了個有擔當、足讓她依靠的兒郎。不愁的,老天待她已夠慈悲。

  緩緩,悶音一響,她眨眨眼睫,見面前桌上多出一杯溫茶,白煙正輕軟。

  她迷惑揚睫,聽見男人淡淡然道:「喉又發燥了?把茶喝了會舒服些。」

  慕娉婷彷彿瞧見世間最稀罕的玩意兒,一瞬也不瞬地直盯住他。

  「你、你怎麼知道……」

  「那晚你向我討茶喝,也是這般蹙眉又抿唇的模樣。」他說得理所當然。

  她弄不清他此刻的神態,不知他是否在對她說笑,她嫁的男人老攪得她頭暈目眩。她忽地思及打鐵場上那二十三座大風箱,她胸口如熔爐,他則抓著風箱把手一拉一推,教她心頭噗噗噗地爆開星火。

  「謝謝。」低語,她略咬唇,沒立即舉杯潤喉,卻是起身揭開箱籠,斟出另一杯澄黃溫茶。「你也喝。」皓腕輕抬,把茶遞給他。

  她身上的冬衫雖厚了些,仍溫婉地勾勒出她美好的腰身,微墜的髮髻在她側著臉容時,逸蕩出奇異的風流,溫潤的雪耳下則扣著樣式樸素的耳墜子,隨她動作而微晃著。

  她長相溫美秀氣,並非絕色,可舉手投足間皆帶雅氣,不疾不徐,連倒杯茶給他,那畫面也能這麼美。

  刀義天目光如炬,感覺喉頭真也燥得不太好受,伸手欲接過她遞來的茶。

  他絕非孟浪之徒,對女色亦能把持,但可能是因大媒大聘迎她入門,兩人已做夫妻,心已先一步認同,故瞧著她的眼神不由得熾烈,允許腦中興生遐思,無須遏制。

  意隨心轉,他探出雙掌捧住杯子,粗糙掌心連帶包住她的小手。

  「啊?」慕娉婷倏地一顫,但並未嘗試掙脫。

  她下巴抬起,鼓著勇氣直直望入那雙若有深意的男性黝瞳,感覺他掌心如兩塊燒紅的熟鐵,熾得她手背都要冒煙,說不準要把那杯茶也給煮沸了。

  「你的手好冷。」軟綿綿的兩團冷香。他微笑,允許自己再多握些時候,糙指為她取暖般緩緩磨蹭著那柔荑。

  「有、有嗎?」很熱才是吧?他每下輕蹭彷彿都觸在她心上,害她呼息大亂。

  「外頭下雪,你就穿這麼單薄出門?」峻毅眉間細紋略深。

  她衣著哪裡單薄?慕娉婷怔怔想著。她一身剪裁雖簡單,裡襯可厚實了,都跟襖衣差不多,哪像他?

  「這冬衣是我自個兒裁的,又輕又暖,我今早有裹著軟裘才出門,剛在打鐵場那兒覺得熱,所以就脫了,擱在錦繡那兒……你、你穿成這模樣,還來說我嗎?」

  說到最後,她杏眸一瞪,渾不以為然。

  刀義天微怔,跟著咧嘴笑開。「娘子,這樣的天還凍不著我。」

  他隨意一聲喚,又如風箱拉推,把她心口那爐子火燒得好旺。

  沒能多想,喉頭燥得教她幾要不能呼吸,藕臂下意識往回收,男人裹著她的手,她則手捧陶杯,螓首一仰便灌掉半杯溫茶。

  「這杯不是給我的嗎?」他歎氣,嗓中恍若遊蕩著戲謔。

  等慕娉婷意會過來為時已晚。

  唉唉唉,,她怎麼就盡在他面前出糗?愈想端持大家閨秀該有的模樣,愈行不得。她嚅道:「我再幫你斟一杯……」

  刀義天但笑不語,拉回她的手,把捧在軟荑裡的半杯茶飲個精光。跟著,他取走她手中的空杯,逕自為自己倒茶,又連飲兩大杯。

  粗厚大掌一撤,慕娉婷手背即刻感到涼意,小手偷偷互揉了揉,膚上麻癢麻癢的,像是還盼著他來握著,別放……

  嗅!老天,,她又在想那些「可怕」的事了。拍拍臉,忙不迭地甩掉亂七八糟的思緒,見他飲茶飲得痛快,她也縮回桌邊座位,強裝鎮定,捧起面前的茶小口喝著。

  這茶……還是他為她斟來的呀!望著那漂亮的蜜色,鼻間嗅到清香,她頰暖也暖,聽見心底軟軟的歎息,而浮躁竟也平止了。

  「我想同你商量一事,好嗎?」放回杯子,她手重新擱在算盤和賬本子上,凝望他的眸光澄如佳茗。

  刀義天濃眉又挑,大掌抹過因牛飲而被茶水濡濕的方剛下顎,道:「你說。」

  她原想拿出懷裡的帕子給他擦臉,稍遲疑,已見他粗魯抹過,她只得咬咬唇忍將下來,把心思轉回正題,輕啟朱唇又道:「爹和娘要我代管府裡及這兒的帳,今日到場子來,聽周管事說了許多,也同幾位老師傅聊過些話……倘若可行,我想分月從鋪頭和場子的盈餘裡,固定撥筆小款,送至那幾位遭『黑風寨』毒手的打鐵師傅和學徒家裡。」

  「黑風寨」前些時候佔了鄂城一座鐵礦區,又分別從各地擄劫好幾批鐵工匠上山,據說是打算在自家地盤起火開爐,用來打造各式兵器以供己需。好幾個受雇刀家的打鐵師傅和底下學徒也遭了殃,不肯乖乖就範、半路企圖逃跑的,全被一刀砍翻。

  刀義天之所以領著「五虎門」子弟會同江湖人士合助官府剿匪,一方面是替底下雇工出頭,另一方面也是因不能再放任「黑風寨」坐大。

  見他不語,慕娉婷掀唇再道,語氣稍顯促急。「若每戶人家每月紋銀五兩,有高堂、妻小的,就再斟酌實際情狀多添點數兒,其實不多的!我粗略估過,真的不算多……」邊說,蔥指已「答答答」地撥起算盤珠子,心中已有計較。她唇動而無聲,將一串數兒全打在算盤上,須臾便得出全數。

  「約莫是這個數字,待我再仔細對過賬冊,從中提拔出來,應是不難……好嗎?」她問得有些怯生生,像懷著期望,又深怕他不肯。

  刀義天雙臂好整以暇地盤在胸前,峻顎微偏,黑幽幽的瞳底教人難以捉摸,瞧也沒瞧她撥算出來的數字,只淡然吐了句話。「這麼關心那幾戶人家?」

  她神情繃了繃,深深呼吸,待寧下心來才道:「五年前,慕家的布行總倉走水,那晚風大,吹得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當時恰有幾大批貨提前運出,擱在總倉裡的成布數量已然不多,錢財上的損失倒也還不嚴重,可那晚有兩位慕家的雇工沒能逃出,葬身在火窟裡……」抬高玉潤的下巴,與他眼神相交,那黝目中似有深意,可她莫之能解。

  略頓,她咬咬唇,低柔又語:「那兩名年輕雇工家裡尚有雙親需奉養,其中一位已有妻小,就這麼撒手去了,家中頓失依靠,生活不能維持,若不出手相幫,怎對得住人家?我想,咱……咱們刀家也該如此為之。」

  「喔?」男人俐爽的黑眉好似不太認同地飛挑。

  「你、你不允?」她問得小心翼翼。

  「唔……這個嘛……」偏不給個痛快。

  慕娉婷急了,顰起眉,手不禁緊握,柔嗓融進固執意念。「你不答允,我再同爹和娘商量去,總要把那些師傅、學徒家裡的老小安頓好。總之……總之府裡和鋪頭場子的帳全歸我代管,你允了最好,你要不允,我、我我……」

  「我要不允,你扣我零花錢嗎?」

  「嗄?」她竟被他問住,其實腦子裡也不太曉得剛才的話底下欲接些什麼。

  「好吧,你都放話威脅了,爹和娘又全往你這兒倒,我孤立無援,看來只得低頭允了,要不,往後在外頭走踏,沒零花錢沽酒買食,還得賒欠,那可真慘。」他嘴邊的笑紋陡現,咧出一排潔齊的白牙,語氣認真得很,但眉字間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他他他……這男人!她被戲耍了嗎?!慕娉婷這會兒終於領略過來。想著適才自個兒堪稱激切的反應,蓮頰倏地燒辣辣,耳朵和粉頸都浮開嫣色,唇瓣掀合幾回,偏就尋不到聲音。

  她嫁的這男人啊,怎地同她原先在「雲來客棧」覷見的那一個不如何相像?

  「你那時……根本不是這樣的!」杏目圓瞪,指控般地喃出一句。

  刀義天「咦」了聲,狀若無意地悄悄拉近兩人的距離,居高臨下地俯望那張白裡透紅的秀容,徐聲問:「『那時』是哪時?「這樣』是哪樣?」

  「那時在『雲來客棧』,你打『黑風寨』的惡人,手段好快,身影好冷酷,你、你……你現下卻來捉弄人!」害她心絞得難受,不知該用什麼法子說服他。

  刀義天忽地仰首大笑,爽朗笑聲在長屋中迴盪,似乎無需角落那盆火爐子,也能將寒意緊逐子外。

  「原來你那時就躲在客棧的廂房內偷覷我了!」他恍然大悟地頷首,黝目爍輝。

  「我……我……」她欲辯難一言,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弄不懂是惱、是嗔,但總歸是霞燒雙頰。

  抿起唇,她乾脆低垂粉頸,硬將心思放回賬冊上。

  他的小娘子也是有些脾性的,不若外表溫馴哪!

  思及她替那幾戶人家說話時的固執神情,還有此刻端持姿態、不來理會他的模樣,刀義天胸中微窒,鼻息略濃。她明就小臉赭紅,連雲鬢後的一小截玉頸也紅撲撲的,卻仍兀自寧定著。

  說不出為何,她強自鎮定的樣子總能扯動他心深處的某根弦,鳴顫出近乎憐惜的氣味。

  算盤清脆的撥打聲響起,他注視著她那雙伶俐的皓腕,她一手按在帳頁,一手在顆顆菱珠間跳飛,真不理睬他了。

  他眉眼俱柔,暗自低歎,道:「我剛回湘陰便先過來場子這裡,原是要尋周管事,同他商量接不來該如何安頓那幾戶人家,沒料及你已快我一步,把事情想過了。」

  那雙忙碌的玉手忽爾停頓不來,圓潤指尖平按在賬本和算盤上,動也不動。

  有股奇異的熱流在四肢百骸中左突右衝、搔癢著,刀義天深吸了口氣,不想多作抗拒,蒲扇大掌驀地握住她一隻綿軟小手,感覺她震顫了顫,似要挪撤,他反射地收攏五指,將她親密地扣住了。

  低眉瞅著她黑如墨染的發,他啟唇又道:「娘近些年身子欠安,沒法再管府裡的瑣碎事,爹年事漸高,許多『五虎門』的事務也都移交到我與幾個兄弟身上,老三和老五在北方,老四在南方,老二恩海則常是南北奔波。我若事忙,則偶爾有些想法欲做卻沒能立即施行,便如這次安頓那幾戶人家一事早該做了,卻拖到現今。

  往後有你管著這些事,那很好。」她的小手軟得幾要在他溫掌中融化,依然輕顫不已,讓他心中那份憐惜愈擴愈大。

  突地,他另一手滑過那泛燙的頰,勾起她的下巴。

  他見到一雙含潤水霧的眸子,如浸淫在清泉裡的玄玉,欲語還休,扣人心弦。

  「娉婷……」他首回喚她閨名,似吟歌般低沉好聽。

  慕娉婷胸脯起伏促急,暖頰紅潮未退,猛地再湧一波,她又目眩暈沉了。

  身子宛若僵化在原地,動彈不得,她被動地望著男人剛峻的輪廓。當那張粗獷臉龐緩緩對她俯下、一寸寸傾近時,她喉兒燥得無法出聲,雙眸跟著緊緊閉起,不敢再看。

  他的氣息好近,拂上她的膚頰,別有深意地笑語:「娉婷,別人我不捉弄,就只捉弄你……」

  緊合的眼睫因他詭怪的話正欲掀啟,下一瞬,溫熱的男性氣息忽地強勢封罩了她的呼吸。

  她的唇陷在他的唇裡,她嚅開嘴,驚駭地發出短促的嗚咽,卻迎入他濕熱的舌,被動地含住他的糾纏與探索,一團烈火在芳腔中悶燃,她面紅耳赤,半垂的眸光迷亂如絲。

  身子癱軟,思緒亦癱軟,幽幽飄飄,她分不清虛實,只不斷聽到那吟歌!

  娉婷……

  娉婷……




  一隻手打斜裡移近,掌心忽地貼上一方秀額,而後疑惑地喃喃自語。「咦?好像……唔……似乎……嗯……真有些燙啊!」脆聲頓時揚高。「小姐,您發燒了是不?哎呀,病了也不說一聲!是不是很不舒坦,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咱們趕緊讓馬車掉頭回城裡去,找大夫瞧病!」

  「我沒事,你瞎嚷嚷什麼呀?」由沉思中轉回,慕娉婷一把拉下抵在額上的手,莫名其妙地看著錦繡丫頭急呼呼的模樣。

  「您臉紅得好不尋常,瞧著擱在膝上的帳本子,越瞧越走神,咱喊您好幾聲,您都過耳不聞,還說沒事?」小丫頭指證歷歷。

  今晨陪公婆用過早膳後,慕娉婷便要府裡備妥馬車,把吃的、用的、穿的等等物資也一併堆進車裡,帶著貼身丫頭,打算親至日前遭「黑風寨」毒手的幾戶刀家雇工家裡拜訪。

  幾戶人家的情況,她事前已至周管事和幾位打鐵老師傅那兒問過,可儘管心中有底,今日一訪,真見到留不來的那些孤兒寡母和大把年紀、行動不便的老娘親,她心裡仍是痛。女人流淚、稚兒啼哭,她也紅了眼眶。

  「我只是想事想得入神了,別大驚小怪。」她輕道,放開丫鬟的手。

  因天冷,左右兩扇窗全垂著厚重簾子,所以馬車裡有些悶,她心頭也淡淡悶著。

  身裹軟裘,紫藕綾袖下的香腕抬起,微微撩開簾角,冰霜般的風隨即從縫處吹入,凍著膚頰,鑽入鼻腔、胸臆,教她清心醒腦了好一些。

  她們兩刻鐘前剛探望過住在城郊的三戶人家,此時馬車在覆雪的上道上轆轆而行,薄雪上因而拖出兩道輪痕和馬蹄印。筆直高聳的水杉木夾道生長,葉盡落,枝啞凋零,樹皮剝落成灰白色,在冬陽藏臉的午後時分,老鴉數啼,收斂羽翅落在光禿禿的枝椏間,似有若無的歎息在唇畔流連。

  「小姐……您怎麼又難過了?咱們能幫的盡力去幫,您難過,流眼淚,錦繡也要哭啦!」

  早知她家小姐固執又心軟,勸她別親自跑這一趟,她偏要,等來了見到那些個

  老老小小,一顆心果然全賠進去。

  慕娉婷微微一笑,重新放回厚簾子,把寒風隔在外頭。

  「沒事的,就你會擔心我。」

  錦繡眨眨大眼,見主子心情似乎好轉,她也嘻地笑出聲。「小姐的事就是錦繡的事,關懷小姐那是天經地義。何況小姐出閣前,老爺和駿少爺還特意叮囑過我呢!嗅,對啦,近來小姐身邊又多了位關懷您的人,錦繡是更安心嘍!」

  慕娉婷柳眉略挑,狐疑地瞅著丫鬟曖曖昧昧的臉,聽她大歎道——

  「哎呀,不就是姑爺嘛!連這也猜不出?」

  「啊?!」她雙頰抹嫣,紅得更不尋常了。

  錦繡不問自答,繼續興沖沖地往底下說:「姑爺像是曉得小姐每日得飲大量溫茶的習性,前幾日問了我小姐尋常愛喝的茶品,咱據實招了,說得詳詳細細,昨兒個午前咱到後院廚房去,見櫃子裡已擱著好幾包新茶,什麼『棗花紅芹』、『孟日洱菊花』、『仙楂甘露』,全是小姐喜愛的。嘻嘻,算姑爺有心!」主子嫁得好,她也跟著滿面春風哩!

  娉婷,別人我不捉弄,就只捉弄你……

  一群野鹿又奔來她方寸間跳躍、踢踏,弄紊一切。慕娉婷極力要穩住心緒,卻仍是亂了呼息。

  他握過她的手,他吻了她,他們大媒大聘拜堂成親,他們睡在同間屋房,但卻仍舊不是「真正」的夫妻。

  好不容易把他的身影拋諸腦後大半天,被丫鬟一提及,關乎他的一切又緊纏回來,揪著她的心,佔據她的腦袋瓜。

  自他那日在賬房裡親吻她後,十餘天過去,這幾日她要是見著他,臉蛋說紅便紅,喉兒也燥得像要著火,說話還會結巴不清,她真氣惱自個兒這麼畏畏縮縮。要是他感到無趣,覺得她好難親近,那、那……

  霍然間,她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她其實一點兒也不排斥丈夫的親近,只是羞澀難當,每每教他握住手,嗅著他身上爽冽的男性氣息,聽見他低柔的語音,她的心便抖得如風中柳葉,隱隱期待,卻不知要如何反應。

  他說過,要夫妻情緣長久,他已對她跨近,她卻遲遲沒去握住他的手。

  就順遂緣分在一塊兒吧,她還要固執地想些什麼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無狂如濤、烈如火的渴愛熾情,是緣分將他們倆牽連起來,注定屬於彼此。

  許是因有夫妻之名,她成了刀家人,自然在他保護之下,所以,他自然地待她好,自然地對她做出那些親暱舉止,扯不上男女間的情啊愛的,他打開始便極其自然地將她視作親人……

  不想這些了,越想,她越把自己困住。就順其自然吧,河水該往哪兒流,總有一定的方向。

  捻眉歎息,她指尖下意識地壓了壓額邊的太陽穴,欲讓神思清明些。才將注意力重新挪回攤在膝上的賬本上,馬車外忽而一陣雜沓,跑過不少匹馬似的。

  她正欲掀簾打量,前頭駕車的刀家長工「吁」地一長聲,馬車隨即頓住。

  「咦?怪啦!」錦繡丫頭眨著大眼,唇一掀,剛想開口詢問前頭的駕車大哥,前門的厚重車簾就突地被人揭開,她嚇一跳,她家小姐也瞠圓水眸。

  車門外,是刀家馬隊,約莫十來位,帶頭的那一位已翻身下馬,正一臂撩高灰布簾幕,精峻目光往裡邊打瞧。

  「姑爺!您沒事裝神弄鬼,嚇唬人哪?!」錦繡捂著噗噗亂跳的胸脯,吁出口氣。

  刀義天已習慣小丫頭沒大沒小、沒上沒下的態度,也不介懷,僅直勾勾地瞧著馬車裡的另一名姑娘,見她羞澀地避開他的注視,他方唇勾勒,不禁笑得更深。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2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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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37:02
第五章 柳眼梅腮認心期   


  「冷嗎?」

  低沉問語似乎吹動她額前發,髮絲撩弄,微微麻癢,而她的心也興起同樣的感覺,像是有好幾隻螞蟻慢吞吞地爬上,不走,就賴在那兒徘徊。

  「不冷……」她希望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能算得上鎮靜,別又在男人面前出糗。

  噢!不……此時此際的她不只是在男人面前,還是在馬背上、在他雙臂圈圍的懷裡!

  薄雪輕覆的郊外土道上,往來無人,僅他倆共乘一騎。刀家馬隊在兩刻鐘前已先行策馬入城,而慕娉婷原先乘坐的馬車則慢條斯理地跟在馬隊後頭,載著她的錦繡丫頭,悠閒地消失在土道前端。

  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慕娉婷撥開渾沌思緒,慢慢回溯,終是有些印象。

  似乎是他如上匪般攔路阻車、一把揭開車簾子,炯峻眼神直盯住她,突兀地問她——

  「要跑馬嗎?」

  她瞪大眸子,以為自己錯聽了。他像被她愕然的反應逗笑,方唇一咧,略染風塵的五官變得爽朗而深邃,讓她瞧懵了。

  「來吧。」

  他又道,朝她伸出一臂。

  她八成著了魔,只覺那只長滿硬繭子的大掌充滿了誘惑,每節指腹都如此粗獷有力,掌心厚實且溫暖,無聲地哄著她去牢牢握住。

  待她攬回神智,人已在駿馬背上,即便她身上已裹著軟裘,他仍解下自個兒的藏青披風,又密密地裹了她一層,只允她露出半張小臉。

  「你、你冷嗎?」她吶吶地問,頓時感覺他胸口鼓震。

  刀義天笑音略沉。「若怕我冷,你不妨再貼近些,可以互相偎暖。」

  她意會到自己問了一個笨問題。他胸懷既寬又結實,即便兩人間隔著幾層衣料,他身上的熱氣仍隱隱傳透過來,烘得她一身暖,連鼻口呼出的氣息也暖呼呼的。

  別人我不捉弄,就只捉弄你……

  他又在捉弄她了,她想。

  不覺得惱,她心底反倒升起古怪的、若有所知的蜜味,披風下的手自然而然地抓住他兩邊腰側,把重心傾移過去。

  刀義天兩道利眉微乎其微地一揚,似乎有些受寵若驚,嘴角不禁放軟。

  欲讓懷裡人兒先適應好坐在馬背上的感覺,是故他並未放馬奔馳,而是力道適中地控制韁繩,讓馬匹在上道上「格答、格答」地緩踏四蹄,慢慢往前行。

  「你這一趟到湘江碼頭,見到駿弟和四弟了嗎?船隊是否都啟程了?」慕娉婷吐氣如蘭地問。

  「見到他們了,兩家載運布匹和鐵器的貨船昨日便候在湘江碼頭,今早往南同行。我已囑咐過四弟,他會幫忙照看慕駿。刀家隨行的人皆練過幾套武術,在外行走亦經驗豐富,可保一路平安。」

  他倆成親,說實際些,刀、慕兩家也算利益結合,各取所需。一方有經營多年的河運路線與船隊,另一方則有強大的護衛。

  這兩日,離湘陰約有兩天路程的湘江碼頭上,刀、慕兩家首次同行南下,慕老爺並未隨行,而是由年僅十五的慕駿挑起大梁。慕娉婷知道這事後,真是輾轉反側,既喜且憂。喜的是這回爹肯讓駿弟自個兒去闖、去歷練,證明駿弟愈來愈本事;憂的是先前慕家連船帶貨遭劫的事還沒水落石出,她真伯駿弟遇上麻煩、落入險境。

  「謝謝你……」聽過他的話,她淡淡歎息,心懷感激。

  刀義天也淡淡歎息,不過是暗歎在心,不愛她如此見外。「該我謝你才是吧?」

  「謝我?」她有什麼值得他謝的?

  「你出城,是去西郊樊老師傅、陸三師傅和李鵬師傅家探望吧?」這趟出門辦事之前,他記得她提過,要撥空親自到幾戶遭難的打鐵師傅與學徒家拜訪。

  「嗯。」慕娉婷點點頭,柔頰下意識地蹭著他的胸。

  「你出面替刀家探視那些人家,我自然得謝你。」

  她靦腆地垂著小臉。「那、那不算什麼,本就是分內事,是我該做的。」唉,思及那些孤兒寡母、老父、老娘親,她心中又波亂一陣,憐憫之情如投落小石子的湖心,泛漫圈圈漣漪,欲抑難止。

  彷彿能感應她此時的心緒,刀義天舉起粗掌慰藉般地拍拍她的頭,沉靜道:「先前周管事給每戶人家先送了一筆安家費用,往後也會依著你所說的來辦,按月撥下小款送至各戶家裡,刀家會照顧他們的。」

  「嗯……」她再次低應,聽著他的心音,神魂亦隨那強而有力的鼓動寧定而下,心懷柔軟,沉吟了會兒後,她忽而低語:「我、我想……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好嗎?」

  韁繩微扯,刀義天陡地將大馬停在半道上。

  咦?怎不動了?她怔了怔,不曉得出了什麼事。

  「娉婷。」他驀地出聲喚她。

  她方寸一促,因他的口吻聽起來有些嚴峻,猶如語重心長地想訓誡她幾句。

  「抬頭看我,娉婷。」他又道。

  唉,好,抬頭就抬頭,要她看,她便看。深吸了口氣,她如他所願。

  見那張粉頸輕垂的小臉終於由他懷中抬起,柳眼梅腮,宛若芳心暗動,刀義天目光不由得深濃,嘴角微勾,語氣卻極為認真。

  「聽好,我很樂意你來跟我商量任何事,你願意把想法說與我知,我很歡喜。

  所以,往後你要想同我說什麼,直接說便是,無須這麼小心翼翼的,好嗎?」

  慕娉婷臉赭心燙,近近相視,她又記起他火燙的唇溫和輾轉在她雙辦上的力道。他在笑,衝著她溫和地笑著,黝瞳中有異輝竄跳,強勢而神秘。

  「我……」不行,聲音好啞,啞得根本不似她的。抿抿唇猛潤喉,她沒察覺擱在他腰側的手越握越緊,把衣料都抓縐了,好半晌才擠出話來。「好。」

  刀義天微笑頷首。「你要跟我商量何事?」

別一直看他那雙眼,或者,她腦子才能按常運作。慕娉婷心裡苦笑,秋泓眸子停在他左唇下、近顎骨那道好淡的淺疤,道:「前日探望幾戶遭難的人家,談話間,知道有幾位大嫂和大娘的刺繡功夫不錯,我看過她們繡出的成品,底子極好,只要再點撥些許小細節,要想靠這一手功夫養活一家老小,應不成問題。」

  「你想幫她們安排?」他後來才知,他的小娘子不僅會打算盤、記賬本、管倉儲,對一些生意場上慣用的行話亦熟諳得很,這一點教他驚佩萬分。除此之外,她刺繡更是一絕,舉凡新房裡的被面、枕套、床帷,尚有那面喜幛,上頭的鴛鴦花草、雙魚龍鳳等等繡圖,全出子她那雙巧手。

  慕娉婷點頭應著,柔聲道:「有一技之長在身,到哪裡都能生活。我可以從慕家布行請兩、三位刺繡師傅來湘陰小住一陣,幫忙盯著大夥兒的繡功,等時機成熟,看她們是要替慕家做事,抑或自個兒經營,都可行的。」

  「全依你。這麼做很好。」他無絲毫異議。「只要別教我端坐在桌前,看賬本、打算盤,記那些賬面數和帳底數,要怎麼做全隨你歡喜。」

  「賬面數」指的是能攤開讓人瞧、讓人查的帳;「帳底數」則用自家才懂的行話標寫,常用在牽扯較廣、關係複雜的生意上。

  他應允得好快,又見他提到賬本時「戒慎恐懼」的模樣,慕娉婷有些兒想笑,秀氣嘴角軟軟翹起。

  「沒那麼難的,我看了周管事和幾位賬房先生的記賬,都做得乾淨利落,好容易就抓到重點了,再把咱們自家專用的暗字弄懂、記熟,那些帳就全一目瞭然了。」

  刀義天仰天大歎。「你能,我偏就不能啊!」

  「噗——」她忍俊不禁地噗笑,雙頰生蓮,秀美臉容更添麗色。

  他幾要瞧癡了,神情變得沉靜,灼人的目光徐徐在她小臉上游移,似要將她任何細微的神態全然捕捉。

  慕娉婷被他的雙眼所深鎖,喉頭熟悉的燥意泛上,胸口顫著,但她並不想避開與他交纏的眸光。

  「謝謝你……」柔唇低吐,她眨眨墨睫,溫柔地笑著。

  他迷惑地攢眉。「謝我什麼?」該說千恩萬謝的人是他吧!

  她仍是笑,搖搖螓首,不知該如何道明,只紅著臉說:「謝很多、很多事。」

  謝他的坦白和寬容,讓初嫁來此的她漸漸適應新環境的一切,忐忑不安的心也有依歸。

  謝他的信任和支持,能讓她毫無顧慮地道出心中所想,由著她放手去做。

  謝他別具深意的、溫柔的笑,也謝他那總教她臉熱心悸、莫之能解的神秘目光,讓她知曉,原來,她也會因男人的一抹笑、一個眼神,便慌亂心神、魂思飄幽……

  還有,她也謝他的「捉弄」,謝他溫厚大掌的牽握和撫觸,謝他的親暱親吻,讓她覺得……唔……或者要成為真正的夫妻,把生米煮成香噴噴的白米飯,過程應該不會太難熬。

  為著腦中大膽的想法,她雙頰霞燒,羞歎著把臉重新埋進他懷裡,下巴卻被他的粗指輕扣、扳起,不教她躲避。

  「娉婷?」刀義天看著她奇異的神態,尚不知她幾番的心思起伏。

  唉唉,她的眼睛是怎麼回事?哪兒不瞧,偏往他的嘴瞄去,想移都移不開呀!

  慕娉婷歎在心頭,真伯讓他瞧出端倪,不禁衝著他嚷道:「你不是要帶我跑馬嗎?馬、馬兒沒跑,它在散步!」

  他原想偷個香,再好好溫習一下之前那個親吻,誰知她突如其來一揚聲,在兩旁水杉枝椏上歇腳的老鴉被驚動了,拍著翅,嘎嘎嘎叫,且一隻帶動另一隻,結果變成「群魔亂舞」,氣氛一下子變了調。

  「唉……」他笑歎,仍是手癢地撫了她的嫩頰一把,跟著把她的小腦袋瓜壓回胸前,朗聲道:「坐穩了。」

  他「駕」地喝了聲,雙腿踢動馬腹,駿馬終能放蹄飛馳,與風追逐。

  慕娉婷好聽話,不僅坐穩了,披風下的兩隻細臂亦牢牢環住他的腰。




  踏雪輕蹄沒將兩人帶回刀府,亦未上城南大街的打鐵場和鋪頭,刀義天放韁跑馬,直往東城門外的大廣場去。

  風呼呼襲過,掠起身上衣,他束起的黑髮往後飛揚,她如雲輕軟的烏絲則拂了他滿胸與寬肩,她試著要收攏,卻仍有好幾縷「漏網之魚」頑皮地貼上他淡生胡青的俊臉,被他避無可避地銜在唇裡。

  她懊惱歎氣,徒勞地想抓回,可他似乎不以為意,還朗笑出來,隨即又策馬」騁,加速的奔馳讓她為了保住小命,只得放棄與亂揚的髮絲搏鬥,重新緊抱他。

  湘陰東城門外是一片方石板鋪就的大廣場,是當地民團與衙役們操練之處,目前雖仍由刀問老門主擔任總教頭,但尋常若得空,刀義天與底下幾個兄弟仍會輪流上大廣場授武。

  午後,操練早巳結束,廣場上的人潮不減反增,正進行每旬兩場的蹴鞠賽。

  慕娉婷有生以來第一次觀看這樣的賽事。刀義天將她帶到一個居高的好位置,還充當講解,把比賽場上的規炬和得分的標準粗略說過。

  對賽的兩隊人馬皆是湘陰民團的成員,一邊腰綁紅巾,另一邊腰綁青巾,滿場子飛腳控球,而所謂的「球」,是將動物膀胱風乾充氣後作為球膽,外頭再縫上八塊皮革製成,球體彈性佳,也較好控制。

  第一場賽事結束後,幾位眼尖的百姓發現刀義天攜妻子在旁觀賽,不禁鼓噪起來,要他也下場踢一局。

  他拒絕不了,最後真綁了腰巾上場,不顯輕身功夫,僅靠腳勁和技巧。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響。當他在場上,她的雙眼根本無法移開須臾,幾乎是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飛奔、旋身、跳躍的靈活身影,真是精彩絕倫、扣人心弦。儘管廣場邊圍觀的百姓不時發出熱烈的歡呼聲,震天價響,把她的耳也震得嗡嗡嗚鳴,可她眼裡只見得到他。

  始終,只看著他一個……

  此時,獨自坐在房中小廳裡,慕娉婷一手支頤,微微出神地揉著手中的水絲帕。邊角的地方有她親手繡的「蝶戀花」,她指尖滑過那精細的小圖樣,水絲輕軟,她方寸亦輕軟。

  刀義天帶著她,在晚膳前策馬返回刀府。

  用過晚膳後,刀家的男人們以及幾位「五虎門」的師傅,在議事廳裡商談事務,慕娉婷則陪著婆婆閒話家常了好半晌,跟著又陪著婆婆至弟妹杜擊玉的琴軒,聽她彈琴吟唱了幾曲新作後,才回自個兒的院落。

  回到房裡,錦繡丫頭已幫她弄好取暖的火盆子,在屏風後的浴桶中也備妥熱水,她遣小丫鬟回房休息,無需服侍她沐浴。

  而此刻她坐在小廳裡,今日在外奔波所沾染的塵土皆已洗去,她換上乾淨舒服的月牙白襦衣,軟裘隨意搭在肩頭並不繫緊,一頭洗淨、拭乾的烏亮柔絲任其自然垂散,有一下、沒一下地揉玩手裡的帕子,神思幽幽。

  今日蹴鞠賽結束,她原想拿出隨身的這條水絲帕替他拭汗的,但想歸想,她仍矜持著沒有動作。

  唉,她又多件事得謝他了,他讓她愈加認清自己,原來她膽子其實好小,臉皮也很薄啊!

  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她呼息略緊,剛揚起柳眉兒,那人恰已推門步進。

  刀義天似乎沒料及會見到她坐在小廳,跨門而進的腳步不禁一頓。「不累嗎?怎麼還沒上榻歇息?」邊問,他反身闔上門。

  「我……還不雷。」她刻意等他,卻不知等到了他,她究竟要問些什麼。

  刀義天內心不由得暗暗苦笑。

  他故意拖到現在才進屋,心想這會兒她早該上榻就寢才是。成親雖已兩個月,窗紙上的「薯」字剪紙仍簇新漂亮,獨處在這喜紅滿佈的房裡,他依舊教她感到尷尬、不自在。

  彼此需時間適應,他卻老早便對她心生好感,仔細推敲,該是洞房花燭夜與她初會的第一眼,他腦中當時迅捷地浮現「舒服」二字。

  她給人的感覺一直這麼舒服,舒服得讓他情難克制,一而再、再而三想去親近。他無須壓抑慾念,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丈夫對妻子興起親近念頭,那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但他不願嚇著她,以夫妻名義強要她的身心。

  瞄見她手裡緊扯一物,他微笑淡道:「帕子質料瞧起來極好,蝴蝶和小花也是你繡的吧?」

  「嗯。」她忙點頭,有些獻寶似地攤平巾帕。「是水絲,不是尋常的絲,得從生絲當中精挑細選,然後還要經過好幾道水磨的工夫,才能紡出這種成色和質地。這繡圖叫做『蝶戀花』,亦是用水絲繡成的。這圖可大可小,若是用在喜幛、桌飾、門飾、被面或枕頂,就得把佈局拉得大些;要是繡在荷包等小囊、小袋,或是煙絲袋、折扇套等小物件上,就得縮得精巧,然後我……我……」臉一熱,她似乎把話扯遠了。

  刀義天忍俊不禁,低笑道:「怎不說了?」果然隔行如隔山,小小一方絲帕仇能做出好大文章。

  「你不愛聽的。」她咬咬唇,想把帕子收起,一隻溫暖大掌驀地按住她的柔荑。她抬起臉容,見他雙目熠熠,眉字間有著教她悸動的神氣。

  「我愛聽。何況,你的聲音極悅耳,很動聽,挺適合在睡前聽。」他嗓音持平,彷彿說著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慕娉婷左胸狠狠連顫三大下。她不曉得他是否又在捉弄她,這男人……總是教她捉摸不定啊!

  她下意識眷戀起他的掌握,那手心硬繭輕蹭她嫩膚的感覺,溫熱中帶著奇異的麻癢,微黥微刺的,惹得她膚漫嫣色,恍若發燒。

  「我才沒有——咦?」她話陡頓,因一滴、兩滴的水珠落在他覆著她小手的黝黑手背上。她眸光循著望去,才發現他抓在一側綁住的髮束正滴出水來,已濡濕左襟,而他的衣衫似隨意套上,前襟鬆垮,腰帶亦簡單打個結了事。

  「你洗了發,不把水氣拭乾會著涼的。」還頂著一頭濕髮定在寒夜裡,水珠滴滴答答的,他……他以為他身子骨強健,就這麼「恃寵而驕」啊?

  刀義天放鬆她的手,將手背上的水珠甩去,低笑道:「以為你已睡下,不想進屋後擾了你,就在後院井邊沖了澡,順道洗髮,打算進屋後再換乾淨衣褲。」他逕自走至衣櫃取衣,在一疊疊折齊的衣物中翻找。自迎她入門,房裡一切都是她在打點,有些東西改了地方收納,他要找齊整套衣物換上,還得花些時候。

  一抹纖細的影兒來到他身畔,往櫃裡採出秀腕,眨眼便把他需要的中衣、裡褲等等全取齊了。

  「給。」她兩眼平視他胸膛,把乾淨衣褲塞到他懷裡。

  刀義天咧嘴笑了笑,炯目細瞇,竟不進屏風後換衣,而是當著她的面,慢條斯理地解開腰綁,脫下微濕的衣衫。

  他清楚聽見抽氣聲,用不著抬頭看,也猜得出他的娘子肯定羞得滿面紅潮。唉,她總得適應他的存在,看慣他的赤身裸體啊!

  這一方,慕娉婷果如他所想的那樣,淨白瓜子臉瞬間被染作大紅顏色,但她沒立即移開眸光,而是怔怔瞅著丈夫在她面前「寬衣解帶」、「春光漸現」。

  一直清楚他身材高碩、結實而有力,但當少掉衣物的遮蔽,他粗獷的上身全然袒現。糾結的臂膀、寬闊厚實的胸膛、分明壁壘的六小塊腹肌、窄扁而無絲毫贅態的腰身,在屋中淡映喜紅的燈火下,他古銅色裸膚瞧起來油亮油亮,教她……明明頰生津液,喉頭卻又矛盾地直髮燥。老天!

  直到意會他要拉下褲頭了,她才咬著唇趕緊撇開臉,狀若忙碌地往櫃子翻找。

  「在找什麼?」突地,男性氣息從身後包攏住她。

  她如受驚小兔,旋身,男人離她好近,近到雙臂一抬,就能將她困在衣櫃和他之間。唯一慶幸的是,他至少把衣褲都套上了。

  「我、我找棉布,棉布吸水力好,可以把發上的濕氣拭得好乾淨,就、就不會滴水……別頂著濕發睡覺,天很冷,要犯頭疼的。」她話說得結結巴巴,手裡已抓著的大塊白棉布想也未想地便往他頭頂一罩,膽小地試圖遮住他猛竄火焰的深瞳。

  那目光太濃、太灼、太嚇人啊!

  拉開圈著他發的細帶,她踮高腳尖,伸長藕臂,費力地揉拭他的頭與發,擦得好專注、好賣力,也擦得氣喘吁吁,沒察覺整個人兒幾乎傾到他胸前了。

  刀義天任由她擺佈,就在她力道慢慢變得輕緩、像是要退開時,他驀地出手臂橫過她腰後,順勢摟緊她的身子,聽見她又倒抽了口涼氣,他另一掌已如飛鷹撲兔般扣住她的雙腕,不容掙脫地壓在他衣衫微敞的胸膛上。

  頭頂的棉布被他甩開,髮絲披散的峻容陡現,發未成束,為那張稜角分明的臉憑添濃濃的野蠻氣味,目中的火仍竄著,忽明忽滅,一貫的強勢,似是解開封印,沒想再費勁地壓抑住什麼。

  就要發生了嗎?

  那些老嬤嬤和大娘們同她叮嚀過的事、夫妻問的事、該在洞房花燭夜發生的事……就要發生了嗎?

  他不打算放過的。慕娉婷腦中模糊又肯定。他的眼光、他有力的摟抱,還有他攫住她手腕的勁道、襲在她膚頰上的灼息,今晚,真有事要發生……他種種的姿態已清楚道明。

  「我……我要睡了……」她虛弱啞喃,在他懷中輕顫,長髮與他的交纏相貼,散了彼此一身。

  他方唇一勾,傾臉瞧她,粗掌有意無意地將她的手移至左胸,讓她感受那勢在必得的跳動。「是該睡了。」

  「那、那那就!」那就各自睡吧!她腦子開始不濟事。

  「我今夜不打算睡小廳。」他乾脆截斷她的話。

  「啊?」心一促,她快不能呼吸了。

  他黝目刷過異彩,沙嗄低問:「你讓我上榻睡嗎?」

  這……這是把決定權丟回她手裡嗎?倘若,她仍是不允呢?他會按著她的意思,放了手嗎?慕娉婷感覺渾身血液全往腦頂上衝,心若鼓動爐火的風箱,一舒一緊,愈來愈快……

  然後,模模糊糊問,渾沌腦海裡有抹細微聲音,鐘音蕩漾般緩長問著、一而再,再而三地問著!她真心不允嗎?是嗎?是嗎?

  她嚅著唇,唇紅若櫻,說不出拒絕的話,而眼波如飄飄飛柳,流逸風流,白裡透暖的香腮,不是人間沾染俗味的富貴花,是凜洌風中怒綻的紅梅,清麗暗香,由人惜取。

  柳眼梅腮,春心已動,她眼一花,忽而落入男人一雙鐵臂裡,讓他攔腰抱起。

  「義天……」下意識攀住他的頸項,緊緊抓著他的單衣,她喃出他的名,也喃出不安和強自壓抑的驚懼。

  刀義天衝著她揚唇,那是抹溫柔又深具安撫的笑意,亦透出濃濃的情慾。「你第一次喚我的名。很好聽。」

  「第、第一次嗎……」他的名,似乎已在她心中低回過無數、無數次了。

  他安撫又笑,俯首,鼻尖幾與她的輕觸,灼息掃紅她的耳畔。「娉婷……今晚,我們會有許多的第一次。」

  他的聲音變得極不真切,似遠似近,她努力捕捉,耳中仍舊嗚嗚低鳴,如何也抓不牢,只有他的體溫和擁抱,很暖、很重,即便思緒渾沌不清,她仍深深感受到他……這個男人……她的丈夫……

  在一屋燦然喜紅中,男人橫抱她走入內房。

  榻上的鴛鴦錦被翻起紅浪,新繡著雙魚戲水圖的床帷圈起一方天地,帷內情纏,有許多的第一次正要發生,悄悄的、僅能意會,下能言傳地、教人臉紅心跳地發生……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2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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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37:42
第六章 夢裡總歸春無極   


  第一次,鼻尖輕觸著她一身水嫩凝肌,男人溫熱大手大膽地探索她羅衫下的窈窕體態,柔潤的肩線誘著他的唇,在她細膩頸窩落下無數個吻,然後又不知足饜地、食髓知味地一寸寸往底下逼進。

  第一次,當他的掌覆著她柔軟胸脯,硬繭或重或輕地刷過她的蓓蕾,濕潤的唇舌在她纖細腰間流連,她神思在那瞬間被全然擊潰,散作千千萬萬片。泌出欲香的身子在他底下不由自主地曼妙扭擺,汗濕的黑髮在紅被上鋪散,凌亂、糾纏、親暱交疊,分不清是他的發、還是她的發。

  第一次,她默默應允男人的親近,如此的親近,毫無間隙地緊貼在一起,他的黝黑粗獷與她的潔白細緻全然不同,卻燃著同般狂猛的火。一屋的喜紅猶若火海,她與他困在著火的床帷裡,暈了、醉了,虛浮又無比真實,她輕泣不止。

  第一次,不知為何而哭,哭得梨花帶雨、滿面通紅,久久不能平復……

  誠如男人所說,他們會有許多的第一次,也真有過許多第一次……

  「再多做幾次。越多次越好。」

  似好夢一場,夢醒,意識漸從幽境中轉實,男性微沉的嗓音揉進慵懶。

  悄悄地橫來一臂,蒲扇般粗掌慢條斯理地滑過女子柔腰,隔著潔白的單薄裡衣,五指往她散著淡甜味的腰側輕輕一掐。

  「別鬧,很危險的。」慕娉婷怕癢地縮了縮,柔軟的語氣根本毫無氣勢。她乾脆動手拉開往腰間黏來的「狼爪」,臉容淡赭,依舊垂眸專注地盯著枕在她腿上的男人的耳朵。

  「我喜歡你幫我掏耳朵的勁道,感覺清得裡邊乾乾淨淨的。還有,我喜歡你對著耳朵裡面吹氣,可以再多吹幾次,越多次越好。」

  刀義天墨睫半合,嘴角似笑非笑,臉龐對著妻子的腰腹,拿她雙膝當枕頭,大老爺般地橫躺在院落小廳的長椅上。

  春晨。

  天光與雲影徘徊,嗅得出晨露氣味的淡淡涼風吹入敞開的大窗內,窗下那張長椅教兩人滿滿佔據。

  她坐著,他側身躺下:她略傾身扶著他的峻頰,他埋在她的香馥裡;她流泉般的烏絲迤邐他半身,他及胸的長髮盡散在她膝上。

  慕娉婷抿唇微笑,不理會他近乎孩子氣的要求,蔥指輕捏他厚實耳肉迎著天光細瞧,察看裡邊是否已清潔乾淨。

  成親三年餘,她在那年初冬嫁至湘陰刀家,迎親隊伍浩浩蕩蕩一路而來,她猶記得當時吹奏的喜調,猶記得大紅花轎裡的心情,猶記得她的忐忑與不安,便如那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迎親曲,更如晃擺了整整一路的轎身,彷彿如何也寧定不下。

  而今,一千多個日子過去,她在此落地生根,不知覺問已全然融人生活,不再忐忑不安,更無憂慮遲疑。

  她侍奉公婆,友愛小叔、妯娌,身為長子的丈夫在兩年前正式接下「五虎門」門主之位,他主外,她主內,在他忙著那些大大小小的江湖事務時,她則一肩扛下府裡雜七雜八的瑣碎之事。

  她安心子這樣的日子,雖忙碌,卻充實而穩定,然後又在浮生中偶爾偷點兒悠閒,便覺這悠閒極其有味,流連於心。

  她想,上天畢竟是寬待她的。

  爹當年為她合的這門親,不僅如他老人家與她所願,慕家往來江南、鄂北等地的貨船得「刀家五虎門」照應,這三年來行船平安,無一禍事發生,就連原先在江南收絲、治絲時所遇上的莫名麻煩,年少的駿弟也在刀家老四的幫助下迎刀而解。

  娘親早逝,她是長姐如母,能見到駿弟成為爹的得力助手,漸漸擔下慕家家業,甚至能獨當一面,她真是非常、非常、十二萬分的歡喜。

  她心懷感激,感謝老天爺給了她一條並不坎坷的路,讓她嫁進刀家,與他成為夫妻,平平順順度過每一日。

  她感激刀家,也感激著他。

  這三年來,他待她極好,絕對稱得上是個盡責、有擔當、足以教妻子倚靠的好丈夫,但長時間的相處,比任何人都更加貼近彼此,她漸漸掌握了他不為人知的小習性——

  知他其實愛飲烈酒,但稍一沾酒,他整張俊臉立即通紅如血,旁人以為他徒有酒膽而無酒量,實則不然。

  知他喜歡麵食勝過大米飯,倘若肚餓,能一口氣連吞五大碗紅燒豐肉面,連湯帶肉,呼嚕嚕全吃個碗底朝天。

  她也知他處世圓融的本事,在商言商,面對官威且從容沉穩,又能兩下輕易地遊走在黑白兩道,但若要他端坐在桌前對完一本薄薄賬冊,粗指利落撥打算盤珠子,算個正確無誤的總目,他便痛苦難當,那神情恍若頭痛、牙痛兼肚痛,三痛齊發,痛得他五官都扭了,眉峰緊得能夾死蒼蠅。

  她還知,他對外永遠是一個樣兒,嚴峻剛毅,沉穩如泰山,然而與他夫妻三年有餘,她要想不看清他的真性情似乎不易。

  私下許多時候,他會顯露出完全超脫眾人所想像的怪異脾氣,像個大孩子,鬧著她、糾纏著她……她一直記得他說的那句話!

  別人我不捉弄,就只捉弄你……

  他捉弄她的次數,真是多得不勝枚舉哪!偏偏,她性情就是太過溫良,常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尚猶原不知。

  「好了。」撤下耳掏子,她輕拍他的削頰,欲喚他起身。

  突地,男人猿臂陡起,將她的粉頸攬將不來,在她張口輕呼之際,密密含住她的小嘴,將舌餵入那芳腔。

  「唔……」慕娉婷身子竄過一陣顫慄,很難去堅持什麼,她由著他吻,丁香小舌亦情難自禁地學著他的方式,與他的溫舌嬉戲、舔吮、纏鬥……

  「娉婷……」扯松中衣的綁結,他的手滑入她的襟口,握住她盈盈一隻豐闊,力道或重或輕地揉撫,粗糙掌心下的嫩膚立即起了反應,在他的掌握下變得更堅挺敏感。

  「義天……唔……」她喘息不已,紅潮襲身,他親暱的撫觸愈益大膽火熱,但……不行的,天就要大亮,有人會進來。「等等,錦繡……錦繡等會兒就要進來了,會、會撞見的……啊……不可以呵……」費勁兒地想召回意志,她開始掙扎,小手與他的力氣拉扯著,欲逃脫他魔掌的鉗制。

  刀義天攬著她盈盈不可一握的腰身,將臉埋在那柔軟腰腹上,歎息模糊傳出。

  慕娉婷懷抱嬰孩般地摟住他,調勻呼吸,菱唇淡淡抿出笑花,輕搖著他。「起來了。」

  「唔……」臉在她身上蹭了蹭,大老爺沒打算從妻命。

  她好笑地歎氣,略加力道搖他,帶點半哄著人的口吻。「別賴著,起來啦!」

  她挪移身子欲離開長椅,男人終於不太甘願地由著她拉起。

  「你等等。」拋下話,她從烏木櫃上取來一物,輕抖,攤開在他面前。「套上」

  刀義天濃眉微挑,未多說什麼,讓她服侍著穿上她手裡的絞染春衫。

  他昨晚進房就瞥見這件男衫擱在櫃上,知是她親手為他裁的,他指腹摩挲新衫舒爽的衣料,見她在襟口、袖口和衫擺都用同色調的絲線繡著紋飾,衫子華麗卻不張揚,他心中湧起難叢言喻的東西,昨晚便坐在榻邊,靜靜望著她海棠春睡的臉容許久。

  「手平舉,我瞧瞧腋窩的線腳緊不緊密。」依著丈夫的身,量好三顆暗扣的位置,慕娉婷一會兒前、一會兒後地仔細檢視。直到滿意了,她才允他放下雙臂,替他脫下新衫。

  「我衣衫夠穿,你不必這麼辛苦。」他淡道,見她抱著衫子,容膚泛紅,水眸瀲灩,彷彿能為他做這些事,她心裡就極歡喜。

  有妻若此,他該心滿意足了,但不知為何,他有時難以解讀她眸底的光彩,像是……努力要討著別人歡喜,見別人開心了,她也才開心。

  她外表溫柔,性子其實極倔,遇上事,不愛在人前示弱,亦不懂得求援,常是習慣獨力去承擔,往往隻字不提、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即便已吃了許多苦、背著極沉的負擔,也只會默默受著。

  他不愛她心事只許自知。這三年多來,她從沒學好該如何依靠他。思及此,他心頭微窒,不覺有些鬱悶。

  「我喜歡做,不辛苦的。」慕娉婷牽唇,低著眉額收妥新衫。

  驀地,似是思及何事,她蓮步輕移地走至梳妝台,從漆木盒裡取出一塊玉珮,走回他面前,笑歎道:「唉,差些又要忘了提。前些天,府裡倉房清出一批舊衣,打算洗淨後分送給貧苦人家,我在倉房那幾隻紅木大箱的底層翻到這塊半圓形的羊脂玉,問過娘,娘說是你的。」

  刀義天眉字微乎其微地蹙攏,瞬間又不著痕跡地鬆弛。

  「娘還對你說過什麼嗎?」他嗓音沉靜,只瞪著她綿柔小手裡的白玉,並不伸手去取。

  慕娉婷螓首略搖,疑惑反問:「沒有啊,娘該對我說什麼嗎?唔……我僅是覺得這塊羊脂玉質地絕佳,觸膚溫潤,仔細瞧清,上頭的刻紋也十分奇特,不像咱們尋常能見的刻品,若按紋理走向,應該成一圓形才是,但突然少掉半邊,就沒法圓滿了。」輕撫著白玉,她單純笑著,徐緩又道:「我是想,它應該還有另一半,兩塊玉合在一起,上頭的刻紋才能合而為一、圓圓滿滿。」

  「我拿到它時,它就這模樣。」語氣淡得很,他慢條斯理地在圓桌邊坐下,替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飲盡。

  慕娉婷怔了怔。「原來你也不曉得,那真可惜了。嗯……那我先替你收好吧,別又不小心丟到倉房裡,倘若有緣,說不準能尋到另一半塊。」

  道完,她旋身欲走,刀義天忽地拉住她的手,她輕呼了聲,下一瞬,人已被丈夫扯進懷裡,坐在他大腿上。

  「你這是幹什麼?」她軟軟笑歎,揚眉望著他粗獷的輪廓。

  他深深看著她,方顎略繃,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竟覺他胸膛起伏略大,似欲對她道明什麼,內心又幾番沉吟。

  他究竟怎麼回事?她迷惑了。

  忽地,刀義天峻唇一掀,終是出聲。「你……今日有事嗎?」

  「啊?」眨眨明眸,有些教他的問題問住,她一會兒才嚅出聲音。「每日不都是這樣嗎?午前在府裡,午後過去鋪頭和打鐵場子那兒,與周管事及幾位師傅說些話,然後再繞到東門道的繡坊轉轉,看有無幫得上手的地方。」三年前,她當真從瀏陽本家那兒「借」來兩位刺繡一絕的女師傅,收容那些遭難的人家,開堂教授刺繡工藝。

  地方本設在刀家打鐵場子的後頭小院,而後,刀義天幫她找到東門道小酒館後的一處所在,原是間私塾,但教書夫子年歲已老,退隱山林去了,膝下又無兒女,便把那地方出賣。

  繡坊剛開始不接生意的,僅單純傳授技藝,但沒想到幾位大娘、大嬸和小姑娘們底子原就打得好,兼之天資佳、學得好快,頻頻有佳作出現。從前年春起,繡坊便經營著作單品刺繡,買家下單,雙方從佈局、紋飾、配色等細節仔細談過,包君滿意。偶爾慕家布行亦會下大宗訂單,指定布料和繡圖,利潤很是不錯。而目前繡坊,慕娉婷僅是掛名的老闆,真正主事的是那兩位女師傅。

  「怎麼了?」她輕問,覺得丈夫的神情著實古怪,教她不禁有些懷疑,他適才想說的其實是別件事。

  刀義天低唔了聲,撇撇唇,有意無意地收攏擁著她的雙臂,道:「午後在東城門外大廣場有場蹴院賽,是鄰縣的幾位好手組隊過來切磋,恩海和我都會下場,你來嗎?」

  他口氣似不經意,黝黑面龐卻疑有暗紅。慕娉婷方寸一軟,知他希望她去。

  「我曉得今日大廣場有賽事,擊玉同我提過,她要去瞧二弟踢球、替他吶喊助威……我也會去。」

  「也去幫恩海吶喊助威?」他挑眉信。

  她輕笑。「是去幫大夥兒。」更是去替他吶喊助威啊!

  太甜膩的話語不適合他們夫妻倆的,常是點到即止、彼此了然便好。他待她好,她會因他的對待而加倍回贛他,沒有烈火、狂濤般的熱戀熾愛,只求緣分久長,能一輩子這麼走下去。

  刀義天似有若無地歎息,妻子臉皮薄,不說甜言蜜語,她要矜持,就由著她矜持到底,他懂得為自己「謀福利」便可。

  鐵臂略提,懷裡的人兒立即足不沾塵,他俯首含住她正欲出聲的小嘴,結實地吻得她翻天覆地,不知今夕是何夕,也很故意地極盡糾纏之能事,吻得她忘記手裡尚握著一塊羊脂玉。

  結果她蔥指一鬆,玉珮滑落,他明可以騰出手及時接住,卻不動作,就由著它滾到地上。

  慕娉婷嚇了一跳,想抽離男人唇舌的侵襲,他偏下撤手,抱得她不能動彈,手段也加倍「下流」。

  「義天……唔唔唔……」她啞語,發燙的身子倒進他臂彎裡,神思再一次飛馳、奔騰、往千萬里外遠颺。

  門外「叩、叩、叩」大響,房裡纏綿在一塊兒的兩人恍若未聞。

  兩扇門「咿呀」往內一推,頓時,院落裡響起打翻臉盆、水落一地的騷動,當中還清楚夾雜著錦繡丫頭的叫嚷——

  「哇啊啊,,你們繼續、繼續啊!別理我,呃……呵呵,別理我,天還很黑,我再去睡!」




  幸好,羊脂玉珮掉在小廳的織毯上,沒摔碎也沒碰出裂痕。

  慕娉婷珍而重之地把玉珮重新收回漆木盒裡,仍是沒弄懂丈夫瞄著玉珮時,眉宇間古怪的神色。或者是她多心了,她想。

  過午,她按例到打鐵場子和繡坊晃了晃,和周管事與繡坊的兩位女師傅說上會兒話,沒多逗留,便讓馬車往東城門外的大廣場行去。

  「小姐,好多人哪!」一早撞見小姐和姑爺你儂我儂、親來舔去的錦繡丫頭,今兒個真自作主張多睡了半個時辰的回籠覺,因此陪著主子晃到午後,依然神采奕奕得很。

  她撩開簾子,一骨碌地跳下馬車,回頭扶著慕娉婷不來,見大廣場邊圍得幾是水洩不通,不禁紅著臉興奮地張望著。

  「小姐,瞧見啦、瞧見啦!二少夫人帶著甜袖丫頭和府裡幾個壯丁,全在那兒搖旗子吶喊,咱們擠過去吧!」

  「錦繡……」人好多,多到慕娉婷有些望而生畏,但又極想觀賽,她想看丈夫奔馳場上的身影。

  「小姐跟好啊,咱來開路!」錦繡一手緊緊握住她的,用力在人潮裡撥撥撥、擠擠擠、蹭蹭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蠕」到最前頭,和早早就來佔妥位置的杜擊玉會合。

  「少夫人!」刀府裡今兒個派出來搖大旗的眾家丁見慕娉婷出現,大夥兒全咧嘴笑開,教她出聲招呼。

  「娉婷,終於等到你啦!恰恰趕上呢,快看,要開始嘍!」杜擊玉拽著她一隻衣袖,開心搖晃,身子靠了過去。

  擊玉人美心好,她們妯娌問相處一向融洽,幾年不來,兩人就跟閨中密友沒兩樣,省了「嫂子、弟妹」等禮教上的稱呼,都是直接喚著彼此閨名。

  慕娉婷先是同大傢伙兒點點頭,又對擠在周邊、似見過面的幾位湘陰百姓微笑頷首。她是「刀家五虎門」的長媳,又多在打鐵場的鋪頭和繡坊走動,見過她的男女老少不在少數。

  這一方,杜擊玉膩著她,直嚷著要她快看,她卻先伸手摸摸擊玉那張美得「嚇人」的嬌容,探著她的額溫,柔聲問:「跟大夥兒擠在一塊,這麼跳啊叫的,不打緊嗎?」

  「沒事沒事,我身子早調養好啦!你別學娘和恩海那樣,盡擔心我呀!」杜擊玉笑嬌了一張麗顏。她病了好些年,還曾險些撐不過去,後來得到靈藥調養,才慢慢除去病根。

  唔……那難道是自個兒不中用嗎?不知怎麼回事,慕娉婷就覺一口氣像是有些兒提下上來,堵著、淤著,胸口悶悶的,不太好受。

  週遭全是人,氣流不甚暢通,她適才跟在錦繡身後擠過人群,已微覺暈眩,再有,眾人叫騰得如此歡暢,那聲音如雷、如鼓,震得她耳膜低鳴不已。

  「娉婷,你怎麼了?人不舒服嗎?」

  聽見擊玉關懷問著,她不願掃眾人興致,只搖搖頭,淡淡掀起笑紋。「沒事的。」

  「可你臉色不太對。」絕美臉蛋探將過來。

  「誰說的?我可比你壯多了。」臉淡撇,她故意說得輕快,換她扯著杜擊玉的衣袖,岔開話題道:「咦?快看,真要開始了!」

  壓下虛浮感,她揚睫瞧向場中央,在對峙的兩隊人馬中輕易尋到丈夫高大的身影。不知是否心有靈犀,刀義天同時回首往這兒望來,見她溫婉身影盈盈立在場邊,眉目一軒,不禁揚唇。

  「恩海、恩海最厲害!恩海、恩海胞最快!恩海、恩海得第一!恩海、恩海贏到底!贏到底,贏到底,贏、到、底,,」

  比賽開始了,兩邊立即廝殺在一塊兒,杜擊玉一下子就被引走注意力。她對自家相公刀恩海向來「敢愛敢說」,見相公在場上衝鋒陷陣,她秀氣沒了、優雅丟了、輕聲細語全拋了,搶來一根大旗猛揮,嚷得特響,堪為奇景,害刀恩海差點被腳下的蹴鞠絆倒。

  「娉婷,你也喊啊,甭跟大夥兒客氣!今兒個來挑戰咱們湘陰民團的,也是在鄰縣赫赫有名的隊伍,好幾個都有武功底子,帶頭的那位聽說也是某江湖大派的弟子,腳下功夫了得。咱們要一塊兒幫湘陰民團吶喊助威,來,這面旗子較輕,給你揮!」

  她做不到……慕娉婷模模糊糊地想著。

  擊玉感情外顯,與恩海之問是傾盡心思的愛戀,兩人先是相識十餘年、戀而後婚,如膠似漆、蜜裡調油。而反觀她和義天,他們之間沒有那麼濃烈的情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碰上了,就順遂在一塊兒,若有情,也是成親三年多來每日一點一滴的累積,淡淡的,細水長流,如親人一般,不熾不狂。因此若要她如擊玉這般掏心掏肺、熱烈地揚呼,大方流露感情,她如何能做到?即便做了,被她呼喊出名字的男人也要感到不自在的。

  一把小旗硬塞進她手裡,她下意識握住。

  胸口仍鬱悶著,似乎較之前更難受,難受得讓她感到莫名的悶疼,疼得雪額泛出薄汗,她暗暗作了好幾回深呼息,強打起精神。

  是不小心受風寒了嗎?她眨眨眼,努力要看清場上的動靜,眸光不斷、不斷追逐著那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性身影,看著他跑、看著他跳、看著他利落地擺脫兩、三名好手的夾攻、看著他的意氣風發。

  心怎麼會這麼痛?好怪!她著實不懂。若是受風寒,不應該心痛啊!

  真的好怪……她苦笑,抓起一袖悄悄拭臉,又悄悄按在左胸上,以為這麼做症狀便能和緩。她的眼仍一瞬也不瞬地看著。

  驀然問,場邊圍觀的群眾歡聲雷動、叫囂鼓掌,因湘陰民團先馳得點,而踢入那一球的正是她家相公。

  跟著,換由對方進擊,回防時,他跑回,經過場邊時,側頭緊緊凝視她,那眼神極深,底蘊顫湛,帶著點兒獨她才看得懂的炫耀,捉弄著她,彷彿正對她說:瞧!我很強吧!

  她心顫、發軟,自然而然地想回他一抹笑,可朱唇才淡淡牽動,下一刻,他的身影忽地整個化掉,模糊成一團,她看不清,心驚,腳步下意識往前,足尖底下卻傳來一陣虛浮,猶踩在雲端。

  強烈的暈眩感襲來,如狂濤拍岸,吞噬了她。

  「娉婷!」

  無力、癱軟、厥倒在地,在意識墜入黑暗前的一瞬,她嗚鳴不已的耳聽見了丈夫的呼喚。

  第一次,聽見他用那樣驚駭的口氣喚她,像是……對他而言,她真的無比重要,是他心頭的一塊肉,在他最柔軟的地方……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2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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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38:21
第七章 遺我當中幾番心   


  從渾沌中漫遊而出,眼睫虛浮,意態末明。她宛若在夢裡待了許久、許久,久得教腦中遺失好長的一段記憶,久得幾要遺忘來時路,以為自己永遠都要困在幽暗裡,不知該何去何從。

  眨眨眼,再眨眨眼,迷濛的事物漸漸呈現出輪廓,有了遠近之距,慕娉婷發現自個兒正躺在內房床榻上,密實覆著她身子的錦被是年前新換上的,被面有著她親手繡出的比翼雙飛圖,榻邊,兩面床帷垂放下來,隱隱約約,在小廳那兒交談的聲音透進帷內——

  「這事多久了?還有,她怎麼會暈倒?怎麼會?究竟哪裡出了問題引」男人語氣既急又驚,一反常態。

  慕娉婷一愣,以為自己尚未全然醒覺,她家相公向來沉穩,泰山崩於前亦不改其色,絕不會用那樣的語氣說話,她肯定聽錯了呀!

  迷迷糊糊,熬成爛粥似的腦子忽而天外晃出一聲,在耳畔爆開!

  娉婷!

  她渾身一凜,陡地記起暈厥前他的那聲叫喚,莫名的,一股熱潮往眼眶衝上,鼻腔跟著泛酸,酸得她好想落淚。

  床帷外,一個陌生且蒼老的嗓音響起,似有些莫可奈何地安撫著!

  「都近三個月了,想來是少夫人自個兒沒留神,再加上操持府上事務,沒好好將養身子,瞬息問一口氣提下上來、噁心難受,才會暈厥過去,無啥大礙才是。」

  「我要她平安無事!」男人硬聲硬氣道,根本是硬要人承諾。

  那老者歎氣,像是被刁難好一陣子了,百般為難下終是道:「老夫保證,少夫人若能按著老夫所說的法子好好養息,肯定平安無事。」

  「你保證?」

  「老夫保證。」枯老的聲音幹幹的,聽得出無奈苦笑。「刀爺若無事,老夫該去廚房那兒看看貴府丫頭將藥煎得如何了?」

  怎麼回事?她身子骨好得很,哪裡需要養息啊?還得喝什麼藥?她討厭黏重的漢藥味,她不愛喝、她不要喝……腦中亂紛紛的,慕娉婷愈聽愈驚,唇瓣幾掀,無奈喉頭發乾,僅能發出難聽的啞音。

  她勉強撐起身子,探手欲要撩起床帷,想是弄出了一堆聲響驚動小廳裡的人,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地傳來,男人熟悉的臉龐陡現,高大身影采進床帷內,就坐在榻邊。

  「義天……」她喚著,頭又因適才的舉動而微微暈眩起來。怎麼會這樣?雖然身形纖細了些,但她一向健康,甚少病痛的呀!到底哪邊不對勁呢?

  「躺好!」刀義天急急按下她妄動的巧肩,見她眉心蹙起,倏地又連忙撒手,像一不小心便要把她給碰壞似的。

  慕娉婷不明究理,乖乖躺平,一雙秋泓般迷濛的眸子幽然與他相對。

  「我……我沒事的,真的,我沒病沒痛,很好的……」她扯出笑來,對著他翹起嘴角,卻不知那朵笑花蒼白且虛弱。

  「你在大廣場那兒暈倒了!」刀義天深深審視著她,語氣幾近指責,彷彿怪她不該如此驚嚇他。

  經他提及,那些影像排山倒海般襲來,她記起所有的事了。

  抿抿唇,她最終滿是歉然地道;「對下起,我不是故意的……」說什麼都於事無補,略頓了頓,她細聲問:「蹴鞠賽的結果如何?咱們贏了嗎?你踢進很多分數吧?」

  男人眉間的痕紋加深皺折,一隻大手輕緩覆住她擱在錦被上的柔荑,悄悄收攏力道,他沉靜道:「我不知道誰贏誰輸,我只踢進那一分,你暈倒過去,我就下場了。」

  「啊?」她一怔,想想也是,依他的性情,見她突然倒在面前,哪可能不理不睬,繼續賽事?她略顯懊惱地歎息,故意輕快地道:「原本是打算去替湘陰民團的眾位好漢助威的,末料到開戰沒多久,主將就被我拉不來了。唉,要真輸了,我無顏見湘陰父老啊……」

  「你有身孕了。」微嗄的一句如平地一聲雷,轟然乍響。

  繡著兩枝出水芙蓉的枕面上,那張秀臉兒瞬間傻住,本已雪白的臉色更形澄透,在近乎幽閉的帷內顯得如此不真實,便覺那對玄玉般的眼眸格外清亮。

  她……她有身孕?不是染上風寒,而是肚裡有孩子?!那暈眩的波濤又要朝她兜頭罩下了。

  刀義天低啞一歎,粗掌拉著她的柔荑一塊兒護在她肚腹上。「老大夫來診過脈,都快三個月了。」她的過分纖瘦讓他憂心,懷著近三個月的身孕,她的腰身仍是姑娘家才有的窈窕模樣。

  驚愕在瞬間湧起,待事實被慢慢反覆思量過,便沉澱成絲絲縷縷的柔情。慕娉婷終於呼出梗在喉間的那口氣,蒼白膚頰緩綻出兩抹霞彩,白裡透紅,儘管元神虛弱,氣色已好上許多。

  「也該是時候了……」眸中染笑,她吐氣如蘭。

  刀義天嘴角緊抿,仍淡蹙著眉,不解地凝視她。

  她抬起未被他握住的手,指尖甫觸及到他剛稜有形的峻頰,便教他粗厚的大掌一把鉗住,緊緊貼在臉邊磨蹭。

  她眸光幽幽,嗓語亦幽幽,如絲的音語在小小天地裡蕩漾開來。「成親三年有餘,是該有孩子的……你也該為人父了。」

  他左胸如打翻滾油,燙得生疼。

  今晨刮除的細小鬍髭到晚間已又冒出,點點輕咬著她柔軟掌心。他鼻息略濃,深看著她許久,費了番氣力才穩住聲音似的,沙嗄道:「你必須再吃胖些,多長些肉,孕育孩兒很辛苦的,都快三個月了,你肚腹好平……」更可怕的是,她竟在他面前暈厥過去!上一瞬猶對住他笑,下一刻卻毫無預警、說倒就倒!

  他從沒嘗過那種滋味,肝膽欲裂、駭然無比,如今回想,他滿額、滿背又是一陣冷汗。

  忽地,柔綿笑音逸出,長髮圈圍的瓜子臉憐弱中透著奇異的韌性,她對他眨眨眼,頰紅更深。「我之前聽繡坊的大娘、大嬸們閒聊時說過,女人家有了身孕便是這個模樣,頭三個月尚不顯眼,待時候一到,就像變戲法似的,肚子說大就大,一日圓過一日,到了要臨盆的前幾天,孩子長得更快,十分驚人的。」

  刀義天親吻她的手心,低歎。「我不管,總之一切按著大夫所說,你得好好將養,我會讓錦繡時刻盯緊你,吃得豐腴些,也才有力氣生孩子。」

  「啊?可是——」

  「沒有可是!」他難得霸道,果斷地替她安排一切。「府裡和打鐵場那裡,我會吩咐幾位管事幫忙照看著,繡坊有那兩位女師傅坐鎮,哪裡還需擔心?」

  唉,她僅是暈了一次,如今知曉身子的狀況,斷不會讓自個兒再暈第二次,她會很小心的呀!慕娉婷小嘴半啟,無奈欲辯無從辯。

  刀義天放軟語氣道:「爹和娘已忙著幫孩子取名,說是男的、女的都各取一個,待孩子出生,立即便派上用場。」

  嗄?!這、這這會不會太快了些?

  似是猜出她小腦袋瓜裡轉些什麼,刀義天鬆開她的手,改而撫觸她的嫩頰,溫熱指腹在她唇邊流連,神情稍霽。「你有身孕,爹娘心裡著實歡喜,兩老適才交代過了,要你乖乖待在榻上,把身子養壯。你聽話,別逞強,好嗎?」

  他最後的商量語氣充滿疼惜的味道,深黝黝的瞳眸有著幾許莫可奈何和末及斂去的憂慮。慕娉婷臉頰發熱,心緒教千縷萬縷的柔絲纏繞。她端詳著他的五宮,耳畔又一次迴響她暈厥前、他那聲驚駭的呼喚——

  娉婷!

  無形又強勢的力量野蠻地抓握她的心臟。

  好痛!又是那種莫名的心痛。隨即,有什麼東西在胸中拉扯、狂掀、猛溢,猶若衝開某道封印。

  對你而言,我定重要的、不可缺少的:水遠就只能有這麼一個的嗎?

  因是夫妻,所以有情,卻非有情,而成夫妻。既是如此,情能有多深?會因失去對方而瘋亂癲狂嗎?會嗎?會嗎?

  她瞠眸,讓心中陡然浮現的問話嚇住,不曉得為什麼會有這般的疑惑。不!不是的,這些話其實一直、一直暗藏在心深處,只是她選擇忽略、不願理會、不多思索。

  她告訴自己,可以一生與他長相廝守,即便兩人間所謂的情意僅是一種對彼此的責任,她仍可粉飾太平,想像著他們曾深刻為對方用情。

  她不該自尋苦惱的,不該不知足,把自個兒揉進這無解的悵然裡。娉婷,這又何必?

  「又難受了嗎?」刀義天傾得更近,面對妻子眉心輕蹙的小臉,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你安心躺著,我去看錦繡熬好藥沒?那藥是老大夫開下的,說是能安胎寧神,你喝過後會舒坦許多。」

  她袖兒忽舉,纏住丈夫正欲立起的身軀,想是動作過急,腦中微暈,上半身軟軟跌進他懷裡。

  「娉婷?!」他方顎陡繃,忙展臂擁住她。

  「別走,你、你別走……義天……抱著我,別走,好嗎?」她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從沒對他有過這種請求,即便是夫妻間親熱,亦多由刀義天主動索歡,她被動地配合。然而此時此刻,她緊摟著他的勁腰,柔潤臉容埋在他胸腹間,半露的香腮紅痕明顯,脆弱地、怯怯地乞求一個懷抱……

  刀義天如何能走?左胸被扯得生疼。

  他不知她為何心緒波動,僅是如她所願地抱住她,拿捏著力道密密擁緊她柔軟的身子,忍不住低頭搜尋那流漫香馥的軟唇,心疼地吻住她。




  三月裡。桃花紅,杏花白,水仙花兒開。外頭春日爛漫,蝶亂蜂忙,慕娉婷卻因老大夫一句「得將養身子」,接不來的日子便形同被軟禁在刀府深閨裡,這是她嫁進「刀家五虎門」以來,最為清閒的一季春。

  而後春去夏至,她再也過不得每曰賴在晩上、被錦繡丫頭按三餐外加兩頓餵食的「悲慘日子」,開始對跟隨自個兒多年的貼身丫頭「威脅」兼「利誘」,「動之之情」又「曉以大義」,才能偶爾瞞住丈夫和公婆到繡坊探看。

  至於打鐵場和鋪頭那裡,一直由周管事照顧著,小事由他拿捏,若有啥事非得東家做主,而刀義天又出門不在湘陰的話,他才會上刀府見她。

  慕娉婷從不覺自己身子骨差。

  她雖生得纖秀,但從小到大,傷風染疾的次數五指一扳便數盡了,即便曾暈厥過一回,那也僅是小小的「突發狀況」,無奈這狀況雖小,卻狠狠地嚇壞了刀家老少,尤其是為人丈夫又將為人父的刀義天。

  那男人根本是把老大夫的話奉為行事的最高圭臬,一件件用來炮製她,還和錦繡私下結為「盟友」,盡可能地將一大堆補品往她嘴裡灌,根本無視她日漸腫胖的身子。

  「胡說!小姐哪兒腫啦?老大夫仔細推敲過,再過一個月小姐就臨盆了,肚子大成球似的,那是理所當然的。瞧瞧您的手啊、腳啊,還不是瘦伶伶的不長肉?小姐不信,可以跟錦繡比比,您瞧!」忠心護主的丫頭為了讓主子放一千、一萬個心,大方撩高衣袖,硬是把上臂擠出肌塊來。「很粗、很壯吧?嘿嘿嘿,小姐比不過錦繡啦!」

  馬車四隻盤心木輪在石板大道上滾得小心翼翼,前頭駕車的刀家馬伕早被錦繡好好地耳提面命過,車裡載著一名大腹便便的孕婦,如何也不敢大意。

  秋高氣爽,金陽淺淺,揭開窗簾子的馬車裡,秋味兒瀟灑又飄然地染滿慕娉婷週身,洋洋灑灑,吻遍她白裡透紅的潤膚和一身藕紫的秋衫。

  懷胎八月,她的肚子確實鼓得驚人,但絕非臃腫,畢竟除吹氣般鼓大的肚子外,她略顯豐腴的臉容瞧起來氣色極佳,美如潤玉,四肢依然纖瘦,倒是巧挺的胸脯豐滿不少,為著將來哺育孩兒做準備。

  「總之,你別再燉那些東西強要我吃,我聞了就難受。」她開始要恨起那位老大夫來了,沒事開那麼一長串食補,她都喝暈了。

  「小姐,您別不乖,您不喝,咱怎麼向姑爺交代?」

  哇啊!還是不是她的貼身丫鬟啊?竟拿旁人來欺壓她?無奈的是,她還真對那男人沒轍。慕娉婷咬唇.

  錦繡又道:「小姐別忘,這幾回能溜出府來透透氣,到繡坊定走,咱們可是作好條件交換的,以後錦繡端什麼來,您就喝什麼,別一堆花花借口、推三阻四。做人得講誠信哪,這還是您教我的呢!」

  當真是奴欺主,但身為主子的慕娉婷硬是給將得死死的,翻不了身。

  她內心苦笑,低唔了聲應付過去,一手輕覆在圓滾滾的腹上,無聲且溫柔地撫慰著胎兒,美目瞄向窗外。

  東門道上,「日昇酒館」的酒旗已然可見,馬車熱門熟路地繞進酒館旁的巷道,才剛抵達繡坊,突遇門口一陣騷亂。

  慕娉婷由錦繡攙扶著下馬車,就見好些人圍在繡坊門口張望,尚不及過去看明白,一名大娘就又扯又拖地強拉一位大姑娘衝出來,大姑娘邊哭邊求,卻仍是抵下過大娘的蠻勁,被扯得絆了好幾跤。後頭,一名年輕漢子慌急地追出,顧不得眾人觀看廣揚聲大嚷——

  「田大娘,我求求您,讓鳳兒跟我吧!我今生非她不娶,田大娘,求您別拆散鴛鴦!我和鳳兒情投意合,她嫁我,我會一輩子待她好,會跟她一起奉養您終老的,田大娘!我求您!我求您了——」追出,他粗臂一揮,終於握住田鳳兒伸長的手,三個人就這麼杵在門口糾纏起來。

  「貴哥!嗚嗚嗚……娘,您要我嫁人,我只嫁貴哥,今生今世,就嫁他一個!我不給王家三少做妾,我不要——」田鳳兒哭倒在情郎懷裡,由著田大娘如何拉扯,她就是緊攀著身旁的男人不放。

  田大娘一張褐色圓臉氣得泛紫氣,全身發顫。「娘這麼做是為誰著想?還不就
為你嗎?王家是大地主哪,雖是給三少爺做小妾,但從此吃香喝辣、富足一輩子,你要是跟了這個走街串巷的磨刀匠李貴,往後要吃的苦可就多了!女兒啊,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呀?」

  田鳳兒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說不出話,只拚命搖頭。

  李貴心疼地攬住她,和她一塊兒跪在田大娘面前,黝黑臉龐神情堅定,直勾勾地看著田大娘。「我曉得您對我瞧不上眼,但我是真心喜愛鳳兒的!往後,我會更賣力地掙錢,給鳳兒吃好、穿好,我會用心疼惜她,絕不讓她後悔跟了我的!田大娘,我求您成全!」

  「你、你你甭想!鳳兒,跟娘走!他衝來這兒糾糾纏纏,咱們趕他不走,還不能避他嗎?」

  見娘親又探手來抓,田鳳兒哭得更凶,嚇得整個人往李貴懷裡躲。忽地,咬牙全豁出去似的,田鳳兒臉一抬,哭音極濃地叫嚷出來。「娘,我和貴哥已私定終身,我們早就好在一起,我跟定他了!」

  早就……好在一起……

     好在一起?!

  週遭發出陣陣抽氣聲,圍觀眾人皆瞠目結舌。

  意會出女兒說的話,下一刻,田大娘發瘋似地狂叫,掄起拳頭便往抱住女兒的李貴頭上、身上招呼過去,又踢又打,這仍不夠,還搶了在場一名擔夫的扁擔,發狠地往跪在地上的男女猛揮猛打,邊哭邊罵。

  李貴由著田大娘發洩,一字不說,僅張臂密密護著懷裡的田鳳兒,那幾下扁擔全落在他身上,沒一會兒工夫,手臂和額角便掛綵見紅,尚不知衣衫底下留了多少傷。

  驀地,田大娘揮高的兩隻手腕被人給擋住,手中的扁擔硬是被搶走。她急怒攻心,回頭欲要找人算賬,沒料到插手管事的竟是——

  「少夫人……」

  慕娉婷在旁看著,待錦繡丫頭跟幾名追到門邊探頭探腦的繡娘把內情問清,回來告訴她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又見田大娘打得凶,終於讓刀家的馬伕出手幫忙,上前阻止。

  「田大娘,您別這樣。」

  「少夫人啊!嗚哇哇,,我好命苦啊,,鳳兒的爹啊,你怎的就這麼去了,咱們家鳳兒教人給毀了,毀得乾乾淨淨,教我可怎麼活啊?嗚哇哇,,」田大娘前一刻還怒氣騰騰,下一瞬雙肩一垮,整個人往地上一賴,哇地放聲大哭。

  「田大娘,您別急、別惱,要辦喜事了,鳳兒要出嫁了,大娘該歡喜的。」慕娉婷柔聲道。

  她懂得大娘的心事,自從田師傅死在「黑風寨」賊寇刀下,大娘便帶著當時年僅十四的鳳兒一塊兒進繡坊學手藝,靠著指問的功夫掙錢養活家中其它老小。如今鳳兒長得亭亭玉立,該許人家了,自然得精挑細選,替自家閨女兒找個好靠山才是。

  李貴是得知王家三少欲要納鳳兒為妾,才急得直衝繡坊欲尋鳳兒,跟著就和田大娘鬧開。而繡坊的兩名女師傅,一個回瀏陽慕家辦事,明日才會返回;另一位恰在半個時辰前出門,親送一幅剛完成的八仙彩幛到買家府上,若非慕娉婷出面,根本沒誰阻止得了。

  如今,當真形勢比人強,田鳳兒當著眾人的面嚷出那麼一句,把底牌都給掀了,把田大娘的美夢一棒子打碎,女兒的清白被糟蹋了,田大娘哪可能不哭號?

  「辦啥喜事?還辦啥喜事啊?少夫人,我……我不活啦!我沒臉見人,我不活啦!嗚哇哇……」涕淚四縱,又槌胸、又頓足。

  「娘啊!」田鳳兒爬了過去,一把抱住娘親。「您別這樣,您成全鳳兒吧!嗚嗚嗚……您要不活,鳳兒跟您一塊兒去、一塊兒去!」才嚷著,她頭忽地毫無預警地往地上狠叩,好幾聲驚呼頓時響起。

  田大娘瞬間傻在當場,離鳳兒較近的慕娉婷和李貴則同時要去擋她,不讓她幹傻事。

  「小姐!」錦繡嚇得尖叫,因自家主子忘記自個兒身懷六甲、大腹便便,這一妄動,眼見就要跟撲跳過來的李貴撞成一塊兒了!

  沒撞作一團,但慕娉婷跌倒了。

  雖跌倒了,但沒跌在硬邦邦的石板地上,也沒跌在門前的台階上,有人及時從身後托住她,她跌在那人的腰腿上。

  回眸一瞧,是一位勁裝打扮的姑娘,腰間配著短劍,斜繫著月白色的薄披風,眉清目秀,生得極俊,但臉上略有風霜,像是連趕好幾日路程,未曾好好歇息。

  「多謝你。」慕娉婷朝她感激露笑,勉強欲爬起,那姑娘隨手又是一托,輕易將她拉起。

  待她站妥,這才發現眾人的眼光全停在她身上,錦繡丫頭粉頰掛著兩行清淚,像是嚇得連話都忘了怎麼說,而原本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田家母女,這會兒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臉色白慘慘的,一瞬也不瞬地望住她。

  慕娉婷心底歎氣,柔嗓沉靜。「田大娘,好好的一樁喜事明擺在眼前,您何必硬往外推?您哭,不樂意,鳳兒心裡也不舒坦。既然木已成舟,就開開心心的,不挺好嗎?」一手又習慣性地護在隆起的肚腹上,她微微笑道:「李貴大哥咱們都熟悉他的為人,磨刀匠又怎樣?好歹也是一門營生,溫飽三餐不成問題。只要能吃苦耐勞,肯做肯拼,怎麼都有出頭的一日,您就允了吧,成嗎?要是您心裡還惱他,往後他做了您女婿,成了田大娘的半子,大娘要教訓他,那可真是名正言順,沒誰敢說話的。」

  「田大娘,都是我錯,但我絕不辜負鳳兒的!您要打我、罵我都成,就是別逼鳳兒嫁進王家,我求求您!」李貴跪在田大娘面前,咚咚咚地連磕好幾個響頭,田鳳兒沒能把頭撞出窟窿,他倒先把額頭給磕腫了。

  「貴哥!」田鳳兒不忍,又撲過來抱住他。

  女兒跟人私定終身,清白都賠給了對方,如今再有慕娉婷出面遊說,田大娘哪裡還能多說什麼?也沒力氣再鬧騰下去了。

  「罷了、罷了!嗚嗚嗚……總之是咱命苦!鳳兒,你下嫁他,還能嫁誰?」

  「娘……」

  「田大娘,謝謝您!謝謝您!謝謝您——」李貴歡天喜地,也是滿臉淚,樂得忘記額上的腫痛,又對著未來的岳母大人連磕五、六個響頭。

  「場風波終於有好結果,慕娉婷要繡娘們扶著田大娘進裡屋歇息,田鳳兒和李貴自然也跟了進去,三人弄得灰頭上臉的不說,李貴還渾身傷,所聿都是些皮外傷,不如何嚴重,但仍得清洗過再好好上藥。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慕娉婷頓覺有些疲累,她苦笑,抬眸欲喚錦繡,卻見自個兒的貼身丫鬟動也不動地傻愣著,頰邊兩串淚兀自垂掛。

  「錦繡?」

  「嗚哇哇哇哇哇哇……」宛如被瞬問解開穴道,錦繡放聲大哭。「小姐!您跌倒啦!您跌倒啦!咱好怕!您跌倒啦!嗚哇哇哇,姑爺要知道,會掐死咱的!嗚,不是,咱會先掐死自個兒!您怎麼可以跌倒?」

  慕娉婷瞠眸,張唇欲語,突地,一抹巨大、滿是壓迫感的陰影由身後籠罩住她們主僕倆。

  「你跌倒?!」那沉沉嗄語猶如晴日響雷,「轟」地猛下。

  「哇啊啊!」主僕二人同時回首,一瞧,臉都擰了。

  就說「壞事」不能常做,夜路走多了要遇鬼的。

  此時,立在她們身後的刀義天,那張方顎緊繃、太陽穴突跳、風塵僕僕的鐵青俊臉,與傳說中的惡鬼真有幾分相像啊!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3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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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39:01
第八章 深心原已輕分付   


  刀義天五日前南下衡陽拜會「南嶽天龍堂」的杜老堂主夫婦,刀、杜兩家私下有姻親關係,在江湖上又頗有往來,以往登堂拜望,刀義天總要停留過十日以上,但知妻子目前的身體狀態不容輕忽,將正事處理過後,沒敢再多盤桓,便一路策馬回湘陰。

  誰知返抵家門,牽掛的人兒沒乖乖待在兩人的院落,找遍府內亦無蹤影,而她的貼身丫鬟跟著失蹤,府裡的馬車和馬車伕也連帶消失。

  他臭黑著臉,再次翻身上馬,先往城南刀家鐵鋪和打鐵場子奔去,沒找著人,
隨即又掉頭往東門道的繡坊而來。

  他策馬進巷道,見繡坊門前似出了什麼事,人群剛散的景狀,跟著瞥見妻子立在那兒,心一凜,連忙下馬定近,緊接而來的便是錦繡響亮亮的哭嚷,全傳進他耳見自家姑爺如托塔天王般矗立在身後,還鐵著一張臉,錦繡忽地不哭不號了,淚珠凝在眼眶裡不敢掉,她今兒個被連著好幾嚇,看來是有些過頭了。

  慕娉婷先是咬咬唇,多少顯露出心虛,可依她沉靜的性子,最後仍眉睫略揚,對上丈夫異輝亂竄的黝目,硬著頭皮道;「我沒有跌……思,沒有全部跌倒。」她算是「跌一半」而已。正張唇要說,忽見丈夫跨步過來,她一怔,雙肘便被他有力的大手穩穩托握住。

  以為要先討來一頓責難,她已想好要如何應對,卻見他眉字染開憂色,眼尾與嘴角的細紋似乎莫可奈何地又深濃了些,害她欲辯已忘言,內疚感在瞬間翻漲好幾倍,爬滿她的心。

  「義天,我沒事,真的。」她用力點頭加強保證,菱唇溫柔勾勒,頰邊淡暈。

  不想多提方纔的騷動和意外,只輕描淡寫道:「我沒留神底下腳步,但一位好姑娘及時托住我,我沒摔著。噢,對了,那位姑娘她——」

  心想自己該再一次鄭重地謝謝人家,她抬起柳眉往前張望,沒瞧見那位勁裝姑娘,略感懊惱地蹙眉,螓首忽地往後一側,那抹裹著月牙披風的苗條身影便靜佇在繡坊的外牆下。

  那姑娘清麗面容淡淡浮笑,一手隨意地按在腰間短劍,細長鳳眼眨了眨。

  慕娉婷對著恩人露齒一笑,正欲迎向前去,丈夫雙手卻不放開,不僅未放,力道還緊了緊。

  「義天,我說的就是這位姑娘!」慕娉婷話音陡息,因感覺到身旁男人古怪的反應。

  疑惑如迷霧籠罩而下,她眉心稍折,瞧瞧那勁裝模樣的姑娘,又回眸看看丈夫,前者神情自若,而後者眉目沉肅。

  「義天,你識得人家?原來這姑娘是你江湖上的友人啊!」兩人似是舊識,但 ……好像哪兒不太對勁……她看不太懂。

  「不是。」刀義天答得極乾脆,黑瞳仍沉沉鎖住對方。

  聞言,慕娉婷愣了愣。便在此際,那姑娘舉步定近,終於出聲!

  「我是你家相公沒能過門的妻子。」

  嗄?!

  慕娉婷杏眼圓瞪,愣得加倍嚴重,腳步忽而踉蹌,往後倒入丈夫的臂彎裡。

  究竟是怎麼回事引這會兒,她全然看不懂了。




  姑娘姓白。白霜月。西塞「白家寨」寨主之女。

  刀老門主年輕闖蕩江湖時,與「白家寨」結緣極深,後雙方各有子女,便結下這門兒女親家,當時白霜月尚在襁褓,而刀義天也才十二。

  既是如此,又為何迎她入門?

  不懂。

  慕娉婷著實不懂,但心口的疼痛又起,這般的疼法,以往曾有過幾回,最嚴重便是她上東城門外大廣場觀看蹴鞠賽,結果在場邊暈厥過去的那一次。

  她一直不願深想,不願揭開心底的疑惑,一直告訴自己,人不能太貪,得珍惜所擁有的。

  她想珍惜丈夫,用一輩子的心思去珍惜,即便他們之間永遠不會有李貴和田鳳兒那般的癡纏,不會如恩海與擊玉那樣的愛戀,即便他們當中僅有一個愛著另一個,即便他們……驀地,她想笑了,因頓時明白那困擾著她許久的心痛,究竟何故。

  她也是該笑的。她竟是在成親幾年、孩子即要臨盆之際,才知曉自己對丈夫原已情根深種。

  不單僅是感激,亦非責任問題,她不為父母之命而愛上他,更不是因媒妁之言而對他傾心。愛了他,心底有他,就只為他這樣的男子,值得她芳心寄付。

  因為付出直?心情意,所以渴求他在情感上的同等回報,又因求不得,而鬱結於心。

  所以心痛啊心痛……畢竟,她還是貪得無厭,要他的人,也要他的心。

  軟而略涼的手心捂著臉容,她無聲笑著,鼻腔和眼眸有些發酸。她不愛那種感覺,費勁兒和那股酸意拉扯著,不教它坐大。

  月已中天,灑落一地輕和的皎光,青石板地似泛銀波,院落的小廳裡敞著窗,晚風溫婉,有情又似無意地與月光同游。

  房中只慕娉婷獨坐,貼身丫頭今夜早早就被她遣退。錦繡向來挺懂得察言觀色之道,見主子臉色前所未見的冷凝,哪裡還敢多話,連廚房送來的補湯也不敢強要她喝,噤著聲乖乖離開。

  至於刀義天則尚在議事廳處理事務。或者,也正跟今日隨著他們夫妻二人回刀家、拜見刀老門主和刀母的白霜月密密私語。意識到喉中湧出醋意,手心底下的唇一彎,慕娉婷又無聲笑了。

  熟悉的腳步聲來到屋前,下一刻,門被推開,那人跨入,門又被帶上。

  慕娉婷動也沒動,亦不出聲,直到那人來到身旁,厚掌固執地握住她捂臉的一雙柔荑,以堅定的、不由分說的力道拉下。他雙掌包住她的手,目光銳利地盯著她微紅的巧鼻和淡泛紅絲的水眸。

  「想什麼?」刀義天低問,左胸緊繃得難受。

  慕娉婷幽幽凝望他片刻後,秋水霧瞳又緩緩移向桌面上兩塊半圓形的羊脂玉。

  其中一塊是她先前替他收在漆木盒中的,另一塊則是今日白霜月從懷裡掏出交由她的,如今兩個半圓合而為一,上頭的紋理走成一圈圓,終得圓滿。

  刀義天隨著她的視線瞥去,五官看不出喜怒。

  「玉珮的事……我問過你的。為什麼當時不說,要瞞著我?」問話時,她嗓音仍一貫輕柔,沒有質問的味道,像是細思再細思、斟酌再斟酌,卻仍遍尋不著答案,只得求助於他。

  事到如今,她也才知曉羊脂玉的意涵。男一半,女一半,是刀、白兩家兒女的訂親信物。只是教她迷惑難明的是,白霜月為何要把另一半的玉給了她?趁著她兀自發愣之際,下容二話地塞進她手裡。

  峻毅的男性面龐被屋中燈火分割出陰暗,刀義天抿抿寬薄的紫唇,沉聲道:「我已迎你入門,你是我的妻,刀、白兩家的婚事早已作罷,還需要說什麼?」

  慕娉婷方寸微擰。

  「……你們也是父母之命,雙方長輩彼此認定,還交換過信物,哪裡能當兒戲?當初娘何需請王媒婆替你另尋一門親?我瞧那位白家姑娘人品、談吐都好,又識武,英姿颯爽,真真是在江湖上闖蕩的俠女,配你恰好不錯!」落入他粗掌包合的小手驀地一痛,她陡地醒悟過來。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因心中嫉妒、滿腔醋勁,而對丈夫說出如此不得體的話。她這是在對他勒索感情嗎?再這麼下去,她要瞧不起自己了。

  她不喊疼亦不試著掙脫,僅是迷濛瞅著他忽轉陰沉的神情,如花的嘴角還淡翹著,似笑非笑,揉著近乎無奈的神氣。

  他不喜愛她此刻的模樣,眸底明明寫著憂傷,卻不吵不鬧,語氣柔靜不變,尚噙著一抹讓人心痛的淺弧。堵在他胸臆間的鬱悶瞬間劇漲,險些無法呼吸。

  「配我恰好不錯的是你,跟旁人扯不上關係!」語氣斬釘截鐵,他目中帶有怒意,化作跳顫的兩點火焰。

  慕娉婷靜謐謐地笑濃了,不語,只對住他笑,兩汪泓瞳覆上渺渺的一層薄霧。

  他看不清她。

  緊握她泛冷的手,呼息與她交融,他卻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她。

  刀義天心驚膽跳,不禁湊上前去,重重吮吻她的唇。

  她並不抗拒,由著他的溫熱氣息席捲芳腔、佔領呼吸,他捧著她的臉試圖吻得更深一些,指腹不意間沾染溫液,他一震,倏地抬頭瞧她。

  慕娉婷雪顏如霜,唇如花瓣,輕垂的扇睫在眼下投落陰影,溫淚淡淡兩行,順著勻稱的頰無聲無息滑下。

  就連掉淚,也能落得這般秀氣寧靜,偏偏每顆淚珠都有本事燙進他心裡,教他渾身皆痛。

  刀義天重重歎氣,牙一咬,終是道:「別哭了,你若想聽,我和盤托出便是。

  」即便她聽了要鬧出風波,那也強過現下這窒悶的氛圍。歉然啄吻她柔荑上的紅痕,那是他方才教她拿話一激,怒火攻心所犯下的罪行。「對下起……」

  慕娉婷搖搖頭,反手握住他的。

  他深深瞥了她一眼,掌心擱在她挺圓的肚腹上,道:「先上榻躺著,別坐在小廳吹風。」

  略霸道地命令著,他已穩穩托起她的藕臂往內房去,扶著她側躺上榻。

  他替她脫掉繡鞋,擺妥枕頭,怕孩子壓著她,特意把軟枕墊在她側腹下,又讓她在雙膝間也夾了一個。

  弄好一切,他坐在榻邊,發現妻子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看,眸中又有可疑的浮光。

  「謝謝……」她聲喃喃。

  他蹙眉,伸指揭去她眼角那些礙眼的、欲掉末掉的水氣,沉吟好半晌才掀唇出聲。「娘請王媒婆替我尋一門親之前,曾遣人至『自家寨』拜會,重提我與霜月之間的親事,想與白寨主商量個吉日過去下聘,誰知白家悔婚,私下寫了封信送來,悔婚的理由並未說明詳細,滿紙儘是歉然之語。」

  慕娉婷略感錯愕地挑眉。「悔婚……那是白姑娘自己的意思嗎?」

  刀義天搖搖頭,道:「當時不能得知,娘今晚問過霜月,她只笑著說自己福薄,無緣進刀家大門。你今日一出刀家,她就跟在馬車後頭了,不為什麼,她說,僅是想瞧瞧你,她很好奇刀家大少夫人究竟是何模樣,沒有惡意。」

  慕娉婷自是曉得那位自家姑娘並無惡意,若有,也不會在她即將跌倒之際,出
手托住她。思索著白霜月的話,不知怎地,心微微揪起,不由得問:「白姑娘千里迢迢從西塞來到湘陰,不會就只為了要瞧瞧我的模樣,送我那塊羊脂玉吧?」

  拉來錦被攤蓋在她身上,刀義天手掌又采進被中,悄悄握住她的手,淡淡丟出一句。「她在躲人。」

  「啊?」秀臉一怔,沒想過會是這種原因。「她、她躲誰?」

  「那是她的私事,我沒多問。」他這話沒實說,但因其中牽扯甚廣,白霜月來到湘陰除躲人外,更是特意前來通風報信。他不想妻子憂心,便略過不提。

  起身離開榻邊,他關妥窗子,吹滅小廳和內房的油燈,隨即放下床帷,脫鞋上榻。他小心翼翼地在妻子身後躺下,健臂橫過,和被抱住她。

  男性溫息一下下拂著她的腮畔和頸窩,貼熨她後背的胸膛溫暖且厚實,慕娉婷眨眨溫潤的眼,感受著,嗓音如絲盪開。「義天,你喜愛白姑娘嗎?」

  幽暗中,他原本斂合的雙目陡睜。「為何這麼問?」

  她不答又道:「倘若那時白家沒悔婚,和你共度一生的便會是她,而不該是我。」

  語氣好輕,似單純說著一件事,下夾雜過多的感情,但聽進刀義天耳裡,卻令他胸口陡悶,很不是滋味。

  「我不管當初白家悔不悔婚,我也未以男人之心喜愛霜月,總之,現下躺在我臂彎裡的人是你,懷著我的骨肉的人也是你,會與我共度一生的除了你,不會再有誰。」

  慕娉婷忽而沉默不來,鼻腔發酸,無數思緒翻攪。她知道,自己把他給惹怒了,男人抱她的力氣雖奮力控制住,仍激進出無形卻強烈的怒氣。

  好一會兒後,她聽著他粗嗄呼息,低柔又語:「所以,與誰結為連理都無所謂,感情淡然,不愛不憎,義天……你沒以男女之情對待白姑娘,卻也未曾喜愛上我,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責任,所以你待我好,自然而然又理所當然地待我好,我很感激,義天……我很感激你,真的……」

  她究竟說些什麼引強壓不來的火氣眼見就要轟然爆發,刀義天不敢再擁住她,怕一時間控制不住力道,要傷著她。

  他盤腿坐起,傾身欲看清她的臉,她卻緩慢地把身子側向他,在昏暗中對住他揚唇笑了笑,眼眸迷迷濛濛,有些兒困頓。

  「你曾說,希望夫妻情緣能細水長流、長長久久。義天,那也是我心中冀望。謝謝你待我好,我也會一生一世待你好,不再多求。」

  「你心裡仍有氣。氣我沒將刀;白兩家曾有婚盟的事告訴你嗎?」他磨牙,下顎繃緊,想狠狠抱住她,又如何也下敢輕動,只得把她一縷柔髮緊抓在手,發洩似地緊緊掐握。

  床帷內儘管幽暗,他瞳中火卻竄得好高,那對眼深具威脅。

  「我不氣了。我只是……」只是討厭自己想不開、討厭自己如此不知足、討厭自己這般彆扭,然後覺得愛他愛得有些憂傷。她輕輕歎息。「……我只是有些倦了、想睡了,義天……我沒事……」墨睫合起,巴掌大的臉蛋眷暖地偎進豐厚發中,她真是累了。

  刀義天儘管心中滿是疑惑、怒氣未平,但見她倦乏模樣,哪裡捨得喚醒她?

  兩人不都好好的嗎?

  要他解釋,他也照做,她想知道的,他也盡可能說了,她到底還惱他什麼?

  丟下一堆教他一頭霧水、滿心火氣的話,她倒好,逕自睡著了,讓他獨自一個想破頭。

  陰鬱著俊臉,他方唇抿成直直一線,俯身重新替她調整腰側和腿問軟枕的粗獷大手,卻是小心翼翼且不可思議的溫柔。




  不知是否因臨盆之期漸漸逼近,慕娉婷連著好些天都昏昏沉沉、食慾不佳,動不動便感到倦意,她每晚常在刀義天尚未回房前,早早便上榻睡下,隔日起得甚遲,而房中常也僅剩她一人。

  這一日,午後秋意深濃,錦繡盯著她喝完一整碗鮮魚粥,以為她會小睡片刻,她卻待錦繡離開忙其它事去後,獨自一個步出院落。在迴廊上遇見老管事,還同老管事說了些話,跟著拾步又去,繞過迂迴曲折的廊道,定過府裡的石園子,來到位在西側的西廂院落。

  剛踏進月形拱門,便見作客刀家的白霜月手持雙短劍,在小院裡練武。

  劍輝如霜,寒韻跳動,她練的武功偏定輕靈,與刀義天的沉狠剛猛全然不同。

  慕娉婷倚在月形門邊沉靜看著,白霜月忽地一記回身刺作結,終於停頓不來。

  將雙短劍合併成一劍、回鞘,白霜月側眸瞧她,嘴邊淡牽。「少夫人特意來此,有何貴事?」她態度有些距離感,不好捉摸。

  慕娉婷回以微笑,緩步跺近,柔聲問:「可以進屋小坐嗎?」挺著肚子走來這裡,又站了半晌,腿覺得酸了。

  「當然。」白霜月點頭,見慕娉婷行動蹣跚,她臉上的神氣有幾分奇異,彷彿 欲伸手扶持,又躊躇著。

  「別擔心,我能走的。」似瞧出對方心思,慕娉婷又笑。

  白霜月頰邊略見暈紅,忽出手撐扶她後腰和臂膀,瞥到慕娉婷訝然挑眉,她丟出一句。「你若在這兒跌跤,跌出個孩兒,刀義天會把我五馬分屍。」

  原來是面冷心熱的姑娘。慕娉婷心暖,由著人家扶她進屋。

  剛坐妥,她面前便多了杯冒白煙的溫開水,白霜月被她一雙明眸看得不太自在,開門見山便問:「有事嗎?」

  慕娉婷輕聲道謝,捧著杯子暖手,道:「你衣服夠穿嗎?再來天就冷了,該準備冬衣,我請底下人幫你也備上幾套,可好?」

  「你……」似乎不太習慣旁人這麼對待,白霜月瞅著那張溫柔小臉片刻,突地頭一甩,抿抿唇。「不必麻煩,我沒打算久待,再過幾日,我也該走了。」

  「為什麼?你要回西塞嗎?」她眉宇間自然流洩出訝異。

  白霜月一怔,略帶困惑地問:「我走了,你不歡喜嗎?畢竟我與刀義天有過婚約,你沒將這事放在心上?」她承認,那天初會她這位刀家大少夫人,她故意當著她和刀義天的面,說出「我是你家相公沒能過門的妻子」這般的話來介紹自個兒的身份,就是沒安啥好心,想瞧瞧要掀起怎樣的風波?

  聞言,慕娉婷仍是一貫的溫和微笑,坦然道:「開始是有些不好受,不過,不全為了你與義天曾有過的婚盟,而是他有事瞞我,一直沒把那塊羊脂玉珮的事告訴我。」

  「那現下呢?你不惱他了?」

  慕娉婷搖搖螓首,秀容恬靜,歎息道:「沒惱他,我惱的其實是自己。他……他總是待我好,是我自個兒愛鑽牛角尖、跟他鬧彆扭,還說了一些奇奇怪怪、好不得體的話。」總歸是那一晚她心思迷亂,懷著身孕,教她情緒也起伏不定了。她愛他,他敬她、憐她,如此當一世夫妻不好嗎?她還胡思亂想些什麼?

  她像是又說出怪異言語,因白霜月正挑眉瞠眼,古怪地注視著她。

  「有哪邊不對嗎?」她吶吶問。

  白霜月掀唇欲語,最後仍放棄了,僅淡淡笑、淡淡道:「沒有。」

  「對了,我還得謝謝你,把另一塊羊脂玉送回來,兩個半圓合成一個,很美。」她還想著,哪天精神好些,要上繡坊選線絲,將兩塊玉編結在一塊兒。

  清冷的表情被逗得露齒笑了,白霜月道:「那玉本就不是我的,如今算是物歸原主。你歡喜就好。」

  慕娉婷含笑,徐徐喝著杯中水,正欲再同她多聊,錦繡丫頭忽而急忽忽地跑進小院的月形拱門,在那兒張望了會兒,瞧見敞開的門內,主子就坐在裡邊,也顧不得氣喘吁吁,忙拔腿衝進來。

  錦繡喘道:「小、小小姐……那個、那、那個……」

  「慢慢說,出什麼事了?」慕娉婷蹙眉,撐著腰立起。

  「……剛才……瀏陽那兒有人來傳消息,說、說……」好喘!錦繡吞嚥唾津,深吸了口氣,漲紅臉急嚷:「說駿少爺今早上總行倉庫盤點,不小心從頂倉的木梯上摔不來,頭撞出一個大血洞,昏迷不醒了!大夫說八成、八成……嗚哇哇——」

  留著話尾,她忽地哭出來。

  慕娉婷小臉瞬間慘白,顛了顛,又教白霜月及時扶住。

  「不行……要回瀏陽,現在就得定!錦繡,快讓人備馬車,我們現在就走!」

  「小姐……嗚嗚嗚……咱們等姑爺回來吧?老管事剛才已經讓人去找姑爺了,您身子這樣,不能趕路回瀏陽啊!」

  「非回去不可!我現在就走!」慕娉婷管不了這許多,白蒼蒼的臉連唇也失掉色澤。「你不去吩咐備車,我自己去!」硬聲說著,人已跨出門檻。

  「小姐啊……」

  「我陪你們回瀏陽。」一直沉默不語的白霜月驀然說道。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3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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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40:17
第九章 亂山深處水縈迴   


  顧不得身懷六甲,慕娉婷要馬伕盡最快速度趕往瀏陽,然,刀家馬車剛出湘陰城不久,在半道上竟遇七、八名黑衣客突襲。

  馬伕大哥抵擋不住,兩、三下便被打趴在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白霜月一人獨對五名敵手,其餘幾個則躍進馬車裡抓人,她想搶進,又被五把刀唰唰唰地擋將不來,內心著急,偏擺脫不掉那五人糾纏。

  車廂裡空間窄狹,錦繡擋在慕娉婷面前,尖叫聲響徹雲霄,裡邊能扔的東西全拿來砸人,到底撐不過多久,一柄大刀閃著銀光砍落,慕娉婷驚聲叫喊,未及多想,己張臂將錦繡丫頭撲倒。

  黑衣客似乎嚇了一大跳,應是收到指示,人需得活捉,因此手下留情了,手中大刀硬是側轉方向,但因下的力道過猛,幾乎是貼著慕娉婷的耳掠過,就見一大段烏絲被削斷、飛揚、四散。

  「小姐!」錦繡嚇得滿身冷汗、放聲尖叫。突見一隻黝黑大手拽住慕娉婷細瘦胳臂往外拖,原嚇軟腿的她也不知哪裡生出的力氣,發狠地撲去攀住那人鐵臂,張口便咬,兩排齒一入對方皮肉,如鉤子倒勾進去,死活不放。

  那黑衣人痛喊,甩脫不開,刀柄一轉,直直敲中她的天靈穴。

  「錦繡!」慕娉婷心痛大叫,想去抱住錦繡丫頭頓時軟倒不來的身子,無奈掙脫不開拽住自己的那只粗掌。一眨眼,人便被踉槍地拉出馬車外。

  「放開她!」白霜月神情凝重,手中一分為二的兩把短劍猛地急攻,逼退纏鬥的五人,一躍欲要奪回慕娉婷,誰知騰飛在半空的身子忽被一條斜裡打出的鳥鞭纏捆,硬生生倒拖落地。

  慕娉婷急得面容慘白,顫動的眸光循著那條陡然揮出的烏鞭瞧去,但見一名長相完美得近乎詭異的男子立在不遠處,他不知何時現身,銀藍色的眼珠如琉璃,以睥睨的姿態看著她和伏在碎石地上的白霜月。

  「你以為能逃到哪裡去?」詭異的男子說著詭異的話。

  慕娉婷尚弄不清他究竟針對誰,一陣縱蹄雜沓之聲忽地響起,由遠而近。

  黑衣人挾持著她們倆欲動身離去,短短呼息間,二十來騎高大黑馬馳近,瞬間將黑衣人團團圍困。

  見到帶頭首領,慕娉婷陡地松下心來,一柄大刀雖橫在她頸側、抵入她肌膚裡,教她感覺到痛意,但一顆倉皇的心總算穩定些許。特別是,當她瞥見心心唸唸的駿弟竟也出現在趕來的那群人裡,正焦急不已地看著她時,她儘管迷惑,為他牽掛的心卻也安定不來。

  這一方,領著一批江湖好手趕到的刀義天,見妻子落入對方手裡,驚惶得幾要把持不住。他沉肅著眉眼,直勾勾盯住那個使長鞭的詭異男子,費下好一番氣力才控制住嗓音,沉聲道:「要劫人亦要安然而退,想來沒那麼容易。放了她們兩個,我可以考慮留你生路。」

  詭異男子氣定神閒地環視週遭,長鞭陡收,將白霜月攬在身側,隨即另一隻袖朝手下黑衣人襲去,瞬忽間已將慕娉婷從對方手中劫過。

  他雙臂各摟一人,也不妥協,只詭譎牽唇,跟著身影暴然長縱,輕身功夫精絕,往最弱的一環突擊而去。

  刀義天驚怒至極,原跨坐在駿馬背上的身形倏地躍飛,幾名手下見他動手,紛紛掄刀持劍攻上,與幾名被主子遺留不來的黑衣人鬥在一起,一部分的人則緊守包圍。

  這一方,刀義天躍至半空,身如大鵬,掌風已朝詭異男子背心打去,要他不得不回身自救。

  那男人疾行如風,臂彎中雖提著兩人,慕娉婷又是即將臨盆的孕婦,他卻似乎未受影響,背後如生眼睛,在刀義天掌風即要觸身時,左肩陡然一偏,精準避過襲擊。

  「沒那麼容易!」怒駭不已,刀義天暴喝一聲,單掌隨對方側偏的方向陡然一沉,此時他身形已落,勁力更猛,渾將對方拖住,罩在掌風之下。

  男子微乎其微地蹙眉,似極不耐煩他的糾纏,幾次欲定,都被刀義天擋退不來,漸覺吃力。

  他輕功高絕,猶勝刀義天,一時間雖尋無出路竄定,但刀義天三番兩次欲奪回妻子、救下白霜月,皆被他飄忽腳步閃避過去,雙方你來我避、你避我逼,僵持片刻。

  慕娉婷被男人一袖橫過乳下牢牢捆抱。

  急速的飛騰旋轉教她頭暈目眩,喉中不住發乾,待稍稍寧定心緒,她雙手握成小拳奮力槌打,就算掙脫不開也要擾亂一番。

  便在此際,刀義天見對方微露破綻,掌風陡至,那男子忽而詭笑一聲,長袖甩推,將臂中一女整個擲飛過來。

  「啊!」身如斷線風箏,無處依扶,慕娉婷不禁叫出。她身子繃緊,危急間仍反射性護住肚腹,準備面對接不來的撞擊。

  刀義天大駭,掌風欲收不能收,牙根緊咬出血,在千鈞一髮之際硬生生轉向。

  他猿臂暴長,當中橫攬,終將妻子摟進懷裡的瞬間,便見那男子隨在慕娉婷身後撲至,兩指成勾,直取他雙目。

  慕娉婷只覺身後急竄寒涼,側眸去瞧,眼角餘光瞥見男子飛飛衣袂,駭然驚急間,原要攬緊丈夫的細瘦臂膀忽而朝對方揮去。

  「娉婷!」刀義天驚惶揚聲,身已向前。

  他堪堪避開對方兩指,趁雙方之距縮短,他掌成劍指,亦禮尚往來回給那人凌厲一招,指尖點中他大開大合的腋下之處。

  又是一聲詭笑,男子不再戀戰,挾著白霜月倒竄而去,瞬間已躍出眾人包圍,落在幾丈外,待幾名漢子策馬要追,已然不及。

  那男子倏地幾下起伏,飛身遠遁,絲毫不管那七、八名已被制伏的黑衣手下。

  終於,場面完全控制不來。

  週遭好多人,有些識得、有些沒見過面,有部分是「刀家五虎門」的好手,有幾位是刀家的江湖相與,連「南嶽天龍堂」也遣來人手相幫。慕娉婷倚在丈夫懷中,一雙黑白分明卻餘悸猶存的眼眸環顧著。頭好昏、好沉,胸口撲通撲通急跳,不斷湧出灼氣,她連連深呼息,強將那股熱氣壓下。

  「義天……我、我……駿弟他……」揚眉,見丈夫臉色難看至極。她從未見識過他這般神態,凌厲得堪稱狠絕的輪廓,鼻翼掀張,鑲嵌在眼眶裡的黝瞳如兩塊尚未過火的生鐵,兩邊額角明顯突跳,寬額布出青筋。

  他在發怒。發天大的怒氣。頭上如頂一片火,似一出口,驚憤怒極的火海便要吞沒她,焚作灰燼。

  但,他始終緊抿薄唇,始終沒開口對她言語。慕娉婷內心苦笑,也不知該如何安撫他,這一切的一切已攪得她頭重腳輕。

  「義天……有人來報,說駿弟出事了,所以我、我才……」猛然間思及何事,她柳眉顫蹙,小臉倏地刷得白慘慘。「錦繡!錦繡在馬車裡!還有馬伕大哥……老天。……白姑娘被那人帶定了,我、我……」回想著方才種種,一陣驚懼,她渾身發顫,腳步踉蹌著要奔向馬車。

  她聽見丈夫粗喘,似怒氣又攀一級,無需他出手制止,她顛了兩下,人再次倒進刀義天懷裡。

  太恨了。既驚且恨。恨她逼他去承受這種前所未有的驚心膽顫、神魂欲裂。刀義天發覺,他現下根本無法平心靜氣地面對妻子。他真怕一旦克制不住,過大的勁力要狠絕地弄傷她。

  「姐——」慕駿在此際飛奔過來,未及弱冠的年輕臉龐上滿是焦急。

  擁住她的一雙鐵臂冷然地將她移至另一個懷抱。

  慕娉婷軟軟倒坐在地,任著慕駿環住自己,迷濛眸子不由自主地追隨丈夫高大的身影。他似乎不願再理睬她,也沒那心神再搭理她,兀自背對住她,與手下、前來助拳的俠士交談著,迅速且沉穩地指揮行事。

  心口發疼、發熱,那足以灼傷喉頭的濃氣又一波漫出,嗆進眼眶和鼻腔,嗆得她眼前糊成一片,幾已瞧不清他。

  「姐,是不是很不舒服?別怕,沒事了,別怕。我扶你進馬車,一會兒就回刀家,沒事了。」感覺比較怕的應該是慕駿,他同樣慘白著臉,不住地喃喃自語,像是自個兒在安慰著自個兒。

  「提到馬車,慕娉婷神魂陡凜,緊抓住慕駿的胳臂。

  「錦繡呢?她被打倒在馬車裡,快去救她!我、我沒事,我不怕了。還有馬伕大哥,駿弟,快去救他們!」

  慕駿趕緊安撫。「他們沒事,那名馬伕大哥後腦勺的傷已經有人幫忙處理了,得安生靜養一陣,不過應無大礙。錦繡頭上腫了個包包,暫時暈厥過去,休息過後會慢慢轉醒的,別擔心。」

  聞言,慕娉婷七上八下的心緒才緩緩回復,疲弱地喃道:「那好……能轉醒就好……你怎麼樣了?有人說……說你從頂倉的大梯上摔不來,摔得好嚴重,大夫說好危險,我急著回去瞧你,怕你……怕你……」說不出口,淚水已盈眶。

  「姐,那是有人故意要誰騙你出城,好下手劫人。你瞧,我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嗎?你別哭啊!唉唉,別哭……」

  面對親姐的眼淚,慕駿開始倉皇失措。他扶著她欲將她帶上馬車之際,已向眾人交代好後續事務的刀義天去又復返,把淚眼汪汪的妻子重新攫進懷裡。

  慕駿微怔,就見姐姐被姐夫抱上馬背,她側坐著,整個人窩在丈夫懷中,彷彿有那片胸膛依靠便滿足,雖合睫垂淚,眉心的折痕已弛……




  返抵刀家,府裡的人尚不知城外的一場惡鬥,刀義天並未驚動誰,將馬交由底下人後,抱著慕娉婷疾步定回自個兒的院落。

  「義天,我沒事……」她迷迷糊糊地低喃了句,不知怎地,心窩那股燒灼仍在,且似有加劇傾向,連鼻息都熱了起來。

  不知多久過去,她勉強掀動翹睫,入眼的儘是熟悉擺設,她躺在房內的床榻上,鞋已脫,身子蓋著錦被。

  「義天…….」沒見到他,心裡牽繫著他,睡也睡不安穩。

  她猛地驚醒,有些吃力地撐起身子,套著布襪的蓮足才剛觸及地面,那渾沉的男性嗓音陡起——

  「躺回去。」

  慕娉婷輕顫了顫,發現男人就坐在床帷外的椅上,雙目沉沉地端詳她。

  被他這麼不冷不熱地淡喝,她雙足當真往榻上縮回,一手撫在肚上,一手搗在左胸,幾無血色的臉儘是驚嚇後的餘悸,幽幽迎向他的注視。

  她曉得他猶在發火,儘管心裡有一大堆疑惑,亦不敢在此刻向他問出。更何況,她身子好難受,也不明白究竟怎麼了,喉頭乾澀發燥,如之前害喜時般,直想嘔出東西。

  「義天,我想下榻倒杯水喝……可以嗎?」泛白的唇勾出彎彎一抹淺笑。

  男人雙臂盤胸,似隱忍許久,再也忍無可忍,唇一扯,忽問:「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

  「我、我……」她抿抿唇,嚥了咽津唾潤喉,好一會兒才嚅出聲音。「我不應該急忽忽地出城,該要……該要等你回來再、再……」略頓,她咬住下唇,羽睫固執地揚起,又道:「可是我沒辦法。錦繡說……老管事說、說有人說駿弟性命垂危,我急著回瀏陽,你又不知何時才回來,我沒法等……」

  「所謂的『有人』是誰?你也沒弄清,傻呼呼地就掉進人家的圈套。」不凶她、不凶她!刀義天咬牙壓制心頭火,仰首,連連作了好幾個深呼吸,盤胸的十指分別掐進胳臂裡。捨不得掐她,只好狠掐自己。

  半晌過去,稍穩住心緒,他繼而又說:「老管事遣人來知會我時,慕駿就跟在我身邊,活蹦亂跳得很。你要能等,也不會有這場意外。」

  「啊?」她瞠眼,小嘴微啟,手悄悄抓縐衣裙。「駿弟跟你在一起?他怎麼來了也沒讓我知道?還有,那些人為什麼要劫我?他們……他們是要用我來對付你和慕家嗎?」順著他的話語,她還是忍不住將心中疑惑問出。

  房中靜過一陣,刀義天沉吟著,最終仍決定將內幕告知。「當年,慕家在河道上連船帶貨遭劫,江南收絲極不順利,頻遇阻撓,甚至有人幾次三番對慕駿下毒手,這些事皆與你親二叔有關,他是內應,而背後支持的勢力正是那批黑衣客。」

  慕娉婷呼吸一促。「而那個有著一對奇異眼珠的詭異男子……是那些黑衣客的主子?他原要劫我,卻把白姑娘抓走了。」

  「白霜月要躲的人就是他。那年白家悔婚,跟那個男人有關。」

  「啊?!」她再次瞪大眼眸。

  刀義天撇撇嘴又道:「她避至於此,亦帶來關於那個組織的部分內情。那男人野心極大,若不想出對策相應,中原武林怕要不得安寧。這幾日『刀家五虎門』忙著召集各路好手,只是尚未擬定萬全之計,對方竟已開始動作。」

  「原來……」聞言,她微微頷首,輕歎道:「二叔欲謀慕家家產之事,當年,阿爹和我隱約知曉的,只是爹念在手足之情,遲遲不願與二叔撕破臉,可又憂心駿弟的安危……」然後,她嫁進刀家,從此,護住慕家家業、保慕駿平安無險之事,也成了刀家的責任。忍不住地,她再一次歎息。「謝謝……今天擅自出城的事,我、我很對不起……」

  見她憐弱地垂下粉頸,原是長至腰間的雲發少掉一大截,變得一邊高、一邊低,刀義天既心疼又憤怒,也不知該上前抱住她、安慰她,抑或冷峻到底,徹底給她一個警惕。

  陡然問,他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如此清晰,終生難忘,教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穩住的火氣又瞬間拉高竄騰。

  「你就只做錯這一件事嗎?」

  慕娉婷輕「咦」了聲,再次抬起螓首面對他,眸似迷霧,神情無辜。

  刀義天今日不知第幾回磨牙,粗嗄嗓音像從齒縫中進出,每個字都刺耳、刺心。「城外打鬥時,那男子撲來欲要襲擊我,你下退避,反倒挺向前揮打他?你到底在想什麼?非得教我提心吊膽、嚇出週身冷汗嗎引」乾脆挑明說了,因他的妻子根本不覺這有何過錯。

  她是他的妻,不倚靠他,要去靠誰?

  以為那雙手無寸鐵、無絲毫縛雞之力的手,能擋得不多少事?

  她這性情……這性情啊……總讓他心痛神亂,驚憤莫名,彷彿在鬼門關前來來回回走過好幾遭。

  慕娉婷唇嚅了又止,似乎也不知該作何辯駁,片刻過去,只嚅出一句話!

  「我很抱歉.……」身子發軟,她勉強挪動,緩慢地往後靠著床柱,擰著柳眉兒,幽幽苦笑。「我很抱歉……」

  刀義天心情惡劣,弄不清這麼責問她到底想要她如何?聽她認錯,他心結未松,反倒糾纏得更嚴重了。

  罷了、罷了,他還能怎麼著?

  即便為她牽掛一輩子,也是該當。

  頭一甩,他沉著臉走到桌邊,取了杯子,將備在箱籠裡保溫的整壺溫開水提來,重新回到榻邊。

  「謝謝……」慕娉婷彎唇,接過他為她斟上的溫熱開水,湊唇喝下。

  她徐徐飲著,讓溫潤液體滑入乾澀的咽喉,那杯水即將喝盡,她心想著,還要同丈夫再討一杯,說不準,要把整壺都給喝光了……她神思幽蕩,不禁想起與他成親的那一晚,那時的她好緊張,緊張得胃都糾成團,喉頭不斷發燥,她同樣跟他討水喝,他心底笑話著她,但嘴上不說,帶笑的眼神溫暖無比,也是為她提來整壺的甘露……

  忽地,她全然不知發生何事,只覺那股灼氣再也無法壓抑,像被入喉的水無端端一帶,驀地往喉頭激湧,隨即,甜腥氣味洶湧衝出!

  「娉婷!」

  她聽見丈夫駭然厲喊,聽見茶壺、茶杯摔落地面的碎裂聲,聽見自己難聽的嘔吐聲。

  一口又一口的鮮血混著剛進喉的溫開水嘔將出來,把她精心刺繡的枕面和被面全糟蹋了。

  熟悉的臂膀緊緊擁住她,她眸光已淡,看不見他,卻嗅到他的氣息。

  喘著氣,她攀著那強而有力的臂膀,感覺到他的顫抖,她幽然苦笑。

  「義天……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很抱歉……」又讓他提心吊膽、嚇出滿身冷汗了。

  她真的不是存心的呀……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8 11:3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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