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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拚命十三郎【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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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45:13 |倒序瀏覽
【簡介】

當年若無十三師哥,她桂元芳這條小命早玩完了,
他為她拚命、於她有恩,因此她決定當他的「定心丸」,
只要他喜歡的,她都拚命喜愛——只除了他愛上的姑娘。
為何都試過又試,仍沒法愛屋及烏地喜歡他心儀的人呢?
她驚覺,這一回自個兒真的很不對勁呀……

韓寶魁恐怕一輩子也弄不明白,小師妹究竟在想些什麼?
明明就不是塊習武的料,卻硬是咬牙陪他撐著;
其實很怕疼,可打起架來竟比他這個大男人還狠!
她種種「不要命」的行徑攪得他提心吊膽,頭痛心也痛,
可直到把她給吼走了,他才發現少了她,做啥都不對啊!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文章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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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5 19:12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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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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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46:55
第一章   


  「依我說,你是他的定心丸兒。」中年漢子年紀約莫四十開外,瞇瞇眼,圓頰清須,不笑也似在笑。

  「依我說,我叫作『桂圓兒』,不叫『定心丸』。」小姑娘當真小小小,模樣與妝扮皆稚嫩,頭頂梳著雙髻,扎上翠綠髮帶,穿著合身功夫裝,圓亮大眼此時故意學中年漢子細瞇瞇的,笑得頂開懷。

  「依我說,你是桂圓,也是他的定心丸。」

  「依我說,你是『湖莊』的主事,也是我大師哥。」

  「依我說,我確實是你大師哥。」笑彌勒般呵笑,黑鬚後的雙下巴抖動,蒲扇大掌拍拍她髮髻。

  小姑娘挑眉。「依我說,你比較像我爹。」

  「呵,小桂圓記得親爹的模樣了?」

  「不記得。可咱會記得你。一直記著。」




  世間裡,人人皆有爹娘,她桂元芳當然也不例外,偏生有些人與父母手足的緣分薄之又薄、淡得不能再淡,她桂元芳便是其中一個。

  親爹、親娘不是不想要她,而是那年黃河水患嚴重,好幾處河段暴漲決堤,她的親人們全喪了命,只剩她孤單一人。

  那一年,她像是六歲、又像七歲,記不太得了,爹把她丟進空的水缸裡,伸臂要去拉住娘,可大水發得好快,轟隆隆地沖淹過來,去得更疾,把地面上的莊稼和屋房一口氣全刮除了去。

  水退盡,載浮載沈的大缸落了地,她七手八腳地從裡邊爬出,河畔小村滿目瘡痍、慘不忍睹,她拖著小小的步伐從村頭尋到村尾,終於在半里的村外找到阿娘裹滿黃泥的屍身。




  「你爹呢?」嘶啞的嗓音不太好聽,問著蹲坐在娘親身旁的她。

  循聲,她僵硬地抬起小臉,怔怔望著那背光而立的黑影。

  「你爹呢?」那人又問。流動的天光一下子劃過他面龐,陡明陡滅,那雙黑黝黝的眸子沒什麼感情。

  她認出眼前高大的少年。

  少年與她一樣是河畔小村裡的人家,娘同她囑咐過,別接近他、別和他說話,得離他遠遠的,不單只她這樣,村裡其他人也都不來跟他說話。那些人說,他爹還病著,他娘就和自個兒的小叔在一塊兒親熱了,他其實得喊自個兒叔叔一聲親爹。她有些似懂非懂。

  她對他搖搖頭。不知爹到哪兒去了。

  少年抿唇不語,掉頭走開。

  她心底害怕又躊躇,想喊住他,唇瓣嚅著卻擠不出聲音。娘說過,別和他說話的,但是……但是……來不及了,沒有什麼「但是」,他早都走遠了。

  她發傻繼續蹲坐在那兒,拉著娘好冰的手,也不懂得哭。

  不知過去多久,那高大黑影去而復返,再一次籠罩她……那瞬間,她被他好認真的、好嚴肅的臉震懾住,啥話也發不出,只能呆呆瞅著他不知打哪兒找到的鋤頭,掘著土,挖出一個深坑,把她阿娘放進坑裡……




  「十三哥……日頭都爬到房頂了,還、還還練啊?」話裡透著努力要掩飾、卻也掩不過的顫音。

  「練。」沉沉一吐,人如聲沈,兩隻分別踩在樁木上的粗健長腿不動如山,馬步扎得十足十。

  桂元芳知道自個兒根本是白問。

  她這十三師哥,年方二十,可卻少年老成得很,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日日練蹲樁、扎馬步,非練足至少一個時辰不可。今兒個算輕巧了,有時還見他雙臂各提著裝滿水的大桶,連天靈也頂著大水缸,一練馬步功也能練到老僧入定的境界。而這「湖莊」裡經營的買賣,全在水路上來去,就得有他這種下盤穩若泰山的角色,不怕船板底下水流浮蕩。

  好。練就練。同他拚了!

  據聞,她還是他的「定心丸」呢!他能定在木樁上,她怎麼就不能?今日便定給大夥兒瞅瞅!

  深呼息,清氣上升、濁氣下沉,最後氣守丹田。穩住。費勁兒把馬步穩住,至少……是使出吃奶氣力嘗試要穩住。

  低沉的男音又起。「你收功,別練。」

  該是察覺到她不住暗顫的雙腿吧?

  「我定、我定定定!我練!」她是定心丸。

  「你定不住了,呼息吐納皆亂,再練無益。」

  存心潑她冷水啊?她張嘴欲回話,真氣突地有些兒提不上來,忙寧神穩下。

  靜默了會兒,那慢吞吞的男音再道:「你才十二、三歲,練功過頭,怕要抽不長身子骨,一輩子當定小姑娘。」

  「哇啊啊——哎呀!」偏要拿這事戳她脊樑骨嗎?瞧,真害她定不住了吧!她是矮,但人小志氣高,就不信一輩子都得矮人好幾截!

  「湖莊」內院的練武場裡響起長長的哀呼,原是好生平靜的午前時分,教桂元芳脆嗓陡然一扯,正銜枝飛回簷下築巢的雀鳥顫了顫雙翅,小身子起伏一番,險些落地。

  「桂圓!」任憑韓寶魁反應再如何迅捷,依舊沒來得及拉住直直跌到木樁底下的小師妹。木樁陣高高低低,他慣於在最高的兩根木樁上「蹲樁」。硬要追在他後頭似的,他蹲最高的兩根,她便要蹲次高的兩根,日日都是如此,和他在樁上耗著,從沒想過量力而為。

  他愣不明白,她那顆小腦袋瓜究竟打啥主意?

  一躍落地,套著半筒黑靴的大腳幾無聲響地立在小姑娘面前,二十歲的韓寶魁身上穿著再簡樸不過的藍衣、黑褲,露出兩隻肌理賁結的鐵臂,早生得虎背熊腰,較尋常青年還要精壯,動作卻俐落乾淨得很,絲毫不見拙氣。

  「十三哥……」以不太雅觀的姿態趴在地上的桂元芳,委屈地抬起小臉。

  韓寶魁默不作聲,即便歎氣,也是歎在心底。

  他彎身把沒幾兩肉的她拎起來,一路拎過練武場、拎過迴廊和內廳,最後拎進小姑娘家的香閨裡。

  說是香閨,其實也沒香到哪兒去,床榻、桌椅、箱櫃等等,全是一般擺設,就僅是角落多擺置了梳妝台、灰布床帷外多罩了層粉紅紗簾、被褥與榻墊選的是女兒家鍾愛的色澤和繡面罷了。

  但女兒家鍾愛,並非表示桂元芳也愛。房裡那些偏女兒家氣息的玩意兒,全是大師哥硬教人替她張羅來的,說她到底是姑娘家,多少總該與男子不同,若非她一擋再擋、推三阻四,她這間房早不知變成啥樣,肯定連繡架、琴案、金猊香爐等等也給擺上了。

  被擱到自個兒榻上,桂元芳下意識地抬起指尖觸著額頭,才碰上,細腕立時讓韓寶魁握住。

  「流血了,別亂動。」他說話,總這麼一個調調兒,徐徐的、緩緩的,天塌下來都不成大事似的。

  「哇啊!」真見血啦!桂元芳指尖已沾著稠紅,眸子圓瞠。跌下木樁那一剎那只覺額頭熱麻,現下才知痛。

  「不打緊,咱還挺得住。這點小痛小傷算啥兒呀?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不驚、不驚……噢!嘶嘶——唔……」待韓寶魁打濕巾子輕拭她傷額,逞強的小嘴終於露出點兒怕疼的本性。

  擦掉血跡,韓寶魁熟門熟路地從櫃子裡搬出常備藥箱,粗指挖出一小坨「止血化瘀膏」,都還沒往她腫額上抹去,那張小臉蛋已瞇緊眼、蹙起眉、繃緊牙,呼息還寸長寸短的,瞧兩排翹睫都顫抖抖了。

  隱忍好半晌,該來的疼痛沒落下,桂元芳深吸口氣,先狐疑地睜開一隻眸子,哪知這一睜,恰與那雙漆黑的眼瞳對個正著,教她另一隻眼也跟著睜大了。

  便是這樣的神態。

  好認真、好嚴肅,有幾分讀不出的陰晦,會勾起她一些記憶。




  「走吧。」在新墳頭前端正地壓著一塊石頭後,少年起身,對著怔怔然的小女娃道。

  她沒動,仍蹲坐著,一瞬也不瞬地瞪著他攤平在前的一隻手。

  他的掌心瞧起來大大厚厚的,有泥、有硬繭子,她恍惚瞅著,心底和耳畔有個小小聲響,不斷慫恿自個兒去拉住,可又有些兒裹足不前。娘說過,別同他說話……

  「你想餓死,就留下吧。」神色陰鬱,他平靜地丟下話,轉身要走。

  她心兒一驚,小小身子跳起,攀住他臂膀。

  她不要餓死。

  她不想死。




  他說,只要走出那地界,往河水沒作亂的地方去,興許就能活命。

  她想活,不想變成冰冷冷的屍體。娘躺在墳裡,爹教大水沖走,她孤伶伶一個,她要跟他走,去能活命的所在……

  「怕痛,喊出來無妨。」

  如今,少年已長成青年模樣,老成的本色沒變,更形高大的身影也還是籠罩著她。

  桂元芳傻愣傻愣的,一會兒腦子才理出他的話意,下巴不禁一揚。

  「不怕。我也不喊。你哪只眼睛瞧見我怕啦?」

  兩隻眼睛全瞧見了。韓寶魁依然惜字如金,嘴角略扯,似有笑味兒,可惜沒盡然散發出來便收斂了。

  一掌按住她的腦門兒,他指尖那坨藥膏塗上她的額,模糊聽見抽氣聲,旋即又怕丟臉似地趕緊忍住,他力道未撤,仍避開小口子,緩緩把藥推揉開。

  房裡的氛圍也不知算不算得上溫馨,但桂元芳倒挺習慣自個兒與十三師哥靠得這般近,還「肌膚相親」著,縱使皮肉痛,週遭的氣味卻是安定的。她咬咬牙,憋住口氣,任他左搓右揉。唔……不痛!不痛、不痛!她不怕痛!

  「往後別勉強。」韓寶魁忽而道。明是怕疼的人兒,卻總要逞能,好似教人看穿,要大滅威風。許多時候,他不太懂她。

  待將她額上瘀青推開、小口子裹了藥後,他把藥箱子重新擱回櫃內,跟著替自個兒斟了杯茶,大口灌盡。

  「勉強啥兒呀?」用力眨掉忍痛的眼淚。可惡!她好歹也是江湖兒女,連這點氣魄都拿不出來,能見人嗎?

  「練武過度,傷身。」接連再斟五回茶水。他渴了。

  「那你還拚命練?」一骨碌跳下榻,渾沒在意小臉蛋已然破相,她蹦到方桌邊,取來杯子倒茶,才發覺茶壺已空空如也,只淌得出幾滴來聊表安慰。

  她大眼一瞄,韓寶魁立即會意,極自然地把手中尚有七分滿的杯子遞去,她咧嘴笑,接過,老實不客氣地喝將起來。

  「我沒拚命。」他聲嗓持平,目光深黝。

  圓瞳瞪了他一眼,有些沒好氣。「好吧,你只是隨便練練,拚命的那個是我,行了吧?」還「定心丸」呢,說是「悶氣丸」還差不多!桂元芳搖搖頭,乾脆咕嚕一聲灌完茶。

  韓寶魁沒察覺自個兒仍緊盯著小姑娘的傷額直瞧,瞧得眉峰成巒,連打好幾個皺折。那傷好礙眼,像在她粉嫩臉上大剌剌地蓋印,口子雖小,沒準兒要留下疤。

  「明日起,我在『丹楓渚』為師父守關三個月,你待在莊裡,聽眾位師哥的話,每日練武適可而止,別……別太拚命。額傷盡量別碰水,留疤不好看。」他難得一次說這麼長的話。

  講到這事兒,桂元芳突地鬧騰出一肚子火。

  「師父不公允,只讓你守關!」

  眉心的結打得更深,韓寶魁道:「師父雲遊四海,兩年才回『丹楓渚』一次,點撥我武藝的時候不多,守關其實是陪師父一塊兒閉關練武,怎麼不公允?」

  「師父教你和師哥們功夫,不教我,就這點不公!」她個兒好小,挺直腰背、頭頂都還勾不著他胳肢窩的高度,眉目間的怨念倒讓氣勢增加不少。

  這怨,其來有自。

  想她當初也是連磕九個響頭、行過拜師大禮,可師父好樣兒的,一身內外兼修的絕妙武藝只教男徒,傳授給她這個唯一的小女徒弟的,除了用小石子打麻雀、自製釣竿釣魚、劈竹篾作風車、糊紙鳶、踢花毽子、打陀螺諸如此類「不學無術」的功夫外,啥兒值得說嘴的本領也沒教。

  她這些年習得的粗淺武藝,全賴「湖莊」一干大小師哥們東授一點、西傳一些,想來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難了些,但強身健體倒也還成。再有,師哥們教她的本門輕功,她學得極為上手,倘若真要提,也只有這逃命的本事學得還像樣些。

  會拜在「丹楓老人」門下,對當年那兩個落魄的孩子而言,一切始料未及。儘管她桂元芳現下也是小小年歲,可回想起六年前那場大水、毀得一乾二淨的河畔小村、娘親裹泥的身子,以及和少年相依為命整整半年的日子,顛沛流離、從一處流浪到另一處,她記憶依然清晰。

  若無他,她活不了命。

  遇見「丹楓老人」是在一處躲雨的破廟裡,當時,她被人捆成麻花正要往大黑布袋塞,她後來才知,那些個惡人專幹這等勾當,見有孩童落單便擄劫而去,轉手賣給人牙子。

  那一夜,她確實嚇壞了,小半部分是被那些個壞蛋嚇著,大半部分是教猛然發狂的少年給驚駭住。

  他像瘋了似,不逃,還妄想搶回她。五、六個惡漢掄拳揍他一個,他被打趴在地,卻從地上抄起木棍見影就打,放聲狂哮,就算教重拳擊中、大腳踢踹,頭破血流都渾沒痛覺一般,絲毫不退縮,反倒越打越狠。

  那些人打著如意算盤,原也要連他一塊擄走,多少賣個價錢,後來見勢態不對,有兩名夥伴竟硬生生讓他打斷手骨和小腿骨,剩餘幾個再也顧不得其他,亮出白晃晃的傢伙來,想一刀砍翻他。「丹楓老人」出現時,他所中的刀傷早把身軀染得通紅,濺得地上血點斑斑。

  那是她首回見他拚命。

  不要命的打法駭得她失魂發怔、心突突飛跳,都快跳出嗓口。在那時刻,他的一雙漆黑眼睛彷彿變成兩團火,冒著熊熊大火,野蠻狂竄,當真是拿命在拚,拚個你死我活、魚死網破。

  韓寶魁試著擺平眉間糾結,沉吟著努力要找個好理由,好半晌,黝臉回復沉靜,他慢條斯理道:「習武吃苦。師父疼你。」

  「師父疼我,師哥們疼我。師哥們個個像我親爹,師父是親爺爺!」桂元芳鼓起腮幫子嚷道。她上頭幾位師哥,除他以外,其餘十二位年紀都大到足可當她爹啦!更別提在江湖上縱橫六十載,爾後歸隱山林十餘年,且又雲遊四海十餘年的師父「丹楓老人」了,說不定當她曾曾爺爺,都還挺夠格的。

  甫喊完,她忽又唉唉歎氣,乾脆一屁股坐在椅凳上,略臉紅地搔著額角。

  「其實……你不說開,我心裡也知曉,反正我資質不美,不是啥兒練武的好料。師父當年救咱倆來『湖莊』,治好你的傷後,他想收你為徒,這才順道收了我。」她不是不滿,她也心存感激,可就是覺得悶氣,好像整個「湖莊」數她最沒用,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師哥們八成想把她養成大戶人家裡的閨女兒。

  靜望著她頭頂秀氣的發漩,抿唇不語,似乎透出點兒默認的意味,韓寶魁面容一整,還是發話了。「你小女兒家,用不著拚命習武,總之……有事,我同師哥們會頂著。」

  唉!要他安慰人當真難了,連說句謊話哄她開心都不會。桂元芳心底有些小受傷,她確實不是練武的美材,這點兒,她挺有自知之明的,但想通了也就無妨。大師哥還教過她呢,什麼……天生我材必有用,她這根「材」,總是能找到用處,絕不會成了廢材的。

  她心緒轉換得好快,原就是提得起、放得下的開闊性子,一旦想過,便海闊天空,不鑽牛角尖兒的。

  她揚眉與他深邃眼光對上,驀地噗哧笑出。

  韓寶魁眉目一軒,額角跳了跳,不懂小姑娘家的思緒起伏,只得靜靜同她相凝。

  「十三哥……」菱唇嚅出揉著依戀的脆音,小姑娘的眸波即便清純稚氣,亦能蕩出多情的隱瀾。

  他胸口微震,深目細瞇。

  她笑。「我遲早得長大,不能什麼事都躲在師哥們後頭。『桂圓』儘管不起眼,也自有它的功用,十三哥別瞧我不起。」

  韓寶魁搖頭。「我沒有瞧不起你。」

  被他鄭重的模樣逗笑,她又習慣性地搔搔額角、抓抓耳朵,房中靜了片刻,也不曉得那個疑問怎麼會浮上心頭、順順地便問出口來—— 

  「十三哥,那時……你為什麼不逃?」

  韓寶魁蹙眉,不明白她的問話,聽那深含情誼的脆音繼而道——

  「當年在那間破廟裡,你沒逃,還同那些惡人打起來,打得昏天黑地,發了狠,連命也不要似的。我現下想著,心還怦怦亂跳,你拚命的模樣真駭人,我一輩子也不忘。」

  怎說起那一年的事?

  韓寶魁表情悶悶的,不答反問:「你怕?我嚇著你了?」

  「當然怕呀!」她好坦白,連連使勁兒點頭。「怕你不要命,更怕壞人要了你的命!還好師父路過,及時出手相救。你那時明明有機會逃的,怎不逃?」

  他瞧起來仍是悶,除此以外,沒多大表情,淡淡再反問:「為何要逃?」

  「你我非親非故,幹麼非救我不可?」

  他五官算得上清俊,卻因黝黑膚澤而顯得粗獷。他沉默了會兒,聲嗓仍放縱不開,略微沈鬱著。

  「不是非親非故,你那時是小跟班,現下是小師妹。」

  所以,於情於理,他都得關照她嗎?唉唉,什麼說辭啊?桂元芳忍不住又噗哧一笑,妙目眨呀眨的。

  她這個十三師哥外表儘管嚴肅老成,可說穿了,內心是很溫柔的。瞧,才稍稍提及當年往事,明是他待她有恩,他是她桂元芳的大恩公,她這個受恩之人臉都沒紅,怎麼施恩者的臉皮倒隱隱暗赭了?活像她拿言語擠兌他、欺負他似的。

  他練功拚命,打架也拚命,當真是不服軟的性情,要想當好這顆「定心丸」,瞧來得費她不少氣力。

  「十三哥,你為我拚命,我也能為你拚命的。你信不?」

  黑濃的兩道眉略略糾結,隨即鬆弛。韓寶魁盯著小姑娘躍躍欲試且信誓旦旦的臉容,心頭不安,脊背泛冷,腦門發麻。

  他要她豁命出去幹什麼?

  那些惡人倘若真擄走她,他便從此孑然一身、再沒人相伴。

  他真恨孤單一人的感覺,真恨村裡那些男女老幼古怪的眼光。所以,那場大水發得好。所以,他得搶回她。

  他不逃,寧可被打得渾身浴血也不獨自逃開。他咆哮、他拚命,哪裡是為她?說到底,全是私心。

  她把他想得太清高了。

  這些話,他該清楚道出,可兩片紫唇掀動幾下,嗓眼不知同他鬧哪門子脾氣,竟半天擠不出一個字來,只能愣愣地對住她的笑顏。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5 19:1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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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47:33
第二章   


  「我想,我不是你親爹。」男子五官清臞、身形修長,很有修道人的神氣。

  「我想,你該是我二師哥,還真不是我親爹。」小姑娘身子抽長了好些,雙髻從去年起就不紮了,輕軟軟地披散著,有時若飛亂得心煩,不是拿緞帶隨意束起,便是編出一條黑亮的麻花辮子,俏生生地甩在身後。

  「我想,我要真當了爹,肯定是個好爹。」帶著神仙味兒的眉飄飄一揚。

  「我想,你都這把歲數,要娶妻生子得快。」

  「我想,不如你喊我爹更快。」細長眼笑咪味的。

  「我想,你先把那手『糖炒栗子』的功夫說給我聽,咱們再來談爹不爹的事。」

  「我想,那手功夫叫作『鐵沙掌』,跟『糖炒栗子』沒啥相干。」

  「我想,這中間淵源頗深。」小姑娘挺正經地深思晃腦。

  「我想,相煎何太急,你是桂圓兒,不應該和栗子為難。」男子考慮要不要連踏個七步,也來作首詩。

  桂圓和栗子,八竿子打得著嗎?小姑娘雙手盤在胸前,秀顎略抬,眼張七分,挺有江湖味。「是桂圓會叫爹,還是粟子會叫爹?」

  「桂圓。」唔……

  「很好。那你該知道怎麼做了。」




  逤逤逤……逤逤逤……快炒。

  逤……逤逤逤……再使勁兒炒。

  底下燒著旺火,大鐵鏤裡,無數粒小石子相互磨蹭、翻滾、撞擊,忽上忽下跳騰著,一下下的翻炒早把石子的稜角全然磨去,磨得光滑黑溜,粒粒宛若玄晶,卻散出灼燙的熱度,真探手去碰,足能燙下一層皮肉,跟擱在燒紅鐵板上煎烤也差不多模樣。

  「哎喲喂,火燒得都通紅泛青了,您瞧這是……怎麼又教十三爺赤手炒栗子了?」林間蜿蜒而來的一條小土道,一名農家婦人手挽竹籃,籃子裡原擺著大米飯和兩樣小菜,剛給下田的丈夫送午飯過去,一路走回,邊拾著掉落的生毛栗,已撿著籃中七、八分滿。

  農婦瞥見自家小院裡的兩貴客,忙走近,還不及再說,蹲在大鏤旁、幫五個大小孩子剝著熱呼呼香栗的小姑娘已揚睫巧笑,清著嗓音道:「陸大嫂子別擔心,我十三師哥那雙手專練這門功,這火侯還不夠他暖手呢!孩子們想吃糖炒栗子,我恰好從莊裡扛來十斤紅糖,沿途過來這兒也拾了些毛栗子,您和陸大哥不在,咱和師哥見傢伙都擱在院前,就自作主張起火架鏤了。」

  陸家大嫂心裡知曉,小姑娘每回嘴裡說「恰好」,其實總特意關照。

  他們一家七口除靠著田里莊稼過活,時不時就炒些栗子、蒸紅糖糕上大街叫賣去,多少貼補家用。再有,便是靠「湖莊」照顧。這些年若沒「湖莊」幫襯著,洞庭湖一帶的莊稼人還不知怎麼過活呢!

  「好香的,這時節正巧,栗子肥圓香甜,陸大嫂,您快過來吃些。」邊嚷,桂元芳邊「啵」地掰開一顆大栗子,這會兒沒餵進孩子的嘴裡,捻在指尖一抬,整顆抵到單膝跪在一旁、揮動雙臂埋頭快炒的韓寶魁唇下。

  香栗送來,緊抿的紫唇一下子被哄開,張口吃了。

  見狀,陸大嫂子笑了笑。孩子們喊著她,小手臂有的幫她接過竹籃放下,有的也送上剝好的香栗,她拿了孩子手心裡的栗子,自個兒不吃,倒又餵進孩子們的嘴隉。

  「咱沒擔心,只覺得過意不去。十三爺這手功夫用來糖炒栗子,實在是殺雞用了牛刀,真委屈他啦!」

  桂元芳猛搖頭,半開玩笑。「不委屈、不委屈,我十三哥樂意得很!他愛吃糖炒栗子嘛,而且還得挑成顆渾圓的,剝碎了,他還不吃呢!我小心伺候著,他哪裡委屈?」

  又一顆剝得光溜溜的圓栗抵近,沒來由的,韓寶魁黝黑的面皮底下忽地有些發熱。他想駁她的話,說自個兒其實沒多愛吃栗子,說即便是剝碎的栗肉,他也吃,他、他……怪了,怎麼回事?還當真說不出口、駁不倒她?!

  微焦的香味好誘人,鑽進鼻腔、遁人心肺,他的嘴不受控制,直到嚼出滿嘴香甜,綿軟松滑的口感好教心裡感動,意會過來時早來不及,他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原來,他真喜歡吃糖炒栗子?還得剝得漂漂亮亮的?

  他心裡的事,她沒說,他竟也現下才察覺!

  自四年前,他隨師父在「丹楓渚」閉關過後,平時除修練內家氣功,也開始練起「鐵沙掌」這門外家硬氣功。「丹楓老人」門下以內外兼修見長,前年他「鐵沙掌」已有小成,一雙手練得指節圓突,發功時兩掌通紅如血,後又練起「金鐘罩」的功夫,尋常刀劍已傷不了他一身銅皮鐵骨。如今,拿兩隻粗紅大手運功炒著滿鏤石子和栗子,該說小事一樁、游刃有餘呢,抑是殺雞焉用牛刀、委屈他了?韓寶魁內心苦笑了笑,也不發話,繼續逤逤逤地猛炒。

  有桂元芳在場,氣氛向來熱絡,何況還有陸家五個大小孩子。兩個排行老大、老二的小姊姊常幫娘親做家事、照顧弟妹,此時正挨在韓寶魁和桂元芳中間,一個剜出一粒粒生毛栗丟進鏤裡,一個則和桂元芳剝熟栗子給弟妹吃。

  韓寶魁聽著小師妹和陸家大嫂話家常、問著近來狀況,他略偏頭查看底下火勢,剛回正上半身,一隻細瘦臂膀舉得老高橫在面前,指尖同樣捏著一粒大香栗,要他吃。是陸家老大,十歲不到的小姊姊。

  他一愣,和小丫頭大眼瞪小眼。

  「我照著桂圓姊姊的法子剝的,很漂亮,沒有碎碎的,十三爺吃。」

  陸家大妞衝著他笑咧嘴,心無城府,眼睛瞇成兩彎兒。

  他面龐略側,目光下意識瞥向離自個兒僅半臂之距的桂元芳,後者的小臉蛋也對著他咧嘴,嘴角露出兩點小梨渦,但不是心無城府,那雙眼閃著星火,促狹地睨著他。

  心頭熱,峻頰亦暗冒著熱氣,韓寶魁覺得自己真像鐵鏤裡炒熱的黑石子,也不曉得在不好意思什麼。正欲張口,桂元芳已快他一步搶下大妞手裡的栗子,猛地往他嘴裡塞,並一把搗住,險些也掩掉他鼻息,還嘿嘿怪笑。

  「大妞,睜眼瞧好啦!你十三爺喜歡人家這麼喂東西,記住了!」

  孩子們看得目瞪口呆。

  韓寶魁在他們心目中總是不苟言笑,雖沒到難以親近的地步,也不太敢放肆去「褻玩」,不像桂元芳是天生孩子王,兩下輕易就跟孩子攪和在一塊兒,啥事都鬧騰得出來。

  這一方,韓寶魁好不容易嚥下碩大栗子,雙掌剛散功,尚留灼燙,因此他沒敢用掌心碰她,鐵臂當頭一攬,把桂元芳的小腦袋瓜直接勾將過來,一副打算當場勒暈她的氣勢。

  桂元芳也不手軟,他勒她頸子,她兩手立即捆抱他身軀,使了招二師哥教過的大鎖拿功,手互抓兩腕,大有要一舉箍碎他胸骨的神氣。若非此刻盤坐在地,她兩腿准老實不客氣地一併夾住他腰身,教他動彈不得。

  「嗚哇啊啊啊……」

  「嗚嗚嗚……哇啊啊……」

  呃……完啦完啦!嚇到孩子啦!

  淒厲的啼哭一起,糾纏緊貼的兩人頓時定住不敢稍動,四隻眼睛同時望住縮在陸大嫂懷裡的四妞和才滿三歲的大小子,而其他三個較大的女孩兒也全擠在一塊兒,瞪大眼望著他倆「廝殺」。

  桂元芳臉白了白,兩片唇忙扯得開開的,笑出一口潔牙,脆聲嚷:「沒事!沒事、沒事!桂圓姊姊和你們十三爺鬧著玩的,咱倆相親相愛,打是情、罵是愛,他勒我、我箍他,可他沒真的勒我、我也沒真的箍他,他捨不得使勁兒、我也沒真的用力。他要真勒疼我,我會哭,響亮地哭,可我沒哭,那就不疼,唉唉唉……別哭啊——」

  胡亂地嚷出一長串後,她從男人的胳臂裡抬起臉孔,原想求救,可一瞥見那張神情嚴肅又古怪的男性面龐,頓時醒悟過來——這年頭,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自救比求救實在得多!

  「快笑!」脆音壓沈。

  不由得韓寶魁不笑,因姑娘家兩隻圓潤指尖分別按住他嘴角,大刺刺地往上一提,硬是替他勾出一抹好滑稽的笑弧,還故意抖個不停,意圖造成呵呵笑的顫動感。

  「呵呵呵……」結果,是率先娛樂到陸家大嫂。

  娘親在笑,桂圓姊姊也笑,幾雙童稚的眼睛瞄著被擺弄出怪怪笑臉的十三爺,見他眼珠子黑黝黝,真沒生氣模樣,這才安了心。

  「桂圓姑娘和十三爺真逗,你們倆可真要好。」陸大嫂笑道。

  師哥和師妹感情和睦,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桂元芳本沒想太多,韓寶魁更沒多想。兩人相處多年,她時不時偷襲他、拿他喂招,可也不是真打、真踢,而他總是見招拆招,偶爾回敬幾下,由著她玩鬧,如同適才兩人勒過來、箍過去,好玩罷了,再自然不過。但一聽到陸大嫂的話、瞅見她眼中若有所知的笑意,不知怎地回事,像有兩隻小蟻分別爬上了他倆心窩。

  他垂眸,她揚睫,四目相接,詭異的搔癢讓桂元芳渾身一震,忙從那強壯的男性臂彎中坐直身軀。

  見鬼了!她哪兒不對勁兒?臉頰竟敢給她冒熱氣?!

  韓寶魁胸口亦莫名發癢,忍不住還抬起指搔了搔。哪裡怪?他也說不上來。他假咳幾聲清清喉頭,終對住陸大嫂問起此趟前來的真正目的。

  「近日,『湖莊』接到消息,說有幾批河寇不按規矩行事、上岸打劫,擾了不少農家,這裡有任何動靜嗎?」

  知道要談正經事,陸大嫂要大妞、二妞領著弟妹玩去,孩子們還從桂元芳那兒拿到一小袋甘草糖,這才興高采烈地跑進小院外的林裡玩耍。

  陸大嫂道:「這兒偏僻些,倒還平靜,可前天聽孩子的爹提起,五里外的童家村被大火毀得乾乾淨淨,村民死傷可多了。聽說是半夜來了一批惡人,不知底細的,見啥值錢的玩意兒便搶,還擄走人家閨女兒,唉唉,真是造孽啊!」說得臉都白了。

  桂元芳忙按按她微顫的手,安撫笑道:「大嫂子別多想,童家村的事兒咱們也聽說了,我大師哥已派人過去,總之那些壞蛋,『湖莊』一個也不會放過。」

  「這些年多得你們照顧,把大夥兒拉扯在一塊兒,『湖莊』的仁義,有誰不感念?桂圓姑娘和十三爺隔三岔五便過來瞧這兒的人家,見著你們,像吃下定心丸似的,有個依靠就踏實啦!」陸大嫂感念地歎道。

  呵,定心丸。

  聽到這詞,桂元芳微怔,隨即搔搔額角,咧嘴一笑。

  「湖莊」位在洞庭湖畔,二十餘年前,是善於聚財的大師哥領著底下眾師弟,為師父「丹楓老人」所建,離隱密的湖中沙洲「丹楓渚」相當近,僅需十幾哩水路。雖如此,「丹楓老人」若雲遊四海返回,仍喜愛獨自一個窩在渚上,「湖莊」的事從不插手,幾個徒弟除興頭來時叫至渚上點撥一下武藝,其餘時候全放牛吃草。

  至於桂元芳,師父喊她上渚是為了陪他老人家玩,一老一小有時還連夜對賭,把渚上負責煮茶送食的兩名小童也喚來,擲骰子賭大小、玩天九、打圍城,實在沒個師父和徒弟該有的樣兒。

  但,這些年過去,桂元芳算是長進,玩也玩出一身本事。

  再有,當年雖與韓寶魁一同入門,她拳腳功夫仍努力練著,但老早趕不上他,且天差地遠的,這也不打緊了,她向其他幾位師哥問明白他的所學後,還能時不時地助他一臂之力、輔助他練功。知他「鐵沙掌」的練法,她日日幫他備妥練功所需的傢伙,有時鬧他,會故意在通紅的鐵沙裡丟栗子、菱角,甚至還丟過紅薯、紫芋,等著他練好功,一塊兒把食物弄熟了,而他也不惱。

  天生我材必有用,她桂元芳絕不成廢材,除了玩,她也能幫上莊子裡的事。

  「湖莊」在好幾年前便將附近一帶的農民百姓連結起來,又將湖上人家也一併拉攏過來,管農作收成、管四方運銷,每季以好價收購莊稼,再以河運流通,形成手中雖無良田半畝,仍年年收成、年年豐饒。

  同莊稼人和湖上人家打交道,桂元芳得心應手得很,故此每回例行的拜訪,大師哥總要她隨十三哥一道。

  她可愛可親、能言善道,韓寶魁武藝高強、足能護她,兩人恰能相輔,幾是孟不離焦、焦不離孟。

  鐵鏤中的栗子爆開外皮,韓寶魁弄熄底下的火,雙掌雖已散功,但鏤裡的熱氣根本不足以灼傷他,就見他慢條斯理地從裡邊揀出爆熟的栗子,邊道:「河寇的來歷『湖莊』會盡快弄清,這陣子,我與師妹會時常過來走動。陸大嫂若有事,可上莊裡去,能找到人相幫。」

  他聲沉沉,平板得幾無起伏,明是挺恩義的話,從他嘴裡說出硬是消磨掉不少味。桂元芳唉了聲,搖頭拍額,幸得陸大嫂也聽慣他說話方式,知他冷面熱腸,兩女子不禁相視暗笑了笑。

  驀然間,韓寶魁頓下揀拾的動作,一掌握緊十來顆圓栗,桂元芳立即察覺他神情有異。

  「十三哥——」

  「待在原處!」不待她詢問,那高大身形拔地而起,如箭矢般往林間疾竄。

  桂元芳倏地起身,一把拉住臉色發白的陸大嫂,同一時際,林間已傳出粗魯叫囂和刀劍交擊聲。

  「陸大嫂,快往屋後小徑跑!躲到後山那片竹林,別出來!」

  「大妞他們……不!不、不——孩子們在前頭林子裡,咱得尋他們回來!哇啊啊——」陸大嫂甩開桂元芳的手,急要衝出,猛地被前頭景象給嚇得駭然驚呼。

  十來名壯漢湧進小院裡,掄刀提棍,團團將她們圍住!




  拚了!

  誰敢越雷池一步,豁命跟他拚了!

  她是「定心丸」。

  「定心丸」不好當,但她已然頓悟,當出自個兒一套道理來。

  他發狂、渾身浴血的拚命模樣,她餘悸猶存,不想再見第二回,怕要夜夜作惡夢,夢見他樸實無害的臉瞬間化成厲鬼,眼發狂火,咧出血盆大口,亮出白晃晃的尖牙。

  她怕見他那模樣,不讓他再殺紅眼,殺得喪失神智、殺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因此,她悟到一個法子——先下手為強。

  所以,她允許自己卯足勁兒往前衝,沖沖沖、拚拚拚,佛擋殺佛、魔阻殺魔!管他三七究竟得多少,誰來與她為難,她就要誰的命!

  她狂性大作、咬牙切齒,武功抵不過對頭算不上什麼,氣勢無論如何輸不起!她拚命,以為自個兒也像道廟裡那些拜請關聖帝君、哪吒三太子降靈護體的乩身,只管去拚,即便受傷亦不覺痛。

  要狂,她先狂。

  要狠,她先狠。

  她打起架來既狂又狠,他見狀,哪裡還狂得了、狠得下?

  她這顆「定心丸」啊,真是越當越有心得,越當越……嘶!痛痛痛啊——

  「唔……」頭暈,她連忙蹲下,小腦袋瓜躲在兩膝之間。

  秋月夜中,大腳踩過枯葉的落拓足音顯得格外清晰,跟著,那腳步踏上建在湖上的木道,來到她身後。

  穩健的步履、殘留在衣上的甜栗香氣,不用猜也知是誰,只有他才知在入夜時分晃到「湖莊」外延伸至湖上的木道尋她。

  桂元芳埋頭哼了兩聲,低笑嚅道:「十三哥,來陪我賞月飲酒啊?」

  韓寶魁瞪著滾在木道上的幾隻空酒甕,濃眉不禁糾起,黝臉再黑三分。

  「你以為把自己灌得醉茫茫的,就不曉得疼了嗎?」

  她怕疼,卻不知為何,每每打起架、砍起人來,總拚著一股渾不怕死的蠻勁。遲早有一天,他會教她嚇掉一條命。

  白日在陸家那兒遇上的惡人,是洞庭湖一帶的河寇,以及鄰近幾座小村裡不學無術、成日游手好閒的無賴,雙方人馬湊成堆,臭味相投得很,不僅覬覦河道往來的船貨,竟還搶到岸上來。

  今兒個,那些泊船上岸、正欲穿林而過的河寇沒料到會遇上「湖莊」的人,再加上韓寶魁來得好快,他們剛捉住五個在林子裡玩耍的大小孩子,他便趕至,且出手快得驚人,幾是眨眼間便擺平一干惡賊。

  他根本不及安撫那五個嚇壞的孩子,因陸家小院那兒清楚傳來打鬥聲響,他胸腔陡震,拔腿疾奔回去,可最教他提心吊膽的事還是發生了——她又犯狂,從對頭手裡搶到一把大刀,和十來名大漢對砍。

  稍教他感到慶幸的是,她輕身功夫學得相當不錯,雖做不到二師哥飄飄似仙的姿態,可幾次被人兵刃拳腳相加,她都憑本能閃過,沒受多大的傷害。

  那些人,他接手料理了,自然也把犯狂的她一併「料理」。

  每回遇上她不要命地蠻幹,他總得使勁抱住她,兩隻鐵臂摟得她動彈不得,把她通紅的臉蛋壓在胸膛上,讓她小小身子在他懷中顫抖,總得抖上好半晌才能回復正常,也抖得他心驚肉跳。

  他希望能找到根除她這毛病的法子,但試過幾回,半點成效都不見。問過師父和師哥們,他們卻都一致認為,她是心裡病,該好的時候便會轉好,沒藥可治。

  心裡病……她有心事嗎?

  小姑娘賴在木道上,胡亂哼著,縮成一團兒的身子輕晃不已。他認命歎氣,跨步到她面前,坐下。

  「哪裡痛?我看看。」他問,從她雙膝間扳起那顆腦袋瓜,見她小臉皺巴巴,嘴角尚頑固地擠出一弧笑,他心底歎息正加劇中。

  「我不怕痛。十三哥,咱們江湖兒女刀裡來、劍裡去,火裡來、浪裡去的,要怕痛還能幹出一番大事業嗎?」唉唉唉,明明就很痛!噢!她的頭~~

  察覺到她下意識的閃避,他的手精準地摸到那傷處,在左邊額際有個好大的腫包,被她的發蓋住了。

  他心一凜,臉色難看得像炸壞的臭豆腐,焦黑又發臭。

  抿唇不語,他拉她入懷,讓她坐在他的盤腿上。

  從腰間取出隨身攜帶的祛瘀膏,撥開她飄柔的軟絲,就著淡淡月光,他把藥膏均勻塗在那塊大腫包上,如以往每回為她推拿療治般,把熱氣運在指端,讓藥效滲進,緩且輕和地揉按。

  還是痛。

  但弄不清是藥效發揮,抑或他溫熱碰觸的緣故,那樣的痛變得很容易忍受。桂元芳又痛又笑,瞇著眼,後腦勺大方靠在那結實得不得了的胸膛上。

  「十三哥,你別繃著臉,我天不怕、地不怕,你繃著臉,我最害怕。」

  伯個大頭鬼!她喝了酒,說醉話吧。韓寶魁瞧她嬉皮笑臉的,心口堵著氣,也不知氣些什麼,揉好她腫包的指竟不甘心地掐著她的潤頰,一擰。

  「噢!」小姑娘吃痛皺眉,兩手合握他的粗腕。

  「不是不怕痛嗎?」他嗓聲頗冷。終究下不了重手,僅略施小懲。

  「唔……打在我身,痛在你心,我這是替你痛啊!」

  被她逗笑,但只笑在心底,他面容仍冷峻著,像個閻王大爺,掐她頰肉的勁力倒已撤下,未了還替她揉了揉。

  「不是叮囑過,遇危險,逃。你輕功施展開來,尋常人根本追趕不上,又何須同那群人拚命?」

  「對方來得突然,眨眼便把小院堵住,我還得護著陸家嫂子,哪能逃啊?」何況,也不曉得他在林子裡遇見高手沒有,即便能適時安頓好陸大嫂,她還是會衝去尋他啊!

  「你能。就算多拉著一個人,依然能逃,可你不要。」他的話宛若投進湖底的石於,靜沈,餘勁似波,在湖面吐出圈圈漣漪。

  唉呀呀,被看出來啦?這一說教下去準沒完沒了。桂元芳暗暗叫苦,仍瞇眼咧嘴,兩梨渦鑿得深深的,妄想耍賴過去。

  「咱們江湖兒女啊……」反正先抬出「江湖兒女」擋一擋準沒錯!「重義氣、重然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既然不能屈,對頭都欺到面前來啦,叫陣示威的,咱們怎能不戰而走?我真逃了,那是削了咱『湖莊』臉面!我偏就不逃,打它個落花流水!來!今日一戰,光榮大勝,我陪十三哥浮一大白吧!」

  韓寶魁越聽眉挑得越高,見她探手抓來一小酒甕,先自個兒大灌一口,跟著把酒甕舉到他唇邊,脆聲嚷:「十三哥,喝!」

  「我不喝!」他略感挫敗地低吼,隱忍著,覺得要被她氣昏了。

  厚掌有些粗魯地抓下那只礙眼的酒甕,他甫一扯下,一隻綿軟小手卻猛地罩來,密密覆上他的嘴。

  「十三哥……你別惱嘛,我說真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你著惱呀!」

  他眉峰成巒,還能多說什麼?

  見擱在胸前微仰的臉蛋兒笑出一朵小苦花,彎彎的眸子爍著可憐兮兮的幽光,被她作弄慣了,此刻她如此求饒,他哪能不饒?一下子真說不出話。

  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皎光下的神態,覺得眉目間彷彿有些什麼不一樣了。明明是同一張臉,哪裡不一樣了?

  他胸臆陡熱,貼觸她手心的唇亦在發熱,然後,整個人全熱了,像被自個兒火燙的鐵沙掌拍中似的,熱得隱隱作痛……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5 19:1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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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48:43
第三章   


  「為什麼你不喊爹?」大叔肌肉糾結,深濃秋意裡,上半身僅套著一件粗布背心,暗紅腰綁一捆,寬肩窄臀,也是專練硬家氣功的一條好漢。

  「喊誰?」小姑娘十指俐落地剝著栗子,吃得好香。

  「喊我。」把剛用「鐵沙掌」炒出來的栗子,全堆到地面前,堆出一坨小山,頗有討好的嫌疑。

  「三師哥。」她從善如流。

  「爹。」他悶聲更正。

  「我是桂圓兒,不是你爹。你是我三師哥。」

  大叔黑臉一垮,眼角的風霜加深三分,厚唇顫抖抖。「唔……以前哄你,你會喊的,現下翅膀硬了,女大十八歲,就、就不喊了……」

  「是女大十八變。」忍不住探指去揉他的眼角,揉揉揉,再揉啊揉,以為能把皺紋揉散一此一,無奈還是多。

  「就是十八歲了才會十八變!」

  「我今年十七。」

  「咦?所以還沒長大呀?嗚……桂圓兒還是咱的小桂圓兒!嗚……心肝……乖,快叫爹。」

  「三師哥!」笑咪咪的,把一顆去殼的栗子塞進大叔嘴裡,防他哭號。




  感覺似有些不同,同一張臉,臉容輪廓隨著歲月變得深邃、變得有稜有角,月光鑲潤著舒展開來的五官,教她一雙似醉非醉的眼移不開、捨不掉,迷惑中帶著幾分輕訝,重新審視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峻顏。

  眉仍深濃,兩把劍般斜飛其上,經過歲月浸潤,凌厲之氣收斂不少,多的是剛毅的味道,恰與那對炯然有神的眼相襯,眉目奪人呼息,精彩盡在其間。

  然後是他的鼻、他的唇、他削瘦雙頰和飽滿的寬額,青澀的地方彷彿一夕間全長成了,在她面前的是一張再成熟不過的男性面龐,足可教少女芳心暗悸的英挺面容。

  老天!她莫名其妙紅哪門子的臉啊?一顆心跳得飛急是怎麼啦?!

  猛地,桂元芳把頭拔離那片教人依戀不已的闊胸。

  她陡地坐直,倏又發現自個兒仍賴在師哥的大腿上,想轉移陣地,又覺自個兒簡直……莫名其妙!

  以往至今,她賴在他懷裡的時候多得數不清,這是再自然不過的動作,憑什麼在這個淒迷的秋月夜裡,會意識到兩人間的差異,屬於男女之間的差異?

  師哥和師妹,親如兄妹,她待他好,依戀他、親近他,天經地義,不是嗎?

  「怎麼了?」韓寶魁所受的震撼不比她少,但見她舉止古怪,因她而興的奇異心思便暫且拋卻,以為她當真飲酒過多,醉了。

  「桂圓?」他低喚著,喚來她悄悄回首。那張笑不離唇的臉兒有幾分恍惚,迷離如夢,離他好近,兩人間僅差一個呼息的距離,害他一時間瞧怔了,弄不清為何要喚她回眸。

  桂元芳暗自握緊小手,掌心尚留他的唇溫,泛開古怪的熱麻。

  唔……她喝不多啊,真醉酒了?要不,怎會無端端冒出那些亂七八糟的念想,教她在心底擠眉弄眼、嘲弄起自個兒?

  她嘴角苦花綻了綻,示弱地歎氣。「十三哥,我頭暈暈、眼花花、腦鈍鈍的,你真不饒我,我只好由著你念叨,我待會兒若聽著、聽著睡去了,你可千萬別火,那也是無可奈何呀……」

  湖上有寒意襲來,風吹皺瀲濫著月光的湖面,那寒涼多了分靜美。

  耳中聽見水波輕蕩,在木道底下流走,不知名的蟲聲唧唧,似近似遠處,有鶯鳥夜啼,有夜梟咕鳴。

  韓寶魁盯著近在咫尺的小臉,同樣既陌生又熟悉,愛笑成彎彎的眼未變,秀氣的眉兒還是飛揚生動。她沒變,似乎多添上幾筆姿采,很淡的幾筆,勾勒出較以往更溫潤的輪廓。

  他的小師妹長大了呀!

  師父疼我,師哥們疼我。師哥們個個像我親爹,師父是親爺爺!她曾鼓著腮幫子這麼嚷過。

  師父和眾師哥們疼她,他是她師哥,自然也……疼惜她吧?

  許多時候,他不很清楚自己是以何種心情待她。她隨他從那片盡毀的河畔小村走出,他頭一次體會到被人全心依賴是什麼滋味。

  他隱約明瞭了,他喜愛那種滋味。她彷徨驚懼,只能牢牢握住他的手、扯緊他破爛的衣角,隨他流浪。

  他真慶幸當年那場大水,來得好,來得深得他心。

  他的心醜陋得連自己也不敢逼視,即便大水把那些鄙視的目光、難聽的竊語徹底沖走,他身體流著的仍是骯髒的血液,而她,小小的她,如此需要他。

  如今,小姑娘長大了,他沉靜已久的心湖回思興瀾,有著說不出口的感慨……莫非他這些年受師哥們潛移默化,下意識也當起她親爹,瞧見「閨女」初長成,心緒跟著起伏不已?

  桂元芳等不到回應,輕唔了聲,習慣性又搔搔額角。

  「嘶!喔——」沒留神,一指直接壓在腫包上。她嘴硬說不怕疼,雙肩卻反射地縮了縮。

  「別亂動。」他心中暗歎,剛感歎她長大成人,下一刻又為她的莽撞舉止搖頭。

  「十三哥……」她暗吐舌頭,神情靦腆。

  那聲輕喚帶出討饒和依戀,彷彿仍是當年那個與他相依為命的小女娃,雖女大十八變,她對他的感情仍未變。

  說教的話全咽進肚子裡了,反正從以往提點至今,也不見她改過。韓寶魁拉來她的藕臂擱在肩頭,身軀側向一邊,把整片寬背貢獻出來,低聲道:「上來。我背你回去。」湖畔入夜後冷意侵膚,她飲酒,此時身雖溫暖,酒氣一旦開始消退,反倒要更寒三分。

  大好的肩背擺在面前,哪裡用得著多說?桂元芳笑嘻嘻地攀上,細瘦兩臂輕圈著師哥的脖頸,雙腿在他立起、往後探出兩手時,極有默契地撐起,讓他勾住大腿,將她背負。

  他踩著穩定的步伐往回走,木道發出細微聲響,她的臉擱在他寬肩上,頰貼著他的耳,感覺她和著酒香的氣息淡淡掃過面頰。

  實在不能放縱她飲酒。他記得,她以前不嗜酒的,究竟從何時起,她酒膽突生、無酒不歡了?眾位師哥裡,以四師哥酒癮最大、酒量似海,莫不是受四師哥影響?

  他掀唇要問,想起她苦苦的笑花,心竟軟了。略頓,反倒提了另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今日,師父在外地捎來一封書信,書信內容指出,師父有一位人稱『敖老大』的摯交好友,此人有意整合洞庭湖一帶河寇的勢力,把幾個小幫小會全數納進,去蕪存菁。」

  聞言,桂元芳迷濛的眼滲進星光,發亮。

  「我曉得敖老大呀!我聽過他的名號,他還曾上『丹楓渚』與師父飲酒下棋呢!咱們『湖莊』據洞庭湖北,敖老大的勢力位在洞庭湖南,只是咱們作正當營生,行事也低調,敖老大則是草莽出身,底下門人眾多,當真是在江湖上走踏的人物啊!」背著她的男人走得好慢,她喜歡他慢慢走,喜歡賴在他背上的感覺。她下巴蹭著他,軟軟笑道:「好啊,敖老大把河寇全管住了,乖的留下,壞的踢掉,大夥兒按規則行事,即便是河寇,也得有江湖義氣,才是真英雄、真好漢,那洞庭湖一帶的農家和湖上人家就能安心過活,很好、很好啊……」

  韓寶魁沒跟著喊好,淡淡道:「敖老大問過師父,要跟『湖莊』借好手過去相幫,師父應允了,所以才手書一封給大師哥。今晚聚在議事廳裡談及此事,我已向大師哥請纓,會過去敖老大那兒一段時候,暫時不回『湖莊』。」

  「我也去!」聽到他要離去,桂元芳一驚,酒氣消散。

  「胡鬧!」他低斥了聲,腳步仍徐緩沉定,往莊子裡去。「你去幹什麼?」尚不知要遇到多少危險!

  「我去助你一臂之力,喔,不,我可以助你雙臂加雙腿之力!」藕臂陡地收攏,她頰緊貼他的,伏在他背上的小身子胡蹭。「咱們總是在一塊兒,我不管,你去哪裡,我就跟到哪裡!沒我跟著,你寡言老成,要悶昏旁人的!你真不讓我跟,我、我我就同大師哥說去!他會允的,只要我喊他爹,他肯定允!」

  韓寶魁全然相信,只要她對著眾家師哥喊爹,要什麼有什麼。

  要是她對他喊爹呢……渾身一震,不太舒適的詭覺漫上心頭。他是不想她喊他爹,抑或是……不想她繼續拿那軟綿綿的身子往他背上亂蠕、亂蹭?

  像有條毛毛蟲爬到心窩,慢吞吞地蠕動著,卻興起可怕的騷癢。

  很不對勁!

  他腳步略滯,待要啟口再勸,背上的柔軀蹭得更厲害了。

  桂元芳耍賴嚷道:「十三哥——我要跟啦!不管,我就是要跟!你最好、最疼我了,讓我跟著,你好處多多,我會盡心幫忙,不搗亂、不添麻煩的!除了你隨師父在『丹楓渚』上閉關習武外,咱倆兒誰也沒離開過誰,你不讓跟,我會睡不好、吃不下、笑不出來,你當真狠心嗎?十三哥……十三哥呀……好不好嘛?十三哥啊……」

  「伏好。別亂動!」

  他口氣前所未有的凝沈,低低喝令,把桂元芳嚇住了,害她瞠圓眸子,菱唇掀掀合合,話都含在嘴裡,連要喚他都喚不出,不敢再造次。

  師哥惱了。

  他的肩好僵硬,勾住她雙腿的兩臂也硬邦邦的,寬背上的肌理條條分明,即便隔著衣衫也教她明顯感覺到。再有,她聽見他呼息變得粗嗄,好似強忍怒氣般。他真惱她了,唉……她就怕他發火啊!

  背上的人兒驀地靜下,不敢稍動。韓寶魁一路將她背回,踏進她房裡,將她放在榻上。

  她好靜,這樣的安靜全然不適合她,靜得他渾身又不對勁起來。

  點燃油燈,把房中照得昏昏黃黃的,他調整呼息,驅逐胸中古怪的騷動,再次回到榻旁。坐在榻沿的姑娘猶低垂頸項、巧肩微縮,擱在腿上的十指互絞,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唉,好似他欺負了她。

  「我不是有意凶你——」

  「十三哥對不起——」

  兩人好有默契,同時開口且同時頓住。

  他俯視、她仰首。

  他深目炯然,她杏眸有情。

  相望著,他紫唇泛軟,她噗哧笑出,瞬間把窒悶的氛圍一掃而空,正所謂一笑泯「恩仇」啊!

  「很晚了,上榻睡吧。」他轉而低語,旋身要走,衣角被她悄悄握住,讓他不得不再次頓足、回首。

  暈黃的燈火中,她的臉兒格外稚嫩,一雙眸子卻深邃得很。

  抓緊那一方衣角,她嚅著唇,嗓音軟而細啞。「十三哥,你惱我,我仍要跟的。我怕你生氣,更怕你把我拋在一旁。」

  走吧。他說。你想餓死,就留下吧。

  她不要餓死。她不想死。她要跟他到能活命的所在。這一跟,十年歲月流過,她習慣追隨他高大身影,倘若無他,有沒有可能她會僵在原地、失去方向,找不到一條活路?

  歎氣,五指一收,把衣角抓得更皺。「十三哥……你讓我跟吧?」

  她語氣溫馴且苦惱,韓寶魁喉頭略緊,根本難以招架。但,當真允她跟隨,這一去尚不知得面對什麼,幾場廝殺定是避免不了……不行!不准!不好!不——「你得乖乖聽話,不能惹事。」咦?他說這話幹什麼?!

  「好!」桂元芳大喜,猛點頭。「一定聽話,不惹事!」

  「遇到開打的時候要避開,避得遠遠的,不能摻和進去。」他真怕她又拿命去拚……咦?不對!他要說的不是這個啊!

  她先是一愣,黑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道:「能避就避,不摻和。」要是避不開,也別怪她豁命出去啊!

  韓寶魁墨眉糾結,疑惑自個兒怎麼想一套、說一套,未及釐清思緒,榻上的姑娘已歡喜得跳起,撲進他懷裡,笑音如鈴。

  「我會乖!我一定乖啊!十三哥,我跟你去,天涯海角咱們一塊兒闖!」

  這會兒,她不苦惱,該換他頭疼了。




  由「湖莊」南下敖老大的地盤,水路比起陸路方便許多。

  離開「湖莊」時,大師哥到十二師哥輪流對桂元芳噴淚,彷彿她是去闖什麼龍潭虎穴、姑娘一去兮不復返似的,害她手忙腳亂,安撫個沒完沒了,最後只得趕緊拉著韓寶魁跳上備妥清水和乾糧的篷船,朝十二位在木道上一字排開的師哥們揮揮衣袖,飄然遠去。

  篷船行過大半日,依大師哥與敖老大那方的聯繫,對方應會遣手下前來相迎,領著他們二人深入自家巢穴,可九哩一渡,連續經過幾處渡頭,全未遇上敖老大派出的人馬。

  難不成彼此錯過,沒能認出嗎?

  前方又見渡頭,停靠著五艘烏篷船,也不知是否是敖老大的手下。韓寶魁打算暫且泊船,待態勢明朗再行定奪。然,他搖著大櫓正欲移近,渡頭那兒卻傳來陣陣叫罵,驚起在湖面迴旋低盤的鷗鷺。

  「不要臉的小兔崽子!」

  「小雜種!想逃到哪兒去?他娘的,給俺滾出來!」

  「混帳東西!老子扒了你的皮!」

  「十三哥,要過去瞧瞧嗎?」原四仰八叉躺平在烏篷裡的桂元芳也聽聞騷動,一骨碌地翻身立起,趕來韓寶魁身邊。她伸長脖子張望,興奮之情染紅雙腮。

  「你允過我什麼?」他無奈,額角開始作痛。

  她脖子一縮,俏皮地吐吐小舌。「呃……只是瞧瞧嘛,我又沒要摻和。」可是江湖人管江湖事,不摻和,好痛苦啊!喔,不不不,這心思千萬不能讓十三哥知曉,要不,他要趕她回「湖莊」的!

  「說不準是派來與咱們接頭的人,還是得瞧瞧才好啊!」她嬉皮笑臉地對著韓寶魁警告意味好濃的峻顏。

  「記住,別無端惹事。」丟下一句,見她笑咪咪直頷首,也不曉得有無遏阻之效,韓寶魁認命地力搖大櫓,篷船倏地馳近。

  一接近,瞧出那態勢,兩人皆是一怔。

  渡頭邊的五艘船隻全浸了水,顯是遭人在底端鑿破,船身頓失平衡,若不立時補救,五艘船再過半刻就得全沉到湖裡了。

  叫罵聲響徹雲霄,幾名漢子忙著救船,更多的漢子撲通、撲通地往湖裡跳,不逮住那名鑿船的惡徒誓不甘休。

  韓寶魁將船靠岸時,那些大小漢子已從水裡揪住始作俑者,一把拖上岸來,竟是一個精瘦小少年。

  小少年渾身濕淋淋,被兩名大漢壓在泥地上,還兀自不肯屈服,眼中冒火,神情野蠻,恨不得張口把所有人全生吞活剝。

  一名漢子適才在水裡八成吃過小少年的苦頭,直捂著一隻眼,氣憤罵道:「狗娘養的小雜種!別以為有芝芸護著你就可以無法無天!你他娘的還是吃水寨施捨給你的飯才能活命,現下怎麼著?養了只白眼狼啊?!」

  「你才是小雜種!狗娘養的!你們都是!都是!放開我——」

  有人氣不過,從他腰側踹了一腳。小少年痛皺了臉,一時間說不出話。

  好幾個黑大漢對付一個孩子,縱使那孩子有錯在先,也不該眾凌寡。桂元芳見狀,不平之氣盈滿胸懷,早把那些應允韓寶魁「要乖、不惹事」的話拋諸腦後,可她剛往前踏上半步,一隻粗獷大手便陡地握住她秀腕,她略心虛側眸,自然撞上韓寶魁細瞇的黑瞳。他微微搖首,示意她暫且按捺,她心急,張唇欲說,這一時際,那些人當中有誰發話了——

  「別傷這孩子。咱們幾個打他一個,傳出江湖,能聽嗎?」

  「趙爺,可這臭小子簡直……簡直欺人太甚!越是讓他,他越不把水寨眾人當回事,偷拐搶騙樣樣上手!瞧,今兒個還鑿了大夥兒的船!敖老大要咱們迎接『湖莊』前來相幫的好手,這一耽擱,全賴在這兒,不都得怪這小雜種!」

  被稱作「趙爺」的中年男子未及再說,另一名高瘦漢子已語帶嘲弄道:「唉啊,我說金二,趕緊瞧瞧眼傷得重不重吧?你何必對這小子動氣?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他偷拐搶騙的本領可是有家學淵源的!他娘背著丈夫偷人,還偷到自家小叔床上,偷得好,真好啊,好到還能生下他這個小野種!他那個親爹,最後還騙走他娘全部家當,拐走另一名漂亮姑娘,他娘親那年投河自盡,不就為這事嗎?咱們跟個小野種較啥兒真啊?」

  聞言,渡頭邊笑聲響亮,層層疊疊,震耳欲聾。

  猛然間,桂元芳吃痛地悶哼了聲。

  握住她腕處的力道莫名加重,好重,重得她渾身陡凜,彷彿那一握也同時掐握她的心,抓得熱液爆流。

  壓住驚喘,她再次側眸,瞥見身旁男人炯目正一瞬也不瞬地直視,他額角鼓跳,太陽穴位顫突,青筋己暗浮,而略現胡青的下顎繃得死緊,從中深捺一道小勾,方唇顯得涼薄。

  有什麼東西撞進腦袋瓜裡。桂元芳呼息紛亂,興起錯感,以為他血液中奔騰的憤怒、強自按捺的憤怒,正透過他火辣辣的鐵掌鑽進她膚肉中,教她也嘗到他此刻的狂亂。

  到底是什麼東西撞進腦子裡?她顫慄著,心在顫,身子也好不爭氣地跟著發顫,被他所影響。

  別接近他、別和他說話,得離他遠遠的……離他遠遠的……

  他其實得喊自個兒叔叔一聲親爹……

  她記起了!原來是那些話,那些久遠的事。

  定定定!

  她是定心丸,他的定心丸,她自個兒先得寧定下來,才能定他的心。不怕!十三哥,不要怕!

  深深地,她呼息吐納,一次接連一次,讓暖氣在丹田蘊聚,緩緩流溢至四肢百骸。她心口發燙,揚臉,未被鉗住的一手主動攀住他的上臂,用好暖且好軟的掌心貼熨他硬邦邦的肌理。

  韓寶魁微乎其微的一震,兩丸死嵌著的黑眼珠終於動了動,峻顎略偏,瞅著她。

  「十三哥,那位趙爺瞧起來是個能主事的,咱們這就過去拜會嗎?」她說著別的話題,有意引開他的注意力,每個字皆說得好緩,慢吞吞的,想一字字扎進他腦海裡。

  他未回應,僅瞪著她開開合合的兩片唇,臉色顯白。

  「十三哥,你手勁可否小收一下?」好痛、好痛、好痛啊!可她卻咧嘴笑開,誇張地歎氣。「我手骨好生細瘦,禁不起你的鐵沙掌,你再握,握斷了看你怎麼賠?往後你開鍋練鐵沙掌,沒人剝栗子餵你啦!」

  這下子終於把韓寶魁「喚醒」過來。

  他猛地撤掌,又猛地把那只遭他虐待的手拉至眼前。她腕處的肌膚通紅一圈,尚捺著五條清晰紫印,是他失神時下的毒手。

  懊惱之情一下子佔滿胸懷,見她依然笑笑臉兒、滿不在乎的模樣,他自責不已,擰眉正要同她說話,一干大小漢子已察覺他倆泊下的篷船,似也眼尖地認出他二人身份。

  那位趙爺步近,以江湖禮數抱拳道:「在下趙東。敢問二位是『湖莊』來的好朋友嗎?」

  韓寶魁只得暫且放開小師妹的傷手,回禮。「我二人打『湖莊』過來,敝姓韓,這位是我師妹,姓桂。我和師妹未等到貴寨接應之人,便逕自舟行而下。」

  趙東聞言大喜,相迎之客即在眼前,當真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待要多作解釋,湖面一艘細長小船疾移過來,船未至,立在上頭的人已張聲呼嚷——

  「爹!眾位叔叔!你們……你們瞧見石睿了嗎?」

  飄來的是姑娘家的聲嗓,柔中帶著顯而易見的焦灼,但氣虛,音綿軟無力,即便用力掀嚷,也清亮不起。

  一聽,便知這姑娘體弱,身子帶病。

  細長小船一進渡頭,那姑娘瞧見被人壓制在泥地上的小少年,蒼白臉容更無血色,不禁驚喊:「石睿!」也不等搖櫓的人把船泊好,她急得六神無主了,竟撩裙一躍,以為能快些趕到小少年身邊。

  澎——

  渡頭邊的水仍深,她這一跳是自討苦吃,直接沉入水中。

  「芝芸啊——」趙東大駭,那姑娘可是他的獨生閨女兒,此時他哪裡還有心去應酬「湖莊」來的江湖好友,忙發足要趕去救女兒,而在場離得近些的幾個漢子亦撲去相救,卻沒誰比得過那抹高碩身影。

  桂元芳發現原立在她身旁的男人不見了。

  韓寶魁倏地發勁竄伏,如盤旋湖面的鷗鷺尋到水底小魚、猛地疾撲疾掠一般。他撲進湖裡,激起好大的水花,手起手落間已把那往底端沉落的病姑娘撈起、挾抱在懷,帶回岸上。

  「十三哥——」知他水性極佳,桂元芳並不擔憂,她趕至他身旁,那僅是一個慣有的習性,下意識要跟隨他,不放。

  韓寶魁沒理會她的低喚。

  單膝跪在泥地上,濕漉漉的身軀擁著一具與他同樣濕透的身子,那病姑娘偎在他懷裡,白到泛青的小手緊攀著他,胡亂喃語。

  「別傷他,求求你,別傷害他……他沒有錯,他只是個孩子,不關他的事……他、他心裡也苦,好苦……好苦的……求求你,不要傷他啊……」

  韓寶魁懵了、怔了,彷彿有什麼揪住他的心,他的眼離不開那張病顏。

  桂元芳也懵了、怔了,彷彿有什麼也來揪住她的心,讓她的眼離不開他癡迷跌墜的那張臉……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5 19:1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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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0-3-25 11:49:22
第四章   


  「聽說,你很下流。」小姑娘歪著小頭顱,眨巴著杏眸,打量著曾號稱「江湖第一美男子」的大叔。

  「是風流。我風流而不下流。」徐娘半老尚風情正好,大叔半老了,一把折扇仍搖得瀟灑得意,額與眼角的幾道淺紋憑添成熟姿采,若重出江湖,仍相當有奪回美銜的本錢。

  「你能教我風流兩下的絕招嗎?」小姑娘虛心求教。

  「你是我閨女兒,不是我兒子,『風流之術』傳子不傳女。」

  「你是我四師哥,不是我爹。」

  「咦?我不是嗎?」

  「不是。」鄭重搖頭。

  「嗚……枉我費盡千辛萬苦把你拉把長大,含淚不娶,決心打一輩子光棍兒,你現下竟不認爹,你、你你……好一顆下流的桂圓!你下流!」

  「咱瞧,風流和下流也沒啥分別。」不理美顏大叔亂嚎,小姑娘皺皺巧鼻。

  這可說到點子上了。大叔立時揮淚,誓要好好開導她。「怎會一樣?那可天差地遠啦!我喜愛人家姑娘,也教姑娘喜愛上我,兩情繾綣,你儂我儂,那是風流。我喜愛人家姑娘,可姑娘不愛我,我又偏死纏濫打不放手,甚至使了下三濫的招式,那是下流。」

  「可你喜愛人家,人家不喜愛你,你不傷心難過?」

  「傷心難過……這個嘛……」折扇搖啊搖,大叔淚眼半瞇,狀若沉醉,醉到九天外且又醉將回來,醉得樂無窮般地歎息。「那也是難得的風流滋味啊!」

  這滋味……當真風流嗎?




  他總靜靜在那病姑娘身後,拿著若有所思的目光,靜靜看著人家。

  都過去大半年了吧?

  他有什麼心思,為何不直接道明?默然無語地靜守身後,用雙眼追隨著她,那病姑娘怎會懂他心意?

  好笨!真笨!笨十三哥!都多大的人了,還不懂為自個兒打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病姑娘身子是虛弱,但性子溫婉善良、悲天憫人,生得又是一副我見猶憐的秀容,自是水寨裡眾位年輕漢子愛慕的對象。

  他呀,都看了人家足足這麼長時候,還裹足不前,欲進還退,莫非要一直看下去,任彼此蹉跎,任心儀的好姑娘從指縫間溜走嗎?

  他不急,她都為他著急,急得一顆心既悶且痛,悶得她幾難喘息,又痛得她如何也安撫不下。尤其是每回捕捉到他靜顱著人家姑娘的眼神,她總要為那樣的眼神心醉、心悸,心痛……

  十三哥。不要怕。

  她當他的定心丸,他倆都不該害怕。

  夏末秋初,霞光在遠天處冉染。

  溽暑時的烈艷早被初起的秋風吹散,滿天暈黃,暈黃中且橫潑幾筆帶金的褐色,那蛋黃般的金光在隱沒前格外奪目。

  敖老大的水寨建在一道江面較窄的支流裡,地處隱蔽,入支流後還得切進一道狹長岸壁,行過岸壁,敞開在前的是無數的水上竹塢。

  竹塢搭建得相當精巧,在江面上星羅棋布地排列,中間皆有竹橋相連,原只有幾十戶人家,近半年,敖老大以頗為雄厚的實力,再得江湖友人助拳,聲勢日益壯大,即便是河寇,也得「寇」得義氣,那些與尋常百姓為難、不入流的角色,全教他給鏟了,洞庭湖一帶十數個小幫小派再難與之相較,最終只得各派代表與敖老大會面商議。

  說是商議,談得攏最好,談不攏眾人便以拳腳功夫見真章。

  到得今時,十數個零散的小幫派已整合成三大幫、四大會,而「三幫四會」所推舉出來的盟主,自足由敖老大坐定,他這個總堂水寨也就聚來更多手下,竹塢數量已然破百。

  竹塢兩旁的江岸儘是孟宗竹林,男人隱在林間。

  竹林幽綠的姿態在夕照下變成深褐剪影,如一幅墨畫,畫紙是泛金的天幕,紙上是一根根錯落的墨竹、一片片修長的墨葉。

  男人亦入了畫,那背倚著老竹、一腿平放、一腿弓起的身形也黑墨墨的,就那雙眼特別神俊,讓她聯想到朝陽打在凝露的竹葉面上那點點輝光。

  她曉得他目光停駐在何處。

  竹林外的水岸旁,那病姑娘坐在一隻竹編搖椅上,身旁有個頭髮絞得好短的小姑娘相伴,那短髮姑娘來頭不小,是敖老大疼若心肝的親親孫女兒,更是「三幫四會」裡的小魔頭,名叫敖靈兒。

  幾個水寨裡的孩子圍在兩姑娘身邊,連那個叫作石睿的野蠻小少年也在,孩子們驚呼與吆喝聲不斷,正在和敖靈兒比賽打陀螺,輸的還得罰,孩子們一玩鬧,病姑娘唇便見笑,蒼顏溫美。

  再這麼靜望不語,如何甘心?真笨!真傻啊!

  她瞧著,左胸再次湧起風雲,一種說不出的莫名憂愁在其中攪騰,他遲遲沒動作,寧願把自個兒孤懸在那兒,害她看著他,真愁,為他犯愁,喉問興起澀味,惆悵得不得了。

  這滋味哪裡風流?是根本不入流!

  「猜猜老子是誰?」明知他定是老早就聽見她的足音、知她接近,桂元芳仍故意把嗓音壓得低低的,問得好生粗魯,小手從後頭搗住他的眼。

  韓寶魁輕握她溫軟小手,拉下,與她相倚而坐。

  他極自然地與她五指相扣,桂元芳心頭熱熱的,不知怎地又憶及當年與他相依為命的流浪日子,他也常這麼拉著她,不需她辨認方向,只管隨他去。

  「十三哥……」喉頭發緊,她略頓,趕忙壓下那古怪的無形塊壘。再拾聲,音已揉入慣有的笑。「你待在這裡發什麼呆?今日總堂水寨派出去辦事的船隻都已返回,你定也回來啦!我問過好些人,偏沒誰能給我指個確切方向,還好我夠聰明伶俐,知道往竹子林裡來尋你。」

  身旁男人沉默了會兒,不答反問,淡淡然道:「你今日隨人家玩耍去了,好玩嗎?」

  「我可不是純粹去玩耍,我是幫你監視敵情。」

  韓寶魁黑眉略挑,方顎朝抵著他上臂的那顆小頭顱一側,詢問的味道頗濃。

  桂元芳未被握住的手拾起幾粒小石,在指問把玩,嚅嚅唇,有幾分靦腆地道:「十三哥……你瞧出來了嗎?靈兒喜愛芝芸,很愛、很愛的那種,就是……嗯……這麼說好了,如果靈兒是男子,定會娶芝芸來當親親娘子。」這是經過大半年觀察所得出的結論。

  依她伶俐可親的性子,兼之大過天的酒膽、酒量,在「三幫四會」這等龍蛇混雜的所在,也能混得如魚得水,過得自得其樂。

  她和敖靈兒與病姑娘趙芝芸已有不錯的交情,今兒個雨姑娘還特地邀她上芝芸用來養病的一處精巧竹塢,那地方離水寨尚有一段水路,地形更為隱閉,兩岸的孟宗竹無盡延伸,如世外桃源。

  覺得事情挺難言明,她搖頭晃腦,乾脆把知道的全道出:「靈兒帶我到芝芸住的小竹塢,那兒很好,又靜又美。芝芸說,那竹塢是當年靈兒和司徒馭一塊為她搭建的。喔,對了,那位司徒馭便是咱們水寨的大智囊、司徒先生的兒子。」

  「我知道他。」韓寶魁語氣仍淡。在水寨待下,知道的事可多了,當然也包括小師妹說的這些事,他僅是擺在心底不提。

  桂元芳又說:「司徒馭之前離開水寨三年,據說是為了拜師習藝,但靈兒說不是,她說……是因為芝芸喜愛他,對他生了情意,他便逃開,如今他雖為整合「三幫四會』的事趕回助拳,可靈兒好氣他,一直沒給他好臉色看……」嚅著,她眸光略瞄,小心翼翼地顱著他的神情,見黝臉沉靜依舊,她深吸口氣,大著膽子問:「十三哥,強敵環伺啊!你還遲遲不肯動手嗎?」

  他眉峰蹙起。「什麼強敵?對誰動手?」儘管對許多事心知肚明,她這顆小腦袋瓜裡轉的玩意兒,他常是沒能拿準。

  「唉……」桂元芳大大地歎氣,重重地歎氣,像是悲哀他的遲鈍,也藉機要把堵在心頭的莫名悶氣吐將出來。「你還不懂嗎?靈兒愛芝芸,芝芸愛司徒馭,你得趁著司徒馭被靈兒拚命擋下之際,借力打力,想法子把司徒馭從芝芸心裡拔除。至於靈兒……她就算再喜愛芝芸,那也強不過你,你是男兒郎,你能光明正大娶芝芸為妻。」

  痛!痛痛痛痛……

  昏頭了。目眩了。該死的怎會這麼痛?

  話音甫落,她發現一隻大頭蟻正咬住指尖,吸她心頭血似的,突如其來的痛教她險些沒法呼吸。

  咬牙,心一狠,她洩忿地掐碎那只蟻。

  這一方,韓寶魁內心掀起風浪,被她理所當然的認定撼動一貫的平靜。

  「我……」聲音太艱澀,他深深呼息吐納,心湖稍平。「你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

  她改而跪坐,面對住他,手仍拉著粗掌。

  「十三哥,我知道你的,你總是看著芝芸,從你躍入湖中救她出來的那一日開始,就一直看著她。十三哥……你心裡喜愛人家,卻悶著不說,那姑娘怎能知你情意?你不說,我替你急啊!我、我我……」

  「桂圓……」稜角分明的面龐罩著一層古怪神氣。

  「啊?」她微愣,怔怔地瞧著他舉起臂膀,粗糙指腹拂過她眼下。

  「你在哭?」他似感到不可思議,但已抹落一片濕潤,證明她真在落淚。「什麼事不開心?怎麼哭了?」

  「嗄?啊?!我、我我……我在哭?呃……嗯……呵呵呵……哈哈哈……哭什麼哭?我到底哭啥兒呀我?」掙開他的五指,她兩隻手背猛往兩腮鬍拭,又揉揉眼睛,把好不識時務的水霧用力揉掉。

  韓寶魁眉間的折痕更深。

  他甚少見她落淚的,圓潤臉容還拚命要擠出笑,瞧得他……心驚。然而這番驚愕,也有幾分心裡秘密被揭穿的狼狽。

  她說,他總是看著那病姑娘……他確實如此,不能克制地去瞧著趙芝芸,原因他不很明白,他也努力在想,至今尚無解答。難道真如她所說,是喜愛人家,對那姑娘傾心,才一直、一直看著嗎?

  你能光明衛大娶芝芸為妻。

  娶趙芝芸為妻?

  他沒想過。這念頭不曾落在他思緒裡,即便他不斷凝注她。

  你心裡喜愛人家,卻悶著不說,那姑娘怎能知你情意?

  要他說什麼?

  那是情意嗎?

  當真是情意,又該是如何的風貌?

  不住自問,他心房空空的,在孤獨的滋味坐大前,他如溺水者急要攀住唯一的浮木,探出鐵掌抓下她胡揉、胡蹭的手,掌心分別包裹住兩團濕濕的柔荑。

  「桂圓……」低喚,卻不知欲說什麼,只覺這麼喚著她,很好。「桂圓……」

  桂元芳邊哭邊笑,淚珠串串地掉,笑得卻很響。

  「都是你啦十三哥!瞧,我都替你急哭了!真怕你蹉跎再蹉跎,把自個兒和好姑娘的青春都給蹉跎掉啦!唉唉唉,咱們江湖兒女火裡來、浪裡去,瀟灑豪邁,就算遇上感情的事,也該快刀斬亂麻……呃,是手起手落一條命……呃,呵呵,我是說,得速戰速決呀!瞧你這麼悶著,你不病,我都快得病了!」她早病了,要不,不會糊里糊塗掉這場淚。她病得不輕,簡直病入膏肓,尋不到病灶所在,眼見是沒得醫了。

  男人不語,紫唇抿得好緊,眼底黑幽幽。

  她突然害怕起他的眼神。那樣的凝視不狂不躁,卻有著濃濃的深究意味,他在深究著她,想弄清她詭異的舉止。

  心音咚咚急奏,震如擂鼓,胸口熱疼難當,額背倒是泛涼。她桂元芳原來也是瞻小的姑娘,好怕被看穿嗎?

  驀地,她「哎呀」一呼,一骨碌爬起,連帶拉著他起身,小嘴仍脆音連連。「別窩在這兒,咱們也下去同孩子玩。我打陀螺的功夫你是清楚的,敖靈兒可是我手下敗將呢!我把靈兒和那群孩子們引開,把芝芸留給你,要好好把握呀!再晚一些,靈兒又會撐船送芝芸回住處,你再要同芝芸私下相處,都不知得等到何時啊!快走、快走——」

  「桂圓……」他仍是低喚,可惜拖著他跨大步走的姑娘頭回也未回。

  似乎該說些話,但,他到底想說什麼?

  懵了。

  他一時間也弄不明白,卻十分清楚,他得握住她的手,讓左胸空洞的錯感暫且消退。至於其他……慢慢再想吧。

  敖靈兒是小魔頭,桂元芳是孩子王,兩個年紀相仿的小姑娘斗在一塊兒,大小孩子們興奮地圍起圈圈兒,就看她二人比賽打陀螺。

  說到玩,敖靈兒是箇中高手,桂元芳亦不遑多讓,之前曾交手過幾回,兩姑娘互有輸贏,但要是提到打陀螺這門功夫,桂元芳可是受過「丹楓老人」這等高人指點,敖靈兒再如何蠻纏,她也不怕。兩姑娘纏鬥不休,比過一輪又一輪,輸得敖靈兒心浮氣躁,越輸越不肯罷休。

  於是乎,她為韓寶魁製造出不少機會,藉著打陀螺,她不著痕跡地把敖靈兒和孩子們引到另一端較寬敞的地方,把水岸留給十三哥和他心儀的姑娘。

  不要怕,十三哥。

  她幫他定心。定定定!想說的話,快此一對那姑娘說吧!別怕啊!

  「醉啦?幹啥直揉眼?咦……你眼睛有霧氣!呵呵呵,花非花呀霧非霧,桂圓兒眼裡沾了霧,眼花花,心花花,哭也花,笑也花,總之……霧裡看花、槓上也開花,通殺!呃——」粗魯地打了個乃嗝,一隻細瘦卻有力的胳膊橫搭過來,江湖好兄弟般地摟住姑娘家的巧肩,敖靈兒搖頭晃腦亂喃著,那頭亂亂飛翹的發搔得桂元芳面頰和鼻子都癢了,害桂元芳也顧不得揉眼,不太秀氣地打出噴嚏。

  「哎啊,哈哈哈……噴得我滿臉豆花!」敖靈兒瞇著眼。

  「喔!對不起啦!」桂元芳抓起衣袖欲幫她拭淨,她倒好,一頭栽倒下來。

  「哈哈哈,桂圓,你他媽的真香,比敖老大私藏的『珍珠紅』還香!」

  「珍珠紅」是酒,不過如今僅剩下留有餘香的空酒罈,瓊漿玉露全進了兩姑娘肚裡。敖靈兒乾脆拿桂元芳的大腿當枕頭,臉還朝著她的腰腹蹭啊蹭的,兩手改摟住桂元芳的腰,深深吸息吐納。

  「靈兒,你醉了。靈兒啊——」

  「沒醉沒醉……唔……王八蛋司徒馭,我讓你腦袋也開花……跟你沒完……芝芸……芝芸……」

  沒用的,喚不清醒。

  桂元芳搔搔額角,好氣又好笑地歎息,眉睫一抬,與陪她倆一塊兒席地坐在水岸的小少年四目對望。後者從適才就不發一語,他的眼桀騖不馴,不知是否因為遭敖靈兒強灌好幾口「珍珠紅」,眼白的地方似乎泛著紅絲。

  桂元芳嘴一咧,衝著石睿開口笑。

  情況其實是這樣的,傍晚的打陀螺大賽桂元芳當然是大獲全勝。說是比賽,自然要有「綵頭」助興,桂元芳索取的「綵頭」很簡單,要敖靈兒今晚陪她痛飲。至於送趙芝芸回那處幽靜竹塢的差事,她對靈兒說,她的十三哥可以代勞,且絕對保證會將人安全送抵目的地。

  孩子們散了,被自家爹娘喊回各自的竹塢去。孤兒一枚的石睿以往都是跟在趙芝芸身旁,但自從芝芸的病情加劇、身子時好時壞,因而另尋幽靜處養病後,石睿改而跟起敖靈兒,近大半年來,靈兒陪芝芸的時候又多了些,小少年變得時常出現在桂元芳身旁。

  此時,天幕清淨,皎月高懸,江面瀲著點點波光。

  岸上的孟宗竹林在晚風席捲中,蕭蕭低吟,淒淒幽唱,那般的淒曲還不至於太憂傷,因不遠處的一大片竹塢裡閃著明明燈火,傳出笑語喧嘩,各家有各家的歡樂,多少抵消了竹林傷心的鳴吟。

  「石睿,你今晚賴在這兒,沒回總堂大廳跟大夥兒一塊兒用膳,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了吧?」半大罈子的「珍珠紅」只夠讓桂元芳微醺,她由著敖靈兒摟抱,沒察覺同小少年說話時,嗓音不自覺低柔了些。

  「我不稀罕。我自己有本事捕魚打獵,我還會生火煮食,我也能掙錢了,我很強的。」石睿冷聲低吐,尚未定型的五官已顯凌厲。

  桂元芳心扯痛了,恍惚間,石睿的臉與另一張陰鬱隱晦的年少臉龐重疊,那是十來歲時的十三哥,他們的眼同樣憤世嫉俗、同樣的闇黑幽深,只不過,她的十三哥已長成高大偉岸的男子,懂得收斂、懂得壓抑、懂得強化自己。唉……希望他也懂得她的苦心,別把美好的今夜給浪費掉,要不,她痛了一整晚的胸口就痛得好不值啊!

  突地——

  「你其實不愛喝酒。為什麼要拚命狂飲?」小子語不驚人死不休。

  「啊?」桂元芳陡然一驚。他知道什麼啊?

  瞠圓眼眸,她不及反應,小少年冷聲又道:「我瞧過太多無酒不歡的人該有的模樣,可你每回喝酒,要把酒汁咽進肚裡那一剎那,眉心都是皺擰的,好難看。好醜。」

  「嗄?!」這小子,要不要這麼觀察入微啊?桂元芳又習慣性地搔著額角。好說歹說,她還是他的大姊姊,被一個小毛頭將得死死的,她「好一顆下流的桂圓」的名號該往哪兒擺?

  「我就愛皺眉,不成啊?」她欲插腰,無奈腰被敖靈兒摟緊,沒地方好插,兩臂只得改作盤在胸前,故意用鼻孔瞪人。

  「你在哭。眼淚越揉越多,好像喝酒簡直要你命似的。」平地又起一聲雷。

  「我、我我沒哭!少胡說!」

  「沒哭?那這是什麼?」他驀地挨近,指往她香腮揭過,她的淚在少年指腹上閃爍。

  「我打呵欠,打得流眼油了,有什麼好稀奇?」可惡!教她往後臉往哪裡擱?這臭小子,枉費她大半年來對他噓寒問暖、好心照看,現下倒來給她難堪了!知道她流淚,還來多問什麼?連她自個兒都弄不明白,又要如何給他答案?

  「你為什麼哭?」石睿不放過她,清峻面龐朝她逼近。

  「就說我沒哭!」又受驚嚇了,很沒骨氣欲往後退,偏生腿上壓著一人,她行動受限。

  「這半年多來,你待我很好,為什麼?」

  「啊?」這傢伙轉換話題的速度會不會太快了些?桂元芳紅唇掀合幾回,終是尋到聲音,道:「你是好孩子啊!雖然總很冷淡,不愛說話,眉心永遠皺皺的,一張臉繃繃的,好不討喜,但本性是好的呀!我……我也沒待你多好啊,我只是愛逗你、鬧你……」如她逗著十三哥、鬧十三哥那樣,她要他歡喜開心,別把事兒都悶在心裡。

  小少年的眼如夜星、如寶石、如江面瀲潑的光點,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

  「石睿……你怎麼了?你是不是餓昏頭了?」怎覺他的目光像望住一道佳餚,饞得想張口便吞?

  「桂圓……」他嗓子嘶啞。

  「嗯?」

  「我有一天會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她噗哧笑出,點點頭。「很好,不枉我疼你一場。石睿,我信你的,你一定可以成為響噹噹的好兒郎,像我十三哥那般強。告訴你,咱們江湖兒女火裡來、浪裡去,你——」

  猛然間,她訝呼,因那精瘦的少年身軀突然移近,縮短彼此之距,他合身抱住她,抱得好用力。

  「石、石睿?你——唔唔……」張掀的唇突然被冰涼的「東西」堵住,她有瞬間腦中空白,不太明白發生何事。跟著,她發現少年的眼近得不能再近,闃黑的兩丸眼珠直勾勾地鎖住她,有幾分獨佔和得意的神氣。

  她腦子像挨了一悶棍似的,神志陡凜,這才意會過來自己遭輕薄了!

  他、他他他……他吻她?!

  哇啊啊——幹啥兒呀?他竟敢用唇堵她的嘴?這臭小子!

  「你們在幹什麼?!」驚怒的低吼壓過蕭蕭竹音,清楚暴起。

  桂元芳回神過來,正要推開石睿的纏抱,那一記驚吼已響,小少年隨即抬起頭離開她的唇,她倒忘了要掙扎,猶傻呼呼地任著人家抱,驚魂未定的臉容亦下意識循聲望去。

  幾步外的水岸,韓寶魁立在那兒,面容輪廓看不太清,但目光炯然有神,瞳底爍著再明顯不過的怒焰。

  那兩把怒焰跳竄,忽明忽滅,從枕在桂元芳腿上呼呼大睡的敖靈兒燒起,燒向她摟著桂元芳腰際的那雙手,又燒上合身捆抱她的兩隻精瘦胳臂,跟著再燒往石睿那張蠻氣張揚的臉。

  左胸「咚咚」兩記重擊,韓寶魁驚怒加劇。

  他發覺,小少年瞳底竟無半點懼意,尚且透出較勁兒的神氣,向他示威!

《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0-3-25 19:1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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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聽說,你從來沒風花雪月、也不愛鴛鴦蝴蝶?」小姑娘盤坐在胖胖的蒲團上,輕合翹睫,學著身旁的美髯大叔挺直腰背、兩手抱元歸一、掌心朝上地交疊在丹田下三寸之處。

  大叔打坐的姿態不動如山,連眼皮都懶得掀,僅好淡一哼。「七情六慾皆苦。咱們修道之人不興那些花花草草、水鴨毛毛蟲的玩意兒。」

  「可二師哥也修道,他年輕時就花花草草、也跟美姑娘水鴨毛毛蟲過。」

  「他六根不淨,道行不高!」哼了好人一聲。

  「呵,那你都不曾有過格外想要的東西嗎?」小姑娘靜不下來,皺皺鼻子,被室裡裊燃的一樽沉香熏得鼻癢癢。

  「當然沒有。」美髯大叔說得斬釘截鐵。略頓,在丹田熱氣運轉一週身後,薄薄兩片唇忽又拋出話。「那些人,個個要你認爹、喊爹,纏著你、哄著你,可我都不會。修道之人四大皆空,一切隨緣不強求……但是,如果你自個兒想喊我爹,想得不得了,非喊不可,不喊會吃不下、睡不好,那就喊吧,我也不會拒絕。爹嘛,就是喊聲爹而已,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爹!」好響。

  「啊?!」美髯大叔陡地張眼圓瞪,兩行清淚竟冒出眼眶兒,順頰滑落,哪裡還顧得著要抱元守一。「你喊我爹了?」

  小姑娘咧嘴笑開,搖頭晃腦。「我只是發個聲而已,沒喊誰。你是五師哥,五師哥就是五師哥,跟爹沒關係的。五師哥,你怎麼哭了?莫哭莫哭,莫傷春悲秋,難道修道人也有思春時候?你思春了嗎?」

  「誰思春?!你你你……果然是好一顆下流的桂圓!」惱羞成怒,美髯都怒得亂飛了。

  「唉呀,修道人別亂怒,來來來,桂圓陪你笑一個!思春跟喊爹不都一樣,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思春了嗎?

  是,她不僅思春,還思夏、思秋,就是不思冬。

  好冷啊,果然酒氣消退後,在四肢百骸間流轉的暖熱也要跟著消退,總冷得人直打哆嗦。明明離冬天還有好長一段時候,怎麼江面上吹來的風彷彿夾帶冰硝,吹得她齒關暗顫?

  男人背著她,步伐一貫沉穩,沿水岸走啊走,往不遠處竹塢錯落的所在走去。

  以往他對她「背娃娃」時,她會把小臉擱在他肩頭、用頰貼蹭他的耳和腮面,興頭一來,就嘰嘰喳喳說個沒停,可現下她只敢把臉貼在他寬背上,悄悄聽取他強而有力、透背而出的心音,還多疑地覺得男人踏出的每一步都隱隱帶著火氣,害她不禁咬著唇,心虛起來了。

  怪啦!心虛個啥勁兒?她、她她又沒幹什麼壞事!

  即便有「壞事」發生,被他逮個正著,那……那她也是「受害者」,又非「加害人」,可憐人到底是她啊!

  一路走來,不知第幾次拿唇磨蹭他的背,把他的衣衫蹭得縐巴巴的,還避無可避地留下幾抹唾液。小少年壓住她朱唇的感覺早就不在,是她跟自個兒過不去,尤其又教心裡好在意的人逮個正著。可惡!怎麼她就偏偏風流不起來?桂元芳悄悄握緊雙手,以為這樣,那顆瑟縮的膽子會聽話地膨回原狀。

  入夜的水寨四處皆有人輪番把守,岸邊與各座竹橋都分別安置著火把和燈籠,負責守夜巡邏的人瞥見她像個小娃娃由人背著,不禁對那男人笑道:「韓兄弟,你背上那顆桂圓出啥事啦?不是同靈兒在水岸那裡鬥酒嗎?莫非醉到不能走了?」

  另一名水寨手下道:「小桂圓要真醉到不能走,靈兒八成已醉得滾下岸了。咱上回同桂圓也鬥過一回酒,嘿嘿嘿,就數她狠,咱甘拜下風!咦?韓兄弟,臉色青青的,不太好看,出什麼事嗎?還是……瞧見啥不該看的?」

  驀地,幾名漢子同時噤聲,面面相覷,其中一人忽而壓低聲量,道:「韓兄弟……莫非剛才在水岸那端,靈兒對你桂圓小妹子……呃……那個……唉唉,這事在咱們『三幫四會』裡也不是什麼秘密,總之靈兒就對小姑娘和美姑娘感興趣,就可憐了趙爺家的芝芸丫頭了。你要想護著桂圓不招魔爪,不費點氣力怕鬥不過敖家那小魔頭啊!」

  「嗯!」

  「沒錯!」

  「就是如此!」

  「便是這般!」眾人還連連附和。

  哇啊!她招誰惹誰呀?

  靜伏在男人背上的桂元芳越聽臉越紅,正欲揚首澄清,韓寶魁已淡淡道:「桂圓沒事,她在水岸邊睡著了,我背她回來。勞煩各位守夜,辛苦了,下半夜我會過來接替。」略頷首,他重新拾步踏上通往住處的竹橋。

  水寨眾人早習慣他的沉默寡語,互道幾聲後,便也繼續巡夜去了。

  回到兩人一塊住下的竹塢,塢中有二大房和一小廳,擺設皆尋常,自然比不過在「湖莊」時的住所精緻,但亦整潔古樸,別具幽情。

  用肩頂開竹門和細竹簾子,他踏入姑娘的閨房,把背上的「貨」卸下。

  桂元芳坐在榻邊,下意識捏揉兩腿,瞄著他把油燈點起。

  不知為何,心虛的怪覺非但遲遲不退,當室內亮起稀光,把他的峻臉切割出陰晴,這一瞧,又害她胸口連撞三大下,心虛加氣虛,虛得不得了,也不知在虛哪一條?

  「腿還麻?」韓寶魁注意到她揉腿的舉動。

  放好油燈,他旋身走近,一腳勾來椅凳,盤手坐在她面前,大有一副要與她長談兼興師問罪的模樣。

  桂元芳正襟危坐,忙道:「不麻!不麻了!」

  兩刻鐘前,他陡地出現,低喝出那句「你們在幹什麼?!」,教她當場怔了,一時間答不出話。他踏步過來,手段有幾分粗魯地拎開纏抱她不放的石睿,兩男還大眼瞪小眼地交鋒了好半晌——

  「別欺她心軟!」大的眼中噴火,語氣冷颼颼。

  「我要定她了!」小的眼中也噴火,揮著拳加強意念,蠻得很。

  「把自己變強再說。拿命去拚,不拚、不夠強,什麼都沒有。」

  丟下那句話後,韓寶魁沒再理會面色鐵青的石睿,轉向仍一臉茫然的她,探出大掌,意思很清楚,要她乖乖把手放上,讓他拉她起身。可是……唔……她腿上還枕著另一個麻煩人物,腰也被摟緊,站不起啊!

  他繃著下顎,鐵掌一扣一扯,眨眼間把撒賴爛醉的敖靈兒從她腰腿上扒開,也不管靈兒滾到哪兒去。

  「……我我、我腿麻了……」她也不願啊!

  一直坐著,後又被當成枕頭重重壓住,不泛麻才怪。

  於是,他持續繃著臉,繃得江面都快結冰似的,仍是彎身讓她爬上背。

  「十三哥……」她定住亂飄的眸光,喚得小心翼翼,依舊很沒膽地縮著脖子。「這事不賴我,我沒幹壞事。我沒要讓他親的……我正要推開石睿,你便吼了,吼得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哪裡還記得要幹麼?還有靈兒,我和靈兒是、是清白的,靈兒沒喜愛我,她喜愛的是芝芸——」稍頓,忙又解釋道:「呃,那個……就算靈兒喜愛我,我也不會喜愛她……啊,我是說,我當然喜愛靈兒,但你知道的,絕非那種風花雪月、鴛鴦又蝴蝶的喜愛,我很清楚自個兒,我喜愛的絕對是男的。」咦咦咦?怎說到這上頭了?她雙腮忍不住潮暖,在他注視下額沁薄汗,再急呼呼地道:「就算喜愛男的,我也不會對石睿下手,他小我四、五歲,還是個孩子哪,我怎忍心摧殘幼苗——啊!不是啦!即便他比我大,我也不會對他思春,跟他亂抱亂親的……」完了!她究竟說什麼啊?亂七八糟,越說越混!

  韓寶魁目光深邃,起火的瞳底已制伏住了,墨中僅餘淡金。

  瞅著那張脹紅的臉蛋,聽著她急切的解釋,他胸臆間的怒波稍霽。

  為何生這麼大的氣?

  他一時間也說不上來,見她被敖靈兒和石睿那小子「兩面夾攻」,像懸在兩頭餓獸中間的香肉,有種她就要被分食、撕吞入腹的詭覺,教他的心彷彿也被那兩頭獸一同咬中,激得他直想動粗。

  全是因她心太軟、性子太過大而化之造成的。

  隨意便允許別人親近,不自覺間沒了分寸,她再如此下去,怕要招來更多連她也弄不明白的「爛桃花」。

  她與他親近,兩人長時候生活在一塊兒,若不談年少時相依為命的情分,也還得顧念多年來師兄妹的同門之情。他得護好她,往後自然有大把好兒郎等著她青睞,和她談起風花雪月、聊鴛鴦蝴蝶……忽地,稍靜的心湖猛又一激。光想著她和某個模糊的男性身影親匿在一塊的景象,他濃黑雙眉便要糾緊,喉中灼灼,似要噴出火。

  莫非,他真教眾家師哥給徹底「熏陶」、「潛移默化」,把她當作閨女兒,一想到「女大十八變」、「女大不中留」,酸氣就直從喉間竄出?

  「往後別單獨和石睿在一塊兒。也別單獨應敖靈兒的約。」他想過,從明日起,只要稍得空,日日都把石睿抓來好好鍛煉一番,小少年若要不肯,他大有法子激得那臭小子不得不答應。

  他又道:「還有,別動不動就和人鬥酒。若被斗倒,會發生何事沒誰敢說。」

  桂元芳見他臉雖臭,可已沒如適才那般臭氣熏天,吊高的心終於歸位,她一手搔著額際,紅著頰,兩枚可人的小梨渦終於現形。

  「十三哥,從來都是我斗倒人,這拚酒的蠻勁兒還沒誰猛過我,你別怕。」

  眉間再打一個結,低歎。「我就怕你這樣。」

  「呵呵……」危機一除,她歡愉笑開,忽地躍起,像以往對他撒賴、逗他發笑那般,沒多想便撲進他懷裡,臀兒還大方佔據他大腿。

  「桂圓?」幸得韓寶魁身形雄健,臂力驚人,禁得起她突如其來的衝撲,才沒連人帶椅摔個四腳朝天。

  藕臂緊摟男人粗頸,她笑語:「十三哥,你不惱我,我就歡喜啦!石睿的事,我會好好地、努力地開導他。他心裡總壓著事,定是一時間想偏了,才會對我這個大姊姊……嗯……下手。咱們江湖兒女火裡來、浪裡去,不拘小節,就當作……嗯……被小狗小貓親了一口。拜託!你千萬別逼他負責啊!總之,你別凶他,他不是故意的。」

  那小子根本很故意!

  他絕對會逼他——千萬別來負責!

  我要定她了。眼神挑釁,姿態佔有,也不知何時鎖定她這顆桂圓的。

  壓下一口惡氣,韓寶魁磨牙。「我不會凶他。」只會把那小子操得連爹娘都認不得。

  他驀地一凜,記起石睿早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那不光彩的身世、那雙面對旁人鄙視和譏笑時的野蠻眼神、那陰鬱執拗的性情……像極某人。鼻息不禁濃灼,彷彿有一道無形卻強大的力量猛地抓住他腳踝,發狠地往下拉扯。

  「呵呵,那很好啊,你不凶他,我就安心嘍!十三哥……唔,雖說咱們江湖兒女火裡來、浪裡去,怎樣都得挺住,但你的硬氣功別拿我喂招啊!我、我有些喘不過氣,撐不住了,你把我勒暈,還得伺候我上榻睡大覺,唉唉唉,這又何必……」

  急墜的身軀陡地止住勢子。

  深淵在他腳底下,浮騰在意識中的他發出驚喘,有人提住他兩肩,那人借他一狂風,他飛起,如將輕身功夫發揮至極,越竄,丹田之氣越顯充盈,神智終是竄回天靈。

  懷裡是一具嬌小的、軟呼呼的女體,與他的雄悍高碩全然不同。

  鼻間是再熟悉不過的氣味,淡淡的,一種屬於小女兒家獨有的馨香。

  他放弛蠻抱,雙臂仍不願撤下。

  他的頰摩挲她的,愈接近她口鼻,馨息裡多含酒香,溫暖流醉,誘人嗅聞……他在幹什麼?

  「十三哥,你、你胡青冒出來……好癢啦!」

  桂元芳貼著男人跳動的頸側血筋輕嚷,幾是同一時際,韓寶魁雙目陡瞠,把臉從她嫩膚上撥開。

  他到底幹了什麼?!

  左胸劇震,頭頂似遭一記重擊,他渾身顫慄。

  即便沒真的幹出,腦子裡興起的是何種意圖?!

  「你……回榻上去,該睡了。」他面頰暗紅,聲嗓裡困著一絲強抑住的沙啞。

  桂元芳似乎也意識到有什麼在昏幽的氛圍裡浮動,心被繫住一條線,線的那端不知誰握著,正偷偷地扯著、拉著,她想用力去看清,想循著線找到那始作俑者,卻一再迷路,迷得她頭暈眼花,花花的眼哪兒也不瞧,直盯著男人那張紫紅的方唇……那會是怎般滋味?像小少年今晚貼緊她唇辦那樣?還是像摟來阿貓阿狗,亂蹭亂親一通那般?

  她又被抱回床楊上丟著了。

  他轉身要走,她忽又拉住他大掌,教他不得不回頭。

  臉在發燒,不,不只臉蛋,她全身皆燙,因那個古怪且不合宜的邐想。怎麼辦?怎麼辦?盡思些有的、沒的,她真的是顆好下流的桂圓啊!

  「十三哥。」桂元芳,給我清醒一點!她在內心怒斥自個兒。

  「嗯?」他峻顏微側,神情模糊在幽光裡。他的手沒有反握她的。

  「你對芝芸……表白了嗎?」

  他似擰眉,沉默好半晌,感覺握他的那隻小手加重了力道,為他著急。

  桂元芳確實急,心咚咚跳,沈不住氣又問:「就算在水寨時沒說,你今夜撐船送芝芸回去,在船上、在她的竹塢裡,不是有許多好機會嗎?你究竟說了沒?」

  靜謐謐又一陣。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嗄?」

  「無話可說。」聲音更沈。

  什麼?!「那、那那……那你一整晚……」

  「我送芝芸姑娘回到住處,後來司徒馭到了,由他看顧著,我便走了。」他平鋪直述。「回水寨後,見你不在,就到處尋你,敖老大說敖靈兒挖走他老窖裡的好酒,要跟你拚個輸贏,我沿著水岸過去……見到你被人包夾。」

  所以,她的心血算白費了。

  整晚,心緊痛著、悶疼著,咧著嘴彷彿笑得好開懷,她和孩子們玩鬧、和敖靈兒對賭、鬥酒,在水岸邊意圖把自己灌得醺醺然,可惜醉倒的不是她,眼淚被入喉燒肚的酒氣一激,不怕醜地猛掉,害她得拚命揉啊揉的,還得被靈兒取笑、被石睿質問。

  他卻道,對那病姑娘,他無話可說?!

  笨師哥!好笨!真笨哪!明明滿心滿眼都是人家,好不容易單獨處在一塊兒,他竟還是寡言少語,沒能乘機表白!笨!就是笨啊!

  「很晚了,睡吧。」韓寶魁低啞道。

  「十三哥啊……」她尚有話同他說,低喚著,卻不曉得急著要出口的話究竟為何。

  這次,男人的大手微微施力,巧妙掙開她的掌心,離去前,為她放落兩面窗竹簾,捻熄桌上燈火。

  室中暗淡,竹窗簾上的幾道細小格縫爍著光,是點燃在竹橋與岸邊的燈籠和火把,那火光在外頭閃動著。

  靜坐在榻上,桂元芳對著爍光眨眨眼、再眨眨眼,抬起剛剛緊握他粗掌的小手,壓在自個兒胸房上。

  忽而驚覺,今晚的他「無功而返」,而她算是「功敗垂成」,放著大好機會從眼皮底下溜走,她該惱、該感到扼腕,然,一思及他的「無話可說」,她非但不惱,胸悶氣閉的不適竟消退大半。

  這是怎麼回事?什麼都沒做成,有啥因由好歡喜?

  除非……她根本盼著事情別成功!盼十三哥搞砸一切,盼芝芸徹底回絕!盼著他倆無緣無分,最好盡此一生永不碰頭!

  還不明白嗎?

  原來,她心思這般可怖且可憎,嘴上說一套,藏心的想望卻全然相反。

  她捏捏頰,雙頰猶燒,嘴角偷偷翹起,笑得可苦了。苦惱啊苦惱。

  桂圓,你怎會不明白,就是這滋味,風花雪月也鴛鴦蝴蝶的滋味。

  她雖下流,卻也開始懂得風流了。

  房門外,韓寶魁並未走遠。

  他背靠在細竹編製的牆面,兩指捏著眉心,即便隱在暗中,臉皮底下的熱仍悶燒不止,他十分清楚適才想對裡邊的小姑娘做些什麼。

  那突如其來的慾念,強大到教人心驚,他膽顫了,唾棄起自己。

  他對趙芝芸的感覺,想過又想,只落得「無話可說」,不說,心裡亦覺平靜,並無遺憾,卻怕那顆小桂圓有朝一日回想起在河畔小村的種種,把他努力要隱瞞、拋棄的東西瞧得太清楚,將他的自私和陰狠一一看出……屆時,她要對他「無話可說」。

  這一刻,他高大身影黑墨墨,心沉默……




  爾後,秋正式來訪。

  秋心成愁,深秋自是淒涼味。

  兩岸的孟宗竹林一般的翠綠森蕭,只是在黃昏的時分,輕霧瀰漫,與江上寒霧交融一起,那輕寒與輕愁都帶著說不出的迷離。

  儘管迷離,「三幫四會」統合的大事仍不斷進行中。萬事起頭難,難的那一部分已然度過,在敖老大重整勢力、定下盟規後,江湖人行江湖事,不擾尋常百姓,雙方且安然相處。

  桂元芳在這一季秋裡,時不時會與敖靈兒和趙芝芸出船同游,還曾領著她倆兒回「湖莊」去,在莊子裡住過兩、三日。

  她變得也愛偷瞧趙芝芸,明裡暗裡的,拿一種深思的眸光覷著那張病顏。

  我十三哥喜愛你。

  他嘴笨,說不出口。

  你喜愛他嗎?

  你……你能喜愛他嗎?

  幾次三番,那些話在她舌尖滾動,梗住她呼息,她幾要問出,把心一橫、豁出去了,痛快地吐將出來,她幾要做到了,卻仍是敗在她的私心。

  下一回吧……下一回,她定能辦到。江湖兒女得大方豪氣,有了那種可怖又可憎的私心,算什麼啊?所以,再多給她一次機會吧,她會辦到的。最後,她總這麼告訴自己。

  這個秋,靈兒的視線亦同她一樣,常黏在芝芸身上,只是靈兒看得比她大方,也時常看到入神,那雙亮得有些嬌蠻的眸子儘是憐惜,憐惜下掩著憂懼。而芝芸發覺後,會柔柔笑著,抬起虛弱的手揉亂靈兒那頭飛揚俏麗的短髮。

  直到秋盡,冬的氣味襲來,桂元芳終於意會了敖靈兒在憂懼什麼。

  小雪的那一日,芝芸走得十分安詳,從此無病無痛,鵝蛋臉兒猶帶著一貫的淺笑,墨黑的睫像兩隻定佇不動的蝶,陪她一塊長眠。

  按著她生前的意思,身軀燒作骨灰,撒在與她纏綿一生的江河。或者,在月光溫潤的夜裡,魂魄歸來,也能傾聽兩岸的竹音。

  桂元芳始終沒把那些話問出口。

  趙芝芸長眠在江底的那個寒夜,韓寶魁在水岸坐了一整晚,她陪著一縷芳魂和一名若有所思又若有所癡的男人也坐了一整晚。

  兩人皆無語,只是對著寒江與清月飲酒。

  那一晚,桂元芳初嘗醉酒滋味。

  當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嗎?她狂放一醉,拚卻一醉,抱著酒罈子瘋瘋癲癲、癡癡傻傻、哭哭笑笑,喃著胡話。「十三哥……十三哥……原來剝了殼,桂圓的心真是黑的,黑的呀……下流!下流!我盼著他倆無緣無分,盡此一生……呵呵,最好永不碰頭!嗚嗚嗚……沒有、沒有,不是有意的……芝芸,我沒想咒你死,沒想的……」

  桂元芳醉倒在韓寶魁懷裡,感覺芝芸來過。

  她驚喜萬分,想抓住那抹朦朧的影,把一直沒問的話傾出,可雙手揮啊揮,如何也抓不牢,只隱約記得,芝芸仍然美麗,溫潤如一地月光。她來過,又走了,走時對她留下一抹了然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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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5 11:51:1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我心痛。」小姑娘難得垂頭喪氣,唇畔有小梨渦,笑得苦苦的。

  「為什麼?」大叔生得矮壯,蓄著落腮鬍,頭頂卻光溜溜沒見一根毛。

  「我太風流了,所以心痛。」小姑娘搖搖頭。

  光頭大叔忽地拊掌,兩隻巨掌拍得好響。

  「嘿嘿,你九成九被踩中罩門了。」

  「我沒練『金鐘罩』,也沒練『鐵布衫』,哪有罩門?」

  「唉啊,風流啦,那便是你的罩門。」大叔泛銅光的巨掌摸摸自個兒泛銅光的腦門,還「啪啪」拍上兩下,語氣可自豪了。「像俺這樣,光溜溜、響噹噹的一顆銅豌豆,三千煩惱絲盡除,不風流,心不痛,才是王道。」略頓了頓,銅光大手改而搔著落腮鬍,沉吟過後又道:「唔……不過話說回來,人不風流枉少年,去吧,你還是風流去吧,俺相信,風流過的桂圓,也還是桂圓,不會變紅棗。」

  受到激勵,小姑娘雙肩一整,深深呼息,發痛的胸臆間充滿豪氣。

  「好!聽你的!風流就風流,心痛就心痛,我豁命出去,跟他拚了,不怕!」

  大叔虎目含淚。「好孩子!真是爹的好孩子!見你這麼受教,爹走路都有風。」

  「我是你小師妹,不是你孩子。你是我六師哥,不是我爹。」

  「是、是這樣嗎?」

  「是。」這會兒,梨渦笑得一點兒也不苦,很甜。

  「嗚……痛痛痛!好痛!心好痛!你好下流,幹麼硬戳俺罩門?」




  兩年後

  一人獨釣一江秋。

  拿著自製的細竹竿子獨釣的姑娘難得這般安靜,坐在江邊,靜踞的姿態如老僧入定,彷彿江面上有如何吸引人的玩意兒,值得她瞧癡。

  已習慣她笑語如珠、活蹦亂跳的模樣,覷到她靜默默的這一面,著實教人在意,心氣浮動著,忍不住猜想,她有怎樣的心裡事?跟她遇敵便犯狂拚命的毛病可有關聯?

  有意無意地放重步伐,大腳沙沙踩過落葉,把靜姑娘驚動了,他如願以償讓她回眸,沉靜盡去,外顯的笑或者有些刻意,卻教她秀氣輕郁的五官瞬間活絡起來。

  她脆聲問:「十三哥,那兩個孩子送回去了?」

  韓寶魁頷首,聲微淡。「在村外遇到一對夫婦,識得那兩個孩子,托他們送回。」

  「那很好。」桂元芳也用力點頭。

  他們兩人在「三幫四會」的幫務全然穩定、一切漸入佳境後,去年中秋時分已正式向敖老大拜別,返回洞庭湖北端的「湖莊」,與師父和眾家師哥合聚。

  儘管人不在「三幫四會」,敖老大那兒臨時有大事要辦,若向「湖莊」討人,「湖莊」還是很願意相幫,只不過主事的大師哥不改商人本色,雖凡事以和為貴,卻總要以件計酬、酌情議價,可瞧在敖老大與師父的交情,還能七七八八打個折扣。

  他們倆這一趟出門,亦是受敖老大所托。

  「三幫四會」的手下多在江湖上走動,得知近日有一龐大勢力要與湘陰的「刀家五虎門」為難,敖老大除派門下分赴「五虎門」的分舵支援,還特意請韓寶魁快馬下湘陰大城,盡報信的江湖義氣外,也請武藝出眾的韓寶魁前去助拳。此次要與魔道對拚,「湖莊」的笑面虎大師哥倒心慈手軟,聽說只酌收敖老大兩根金條,給韓寶魁和桂元芳當旅資。

  「湖莊」的眾位皆已淡出江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與民為樂,因此韓寶魁與桂元芳在外,全以「三幫四會」的名號行事。

  三日前,「刀家五虎門」的事亂過一陣,算是暫告一段落,往後要如何對付,還得瞧對頭欲出何招。

  他倆在昨天離開湘陰,沒北上回「湖莊」,卻策馬一路南行。此趟出來,盡完敖老大所托,還得銜師父之命往江南,再辦另一件事。

  今兒個路過這河段,尚在尋渡頭過河,竟聽聞呼救聲,韓寶魁躍進河裡,把兩個因貪玩、險些溺斃的孩子撈上岸。桂元芳從兩個孩子發顫的口中問出小村方向,本要同韓寶魁一塊送回,後者卻冷著聲要她待在原處。

  唉,待下便待下,眾家師哥寵她、由著她,就這位十三師哥懂得訓她。

  他猶在發火。她心知肚明。說來說去,就為三日前那一夜,在刀家石園子裡無端端掀起的衝突。

  「十三哥,過來這兒坐,我把火生起來了,你衣褲還濕著,包袱裡還有一套乾淨衣褲,我拿給你。」桂元芳說著,一骨碌便要躍起。

  「不必。」

  「啊?」兩字淡卻有力地擊來,砸得桂元芳又倒坐回去。

  韓寶魁逕自走近火堆,盤腿坐下,稜角分明的黝臉有些瞧不出心緒,再有,他把雙目合起,瞳底幽光盡斂,更是看不出個所以然。

  一直咧嘴笑開開,對方仍板著臉,害她笑得亂沒成就感。搔搔額發,桂元芳決定還是把事說開了,她這性子實在抵不住人家冷漠以待。

  兩刻鐘不到,韓寶魁便以內力將身上的濕氣盡數催逼,面泛暗紅,粗頸的血筋淺動,練過「鐵沙掌」的雙臂更通紅如血。他低低吐出口氣,行功過後,眉目一軒,精神更見飽滿。

  甫睜眼,便與桂元芳的妙目接個正著。

  她眸心憂愁,垮著小臉,見他掀開眼皮,神情隨即振作起來,可惜,可憐兮兮的模樣藏得還不夠快。

  韓寶魁靜瞥她一眼,呼息略緊,卻抿唇不語,隨手將枯葉和枯枝添進火堆裡,等待著,瞧她欲說些什麼。

  「十三哥……」先輕喚一聲暖暖場。「你別惱,別不同我說話。那個……我和那位『天梟大爺』喝酒,也是想與他套套交情,他和『白家寨』的白霜月姑娘已是夫妻,白大姑娘同咱們一樣,都是來給『刀家五虎門』報信的,可刀家的人與『天梟』之前鬧得好不愉快,再有……那股要來與刀家為難的龐大勢力,和『天梟』很有關聯,但刀家人肯定從他口中問不出半點蛛絲馬跡的。喝酒我在行,藉著喝酒攀交情那更是我值得說嘴的強項,不好好利用豈不可惜?所以才邀「天梟』喝上幾罈子……」

  只是未料及這一喝,會喝出一連串變故。

  「天梟」在江湖上的名聲惡得很,與刀家曾有過節,若非妻子白霜月與刀家關係匪淺,他「天梟大爺」是絕不可能在刀家住下。

  三日前的那一晚,桂元芳見「天梟」在刀家石園小亭裡獨徘徊,她遂扛來十幾二十壇的好酒邀他共飲,天南地北與他胡扯。

  眾人盡道「天梟」喜怒無常、冷酷無情,她覺得倒也還好,總之一場暢飲攀近交情,狀況正漸入佳境當中,兩名刀家女眷恰巧經過,亦來石園小亭同她和「天梟」說了會兒話,意外便在此刻發生——

  她酒確實喝多了,雖沒醉,下盤已略虛浮,她起身要挽留那兩名刀家女眷,豈料那兩人被她一扯,再被滾滿地的空酒罈一絆,三個人紛紛跌倒,你壓著我、我疊著你。

  「天梟」在旁冷冷看著,還避得好快,生怕她們三人會壓到他寬袍似的。

  然,一干衝至石園的刀家人卻不這麼想,以為「天梟」這大魔頭惡性難伏,下了什麼毒手,不待解釋,雙方已鬥將起來,打得昏天黑地。當時,韓寶魁也以為小師妹出事了,驚怒至極,雄盛的拳風和掌法招招凌厲,衝著「天梟」撲擊而下,同時,怒紅雙眼的刀家兩兄弟亦已出招。

  「這件事是我不好,都是我錯,十三哥……你要罵我,我乖乖任你罵,看你高興怎麼罰,我全由你就是,你別總冷著臉,不理睬我。」

  「我沒有不理你。」紫唇終於吐出話。韓寶魁眉目低斂,絲毫不懼火灼,竟以粗指直接撥弄燃燒的枝葉,不讓火堆悶熏出嗆人的白煙。

  「唔,可是你……」明明擺臉給她看啊!杏眼裡浮著委屈。

  「罵了,根本是白罵。打你,你受不住我一拳。」他沉聲道。怎捨得打她?罵了也不受教。他心中驚怒未散,一張臉哪裡能好看起來?

  那夜那場惡鬥,他們確實誤解「天梟」了,但當時事情起於瞬息,「天梟」傲性不改,也懶得跟他們多費唇舌,一人受他們三人所攻,若非這般,對方也不會中他一掌。若論單打獨鬥,誰傷在誰底下,那還難說。

  他感覺自己也犯狂了,見她倒在「天梟」腳邊,在那一時際,腦中僵凝,似乎有什麼場景迅雷不及掩耳地刷過眼前,當時只覺千鈞一髮,要捺下性子作出正確的判斷,根本不可能。

  待一切過後,他凝神細思,記起飛閃而過的場景究竟為何——

  當年在破廟裡,那群欺少年與小女娃年幼無依的惡漢,他們從少年身邊搶走女娃,少年發狂了,女娃嚇得哇哇大哭、尖叫踢踹,少年則像瘋狗般見人就咬、掄拳便揮,被揍倒、渾身浴血,亦無痛覺,因心魂已驚得飛身離體,只知得搶回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若失去,心魂也將尋不到安然的所在。

  他拚命,因有私心。

  他怕又孤單一個,才會握住那只軟呼呼的小手,帶她走出那片盡毀的村落。

  多少年過去,少年褪去青澀,磨掉銳利的稜角,把心藏得更深,竟依然害怕孤單嗎?著實可笑,他卻無法強悍地為自己辯駁。

  太習慣她相伴左右,習慣且成自然,兩人能有分開的一日嗎?

  他猛地一凜,心突突兩下,不知怎地會想起趙芝芸。

  對趙芝芸的感覺,打一開始便理不出頭緒,當時他救起她、擁她在懷,聽她昏亂喃著、求著,要眾人對石睿手下留情、別傷他,說他僅是個孩子,不關他的事,說他心裡也苦,好苦……虛弱的病容、憂急的喃語,他擁住她濕透的身子,驚愕她的纖細瘦弱,亦在她話中迷惘、千思百轉,那迷惑在腦中盤踞不去,從此便不能不去留意她。

  他看著那張病猶秀麗的臉容,深究思索、想過又想,說不明白真正的想法,但卻深刻明瞭,他可以沉靜地面對趙芝芸的香消玉殯,倘若換作眼前這小心陪笑、眸底閃爍著不安的姑娘,他……左胸房突遭利刃穿入、把心剜出一般,痛得他面前揚過紅霧,什麼也看不清。

  「十三哥!怎麼?啊!被火燙著了嗎?」桂元芳腦袋瓜裡還拚命打轉,思索該如何讓師哥消消火,結果火還沒想出法子可消,卻見韓寶魁面容大變,害她以為他拿指頭撥火堆,沒留神給灼傷了,趕緊挨近,抓著他的大掌拚命吹氣。

  「痛痛痛痛痛!呼——呼、呼——呼——好痛啊!」她叫痛從來只在心裡暗叫,這次倒替他嚷得又急又響,好像燙傷的是她。

  男人的掌粗獷黝紅,她也弄不清傷在哪兒,只管一陣猛吹。

  「十三哥,快浸浸河水啊!」她欲拉他起身,沒拖動他,自個兒反而倒坐在他盤坐的腿上。

  「沒事。」灼傷不在手,而在心,他不能想像兩人或生離、或死別的模樣。韓寶魁穩住濃息,扶住她的腰,在她面前把指節圓突的五指張得開開的,道:「我有『鐵沙掌』,不會燙傷。」

  「啊?」桂元芳怔了怔,瞅著他的指,再瞅著他好認真的神情,訥訥啟唇。「剛練這門功夫時,你常讓鐵沙燙出大大小小的水泡,連皮都燙掉好幾層,燙得現下連掌紋也瞧不見了。」那時,她會捻著帶綿線的繡花針,小心翼翼刺過他掌上的無數水泡,讓綿線吸走膚下的水,再幫他上藥。

  每次捧著他傷痕纍纍的雙掌,她胸房總是痛,但習武本就辛苦,不下苦功琢磨,不能成大器。見他撐持過來,一雙鐵掌脫掉皮,變得光滑泛金,再持續往下練,泛金的兩手又變得粗糙強勁,不畏烈火,她當真為他歡喜。

  「我命就這樣了,沒有掌紋無妨。」

  「什、什麼?」

  當他用持平且嚴肅的語氣說著教人摸不著頭緒的話時,桂元芳伶牙俐齒、舉一反三的本事實在很難派上用場。

  那只沒有掌紋的手極自然地撫上她的頰,幫她撩開微紊的髮絲,慢騰騰道:「沒有掌紋,算命先生看不了手相,我的命我自己知道,不用旁人來鐵口直斷,如此還省了一筆看相的費用。」

  他、他他……桂元芳深吸了口氣,穩住暈眩。他這算是在說笑吧?

  水杏眼眸瞠得圓亮,她眨也未眨,感覺他的掌粗糙且溫暖,撫得她的頰一陣奇異熱麻,心房也熱呼呼的,彷彿來了根羽毛在那兒輕揮搔弄。

  是不是該把命豁出去風流了?唉,他的紫唇其實很好看哪……

  「十三哥,你、你……你在笑?」那張誘走她眸光的唇,兩邊嘴角微乎其微地拉揚,嚴峻之色登時如雪融。

  她愕然模樣,像是瞧見多不可思議的事,韓寶魁淺勾的笑不禁加深。

  「你當真笑了呀!」十三哥一笑,她桂元芳萬事承平。一刻鐘前,她的臉還跟吃到酸橘似的皺成團,此刻大赦既出,她容如花綻,眉兒開,眼兒笑,梨渦點點,唇花開得最熱烈。

  「你笑勒!不惱我,肯理會我,不擺冷臉了!哈哈哈……很好、很好,我好歡喜!」她攀住他一隻鐵臂,興高采烈,脆音自帶豪情。「好想再喝它三百杯啊!」

  「不准。」低沉的男音陡掀,砸得人眼冒金星。

  「嗄?!」

  「不是要隨我罵、任我罰嗎?就罰你十日內不准沾半滴酒。」韓寶魁不鳴則已,一開口,立馬驚得桂元芳瞠目結舌,剛開的朵朵小花轉眼就要枯萎,真是天可憐見啊!

  「呵呵,十三哥,能不能……呃……那個……」兩手打商量般地搓了搓。

  「罰不得?不願意?」濃黑的眉略挑,似笑非笑的眼好教人心悸。忽而,他臉色一沉,雙掌握住她的腰,作勢要將她推離。

  桂元芳大驚,驚出一額汗,反應較他還快,兩隻細臂已牢牢抱住他粗頸,急聲嚷嚷:「願意、願意啦!罰得好!罰得實在太好了!」嗚~~今天可是她的「大日子」,知他氣惱,她悶聲不敢提,心想他定是記得的,但他說也沒說、問也沒問,好慘!更慘的是,他這麼罰她,欲哭都無淚了。

  她臉貼緊他頸側,沒能瞥見男人隱忍笑意的眉宇與嘴角。

  壓下幾要流洩的笑聲,韓寶魁撫著她的發,下顎略側,欲瞧她此刻神情,埋在他頸窩的小臉正巧抬起,他的嘴碰觸了她的唇角。

  不經意的吻,很輕、很輕,可以毫不留連地擦過,再故作不在意地放過彼此,但男人沒有,他定住,維持同一個姿態。

  擱在一旁的釣竿終於有條傻魚食下餌、上了勾,滑溜身子費勁兒要逃開,拍起水波,但嘴被勾住了,逃不了。他懷裡的姑娘也是。

  桂元芳緊閉眼睫,她沒學傻魚扭擺掙扎,卻是屏息,僵緊身子,心音在瞬間如奔雷,下意識等待著。

  等待……

  再等待……

  唉,想想真要命,她都要豁命風流了,還等待什麼哪?所以,山不來就我,只好我去就山!

  隨幽歎一起,情在方寸蕩漾,她臉容再仰,讓四片都在等待的唇不再蹉跎。

  她,吻了她的十三師哥。




  千思萬想,究竟是誰在心上繫了線,偷偷拉著、扯著?

  她總想找出那人,幾次迷回,輾轉曲折,歲月在一次次的試探中流過,她以為自己走遠了,再也找不到來時路,卻在一次偶然回首,發現水碧山青依舊,她不知覺間回到了原來的所在,亦瞧清緊握那條線的人,竟是自己。她拉著、扯著,力氣一遍大過一遍,不教她忽略,不斷提點,她已然心動。

  心動的種子在顛沛流離的那年種下,在少年無數次牽她小手、背負她、兩人相依為命的過程裡意萌,爾後,小嫩芽慢吞吞、靜謐謐、好努力地往上發。其實她一直心動著,便如嫩芽不住生長、茁壯。

  她的心強壯了,強得足以護他,讓他住在裡頭,壯得不怕醜、不怕羞、拚命也風流,想與他好好的風流。

  她與他的吻,四片唇相貼,熱麻瀰漫,她感覺到那淡泛紫氣的唇僵硬卻也柔軟。頑皮的舌尖蠢蠢欲動,想描畫他的嘴,她是大膽姑娘、是江湖兒女,火裡來、浪裡去,不怕!

  可惜,她美好且刺激的深探,教人硬生生給阻斷。

  擾她風流的,是十來名當地小村的百姓。

  韓寶魁救下兩名險些溺斃的孩童,托人送回,那兩個孩子的爹娘自是心懷感激,想當面好生謝過,怕恩公已然走遠,才請村民往河岸來幫忙尋找,那些人見他倆模樣與孩子們所形容的一般,當下團團把人給圍住。

  圍住,不肯讓道,那兩名孩子的爹娘求了又求、好說歹說地非要他們二人賞個臉,在小村裡過上一夜,明日再走。

  韓寶魁沉著臉,兀自抿唇不語,額際和頸側的血筋已然浮現。

  他雖不擅言詞,不愛與人交際,卻也不會初初相見、好沒來由便板著一張閻王臉。

  桂元芳臉紅心悸,不曉得那些村民是否覷見什麼?總之,「好事」被擾,她心裡自也惋惜,一張紅撲撲的臉容卻依舊笑不離唇,言語脆甜地與那群大叔、大嬸說起話來,而她一隻小手,被他火熱的鐵掌暗暗握著,握得都快熟透,她方寸灼灼,彷彿他包裹住的其實是她鮮跳的心……




  「呵,大叔家的虎子和棒頭沒事便好,救人本是該當的事,您和嬸子別放在心上,咱師兄妹倆還得再趕一小段路程,您好意我們心領了。」她語調輕快,才一會兒時候便和人家熟稔起來。

  「不成,兩位不讓咱們好生款待,這這這……咱可同你們急了!」

  「那……還是得問過我十三哥,看他怎麼說?」

  透暖的臉有幾分的莫可奈何,她回眸,墨睫略揚,唇輕嚅著:竟是……欲語還休?

  呵呵,她桂元芳也會有欲語還休的時候呢,這可有趣了!

  「十三哥……我們要不要——」底下的話沒能道盡,她腰身陡緊,被挾在強健的臂彎裡。

  她眼未及眨,男人已摟著她躍出村民的包圍,策馬掉頭便走。




  這般風花雪月的滋味,他不愛嗎?

  抑或是……他心中依舊有誰?

  那一季秋,他沒能及時對人家姑娘道出滿腔情懷,姑娘香消玉殯,把情留在他心底,他難道不感遺憾?

  門外叩叩兩響。

  趴在窗台上吹風的桂元芳立即抬起小臉。

  敲門聲又起,這會子,尚伴著低沉男音。「桂圓?」

  她整個人驀地跳起,眉兒陡揚,兩手趕緊掐掐自個兒的雙頰,怕適才有模有樣地學起人家傷春悲秋、憂思自苦,會在臉上余留了什麼。

  「睡下了?」門外,韓寶魁嗓音略啞又問,高大輪廓淡淡投影在米黃色門紙上。

  今日,他抱著她闖出「重圍」,尋到渡頭,過河,再帶著她東行一段,傍晚時侯入城,找了間乾淨的旅棧投宿。

  這一路上,他未與她交言半句,兩人分乘雙騎,他總領先她半個馬身,策馬在前,連一個眼神也吝於給她。

  她跟在他斜後方偷覷著,只覺他肩背緊繃,糾結的肌肉幾要撐裂衣衫,側顏是石雕師傅鑿刀下的幾筆,稜角盡現,嚴峻陰晦,往下拉的嘴角好不可親,腮畔和顎底的鬍髭根根硬挺、根根扎人。

  她好苦惱啊!苦得小腦袋瓜開始胡思亂想,一向食慾甚好的她,晚膳勉強也才扒下幾口大米飯。

  但她沒後悔對他風流,四片唇的貼觸,他能撤開的,可他仍是定在那兒,由著她親近。這是否說明……他並非厭惡到底,隱約間亦在期待?

  草草吃完飯,她便把自己關在小小的客房裡,繞著四方桌踱步,越跺思緒越亂,好煩,乾脆一把推開窗子,頹然坐在窗邊,讓沁著秋涼的夜風胡吹,把她吹昏了省事。

  她沒想到他會來敲門。

  怕他掉頭走掉,桂元芳沖得好快,還險些教桌腳絆倒,才穩住,跟著又連踢到兩張椅子。

  八成聽到房中砰砰磅磅作響,尚夾著她的悶哼和訝呼,韓寶魁沒等她答話,已一臂推開房門,跨入,恰好接住她撲倒的身子。

  「你是怎麼了?」一進房便吼人。「酒還沒沾半滴,路就走不穩,還能喝嗎?」

  「十三哥,我沒睡,我精神好得很,沒睡沒睡!我幫你開門,我我我……咦?」有酒香!她陡怔,臉容尋著醇香略偏,發現男人一臂撈著她的腰,另一邊的臂彎裡挾著一隻好大的酒罈,壇身貼著紅紙黑字的酒名——女兒紅。

  發僵且自苦的小腦袋瓜裡頓時一蕩,忽而明白了,她這個「大日子」啊,她的十三師哥根本沒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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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釣竿動了。」說話的人不好界定年歲,面頰光滑,唇上與下顎沒瞧見半點胡青,喉結似有若無,白襦紫衫掩著骨架略瘦的身軀,胸前平坦。

  「傻魚兒,呵呵,願者上鉤,當真動了呀!」小姑娘興高采烈地伸長小網子,忙要幫著把魚撈起。

  那人沒動靜,直瞅著水面下魚身扭擺,似在思索什麼人生人事。一晃眼,那吃暗虧的傻魚逃了,溜得好快。

  「我心動了。」那人忽道,語調徐緩得如娘親在娃娃耳邊輕吟的安眠曲。

  「啊?心、心動?呃……呵呵,心動好,很好啊!動得好、動得妙、動得呱呱叫!你五官既秀氣又清俊,不顯老,說話輕聲細語,舉止溫文得體,好個書生相公的斯文模樣,姑娘家見著,沒有不食指大動、垂涎三尺的!你現下心動,該也不晚哪!」安慰人一向是小姑娘拿手的絕活。

  「當真不晚?」細緻眉間輕郁著。

  「當然!」再加把勁兒用力安慰,小姑娘藕臂一舉,搭在那人肩頭,拍了拍。「這事兒是這樣的,跟倚老賣老沒相干,所謂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你武藝強過我不知幾百倍、幾千倍,但心動這等事,我可風花雪月得比你早些。唉唉唉,我好沒容易才開了竅,心一直亂痛,也鬧不明白痛個啥勁兒,後來懂了,原來心痛了,那便是心動,心既痛又好動,再頑強的角色都得俯首稱臣。」

  「我不頑強。」

  「嗯?」

  「我也不習慣稱臣……但,你可以稱我爹。」

  「呃?」一怔,以為對方與她是同病相憐的熱情小臉一垮。「我比較習慣稱你七師哥。」

  「我不管。我心動了,心動就要有聽舉動,我決定當你爹。」

  「那……還是我改稱你七師姊?」

  「那你稱我娘。」




  唇與唇的親匿密合,明明僅電光石火之間,韓寶魁卻覺神魂上天入地,已竄伏無數回。

  他握小師妹的手、抱她、背她,甚至也曾同榻而眠,兩人親密的姿態在那一吻之前,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然,兩張唇貼熨彼此後,他愈去回思,想著兩人之間的種種,愈想,心愈驚。驚的是自個兒,他發覺當下未即刻抽離,是他下意識允准那樣的情狀發生,讓唇在她嘴角頓住、屏息、等待,欲進不進、裹足不前……他在誘發她,想瞧她將有何等反應嗎?

  他很卑鄙。

  仔細再想,在這之前,他便有幾回類似的心態,看她的眼神變得深濃,會不自覺鎖住某些部分,待回過神來,不禁面紅耳赤,強將躁亂的心緒壓落,不教一丁點兒可怖的芽冒出頭。

  他很下流。

  把她當成浮木攀附十餘年,如今「上岸」了,還想拿她晾乾當柴燒嗎?他的良心當真被狼給叼了。

  此時,那根「浮木」已喜孜孜抱走他臂彎裡的大酒罈。

  坐在臨窗椅上,桂元芳螓首低垂,把鼻抵在壇口邊,壇上的封口未破,她好努力嗅聞,像是光聞氣味便能解癮頭。

  「好……好香的『女兒紅』。」頭成輕垂,嗓中的脆勁兒弱了些,微啞。

  「你不揭開嗎?」立在她面前,高大身影將抱壇而坐的她全然籠罩,他眉峰略蹙,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發心頂。

  她搖搖頭,飄出的綿音宛若有笑。「揭開,酒氣更濃郁,會好饞、好饞的。我已應了你,十日內不沾半滴酒,你罰我,我便乖乖由你罰。說到咱們江湖兒女,火裡來、浪裡去,值錢就值在這等地方,應下事來就得做到。」

  靜了會兒,韓寶魁道:「那是你的『生長酒』。」

  她頸上掛著一塊細刻著「芳齡永繼」的小鎖片,是她爹娘留給她的唯一遺物,鎖片刻著她的生辰八字,每年的這個日子,他會沽一壇「女兒紅」給她,與她共飲。

  「這罈酒,與我罰你不准沾的那些酒不同。今夜不飲,難道要擱到明年再揭封嗎?」他面無表情道。見她輕應了聲,仍無動靜,他下顎繃了繃,不及多想,粗指已自有意識探近,扳起她的臉。

  雖隱略猜到,但乍見珠淚爬滿她雙腮,她在笑,眸中卻清淚暗湧,韓寶魁左胸依然如毫無預警般被重重一扯,窒得他好難呼息。

  「怎麼哭了……別哭。」大掌好忙,在她濕頰上擦過又擦,覺得她的淚比鐵鏤中燒紅的鐵沙更有灼人的能耐,燙得他幾要撤手。

  「我又長一歲,小姑娘要成老姑娘,自然要哭。」淚中帶笑,迷濛的杏眼彎成兩道橋。

  小姑娘沒老,而是出落成大姑娘家了,儘管骨架還是秀氣嬌小,體態已窈窕溫潤,眉眸有情,淡淡的情像網,也不知何時織就起來,帶著股誘香的勁兒,讓人很難忽略。

  他怎麼如今才看清?他這小小師妹啊,如男兒開闊爽朗的性情底下,亦有小女兒家溫柔情漾的嬌態。

  驀地,他頭一甩,怕有什麼下流念想要蹦出來似的。

  「別哭了。」熱紅兩隻大耳,他得做些事來引走自個兒的注意。

  唇下意識抿起,他取走她懷裡的大酒罈,擱到方桌上,「咚」地促響戳破封口,瞬息間,濃烈的醇味兒瀰漫四周,把兩人一塊給圍了。

  她的「生辰酒」向來是她一口、他也一口,慢慢飲個見底。

  「師哥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他把罈子遞去,要壽星先嘗。

  好無趣、好正經八百的祝詞啊!唉,可她聽得好生歡喜。

  淚一時間難以盡收,桂元芳用手背抹掉紅腮上的潤意,抱酒大灌一口,罈子再度回到韓寶魁手裡。

  「十三哥,我原以為你忘了我生辰……我還以為,你真要悶一輩子,不同我多說一句。」再痛飲,熱辣酒汁順喉滑落,她肚腹溫熱,原染了秋涼的心口也熱將起來。記得,石睿曾說她根本不愛飲酒,那小少年所指出的,她並不十分確定,但她萬分清楚,她很愛「女兒紅」,尤其是當作她「生辰酒」的「女兒紅」,因有他相伴,變得格外醇美,每一口都要再三回味。

  「我沒有。」韓寶魁也臨窗而坐,窗外的夜色彷彿落進他眼底,那雙黝瞳有星點爍耀。「我在想……該和你好好談談。」

  「談什麼?」

  「談今日在河畔邊發生的事。」大耳的熱氣早已漫開,他膚底燒騰騰。

  桂元芳潔牙一露,梨渦可人。「那些村民雖糾纏不休,也是一番盛情,你鐵著臉、半聲不吭,後來挾著我便走,確實不太好啊!」

  她心情剛定,現下竟又逗起他?「要談的事,你心知肚明,與那幾個村民絕無干係。」韓寶魁用綁手拭掉嘴邊酒汁,炯眼直勾勾地鎖住她,瞅得她呼息紊亂,不由得歎息。

  「十三哥,我喜愛你。」談就談,心痛,心動,就得有所舉動,她要先下手為強。「我想和你在一起。」

  秋月夜,薄雲後彷彿興起一記悶雷。

  他渾身陡繃,酒罈險些落地。

  穩住氣息,他勉強啟唇。「咱們師兄妹情誼深厚,你喜愛我,我在乎你,理所當然。」

  「我話裡的意思,你也心知肚明,那喜愛與同門情誼絕無干係。」

  「桂圓——」

  「十三哥,我喜愛你很多喔!」她打斷他的話,翹睫顫動,要把不識相的熱意眨回似的,但過揚的脆音和嘴角仍顯露出緊張的心緒,卻還以為自個兒好從容,掩飾得極好。「我喜愛你厚實的大掌,每次由著你牽著、握著,我心口就一陣篤實。我喜愛你寬闊的背膀、喜愛你背著我,讓我貼在你耳邊嘰嘰喳喳說個沒完。許多時候,我總盼著一條路長又長,別那麼快走完……」嘰嘰喳喳說累了,她會貼耳聽他心音,默而帶笑地數著,然後在他背上睡去。

  深呼息,緊繃感漸漸流散。原來一日一說出心底話,心輕了,人也輕了,輕飄飄的,不再有大石塊堵著胸臆,也沒有東西梗在喉間,好有瀟灑神氣。

  揚睫,她接著又道:「十三哥,連你責備我、擺臉給我瞧,我也好生歡喜的。我明白,那是因為你在意我、擔心我,怕我惹是生非,一條小命倘若莫名其妙玩完啦,那可大大划不來。你怒我、惱我,心裡卻很替我著想,我……我總是很承這個情,我也好想回報你,盼你能開心快活。我知你心裡愛著芝芸,咱們在水寨那些時候,我真的想過要幫你,可越幫,我越難受,心好痛,從沒這麼痛過,結果你和芝芸的好事教我一拖再拖,而你也都悶著沒表白,我一方面為你著急,另一方面竟又感到莫名輕鬆,隱約覺得,你這樣懸著也好……不想失去你,不想某天你和別的姑娘互許終身,終把我拋在身後……十三哥,我很可怕吧?」略頓,芳頰印紅,她笑著,也哭著,淚以相當安靜的方式流下。

  因已明瞭自個兒的心思走向,她儘管羞澀,依舊是拿膽子出來拚了。而說過這一席話,大刺刺、不懼丑地攤開內心,她覺得自個兒才真正是響噹噹、鐵錚錚的一顆風流且不怕下流的桂圓。

  淚裡帶笑,笑中有淚,如何都是情多。

  被表白的男人深目神俊,不見底的瞳井矛盾地跳竄著兩把火焰,額際的太陽穴突顫,眉間儘管舒平,兩道濃眉卻略高地飛挑入鬢,似遇見多棘手之事,一時間訝住,正好努力要尋出一條解決之道。

  有什麼吹進窗裡了,點點冰涼,帶有好淡的草青和泥土腥味。

  桂元芳兀自迷濛地眨眨眼,尚未反應過來,男人把酒罈往小几上一擱,粗厚手掌已習慣性探來,為她撫去面頰上隨風飄入的秋雨。

  那撫觸再次挑動她心房,她梨渦很甜,低聲說謝。

  他面龐微僵,下顎繃了繃,指略頓,似乎經過一番掙扎,才狠得下心要自己撤手。

  轉身,他將那扇窗合起,隔絕夜中風雨的侵擾,卻阻不斷內心的風雨交加。

  說道要與她好好談談。但……談些什麼?他原是仔細斟酌過,如今卻出師未捷,他胸中熱燙,耳中鼓鳴,腦海泛麻,竟想不出預備要同她說的話。

  情況全然超出他所能掌控。

  而她根本也沒打算放他一條「生路」,讓他釐清。

  驀地,他背心一暖,那大膽豪氣的姑娘從身後撲抱他,兩條細臂環緊他的腰,小手在他丹田之上交握。

  這一刻,他格外感受到她純然女性的身體,綿綿軟軟,靜透幽香。

  當她歎息,熱熱的氣息滲進衣料烙在他膚上,他背脊陡挺,一道熱流疾竄而上,呼息頓時濃濁,腦中的熱麻亦隨之加劇。

  老天……老天……

  他身軀被那些「下流」的念想侵襲,那道竄騰的熱流往丹田聚去,陽剛的所在已然甦醒!

  驚駭,渾身一震,他抓開她雙手,甫旋身過來欲面對她,唇才啟,那個頭嬌小的姑娘竟踮高腳跟,嘟唇,趁勢封住他的嘴。

  「桂——唔!」他心中又掀波浪,愕然間教她掙脫了雙手,獲得自由的藕臂還一把勾住他頸項。

  她吻得笨拙,一切盡憑感覺,順遂情中慾念。

  感覺到他瞬間的驚愕與迷惘,她卯足勁親吻,舌如願鑽進他微啟的嘴裡,酒香在彼此的唇齒間流漫。

  她心跳飛快,心音促急,怕他要推開她,雙臂攀得更緊,密密貼靠,整個人掛在他強健高大的身上,已足不沾塵。

  「十三哥……我還沒許願呢!我是壽星,可以許三個願望,但我只許一個便夠,不貪心的……」抵著他飽滿的唇,她微喘不已地道:「我希望咱們能在一塊兒,你是我,我是你,如何也不分離。」

  她腰身陡緊,男人的鐵臂環抱了她。

  她想笑,但笑不及展開,淘氣的朱紅唇瓣突遭一道力量反噬。

  終於,她努力的吻有了回應,兩舌交纏,生澀卻默契十足地交纏,縱情品嚐著對方,且由對方熱烈地融進自己。

  何時倒在榻上,兩人都不記得,好似就該這麼做一般。找到舒坦的所在,把懷中的柔軀放落,韓寶魁魂迷心醉,雙唇在姑娘的迎合和拚命挑逗下變得兇猛,纏過她的小嘴,滑過她的紅頰,耳鬢廝磨後又往細嫩的下顎和脖頸襲去。

  火狂猛燒著,他全身猶置火爐,慣在火中來去的雙掌也要抵不住那樣的灼度,只得憑本能尋找滅火的法子,不斷撫摸她如玉的滑膚。

  她的襟口敞開,腰綁鬆垮,露出溫潤的春色,他埋首其間,嗅聞處子的素馨,他額上的汗珠滴落,淡馨裡攬進發情的氣味。

  他發情了。

  對她發情。

  她是他的小師妹,他……卻如禽獸般有了下流的念想!

  猛地,渾身又是大震,這一回是寒冰罩身,冷得他陡顫。

  他定住,埋首在她發裡,大口、大口喘息,血筋一條條繃起,抵在她兩側的拳頭握得格格價響,像每次練外家氣功練至酣處時的模樣。

  桂元芳迷亂地掀開眼睫,不懂他為何頓下?身軀怎如此緊繃?

  他們不是正在「風流」嗎?

  迷茫想著,她隱隱顫抖,雖羞赧心顫,卻明白自己是喜歡與他這般親近的。她小手愛撫他的寬背,雙腿下意識與他摩挲。

  「十三哥……」

  「我是你爹!」驚天暴吼。

  韓寶魁猛地翻身坐起,不僅指節握得亂響,週身骨骼亦因強力壓抑,好幾處都發出響音,氣勢驚人。

  但,更教桂元芳震驚的,是他拋出的那句話。

  剛開始是錯愕至極處,她腦中空白,杏眼瞠得圓滾滾,隨即而來的是一陣驚怒,因慾念虛迷,她身子難受,更因他莫名其妙的話,讓她心也難受。

  什麼跟什麼呀?!

  「你不是我爹!你是我十三師哥!」她跟著翻身坐起,惱火瞪著他側臉。

  「師父是你爺爺,師哥們都是你爹。你說過的。」該死!看他幹了什麼?眼角餘光不由自主地朝她瞥去,被她容樣騷亂,他臉一沉,分不清怒誰多些,兩手好粗魯地為她拉攏前襟、重繫腰帶,把春光迅速掩去。

  「他們待我好,像我親爺爺、我親爹,你待我好,我對你……那、那又不一樣!」桂元芳氣得險些岔氣,雖嚥下喉間硬塊,鼻腔仍發酸。

  「師哥們都是你爹!」他當真被她鬧得手忙腳亂、頭暈目眩,究竟有什麼想法,在這非常時候也抓拿不準。

  「你不是!」

  「我……」他、他也是吧?……他不是嗎?

  桂元芳胸房起伏甚劇,緊聲問:「十三哥……是我會錯意、表錯情嗎?你難道都是用親人的心思待我,沒興過半點男女之情?」

  聞言,韓寶魁胸中一凜,難以言喻的熱痛隨即爆開。

  他粗喘了聲,重重地呼息吐納,覺得她的問話太犀利,猶如一柄霜刃,毫無預警地對住他剖胸開膛。

  他咬牙,正嘗試從渾沌的腦子裡找她要的答案,她卻恍惚在笑,又問:「還是啊,你鍾情芝芸,一直沒能忘懷?」

  她那顆小腦袋瓜想什麼啊?

  為何總教他追趕不上、拿捏不住?

  韓寶魁粗眉糾得打結,眉峰成巒,低吼:「我沒——」剛出聲要反駁,他話音陡止,炯目細瞇。

  桂元芳見他舉止有異,黯黝的目光徐緩瞥向房頂,她呼息略頓,身軀亦隨之緊繃。

  房頂上有人!

  是尋常偷兒,抑或衝著他倆而來的?

  不管如何,來得好!此時的韓寶魁正苦無對手供他喂掌練拳,心口堵著大把、大把的氣,丹田的熱流脹疼得難受,再不發洩,他怕要提早見閻王。

  「朋友,下來吧!」他暴喝,不躍上房頂會會來客,壯碩身軀竟筆直竄高,一陣砰磅巨響,上頭的屋瓦嘩啦啦墜落,登時破了個大洞,他直接把伏在房頂上的一團紅影揪下。

  那團紅,紅中帶金,一落地便使了裙裡腿掙脫韓寶魁的抓握,紅裙翻浪,腿法虛實變幻,瞧來這女子有幾分能耐,若是尋常的樑上君子,哪裡敵得了韓寶魁隨意一招?

  傳出打鬥,客棧上下早驚慌一片,跑的跑、叫的叫,沒誰膽敢靠近打得正酣的場子。

  桂元芳在旁凝神戒備,此際非常,她心中情事暫且擱落一邊,壓下滿腹悵惘,專注瞧著眼前動靜,打算在必要時候助師哥一臂之力。不過韓寶魁將她護得極好,根本不允對方靠近床榻所在。

  那女子從鐵掌底下逃脫,韓寶魁心中微訝,沒給她喘息時候,雄盛掌風隨即施展開來,團團圍住對方上下盤的出路。

  那抹金紅顯然以小巧騰拿的功夫見長,幾回欲躍離鐵掌範圍,無奈直被逼回角落,驀然間,她身子竟軟將下來,毫無預警地倒落在地。

  韓寶魁一愣,不及收勢的掌風掃向一邊,把座椅給震碎了。

  桂元芳見那女子倒地,心下亦驚,忙飛竄過來。

  「十三哥……」

  「把燈點上。」他低沉道,雙目仍蓄滿戒備,一瞬也不瞬。

  桂元芳急應了聲,忙取出火折子煽出星火,把滅掉的油燈重新點燃。

  「燈來了。」她把油燈移近,見韓寶魁已在女子身側蹲下,她也挨在他身旁蹲下身來,眸光下意識掠向那女子,而韓寶魁正出手將對方半掩在紅袖裡的面容扳正過來。

  瞧這一眼,桂元芳執在手裡的油燈差些落地,好幾滴熱油濺在手背上,以往她會痛得在心裡頭哇哇大叫,此時際,她竟忘記痛的感覺,徹底懵了。

  那女子鵝蛋臉,膚白若雪,透著點兒似有若無的病氣,黑墨墨的扇睫雅致秀氣,溫馴的鼻樑,薄而粉嫩的唇,如此熟悉的五官啊!差僅差在她瑰唇正下端有顆小痣……她真像……真像……

  「芝芸……十三哥,她、她好像,真像啊……」

  韓寶魁震驚歸震驚,若非親眼所見,不信無血緣牽連,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兩張臉容,但他目光沒繼續深究那張臉,反而握住女子一隻柔荑,仔細端詳,也不知瞧些什麼。

  見他神態專注,緊握姑娘小手的模樣,桂元芳咬咬唇,喉間竟湧現酸意。

  她心裡苦笑,覺得自己很糟,隨即記起今夜種種,記起他暴吼的那句話——我是你爹!

  唉唉唉,越想,好氣又好笑,苦得要命,簡直欲哭無淚。

  甩甩頭,把心思拉回,突然出現這樣一位姑娘,著實古怪。

  「十三哥,先把她抱上榻吧。」希望她嗓音夠平穩,別透太多苦味和酸氣。

  「嗯。」韓寶魁低應。

  他俯身,兩臂分別探到女子的後背和膝後,正欲抱起,紅袖陡揚,一道金光對準他胸口撲刺。

  距離僅在肘腋之間,太近了,女子動作好快,出其不意地發動奇襲。

  「十三哥小心!」桂元芳驚喊,想也未想,油燈朝女子砸去。同一時間,韓寶魁上身往後疾避,俐落地躲開對方的突襲。

  那隻大紅袖沾上油、著火了,房中陡亮,把女子蹙眉忍痛的鵝蛋臉照得一清二楚,她悶哼著,努力要壓滅那團火。

  桂元芳見狀大驚失色,那張肖似趙芝芸的臉容如此痛苦,她心都痛了,根本忘記女子的惡行,牙一咬便要撲去幫她拍熄火焰。

  「讓開!」

  忽而,她的肩頭被人一按,往旁推走,高大身影搶在她前頭。

  韓寶魁動作快且精準,瞬間扣住女子胡揮的紅袖,五指往她肩頭一抓,裂錦斷綢的聲音「逤——」地響起,把整面著火的袖撕離她的衣,擲在地上。

  他摟住對方,這一次,那女子雙腿當真發軟了,眉間病氣漫了漫,唇有古怪的嬌色,明眸睞著韓寶魁深邃的黝臉。

  在那團紅袖火全然熄滅前,桂元芳覷見男人瞳底的暗湛,她腦中短短剎那浮泛許多事,一遍又一遍記起他追尋那病姑娘時的眼光,教她心疼情動,讓她也一遍又一遍拿自己的眸光追尋他。

  她喉中堵著什麼,害她出不了聲,只能聽那女子淡淡嬌笑,如若歎息——

  「你們一路奔波,不就為查我底細,好逮住我嗎?好啊,如今我自投羅網,那可大大便宜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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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5 11:52: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前頭排著十二個呢,憑什麼要我去認第十三個當爹?」姑娘氣鼓鼓,說到不平處,小手握成粉拳當空胡揮,彷彿那第十三個就在眼前,任她捶扁。

  「就是就是!他要當你爹,乾脆要他先把我當爹算啦!」大叔個頭兒跟身旁的姑娘差不了多少,精瘦黝黑,略凹陷的雙頰使得顴骨特別突出,那雙細小眼睛黑得瞧不見眼白,唇上留著兩撇鬍,尋常時絕不露笑,一旦笑了,竟然也有和姑娘相似的小梨渦,壞了那張瘦臉該有的陰沈奸險。

  他捻著嘴上毛,越盤算越得意,道:「他喊我老子,往後你同他好在一塊兒,你自然也得跟他一塊兒喊。嘿嘿嘿,不錯不錯,很好很好!」

  「唉唉,他不愛人家當他老子啦!」

  「為什麼?有老子疼、老子愛、老子把他抱在懷裡搖啊搖,還不爽快啊?」

  「你是八師哥,不是他老子。」

  「我就先當他老子,再來當你老子。」

  「他不會樂意的,他老子……總之他老子……」思及什麼,她陡地咬住唇,頭用力一甩。「哎呀!別再老子不老子,人家好煩哪!我被戳中罩門,好痛、好痛、好痛!」難得會喊痛,瞧來真是痛徹心扉。姑娘一臉如喪考妣,頭頂心在精瘦大叔的臂上胡轉亂蹭。

  「都說了,要捨得。捨了才會得,你就是捨不得。」

  「那……那、那那要是捨了,還是不得呢?」磨發心的動作暫止。

  「那就戳他罩門,讓他也好痛、好痛、好痛!」

  「你知道他罩門在哪兒?」

  「嘿嘿嘿……」細小眼精光爍爍。「在一個很神秘、很黑暗,一會兒硬邦邦、一會兒又軟趴趴的『不可告人之處』……」




  女子用來撲刺的,是一支極細長的金花釵。

  奇襲雖未能奏功,甚至遭火小小焚傷、落入對方手裡,她也不沮喪急怒,反倒笑笑地和韓寶魁談起條件——




  「『丹楓老人』退隱江湖多年,如今卻定要為江南玉家出頭,插手此事,我打不過你,認了唄!可你們想要之物,卻還得瞧我給不給。」

  「要我把那玩意兒雙手奉上,也非難事,不過我得先問,玉家的『佛公子』現下可在貴莊?」

  「呵呵,好啊,他避到貴莊去,不肯來見我,卻要我將東西歸還嗎?想得美!」




  女子最後隨他們回到「湖莊」,是心甘情願跟他們走的,瞧那神氣,似非得與玉家那位「佛公子」面對面,把恩怨情仇全作個了結不可。

  按「丹楓老人」的意思,原就有相請這位女子回「湖莊」的打算,她親自找上門來雖教人始料未及,可韓寶魁與桂元芳也算順利完成師門之命,得以提前返回,只是得賠上店家一筆補房頂的銀兩。

  那根金釵很美,此時正靜謐謐地插在主子款式素雅的小髮髻裡。淺淺秋陽中,金釵下的一頭烏絲泛澤漫香,烏柔圈圍著她的鵝蛋臉,襯得那張白裡透暖的臉格外惹人心憐。

  金花釵。雙頰浮暖。一身紅衣金帶。與她的名字相應——

  花余紅。

  「湖莊」的東台樓閣,是全莊最為風雅的所在,春櫻、夏木、秋楓、冬雪,四季的嬗遞在閣樓外掀起姿采,各時有各時的美,而今,閣樓裡又多一抹風景,被安排住進樓中已五日的花余紅,慵懶橫在小平台上的躺椅,撩人的姿態像是漫不經心下的舉措,如一朵隨情綻開的嬌花,寧靜間美態豐饒。

  「呵,你的小師妹真有趣,怎麼又躲在外頭不肯進來?她輕功已然不錯,但藏身的技法拙劣,可惜了。」

  「樑上君子的行徑她做不來,自然與你不能比。」坐在美人身畔的韓寶魁陰沈著臉,手又握住姑娘的美荑反覆瞅著,邊替地雪臂上的灼傷敷藥。

  「噢!好痛!好痛、好痛、好痛——你就不能輕些嗎?」只說他寶貝師妹幾句,他就賞她苦頭吃,可惡!

  「你別打我小師妹的主意。」韓寶魁堅心如鐵,絲毫不懂對美人憐香惜玉,手勁仍粗魯。

  美人的喊痛聲不絕於耳,故意誇大,他面無表情,腦中卻想起有個小姑娘也是怕疼怕得要命,但真遇危險,她會豁出去拚命,受了傷僅會咬牙隱忍,要她喊聲疼像是要她命,死活不說,只會說——咱們江湖兒女火裡來、浪裡去……他剛硬的嘴角似有若無地抽動。

  「我要找的人明明在貴莊,卻沒誰願意相告,還要我等什麼?再不給個痛快,我問你家小師妹——噢!」王八蛋!真下得了手?!花余紅被掐住腕間穴位,對方勁力大有一把折斷她腕骨的勢子。「好痛、好痛、好痛!你好狠心,我不要跟你好啦!嗚嗚……放開,不要讓你摸了!我恨你、恨你啦!痛痛痛痛痛——」

  湖綠身影終於按捺不住,從外頭的簷柱竄出,急巴巴地衝進樓閣裡來。

  「十三哥!我來我來,我替花姑娘裹傷!這個我在行,你以前幫我裹過好多次,我會的,你給我做!」桂元芳臉蛋通紅,急得很似的,瞧也沒瞧韓寶魁的臉色,就一把搶來花余紅的傷手。

  她這顆桂圓一「滾」進來,花余紅便覺腕間的迫勁陡弛。很好,在寶貝小師妹面前,這個粗魯男還是懂得收斂。

  韓寶魁自是曉得桂元芳這幾日小動作頻頻,他每日過來東台樓閣,她便躲在外頭,也不跟進,像是硬要他與樓閣裡的人相處,卻又放心不下,時不時便探頭張望幾眼。

  客棧那一晚發生的事,因花余紅的夜探而阻斷了,他那時心浮氣躁,無法應付她突如其來的情意……不,她的情意不是突發,是多年來的累積與醞釀。選在那個秋風秋雨的夜裡坦然相告,教他心弦大亂,甚至是不知所措,她逼得他不得不面對心中事……

  回「湖莊」的路上多出花余紅,他沒能靜下心來思索,待返回莊子裡,安頓好「貴客」,一切尚得等師父那邊傳來消息,他以為暫無旁務了,大師哥卻笑咪咪丟出話!人是他帶回莊的,就由他作陪。

  他不陪都不成,真把花余紅丟著,那女子陰險狠辣,專挑「軟柿子」啃,為達目的定會向最好親近的那一個下手,他不要他家桂圓被帶壞、捲進是非裡。

  他家桂圓……

  唉,聽聽,他都覺得自個兒像她爹。而他這個當「爹」的卻好不要臉地覬覦起「閨女」香滑的嫩膚、窈窕的身子和柔軟鮮嫩的朱唇,他還是人……家的「爹」嗎?!

  他想再與她談談的,這一次,斷不能選在有床榻的所在,他怕欲談之事沒著落,他與她倒先往床榻上「著落」了。

  這幾日,鐵掌總沒來由發燙,他沒發功,是心在發功,他的掌殘存著那晚撫過她身軀的熱,記得她豐挺胸房的觸感,他到底還是下流。至極下流。

  這一邊,桂元芳小心翼翼捧著女子香荑,端詳著,嗅了嗅,忽而道:「十三哥,這藥不夠好,用我的『金玉冷香膏』,對付灼傷成效最好。」說著,已從懷裡取出一小扁盒。

  韓寶魁粗眉略沈,按住她欲啟盒的手。「那是七師哥給你的,別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桂元芳怔了怔,不及駁話,躺椅上的姑娘已花容浸雨,落淚落得好不可憐。

  「什麼不相干?真不相干,人家怎會來這兒?還有這隻手啊,你瞧,你瞧,原本細白柔嫩得很,都不知是誰往我袖上潑了油、點了火,才落得如此千瘡百孔,誰賠啊?嗚嗚嗚……你們『湖莊』就這麼待客嗎?嗚嗚嗚……」

  韓寶魁目光深炯,幽幽瞧不見底蘊。

  他在看她。看著像芝芸的一張臉容,卻比芝芸媚艷多嬌。

  桂元芳心在痛,幾天下來,好似也痛習慣……不!不是幾天,是好幾個幾天,然後湊成了幾年。

  她的心由一開始的悶疼漸漸加劇,如今的痛有種古怪的虛迷,彷彿痛再多,她都撐持得住。她不是黑心,她是顆響噹噹的桂圓。

  脆甜略急的聲音從她嘴中傾洩,善盡她安慰人的強項。

  「花姑娘別哭,唉呀,多美的一張臉,哭花了多可惜?我十三哥不是那個意思,他這人面冷心善,外表粗獷,內心溫柔,很不會說話。他、他不讓我用藥,是、是……是因為他還有更好的藥!不過我這盒『金玉冷香膏』一直沒機會用,據說十分神效呢!我那晚出手太急,是因為你欲傷我十三哥,不過咱們不打不相識。總之你別恨我十三哥,和他要好,他要摸,你讓他摸……呃,我是說,咱們大和解,大家作朋友,好不?」肖似芝芸的臉掉著淚,雖知花余紅並非故人,她胸口仍既痛又暖,下意識要待人家好。

  韓寶魁胸膛起伏甚劇,臉色奇臭,紫唇欲掀,花余紅硬把話給搶走。

  「好啊,大家盡釋前嫌當朋友!咱們江湖兒女火裡來、浪裡去,提得起、放得下,沒什麼不能商量的!」頰邊的淚尚掛著,唇已綻笑,收放自如得很。

  「正是、正是!說得好!江湖兒女就得如此!」桂元芳亦咧嘴笑開,眼中溫熱溫熱的,有什麼要溢出,她趕緊眨掉。不顧韓寶魁反對,她揭盒取藥,拉著花余紅的藕臂,為上頭點點灼紅敷裹。

  一旁盤手而立的韓寶魁,冷冷的目光與花余紅短兵相接,後者的眼底浮掠得意之色,隱隱挑釁,挑得他直想翻掉躺椅,讓橫在上頭的人好好滾地。

  「桂圓,別待在這兒。起來。」再讓她繼續待下,那女人會食髓知味,拿她當靠山。

  「啊?好。我、我我……我幫花姑娘敷好藥就走。」他發怒了,怒氣滾在胸臆間,嗓音就會變得詭異的低沉。桂元芳咬咬唇,加快動作。

  「我偏不要桂圓小妹子走!」剛說「大和解」,一下子連稱謂也親匿起來了,還用沒受傷的那手拉住人家。花余紅吸吸鼻子,道:「桂圓妹子別走,你師哥粗手粗腳,弄得人家好痛!還是你好,有情有義!哼哼,他要想再摸我,我也不讓他摸!桂圓妹子,你也別讓他亂摸!」

  桂元芳眸子瞠得圓圓的,訥聲道:「不是的,我師哥是正人君子……不會亂摸……」

  「會!」花余紅用力頷首。「那晚在旅棧客房裡,我伏在房頂,揭了一塊小瓦瞧見了,他亂摸你,你被壓倒在榻上,怎麼掙扎都沒用。」

  「我沒掙扎……」呃!等等,現下在說些什麼哪?

  佳元芳頭暈目眩,耳中嗡嗡亂鳴,後腦勺忽被猛敲一記似的,整個回過神來。

  哇啊啊——那晚她和十三哥……全教旁人窺見了?!

  花余紅好認真又道:「對啊,就是因你掙不開,所以便放棄掙扎。桂圓妹子,他剛才還私下對我說,你自然比不上我。瞧!他摸了你,對你親親愛愛,轉了身卻來對我說這種話,這男人太要不得——」

  「住口!」被使勁兒抹黑、抹腥的男人終於怒爆,雙拳握出辟哩啪啦的聲響。他是說過那句話,但這女人斷章取義,真狠!

  「桂圓妹子你瞧,做了虧心事教人說出口,他可惱羞成怒啦!你自個兒問他去,問他說沒說過那句話?他說你自然比不上我,他說的,我聽得清清楚楚!你問他!」

  「我……」桂元芳一怔,尚不及確定要說什麼,人已被韓寶魁扯將過去,抱得密密的,不教那雙暗透奸險的丹鳳眸多瞧一眼。

  他深目的火焰狂騰,惡狠狠燒向造謠生非的人,後者哼哼地勾唇,也不懼他飽含威脅的瞪視,大有較勁兒意味。

  「難怪那位『佛公子』要避你如蛇蠍,今日算是領教了。」

  聞言,花容一變,清瞳倏暗,暗中又有執拗。

  他下顎繃緊,懶得與瘋女人多說,挾著桂元芳便走,走時,大腳有意無意蹭過躺椅。

  待他們離開東台樓閣,過園子,穿林往湖畔去,樓閣裡的姑娘尚沉浸在男人離去前拋下的那句話裡。

  花余紅略翻身,歎了口氣,哪知歎息倏變驚呼,因底下的躺椅受不住她重量似的,四根椅腳竟是齊斷,砰地一聲巨響,她重重滾地,吃了滿嘴木屑和塵埃!

  「韓寶魁——」該死的臭王八!




  走出「湖莊」外的金絲細竹林,來到湖畔,湖面如靜,映照一秋婉約。

  韓寶魁深呼息,將胸中未能盡情傾洩的鬱悶吐出。

  用暗勁震斷椅腳著實太便宜那惡女!

  磨磨牙,他再次呼息吐納,狂滅心頭火。

  「你放我下來。」細小的聲音在他耳邊嚅著,他陡地回神,緊箍著人家柔軟嬌軀的鐵臂終於記起要控制力道,忙放弛,讓懷裡的小桂圓落地。

  站穩腳,桂元芳頭低低,沉靜的她很不一樣,覆額的髮絲因風輕蕩,惹得杵在她面前的男人極想彎下身、由下往上瞧瞧她此時的神態。

  「桂圓,我——」他甫出聲,她卻旋身走了,步上那條建在湖面上的木道。

  他一愣,隨即舉步跟上,亦步亦趨地跟著。

  木道終有盡頭,桂元芳頓住步伐,望著一江清秋。

  雙十年華的她越來越懂得傷春悲秋了。

  太過風流總是不好,但不曾風流,又哪裡懂得其中盡情酸苦卻也甘之如飴的滋味?

  晃晃小腦袋瓜,她搔搔額角,徐緩轉過身來。

  她揚臉,衝著他淺淺勾唇。「十三哥,你別急,別同花姑娘急,也別同我急。我曉得你是怎麼樣的人,你很好,是正人君子,我心裡很明白的,不用多作解釋啊……」嗓音靜柔,不像她一貫的脆中帶甜。

  咬咬唇,她神情有幾分靦腆,又道:「其實我真的比不上花姑娘。她長得跟芝芸好像,可五官更艷麗精緻些。還有,她唇下那顆小痣,好可人意兒……我的模樣頂多構得著清秀二字,自然比不上她,呵呵呵……再有,那晚是我勾引你,你亂摸很好,親親愛愛也很對,因為我希望它們發生……」她又搔搔額際,雙頰紅赭,眸光移向他輕蠕的喉頭,沒再繼續望進他的眼。

  韓寶魁面皮燒燙,喉中一陣緊,感覺吐出的悶氣重新流回胸臆,再如何吸氣、呼氣亦驅逐不出。

  「我是說過那話,但原意並非如此,她故意斷章取義,就是要壞你我之間的情誼。你別受騙、別信她。她不是好人。」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堂堂男子漢會在背後批評人。

  桂元芳微微一笑,沒點頭也沒搖頭。

  她兩手扭著,十指跟自個兒玩起遊戲,秋湖泛漫涼意,隨風吹至,她微乎其微地顫了顫,把虛浮的思緒拉扯回來。仍是微笑,她朱唇又啟。「十三哥,你想過沒有?」

  韓寶魁怔了怔,左胸因她而掀的波瀾正興。「想過什麼?」他聲嗓不禁也隨之放低,啞啞的,有幾分令他心悸的牽扯。

  「如果你在那一年適時對芝芸說些什麼,說不準芝芸會因為你,能活得夠久長,而你亦會一圓宿願,心情變得更開闊,懂愛、懂笑、懂人世間許多情懷。你在初愛過後,會追尋另一段情愛,也可能為芝芸癡守一生,但無論結果如何,你總是愛過的,心會感到滿足,不留遺憾……十三哥,你想過這些嗎?」

  韓寶魁彷彿畏寒地顫動眉宇,僵硬地搖搖頭。

  他想出聲的,想把胸中郁氣適時地擠成一句句言語,但她的神態、她的問語讓他更加口拙,腦子裡脹脹的,微暈。

  風又來一陣,拂得她衣衫服貼身軀,髮絲往後飄掠,露出整張白中略紅的臉容。她的眸移向江面,一隻白鷺下秋水,倏伏倏竄,水音飛濺,長嘴兒已攫起一抹銀身小魚。

  她眸光再次回到他臉上時,笑著的眸底爍著他看不清的情緒。

  「十三哥,我心其實很黑的。我曾經暗想,希望你和芝芸別再相見,一輩子都不見,讓你別再一直盯著她直瞧,眼裡能再納進其他姑娘的身影……後來老天應我所求,芝芸病故,你們真就沒了緣分……」

  「那不是你的錯。」小腦袋瓜又愛胡思亂想。

  他忽而記起,芝芸的骨灰撒向江河的那夜,她喝得酩酊大醉,口中胡亂呢喃,當時的他聽不懂,如今才知因由。

  韓寶魁內心大歎,忍了忍,忍受不住了,終出手拉她入懷,用一身體熱為她拂寒。

  埋在他懷裡,男性氣味爽冽熟悉,桂元芳靜笑,兩手亦用力回抱他。

  「十三哥,別怕,我當你的定心丸。你這次動了心,一定要說出來,別又靜靜拿人家姑娘直瞧。花姑娘不是壞人,僅是性情辣嗆了些,大家說好要和平相處,也就成自個兒人了,你別又臉皮薄嫩……」

  她很強。

  她真要為自己拊掌、豎起大拇指。

  她的心很痛,痛中有味,苦裡帶甜。

  她要捨得,倘若捨了卻不得,那就讓心持續痛著。江湖兒女啊,豁命風流也得豁命忍痛,她豁出命去,不怕了。

  「我臉皮薄?」韓寶魁呼息不順,大大的不順。他推開她,兩掌分別抓握她兩邊上臂,瞪眼。「你的意思是……我對花余紅動心?」

  「你看著她,一直看著,看她的臉、她的眉眼變化。」桂元芳歎氣,想搔搔額角理出個思緒,手臂卻被他握得動彈不得。

  她苦笑。「從那晚她灼傷後,你動不動便拉著她的手,瞧得好仔細,一遍又一遍……十三哥,你別跟我急,我們這般要好,你能得到心裡真正想要的,我也會替你歡喜。」

  「那一晚又算什麼?你那時說喜愛我,現下卻要我跟個不相干的人表白?!」他吼了。表白?!哼哼哼,最好是有!他只想掐死那姓花的女人,再……再掐死眼前這個,最後再把自己也掐死了事。

  當真怒至極處,火氣猛爆,韓寶魁縱聲一吼,堵在喉間的話暢快又痛狠地噴出。「我沒一直看花余紅,即便看,也是為了防她作怪,怕她把心思轉到你身上。我拉她那只該死的臂膀、握她那只該死的手,第一是要幫她裹傷,第二是要審視她種在手脈上的毒!她該死的要是毒發,玉家該死的『佛公子』便也完了!我沒心動!沒有!沒有!你聽懂沒有?!」

  好響。她耳鼓都發疼了。

  桂元芳被吼得一愣愣的,從沒見他發這麼大的火過。

  「說話啊!」虎目瞠圓。

  「啊?我……你、你……你沒心動,那、那很好,很好……」都說了,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惱火啊!見他黑眉凶狠,血筋又暴突,她不太爭氣地迴避他的眼,頭低低,小聲嚅道:「十三哥,你又拿我練硬氣功了……」

  水珠啪答滴落,落在粗臂上,韓寶魁先是一怔,忽地遭毒蠍子螫了般,迅速把兩掌從她上臂拔開。她在哭,因為更多的水珠從她下顎滑落,有些掉在木道上,有些沾濕她胸襟。

  他心裡翻滾著一連串詛咒,大半是在咒罵自己。忍著為她拭淚的衝動,壓抑心疼,他握緊拳,決定今日非把話說清楚不可。

  「你說喜愛我,說我是正人君子,我不是,我……我的血是髒的,我的心才真正是黑。我卑鄙、無恥、下流,我詛咒他們死,他們死盡、死絕了,我才痛快!那場大水來得好,我興奮得都要痛哭流涕了!把整個小村刮了去,讓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死絕,我——」驀地,越說越激動的紫唇教兩隻小手疊著搗住。

  「十三哥!」桂元芳痛哭,淚水奔得好急。「別這樣!我知道你苦,你心裡有結,你的血不髒,你的心很好、很溫柔!」

  他拉下她的手,眼神狂亂卻又堅定,低沉地、一字字地丟出話。「你當時雖小,也該有些印象,若忘記,我很樂意提點。」

  「你……嗚嗚嗚……不要這樣……」淚眼眨了再眨,怎麼也看不清躲在陰沈面容後的他。

  他再道:「我爹臥病在床,我娘不貞,與我二叔通姦,生下我,我二叔才是我親爹。大水淹上小村的前兩日,我偷錢跟賣貨郎買下一把短匕,貼身藏著,若不是那場大水,那一日,將是我殺娘親和二叔的大好日子!桂圓……我心是黑的,你瞧見了吧?」

  「不是!不是的——」她撲去抱他,緊緊摟住他的腰。「十三哥、十三哥……不是的……」她渾身發顫,哭得不能自已,驀然體會,她能為自己忍痛,卻沒辦法為他的痛而忍住心如刀割的苦楚。當真是好痛、好痛、好痛,被戳破罩門又撒落一缸子鹽巴的痛!

  「我喜愛你啊!」她嚷出,淚沾滿他胸前。

  韓寶魁臉色鐵青,旋身要走,他腦子亂得很。

  懷裡的姑娘硬揪著他不放,咬牙,他狠心一推。

  桂元芳被推離了,推得開開的,推得她腳步踉蹌,跌下木道,咚地一響摔進水裡。

  澎——

  「桂圓!」男人爆聲驚喊,亦跟著往水裡跳,任婉約秋水沖去他冷漠的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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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3-25 11:53:1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有長進,做得很好。」

  如絲嗓音穿蕩在幽林裡,大叔終年戴著面具,純白面具如蛋殼般細薄,僅在眼處開著兩個扁扁小洞,他長髮散肩,一襲淡青衫,喜愛在月落烏啼時走在隨風淒吟的竹林子裡,最好還能落點雨、起些霧,或降點霜、飄些小雪。他說那樣很詩意。

  「呵呵,瞧,我挖得多美!做這麼多次,怎能不長進?」姑娘十指沾了泥,捧起剛從竹根處採到的金絲筍。金絲筍中夜時分冒出土,一見日陽便老了,得趁夜采收才鮮美。

  「挖筍的功夫有長進。『以退為進』的功夫也很有長進。」大叔淡淡道。

  「我是在『捨得』。」姑娘兩頰潮紅。

  「捨了就得了。退了便是進了。一樣。」

  「唉唉,那……捨了不得,退了不進,怎麼辦?真要戳罩門嗎?」

  「為何要戳自己?你就是他的罩門。」

  「我哪是啊?」杏眼大瞠,揮揮沾泥的手。

  「你哪不是?」

  「聽說,他的罩門在一個很神秘、很黑暗、有時硬邦邦、有時又軟趴趴的『不可告人之處』。」

  面具後傳出低低幽笑,慢吞吞道:「那個『不可告人之處』,總有一天你是要去的。」

  「我去那裡幹麼?」

  「我等你去完了,再回來告訴我,你幹了什麼?」

  「咦?」姑娘想搔額角以助思索,無奈指尖都是軟泥,只得作罷。她掂掂手中的金絲筍,兩人都不言語了,只餘竹林沙沙幽吟。

  不遠處,烏已啼過三遍,她決定打破沉默。「他們都會問,問我要不要喊他們爹?你為何不問?」

  「我是你九師哥,不是你爹。」

  「呵,我明白了,你也在『以退為進』嗎?」

  「不。比那個更厲害。這招叫『置之死地而後生』。死了,就生了。我不是你爹,就變你爹了。乖,爹煮鮮筍湯給你喝。」

  「……」




  哭著、哭著跌進湖裡,喝下好幾口沁涼的水,桂元芳還是知道得踢腿劃手往上游,沒傻呼呼任自個兒往湖心沉落。

  在韓寶魁撈起她之前,她已攀住木道底下用來支撐的粗樁,自食其力爬上來,跟著,她便坐在木道上,兩隻小腿猶浸在湖裡,懶得再爬起,吸吸鼻子繼續她尚未掉完淚的悲傷,邊揉眼睛邊嗚嗚哭泣,哭聲把在湖中急如熱鍋螞蟻的韓寶魁引了回來。

  八成全身濕透又坐在那兒吹了好一陣冷風,向來身強體健、饗噹噹的一顆桂圓也被壓扁扁,她受寒發熱,連病三日,豐潤的頰都病凹了,惹得「湖莊」十二條好漢聯手把韓寶魁罵了個翻。

  韓寶魁悶不吭聲,要不是桂元芳燒得迷迷糊糊猶記得為他緩頰說情,怕十二位師哥真要把他的耳朵念出油來。

  昨夜有雨。

  雨把窗外的芭蕉打得作響,剛從東台樓閣的園子裡移植過來的三株梨花幼木,有一株被雨打得歪斜斜的,從泥上裡露出半邊的根腳,幸得今晨雨便停了,日陽慵懶而起,濕潤的秋意暖了幾分。

  昨晚數了一陣雨打芭蕉聲,桂元芳數著、數著睡著了,夜半時分似曾掀開困乏的眸子。

  那時,榻邊有人,熟悉且安全的身影,她在芭蕉葉影搖曳的幽暗中分辨出他憂鬱的眼,她微微笑,喚了他一聲,便又困得合眼睡去。

  十三哥啊……笨!真笨!先是笨得把她推落湖,接著又笨得躍下去救她。她泅永之技也是經師父高人指點過,身若翻江龍,沒準兒較他還厲害,他倒跟著她跳了。她又不像芝芸,是個憐弱的病姑娘。

  他確實笨,最笨的是當年那個蠢主意。要弒父殺母嗎?他笨得簡直讓她……讓她心如刀割,讓她痛徹了五臟六腑。

  拿來小鏟子,她蹲落,把歪斜的梨花幼木小心翼翼地扶正,從一旁鏟來黑軟土,把露出的根部仔細掩住,讓小幼木立得直挺挺,能禁得起風吹雨淋。

  身後傳來聲響,她眉睫飛揚,忙起身回首,脆音已出。「十三哥——」不是她以為的那人。

  金紅秀影漫步而來,發上金釵,唇下小痣,來的是花余紅。

  「花姑娘……你臉色好差,生病了嗎?」桂元芳見她容色似雪,白得幾近澄透,心一跳,驀地記起她腕處種毒。「我十三哥說,你身上有毒,得留神照看。你、你覺得如何?哪兒不舒服?先進我的房裡休息好吧?我去喊師哥們過來。花姑娘,你聽見我說話嗎?」

  那雙麗眸陡地一湛,似是桂元芳最後這一喚,才把她整個人喚醒。

  「桂圓小妹子……」花余紅嫩唇勾揚,輕喃:「聽說你病了?」

  「我連躺三日,現下又是一條活龍,沒病沒痛。是你病了。」

  「我病了?」她恍惚搖頭,笑道:「呵呵,瞧,我病得連路都不記得了,明明往『湖莊』大門走的,怎麼繞到你這兒來了?」又搖搖頭,旋身。「……我要走啦……」

  桂元芳忙拉住她的紅袖,把人家袖子給抓出一個五指泥印,訝道:「你要離開『湖莊』嗎?你、你不是等著見那位『佛公子』?」

  「我見著他了。」

  「啊?可是你——呃!」桂元芳跳到她面前,話陡頓,嚇得險些倒退。「你、你你怎麼哭了?」

  「唉……人病了,都該哭的。」也不怕教人瞧見她的淚顏,哭便哭,她邊哭邊笑語,落淚的眼還笑成彎彎兩道。

  桂元芳越瞧越心驚,手被紅袖拂開。花余紅露齒一笑,往來時路走去。

  「花姑娘,等等我!」她喊著,一抹同病相憐的滋味在心中漫染。那淚中帶笑的模樣自個兒也有過,若非為情,還能是什麼?

  桂元芳撲去握住紅袖手,一時不敢拂逆花余紅欲走的心意,便跟著人家生香的足下一步步走出莊外。

  「花姑娘……唉,你都喚我小妹子了,我也該稱你一聲姊姊。花姊柿,這兒有竹林、有靜湖,秋陽暖而不燥,好舒服的,咱們在湖畔邊坐坐,我陪你說會兒話、解解悶,好不?」

  花余紅沒打算留步,亦沒甩開桂元芳的糾纏,仍緩且堅定地走啊走,走了約莫兩刻鐘,一步步走出金絲細竹林,離開「湖莊」的範疇。

  桂元芳偷覷著那張蒼白仍美的臉容,沉靜得教人心驚肉跳,她淚已止,但腮畔仍凝著淚珠忘記落下,那模樣更是我見猶憐。

  桂元芳拉拉那只紅袖,咬了咬唇,輕問:「花姊姊……是那個『佛公子』欺負你嗎?」

  「嗚哇哇哇哇——」

  不問還好,一問當真不得了!桂元芳倒抽口寒氣,雙唇發顫,因花余紅腳步一頓,驀地放聲大哭了,如那天自個兒從湖裡爬起來,坐在木道上哭得好不可憐同般模樣。

  愕然又著急地胡揮著手,教她這麼一哭,桂元芳心裡酸疼,眼眶、鼻腔也跟著發酸、發熱。「嗚哇哇哇哇——」她眼淚飛噴,發起哭功,撲過去抱住花余紅。「我明白、我明白,我真的明白,我什麼都明白啦!嗚嗚嗚嗚嗚……」風流,是要有代價的。

  兩姑娘抱頭痛哭,也不知哭了多久,最後是花余紅先穩住心緒,取出帕子擦臉,揭淚水、鼻水,並把另一條淨帕也遞給災情同樣嚴重的桂元芳。

  「咦?花……花姊姊,你還走?別走呀,再走就遠了!」見那抹窈窕的金紅再次拾步,桂元芳抓著帕子又緊緊跟上,想著該如何勸她回莊?有眾家師哥相挺,「佛公子」就算真有神佛加持,那個負心漢也定沒好果子吃!

  扯住紅袖,她歎問:「花姊姊,你這是要走去哪裡呀?」

  剛哭過,柔嗓略啞,花余紅終於說話。「我要去死。」

  「嗄?什、什……什麼?!」杏眼瞪得圓滾滾的。

  「我要去死。」語氣認真得教人頭皮發麻、雞皮疙瘩全豎立。

  「你……不可以!」一顆充滿江湖兒女任俠義氣的桂圓滾將過去,張臂,死命抱住那一身燦亮金紅。




  二十餘日過去,韓寶魁濃密黑髮半數轉成灰白,無心理會的胡青放任生長,如今已長成短髭,密密爬滿他半張粗獷黝臉。

  她不見了。桂圓不見了。

  沒留下隻字片語,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高熱不退那些晚,他陪在她床榻邊,半夜也不回房睡下,就癡癡守在她身旁,揉著她的手,撫著她的臉,幫她一次次蓋回踢掉的被子,他甚至趁她睡著,卑鄙又下流地偷香,輕柔舔吮她美好的唇,在她嚶嚀輕啟時,他淺嘗著,不敢吻得太重,壓抑得自己幾要狂噴鼻血。

  她燒退,病情才見轉好,他便被十二個兀自怒意難消的師哥們輪流支使,先跑一趟「三幫四會」的大水寨,再順道跑一趟湘陰「刀家五虎門」,跟著又領江南玉家的人上了「丹楓渚」,待大小事務皆了,返回「湖莊」後,他們卻告訴他,桂圓不見了。

  不僅她不見,連住下多日的花余紅也失去蹤跡。有三、四名家僕指出,那日曾見那名金紅衫的姑娘拉走桂元芳,大刺刺離開「湖莊」。

  六名出莊打探小師妹下落的師哥們,有幸避過韓寶魁發火的「盛況」,餘下守莊的六名則站成一排,乖乖聽他開吼,角色顛倒過來,這會兒,換他這個小師弟輪流痛罵師哥們!

  她乖乖由著人家拉走,不呼救、不掙扎,究竟為什麼?

  都長這麼大了,該懂事,現下才來離家出走,她這是……跟他鬧脾氣嗎?氣他那日在木道那兒吼她,臨了還失手把她推落湖裡,害她受寒發燒嗎?

  是他不好。他不對。

  他不當她爹。他是喜愛她的。

  還不成嗎?

  他把自己最污穢的底兒都給掀了,惱她逼他揭露那一面,但那些事一旦出口,沉沉壓在心底的某種重量忽而輕巧,變得不在乎了。他當時尚不能體會,後來幾夜守在她榻邊,沈眉靜思,把她最後淚流滿面、撲來抱緊他的那一幕,不斷、不斷回味。她說,她喜愛他。

  儘管他的心是黑的,她依舊喜愛。

  她緊緊抱住他,哭著,對住他胸口的地方說出那句話,震得他把持不住。

  想待她病癒,選個風和日麗的好時候,鼓勇把心中話對她道出,她卻鬧離家?

  她輕功雖有火候,拳腳功夫對付尋常盜匪勉強可以,但若遇強敵,只有乖乖挨宰的分兒。

  沒法待在莊子裡等消息,他快馬趕出洞庭湖,先與出莊的師哥們一一聯繫上,問清情況,只道花余紅狡兔不止三窟,師哥們已分闖幾處,沒逮到人,如今大夥兒又化整為零。他接到大師哥由「湖莊」送來的消息,說花余紅三日前在她的「浪萍水榭」現身,險些又與江南玉家的人打上。

  他連趕三日,滿面風塵,此時停在道上一處兼做販馬生意的飯館,換了匹好馬,待隨意吃些東西果腹便要啟程,因心裡煩憂得很,不禁向店家多要了一罈子酒。

  酒不是佳釀,但他以壇就唇、連連狂飲好幾口,酒汁從兩邊嘴角溢出,短髭滿佈的下顎和前襟都弄濕了。

  他喝得兩眼發紅,血絲浮現,灌完一大罈子,又向店家要來第二壇,仍舊如此喝下,直到第五罈酒囫圖滾落他喉中時,不知誰在身後嚷著——

  「喝酒怎喝成這模樣?發了狂似,怪嚇人的!」

  「唉呀,是有傷心事嗎?這麼拚命幹啥兒呀?」

  他酒酣耳熱,腦中忽有什麼飛掠過去,一下子沒能捕捉,而他竟然想笑,心想,倘若桂圓在這兒,見他狂飲,那姑娘啥話也不會說,只會要來更多酒,喝得比他狂、比他豪氣、比他還拚命,跟著,他會擔憂她,酒不喝了,反過來勸她節制。

  腦中一蕩,適才飛掠的東西再次旋回。那似乎相當緊要。

  他濃眉不禁皺起,缽大的巨拳敲敲額際,努力要抓住那丁點兒微光——

  十三哥,你為我拚命,我也能為你拚命的。你信不?

  他背脊陡麻,一股熱氣急竄而上,湧至腦頂。

  你信不?

  她喝酒拚命,是要他出言勸阻她,他勸她別喝太過、太猛、太凶狠,自己自然也懂節制。

  你信不?

  所以,她打架拚命,亦是相同原因嗎?

  她怕他又狂性大起,乾脆她先犯狂,把大殺四方的氣勢先端顯出來,教他心裡牽掛她,便不會放縱自己跟著發狂,也就不會迷失神志。

  你信不?

  他信。信她會為他豁命出去。

  這便是她的心事嗎?他一直想知道她犯狂之因,未料及兜過一大圈,主因竟在他身上。他是那個始作俑者。

  左胸既熱且痛,痛中氾濫蜜暖。他是笨,真笨。歲月悠悠漫漫,她的情意隱晦卻也再明顯不過,他怎會遲鈍至此,這麼多年竟沒能瞧出?

  她真的很喜愛他。從許久前開始。

  不再是那年河畔小村、那個遲遲不敢握他大手的女娃兒。她握住他的手了,也讓他緊握了她,他們一塊兒走過歲月,走進彼此心中。

  酒醒。

  埋在心底的情也已全面甦醒。




  「嘔——嘔嘔——」

  姑娘蹲在一棵銀杏底下,垂著頭,大口嘔出穢物。

  她不行了,真是撐不住了。這輩子還真沒這麼頭暈目眩過,嘔得她兩眼蒙淚,滿臉虛紅,可憐的朱唇喘息不已,等待下一波欲嘔的暈潮。

  「就說酒喝多了有什麼好啊?幹麼這麼折騰自個兒?我十三哥又不在這兒,拚命給誰看啊?唔……呵呵呵,真被石睿那混小子說對了,我原來不愛酒的……可是怎會喝成這樣?嗚嗚嗚……莫非弄假成真,喝久了有癮頭,見酒便拚命嗎?嗚~~嘔——」又吐了。

  背後窸窣一陣,似是來了幾人。

  桂元芳沒力氣回眸,反正「浪萍水榭」裡不就那些人,還能有誰?

  吐完,她乾脆一屁股賴在地上。

  嗚~~她想回「湖莊」!她想十三哥。想師父和眾家師哥。

  她不想再喝酒了。

  忽而,一條打濕的香帕溫柔移近,為她擦拭小臉,她眉睫勉強掀動,盈盈在前的是四位可人小姑娘,除一位為她擦臉,餘下三個各捧著水、茶、淨帕和小盂等物,專程服侍她。

  「不用啦,我自個兒來。」她苦笑著揮揮手。

  「主子交代過,得好生伺候您,不能怠慢。您讓咱們幾個服侍吧,要不主子怪罪下來,那可不好。」

  小姑娘們是花余紅的四美婢,忠心得很,主子有令,莫敢不從。

  桂元芳無話可說,虛弱地點點頭,由著她們四個拿她當廢人對待,擦臉、拭手、漱口、把水吐進雕花小盂裡,然後,一杯浮泛柚香的茶隨即遞上,用不著她捧,自有人徐緩喂飲著她。

  來這兒十餘天,天天當根廢柴,又是個美人窩,多好的日子,可是……嗚~~她要回「湖莊」啦!

  「桂圓姑娘,主子說了,她還沒死夠,還要繼續去死,要咱們請您吐完後快快進去。」

  「我不死!我不死!」桂元芳臉色一白,撲去抱住銀杏樹,兩手兩腳全巴在樹幹上不放,頭搖得像根博浪鼓。「跟你家主子說,要死,她自個兒去死,我不奉陪,我要回家!我不要死,放我回家!」

  四美婢好生為難,團團圍住她。「桂圓姑娘,您陪主子死夠了,主子自然會送您回去,您這樣,咱們四個可要得罪了,只好再把您扛進去。」

  「嗚~~下流!你們下流!看我的輕功——」哎喲、哎喲……頭重腳輕,步伐虛浮,才飛竄上樹又悲哀地跌下來。

  「桂圓姑娘,您別玩了。」四婢乘機分別運勁扣住她四肢,扛起。

  「嗚~~是你們玩我吧?」想不到,響噹噹的桂圓落得如今這般田地。

  驀然間,砰磅乍響,驚得四婢頓下香足。

  揚睫望去,建在水榭前、用以迎客的「露花亭」傳來打鬥聲,八方亭角和露雕石柱不知被何物掃中,登時石碎灰飛,由這方望去,那兒一片迷濛,「露花亭」已搖搖欲墜,怕是不保。

  「桂圓!」吼聲震天價響,吼得原本垂頭喪氣的桂元芳心神驟凜、精神大振。

  「十三哥!」救星來也!嗚~~「十三哥!十三哥——」

  「桂圓!」聽見回應,隻身闖入「浪萍水榭」的韓寶魁胸中陡凜。

  十來名使劍婢女合圍他一個,劍陣頗有名堂,他尚游刀有餘。

  此際,他濃眉飛揚,循聲終是見到那顆思之不得、求之無處的桂圓,又見她教四女制住,一口惡氣忽從丹田急噴上來,他十指握拳,血筋浮突,瞬間,全身筋骨如爆豆般辟哩啪啦連著響,「啪啪」的裂聲暴起,一身猛張的巨塊胸肌和背肌已撐破衣衫!

  「等等!十三哥,先等等,有話好說啊!」完了完了!要出人命了!「快放我下來!要來不及啦!別抓著我啊——」桂元芳掙扎不休。

  十三哥要發狂了!就像當年在破廟裡,她落入歹人手中般,他又要狂得失去理智,拚命奪她回去了。

  他發狂的樣子好嚇人,被附身似的,下手不知輕重。

  嗚~~別怒、別犯狂啊!「浪萍水榭」的人待她挺好,她只是不想陪花余紅「死」個沒完沒了罷了,要是傷了人那可不好,而他要是教人傷著了,拚起命來不知痛,只會讓狂性再掀,她會心痛……唉:心會痛啊……

  眼前,紅霧倏染,蒙過一切景物。

  「喝啊啊啊啊啊——」

  突地,裂人心魂的狂喝猛起,響徹雲霄,把銀杏震落片片飛葉。

  發出狂音的並非水榭裡、教眾家姑娘嚴陣以待的惡客所發出,而是被四美婢緊扣四肢的桂元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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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7 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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