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1:31
標題:
[尼羅]愛走薄刃(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ViolaKMK 於 2015-3-18 18:58 編輯
【本作品來自互聯網整理,本人不做任何負責】
內容版權歸作者所有
如果覺得本書不錯,請購買正版書籍,感謝對作者的支持!
書名:愛走薄刃
作者:尼羅
著有作品:
《大丈夫》
(己有人發了,可以去看看)
《無心法師》《殘酷羅曼史》
作者簡介:
其作品多以民國作背景,亦多寫耽美文。
內容簡介:
她是一無所有寄人籬下的孤女,
她是天真甜美的洋娃娃小妹妹,
她有陰森的心機和冷酷的手段。
她唯一的弱點就是愛他
——若是不愛他,她就徹底的無忌了,徹底的無敵了。
-
簡單而言,這是一個黑化蘿莉的故事。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1:47
第一章 少女肅希靈(一)
民國初年,北京,何總長府邸。
春意濃了,何府的後花園裡,櫻花杏花小桃紅競相著開,開成了一片粉紅粉白的火,那灼灼的艷色一路蔓延著燒出來,燒得整座何府春光如海。
何府是大宅子,前方的巍峨洋樓自不必提,住著太太小姐們的內宅也是亭台樓閣俱全,若是世上真有大觀園,想必也就是這個規模氣派了。相形之下,花園子附近的一處小院被一架籐蘿遮掩著,就顯出了幾分寒傖與冷清,像是這繁華天地中出了岔子,憑白無故的多了一處小小的冷宮。
希靈就住在這座小院子裡,能有一處小院子讓她安身,已經是她的好運氣。
因為希靈不姓何,姓肅,她叫肅希靈。
當然,肅希靈的出身也是有根底的,畢竟她喚何太太一聲舅母,而肅家能和何家結親,必定也不會是平凡人家。然而肅家的富貴已被雨打風吹去,並且是疾風驟雨——她在十歲出頭的時候成了孤兒,然後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肅家的遠親們一擁而上,無數陌生的面孔湧入肅宅大門,莫名其妙的,她就一無所有了,就只能孤伶伶的來投奔舅母了。
希靈所居的小院子,仿佛在許多年前是一位少爺的書房,正房是座很單薄的二層樓,站在樓上,正可以看見花園的一角。希靈對這個小院子深惡痛絕,唯獨喜歡它的二層樓。站在樓上往遠了看,她是個沉默的窺視者,有時甚至會產生錯覺,感覺自己居高臨下、無所不知。
此刻她便站在二樓的窗前,面無表情的遠眺。遠方水中的涼亭上,坐著一位摩登女郎,大概是何家某位小姐的女朋友。女郎誠然是美的,但希靈所看的人,乃是女郎身邊的男子。
男子很高大,穿一身灰色的嗶嘰長袍,背對著女郎站在亭邊,對著一池春水負手而立。忽然回頭對著女郎說了句話,女郎慢吞吞的站起身,從頭到腳都透著不情願,然而男子一馬當先,就那麼頭也不回的徑自先往亭外走去了。
希靈看到這裡,冷冰冰的面孔上閃過了一絲笑影。
男子是何家的大少爺,何養健。希靈愛他,在沒能得到他之前,她寧願他冷酷如冰如石,誰也不要愛。
翩然的一轉身,她下了樓,皮鞋的半高跟踏在腐朽了的老樓梯上,踩出一路咯吱咯吱。春光是只留在樓上的,樓下房屋被四周的綠樹掩藏著,空氣都是陰寒潮濕。她下樓,左轉,進入自己的臥室,臥室裡面有床有梳妝台,梳妝台帶著一面大圓鏡子。款款的坐在鏡子前,鏡中映出了她的臉。
那是一張很精致的小瓜子臉,兩頰還存留著一點嬰兒肥。臉是小女孩的臉,然而皮膚是貧血似的蒼白,並沒有小孩子的血色。兩道濃秀的長眉幾乎入鬢,一圈長睫毛勾勒出了兩只大眼睛的輪廓——眼睛很美,黑是黑白是白;發如墨雲,配著她的面孔,也是黑是黑、白是白。
打開鏡子前的小木匣,她從裡面取出了一盒胭脂。手指捏著鮮紅的小粉撲子,她對著鏡子側了臉,給自己的面頰加了一層緋紅顏色。然後取出一支口紅,她又很小心的塗抹了自己的薄薄的小嘴唇——口紅只剩了一點殘余,為了能夠多用幾次,塗抹的時候非小心了不可。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她依舊是面無表情的,但是輕輕的哼著歌,顯然是也有一點好心情。最後站起身後退了幾步,她用手理了理自己新燙的卷發,又拍了拍自己身上嶄新的花格子布連衣裙。
鏡中出現了一個東方式的洋娃娃,希靈並不喜歡這個洋娃娃。
希靈十七歲了,應該有點大姑娘的模樣了,何養健對摩登女郎冷淡,不代表他會喜歡一個小妹妹似的洋娃娃,她知道。
希靈出了院子,快步走向花園,如她所料,在一叢花木前,她與何養健相遇了。
何養健今日做了個斯文先生的打扮,然而一路走得龍行虎步,斯文全無,反倒是帶了一股子殺氣。迎面見了希靈,他停下腳步一點頭,招呼道:“表妹。”
希靈仰起頭,很甜美的對著他抿嘴一笑,同時細致的審視了他——他是劍眉星目的好相貌,鼻梁挺拔筆直,如同刀斧雕刻,瞳孔的顏色卻偏於淺淡,是很清澄的灰色。
“大哥今天沒出門呀?”希靈隨著何家其他的妹妹們,也喊他“大哥”。
何養健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對她已經算是格外的和藹:“剛在花園坐了坐,這就要走了。你最近還好?”
希靈答道:“還好。”
何養健答道:“缺了什麼,就打發人到我那裡去要。”
希靈立刻說道:“小蘭嫁人出去了之後,我那院子裡就只剩了張媽一個,一直沒給我派新丫頭。我倒是不缺人使喚,只是一個人呆著,連個伴兒都沒有,怪悶的。”
何養健“嗯”了一聲,希靈也不知道他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總之他繼續向前走了,摩登女郎緊隨其後,一轉眼的工夫,她又成了孤家寡人。
希靈是來與何養健偶遇的,既然偶遇完畢,那她就打算回自己的院子裡去。然而她轉過身剛走了幾步,卻是和一隊人馬打了照面。這一隊人馬花團錦簇,當中既有幾位年少的姨太太,也有何家的二小姐何舜敏、三小姐何舜華。兩人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剛從比利時女中畢業,如今閒在家裡,正雙雙鬧著要出洋留學。舜敏見了希靈,開口笑道:“表妹,你剛才是和大哥吵架了不成?我遠遠的看你是往花園裡走的,怎麼和他打了照面之後,半路就要往回折?”
希靈剛要開口,舜華搶著說道:“興許表妹醉翁之意不在家,本就不是為了賞花來的。”
此言一出,姨太太們也跟著笑了,有人插嘴打趣道:“兩位小姐可別再玩笑了,你們看哪,表小姐臉都紅了。”
此言一出,眾人越發要對著希靈細端詳。舜敏含笑點著頭:“哦,看來是讓三妹說中了。說起來,小表妹和三妹一邊大,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舜華上前一步轉了身,站到了希靈身邊:“雖然是同年,可表妹看起來可是像我的小妹妹呢!”
希靈微笑著一直不言語——舜華只比她大了三個月,然而比她高了一個頭,還比她有腰身、有胸脯、有風韻。
一只手攬了她的肩膀,舜華低下頭笑問:“表妹,你怎麼不長呀?”
舜敏答道:“表妹是個小鬼靈精,心眼兒太多,把個子壓住了。”
希靈聽到這裡,終於是忍無可忍了。
背過手揚起臉,她在陽光下甜蜜的一笑:“我不和你們鬧了。大哥剛才讓我回去寫張單子,缺什麼要什麼都寫清楚了,他要親自給我置辦呢!”
說完這話,她保持著背手揚臉的姿勢,趾高氣揚的穿過人群向前走去。
陽光一點一點的後撤,她臉上的笑容也一點一點的消散。及至走到了院子前的籐蘿架下,她被濃綠的陰影披頭籠罩,柔軟的嘴角也下垂成了冷峻的姿態。
她大概是太窮形盡相了,已經讓許多人都看出了她的居心,也因此招來了許多人的嘲笑。按理來講,她寄人籬下,應該是委曲求全才對的,但是,她做不到!
她冷酷,她敏感,她睚眥必報,她好戰好斗。她如今一無所有,所以她必須成為何家的大少奶奶。成了何家的大少奶奶,就什麼都有了——愛人有了,錢財也有了。
可她始終不長大,始終只是何養健的小妹妹;而她的時間已經不多,因為何養健已經二十三歲了,無論如何,都該娶妻生子了!
口紅是便宜貨,黏糊糊的讓人感覺不舒服。籐蘿架下的肅希靈抬起手,不管不顧的用手掌緩緩蹭過嘴唇,蹭得下半張臉走了形,蹭出嘴角一抹血紅。
而大大小小的主意像霧氣中的島嶼,在她的思索中,遠遠近近的顯出形狀來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1:57
第一章 少女肅希靈(二)
肅希靈站在二樓向下望,臉上帶著一點笑意,笑是真的笑,因為懷疑何養健其實對自己也有一點好意,因為昨天剛和他提過院子裡少了個丫頭使喚,今天管家就讓張媽到前頭領了個鄉下姑娘過來。
張媽是個平頭正臉的小老媽子,她在前頭走,後頭跟著個低眉順眼的大丫頭。希靈遠遠的盯著那個丫頭瞧,黑瞳孔中漸漸透了亮。
含著一點妒意,她發現這丫頭盡管此刻荊釵布服,但其實生得窈窕秀麗,著實是個美人坯子。島嶼一樣的無數主意迅速隱回了霧氣之中,像是受了神啟一般,她忽然琢磨出了一個嶄新的法子。
這法子細想起來,不甚體面,但是她只盯著勝利,才不管他什麼體面不體面!
幾分鍾後,希靈在院子裡,和新丫頭見了面。
三步兩步跑上前去,她像是有點不好意思了,對著新丫頭只是笑;新丫頭看了她一眼,然後也笑了,笑得時候雙目彎彎,臉蛋像是鮮潤的小蘋果。張媽說道:“表小姐,這丫頭是新從鄉下上來的,有笨手笨腳不懂規矩的地方,你就多擔待些吧!”
希靈轉向張媽,問道:“是誰把她派到咱們院兒裡的?是大少爺嗎?”
張媽意味深長的撇嘴一笑:“那不知道,反正上頭讓我去領人,我就把她給領回來了。”
希靈從張媽的臉上收回目光,知道連張媽也在諷刺自己癡心妄想,但她對張媽是沒法子的,何家小姐的院子裡都有這麼一個老媽子,監視著小姐們的一舉一動。拉住丫頭的一只手,她像拽大姐姐是的,把丫頭往房裡拽,同時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丫頭答道:“我姓容,我叫容秀。”
這時兩人進了房,希靈掩了房門,又問:“你多大了。”
容秀答道:“十七。”
希靈心裡一別扭——又是個和自己年紀一般大的。都是十七歲,容秀已經是個苗條美麗的大姑娘了。
希靈又問:“你家裡是什麼地方的?”
容秀垂下頭,這回未曾答言,先歎了口氣。
三個小時之後,希靈摸清了容秀的一切底細。
原來這容秀如今雖然淪落成了下人的身份,可是倒退十七年,她在家鄉卻是以著千金小姐的身份出生的。容家當時擁有幾百□土地,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大地主;然而產業傳到她父親容少珊手中,容家的氣數就盡了。
容少珊,論年紀,比容秀年長了十四歲,如今也才三十出頭,是個風流瀟灑的大賭徒兼大草包,生生把自家賭成了赤貧。後來不知受了哪位英雄的攛掇,他一時窮極無聊,居然拋棄女兒,上山當了土匪;結果第一次下山打劫時就遭遇了離奇失敗——他被過路的商隊反打劫,居然享受了黃花大姑娘的待遇,讓人擄走了。
商隊擄走容少珊有什麼用,乃是無解的謎題;而成為孤女的容秀因為不願為了一口飯胡亂嫁人,故而鼓了無數的勇氣,托親戚幫忙舉薦,獨自進了京城何府,開始自力更生。進入何府大門的時候,她那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生怕遇了蠻橫的主人;沒想到拐彎抹角的走進內宅,她最後竟是見了個洋娃娃似的小姑娘。小姑娘對著她甜甜的笑,於是她把一顆心放回肚子裡,心滿意足的也笑了。待到得知小姑娘不是何家的人,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她越發感覺希靈和自己同命相憐,幾乎要心疼她了。
第一天,希靈沒讓容秀做任何活計,只讓她自己去廚房取熱水回來洗個澡,又從箱子裡取出一套半新不舊的綢緞衣褲——這本是前一個丫頭留下來的,被她收了起來,如今拿給容秀穿,居然正合適。容秀本就是個名不副實的村姑,並沒有真正的賣過苦力,手腳頭臉都是細皮嫩肉,如今穿上了一身天青色的褲褂,立時成了個小美人。
第二天,容秀得了任務。希靈把一封信給了她,讓她把信送到大少爺房裡去——大少爺若是不在,就把信放到他書房裡去。
容秀感覺挺新鮮,一家的人有話不說,居然還要寫信。依著希靈講述的路線,她尋尋覓覓的走向前方,末了在一座小洋樓前停了腳步。洋樓她是沒進過的,偏巧樓外一個人都沒有,於是她猶猶豫豫的踏上了一級台階,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這麼直接的往裡走。
就在這時,她聽見身後嗚哩哇啦的響起了喇叭。猛然回頭向後一看,她拍著胸脯放下了心——一個鐵皮盒子緩緩的停在了樓前,鐵皮盒子她是認識的,叫做汽車。
樓內跑出了一名聽差,沖到車旁打開了後排車門,何養健探身跳下汽車,隨即和容秀打了照面。
容秀不上不下的站在台階上,看何養健西裝革履,不是個平常人物,而何養健向上走了兩步,看容秀沒有給自己讓路的意思,便開口問道:“你是誰?”
容秀連忙笑了一下:“我是表小姐房裡的人,我來給大少爺送封信。”
何養健伸出了手:“我就是。”
容秀猶猶豫豫的把信遞了出去,何養健站在樓外,撕開信封抽出信箋草草一讀,然後對容秀說道:“去告訴表小姐,我下午兩點鍾出門。”
容秀聽了這沒頭沒尾的話,也不敢多問,唯唯諾諾的告辭離去。走過幾步之後,她回頭又看了何養健一眼,心裡覺得這人太不可親,簡直有點嚇人。
容秀向希靈復了命,希靈看了看鍾表,發現此時已經是中午十二點鍾。
“下午我們做大哥的汽車去東安市場。”她親親熱熱的告訴容秀:“只有我們兩個,在外面玩一下午。”
容秀興奮得紅了臉:“表小姐,我……”
希靈孩子氣十足的向她一揚臉,壓低聲音說道:“別讓張媽知道,我們偷偷的走。我這個月的月錢還沒花完,我們可以到東安市場吃一頓大菜呢!”
此言一出,容秀立時也成了個小孩子,喜笑顏開的前去洗臉梳頭;希靈回了房間關了門,卻是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中人歎了口氣。
容秀是個小美人,她要以容秀為誘餌,把何養健誘到自己近前來。
脫鞋上床掏鑰匙,她打開了床尾櫥櫃的鎖頭,從櫃子深處端出一只帶鎖的木盒。再換鑰匙打開木盒,盒子裡有一卷銀元,以及成沓的當票和字據。
每月幾塊的月錢是不夠干什麼的,尤其她每一季必須添置新衣服,開銷尤其是不會小。她沒有資格去向長輩討零花錢,所以必須另想主意。她的主意救了她,讓她總能裝扮成個漂亮的洋娃娃,也讓她能籠絡目光如電的張媽。數出十幾塊錢揣進口袋裡,她仔仔細細的收好木盒。
坐到梳妝鏡前,拿起胭脂撲子,她忽然又哼起了歌。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2:09
第二章 她的愛人
肅希靈微微仰著臉,對鏡中的自己出了神。
這是她一個隱秘的習慣,她盯著自己,以審視的姿態,並非孤芳自賞。黑發烏亮,卷中有序,整整齊齊的垂了肩膀,拍了胭脂的小臉蛋泛著孩童般的鮮色。忽然抬起一只手,她將小拇指肚上的一抹口紅抹上了嘴唇。
她尚未長成動人的女郎,但她知道,洋娃娃也有洋娃娃的美。
眼睛橫向窗外,她看到了院子裡的容秀。容秀站在大太陽下,正在擺弄一條舊手帕。毒太陽會曬黑人的手臉,但那個傻丫頭不在乎,完全沒有躲閃的意思。
希靈收回目光,同時像個得意的小女孩一樣,搖頭晃腦了一下——她就愛容秀是個漂亮的傻丫頭。
身後的大鍾當當當報了時,到該出發的時候了,希靈站起身,照例拍了拍身上的連衣裙,又抬腳踩上凳子,很細致的提了提腿上的長筒襪子。隨即翩然的一轉身,她昂首挺胸的向門外走去——剛走到門口,她就聽見院子裡來了外人。
午後時刻,張媽躲進廂房睡午覺去了,容秀初來乍到,也不認得誰是誰,手足無措的對著來人只是微笑。來人是個中年的婦人,周身服飾華麗,頗有一點貴氣,上下將容秀端詳了幾眼,她遲疑著問道:“你是表小姐院子裡的?”
容秀剛要回答,然而黑洞洞的正房門口,已經站住了肅希靈。房門大開著,希靈一手扶著門框,一手背在身後,對著中年婦人忽然一笑:“二姨娘。”
二姨太立時撲奔了希靈去,希靈瞥了容秀一眼,看她還沒有主動進房端茶遞水的眼裡,反倒是放了心,徑自伸手關了房門。
在無人處,她從二姨太手裡得來了一掛很大的珍珠項鏈。二姨太在何總長跟前是失寵的人了,然而和容秀之父異曲同工,也有一手賭癮,入不敷出的時候,只能是拿了體己東西往當鋪裡送。何府的姨太太,親自跑當鋪是不成體統的,倒是讓身邊的心腹跑腿,然而心腹老媽子抓住了主人的短處,常比仇人更難纏。
這個時候,無依無靠、無黨無派的表小姐就從天而降了。
“這掛鏈子在洋行裡賣一千五六百呢!”二姨太殷殷切切的囑咐她:“你怎麼著也得給我換個七八百回來。”
希靈拉開抽屜取出紙筆,往二姨太面前一推:“你寫字據。”
然後她拿了項鏈比在胸前,自顧自的照鏡子。讓她替姨太太們分憂,可以,但是需得有字有據,字據即是把柄,有把柄在手,她不怕姨太太們恩將仇報,反咬自己。
“下午我要出門,明天把錢給你。”她慢條斯理的說話,看著二姨太寫字據。等二姨太慌裡慌張的走了,她抬腿正要上床把珍珠項鏈收進自己的保險箱,冷不防窗戶被人敲響了,她回頭一看,就見容秀的鼻尖在窗玻璃上貼成了個小三角。
容秀很快樂的向她做口型:“小姐,該走啦!”
希靈很奇異的慌了一下——本來她的一切觀念都是可有可無,包括時間觀念,但今天等她的人乃是何養健,多久沒和何養健好好的相處過了?太久了,何養健現在人大心大,已經不很愛回家了。
於是把項鏈和字據往抽屜深處一送,她快步跑出房門,對著容秀展顏一笑,又一伸手:“走!”
容秀拉起她的手,感覺自己像是拉起了個小妹妹。兩人就這麼並肩走過寂靜院子,一路小跑著往前去了。
在何府角門外,希靈看見了何養健。
何養健站在一輛蓄勢待發的林肯汽車旁,正在面無表情的抽煙。他不是講武堂的出身,然而不知怎的,會有一點軍人之姿,可以站得高而筆直。聞聲扭頭望向希靈和容秀,他沒有反應,平淡的單只是望。
希靈放緩了腳步,兩只手開始汗津津的發燒。對著何養健一翹嘴角,她一邊走,一邊笑出了一排細白的牙齒。及至雙方近到咫尺了,何養健伸手拉開後排車門,態度很安寧的說道:“小丫頭,請。”
說完這話,他又對著容秀微微一點頭。容秀嚇得立刻低垂了眼簾,而希靈鑽進汽車裡,心裡的感覺是又甜又痛——“小丫頭”是何養健對她的暱稱,她願意在何養健那裡占有一個暱稱,然而小丫頭三個字,又是她深惡痛絕的。
汽車駛上道路,她盯著前方副駕駛座上的何養健,忽然開了口:“表哥,我馬上就要過十七周歲的生日了,已經不是小丫頭了。”
何養健轉過頭,給了她一個側影:“生日想要什麼?我送你。”
希靈向前一撲,撲到了何養健的座位靠背上:“我要——”她拖長了聲音,自己都感覺自己甜膩到了做作的程度:“我要表哥請我玩一天,怎麼樣?家裡頂數表哥對我最好,除了表哥,也沒別人肯給我過生日。”
何養健轉向前方,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我有公務嘛!”
希靈還要說話,然而汽車速度太快,天殺的東安市場竟然已經到了!
汽車夫靠著路邊緩緩停車,何養健回頭對肅希靈說道:“下次有事,直接找我,或者往我樓裡打個電話。一家的人,何必還要費事寫信?”
希靈笑道:“我不找你,我懶得走路,我院子裡沒電話,我也不好意思總去別人的屋裡借電話。以後有事找你,我讓容秀替我傳話。正好容秀好看,你見了她一歡喜,想必對我也會有求必應了。”
何養健掃了容秀一眼,然後說道:“淘氣。”
希靈嘻嘻哈哈的帶著容秀下了汽車。待到汽車開遠了,容秀怯怯的站在原地,小聲說道:“小姐,你別當著外人拿我開玩笑了,怪不好意思的。”
希靈向她抿嘴一笑:“你敢說大少爺他不好嗎?好些摩登小姐想見他還見不著呢!”
“我不是說他不好,我是——我是——”
希靈見容秀急紅了臉,就很親熱的挽了她的手向前走,不肯讓她繼續窘迫。容秀身不由己的跟著她前進,心裡就覺得這位小姐太好了,好得簡直讓人渾身不得勁。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2:16
第三章 危機(一)
傍晚時分,肅希靈和容秀合乘一輛洋車回了何宅,容秀懷裡抱了個小包袱,裡面裝著些胭脂水粉之類的可愛的小零碎,有她的,也有小姐的。兩人在側門外下了車,歡歡喜喜的向內走,這回容秀留意了周遭的房屋景致,越發明白了希靈的處境,心想她也是個拮據的,一會兒那包袱裡的東西,自己只留一根頭繩,其余的還是全留給她吧。
走著走著,希靈和她拉開了距離,又特地回頭向她解釋道:“別讓人瞧出來咱們兩個是剛從外面回來,我在這家裡是個不受待見的,你又是個新來的,別人見我們歡天喜地,非講閒話不可。”
容秀沒見過世面,但是天生的知曉世事,立刻就向後退了幾步,把臉上的喜色也收斂了個干淨。
平平安安的回了那處偏僻院落,希靈喊了幾聲張媽,然而張媽所居住的廂房靜悄悄的,並沒有回音。張媽是這院子裡的人,也沒有四處閒逛的習慣,希靈抬頭看了看晦暗的暮色,然後轉向廂房上前幾步,不聲不響的推了房門要往內走。
房內沒點燈,黑□□的一片模糊。希靈摸索著向前伸出手,隨即就聽張媽的聲音在正前方響起:“表小姐回來了?”
張媽是有臉面的家僕,對待年輕主子,是可以有一點威嚴的,尤其肅希靈根本不算正經主子。希靈的動作僵了一下,然後回頭對窗外喊道:“容秀!你把東西放好,就到廚房取晚飯去吧!”
在聽到了容秀的回答之後,希靈順手抄起門旁桌上的火柴盒,“嗤”的一聲,劃出了一團小小的火。
火苗在蠟燭頭上生了根,房內的兩個人隨之顯出了輪廓。希靈看著張媽,若無其事的發問:“你怎麼啦?一個人在黑屋子裡坐著。”
張媽冷笑一聲:“我倒要問問表小姐是怎麼了呢,何家並沒有少了你的吃和穿,太太也囑咐我要把你當自家小姐一樣伺候,我自己看著,你也沒什麼委屈的地方呀!”
希靈睜大眼睛,做了個探究的神情:“張媽,舅舅舅母對我當然是恩重如山,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的。”
張媽快走一步,將一串珍珠項鏈放到了桌上:“那這又是什麼?你若弄點兒花啊粉的,我也不管;可這東西這樣貴重,你也敢偷?表小姐,太太讓我照顧管教你,可我在這院子裡小小心心的過了五年,結果卻管出了今天這樣的事情,這個責任我擔不起,我也沒面目再呆下去了。你跟我走,我們去見太太,讓太太斷這筆官司!”
說完這話,她伸手就要去抓希靈的手臂,希靈飛快的向後一躲,臉上的胭脂像是通了血脈,瞬間也褪了顏色。
“張媽,你誤會了。”她可憐巴巴的低聲說話:“我沒偷,是二姨娘托我跑一趟當鋪,把項鏈當幾個錢給她。這麼貴重的首飾,又不是放在明面上的,我就是想偷,也偷不到啊!”
張媽瞪了眼睛:“二姨太太托你跑當鋪?你算是這家裡的什麼人,她非得用你去跑當鋪?”然後她又要去抓希靈:“你有話去向太太講吧!我不是審案的,你跟我說也沒用!”
希靈慌忙用雙手攥住了張媽的腕子,這一回,她的聲音更低也更急了:“張媽,你別急,我說實話,我真的只是替二姨娘跑腿而已,因為我是個小孩兒,又不是這家裡的人,她們信我不會亂嚼舌頭走露風聲,才專挑我去的。我知道錯了,我以後也再不敢了,明天我就把項鏈還給二姨娘去——你別拽我,二姨娘三姨娘使喚了我好幾次,每次都給我一點錢當零花,我攢了兩百多塊,想要留著做新衣裳的,我不做了,我全給你好不好?”
說到這裡,她的眼中流了淚水,嘴角向下撇著,露出了小孩式的哭相。抓著她那細胳膊的大手還沒有松,但是煞氣明顯是減弱了,單是抓著她不放,沒有再作勢拎了她往外走。
“兩百八十多呢!”她繼續輕聲的哀求:“我藏到後花園那個犄角裡了,誰也找不著。等一會兒咱們吃完了飯,我就悄悄的帶你去。張媽,我知錯了,你饒我一回,別告訴舅母。舅母要是知道了,非罵我不可。這裡要是不要我,我就沒地方去了……”
細胳膊上的大手,這一回真是慢慢的松開了。
“二姨太太求你的差事,你該干還是干完了吧!我這可不是縱容你,我是可憐二姨太太總鬧饑荒。干完這一次,可再也不許了啊!這哪是鬧著玩兒的?萬一哪天人家拿了贓物讓你去當,事情鬧穿了,你就是個板上釘釘的賊!”
希靈蹙起兩道長眉,含著眼淚連連點頭。雙手捧起桌上的項鏈揣進口袋,她帶著哭腔說道:“我回去擦把臉,吃完飯了你等著,容秀一睡,我就來找你。”
說完這話,她轉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聽張媽說:“若不是有我管束著你,你這孩子怕是真就要學壞了!”
希靈垂著頭推開房門,夜風瞬間風干了她臉上的淚痕。哀容隨著淚痕一起消失了,她張開嘴,暗暗的做了個深呼吸。
一個深呼吸是遠遠不夠的,她需得攥緊拳頭咬緊牙關,才能強迫自己不要回頭沖過去鉗住張媽的喉嚨。張媽是何太太放在這院子裡的耳目,所以她對張媽素來是很小心——她敢對著何家的小姐們瞪眼睛,但是從來不曾招惹過張媽。
我不惹你,你怎麼敢先惹我?!
希靈回房,關門,背靠牆壁,一口接一口的大喘氣,忽然抬手咬住衣袖,她一邊磨牙霍霍的咀嚼著,一邊緩緩的一轉眼珠。
鏡中影影綽綽的映出了她的面貌,她佝僂了身體,叼著衣袖,卷發蓬亂,像一只小小的困獸。
但她並非真困獸。
二十分鍾之後,容秀拎著個大食盒回來了,盒子裡熱氣騰騰的,因為放了一大碗新出鍋的米飯。何府大部分的地方都埋了電線亮了電燈,唯獨這院還用燈燭照明,但好蠟燭點足了,在容秀眼中,也很明亮。
她進了正房,正好和希靈打了個照面。希靈一如既往的整潔利落,像錦緞盒子裡的洋娃娃。坐在堂屋的桌前端了碗,希靈仰頭說道:“這飯我吃不完,你坐下,我們一起吃。”
容秀遲疑著微笑:“那是不是不合規矩呀?”
希靈笑了:“先吃飽了再說!張媽不管,別人也看不見,怕什麼!”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2:28
第三章 危機(二)
一餐晚飯吃完,天也黑透了。
希靈把容秀打發回了僕人房去,然後坐在梳妝台前,在燭光之中提起了那一串珍珠項鏈。
肚子裡有了溫暖的湯飯,這讓她恢復了許多的元氣和理智。但她最理智的時候,也總帶著點冷颼颼的瘋狂。
錢,其實是可以放棄的,因為以她現在的身份,她萬萬不能和“賊”字有所牽連,不怕別的,怕何養健因此厭棄了她。鼻翼翕動了一下,她忽然分了神,憶起了何養健身上的古龍水氣味。
但人這東西都是欲壑難填,她不信張媽會滿足於這一次的兩百多塊錢。大宅大院裡活過來的人,一個個都精明得很,張媽是有資歷的老人,常年住在這“冷宮”裡,大概早就滿腹怨氣,這回有了報仇的機會,一定饒不了自己。
窗縫吹進細細的風,燭火跳躍,光芒瞬間狂亂搖曳,自下向上托出鏡中暗金色的面孔。這張臉是絕對的端正,絕對的標致,太無破綻了,簡直沒有活人的氣息了。
拉開抽屜放回項鏈,希靈斜斜的揚起臉,做了個思索的姿態。
夜深人靜的時候,希靈和張媽見了面。
兩人這一回是心有靈犀,默然無語的,張媽跟著希靈往後花園裡走。及至兩人走到那百花深處了,張媽才出了聲:“還沒到?”
希靈垂著頭,委委屈屈的答道:“我怕藏在屋裡不保險,看花園那個犄角總也沒人去,就把東西都放在那兒了。”
張媽道:“也不怕讓野貓野狗叼去?往後有錢我給你收著。你也是的,小小年紀,怎麼像窮了幾輩子似的,還會自己弄錢了,這是大戶人家的姑娘該干的事情嗎?好吃好喝沒缺了你的,大少爺還隔三差五給你零花,讓你置辦新衣裳,沒虧了你呀!”
希靈低著頭,沒言語。何養健的確是給過她零花錢,但次數有限,更不會有閒心去管她穿什麼戴什麼。她一直是故意的放出風聲,說大哥對自己如何如何的好,沒人敢去向大哥當面對質,所以只好對她的話半信半疑。
張媽又問:“還沒到?”
希靈抬起頭,看自己周圍的花木開始有了瘋頭瘋腦的趨勢。花園一角前年拆了一座舊院子,拆過之後便再沒修整,成了一小片鮮有人至的廢墟。慘白的月色下,幾只夜鳥掠過殘存的井台,落在了周圍的斷壁殘垣上。
希靈扭過臉望向張媽,同時抬手指向井台:“就在那兒呢,我給你拿。”
然後她磕磕絆絆的走上井台,跪伏下去把手往井裡伸,井是廢棄了的舊水井,石頭井台也四分五裂。張媽看她咬牙切齒的使力氣,像是在摳井壁上的石磚,就也走了過去問道:“井裡也能藏東西?”
希靈直起身,先是用力的甩了甩手,然後對張媽說道:“裡面有塊磚是活動的,把它抽出來就行了。我手滑,摳不動,你來試試。”
張媽真就跪在了井台上,俯身伸手摸索井壁,而肅希靈後退幾步下了井台,歪著腦袋看了看張媽高撅著的臀部。
下一秒,她無聲無息的上前一步,彎腰對著張媽的屁股狠狠一推!
張媽驚呼一聲,大頭朝下的栽向井內。雙手雙腳下意識的撐開了,她倉皇的掙扎攀附。井是廢井,水在極深處,只要別再下落,她就還有生機。拼了性命向上望去,她看見井口一輪白月,還看見了白月亮下,一張同樣蒼白的小臉。
“別——”張媽爆發出了一聲哭喊:“別——”
然而希靈顫巍巍的舉起一塊大石,不假思索的砸了下去。
井底深處響起了落水聲,“撲通”的一下子,非常沉重。希靈低頭向井中看了看,井內漆黑,沒關系,只要真有水,她就放心了。
轉身從一堵殘牆下又挑了大半塊條石,她喘息著把條石往井台上拖拽。最後咬牙運力扎了個馬步,她硬把條石也推進了井中。
然後趁著四周依然寂靜,她輕巧的跳下廢墟,快步隱入了花木叢中。
希靈回房,用臉盆裡的冷水仔細洗了雙手,又用濕毛巾擦去了連衣裙上的沙土灰塵。
兩只手都蹭破了皮肉,沾過水後有絲絲縷縷的疼痛。她換上一條充當睡衣的舊裙子,靜靜的躺上了床。沒了卷發與洋裝的武裝,她顯出了脆弱單薄的身體原型。纖細的肋骨蒙著柔嫩的皮肉,微隆的胸脯下,心髒瘋狂大跳,血脈幾乎爆炸,不是嚇的,是累的。
仰面朝天的張開嘴,她喘了許久,依舊是氣息不足。
一夜過後,希靈按時起床。容秀睡眼惺忪的給她送來了熱水,她若無其事的洗漱更衣,往眼底輕輕的拍香粉膏,遮掩泛青的眼圈。
容秀一點也沒留意到院子裡少了個人,吃完早飯之後,依然是沒發現。
希靈站在院子裡,大聲的喊張媽。張媽不在,於是她對著容秀擠眉弄眼,三言兩語的就勾著容秀陪自己出了門。
珍珠項鏈在當鋪裡換成錢,當了七百,希靈留了一百五,余下的給二姨太。她算著二姨太手中應該還有不少好東西,為了這項生意能夠細水長流,她不肯下手太狠、嚇跑了對方。
容秀不知道她的算盤,她讓容秀“保密”,容秀也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應該保密。兩人手拉手的回了家,希靈繼續喊“張媽”,張媽依然不在,不在拉倒。
在張媽“不在”的這個下午,希靈干了兩件事情。
第一,她跑去三小姐舜華的院子裡去,甜言蜜語的借來了兩副網球拍。舜華笑問:“表妹,怎麼有了運動的興致,要學習打網球了?”
希靈臉皮極厚的答道:“我看大哥這些天總愛打網球,就想跟著學學。”
舜華聽了,忽然感覺希靈癡心妄想到了可憐的程度,一時間不知如何鄙夷才好,只皺著眉毛笑了一聲。
第二,希靈關閉院門,教會了容秀打網球——當然談不上技巧水平,但打球的規矩,容秀是記住了。
天黑之後,希靈繼續喊“張媽”,張媽當然還是不在。於是希靈和容秀各自安歇。
如此又過了一天,何宅眾人陸陸續續的,開始得知了張媽失蹤的消息。張媽的家就在北京城裡,何家沒她,張家也沒她,她個小老媽子,也沒有被拐賣的價值,於是眾人紛紛議論,懷疑她暗地裡不正經,是跟著哪個相好的漢子私逃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2:39
第四章 萬萬沒想到(一)
希靈做了個噩夢。
夢裡張媽死而復生,很執著的要從那座廢井裡向外爬,兩只血跡斑斑禿了指甲的手扒在井台上,她不露頭,一直是在嗚嗚咽咽的往上爬。
希靈在夢裡依然是不怕,張媽忙著往上爬,她忙著四處找大石頭,要把張媽砸回去,石頭有的是,然而一塊她也搬不動,苦力賣到了一定的程度,她猛一睜眼醒過來,已經出了滿頭滿身的虛汗。
夢裡不怕,醒了之後一琢磨,她倒是後知後覺的豎起了寒毛。裹著棉被坐起來,她不睡了,望著窗外想心事。心事倒是很有限,最要緊的只有一樁:何養健到底還有沒有可能愛上自己了?
陰謀詭計像水坑裡的氣泡似的,咕嘟咕嘟一個接一個的往外拱,拱得她在床上有點要坐不住。忽然絕望得要哭出來,她想自己並沒有什麼贏人之處,何養健憑什麼會看上自己呢?抬手摸了摸周身上下,她沒摸到一塊誘人的肉,兩條腿在床上蹬了蹬,她恨不得半夜溜到容秀的床邊,揪下兩人的腦袋換一換——容秀剛吃了幾天飽飯,額頭臉蛋就已經透了亮,眼看著就豐潤起來了。
希靈直挺挺的坐到了天明時分,硬把容秀給等了過來。容秀見了蓬頭垢面的她,先是感覺新鮮,隨後又覺著她這樣子挺可愛,一時忍不住,用濕手在她臉上點了一下。
希靈嚇了一跳,下意識的抬頭對她露出了個甜笑,同時想這傻丫頭沒心沒肺,鼓溜溜的胸脯和圓滾滾的屁股放她身上,簡直是浪費了。
希靈像頭高傲的色狼一般,對容秀一邊鄙夷,一邊垂涎三尺於她的胸與臀。到了下午,她盡管因為沒睡好覺,有些頭暈,但還是頂著大太陽跑去後花園——不是要撈張媽,後花園有一塊充當網球場地的空地,天氣好而又有閒的時候,何養健會和他的跟班們在那裡打網球而且順路也能到何太太那裡去坐坐——畢竟那是舅母,舅舅不大在家,舅母就算是一家之主了。
結果,一切都如希靈所願。
何太太見了她,並沒多說,只對張媽的失蹤感慨了幾句。而何養健也的確是和他的一個小跟班在花園裡打球。何家的小姐們,因為對親哥哥不會有企圖,所以並不來湊熱鬧;於是觀眾就理所當然的只剩了一個希靈。希靈也並不觀戰,一看何養健這邊是剛剛開場,她連面都沒露,直接就跑回院子裡,把容秀給揪過來了。
希靈打斷了何養健的運動,先是笑問“大哥在打球?”然後不等大哥回答,她蹦蹦跳跳的走到大哥身邊,又道:“大哥,咱倆比試比試如何?”
何養健的儀態,永遠和希靈的卷發洋裝一樣一絲不苟,握著網球拍在希靈面前“站如松”,他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顯然也是有點糊塗。
希靈揮起網球拍,和何養健對戰了約有五六分鍾。何養健百般的退步讓她,然而她邁著兩條細腿在場上左一撲右一竄,像那小水鳥吃了毒藥一般,累得一顆心幾乎要跳碎,球則是一個也沒接到過。
約莫著自己再打下去就要死在當場了,希靈見好就收,面紅耳赤的笑喊:“大哥,我承認我不是你的對手,可是我有援兵,你敢和我的援兵再比一場嗎?”
容秀站在場邊,本是閒閒的在觀戰,冷不防聽了這句話,她心中一驚,立刻想跑,然而為時已晚——希靈做了個遞球拍的動作,已經向她走過來了。
容秀非常的不願意和何養健打網球,說不出是為什麼,反正她有點怕他。何養健也不理她,兩人你來我往沉默著打球,容秀起初的確是笨的,然而手腳天生的靈活,幾個回合下來,她用衣袖一抹額上的熱汗,覺出了意思。
她的性情,和希靈正處在兩個極端。心裡一有“意思”,她情不自禁的就有了笑模樣,何養健也不可怕了,她一個好球打了何養健一個措手不及,忍不住得意,越發笑得燦然。
於是何養健就難得的多看了她一眼,發現這姑娘笑靨如花,臉上有夏花一樣的鮮艷顏色。
還擊一樣的,他也來了精神。
在容秀和何養健鏖戰之際,希靈坐在網球場旁的一張白桌子旁,饒有興味的旁觀,同時也覺察出了自己的可笑——自己也是個姑娘,可卻要用另一個姑娘才能釣來自己所愛的男人。何養健真威武、真高大,她想如果有一天自己如願以償,那麼一定要伏到他的後背上,讓他背著自己在花園裡走一圈。
桌上擺著幾瓶汽水和一盤外國糖。希靈剝了一枚糖果往嘴裡送,同時抬眼又要追了何養健看。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網球挾著疾風劈面而至,結結實實的擊中了她的手背。她捏著糖張著嘴,猝不及防的向後便倒,仰面朝天的著地之後,她只覺喉嚨一痛,緊接著連滾帶爬的坐起來,她一手掐了自己的咽喉,被那塊糖果噎得整個人都走了形。
何養健和容秀一起跑了過來,容秀砰砰的敲打希靈的後背,沒有用,希靈已經憋得要用手抓胸口;何養健靈機一動,彎腰攥住希靈的腳踝,一挺身把她倒提了起來。連衣裙層層疊疊的翻垂下來,她裡面的襯裙襯褲全見了天日。容秀一邊拍打她的後背,一邊把手指頭伸進了她的嘴裡掏,希靈天翻地覆的一嘔,連糖塊帶午飯,一並嘔了出來。
容秀不嫌她髒,何養健也完全沒有嘲笑她的意思。但希靈披頭散發的重新站立了,她將兩邊嘴角向下彎了彎,就感覺自己的精神要崩潰,強忍著才能不狂呼亂叫的發瘋。
在何養健面前,她是好面子的!
但她尚未萬念俱灰,還有余力偽裝,硬說自己扭了腳,走不得路——結果她再一次失算了,何養健並沒有借了自己的後背給她趴,而是抱孩子一樣把她攔腰抱起,對於他的粗胳膊來講,她的分量也的確類似一個孩子。
何養健抱著她走,容秀在一旁跟著,她沒發言,這兩位倒是一遞一句的有了對話。何養健說:“我是想給你一個偏球,不料偏過了分,傷了表妹。”
容秀道:“大少爺力氣大,這個球要是打給我,我怕是也接不住。”
“我也是想試試你的本事。”
“我哪有什麼本事,這是我第二次摸球拍,連規矩都還記不清呢。”
“自己家裡人玩,高興就好,又不是打比賽,規矩倒是不要緊。”
容秀笑了:“不守規矩,怕別人嫌我耍賴,不和我玩。”
希靈偎在何養健的胸前,感覺何養健這是要上鉤,同時也有點嫉妒,想化身為毒蜂,往容秀的臉上蟄一下子。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2:51
第四章 萬萬沒想到(二)
趕在何養健打電話叫來外科醫生之前,希靈審時度勢,決定恢復健康。
這時她是在何養健的小洋樓裡,平時她難得有機會前來做客,今天坐在長沙發上,她斜斜的對著何養健,留戀著不肯走。容秀站在一旁,很關切的看著她,偶爾和何養健交談一句。兩人打了一場網球,竟像打熟了似的,彼此態度都很自然。
希靈見縫插針,也想加入談話:“大哥現在是在哪個機關?”
“鹽務局。”
“差事大概是很忙吧?”
“鹽務局的差事並不忙,我也是跟著爸爸轉。”
希靈一笑:“有日子沒看見舅舅了。”
“他在天津,近期不會回來。”
希靈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擴大了:“我知道了,大哥不跟著舅舅去天津,是怕舅舅這回又逼著你去和哪家的小姐見面相親吧?”
何養健微笑著一皺眉頭:“孩子話。我一介凡夫,要怕也是小姐們怕。”
希靈意味深長的盯著他:“我不是孩子了,我和容秀一般大呢。”
何養健有些驚訝,抬頭去看容秀:“是嗎?”
容秀答道:“我比表小姐大三個月。”
然後話題又回到了這兩個人之間,希靈又成了個聽眾。
一個小時之後,何養健有事出門,容秀也把希靈攙了回去。
兩人進了院子,身邊再沒別人了,希靈問道:“容秀,你看大哥這人怎麼樣?”
容秀不假思索的回答:“一開始看著他有點嚇人,對人從來不笑;今天倒是挺好的,對我也挺和氣。”
希靈暗暗地咬牙切齒:“你漂亮,他八成是有點喜歡你了。”
容秀又羞又笑,輕輕的推了希靈一下:“你別拿我取樂——”
話沒說完,因為她沒想到希靈弱不禁風,被自己推了個大馬趴。
希靈這一次徹底的身心受創,胭脂褪了色,她顯出了不甚好看的蒼白臉色。容秀百般的向她賠不是,她也沒法對容秀大發雷霆。
獨自躺在床上,她把手伸到枕頭下,撫摸著一個小小的玻璃瓶。那是個空了的香水瓶子,幾年前,不只是誰送了何養健幾瓶法國香水,何養健把香水分給了妹妹們,她也跟著得了一份。香水她並沒怎麼捨得用,然而天長日久,漸漸的自己“飛”了,幸好玻璃瓶被她壓在了枕下,不會飛。
她總摩挲這個瓶子,一邊摩挲一邊想何養健。她十七歲了,到了戀愛的時候了,偏偏她這個人性情不好,激烈起來會是相當激烈,愛上一個人,人家都還不知道,她這邊已經是抓心撓肝、死去活來。兩只腳在床上蹬了蹬,她非常想關起門來發一場瘋,然而容秀對她太好了,一趟一趟的進來看她,還不時的伸手摸她頭臉,既像她的姐,也像她的娘,讓她始終沒機會瘋。
就在希靈預謀著扭頭咬她一口之時,院子裡來人了。
這倒是兩位稀客,一位是三小姐舜華,另一位穿一身墨綠色西裝,戴墨綠色禮帽,配大紅領結,鼻梁上還架了一副玳瑁邊大眼鏡,正是個頗為摩登的青年。容秀不是很認得舜華,遲疑著引了他們進房,而舜華也不客氣,直接就笑嘻嘻的走進臥室裡去了。
希靈咬人未遂,反倒是又迎來了兩名不速之客。一翻身下了床,她對著舜華和青年微微一笑:“三姐,密斯特林,你們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舜華笑道:“不是我,是密斯特林——密斯特林正在害單相思呢!”
此言一出,旁邊的密斯特林抬手一推眼鏡,低聲道:“何三小姐,不要拿我打趣。我只是——我只是——”
舜華嫌這屋子裡有股子潮氣,也不理會密斯特林的反駁,忙忙的就要走。希靈不留她,等她真走了,這才把臉轉向密斯特林。
密斯特林大號叫做林美文,家境頗豐,算是希靈的學長,也是個自封的詩人。林詩人對希靈一見鍾情,曾做了五十多首新詩來贊頌她的豆蔻玲瓏之美,可惜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希靈起初聽到“豆蔻”“玲瓏”之類的字眼,以為詩人是在譏諷自己長不大;後來發現詩人並非譏諷之後,她在眾人眼中當真是“豆蔻玲瓏”,當即又氣了個人仰馬翻。
希靈生有一顆陰森森的七竅玲瓏心,唯獨在求學一道上是一竅不通。勉勉強強讀完了中學,她比不得何家的小姐們能留洋,故而就乖乖的回了家。她這一回家,可急壞了讀大學的詩人——詩人沒有透視眼,無法透過何家圍牆繼續欣賞豆蔻玲瓏之美,於是這一年來在何府門外逡巡不已,恨不得爬牆進去。
他沒想到希靈的眼光很高,除了何養健,其他男子都入不了她的眼。
摘下大禮帽合在胸前,他對床邊的希靈一鞠躬,然後用詩的語言進行問候:“密斯肅,今天的天空一碧如洗,花兒都在春風中綻開了笑臉,為何你還蝸居在這陰暗的屋子裡,如同一朵夜的百合花一般,不肯在陽光下展現你的青春之美呢?”
希靈,坦白的講,沒聽懂詩人要說什麼。
她不便立刻把詩人攆出去,於是召喚容秀去給詩人沏茶。詩人立刻接了她的話,隔著窗子叫到:“不,姑娘!天氣太熱,就不勞你為我揮汗如雨的勞動了!一杯純淨的白水,足以緩解我的焦渴。”
容秀含笑答應了一聲——她是認字的,跟著她那個爹還念過幾本書,詩人的話,她倒是完全能領會。
將一杯白開水送入房內,她退到客廳裡,忍著笑要繼續聽詩人說話。而臥室之內,詩人與希靈大眼瞪小眼,詩人飲水一口,然後上說道:“密斯肅,我們總有大半年沒見面了。”
密斯肅莫測高深的一點頭。
詩人又道:“恕我冒昧,請問密斯肅不肯繼續求學深造,可是因為經濟的原因嗎?”
密斯肅看著他,懷疑他是嘲笑自己成績惡劣:“不,我是沒有資格入高中進大學。”
詩人抬手又推了推眼鏡:“那個……如果是經濟的原因,在下倒是可以代為解決。”
密斯肅像吃了鐵似的,面硬心冷:“多謝,不必。”
詩人訕訕的喝了一口水:“密斯肅,我聽說這幾天來了新片子,不如我們並肩走到大街上去,到那電影院裡消遣一晚,如何?”
密斯肅冷酷的答道:“NO!”
希靈硬把詩人冷淡了走。
詩人前腳一走,容秀後腳跳了進來,笑嘻嘻的問道:“小姐,我要去廚房取晚飯了,你是要松軟的饅頭呢,還是要雪白的米飯?我剛沏了一壺芳香的熱茶,已經給你倒上一杯晾上了。”
希靈上前幾步,硬把容秀推了出去。
希靈沒把詩人往心裡放,單是謀劃著自己的大計——她支使容秀去找何養健,說自己的腳又疼起來了,讓容秀去向何養健要一點好藥。
容秀這回很痛快的去了,回來的時候,帶來了兩個消息:一、何養健一會兒要親自過來看看她,二、不知是誰傳的謠言,說林詩人昨天是向希靈求婚來的,連何太太都聽說了。
希靈暗叫不好,同時認定了是舜華放出去的消息。她很想活吃了舜華,然而就在這時,何養健來了。
何養健還是那麼個淡淡的態度,挺溫柔也挺冷的問希靈:“聽說,你在外面有一個男朋友?”
希靈立刻搖頭:“你也聽見這謠言了?胡說八道,是誰說的?我要和她當面對質!”
何養健笑了一下:“何必這麼生氣?其實這也沒什麼。”
希靈繞到了何養健身後站著,此刻房內只有他們兩個,窗外暮色蒼茫,房內也沒有光。
希靈覺得此刻的氣氛很像夢裡,夢囈一樣的,她輕聲開了口:“我當然生氣,我喜歡的人,分明不是他。”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2:59
第四章 萬萬沒想到(三)
何養健轉過臉,給了希靈一個側影:“嗯?”
然後他微微的笑了一下:“不是他,那看來是另有其人了。是這家裡的人,還是外面的人?”
希靈沉默了,心裡知道自己這時候頂好閉嘴,但那句膽大包天的話就藏在她的舌根下,成了精似的,自己要往外沖。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她不小了,他說不准哪天就會忽然訂婚結婚,她和他也並沒有朝夕相處的機會,總這麼一個熱一個冷的耗下去,也許耗著耗著,就沒結果了。
於是她湧出了一股歇斯底裡的勇氣,忽然就把心裡話全說出來了。
“是你。”她很輕很狠的說道:“要我選,我就選你。”
何養健大幅度的向後轉身面對了她,果不其然,驚訝了。
但不是過分的驚訝,單只睜大了眼睛,定定的凝視了希靈幾秒鍾。
然後他轉向前方,恢復了端坐的姿態。
“我?”他聲音平穩,可也像是加了些感情在裡面:“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像親兄妹一樣,怎麼會是我?”
希靈悄悄的向前挪了一步,想要靠他更近,同時心中一片絕望,是行路人陷進了泥淖,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又好比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突然間很後悔了,然而為時晚矣,她只能靜候何養健對自己的宣判。
何養健沒有等到她的回答,於是自言自語一樣的,繼續低聲說道:“表妹,我現在沒這個心思。”
希靈囁嚅著問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
何養健搖了搖頭:“不是你的問題,是我這一年有心事,何家這一輩,只有我一個男子,我如今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有些事情,我不能不多考慮。”
希靈聽他像是有要傾訴的意思,連忙問道:“什麼心事?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講給我聽聽吧!”
何養健平日惜字如金的,但今天他像是寂寞狠了,竟然就真的低聲講了。
“是爸爸那邊的事情——我這兩年跟著爸爸學習做事,爸爸本來在外交衙門給我預備了一個好位子,可是事到臨頭,居然沒能成功。以爸爸的身份來講,這是很不可思議的。總長的話都敢往回駁,那駁的人還是爸爸當年的門生,你說,這不是出問題了嗎?我很懷疑這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因為外面有謠言,說爸爸盯上總理位子了。”
希靈聽了這一席話,萬分的驚訝。
不是驚訝她舅舅的遭遇,而是驚訝於何養健會和自己講這些話——她相信,全何家的人,能夠從何養健嘴裡聽到這些話的人,除了舅舅舅母,大概就只剩了自己一個。這算什麼?殊榮?
而何養健閉了嘴,心裡也有些詫異,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對表妹說起了這些話。
這時,希靈繞到他面前坐了下來,接著他方才的話說道:“要我看,你先不必管那個什麼門生,先去查查那謠言的來源。”
何養健垂下眼簾,思索著慢慢一點頭。
希靈趁熱打鐵的又道:“肯造這樣謠言的人,必定是別有居心,聽了謠言就造反的人,倒興許是被人當了槍使。你打倒了那個門生,保不准還有這個門生,不如擒賊先擒王,你說呢?”
何養健微笑了,一邊微笑一邊抬眼望向了希靈:“表妹是個聰明人,平日看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其實眼明心亮,看事情比我還通透。說老實話,我這些天為了這件事,一直有些生氣,要不是爸爸也攔著我,我真想去和對方硬碰硬了。”
然後他手摁膝蓋站起身,希靈看他要走,連忙起立問了一句:“大哥,你不再坐一會兒了?”
何養健抬手拍了拍她的頭頂:“我聽你的,現在就去擒王。”
然後他大步流星的轉身就走,希靈望著他的背影,心想這一次沒有當庭宣判,自己姑且又可以苟延殘喘一段時間了。
希靈一時沖動,對心上人吐露了真情,結果惴惴不安的等了幾日之後,她發現這場告白沒下文了。
何養健倒像是對她更親切了一點,猶如主公要善待麾下的謀士,親切之中,毫無男女情愛的成分。希靈感覺自己的斬立決改成了流放三千裡,再這麼走下去,怕是要在何養健的手下混出一官半職了。
不過,她轉念又一想,親近終歸是比疏遠強,人心都是肉長的,自己當初要拿了容秀作誘餌去釣何養健,不也就是為了能夠和他親近嗎?
這麼一想,她復又歡喜起來了。何家眾人拿她和詩人打趣,她因為心情好,所以並沒有在心裡大開殺戒,而是很寬容的,和大家一起笑。
一顆心兜兜轉轉的總圍著何養健繞,希靈就把其他人全拋到腦後去了。
希靈有心事,何養健有心事,其他的人,也有心事,比如何太太。
並沒有人故意的去向何太太嚼舌頭,幾個姨太太當個笑話,告訴她表小姐對大少爺是如何的有“意思”,又當個笑話,告訴她表小姐還挺招人愛,求婚的男子都求到家裡來了。
何太太一直沒真正的研究過希靈——希靈只不過是個外甥女而已,而且幾年如一日,一直是個“小”外甥女。以何家的財力,這樣的毛丫頭再養十個也不成問題,所以,有吃有喝的養著她就是了。
希靈在她面前,一直是個乖娃娃的老實模樣,她沒想到這乖娃娃眼光好膽子大,竟然看上自家兒子了。
何養健是獨生子,又是那麼高大英俊的獨生子,家財萬貫這一點更不必多言。這麼好的一個兒子,娶個天仙都嫌委屈了,哪能讓他落到一個一無所有——連個大人模樣都沒長出來——的毛丫頭手裡?
毛丫頭已經能引得動男子到家裡來求婚,看來也已經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兒子若真是讓她勾引去了,自己還一點辦法也沒有。那畢竟是親外甥女,和兒子在一起,正好比是黛玉與寶玉,論身份,並沒有天差地別的懸殊;萬一糊塗丈夫看在姐弟情分上,一口答應下來,自己更是想扭轉局面都沒機會了。
何太太這麼一想,立時悚然。
何太太心裡撥著算盤,表面一點不露。等把丈夫從天津盼回來了,她在無人時開了口:“外甥女也大了,我們如今就和她的爹娘一般,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她的人生大事了?”
何總長如今對於家裡這位正房太太,永遠是個漫不經心的態度:“哦,你看著辦吧!”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3:09
第五章 惡少(一)
何太太把舜華叫了過來,問她林美文到底是何許人也。舜華一五一十的回答了,聽得何太太連連點頭——林美文,家有產業,人有學問,並且會作詩,形象也是文質彬彬,而且正是青春年少,怎麼看都配得過希靈。
心裡有了數之後,她讓人把希靈叫了過來,和顏悅色的問道:“希靈,我聽說你和一個姓林的男學生很要好啊。”
希靈規規矩矩的坐在下首椅子上,飛快的搖頭:“舅母,您別聽三姐她們笑話我,我和林美文只不過有幾面之緣,那天他登門見我時,我真是嚇了一大跳,從沒見過這麼冒失無禮的人。”
何太太早料到她會這樣講,所以依舊是心平氣和:“你別急,我並不是那種老派的人,舜敏和舜華在外面交朋友,我也從不干涉。現在就是個講自由的年頭——”說到這裡,她很慈祥的笑了:“你舅舅說我思想‘摩登’,我說我不摩登也不成,現在的年輕人,和過去的年輕人早不是一回事啦。”
希靈也陪著笑了,同時心裡開始打鼓。
何太太又道:“舜敏和舜華,我看是有點太活潑了;你呢,又太老實了,成天的不吭聲。我今天讓你來,是想囑咐你,別總在你那個小院兒裡躲著,沒事的時候,也像舜敏和舜華一樣,走走逛逛玩玩。”
希靈歡歡喜喜的一點頭,笑得太甜了,硬是笑出了兩個酒窩來:“謝謝舅母關心。”
離了何太太的屋子,希靈犯起了嘀咕。
一般正經的家庭,最怕的就是女兒過於活潑,尤其不會鼓勵小姑娘滿天下的去交際。何家確定無疑的是正經家庭,那麼,希靈想,何太太今天的話就可疑了。
她往自己的院子走,遠遠就看見了籐蘿架下的容秀。籐蘿是綠的,容秀穿了一身淺黃的新衫子,辮發烏黑,面頰緋紅,抬手對著希靈招了招,喇叭袖子退下去,她露出一截手腕,腕子雪白的,也是皓腕。
希靈看她忽然變得更美麗了,心裡就不服不忿的“哼”了一聲。
及至她走近了,容秀說道:“你怎麼才回來?剛剛大少爺來了,還給你帶了一盒子外國糖呢!”
希靈一聽,登時雙眼冒火,幾乎要以頭搶地:“他來了?他說沒說找我干什麼?”
“沒說。”
“那他說沒說什麼時候還來?”
容秀搖了頭:“這幾天怕是都不能來了,他說他要趕下午的火車去天津。”
希靈仰觀天象,強忍著沒有捶胸頓足——現在就是下午了,何養健肯定已經上火車了!
希靈抓心撓肝的難受,就因為少見了何養健一面。一盒子外國糖全給了容秀,她一顆心都滿了,連口水都喝不下。關門閉戶的躲起來,她咬著手指甲在房內來回的走——足足走了能有一個多小時,她忽然把腳步一收,眼中生出了莫測高深的光。
何太太的話與何養健的走,被她自作主張的連成了一串。一顆心撲通撲通的大跳起來,她推門沖出去,把容秀叫了進來。
將信箋鋼筆預備好,她讓容秀以她女同學的口吻寫了一封信,信中,這位子虛烏有的女同學邀請希靈到天津小住幾天。容秀越寫越疑惑:“你……你不會是要去天津吧?”
希靈正色答道:“你不懂。我找大哥有急事,必須立刻見到他。”
“你一個人去?”
“嗯!”
“不帶我?”
“不帶。”
“沒我,你行嗎?”
希靈不耐煩了:“有什麼不行的,你還怕我被壞人拐去了不成?”
容秀一點頭:“是啊!”
“不可能!你氣死我了!”
希靈拿著信去見了何太太,要求去天津走一趟。何太太的本意是鼓勵她去和林詩人做朋友,可沒想到她如此雷厲風行,自己說出的話余音還未散,她竟然就要野到天津去了。
不過,何太太也沒有阻攔,如果林詩人正在天津等著她,那豈不是善哉?
於是,希靈從何太太那裡得了一百塊的路費兼零花。回房連夜收拾了一只玩具大的小皮箱,她又熬夜洗了個澡。第二天一大早,容秀像個老姐姐一樣,把她送到火車站去了。
容秀當初是坐火車進北京城的,所以如今進了火車站也並不暈頭轉向,能夠一路走上月台,目送她走。希靈先是覺得她煩,可是待到火車開動之時,她隔著車窗看她,心中卻又生出了一種很奇異的感覺。這感覺有些酸有些熱,無法言喻,是全新的。
三個小時之後,希靈下了火車。
獨自站在天津的大街上,她沒了方向。她很少出門,如今下了火車,她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她須得先安頓了自己,然後再去找何養健。當然,得去租界地找一家高等旅館,錢是不必吝惜的,她還不如一只野貓強壯,所以是安全第一。
於是坐上一輛洋車,她讓洋車夫把自己拉到國民飯店去。路上她有點窘迫,因為迎面來的行人,無論男女,沒有不盯著她看的。她不知道她那身洋娃娃似的打扮有些怪,於是不住的抬手摸頭摸臉,非常心虛。
國民飯店,希靈在幾年之前曾經來過一次,為什麼來的,不記得了,仿佛是舅舅那時賦閒,帶了幾個孩子到天津來玩,她到這裡看了一次跳舞會,從此就把這個名字記了住。探險一樣的進了飯店大門,她沒在外面投宿過,心中惴惴的同樣有些不安,然而飯店裡的茶房伙計們都很和藹,不過是三言兩語的工夫,她便進了一間中等的客房。
等伙計送過了一趟開水,她關上門,先是很新奇的四處走了走看了看,又脫了皮鞋,躺到床上歇了歇腳。這一路,雖然並不顛簸,但也累壞了她那兩條小細腿。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她一閉眼睛就要發昏,然而還有賊心浮想聯翩——床是大床,身邊足夠再躺一個人,她記得中學裡有個很風流的女同學,好幾個人都曾見過她和男朋友到旅館開房間。現在她也獨占了一個房間,所缺少的,就是男朋友了。
她想起了何養健的大個子和大分量,忽然有些臉紅。其實生米煮成熟飯,也是一個法子,不過何養健似乎永遠不會意亂情迷,而她又沒法把容秀的奶子和屁股借過來,裝到自己身上去勾引他。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3:18
第五章 惡少(二)
躺過了中午,她起身下地,把自己的小皮箱拎起來放到了桌子上。
皮箱打開來,裡面嵌著一面挺大的鏡子。她用熱毛巾擦臉擦頭發,然後重新擦胭脂抹口紅,把發卷一個一個的整理好。最後合好箱子出了門,她下樓要去給何養健打電話。何總長在天津是有公館的,電話打到何公館裡去,必定能夠打聽到何養健的下落。
三步兩步的下了樓,她站到了電話機前。電話機前已經有人搶了先,正握著話筒高談闊論。她很耐心的等待著,同時又有點餓。
二十分鍾之後,她還等待著,一雙眼睛開始要噴火——前方男子給了她一個筆直高挑的背影,同時大說大笑不止,既有鸚鵡的活潑,又有磐石的屹然。
又過了五分鍾,希靈感覺自己要瘋了。
饑餓產生了虛火,燒得她在那人後方踱來踱去,渾身沒有一塊老實骨頭,兩只手緊緊抓著裙擺,她很想張口噴火,把那人瞬間燒個灰飛煙滅。
又過了五分鍾。那人終於掛了電話向後轉,隨即一聳肩膀,“哎喲”了一聲。
因為他看見自己面前站著個小姑娘,這姑娘像個要作怪的洋娃娃一樣,翻著兩只大眼睛向上瞪著他,同時嫣紅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咯吱咯吱的咬著手指甲。
兩人對著瞪了片刻,男子扭頭看了看四周,然後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大喇喇的問希靈:“我得罪你啦?”
希靈不能不許自己鬧脾氣,但只要這脾氣別大得出了格,那她就能把這脾氣一直壓到腳底下去。邁步繞過這名男子,她輕描淡寫的答道:“先生請讓一讓。”
螃蟹一樣橫挪一步,先生通情達理的真讓了,讓完之後又退了兩步,他從褲兜裡掏出鍍金煙盒,將一根香煙送到了口中叼住。希靈一邊叫號碼,一邊斜了眼睛溜他,結果這一眼溜得時機不對——叼著煙的先生也在溜她,二人一起斜著眼睛對視了一瞬。
希靈面無表情的收回了目光,對方則是一摁打火機,垂下眼簾吸燃了香煙。平心而論,他生的長身玉立,面孔白皙,配著一身筆挺西裝,倒也稱得上美男子三個字,吸煙的技術尤其高妙,如同香爐成精一般,可以叼著煙站立不動,同時七竅冒煙,像是要當場自焚。
希靈個子小,骨頭細,相應的,五髒六腑也脆弱。在煙氣之中咳嗽了幾聲,她和何公館的僕人通了話,僕人對她的來歷並不感興趣,她說她要找大少爺,僕人二話不說,真就把何養健給叫來了。
電話中的何養健顯然是很驚訝:“你怎麼來了?”
希靈得意的對著電話機笑:“我不能來嗎?聽說你昨天在臨走前去找了我,我擔心你是有要緊事對我講,就想了個辦法,追過來了。”
何養健在電話裡低低的微笑了:“哪有什麼要緊事,你也真是——”
後面的話沒說出來,大概這“真是”後面,不止一種評價。他隨即換了話題,又問:“你在哪裡?”
“國民飯店。”
何養健又驚訝的微笑了,誇獎希靈“本事不小”,竟能單槍匹馬的住進飯店裡去。
希靈一邊說話,一邊忍不住又瞟了那位先生一眼。那位先生正在公然旁聽她打電話,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希靈想自己大概是遇上那不正經的登徒子了,自己方才說話不留意,興許也讓他聽出了自己是孤身一人。從林詩人對她的那五十多首贊美詩中,她知道自己在某些男子的眼中,也是美的,因為看著年紀小,興許更讓登徒子們覺得自己好欺負。
一顆心提起來,她和何養健約定了今晚的見面時間,然後掛斷電話,匆匆的就往樓上房間裡走。果不其然,她剛一邁步,那登徒子就追上來了。
“哎。”他很沒規矩的出了聲:“小姑娘,你一個人啊?”
希靈故意露出警惕模樣:“我不認識你。”
那人腿長,輕而易舉的和她走成了肩並肩:“巧了,我也一個人。樓上有舞場,晚上賞我個面子,咱倆跳舞去唄!”
他說話時帶著淡淡的關外口音,並且非常的理直氣壯。
希靈板起了她的小臉蛋:“不了,晚上我有朋友要見。”
話音落下,她快跑幾步,匆匆的叫來茶房開了房門。身後那人還在喊:“嗨!你跑什麼?”
希靈“砰”的一聲關了房門上了鎖,死活不肯再出聲。活了十七年,第一次見到活的流氓,她也心驚。
傍晚時分,何養健找上門時,希靈才又見了天日。
她很想和何養健在這房間裡靜靜的談一談,然而何養健像要避嫌似的,見了她便張羅著要帶她出去吃晚飯。
於是希靈審時度勢,做了個小鳥依人的樣子,故意要緊挨著何養健往外走。哪知道兩人剛走到飯店大門口,迎面過來一男一女,正和他們走了個頂頭碰。希靈看了那對男女的面目,不由得一皺眉頭——男子她認識,正是下午所見的那個流氓;女子摩登妖嬈,則是像個舞女。流氓本是摟著舞女,見了希靈之後,他抬手卻是向前一拍何養健的肩膀,高聲大氣的嚷道:“嗨!原來你倆是一起的啊?”
希靈立刻望向何養健,就見何養健微微皺了眉頭,臉上現出了很勉強的笑意:“白老弟,好久不見了。”
白老弟收回手,一指希靈的鼻尖,依舊是對著何養健說話:“她是你的相好?”
何養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老弟別開玩笑了,她是我的表妹。”
白老弟又問:“真表妹?不是相好的?”
何養健徹底皺起了眉毛:“老弟真是頑皮,但當著小姐的面開這種玩笑,還是不大適宜吧?”
白老弟不理何養健,這回干脆的轉向希靈一鞠躬,然後抬頭笑道:“敝姓白,白子灝。小妹妹,別生氣啊,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交個朋友,你肯不肯賞我這個面子呢?”
希靈怯生生的垂頭後退了一步,不吭聲。
何養健這時低聲說道:“我表妹膽子小,不是愛玩愛鬧的性子,讓白老弟見笑了。我現在還有事,改天我們聚一聚,好不好?”
白子灝抬手齊眉,行了個滑稽的軍禮:“好,就按你說的,改天咱們聚一聚,到時候把咱們這位小妹妹也帶上。真,老何,我還以為你家的妹子和你似的,也都人高馬大呢,沒想到你這小妹妹這麼漂亮,把我身邊這位都比成老爺們兒了。哎,哪天把你親妹妹也領出來讓我認識認識,表妹這麼好看,親妹妹也不能賴吧?”
希靈抬頭去看何養健,發現何養健氣得臉都黑了。
但何養健依舊是不失態。
直到兩人一起在飯店門口坐上汽車了,何養健才低聲說道:“表妹,很對不起,我讓那個姓白的侮辱了你。”
希靈反問道:“你怕他?他爹很厲害?”
何養健很有控制的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才答道:“豈止是厲害,連大總統都要給他爹三分面子。否則他怎麼能夠如此囂張?”
“那麼厲害的爹,怎麼會有這樣憊懶無賴的兒子?”
“白家是關外的響馬出身,哪裡會有什麼教養家風?”
說到這劉,何養健扭頭又看了希靈一眼,希靈感覺到了,他這一回對自己,是真抱歉了。無論雙方是否有愛情,至少,感情是有的,即便不多,那麼,一點是有的。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3:28
第六章 白子灝
何養健不肯把希靈帶回公館裡去,因為那公館裡還養著何總長的一個姨太太,並且從早到晚,官場上的人往來不斷,不是個清淨的地方。
希靈也並不願意去向舅舅請安,只說:“大哥,你不必惦記我,我難得出門,在天津住幾天再回家。你明天若是有時間,就來瞧瞧我,沒有時間,不來也成。”
何養健忽然問道:“用不用我給你換一家旅館?我怕那個姓白的賊心不死。”
希靈抿嘴微笑著搖了搖頭,晚餐時她喝了幾小口紅葡萄酒,所以現在臉上有了淡淡的血色,幽暗的燈光下,她的黑瞳孔中星光閃爍。
何養健先前一直只那她當個妹妹看,並且是個不甚親近的“小”妹妹,此刻望著她的大眼睛愣了愣,他忽然心有所感,發現這表妹其實是稱得上“秀外慧中”四個字的。
不但秀外慧中,而且楚楚可憐。
收回目光低下頭,他閒閒的換了話題:“記得那年,趙家那個三哥到我們家裡玩,誤以為你是個西洋小姑娘。”
希靈用手指繞了繞卷曲發梢,沒想到何養健會忽然追憶往昔,並且還是有關自己的、小到不能再小的一個細節片段。至於那位三哥的原話,她是不知道的——不知道也好,因為那位三哥本來的意思,是懷疑何總長在外面弄了個洋毛子姨太太,養了個雜種小女兒,因為希靈皮膚雪白,眼睛大而深邃,頭發厚密烏濃,眉毛和睫毛也是黑壓壓的驚人。她即便是不燙卷發不穿洋裝,看著也已經是異於常人了。
“像西洋小姑娘,好不好?”她用天真的語氣反問。
何養健抿了一口酒,高腳杯大,他的手更大,像個優雅的巨人。
“好。”他低聲回答,不看她。
天黑透了的時候,何養健把希靈一直送回了飯店房間裡。
待何養健離去了,希靈鎖好房門,然後坐在桌前打開箱子,從裡面取出了一瓶冷霜和幾張棉紙。臉上忽然失去了所有表情,她一邊閒閒的哼著歌,一邊用棉紙蘸了冷霜,游戲似的擦去了臉上的胭脂。
緋紅的顏色褪下去,她露出了貧血虛弱的本相,嘴唇沒了口紅的滋潤,呈青白色,薄得刻薄。面頰上不知何時添了幾點雀斑,她不在乎,因為知道幾粒雀斑,還不至於礙了觀瞻。
在浴缸裡泡了個很舒適的澡,她好睡了一夜。第二天起了個早,她推開窗子向外望,發現陽光這樣早的就明媚起來,樹葉是綠翡翠,天空是藍水晶,天地之間竟然是個很美的世界。
心情驟然大好起來,她閉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低了頭向下望——望見了白子灝。
兩人一個上一個下,二樓的高度也很有限,白子灝的個子又是相當的高,所以二人近距離的再一次大眼瞪小眼。
幾秒鍾之後,白子灝雙手插兜,對著她吹了一聲口哨,隨即問道:“剛醒?”
希靈想了想,沒有翻臉,不為別的,就為了他爹是個什麼大帥,而且他還認識何養健。她怕自己太得罪了他,會使他遷怒於何養健。
於是一挑眉毛一點頭,她很平靜的縮回腦袋關了窗。
白子灝的骨子裡流淌著他祖先的土匪血液,他盡管也西裝革履的打扮著,然而完全不知文明禮貌為何物——他硬把希靈的房門給敲開了。敲開之後,他對著樓梯口一晃腦袋:“老何的表妹,就等於是我的表妹。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還當你怕了我,昨天跑了呢!那什麼,賞個面子,讓我請你吃頓早飯,沒問題吧?”
希靈決定見機行事,於是就真跟著他走了。
兩人並沒走遠,只在附近一間小咖啡館裡坐了下來。她並不吃什麼,只慢慢啜飲一杯熱牛奶,白子灝也沒食欲,一邊噴雲吐霧一邊聒噪不止,問她多大了,問她讀沒讀過書,問她的家世,問她的爹娘——一句接一句,沒有一句是合規矩的。
希靈聽到這裡,看透了他是個粗魯的流氓,反倒放松了一點,從心裡輕視了他。喝完了一杯牛奶,她想起身告辭,哪知白子灝站起身張開雙臂,竟是公然的阻攔了她:“你急著回去干什麼?怕我吃了你,又想跑啊?”
希靈沒敢硬闖,因為完全沒有勝算。俘虜一樣的被白子灝擄了出去,她糊裡糊塗的被他推上了一輛汽車。
大半天過後的下午時分,她又進了一家咖啡館。
這回,她和白子灝坐進了雅間裡去,兩人相對而坐,她面前的桌子上,多了一只錦盒。
錦盒表面光華燦爛,用水鑽拼成了珠寶店的名字,錦盒裡面墊著紫紅色天鵝絨,嵌著一掛鑽石項鏈,以及兩只白金鑲鑽的手鐲。
這是白子灝送她的禮物,兩樣加起來,已經快有小一萬。希靈長到這麼大,還沒見識過這樣名貴的首飾。她想白子灝到底也是個有招數的,他的確是可以盡情的粗魯、盡情的流氓,因為他是大帥府裡的公子,他有的是錢,他用金錢對付女人,三下五除二,直接用黃金鑽石砸你個心悅誠服。
抬手輕輕撫摸了盒子上的水鑽,希靈沉默了片刻,又揭開盒蓋,將那項鏈手鐲狠狠的看了個夠。
白子灝起身挪到了她身邊,嬉皮笑臉的將那一掛項鏈拿起來:“來,我給你戴上。”
希靈向後一躲:“不,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無功不受祿,我不能收你這樣貴重的禮。”
白子灝笑道:“那你讓我親一下,就算是立功了。”
說完這話,他不假思索的就低了頭要往希靈臉上湊。希靈當即霍然起身:“白先生,請自重。”
白子灝怔了一下,緊接著向後一仰身:“怎麼著?這麼小氣啊?”
希靈垂了眼睛,目光很冷:“為什麼是我小氣?”
白子灝一指桌上的盒子:“我給你花了這麼多錢,你給我親一下都不行?我親你也是喜歡你,又不是要害你,你拿什麼喬哇?”
“你給誰花了這麼多錢?”
“你啊!”
希靈慢慢的向他一攤雙手,微微俯身輕聲說道:“我空手來,空手走。你即便花了錢,又與我有什麼相干?”
然後她直起身,將兩只手背到了身後:“我不要你的禮物,你也沒資格說我小氣。”
白子灝歪著腦袋,若有所思的向上盯著她看,片刻之後,他忽然點頭一笑:“行、行。”他抬手指著希靈的鼻尖:“明白了,嫌不夠,對不對?小丫頭片子,沒看出來,你挺精啊!”
希靈沒見過這麼聽不懂人話的人。
她表面依然平靜,然而胸中的怒火已經開始往上沖。眼看白子灝把手伸過來了,她立刻又要躲,然而後背靠了牆,她已是躲無可躲。
就在這一刻,雅間的房門開了。
何養健挾著一股疾風走了進來。在看清了房內格局之後,他上前一步扳住桌沿,將整張餐桌向旁一挪,然後伸手攥住希靈的細胳膊,他干脆的把她拽了出來。
然後對著白子灝一點頭,他低聲說道:“晚上家宴,我接表妹回去。”
不等白子灝回答,他把希靈一路拎了出去。
在汽車裡,希靈問何養健:“大哥,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何養健只答了一個字:“找。”
希靈低下頭:“對不起,我讓大哥擔心了。那個姓白的早上敲我的房門,我是不得已才——”
何養健一擺手:“不用說了,我知道他是什麼人。我這就帶你回飯店收拾行李,讓小李送你坐夜車回北京。現在天津數他最大,咱們惹不起、躲得起。”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3:38
第七章 驟變
何養健用汽車,把希靈送到了火車站,又讓自己的隨從小李一路護送希靈。
希靈和他都沒有再多說什麼,等到上了火車,希靈趴在車窗前看月台,月台上燈光明亮,人也擁擠,何養健成了個黑□□的影子,面目不清。
她口中不言,心裡是歡喜的。這一趟天津沒白來,白子灝那個混蛋也流氓得好,若是沒有今天這一場危機,她也不知道何養健是這樣的掛念自己。沒頭沒緒的,能從國民飯店一路找到西餐館去,能說他沒用心思?能說他心裡沒有自己?
前半夜,小李把她送回了家。
她沒驚動旁人,自己悄悄的進了屋子。然後摸黑脫了衣服上了床,她披著棉被抱著膝蓋,想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靜候著大哥來迎娶自己,當然是不甚現實,有可能要等到八十;但若說大哥真是對自己一分興趣也無,如今看來,倒也不甚准確。
有希望,希望卻又渺茫,這就折磨人了。
翌日清晨,容秀發現了臥室內的希靈,很驚喜,甚至忍不住歡呼了一聲。她在家是獨生女,到了北京也沒有朋友,希靈就是她唯一的小伴兒。她忘記了希靈和自己的主僕之分,掀了棉被去呵她的癢,希靈登時就笑瘋了,張牙舞爪的想要反擊。兩人嘻嘻哈哈的鬧了一陣,末了收了手,希靈披頭散發的坐起來,喘著粗氣抬手向後一捋亂發,露出了蒼白尖俏的面孔:“這一趟沒有白去,大哥帶我去吃了一頓大菜,還用汽車拉著我逛了逛街。下次再有機會去天津,我一定把你也帶上!”
這幾句話讓她說得情深意重,不知怎的還有一點奶聲奶氣,仿佛她還是個很小的小女孩。容秀拍拍胸脯,告訴她“一直替你擔著心,就怕你走丟了”。
希靈向前一栽,把額頭抵上了容秀的胸膛:“我丟了,你就可以去伺候三小姐二小姐了,她們的房子都又大又暖和,平時的賞錢也多,屋子裡還有電燈和熱水。不像我這裡,什麼都沒有。”
容秀拍了拍她的後背,真心實意的答道:“你這話可真是瞧扁了我。”
希靈閉了眼睛,微微一笑,心裡評價:“傻子。”
在接下裡的幾天裡,何府一派風平浪靜。林美文詩人托舜華送了一束鮮花給希靈,鮮花裡還附了一首奇長的情詩。而在鮮花到達希靈手中之時,那首情詩經了舜華的朗誦,已經傳遍了何府。詩人的才華當真是雅俗共賞的,連老媽子們都被他的情詩逗笑了。
希靈在向何太太請安的時候,得到了鮮花和情詩。在座的還有幾名失了寵的姨太太,以及二小姐舜敏、三小姐舜華兩個閒人。當著何太太的面,姨太太們不敢妄言,舜華越想那首詩越要笑,舜敏強忍了笑聲,對著希靈拱了拱手:“表妹,恭喜恭喜,丘比特給你派來了一位大才子呢!”
希靈安然的對何太太說道:“這人無聊得很,我對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往後可別讓三姐理他了。”
舜華擺了擺手,笑道:“其實林美文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文質彬彬’四個字不是謬贊。”
這話說完,她就見希靈微笑著轉向了自己——除了嘴唇是微笑的之外,眉眼全是冷森森的黑,目光像錐子似的,惡狠狠的往人皮肉裡盯。
於是她的笑容僵了一下,再要細看希靈的表情時,希靈卻是若無其事的扭開臉,又去對何太太講話了。
舜華一點也不怕希靈,希靈也沒明著得罪過她,但她就是覺得這小蹄子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至少,不招她的喜歡。希靈那一眼讓她心裡別扭了一下,再笑起來,就笑得不那麼歡暢了。
何太太看出來了,希靈對林詩人一點意思也沒有。林詩人也是個不爭氣的,只知道送花寫詩,不動真格的——如果林家肯差個媒人登門,那麼何太太以著舅母的身份,是很可以替希靈做主的。希靈這孩子她養了好些年,她和她的親娘也差不許多了。
可林家始終不出人,那何太太就沒招了。
幸而天下並不是只有林詩人一個閒散男子,何太太自有充足的存貨。丈夫,何總長,是不會對外甥女的婚姻大事感興趣了,二女兒三女兒自己還是孩子模樣,思來想去的,何太太決定等兒子回來了再作計議。
如此過了兩天,何養健並沒有回來,何太太卻是親自動身、往天津去了。
因為何總長突發了腦充血,如今人在英國醫院裡,已經是人事不省了。
何總長是何府的頂梁柱,一聽說總長生了重病,何府立刻變了天,被一層陰霾籠罩了住。希靈躲在自己的小院子裡,容秀除了一天三頓去廚房取飯菜,也不肯多走多動。
希靈擺著一張哀戚擔憂的面孔,心中辟裡啪啦的撥算盤——對於舅舅,她的感情不深,因為難得見面。舅舅當了一輩子官,不是區區總長二字可以概括的。他老人家類似一座發電廠,有他活著,何府是錦繡燦爛的琉璃世界;他沒了,那麼何府沒了電源,將來只能是一天一天的黯淡下去。當然,還有何養健——可何養健畢竟是個少爺出身,並且只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他再高再大再上進,也不能把他父親一生的心術與本領全繼承下來。
思及至此,希靈的心裡也有點打鼓。
接下來,希靈心中的鼓點越敲越急,天津那邊傳來的消息也越來越壞了。
舜敏和舜華全都動身去了天津——第一天去了,第二天,她們便一起披麻戴孝的哭著回了來。
何總長,去世了!
何府瞬間變成了個慘白的世界!
何養健回了來,不過是幾天不見,他整個人竟是瘦了一圈,孝服像是掛在了身上。他並沒有嚎啕大哭,單是紅著眼睛為父親處理後事。何家有一個好處,就是兒女少,並且是獨生子,不會為了分家產打官司。
希靈沒有機會和他搭話,只能是白天跟著旁人嚶嚶哭泣,晚上回了院子休息。這天傍晚,她正和容秀坐在籐蘿架下發呆,何養健忽然自己登了門。
很疲憊的在竹椅上坐下來,他壓出了椅子咯吱一聲響。希靈立刻支使容秀去沏茶,又問何養健:“大哥,除了眼下的事情,你還有別的心事嗎?”
何養健把兩只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很難得的伸長了雙腿,垂下眼簾盯著膝蓋,他啞著嗓子低聲說道:“都是一些不知從何說起的雜事。二妹三妹陪著媽,我得了個空,就到你這裡來坐坐。你這裡清淨。”
緊接著他抬頭又道:“這幾天你別往前頭去,白子灝要代表他爸爸過來吊孝,讓他見了你,我怕他胡鬧。”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3:47
第八章 兩種心思(一)
希靈懷疑,自己的好時候,要到了。
她並沒有幸災樂禍的打算,但是如果何府一直天下太平,那麼何養健定將按部就班的和個門當戶對的體面女子結親,舅舅舅母對她負責到底,也定會找個差不多的人家,把她嫁出門去。
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誰也挑不出半點不是來,她也絕無抗議的資格。
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的何府失了主心骨,一切的秩序都亂了,何養健成了個孤零零的當家人,她可以公然的趁虛而入了。
希靈非常的想幫何養健分憂,因為舜敏和舜華兩姐妹終日的只會陪著母親痛哭,母女三人都已經成了一灘哀哀的爛泥;姨太太們各懷心思,也紛紛的用眼淚蓋臉,只哭泣不說話。總而言之,何養健沒有一個親人可以依靠。
她聽了何養健的話,並不往府前頭走,只在內宅活動,又讓容秀在屋子裡支了個小小的火酒爐子,爐子上的小鍋子成天的咕嘟著,咕嘟到了夜裡,何養健走過來,正好能夠喝上一碗滾燙的好粥。
果然,何養健來得勤了。
這天午夜,他坐在屋子裡,端了一碗熱粥慢慢的喝。希靈抱著膝蓋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也捧著一杯熱水啜飲。
“姓白的今天來,沒鬧事吧?”她用細細的小嗓子發問。
何養健搖了搖頭:“沒有,今天他還算是有幾分人樣。”
希靈垂下眼簾,看自己的手,看了一眼之後立刻攥了拳頭,因為發現食指指甲被自己啃了個光禿禿。
“那明天,我想到前頭去走走。我知道我幫不上什麼忙,但我心細,我替你看著別人,有什麼不對的,我馬上告訴你。”
何養健笑了一下,隨即放下粥碗,轉過臉直視了她的眼睛:“表妹,謝謝你。”
希靈睫毛一扇,也抬眼望向了他:“我不用你謝我,你知道我為什麼對你好。我是心甘情願的。”
何養健怔了一下,卻是歎了口氣。
“現在家裡出了這樣的巨變,我在這件事上,就更是沒有心思了——這樣的一個局面,也不允許我再想其它。爸爸走得太早了,我如今還年輕得很,一點根基都沒有,接下來前途如何,我實在是預料不出。何家看著家大業大,那是因為有父親那棵大樹在那裡蔭蔽著我們,其實家裡除了我和媽之外,只剩下二妹三妹,二妹三妹若是一嫁,那麼這家裡不就是徹底冷清了?”
“她們會嫁,你不會娶?”
何養健凝視著希靈,眼神溫和,帶了一點慈悲,仿佛洞悉她的一切心事。他知道她愛自己,甚至已經類似苦戀。可是自己愛不愛她呢?不知道。看到她被別的男子覬覦時,他也生氣——為什麼生氣?是出於兄長的保護欲,還是也有嫉妒的成分?
還是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並不是很甘心娶她為妻——娶了也行,如果沒選擇的話;但是不甘心,因為她看著實在不像是能夠為人妻為人母,她簡直還是個小女孩子的模樣呢!
他是男人,當然應該娶個女人。
容秀送了一壺新茶和一碟子點心進來,然後不聲不響的又出了去。何養健掃了她一眼,沒有掃到全貌,只看見了她渾圓白皙的手腕,和褲子下微微屈膝的膝蓋形狀——也是渾圓的,不是胖,是飽滿,結結實實的帶著肉感與熱度。
這才是女人。
然而就在這時,他的身邊起了一陣香風。希靈忽然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俯身用雙臂環住了他的脖子。小下巴抵上他的肩膀,睫毛刷過他的耳朵,他聽見她氣息紊亂,顫顫的耳語:“大哥,我愛你!”
何養健被那氣息弄得癢了。下意識的一歪頭,他發現自己和希靈貼了臉。遲疑著抬了手,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推開她,還是憐愛她。
最後,他的手心貼上了她的後背。
這一貼讓他有些失望,那後背窄窄的薄薄的,簡直可以讓他一手蓋滿。他輕輕的動了動手掌,手指摩挲到了細膩的綢緞和粗糙的花邊。綢緞是存在的,花邊也是存在的,洋裝層層疊疊一絲不亂,他唯獨沒有感受到她的肉體。
她太像一個洋娃娃了。
何養健感激她對自己的愛意,可是沒辦法對一個洋娃娃動情。輕輕拍了拍希靈的後腦勺,他不由自主的恢復了老大哥身份:“乖,別鬧,我知道。”
難得有人這樣慈愛的撫摸希靈,於是她緊緊的摟著何養健不肯放。太幸福了,她閉了眼睛偷偷的笑,又撒嬌似的左右晃了晃。
最後,她扭過臉,在何養健的面頰上親了一下。
何養健很明顯的一哆嗦,這一哆嗦讓希靈也戰栗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是第一個親吻他的女子。他先前那麼正經那麼自律,也許還是個童男子。
何養健有些倉皇的走了。
希靈躺在黑暗裡,雙目炯炯的不肯閉。何養健不肯對一個洋娃娃動情,洋娃娃卻是可以對何養健動情。
洋娃娃是假象,她十七了,該懂的都懂了,該想的,也開始想了。
如此又過了兩天,就到了何總長出殯的大日子,憑著何府的聲威與排場,場面不必提,自然是悲哀肅穆到了極致。
何總長入了土,何家的人返回城內府中,也只能是各歸各位。何太太稍稍的回過了神,把何養健叫到面前,懨懨的問道:“唉,我聽說這幾天,希靈天天拋頭露面的跟著你,有這事嗎?”
何養健也是一臉倦容,半睜著眼睛答話:“她並沒有跟著我,是我讓她沒事的時候到處走走看看,發現哪裡出了紕漏,好立刻來告訴我。自家的人,總比外人更用心。”
何太太疲憊的點了點頭:“照理來講,咱們家早該添一位少奶奶進門了。”
何養健沒言語。
何太太又道:“我早就聽了些風言風語,說是希靈跟你好。你不要瞞我,我不是那種不講道理的老太太。”
何養健歎息一聲,像是累極了,懶怠說話。
何太太說道:“希靈這孩子,倒是沒什麼不好,只是身體單薄,像是個沒福沒壽的。你看呢?”
何養健打了個哈欠,心想她不是單薄的問題,她是根本沒有長大成人。做個靈魂伴侶,她自然是很好的;可是做自己的少奶奶,那就有點……
“媽。”他強打精神,終於開了口:“您——”
話沒說完,房門忽然開了,何府的管家一路沖了進來。何太太和何養健全嚇了一跳,因為這管家是個老管家,是最懂禮數最沉穩的。
但老管家現在穩不住了,熱汗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流,他喘著粗氣報告:“太太,少爺,不好了,外面來了一隊兵,把咱家大門給堵住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3:57
第八章 兩種心思(二)
一聽家門外來了大兵,何太太立時驚得動不得,何養健隨著管家快步走出去了,則是良久不回。舜敏和舜華嚇得跑到母親房裡,舜華又怕又怒,大聲叫道:“怎麼著?爸爸剛走,就有人來抄家了嗎?”
何太太聽了這喪氣話,氣得一拍桌子:“你給我閉嘴!”
和何氏母女一起惶恐的,還有幾重庭院外的希靈。她倒是沒有聯想到抄家,只想何家若是敗了,何養健若是一無所有了,那麼自己還會愛他嗎?
鼻端縈繞了何養健溫暖的氣息,她回憶起了何養健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把食指送到口中吮吸了一下,她確定了:即便何養健一無所有嗎,那麼自己依然會愛他。
她一直一無所有,金錢的好處,她比誰都清楚;可和金錢相比,“人”的誘惑力,也絲毫不弱。錢和人她都沒有,很多的錢,她自然愛;很好的人,她更愛。
誰讓她自己也是個人呢!
希靈支使容秀往前去,不必露面,打聽打聽風聲就行。容秀不願意去,因為天黑了,而且也有點怕大兵,於是希靈著了急,攥著拳頭翻了眼睛瞪她,倒是沒有大喊大叫,只從齒縫中低低的擠出一個字來:“去!”
此時的希靈沒有妝扮,身上穿的也是一件白色睡袍,袍子慘白,人也慘白,眼珠子黑漆漆的透出凶光,成功的把容秀嚇住了。驚鹿一樣的邁動兩條長腿跑了出去,她隔了很久才回了來。
進房之後,她先給自己倒了一杯涼開水喝了,然後用手背一抹嘴,喘著粗氣告訴希靈:“前頭沒怎麼樣,也沒看見兵,說是來了個政府裡的什麼官兒,一直在和大少爺說話。說的什麼不知道,不讓人聽。”
然後她伸手去推地上的希靈:“你快睡吧,夜裡怪涼的。大不了明天我起個早,再過去替你瞧瞧就是了。”
希靈點了點頭,轉身脫鞋爬上了床。上床之後,她用涼涼細細的聲音說道:“容秀,我剛才是太急了。你和我的姐姐是一樣的,我不瞞你,我心裡對大哥——”
話到這裡聽了,接下來是一切盡在不言中。容秀走到床邊坐下來,笑道:“我又不傻,你當我看不出來呀?”
希靈向她招了招手,讓她上床到自己這邊坐,又翻身側望著她,枕著手臂問道:“容秀,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容秀盤腿坐在一旁,不假思索的搖了搖頭:“沒有。我自從懂事之後,日子就是越過越苦,飯都吃不飽了,哪還顧得上其它?”
希靈也跟著一笑:“現在好了。”
容秀搖了搖頭:“要說好,是比在家裡時好,尤其是和你在一起,我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是給人家當了奴才,反倒覺得自己是有了個妹妹。可是我還有一塊心病,就是我爹——我爹到底是讓人搶到哪裡去了呢?他既沒什麼文才,更沒有武藝,就是好賭,還一賭就輸。這樣的人,干什麼都不行,他們搶他干什麼呢?”
希靈用一根手指去劃容秀的膝蓋:“他都不管你,你何必還要惦記他?”
容秀歎了口氣:“你說得對,我不管他。”然後她一側身歪在希靈面前,很舒服的伸長了兩條腿:“還是說說你和大少爺吧!你倆算不算是青梅竹馬?”
希靈伸手一揪容秀的紐扣:“你把衣服脫了,今晚兒咱倆一床睡。”
希靈和容秀擠在熱被窩裡,唧唧噥噥的講了許久悄悄話。講著講著,希靈忽然下意識的抬手摸了摸嘴——從來沒和人這樣長篇大論過,她怕自己言多必失。
戒心一起,她立刻就沒了談話的興致。兩人沉沉睡去,天明之後,希靈沒有驚動容秀,而是自己下床洗漱穿戴,然後單槍匹馬的跑了出去。
在前頭的小洋樓裡,她看到了何養健。
何養健顯然是徹夜未眠,眼球布滿了紅血絲,明明是很年輕的一雙眼,然而已經累得黑的不黑、白的不白。雙手插進褲兜裡,他本是背對房門站在壁爐前,聽見希靈走進來了,他才向後一轉身。
和希靈對視了幾秒鍾,他垂下眼簾,啞著嗓子問道:“表妹,怎麼起得這麼早?”
希靈走到他面前,抬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大哥,出什麼事情了?”
何養健抽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
希靈垂下頭:“大哥不對我講實話。”
何養健從爐台上的香煙筒子裡拿出一根香煙叼了住,然後一邊找火柴一邊含糊答道:“無非是有人趁火打劫,抓住爸爸先前的一點把柄,想要興風作浪。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然後他低頭劃燃火柴點了香煙,深吸一口之後繞過希靈,噴雲吐霧的答道:“我現在就去辦,今天就要讓他見分曉。”
希靈心疼了他,有心叫他睡一會兒再走,可又怕自己是不知輕重緩急,會惹他的討厭。
何養健一去不復返,直過了一天一夜,才又回了來。
這回他把自己鎖在屋子裡,感覺事情真是要不好了,要變天了。
憑著何總長的聲望和勢力,就算他生前真犯了什麼大罪,也不該讓人公然帶了大兵封門,盡管後來證明那些大兵完全只是擺設,但對於何養健來講,也已經是受了天大的冒犯。
至於那些貪污之類的罪名,更是無稽。官做到了何總長這個地步,只要敞開荷包口袋,金銀自會主動的往裡流,若以此來論貪污,那麼各家官邸就都該查抄一遍了。
何養健不能忍受這個,可是未等他做出反擊,那看不見的敵人已經加緊了攻勢——外面傳開了流言,說是這一次對何氏不但要追查到底,還要追回贓款、以儆效尤。
這話說得很明白了——這就真的是要抄家、要明搶了。
何養健懂得“樹倒猢猻散”的道理,可是沒想到猢猻會散得這樣快,父親剛剛入土,他的門生老友們,就不認得何養健這位世兄世侄了,當然,客氣還是很客氣的,甚至稱得上很恭敬,恭而敬之的招待他,恭而敬之的送走他,一切禮數具備,就是絕不說一句有實際作用的話,更不會出手幫一點實際的忙。
這幫狐狸似的東西既然指望不上,那麼就只好換個方向求援了。如今這個年頭,民怕官,官怕兵,將軍大帥們說一句話,頂得上旁人說一萬句。為今之計,是要把那個看不見的敵人先揪出來,然後對症下藥,搬動一尊手握重兵的大佛來當和事老。
何養健是個行動派,尤其到了此刻,更是不能坐以待斃。不眠不休的行動起來,三天之後,他奔了天津去。
這一趟,他是要找白子灝的爹、白大帥。
然而,他根本沒看見白大帥。白子灝出面接待了他,閒閒的告訴他:“你來得不巧哇!老頭子到保定練兵去啦!”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4:05
第八章 兩種心思(三)
何養健坐在白子灝面前,三言兩語的交談過後,他感覺自己是受辱了。
白子灝的屁股的確是挨著沙發的,然而上半身東倒西歪的,幾乎就是癱在了繡花靠墊上,兩條腿則是伸得奇長,一會兒叉子似的左右分開,一會兒又翹成麻花一樣的二郎腿。從來沒人這樣對何養健說過話,何養健知道這人沒規矩,可是只要他不瘋不傻,就不該散漫到這種程度。
除非,他根本沒拿自己當個正經人物來看待。
但是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該說的話還是得說。雙手搭在膝蓋上,何養健不是軍人,但正襟危坐的有軍姿:“白老弟,既然大帥不在天津,那麼可否勞你幫個忙,為我向大帥捎一句話?我知道大帥軍務繁忙,我本不該為了個人瑣事擾他老人家,只是事出緊急,只有他老人家出面說一句話,我全家才能度過這一道難關。”
白子灝歪著腦袋盯著他,待他話音落下了,白子灝忽然咧嘴一笑:“求我啊?”
如今他無論說什麼,何養健都鐵了心的認了忍了,逼著自己還他一個笑容,何養健拼盡全力,想要盡可能的低聲下氣:“我如今走投無路,你老弟就是我的救星了。”
白子灝剛要說話,一個副官模樣的青年卻是輕手輕腳的進了客廳,走到白子灝身旁彎腰說道:“少爺,您昨天看上的那架多寶格,人家已經送過來了。您是現在讓人把它抬進來,還是等您會完了客再說?”
白子灝伸手一指何養健,扭頭告訴副官:“現在搬吧,老何也不是外人。”
副官領命而去,不出幾分鍾的工夫,幾名小勤務兵抬著一架紫檀多寶格,笨手笨腳的進了客廳。客廳內陳設極多,這架多寶格又是大而沉重,小勤務兵們走也不是停也不是,進退兩難的直晃。白子灝回頭看了看,隨即轉向何養健,忽然笑道:“哎,你不是力氣大嗎?你幫個忙,給我把它擺到那個角去!”
何養健腦子裡“嗡”的一聲。
但他還是答應一聲,站了起來,同時就聽白子灝對著小勤務兵們笑道:“你們讓一讓,讓何少爺抬它。何少爺了不得,抬桌子跟玩兒似的,比你們強多了!”然後他追著何養健扭頭追問:“老何,聽說你有倆妹子,我問你,你那倆妹子是什麼款式的?像你還是像你表妹?要是像你表妹,你就給我介紹介紹;要是像你那就算了,人高馬大的娘們兒我可受不了,去年在哈爾濱弄了倆白俄女的,我操,看著那麼白,其實一身粗皮,全是小黃毛兒,瞧著還沒你嫩呢,玩了不到一個禮拜就膩歪了。”
何養健緊咬牙關,一聲不吭的把多寶格抬到客廳角落裡,靠牆放好了。
白子灝這時又道:“我說,你那個表妹平時都干什麼?干閒著?那麼招人疼的小模樣,閒著多可惜啊!你給我倆再介紹介紹,上次可能是有點誤會,她大概當我是壞人了。”
何養健走回白子灝面前坐下來,不接他的話,只問:“那麼大帥那裡——”
話沒說完,因為白子灝忽然欠身湊到他面前,伸手給了他一個嘴巴:“別跟我裝聾,我說你表妹呢,你往老頭子身上拐什麼?”
這個嘴巴打得很俏皮,輕輕的,介於打與摸之間,誰也不便為了這玩笑似的一巴掌翻臉,然而誰也都知道這一巴掌不是玩笑。何養健雙手緊緊抓著褲子,就感覺自己的呼吸驟然變得灼熱,視野也隨之變得模糊搖晃。
他幾乎懷疑自己是要哭了。
失控一樣的霍然起身,他扭頭就走。高傲了二十幾年,現在讓他受這麼個浪蕩子的侮辱,他受不了!
夢游一樣的,何養健回了北京。
從天津到北京,他一直是恍恍惚惚的。到家之後他也沒有去見母親,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小洋樓裡。獨自坐在書房裡,他發了片刻的呆,然後忽然咳嗽一聲,震出了兩行很熱的眼淚。
這眼淚把他嚇了一跳,因為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從來不哭,也不想哭。他慌了,抬手去抹淚水,哪知淚水越抹越多,他瞬間成了個滿臉花。
偏在此刻,房門一開,有人走了進來:“大哥!”
他倉皇的一回頭,看見了希靈。
希靈愣在當地,也被他的眼淚嚇住了。
希靈看著何養健的臉,看著看著,她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他面前。
伸手一下一下抹著他的淚水,她輕聲問道:“大哥,你怎麼了?是在天津辦事辦得不順利嗎?”
然後她上前一步,把何養健的腦袋摟進了懷裡。何養健閉了眼睛,可還感覺不夠,於是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她。
何養健哭了幾分鍾,然後坐直身體,他從抽屜裡翻出一條手帕,用力的擦了擦臉。
很奇怪的,當著希靈的面,他並沒有感覺太羞太窘,仿佛她真成了他的知音。心中略略的輕松了些,他告訴希靈:“其實也沒什麼,是我沒出息,遇到一點事情就亂了。”
希靈遲疑著問道:“是不是白大帥不肯幫忙?”
何養健這時已經可以平靜下來,對著希靈一點頭,他低聲說道:“我沒見到白大帥,接待我的人是白子灝。他對上次的事情懷恨在心,這回得了機會,當然是要報仇。”
希靈沉默了片刻——白子灝的居心,她很清楚,何養健搬不動白子灝這尊佛,可是,自己應該能搬得動。
但是,自己要不要去搬呢?
這是有危險的,一個不慎,很可能會把自己賠上去。況且即便成功了,也是好說不好聽,除了何養健,何家的其他人想必不會感激自己,那兩位大小姐興許還要趁機大嚼自己的舌頭。她活到十七歲,自從懂了人事起,就沒干過賠本的買賣。
這一次,按理來講,當然也不該去趟渾水,可她看著何養健,越是看,越心軟,軟得她都不像了她。
“我去找白子灝。”她終於開了口:“可是事成之後,大哥,你要娶我。”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4:14
第九章 歷險(一)
何養健徹底的無措了。
身為何家的長子,他是不能坐視自家敗落的,生來就是尊貴的何府大少爺,他不能忍受自己變得不尊貴。
但讓他將希靈拱手相讓給浪蕩子白子灝,他也做不出。拿了表妹去取悅無賴紈褲,這更不是體面人應有的行為。
至於自己的終身大事,當然也不可以是兒戲。他對於一切都認真,都是要做就做到最好。讓他敷衍自己的婚姻,他不甘心。
於是他只好拖延著不答復,拖延了三天,他得了一點消息——那個意欲吞並何家財產的仇人,最近常出沒於天津的白大帥府。仇人是個退職的師長,本就是白大帥的老部下,如今由軍從政,盡管不歸白大帥直接管理了,但依然還算是白家的人。忽然間的毛骨悚然了一下,何養健忽然懷疑仇人背後還有黑手,而那黑手的姓氏,興許就是一個“白”。
白大帥胸懷天下,大概不會太有興趣專門和個死了的總長較勁;但白大帥沒興趣,白子灝有興趣——誰會嫌錢扎手呢?尤其何府門內不止是有錢,還有個頂合他胃口的希靈。都知道他愛女人,可以為了美色一擲千金。越是求之不得,越是要求,千金既然換不得美人來,那麼好辦,收回金錢換刀槍,橫豎他家往上追溯,堪稱是滿門土匪,搶錢搶糧搶女人,是他白家的家風。
何養健去見了母親。
何太太看他一天瘦似一天,一張臉都快脫了形,心裡就是又急又疼,然而問他,他又沉悶著不肯說實話。
於是這一天,何太太落了淚,一定要從兒子口中要出實情。何養健望著母親,一顆心飛快的向下沉,沉到盡頭,他很絕望的開了口。
“白子灝看上希靈了。”他說:“倒是沒說別的,只說要和希靈交個朋友。可是誰家正經的小姐,會和那種人交往?”
何太太點了點頭,反問道:“希靈的意思呢?”
“當然也是不願意。”
何太太沉默片刻,開口道:“她不願意,我去勸勸她,實在不行,我求求她。這的確不是體面事情,可事已至此,我們不能不放下身段。若是希靈因此名譽受了損,那大不了,我們何家養她一輩子就是了。”
何養健聽了這話,不點頭也不搖頭。而何太太含了一點眼淚,繼續說道:“我並不是為了自己做打算,我是為了你。你父親掙了一輩子才掙到這些家業,若是讓人奪了去,你怎麼辦?你知道他一輩子經歷了多少風浪?這家裡的一草一木,都不是容易得來的啊。況且,你父親當年也曾是個窮書生,若論做人吃苦,你從小錦衣玉食,是比不了他的。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我只盼你能平安富貴的過完這一生,不要像你父親那樣嘔心瀝血。”
何養健依舊不說話。垂頭在母親身邊坐了良久,最後他忽然站起來,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
他去見了希靈,對希靈說:“表妹,我對不起你。”
希靈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太師椅上,太師椅是古舊的東方式,她卻是嶄新的西方式。聽了何養健的話,她抬頭凝視了他一會兒,隨即翩然起身,邁步走到了他面前。仿佛很忐忑似的,她仰起頭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伸手握住了何養健的手。
“大哥,我有點害怕。”她用黑漆漆的大眼睛看他:“我很討厭那個人,我怕他會傷害我。”
何養健移開目光,不敢直視她:“我知道。”
希靈放開他的手,上前一步擁抱了他:“大哥,別忘了你的承諾。我全是為了你。”
何養健低下頭,看希靈的腦袋只到自己的胸口。無論是真是假,她看起來的確還只是個小女孩子,他既不想娶她,也不想把她往白子灝手裡送。
但他最終點了點頭,低聲答道:“你放心,我不會忘。”
希靈告訴容秀,自己又要去天津了。
容秀很驚訝,隨即問道:“又不帶我啊?”
希靈心裡有點煩,但是壓著脾氣說話:“不帶你,但是有任務給你——你給我乖乖的呆在家裡,別的不用你干,你只給我把耳朵豎起來就成,尤其是得給我看著大哥,他干了什麼去了哪裡,你都替我記著。”
“我哪能知道他干了什麼去了哪裡?”
“你就盡量的知道嘛!”
容秀看她又要翻臉,當即識相的撤退。而希靈進了臥室關門閉窗,六神無主的坐在了化妝台前。
她也知道,自己是前途未卜。
這是一場大賭,她把自己壓了上。她有些方面,不像少女;另有些方面,則是比少女更少女。她癡情,她貞潔,她癡情到了極點,竟要拿自己的貞潔冒險。
白子灝不是平常的花花公子,他粗野直接,是個直奔主題的性情。希靈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設法,才能全身而退。但是,她想,一定要全身而退。她的身體與愛情,都是為大哥保留的。
翌日上午,何養健的隨從小李提著箱子,護送希靈上了火車。何養健沒有同行,因為他實在是無顏和希靈一起出現在白子灝面前——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行為,已經和拉皮條無異、下作到一定的程度了。
火車下午抵達天津,這回希靈住進了利順德。
她在飯店房間裡來回走了一圈,試了試冷熱水龍頭,然後換了一身無袖連衣裙,裡面配著白綢子襯衫,襯衫有著喇叭花似的袖口,領口還有飄帶,系好後正是個大蝴蝶結。坐在床邊穿上過膝的長筒襪,她討厭自己的小孩子模樣,然而沒辦法,她非得這麼打扮著才好看。而且很多時候,她這模樣也會給她帶來許多便利——對於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的寬容一點。
盡管她早就不是小女孩的年紀了。
在她對著鏡子審視自己的面孔之時,房門忽然被人敲響了。
她很警惕的扭頭望過去:“誰?”
門外響起了白子灝的聲音:“小妹妹!是我,你的白哥哥!”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4:28
第九章 歷險(二)
希靈開了房門,看見了白子灝。
白子灝穿了一身白西裝,乍一看正是個玉樹臨風的面貌。單手插兜低了頭,他先是將希靈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粲然一笑,帶著點沒心沒肺的歡天喜地勁兒。
自作主張的一側身擠進了房內,他不等人讓,一屁股坐到了床上。佝僂著腰翹起了二郎腿,他笑嘻嘻的繼續看希靈。希靈將房門半開半掩,然後拉過梳妝台前的椅子,正對著白子灝坐了下來。白子灝坐沒坐相,她向後仰靠,將雙臂搭上椅子扶手,也不是淑女的姿勢。
兩人對視了片刻,白子灝先開了口:“我真是沒白費勁兒,小妹妹太漂亮了!”
希靈垂下眼簾,顯出了濃密的黑睫毛:“明白的告訴你,我不喜歡你。”
白子灝饒有興味的盯著她:“那你還來?”
希靈一扇睫毛,正視了他:“當然是為了給大哥幫忙。舅舅舅母把我養到這麼大,我現在給何家做一點回報,也是應當的。不過呢,我一個小小孤女,勢單力薄,也只能是量力而為、能回報多少算多少了。”
說到這裡,她起身走到茶幾前,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端起茶杯走回到白子灝面前,她喝了一口熱茶,然後用燙紅了的嘴唇輕聲告訴他:“你可別指望我會為了何家獻身。畢竟我不姓何,何家也管不了我。”
白子灝一聳肩膀:“那咱們就別談了。你既然看不上我,那我還在這兒坐著干什麼?我告訴老何一聲,讓他把你接回北京得了。”
希靈又喝了一口熱茶,然後答道:“我不能回去。”
“為什麼?”
“總得和你再多呆幾天,才像回事。否則何家的人還以為我沒賣力氣。”
白子灝坐正身體叉開雙腿,忽然一把將希靈摟進了懷裡:“不用你賣力氣,要賣也是我賣!”
下一秒,希靈搖晃著腦袋尖叫起來。
很銳利很漫長的尖叫,震得白子灝目瞪口呆一哆嗦。而希靈歇斯底裡的狂叫到底之後,驟然恢復平靜面貌,轉身對著白子灝正色說道:“不要對我動手動腳。”又把手中的半杯熱茶遞給他:“要不要喝?”
白子灝伸手接過茶杯喝了一口:“瘋了?”
希靈坐回椅子上,沒回答,一邊晃蕩著小腿用鞋跟磕打地板,一邊對著白子灝意味深長的抿嘴一笑。
她沒瘋,也沒有故意的裝神弄鬼,她剛才只是失態了,因為白子灝的擁抱讓她無法忍受。當她感到“無法忍受”的時候,她就會抑制不住的要爆發,比如大聲的尖叫,比如把一個活人推到井裡。
尖叫過後,她感覺胸臆之間舒服了不少。那股子惡氣被她吼出去了,她現在心平氣和,可以白子灝對坐片刻,然後再共同出門冶游去了。
白子灝發現,自己不知道拿希靈如何是好了。
領著個洋娃娃鑽賭場煙館,自然是很不適宜,大下午的去看電影,又是浪費天光,或許可以去逛逛游藝場,可是他自己對於戶外運動毫無興趣,況且太陽也真是夠曬的。沒辦法,只好往百貨公司裡走走,先花一注子錢迷一迷她的眼睛。
兩人進了一家珠寶行,這種華麗的地方,希靈是從未見識過的,眼看前方的玻璃櫃台後一片珠光燦爛,她變臉似的快走幾步撲過去,兩只手拍在櫃台上,她低了頭往裡看,鼻尖快要貼到玻璃上。
珠寶店的伙計都認得白子灝,這時便微笑著侍立在一旁,等候吩咐。白子灝方才一直覺得希靈有些陰陽怪氣,此刻見了她的舉止,心裡這才一松——女人終究是女人,一見了金銀珠寶就要眉開眼笑,這位希靈小姐雖然年少,但畢竟也是個雌的,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去。站到希靈身邊,他笑微微的說道:“自己挑,看上哪樣就給你買哪樣。上次給你預備的那掛鑽石項鏈,我還給你留著呢!”
希靈沒理她,看夠了第一格的戒指,她蹲下來,又去看第二格的翡翠珠玉。末了重新直起腰,她用食指用力的對著櫃台一點,正指向了櫃台後一只璀璨的鑽石鐲子。
白子灝留意到了,當即問道:“看上了?”然後不等希靈回答,他對著伙計一打響指:“過來——”
話沒說完,希靈忽然抬手一按他的胳膊:“我沒說要。”
白子灝反問道:“沒看上啊?”
希靈搖了搖頭:“看上了也不要。”
“為什麼?”
希靈回頭看了看周圍的伙計,隨即對著白子灝一踮腳,用手捂著嘴在他耳邊說道:“你這人太壞了,我要了你的東西,你就會對我動手動腳。”
說完這話,她轉身就往外走。白子灝萬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孩子氣的話,連忙追上她逗趣道:“好東西你不敢要,我給你買客冰淇淋,你敢不敢吃?”
希靈放緩了腳步,頭也不回的答道:“你別碰我,我就敢吃。”
白子灝覺得她這話很有意思,自己明明是要獵艷,結果獵到了一只絨毛未退的小崽兒。他不清楚希靈的年紀,只認定她還很小,不過話說回來,再小的雛兒他也玩過,但希靈和雛兒們顯然又不一樣——究竟是怎麼個不一樣法兒?他糊塗了,說不上來。
為了要把這點糊塗弄明白了,他真是規規矩矩的帶著希靈去咖啡店吃了冰淇淋。
希靈對於“吃”,是毫無興趣的,但是當著白子灝的面,她故意裝成個小女孩子,將一盤冰淇淋吃得舔嘴咂舌,鑽石首飾她不要,白子灝又給她要了一盤布丁一盤蛋糕,她倒是毫不推辭,很香甜的一邊吃一邊向外望。忽然含著布丁露齒一笑,她的腦袋跟著櫥窗外的一只哈巴狗轉。
白子灝唆著小勺子,問道:“喜歡啊?”
希靈將一張笑臉轉向他點點頭,像是沒有心機的小女孩,本來是在很嚴肅的賭氣,可是賭著賭著,自己就把氣給忘了。
白子灝趁熱打鐵,又問:“晚上帶你跳舞去,好不好?”
希靈猶猶豫豫的搖了頭:“我不去,我不會跳。”
“我教你。”
希靈放下勺子,抬手做了個擁抱的姿勢:“是那種轉來轉去的雙人舞嗎?”
“當然。”
希靈再次搖了頭:“那我不去,我不想和你跳舞。”
白子灝笑了:“小妹妹,多少女的求我和她們跳,我都不搭理呢!你倒好,我都送上門了,你還不要。”
希靈繼續用勺子挖布丁吃:“那你找她們去好了,干嘛還要找我?”
“我不喜歡她們,我就喜歡你。”
希靈抬頭對著他一咧嘴,做了個很天真的鬼臉:“噁!”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4:36
第十章 棄子(一)
白子灝覺得希靈挺有趣,只不過有趣歸有趣,他不是個喜歡戀愛的人,他主要還是想和她痛痛快快的睡上幾覺。他想這小東西一定是鮮得很嫩得很,大概一掐就能出水,再一掐就會掐斷了她的細骨頭。老牛還知道吃口嫩草,何況他是個人?
但話說回來,他還真不確定自己應不應該霸王硬上弓——他總覺得,要是能不得罪她更好,難得遇到這麼個可心可意的小美人,當然是一團和氣、龍鳳呈祥為妙。
思及至此,他一轉念,忽然又有了個新想法:要不然,自己干脆把小東西要過來得了!橫豎沒人管束自己,家裡也不在乎多一個女人。
懶洋洋的開了口,他讓人往北京何府打去了長途電話。及至在話筒中聽到了何養健的聲音,他三言兩語的,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然後,他就把電話給掛斷了。
何養健握著話筒站在房內,整個人都僵住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什麼都沒想,就單是站著,後來他轉身出了房門,漫無目的的往內宅裡走。迎面有個人向他打招呼,他對著她認了又認,最後才認出她是容秀。容秀問他:“表小姐什麼時候回來呀?”他恍恍惚惚的說了話,仿佛是回答了,但也不知道回答的是什麼。
不由自主的,他走到了母親院子裡,希靈是為了自家才去見白子灝的,現在她有了難,他當然要去向自家的人求援。
進門之後,他看到了母親和妹妹們。何太太是明顯的蒼老了,兩個妹妹也分別瘦了一圈。默然的走到母親身邊坐下來,他聽見兩個妹妹問候自己,但是沒有力氣回應。
一點一點的把思緒拽回來,他清了清喉嚨,對妹妹們開了口:“我和媽有幾句話說,你們先出去吧。”
舜華猶豫著欠了欠身,被舜敏一把拽了住:“大哥,你要和媽說的事情,無非就是家事,為什麼不讓我們聽?趁著我們還在這家裡,我們幫一點是一點。原來我和三妹只知道玩,那是因為我們可以玩,家裡用不著我們姐妹;可現在不一樣了,你別瞞我,我知道外頭有人要落井下石的害咱們家。你有話也讓我們聽聽,興許我們也幫得上忙呢!”
何養健沉默了一瞬,隨即轉向何太太說道:“白大帥的少爺,太胡作非為了。”
何太太一驚:“他把希靈怎麼了?”
何養健搖搖頭:“他目前還沒干什麼,但是剛剛給我打了長途電話,說……說他想要希靈。”
何太太疑惑的看著他:“這話是什麼意思?要……要娶了希靈?”
何養健冷笑一聲:“哪有這種好事,他早在關外娶了太太,到天津更是肆意妄為,連姨太太帶情婦,簡直沒法計算。”
何太太變了臉色:“那是要納希靈做妾?”
“他沒細說,只說要希靈。”
何太太六神無主的望了兒子:“這、這……希靈雖然沒了爹娘,但也是正經人家出身的孩子,又是在我們家裡長大的,怎麼能給人家做妾?這要是傳出去,我們何家都要跟著丟臉了。”
舜華這時忽然插了嘴:“那就干脆不要名分,糊塗著來。”
何養健立刻望向了三妹:“你說什麼?你是要毀她一生一世嗎?”
舜華看了二姐一眼,隨即把牙一眼,狠狠的說道:“若是怕毀了她的名節,當初就別讓她上天津和人交朋友啊——你別瞪我,媽把實情都告訴我們了。大哥,我只問你,那個姓肅的小丫頭重要,還是咱們何家重要?那個什麼白少爺既然能為了希靈替咱家出面,殊不知也是他為了希靈,暗地裡找人害的咱們家呢?不是那個一口咬定爸爸貪污的王八蛋,就是白大帥的老部下嗎?要真是這樣的話,我說句不客氣的話,那肅希靈就是個害人精!咱們家把她當小姐一樣養到這麼大,她反倒要引狼入室,讓咱們家家破人亡!還有一層——希靈像個小妖精似的,天天在我們面前大哥長大哥短,分明就是想做咱們家的少奶奶。你瞧瞧她這幾天,上躥下跳成了什麼樣子?你硬要把她弄回來,接下來怎麼辦?你真的要娶了她嗎?話擺在這裡,我是不能接受她做我的大嫂!”
這話說完,舜敏心平氣和的說道:“大哥,你想想三妹的話,對不對。我們就算捨了表妹,也不算狠心。當初若不是我們收留了她,她早不知道是什麼下場了。說起來,我們也算她的救命恩人,她現在長大了,報恩也是應當的。”
何養健轉向何太太,然而何太太並不看他的眼睛,只蹙眉垂首,喃喃的歎息:“唉,造孽啊……現在這人心怎麼會這樣壞……”
何養健不甘心的喚了一聲:“媽——”
何太太站起了身,虛弱的說道:“想起希靈,我心裡很不好受。接下來該怎麼辦,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敢管、也管不得了。如今你爸爸沒了,你就成了咱們家的頂梁柱,事到如今,你自己斟酌著辦吧!”
何太太扶著個老媽子走了,舜敏和舜華站起來,舜敏看了舜華一眼,舜華便開口說道:“大哥,你想想,如果把你換成爸爸,爸爸會怎麼辦?爸爸原來總說你會有出息,你要是為了個小妖精毀了咱們家,那可真是打了爸爸的臉!”
舜敏一拉舜華:“你怎麼了?越說越難聽。”
然後不等舜華反駁,她硬把舜華拉扯了走。房內一時安靜,就只剩下了何養健一個人。
何養健想,如果換了爸爸坐在這裡,爸爸會怎麼辦?
很簡單,爸爸老了,老得心腸剛硬,不會讓兒女情長擾亂思想。他會很理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何養健想自己大概還是不夠老。其實可以不必太愧疚的,就像二妹說的那樣,自己這不過是讓她“報恩”而已,並非非分的要求。
可是已經答應過要娶她為妻了,這一來,還怎麼娶?
不過,他本來也不想娶她。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他不能為了一句不情不願的承諾,讓何家倒在自己手裡!
何養健站起身往外走,胸中熱辣辣的難熬,像是隨時會嘔出一口熱血來。這世上從此有一個人,他是無顏再見了。理由再多再充足,他心裡也明白,自己是把她騙了、又賣了。
再也不敢見她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4:46
第十章 棄子(二)
希靈想要扮個無邪的假相,盡可能多和白子灝敷衍一陣。雖然白子灝是個色迷心竅的,但是事在人為,興許自己能夠全須全尾的“班師回朝”呢!她倒是沒有一女不嫁二夫的老思想,不會因為失節而死去活來,但是為了她與何養健的天長地久,她想自己還是完璧歸趙為好。
況且她對白子灝其人十分反感,白子灝多看她一眼,她心裡都難受得慌。她有心給何養健打個電話,問問他白子灝是否已經出手相助,然而長途電話並不是很容易能夠叫通的,好容易叫通了一次,偏偏何養健又不在。一轉眼,她已經在天津住了三四天——對於她來講,三四天已經難熬似三四年了。
她甚至都有點想容秀了。
這天夜裡,她照例又出了門和白子灝“交朋友”。平心而論,白子灝這幾天對她挺規矩,仿佛真認了她做小妹妹,她天真,他也老實。兩人一起去逛跳舞場坐電影院,希靈跟著他學會了跳華爾茲,兩人松松的相擁著旋轉,看著是很不協調的一對,希靈像是從高小裡溜出來的洋派女學生,而白子灝一身花花公子的氣味,則是很有幾分痞子相。
跳舞歸跳舞,他並沒有對著希靈摸摸索索。希靈以為自己的裝傻充愣有了效果,結果在離開電影院坐上汽車後,她忽然發現今天的汽車行進路線有些不對。
“不是回飯店去嗎?”她坐在汽車後排,問身邊的白子灝。
白子灝對著她一笑:“你猜!”
希靈搖了搖頭:“我猜不到。可是我困了,我不餓,我不想吃宵夜了。”
白子灝又一搖頭:“錯了,你再猜。”
希靈狐疑的看著他,同時抬手悄悄摸上了汽車門鎖,可是她知道自己摸了也白摸,因為車門外的踏板上正站著全副武裝的衛兵。
白子灝噗嗤一笑,伸長手臂拉過了她的手攥住:“小手亂摸什麼呢?想跑哇?實話告訴你,沒門兒啦!老何拿你當了個人情送給我,求我幫他出面說話呢!”
希靈沒有把手往回收,只說:“何家是何家,我是我,大哥要送人情,也送不到我身上。你若是想和我做朋友,就正正經經的做,若是不想,那我明天就走,何家是死是活,我也不管了。”
汽車在空曠的街道上加了速度,流星趕月一樣向前飛馳。白子灝對著希靈一聳肩膀,嬉皮笑臉的答道:“是嗎?那麼等到了我家,你打電話和老何對質吧!”
這句話讓他說得理直氣壯,讓希靈一時間也沒了主意。心慌意亂的扭頭望向窗外,她就見路燈一閃而過,汽車穿過兩扇大敞四開的高大鐵門,沿著甬路駛入了一處庭院之中。衛兵跳下踏板打開車門,夜風立刻冰涼的吹進來,她雙手緊抓著洋裝下擺,一顆心開始狂跳。
白子灝跳下汽車繞了過來,彬彬有禮的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小寶貝兒,還等什麼呢?下車吧!”
“不!”希靈這一回是真怕了:“我要回飯店去!”
白子灝收回手背到身後,俯身把腦袋探進了車裡去:“妹妹,別鬧了,老何都對我打包票了,說好了你歸我,我幫他。人都讓我拉回家了,怎麼還帶反悔的?我告訴你,這不行啊!”
然後他對著希靈一笑:“好乖乖,下來吧!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滿天津的打聽打聽,誰不知道我白某人的脾氣?我對你是特別優待,你也得給我點兒面子不是?老讓我剃頭挑子一頭熱也不行啊,對不對?”
希靈直勾勾的瞪著他,發現不知何時,他臉上的微笑已經轉成了獰笑。
“我要和大哥通電話。”她開了口:“你口口聲聲說是他把我給了你,我不信!”
白子灝一咧嘴做了個鬼臉:“沒問題!走,帶你打電話去!”
希靈跟著白子灝往前方的洋樓裡走。洋樓一共有四層,放在天津衛都是了不得的恢弘建築了,四層樓房,每一層都是燈火通明。一腳踏上大廳內的柔軟地毯,她就感覺自己每一步都是深陷。大吊燈煌煌的耀人眼目,一如午夜的太陽。
隨著白子灝進入一間小客廳,她坐在了沙發上,看一名僕人在前方拿了話筒,守著電話機要號碼。午夜的長途電話倒是容易接通的,不出片刻的工夫,僕人把話筒遞給了希靈。希靈雙手攥著聽筒開了口:“我是表小姐,我找大少爺聽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遲疑了一下,隨即答道:“表小姐,大少爺睡了,有事情的話,您明天再找他吧!”
“不,就是現在,我有十分火急的事情要找他。”
電話那頭的人聽了她斬釘截鐵的回答,明顯是有些亂了心神:“可是大少爺他剛睡,我不敢——”
希靈忍無可忍的站起身,忽然怒吼一聲:“快去!”
白子灝當即抬頭望向了她,聽筒中也寂靜了一瞬。短暫等待之後,電話那頭的人囁嚅著作了回答:“那我去叫叫大少爺……”
希靈開始等,足足等了五六分鍾,才等到了何養健的聲音。
這一回她什麼都顧不得了,劈頭就問:“大哥,我在白子灝家裡,他一派胡言,說你把我給了他,還讓我親口和你對質!”
然後,出乎意料的,她聽到了何養健的回答。
何養健聲音很低的說:“表妹,對不起。”
這五個字如同驚雷,立刻震住了希靈。
“什麼意思……”她靈魂出竅,聲音也輕成了一段煙:“我們不是這樣定的……大哥,你是什麼意思?”
“對不起……”何養健似乎要哭出來了,喃喃的只是重復:“對不起。”
難以置信的,希靈又問:“你騙了我?賣了我?”
然後在聽到又一聲的“對不起”之後,她抬起頭對著前方,很沉重的笑了一聲。
腦子裡的一根弦,忽然就斷了。
將手中的話筒狠狠一扯摜向地面,她在一片稀裡嘩啦聲中狂叫一聲,然後邁步就要往大門口跑。白子灝眼疾手快的追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後衣領,然而她像瘋了似的轉過身對著他又抓又打。他想攥住她的兩只手腕,可是沒料到她會沖著自己的手背一口咬了下去。
猝不及防的疼出了一聲慘叫,他將希靈向前用力一搡。希靈輕飄飄的向後摔了過去,唯有後腦勺像是有硬度的,能在牆壁上撞出一聲悶響。而白子灝用力的揉了揉手背牙印,也變了臉色:“媽的小婊子,老子給你臉了是不是?”
說完這話,他上前彎腰抓住希靈的頭發,不由分說的就往樓上拽。希靈被他扯得頭皮銳痛,一邊哭號一邊抬了手拼命抓撓他的手背。白子灝又被她撓了幾下狠的,情急之下索性俯身把她拎起來往肩上一扛,幾大步就跑上樓去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4:54
第十章 棄子(三)
這一夜的詳情,是希靈後來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來的。她只記得這一夜充滿了無盡的狂怒與羞憤,她被全世界逼得走投無路,於是只能和面前的一切活物同歸於盡。她抓她咬她踢她打,她要殺了白子灝,一如她也要殺了何養健。白子灝被她鬧得急了,一個嘴巴把她扇到床上,然後一手摁住了她,一手扯她身上層層疊疊的衣裳。她的衣裳也真是邪門,看著那樣服帖利落,其實藏了無數的紐扣與零碎。他起初還是一粒一粒的解,後來在被希靈的指甲劃過了面頰之後,他的耐性終於耗盡,一使蠻力,撕開了她的前襟。
手指劃過了又濕又涼的皮膚,皮膚非常的嫩也非常的薄,包著很纖細的骨骼。白子灝依然不知道她的年紀,只想她一定還小,小得尚未長成。可小有小的好,是最鮮的花苞,一口能夠吮出青澀微甜的汁。她像個小瘋子似的歇斯底裡,歇斯底裡其實也有歇斯底裡的好,投懷送抱的女人玩得多了,偶爾來一次霸王硬上弓,也是別有一番情趣。
將光溜溜的希靈壓到身下,他氣喘吁吁的低頭看,越看越覺得她太美麗。忽然撅嘴親了親她黑沉沉的大眼睛,他想自己可得悠著點兒,別把小東西玩死了。
然而希靈還是死了一回。
午夜時分,房內降了溫度。兩個人的熱血也隨之涼了。
希靈氣息奄奄的側臥在床裡,從棉被上方露出了雪白單薄的小肩膀,肩膀反射了燈光,細膩如同瓷器,上面印著縱橫紫紅的指痕。烏黑卷發蓬亂成了一團雲,雲下是她慘白的臉。她還清醒著,定定的睜著大眼睛,她緊緊的閉了嘴,把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白子灝裹著睡袍,靠了床頭坐著。悶聲不語的抽了一根煙,他隨即轉身歪到希靈面前,探頭望著希靈的眼睛低聲說話:“哎,我錯了。你放心,往後我絕不再對你動粗了。”
希靈不言不動,像是凍住了。
白子灝伸手理了理她的亂發,又道:“何家既然拿你當個東西送給我了,往後你就也別再起外心,老老實實的跟著我過日子。只要你乖乖的,我自然愛你疼你。”
希靈慢慢的垂下眼簾,讓長睫毛在自己的面頰上投下兩片陰影:“我又成了沒人要的孩子了。”
白子灝向她靠了靠,把她連人帶被摟進懷裡:“傻姑娘,你還有我呢!我爹是直魯豫巡閱使,遠的不敢提,華北這邊除了大總統,就是我爹大!我爹就我這麼一個兒子,我將來能差得了?你成了我的人,我能讓你沒依靠?”
希靈在他懷裡輕輕的掙扎了一下:“你別用胳膊勒著我,我疼。”
白子灝略略的松了手,湊到希靈面前笑問:“疼?哪兒疼?”
希靈把臉埋進了棉被裡。
白子灝追著她問:“說啊,到底是哪兒疼?你說出來,我給你揉揉。”
一邊說,他一邊掀開棉被硬擠了進去。棉被下面的希靈忽然尖叫了一聲,隨即響起了白子灝嗤嗤的笑:“誰讓你小呢!”
天明之後,白子灝嚷著餓,早早的起了床去吃早餐。希靈看他要走,連忙說道:“你派人去飯店取我的行李,要不然我沒衣服穿了。”
白子灝心情很好的對著她一笑,也沒說行,也沒說不行,自己溜溜達達的出了去。然而不出一個小時的工夫,一個小丫頭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將個皮箱放到了房中角落裡。
希靈掙扎著下了床,尋覓著進了浴室,調出熱水洗了個澡。然後走回臥室打開皮箱,她從裡面找出了一件黑色襯衫穿了上。襯衫有個繡了繁復花紋的大翻領,領口垂著飄飄的絲帶。將絲帶打成了個蝴蝶結,她又穿上花格子短裙和顏色同樣深沉的長筒襪黑皮鞋。沒有年輕小姑娘這樣穿戴的,這簡直類似了喪服,放在先前,她絕不敢公然的穿成一只黑老鴰,但如今無所謂了,如今,她只取悅自己就可以了。
坐在鏡子前,她面無表情的撲粉、抹胭脂,用刷子刷卷頭發,用小拇指肚蘸了口紅塗嘴唇。最後站起身後退了兩步,她將鏡中人審視了一番,又抬手撣去了胸襟上的一點香粉痕跡。
一夜之後,其實她還是她。脂粉掩蓋了她貧血的顏色,輕提裙擺對著鏡子行了個屈膝禮,她逆著陽光揚起尖尖的下巴,依然是個漂亮的洋娃娃。
她還是她,她又不是了她,或者也可以說,她終於是她了。
她想自己本就不該鬼迷心竅的去愛上什麼人,如今鬼魂散了,心竅通了,你說她是變了,還是沒變?
白子灝忽然出現在了門口,看著房內的希靈,他愣了一下,也覺得她這一身有點像喪服,然而黑衣把她的皮膚襯成了雪白——不誇張,真是雪一樣的白。她不該這麼穿,可是這個穿法,又是真好看。黑白分明,好看得嚇人一跳。
“餓了吧?”他決定隨著她穿:“出來,讓你見幾個人。”
希靈一言不發的跟著他出了臥室。穿過一道走廊進了樓下的大客廳,她看到了面前四名女子。四個人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全不會超過二十歲。
白子灝把希靈推到身前,一手搭上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向前指點介紹:“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認識一下。往後你就算是我的小老六——”說到這裡,他親熱的彎腰一摟希靈的脖子:“人家還是小孩兒呢,你們幾個不許欺負她啊!”
老二——也或者是老三老四老五,鶯聲嚦嚦的先笑了:“我的少爺,你從哪兒弄來這麼一位招人愛的小妹妹?別說你,這小妹妹我看著都愛呢!”說完這話,她上前幾步拉起了希靈的手,笑著低頭說道:“六妹,往後咱們就成了一家的姐妹,你要是缺了什麼少了什麼——”她抬手一拍胸脯:“就來和二姐說。”
白子灝越過希靈的頭頂,在老二臉上親了一下:“到底是你懂事。”
希靈怯生生的看了看四位嬌花,然後默然的垂下了頭。白子灝的雙手滑了下去,輕而易舉的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哈哈大笑著往餐廳裡走:“給我的小老六喂食兒去嘍!”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5:04
第十一章 白公館(一)
希靈坐在一架小秋千上,雙手扶著秋千索,她慢慢的蕩。
這裡是白子灝公館的後花園,花園不大,然而經了匠人的精心設計,應有盡有,處處精致。白秋千立在綠草茵茵的小緩坡上,有些孤,被遠方的藍天白雲襯著,是明信片上才有的好景色。
她在白公館,已經住了三天。
白子灝不放她走,她便無路可逃。圍牆那樣高,她爬是爬不出去的;前門後門都有衛兵站崗,也不容她偷溜。
況且逃了又怎麼樣?她能逃到哪裡去?回何家?
想到何養健,她抑制不住的只想冷笑。
這時,坡下走來一團錦繡顏色,卻是“老二”來了。
老二名叫金寶,先前是個唱大鼓書的,跟著白子灝從奉天過了來。她剛二十出頭,然而已經自覺有了色衰愛弛的危險,所以看老四老五是敵人,如今敵人的敵人來了,她別無選擇,必須搶先出手,把這位新成員拉攏到自己這一邊來,以便打壓老四老五的囂張氣焰。
金寶隔著老遠便向希靈招手,及至走到近前了,她笑瞇瞇的說道:“六妹,一個秋千都讓你玩得這麼來勁,還說你不是個小孩子?”
希靈高舉雙手抓住秋千索,歪著腦袋往自己的手臂後躲,同時目光閃爍的對著金寶一笑:“二姐,別叫我去打牌,我學不會的,我也不愛學。”
金寶拉了她的胳膊,鬧著玩似的向外一拽:“打牌還用學?看幾眼不就會了?”
希靈被她拽了個踉蹌。在草地上站穩當了,她低下頭,小聲說道:“二姐,我真的不想去。我覺得,五姐很討厭我。”
金寶立刻來了精神:“她把你怎麼了?偷著欺負你了?”
希靈委委屈屈的一抿嘴,垂了長睫毛不言語。金寶再一拽她,她像個要耍賴的小孩子一樣,半蹲了向後一仰,死活不肯跟著她走。
金寶不拽她了,低聲告訴她:“你告訴我,她怎麼欺負你了?她是不是拿話敲打你,還給你臉子看?”
希靈望著地面,依舊是沉默。
金寶恨鐵不成鋼的一跺腳:“你也是個傻子,現在你才是少爺的心肝寶貝,你怕她干什麼?她欺負你,你不會直接罵回去?就算你不敢罵,你還不敢偷著告訴少爺去?”
希靈抬手拉住金寶的手,仿佛是禁不住她的教導了,可憐兮兮的搖了搖。金寶見狀,一時無法,只好說道:“少爺開了一桌牌,你不愛玩,那就在旁邊看看熱鬧好了。看熱鬧總累不著你吧?”
說完這話,她像個娘領女兒似的,牽著希靈走下了草坡。
白公館有專門的打牌屋子,白子灝晚上要去見父親,下午不便出去亂跑,所以決定和姨太太們打幾圈小牌消磨時光。老三倩雲肚子疼,躺在房內休息不能登場,於是老二金寶,老四美蘭、老五玉蓮加上白子灝,正好湊成了一桌。白子灝見金寶把希靈帶了進來,立刻對著希靈一招手:“來,小老六,你坐我這兒!”
希靈搬了椅子,不聲不響的坐到了白子灝身旁。白子灝摸到她的手用力攥了攥,然後把她連椅子帶人一起往自己這邊又拖了一寸。手上摸著牌,他嘴裡問希靈:“跑哪兒玩去了?不嫌外面熱嗎?”
希靈像是有點犯困,輕輕的一歪頭,她軟綿綿的枕了白子灝的肩膀。抬手掩口打了個小哈欠,她抬眼向前,結果正好了對面的老五玉蓮對視了。下半張臉躲在手掌後,她調動漆黑的眉眼,向她意味深長的一笑。
“花園裡不熱。”她轉過頭,尖下巴抵著白子灝的肩膀,嘴唇對著白子灝的耳朵,懶洋洋的說話,幾乎還有點奶聲奶氣。
這是,玉蓮扔出一張麻將牌,同時笑道:“喲,喲,這如膠似漆的,我們幾個可看不下去啦!”
金寶立即也笑道:“看不下去也得忍著,是吧小妹?”
希靈伸手一摟白子灝的腰,像小女孩撒嬌撒歡一樣,對著滿桌人燦然一笑。白子灝扭頭在她的頭發上親了一下,然後說道:“別斗嘴,該誰出了?”
金寶笑著一撇嘴:“該誰?就該你了!”
白子灝抬手一拍額頭,連忙丟出一張牌去。金寶說道:“小老六一來,少爺樂得牌都不會打了。這麼著,小妹,今天你哪兒也不許去,就在少爺跟前坐著。等二姐贏了大的,給你買好東西!”
玉蓮一挑眉毛:“二姐真精啊!好吧,那咱們說好了,小老六歸你,我預訂將來的小老七。”
金寶說道:“小妹,你還不罵她?”
希靈沒理會金寶和玉蓮,只抬頭去看白子灝。白子灝含笑和她對視了:“別聽她們胡說八道,只要你乖乖的聽話,我要什麼小老七?”
希靈很認真的說道:“不許反悔啊!”
白子灝連連點頭:“不反悔不反悔。”
金寶當即笑道:“好,終於有人治得住你了。”
牌局進行了一下午,希靈坐到四五點鍾,終於坐不住了。
她溜溜達達的走了出去,面前沒了觀眾,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冷卻消失。這是三樓,姨太太們的臥室是在二樓。兩只手插進連衣裙的花邊口袋裡,她蹦蹦跳跳的下了樓。口袋裡有個小玩意兒在隨著她的步伐跳躍,是枚小小的翡翠戒指,不值什麼錢,然而綠盈盈的很好看。是金寶昨天出門買回來的,還沒來得及戴。
希靈昨晚在她房裡坐了一會兒——不過半個多小時的工夫,但足夠她在梳妝台前走一遭,掩人耳目的將戒指撥到了自己的大口袋裡。
獨自走回後花園,她進了一座涼亭。亭子裡是光滑的青石板地,眼看周遭無人,她把翡翠戒指往地上一放,然後就近找來一塊石頭,對著戒指便是狠狠一砸。
翡翠戒指應聲而碎,並不是粉碎,是四分五裂的碎。希靈站起身後退一步看了看,然後把石頭一丟。搓著雙手又看了看四周,她隨即轉身,像個小影子似的又回到了樓內。
白公館的主人都是晚睡晚起,所以一天至少要開四頓飯,五六點鍾這頓飯,既可以算是午飯,也可以算是晚飯,而且不拘一格,可以各吃各的。
白子灝只喝了一口湯,便被大帥府內的電話召喚了去。希靈如今正受寵,本是要和他一起吃的,此刻他既走了,她便像只孤雁似的,迷迷茫茫的飛到了金寶屋裡去。
金寶見她來了,倒是樂意。兩人對坐著吃了幾口飯,希靈走到窗前望了望,然後轉身拉了金寶的手笑道:“你看,有火燒雲。”
金寶跟著她向外望了望,也感覺那雲彩紅得漂亮。希靈又道:“二姐,咱們別在這屋子裡悶著了,到花園裡走走去吧!”
金寶並沒有飯後百步走的習慣,但是走一走也未嘗不可。攜著希靈走了出去,她也不帶丫頭隨行,為的是路上要和希靈說悄悄話——她光顧著低聲說話,就沒有在意希靈把自己帶去了哪個方向。
“今天可把老五氣死了。”她用手帕捂著嘴,說到高興時格格的笑:“下午你不理她就對了,她那個人蹬鼻子上臉,你越對她客氣,她越要壓你一頭……”
一邊說,她一邊跟著希靈邁步登上了涼亭。希靈一路上都是老老實實的傾聽,此刻卻是忽然彎腰向下望去。金寶見狀,也把目光投向了地面——下一秒,她“呀”了一聲。
蹲下來將那碧綠的碎渣碎片捏到掌心,她三下五除二的拼出了它的原型。圓睜二目轉向希靈,她的臉上有了怒色:“小妹,這不是我那個戒指嗎?你看是不是?”
希靈湊過去看了看,然後點頭:“挺像的,特別綠。”
金寶氣得瞪了眼睛:“我說我今天怎麼找不著它了,合著是有人故意要禍害我的東西呀!”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5:12
第十一章 白公館(二)
金寶,身為白公館的老二,並不缺少一枚翡翠戒指戴,尤其那戒指是她在廟會上買的,統共也不值幾個錢,只不過是個小玩意兒,真要是丟了,她也不會往心裡去。
問題是這東西沒丟,是被人故意的偷去砸了!還偏偏砸在明面上,這哪裡是砸戒指?這分明是砸她金寶的臉!
都知道她喜歡這個戒指,因為她把它買回來後當個新鮮便宜,曾經四面八方的展覽過一次。她屋子裡的好東西多得是,這個賊不偷金不偷銀,專對這值不了幾個錢的東西下手,由此就可見這賊偷竊是假、挑釁是真!
於是金寶就氣得臉都紅了。
白子灝在家的時候,姨太太們全都柔婉可人,就算有了爭斗,也不過是夾槍帶棒的斗一斗嘴,不傷大雅,但白子灝今晚不在家,姨太太們可以盡量的露原形而不怕嚇跑了他。金寶是個“唱玩意兒”的,嘴上功夫了得,野起來可以是相當的野。拿起少年時登台唱大鼓書的精氣神,她往二樓走廊裡一站,開始托著戒指碎片罵街。
她聲音亮,嗓門寬,因為從小跑江湖,所以言語格外豐富。丫頭們不好意思露面,老媽子遠遠的站著,也不敢靠前。希靈靠牆站在一旁,怯生生的伸手拉她衣袖,金寶用力一甩手,也顧不上籠絡她了,直接對她叫道:“不用你勸!你怕你就回屋去,今天我不罵爛了那個騷婊子的心肝脾肺腎,我他媽的是姑子×裡養的!”
希靈放下手,貼著牆根慢慢的往自己房門前挪——幾秒鍾挪一步,挪到房門前時,前方房門一開人影一晃,接招的來了。
玉蓮!
希靈收回目光,橫邁一步閃進了房中。
平心而論,金寶的確是認為玉蓮有嫌疑,兩人一直不睦,而且昨天她拿著戒指四處獻寶時,玉蓮還不屑一顧的冷笑了一聲,仿佛是笑她小家子氣,拿個便宜戒指當好東西。但是有嫌疑、沒證據,所以她也不便指名道姓。不過她那個罵法實在是刺激人心,老三不提,老四老五越聽越怒,全都感覺那話是在影射自己。金寶是走江湖的出身,玉蓮當初也是紅極一時的舞女,金寶有絕技,玉蓮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雙手抱在胸前,肩膀一靠門框,玉蓮款款的問道:“二姐,息息怒吧,氣大傷身,當心那挨罵的還沒怎麼樣,你這罵人的先臥了床。”
金寶從鼻孔裡笑了一聲:“喲,五妹今天怎麼了?這麼關心二姐姐!二姐姐罵得痛快,倒不了,要倒也是那個爛了爪子做賊的先倒。”
玉蓮道:“話雖這麼說,可畢竟咱們也是這白公館裡的人了,二姐姐光顧著嘴上痛快,不怕少爺回來聽見嗎?”
金寶道:“怕什麼!我到盼著他回來給我斷斷案呢!再說今非昔比了,天打五雷轟的小婊子再想跑到少爺面前賣騷討好,怕是也討不到什麼好果子了!”
話到這裡,玉蓮終於是再也繃不住了:“這樓裡的姐妹都是少爺的人,不知道你罵的究竟是哪一個?二姐姐這麼厲害的人,犯不上在這上頭裝糊塗呀!”
金寶洋洋得意的一笑:“誰撿罵,我罵誰。”
話到此處,兩員女將終於正式開戰。
金寶是名副其實的金嗓子,玉蓮底氣十足,也很不弱。兩人早就憋著惡斗一場,今天礙事的白子灝不在家,正好讓她們發作個痛快。罵聲穿透樓板與房門,二樓屋子裡的人,無論遠近,全如同身臨現場一般,聽得清清楚楚。
希靈坐在房內的梳妝台前,將一掛鑽石項鏈掛在胸前左照右照,同時欣賞著門外的嘴仗。金寶的嘴的確是夠野,將玉蓮的臍下三寸翻來覆去罵了個遍,又用語言虛擬出一根兩尺多長的肉棒槌,串糖葫蘆似的日遍了玉蓮族中的所有女性。玉蓮的絕技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金寶罵她騷,她立刻反擊,說憑著金寶的尊容,騷死了也白騷。金寶咒她要被驢日,玉蓮當即說金寶是驢都不日。諸如此類,翻來覆去,花樣迭出,總不重復。希靈聽到最後,都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全公館的人都被她倆鎮住了,老媽子們想她們罵累了自然要休息,自己犯不上去撞槍口,就沒人想到這二位會越戰越勇,最後竟然動了手。
兩人都是赤手空拳、自帶牙齒和指甲做武器。旁人見她們撕扯到了一起,這才發了慌,一聲吶喊沖上去開始勸架。玉蓮臉上被金寶劃出了一道很長的紅痕,金寶的脖子則是被玉蓮抓破了皮,頭發也被玉蓮薅下了一把。老三推著老二,老四推著老五,拼老命的把她們分了開,兩人腳不沾地的被人抬走,還在掙扎著回頭對罵。
希靈一直沒露面——她是小孩子,膽小怕事,她不露面也是理所當然。
後半夜,希靈睡得正熟,房門開了,白子灝摸黑走了進來。
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反正已經換了睡衣。掀開棉被躺倒希靈身邊,他見希靈已經醒了,便很舒服的伸長兩條腿,懶洋洋的吁了一口氣:“哎,我剛聽說,晚上老二老五打起來了?”
希靈“嗯”了一聲。
他橫伸了一條胳膊,給希靈當枕頭,又問:“為什麼打起來的,知道嗎?”
希靈抬手揉了揉眼睛,斷斷續續的開始講,講到一半,白子灝笑罵了一句:“別說了,就為個破戒指?真是兩個傻娘們兒。行了,這次我就裝不知道,饒了她們,再有下回,我直接讓她們給我滾蛋!”
說完這話,他轉身嗅了嗅希靈的臉蛋和頭發,低聲問道:“還是你乖,你是我的小乖乖。”
希靈任他親了幾口,然後半夢半醒的哼道:“我困,我想睡覺。”
白子灝在被窩裡寬衣解帶,同時低低的笑出聲來:“你睡你的,本來也不用你出力。”隨即一翻身壓到她的上方,他又笑問道:“咱倆過了這幾天,你覺得我怎麼樣?是不是也不賴?”
希靈半睜著眼睛,慢慢的一點頭。
白子灝在她嘴上狠狠的吮了一下,然後笑道:“我這人就是這樣,驢脾氣,得順毛摩挲,你乖,我就乖。”
希靈抬手摟了他的脖子,輕聲問道:“那你還會喜歡上別人嗎?”
白子灝笑了一聲:“別學那幾個娘們兒拈酸吃醋,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一直喜歡你。”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5:23
第十二章 女子(一)
玉蓮的臉上掛了彩,連過了好些天才褪下去,她去向白子灝哭訴自己的委屈,然而白子灝先是哼哼哈哈的敷衍,後來聽得煩了,反倒是變了臉子,指著她的鼻尖又罵了一頓。
玉蓮既然沒討到好果子吃,金寶聽了,暗暗慶幸自己韜光養晦,沒有去往那槍口上撞。從此她與玉蓮二人雖也照常生活,但是互相都躲著,而且絕不對話。
希靈冷眼旁觀,見白公館的姨太太們已經分了清楚的陣營,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讓她們捉對廝殺了。
她是被白子灝擄進這白公館裡的,她的洞房花燭夜,是一場掠奪與強暴,直到現在,她還是沒有出入的自由,她依舊受著禁錮。
我不願來,你逼我來;那麼好,我來了!
這天下午,天色陰沉,是大雨將至,可因為時間尚早,所以還不至於開電燈。玉蓮坐在暗沉沉的大客廳裡,懷著心事嗑瓜子。
她想自己還不到二十歲,還這樣年輕這樣美,可就眼看著真要失寵了。她們這幫人,叫名是白子灝的姨太太,可是生活在外宅,從來沒往大帥府裡進過,算不得正牌的姨奶奶,萬一哪天白子灝翻了臉,甩幾個錢就能打發了她們。
想想前途,又想想白子灝,玉蓮心裡有了苦滋味。白子灝年輕英俊,給他做姨太太,她是心甘情願的,她愛他。只可惜他實在不是個可依靠的良人。
玉蓮貪戀人間的一切榮華富貴,可有時候她寧願白子灝只是個小買賣人或者小地主——能吃飽穿暖就行,不要他大富大貴,不要他妻妾成群。
想到這裡,玉蓮歎了口氣。低頭撣了撣袍襟上的瓜子皮,她正起身想要上樓去,不料客廳門口走進一個小小的影子,正是希靈。
希靈一來,她反倒沒法走了,一走就像是逃避,好像是她怕了這個小崽子。端坐在沙發上,她靜等著希靈孩聲孩氣的問候自己,然而出乎了她的意料,平素怯懦如小貓小狗的希靈,今天卻是昂然的走入客廳,在她斜前方的小沙發上坐了下來。
翻開了茶幾上的一本畫報,希靈一頁一頁的去看裡面的汽車廣告。察覺到玉蓮正在狐疑的注視著自己,她偏不理會。
直到將所有的廣告插圖全看完了,她才抬起頭,對著玉蓮抿嘴一笑。
這是個讓玉蓮感到恐怖的笑容——希靈的眉眼都是黑壓壓的陰冷,唯獨兩邊嘴角向上翹到極致,不像人面,更像人偶的臉。
然後,她開了口:“玉蓮,你現在很寂寞,是不是?”
玉蓮一挑眉毛:“小老六,你口氣不小啊,現在對我連聲五姐都不叫了?”
希靈端坐不動,聲音低而清晰的繼續說道:“你只不過是個低賤的舞女,怎麼會有資格做我的姐姐?你對白子灝是怎麼稱呼的?叫他少爺,對吧?”說到這裡她微微一笑:“我不是的,我叫他子灝。”
玉蓮驚訝的瞪著希靈,簡直以為她是讓鬼神附了身。一點一點的反應過來,她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小崽子乍一看人畜無害,其實她根本不是個善類!在這個家裡站穩腳跟之後,她就要張牙舞爪的抖威風了!
“你這話,敢當著少爺的面說嗎?”她強壓怒火,不肯立刻發作。
希靈向後一靠,將雙手搭上了沙發扶手:“要不要試一試?”
玉蓮干咽了一口氣,沒說出話來,因為這小崽子忽然籠罩了一身的邪氣,她不知道希靈是在欲擒故縱,還是真有勝算。
“試這個沒意思。”她說道:“我低賤,我是個妾,你高貴,可你不也是個妾?你連做妾都排不到前頭,還是個最小的妾,真不知道你傲個什麼勁。”
希靈一仰臉,笑出了兩個深酒窩:“沒關系,給我一點時間,等你們都走了,我就是最大的了。”
話音落下,她昂首挺胸的站起身,得意洋洋的走出了客廳。
玉蓮又驚又怒的盯著她的背影,還是懷疑這小崽子是讓什麼鬼神附身了。
希靈上樓回了臥室,一撲撲到了大床上。白子灝正是要醒未醒,這時就被她震得“哼”了一聲。掀開身上的薄毯子,他晾著自己微微出汗的裸體,在說話之前,先伸了一個懶腰——他本來就是個頎長的身材,懶腰一伸,人更長了。
“讓你陪我睡,你不睡。”他哈欠連天的說道:“現在又跑上來煩人。”
希靈歪在他身旁,小聲說道:“我本來想去花園玩一會兒,可是外面要下雨,五姐還在樓下客廳裡,我就又上來了。”
白子灝望向她:“她在哪兒關你什麼事?”
希靈垂下了頭,用手指去揪毯子邊的一根線頭:“我有點怕她。”
“怕她干什麼?她欺負你了?”
希靈搖搖頭,也躺了下來。
白子灝沒有耐性管女人之間的瑣事,用手指碰了碰希靈的長睫毛,他忽然問道:“你怎麼不問問何家的事?”
希靈握住了他的手:“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問——我恨他們。”
白子灝往希靈跟前挪了挪:“我不恨,要不是他們,咱們兩個也湊不成一對。”
希靈閉了眼睛,一言不發的往白子灝懷裡一鑽,心裡想的人,卻是玉蓮。
如她所料,玉蓮此刻正在老四美蘭的房裡,兩人正在商量對策。美蘭懷疑希靈的背後還有金寶撐腰——或者說,希靈根本就是受了金寶的攛掇。玉蓮聽了這話,抬手摸著臉上淡淡的紅痕,立刻又把金寶重新恨了起來。
玉蓮和美蘭是要好的,兩人都認為自己不能坐以待斃,靜等著小婊子和大婊子爬到自己頭上來。為今之計,她們決定采取各個擊破的方針,先對失寵的大婊子——金寶——開刀。沒了金寶做智囊,料想那個毛還沒長全的小婊子也翻不出什麼大風浪來。至於老三倩雲,一天天不是頭疼就是腳疼,病歪歪的,雖然在名義上是金寶的手下,但是不足為懼,可以暫且忽略。
希靈不知道玉蓮會如何的回擊,也不急於知道。
甚至,都不好奇。
她漸漸多得了一點自由,可以和金寶一起乘坐汽車出門逛逛大街。這一天她們中午出去,下午回來,汽車慢慢的開到公館大門前,金寶見前方迎面有汽車開來,便問希靈道:“那是不是少爺的汽車?”
希靈搖了搖頭:“我認不得。”
這時她們的汽車停了,金寶和希靈一個拉一個的下了車,卻見對面的汽車也停了,車門一開,也有人鑽了出來。那人是個年輕男子,做英姿颯爽的軍裝打扮。低頭向前走了兩步,他忽然一抬頭,這才發現前方站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子。像見了兩名女妖似的,他在大太陽下向後一跳:“哎喲!”
他這一跳引得金寶笑出了聲音,希靈抬眼看他,發現這人生得眉清目秀,倒是個標准的美男子,不過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美男子似曾相識——但從理智上講,她也可以確定,自己和他是絕不相識。
這時,門內有個聽差迎了出來,對著那軍官笑道:“容副官來啦?是接少爺回大帥府的吧?少爺剛起,你進來等著吧!”
容副官當即跟著那名聽差走了進去,而這時希靈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看這男人眼熟,這男人長得有點像容秀!
容秀只說自己有個爹,可沒說自己還有當兵的兄弟。希靈對這男人興趣不大,只是想起容秀,她忽然感覺自己應該把那個丫頭弄過來。
她需要一個幫手。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5:32
第十二章 女子(二)
希靈跟著金寶進入樓內,白子灝還沒露面,希靈放緩腳步落了後,忽然趁著金寶不備,她拐進了大客廳裡。
客廳裡沒旁人,就只有她和容副官。容副官莫名其妙的看著她,沒看出她是個什麼身份,而希靈開口問道:“請問,你認識一個叫容秀的姑娘嗎?”
容副官立時瞪大了眼睛:“容——你認識我家秀兒?”
此言一出,希靈也吃驚了:“你家——秀兒?”
容副官明顯是激動了:“我家姑娘就叫容秀,十七了,能有這麼高——”他抬手在自己耳朵下面比劃了一下:“小蘋果臉兒,挺好看的一個丫頭。”
希靈試探著反問:“你……是她什麼人?”
容副官抬手一摘軍帽,原來已經急得冒了汗:“我是她爹啊!”
希靈聽聞此言,險些把兩只黑眼珠子瞪出眼眶:“你——她——你不是被壞人擄走了嗎?”
容副官抬袖子一抹熱汗:“不是!擄走我的不是壞人,當時我才是壞人!”
希靈和容副官交談了不到兩分鍾,然而被容副官說了個心亂如麻:“那你怎麼——”
話到此處,客廳門口響起了一聲暴喝:“嗨!容少珊,你跟我家小老六嘮什麼呢?”
希靈聞聲回頭,見白子灝裹著睡袍怒目而立,心裡就想這人還是個醋壇子。
三言兩語過後,白子灝的醋意消失無蹤,而容少珊念女心切,當即向希靈交代了自己這幾個月所經歷的一切奇遇。
原來,他當初上山當土匪,並不是一時發瘋,而是欠了那土匪頭目的一筆賭債。債,他是絕對還不上的,讓他買了女兒換錢,他又堅決不肯。土匪頭目一時摸不清他的底細,索性把他綁上了山。結果一番討價還價之後,頭目和他談得一團和氣,干脆邀他入了伙。
頭目盛情邀請,容少珊不敢不從,並且被迫拿起一柄長刀,隨著同伙們開始下山“干活”。沒想到,他第一次“干活”,就遇上了一支全副武裝的商隊。同伙們一見商隊亮出了長槍短炮,當即一哄而散奔回山中,唯有容少珊雙股戰戰的留在原地,不知該往何處逃竄。而那商隊正缺少人手趕大騾子車,見容少珊手腳齊全,似乎也不是白癡,就奪下他的長刀,塞給他一根鞭子,推推搡搡的把他帶走了——他不想走,不走不行。商隊保鏢出了手,一巴掌就把他扇上了路。
容少珊活到三十歲,除了玩,其余本領一概沒有。讓他趕騾子車,他說自己怕騾子,只敢坐車,不敢趕車;讓他干力氣活,他胳膊軟腿軟,也真是沒力氣。商隊老板沒想到自己撿回來一個活廢物,對著廢物研究了半天,老板忽然發現他也有長處——他識文斷字。
於是容少珊搖身一變,成了商隊裡的賬房先生,不用花心思算賬,只要按照吩咐一筆一筆的記賬即可。而商隊押運著上百車的煙土進入京津,容先生就夾著個大賬簿,跟隨老板前往了白大帥府邸。
容少珊並不知道白大帥是何方神聖,老板在花園裡和白大帥做秘密的交談,他在一旁無所事事久了,一時走神,竟在花草叢中捉起了蟋蟀。白大帥和老板都站到他身後了,他還渾然無覺,撅著屁股在草叢中東一撲西一撲。末了雙手捂著個蟋蟀站起身,他一轉身,險些一頭撞上了白大帥。白大帥背著手,和他面面相覷的一起愣了愣,而他嚇得寒毛直豎,下意識的把手伸向了白大帥,結結巴巴的說道:“是個紅、紅頭,挺好的,給、給你吧!”
此言一出,白大帥“龍顏大悅”,被他逗笑了。從此他就走了大運,從賬房先生升級為了白大帥的寵臣副官。
容副官的工作就是陪大帥玩,大帥沒工夫玩的時候,他自己玩。他並非沒有人心的父親,自己如今吃飽喝足了,也惦記著家裡的女兒,可是托人回去一打聽,卻得知女兒已經離開家鄉自尋生路去了,去了哪裡?不知道。
容少珊沒心沒肺,女兒是他唯一的念想,盡管也不是常念常想。聽聞希靈似乎認識女兒,他立刻來了精神,而白子灝深知他傻乎乎的只知道玩,不會有心思和膽量勾搭自家的小老六,故而也就由著他和希靈交談,並不干涉。
當著白子灝的面,希靈講了容秀如今的所在,又道:“你要是找到了她,也替我向她帶一聲好。我倆在一起玩了幾個月,她也像我的姐姐一樣。”
容少珊像吞了彈簧似的,人在原地亂晃。先對著希靈答應了一聲,他隨即又問白子灝道:“少爺,我想去向大帥告個假,上北京找我閨女去!”
白子灝沒聽明白:“你想去就去唄!跟我說什麼?”
容少珊晃得越發厲害:“那什麼,大帥讓我來接少爺到府裡去,可是我現在就想走——夜裡還有一趟往北京去的快車。”
白子灝笑了:“我用不著你接,一會兒我自己會走。你愛上哪兒我也管不著,你又不是我的人。站不住你就給我滾,要晃你回家跟我爹晃去,我看你眼暈。”
容少珊聽聞此言,當即一鞠躬,然後姿態非常矯健、速度實則很慢的奔出去了。白子灝看著他的背影,同時對希靈笑道:“這麼個活寶,也能當爹?”
希靈也是抿嘴微笑,一邊笑一邊暗暗在心裡打算盤。容少珊只要見了容秀,容秀就必能知道自己的下落。容秀和她那麼親,應該會找上門來看她一眼,至少,也會給她傳幾句口信。等到和容秀聯系上了,她再好好品察一下對方的人心,若是真可靠,那她就設法,把容秀弄進來。
白子灝站在原地,以仰天長嘯之姿打哈欠。希靈不聲不響的走到他身後,張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腰,又把臉蛋貼上了他的後背。隔著一層睡袍,她用手掌撫摸了他的肚子——他偏於瘦,睡袍滑膩,肚皮柔軟,如果她現在手中有一把利刃,那麼一刀刺透皮肉,即便柔弱如她,也可以用刀刃慢慢絞碎他的五髒六腑。
閉上眼睛微微一笑,她想那可真是便宜他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5:41
☆、第十二章 女子(三)
在接下來的幾日裡,白公館天下太平,白子灝又開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冶游起來,想必是家裡的新款溫柔鄉已經漸漸失了魅力,不至於讓他不分晝夜的纏綿於床榻上,盯著希靈的一顰一笑欣賞了。
希靈是怎麼來的,他最清楚,所以對她依舊是很有控制,生怕她賊心不死,會找機會偷著逃了。但是,有時候,他又懷疑自己是神經過敏,因為希靈是如此的柔弱,當她從身後輕輕的摟住他時,他簡直感覺她隨時會融化成一道水或者一股風,即便化成了水或風,也依然還要柔柔的纏裹著自己。她就是有這樣天真,有這樣的甜。
白子灝覺得自己真是挺愛希靈的,尤其希靈是正經人家出身的女兒,和前頭那幾位相比,明顯是要高貴一些,要是真認准了她是個好樣的,就很可以把她帶回家裡去見見長輩,讓她正正經經的成為白家的一員。
白子灝把心事盤算得很清楚,然後便義無反顧的跑了出去,恢復了他先前花天酒地的生活。玉蓮看在眼裡,暗暗的很歡喜,可因白子灝回家之後還是會往希靈的臥室裡鑽,所以她將情緒深藏不露,還是按照自己的老計劃走。
金寶身上是有破綻的,她愛玩,愛跑去姐妹家裡打小牌。她是唱曲兒的出身,她的姐妹們——也都是做了妾的——當然也和她是一類的人物。一幫跑過江湖的小女子湊在一起,真安分了才叫奇怪。玉蓮先前影影綽綽的聽聞那群人裡常有優伶出沒,其中還有幾個唱小生的男子。金寶和小生之間或許並無私情,但玉蓮不信他們會連句打情罵俏的閒話都不講。一雙眼睛盯緊了金寶,她又發現她除了打牌之外也會聽戲,大戲開場之前,她憑著自己和戲子們的交情,可以隨意的出入後台。後台是什麼地方?後台是男伶們的天下,男子們光著膀子勾臉穿行頭,熱氣騰騰大汗淋淋的,她一個有了主的女人,往那地方擠什麼?
玉蓮連著幾天不言不語,全神貫注的將金寶研究了個透。這天下午,白子灝懶洋洋的起床下樓,坐在沙發上喝咖啡。希靈站在他的身後,就見玉蓮拿著一份小報走了過來,整個人加意的妝扮過,發如黑雲,面頰鮮艷。笑吟吟的走到白子灝身邊坐下來,她將小報展開了往他面前一送:“我的小爺,今天我要試試我的面子大小。”
白子灝瞄了報紙一眼,發現上面登載的全是戲報:“什麼事?說!”
玉蓮笑道:“北京新過來的戲班子,四姐昨天看了說好,今天我求你也陪我去瞧一場——”說到這裡她回頭看了希靈一眼,隨即說道:“把六妹也帶上,六妹都連著好些天沒出門了,肯定也悶得慌呢,是不是?”
白子灝看了玉蓮一眼,想起希靈曾經說她“怕”五姐,便懷疑她這是要使出手段,拉攏小東西。女人之間的戰爭,他是不往心裡放的,盤算著今晚的安排,他沉吟著沒有回答。
希靈站在一旁,感覺玉蓮今天情形有異——有異,自然就是有所圖。
這時玉蓮嬌嬌的推了白子灝一下,撅著嘴哀求道:“我的好小爺,又不是讓你陪我一個人。我的面子,加上六妹的面子,還搬不動你這尊佛爺嗎?”
白子灝笑了一下:“那干脆全帶上得了。”
玉蓮立刻向後一躲:“我可不和那個誰一起去!”
這時,一只小手輕輕撫摸了白子灝的後脖頸,希靈一邊用手指磨蹭著白子灝的短發,一邊小聲說道:“那就咱們三個去吧!現在天長,晚上總也不黑,呆在家裡是怪沒意思的。”
白子灝回頭向她一笑,因為看玉蓮今天很美,所以對著玉蓮也一笑:“行!那就咱們三個去!”
玉蓮在唇邊豎起食指:“噓,保密,別讓她們知道。”
白子灝喝完一杯咖啡,又困了。
只要他父親不找他,他滿可以悠游自在的隨便來。哈欠連天的回到臥室,他睡得直打鼾。希靈站在窗前,長久的向外張望,結果看見美蘭頂著大太陽獨自出了門——也沒坐汽車。
玉蓮安穩了這麼多天,葫蘆裡到底要賣什麼藥,她一點也不知道。不過對於玉蓮的藥,她很有一點期待。看戲何必要往戲園子裡擠呢?難道他們就沒發覺,自家便是上好的一座大戲台嗎?
沒發覺才好。希靈不是很喜歡湊熱鬧,做觀眾,也喜歡是靜靜的一個人。
傍晚,地上的熱氣還沒退下去的時候,白子灝終於睡醒了。
他和希靈相對著側臥,互相對視。他睡得怔怔的,注視希靈的目光就有些直。希靈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手感粗糙,是他下巴上冒出了一層青色胡茬。
忽然間,希靈產生了一種奇妙感覺——面前這個人是活生生的。
她沒和死人打過交道,然而對她來講,大部分的人也就只是個“人”而已,她只記得他們的面貌、服裝、語言、心計。在白子灝之前,從沒有人這樣赤條條熱騰騰的躺在她面前,毫不設防的發呆犯傻。
於是,希靈就輕輕的把手和目光一起移開了。
一個小時之後,白子灝在餐廳裡喝了一碗粥,然後對著玉蓮和希靈一使眼色,悄悄的領著她們出了家門。左擁右抱的坐上汽車,白子灝握著兩個女人的手,還是有點犯困。玉蓮打開車窗向外張望,又笑白子灝道:“你夜裡到底是出了多少力氣,累成這個樣子,睡了一整天還不夠?”
白子灝抓起希靈的手親了一口:“放你媽的屁,我倒是有的是力氣,可小老六也得招架得住啊!”然後他把希靈的手往玉蓮面前一送:“你看看這小細胳膊,我一下子能把它掰折了。”
玉蓮撇嘴一笑:“嗯,六妹小巧玲瓏,我是膀大腰圓。”
白子灝一擰玉蓮的胳膊:“夜裡回家把你燉了吃了!”
玉蓮笑著擰了回去,白子灝便和她笑鬧了一路。及至三人在戲園子門口下汽車時,大戲已經開鑼,白子灝正要往裡進,迎面卻是有人快步走出,正和他們走了個頂頭碰。雙方一抬頭,全驚訝了,原來那人不是外人,正是老四美蘭。
白子灝抬手一指她:“你也來了?”
美蘭瞪著白子灝,像嚇著了似的,半晌沒說話。玉蓮上前問道:“四姐,你怎麼了?”
美蘭終於開了口:“我……我……”
她壓低聲音說道:“我看見二姐往後台去了,怕一會兒散場時見了面不好看,就、就想先走一步。”
白子灝皺著眉毛看美蘭:“什麼意思?”
美蘭看了玉蓮一眼,然後低了頭。
白子灝不再多問,邁步就往戲園子裡沖。玉蓮和美蘭急忙追了上,希靈則是落後一步,不遠不近的跟著她們走。園子裡的人都認識白子灝,萬萬不敢擋他的路,於是他長驅直入,直接便闖進了後台。
希靈這時第一次見識戲園子的後台——前台那麼光輝燦爛,後台卻是逼仄凌亂,空氣又熱又潮,滿含著霉味和汗味,熏得人要掩鼻。戲班子從上到下都是男的,此刻一個個野調無腔千姿百態,而金寶和個年輕的小生相對而立,正在談笑。忽見白子灝來了,她當即一愣,張了張嘴,卻是沒能發出聲音。
她沒出聲,白子灝也沉默,只對她一勾手指,然後率先轉身走了出去。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5:51
第十三章 臂膀(一)
希靈站在大客廳的角落裡,神情平靜,眉宇間略有一絲倦意,因為站得太久了。
老三倩雲素著一張臉,孤零零的站在大廳門旁,像是被嚇壞了;美蘭和玉蓮相攜著躲在一旁,面孔也有了驚惶顏色。而在客廳正中央,白子灝一腳踹上金寶的小肚子,金寶哭叫一聲跌坐在地,將大沙發撞得咯吱一聲移了位。捂著肚子蜷成一團,金寶疼得說不出話,掙扎著撲上去要抱白子灝的腿,然而白子灝不給她哀求乞憐的機會,從一名小勤務兵手裡接過鞭子,他劈頭蓋臉的抽向了金寶,一邊抽一邊罵:“臭娘們兒,敢在老子手下搗鬼,真他媽的是活膩歪了!”
皮鞭嗖嗖的抽過金寶的皮肉,金寶不敢還手,甚至不敢明目張膽的躲,只能抬手護著頭臉,一邊哭泣一邊硬挨。白公館是白子灝的天下,白子灝動了怒,沒有任何人敢上前當和事老——也沒人真心想去當。
白子灝一直把鞭梢抽散碎了,自己也累得要喘粗氣了,這才丟了鞭子停了手。金寶滿頭滿身都是血,氣息奄奄的被老媽子拖進樓下一間空屋子裡去。白子灝虎視眈眈的將其余幾個女人瞪了一遍,然後轉身出門,不知到哪裡消遣去了。
白子灝一走,客廳內的空氣似乎是松動了些,然而無論是倩雲還是美蘭玉蓮,都像是還心有余悸,縱是大仇得報如願以償,也心驚膽戰的樂不起來。玉蓮試探著看了希靈一眼,想要看看她的好姐姐挨了毒打,她是什麼表現;然而希靈低著頭,並不肯把面孔給她看。
四個人各懷心思的回了房間,樓上樓下一片寂靜,連個大聲咳嗽的人都沒有。
後半夜,在確定所有人都睡熟了的時候,希靈悄悄的起床,端著一杯睡前沖好的藕粉出了門。
她躡手躡腳的下樓,一直走到了關押著金寶的空屋門前。門在外面上了一道插銷,輕輕的抽動插銷推開門,她一邊摸著黑往裡走,一邊喚了一聲:“二姐?”
屋子裡沒掛窗簾,窗外星月明亮,可以看見角落處蜷著一大團黑影子。黑影子聞聲動了動,隨即啞著嗓子做了回應:“六妹?”
希靈轉身關了房門,然後在那黑影子面前蹲下來,摸到金寶的一只手抓起來,她把杯子往她的手裡送:“二姐,別說話,你把這個喝了吧。”
金寶顫巍巍的喝了幾口藕粉,仿佛是稍稍的緩過了一口氣,她低低的哭道:“六妹,冤死我了,冤死我了啊!”
希靈倒是願意相信她只是去後台湊了一會兒熱鬧,不過用手碰了碰她端著杯子的手背,她輕聲只說:“二姐,你快喝,我怕有人過來。”然後她湊到金寶耳邊,嘁嘁喳喳的說道:“玉蓮今晚忽然纏著他去看戲,非要去不可,去之前還讓他保密。”
金寶含著一大口藕粉,立時轉向了她。而希靈雙手奪過杯子,又道:“我找機會再來看你。”
不等金寶把藕粉咽下去,她無聲無息的起身溜了出去。照原樣插好房門上了樓。
一夜過後,白子灝沒回來,也沒人敢處置金寶。公館裡人心惶惶,唯有希靈安然——金寶看著淒慘,其實身上大多都是皮肉傷,而且夜裡還喝了一碗甜得膩人的藕粉,當下天氣又暖和,她決不至於死在空屋子裡頭。
玉蓮和美蘭都沒下樓吃早飯,倩雲哼哼唧唧的肚子疼,扶著個老媽子去了醫院。希靈獨自坐在餐廳裡,有一搭沒一搭的吃粥。正是吃得百無聊賴之際,忽然有個丫頭進了來,說道:“六太太,外頭來了個姑娘,說她姓容,是從北京過來找您的。”
希靈慢吞吞的又喝一口了粥,然後拿起手帕擦了擦嘴。低頭看著白手帕上的口紅痕跡,她答道:“把她領到這裡來吧!”
就這麼著,希靈和容秀又見了面。
容秀穿著一身簇新的水綠色夏布衫子,幾個月不見,她倒像是成長了些許,蘋果臉略瘦了點,更有大姑娘的模樣了。進了餐廳見了希靈,她開口只說了一聲“表小姐”,然後就像要哭似的緊緊閉了嘴。
希靈站在她面前,先是抓住了她的一只手,緊接著放手上前一步,她用力的摟住了她的腰:“容秀!”
容秀真想哭了——容秀覺得希靈被個惡少搶去做了姨太太,一輩子都完了!
但是一見面就流眼淚也不好,所以她一口接一口的吸氣,要把眼淚硬憋回去。希靈拉著她在椅子上坐下,問她:“我走之後,你怎麼樣?”
“怎麼樣?”她帶著哭腔答道:“我當時要跟著你來就好了,多個人多份力,總比你單槍匹馬的強啊!你就不聽我的話,偏不帶我,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希靈很有耐心的聽容秀說話,而容秀開頭雖然有點顛三倒四,但說著說著就順溜了——她是在希靈失蹤一個禮拜之後,才覺察出不對勁的。
度日如年的又等了三天,她見希靈依舊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就壯起膽子去問了何養健。何養健面如土色的告訴了她實情,她一聽,登時傻了眼。這不就是賣姑娘嗎?她想,自己那個破爹,窮成那個熊樣都沒想過把自己賣給人家當姨太太,何府這樣高門大戶的人家,怎麼做事如此下三濫,還不如一個游手好閒的賭徒?
她沒有質問指責何養健的膽量,但的確是很生氣,立刻就想到天津找希靈,可是何養健不告訴她白公館的地址,她身上也沒有足夠的錢作路費。一天一天的在那個小院子裡熬了下來,就在她將要把錢攢夠之時,她爹來了。
容少珊從天而降,要把女兒領去天津,這可是正中了容秀的意。容少珊在天津租了兩間屋子當家,容秀下火車之後,倒也有地方落腳。她心想父親走了大運,從此自己也能過上幾天衣食無憂的安生日子,哪知容少珊前腳把她送進家裡,後腳就去了大帥府,一去就是連著三天不回來,可歎容秀在何府做丫頭的時候,還能有一天三頓的熱飯吃;如今回到親爹身邊,反倒是餓成了嗷嗷待哺——那屋子裡沒鍋沒灶,她只能是天天早上出去買點燒餅熱水回來,充作一整天的飲食。
三天之後,容秀總算把容少珊盼了回來,容少珊也終於意識到女兒是個活人,需要像自己一樣吃干的喝稀的。頗為愧疚的帶著女兒下了一趟館子,他又給容秀買了一套夏季的單衣單褲。容秀讓他帶自己去白公館找希靈,他滿口答應,然而一覺醒來,他又跑了。這一跑,又是連著三天不見蹤影。
容秀這一回,終於是把父親看透徹了。
她從心中把父親剔了出去,決心還是一如先前一樣,自食其力的掙飯吃。掙飯吃的正經路子其實也不少,做女工是一條路,當傭人也是一條路,想到進工廠,她有點怕;那麼,索性就還是去找希靈,要是希靈需要丫頭的話,自己就還伺候她去!
這樣想清楚之後,容秀也不敢再勞動父親,只求父親把白公館的地址寫給自己,然後就在這天上午,尋尋覓覓的找了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5:58
第十三章 臂膀(二)
容秀忙忙的說完了自己,然後就上下的端詳希靈,又伸手去摸她的肩膀和手臂——這兩處是最能摸出有沒有肉的,隔著薄薄一層紗,她感覺自己是摸到了一副繃著薄薄一層皮肉的小骨架子。
她和希靈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只有幾個月,然而對她來講,希靈倒像是比她的父親更親。容少珊沒虐待過女兒,可也難得能把女兒往心裡放;容秀一直說不上自己是有人愛還是沒人愛,總之直到她住進了希靈那處籐蘿牽連的小院子,她才覺得自己這一顆心,撞上了另一顆心。
總而言之,不孤獨了。
希靈垂下雙手,又低了頭,不說話,只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做了個楚楚可憐的姿態。容秀小聲問道:“你到了這兒,還能雇我做丫頭嗎?要是能的話,我就還來伺候你。”
希靈點了點頭,依舊垂著睫毛不看人:“我也想呢……你不來,我就總是一個人……”
“那你跟那個人說說,就說我什麼活都能干,不要工錢也成,只要管吃管住就行。”
希靈聽到這裡,忽然踮腳湊到容秀耳邊,竊竊私語了幾句。及至她把話說完了,容秀驚訝的看著她問道:“你要它干什麼?那還用你自己去買?”
希靈又湊了上去,低低的說道:“你不知道,這地方和家裡不一樣,等你來了,你就知道了。要什麼都得自己去弄,否則就沒得用。”
容秀聽到這裡,立刻一點頭:“好,我記住了,你還要什麼別的,都告訴我,我一起給你帶進來!”
希靈向她擺了擺手,然後親自把她送出了公館大門。
然後她走回餐廳,發現僕人已經把自己的餐具都收了走。抖開餐巾坐上主位,她伸手一按桌角電鈴,把個老媽子叫了來。
“我還沒有吃飽,再開一桌早餐。”她說道。
老媽子狐疑的看著她:“您不是剛吃完嗎?”
希靈忽然一瞪眼睛,加重語氣說道:“去!”
老媽子嚇了一跳,然後慌裡慌張的答應一聲走了出去。不出片刻的工夫,熱粥小菜重新上了桌。
希靈繼續慢慢的吃粥——見了健康的容秀,她才覺出了自己的瘦,所以趁著今天胃口不錯,她要盡量的多吃幾口。
中午,白子灝回了來。
他一身的煙酒氣味,簡直嗆人鼻子。不洗不漱的進了希靈的房,他一言不發,撲到床上就開始睡。一直睡到了傍晚時分,他清醒了,揉著眼睛坐起身,他神情痛苦的打哈欠:“難受。”
希靈站在窗前,因為嫌他臭得像只黃鼠狼,所以不肯靠近他:“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說。”
白子灝擰著眉毛瞪向了她:“我說我難受,你他媽的問都不問一句?”
希靈答道:“酒喝得太多,本來就是要難受的。”
白子灝抬手一捶床:“那你就這麼干看著我難受?”
希靈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半冷不熱的茶。把溫茶送到白子灝手裡,她在床邊坐下來,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很認真的小聲說道:“我知道你心裡不高興,你放心,我不會和別人好的,我只和你一個人好。”
白子灝轉向了她,看到了一雙輪廓深邃分明的大眼睛,黑眼珠子黑得像深潭,濃密的睫毛則是深潭周圍的黑森林。
喝了一口茶水,白子灝探頭過去,輕輕頂了頂她的額頭。
他信希靈的話,他想希靈是與眾不同的,她這麼幼小,一定還不懂得欺騙男人——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再去學習了,因為她已經名花有主,已經屬於自己了。
“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多大。”他喃喃的說道。
“你猜,我不告訴你!”希靈站起身,抓著裙擺向後一退,看著像是很淘氣,其實是在躲避白子灝身上的氣味。
白子灝搖頭笑了:“十四?十五?反正是個小不點兒。”
希靈笑問:“我看起來很小嗎?”
白子灝一口一口的喝茶,同時抬頭看她:“小才好,還沒來得及在外面學壞。”
希靈背過手一歪頭,笑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小的不懂事,不會照顧你,就會干看著你難受。”
白子灝把空杯子遞向了她:“沒關系,你不懂事,我可以慢慢的教。教你不要學費,反正是一家人,把你教好了,也是我享福。”
希靈怕自己被白子灝熏暈過去,所以伸長手臂一接杯子,輕輕巧巧的又跑了開。
傍晚,白子灝刷牙刮臉沐浴更衣,恢復了原形。
他沒有處理金寶——不提金寶,連帶著也不理睬玉蓮等人,仿佛玉蓮和金寶是一國的,金寶犯錯,其余人等也要跟著連坐。穿著一身運動衣,他在後花園裡和希靈玩鬧。希靈穿著一身火紅的半袖連衣裙,一頭卷發不大卷了,被她編成了兩條松松的辮子,蜷曲的額發被汗水打濕了,緊貼了她的額角鬢邊。跑了沒幾步她就跑不動了,白子灝虛張聲勢的追逐她,而她時而歡笑時而驚叫,不住的回頭看他,忽然腳下一個踉蹌,她跌坐在了草地上。白子灝連忙俯身伸手要攙扶她,但她像是誤會了,當即抬起一只腳想要蹬他。
白子灝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她的腳踝。目光順著皮鞋絆兒向上看,他看到了裹著白色長筒襪的纖細小腿。半透明的薄襪正好及膝,過了膝蓋,便是裙擺陰影下雪白的大腿。
於是手掌滑過小腿肚,他情不自禁的要往深處摸。希靈這時卻是就地向旁一滾,然後坐起身蜷起腿,一手抱住膝蓋,一手攏住了裙擺:“不讓!”
白子灝腿一軟,坐在了她的對面:“那怎麼著才讓呢?”
晚霞光芒染紅了希靈的臉蛋,她笑道:“容副官的女兒,原來在何家當丫頭伺候過我的,現在跟著她爹到了天津。她像我的大姐姐一樣,我喜歡她,你讓她到咱家來,繼續給我做伴,好不好?”
白子灝笑了:“就這?這也算事?”
希靈微笑著不言語,過了幾秒鍾後,她忽然起身欲逃。白子灝一躍而起抱住了她:“小東西!往哪兒跑?”
希靈成了個小孩子,張牙舞爪嘰嘰嘎嘎的大笑:“我有大姐姐了,不要大哥哥了!”
白子灝扛起希靈就往樓裡跑:“大哥哥把你藏起來,看你怎麼辦!”
兩個人從樓下一路鬧到樓上,最後希靈躺在床上氣喘吁吁,就感覺自己的心髒一脹一脹,隨時都能暈厥過去。
白子灝脫了上衣,赤膊歪在一旁,手托著腦袋看她。看著看著,他俯下身開始親她的嘴唇,一邊親,一邊又含糊的說道:“我的小乖乖。”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6:07
第十三章 臂膀(三)
白子灝似乎也是不知道該拿金寶如何是好了——殺了她,還不至於;留著她,看著礙眼,攆走她,又仿佛是便宜了她。
他不能把心思放在個不老實的騷娘們兒身上看,暫時不知道,那就等一等,等哪天有了靈感再說,於是金寶在空屋子裡坐起了牢。這牢不比有期徒刑,金寶心裡一點著落也沒有,從夜到日,永遠都是心驚膽戰,因為知道白子灝的脾氣沒個准,還知道憑著他的勢力,別說殺一個金寶,殺十個金寶都像玩一樣。
在金寶生不如死的受煎熬之際,容秀來了。
和當初的一個小包袱相比,容秀的家當有所增加,已經能夠填滿一個大皮箱。三樓的一側有幾間冬冷夏熱的小屋,是僕人的住所,容秀作為新來的,沒能在那寬敞些的房間裡占下一席之地,只好和個名叫小珠的小丫頭合住進了一間斗室——真是斗室,房內只能擺下兩張小木床,並且永遠不見陽光。
容秀在何府可以獨占一間小屋,到了這裡卻只得了一張床,但是她心裡很安然——小屋也罷小床也罷,都是她自己尋來的。她憑著力氣,清清白白利利索索的掙飯吃掙床睡,再苦一點,也比守在家裡等那個破爹強。
況且,這裡還有希靈呢!
白子灝見了容秀,感覺很親切,因為他一回大帥府,必見容副官,而容秀和容副官相貌相似,容秀大概就是女版的容副官,容副官則是男版的容秀。
他本是個好色的,而容秀正值最好的年華,最不缺的就是個“色”,但是對著容秀,他有點下不去手——他一看見容秀,就想起容副官,一想起容副官,就想起他爹白大帥。容副官,因為玩出了水平,所以在大帥府內享有相當的特權和優待,在某種意義上,幾乎成了白大帥的一位靈魂伴侶,即便不是伴侶,也至少是個靈魂上的姨太太。而白子灝再好色,也不至於對著父親的靈魂姨太太——容副官——動情。
旁人只看到容秀漂亮,萬沒想到在白子灝的心中,容秀的背後已經重疊了容副官和白大帥的影子,而這二位的影子讓白子灝大倒胃口,以至於他對待容秀就像對待老娘那樣正經。容秀本來對他存了萬分的敵意和戒心,不知道他會是何等下流無恥的一個惡少,孰料雙方見了面,白子灝一句話也沒多問,直接支使她去端茶遞水,然後就和希靈聊起了閒話,仿佛她已經在白公館裡做了半輩子工。
她松了一口氣,希靈也松了一口氣——她很需要容秀,而白子灝若是要收容秀做老七,那麼憑著她對容秀的了解,容秀為保清白,極有可能拋棄自己、逃之夭夭。
太平無事的過了三天,這天下午,希靈悄悄的告訴容秀道:“等到夜裡別人都睡著了,你出門下樓,替我給人送張紙條去。”
容秀問道:“送給誰?哪間屋子呀?”
希靈道:“樓下有間小屋,關著個二太太,你知道吧?就往那間屋子裡送,別忘了再帶一盒火柴,那屋子裡沒電燈。等二太太讀完了紙條,你千萬記得要把紙條拿回來燒掉,萬萬不能讓別人看見,記住了沒有?”
容秀疑惑的看著她:“你這是要干什麼啊?”
希靈答道:“你別管,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可是——”
“你到底聽不聽我的?你再問,我就生氣了。還有,你出門的時候別忘了弄點聲音出來,要讓小珠知道。”
容秀張了張嘴,又深吸了一口氣,果然是強忍著沒有再問。
到了夜裡,在小珠的呼吸微微有些沉重的時候,容秀當真是披著衣裳坐了起來。
這公館樓裡沒有值夜的,因為絕沒有賊敢往這地方下爪子。容秀下床穿鞋開門關門,並不確定自己是否驚醒了小珠。及至躡手躡腳的下到一樓,她依著希靈的吩咐走,無聲無息的拉開插銷,進了“牢房”。
“二太太嗎?”她用耳語般的聲量發問:“我是表小姐——六太太派來的,她讓我給你看一張紙條。”
金寶在這屋子裡圈了好幾天,早已狼狽得沒了人樣。聽聞這丫頭是希靈派來的,她連忙接了紙條展開要讀,容秀見狀,立刻又拿出火柴,劃了一根給她照亮。
紙條上只有稀疏的幾行字,金寶有念唱本的學問,一眼掃過去就能認個八九不離十。容秀看她抬了頭,便小聲又問:“讀完啦?”
金寶點了點頭。
容秀伸手奪過紙條,在殘存的一點小火苗上一燎。火光驟強又驟弱,容秀燙得一甩手,將一點灰燼甩在了地上。這時金寶輕聲說道:“你替我謝謝六妹。”
容秀答應一聲,轉身離去。平平安安的回到樓上被窩裡,她細聽了聽小珠的鼻息,也沒聽出什麼蛛絲馬跡來。
到了第二天中午,等到白子灝從希靈房間裡走出來了,她才得了復命的機會。她很想知道希靈的葫蘆裡到底要賣什麼藥,然而希靈的嘴很嚴,並且善於“生氣”,容秀是個厚道人,沒有總逼著自己妹妹生氣的道理,只好中午多吃了一碗干飯,把好奇心硬壓了下去。
然而這天夜裡,她領了希靈的命令,又下樓去看了一趟金寶,這一次沒有紙條,她只按照希靈的吩咐,給金寶送去了幾塊點心。
往回返的路上,容秀越想越是糊塗——昨天那張紙條,她也看了,上面並沒有什麼要緊的話,只說什麼“五”在煽風點火,讓金寶早作准備。她猜“五”也許是指公館裡的五姨太太,但是也不很確定。
容秀去過這兩次之後,再沒有領到新任務,恢復了一覺到天亮的好生活。而在白子灝夜不歸宿的時候,希靈再次設法見到了金寶。
兩人摸著黑,希靈小聲說道:“二姐,那個戲班子,沒了。”
金寶的氣息顫了一下:“沒了?你是說……”
“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死了還是走了,我是聽別人說的。”
金寶沉默了一瞬,隨即說道:“他干得出來——我跟了他好幾年,我知道他是什麼人。”
“那……那你怎麼辦?”
金寶抓住了希靈的手,輕聲說道:“好妹妹,我年紀輕輕的,我可不能就這麼冤死在他手裡啊!現在這家裡只有你一個還肯顧念著我,我現在就再求你一件事——你想法進我那屋子裡去,我櫃子裡頭有個小箱子,裡面是我這幾年攢的體己。你把箱子拿出來,自己留一半,給我剩一半。我有了那點錢,先跑到南邊躲一躲再說。”
希靈遲疑著點了點頭:“好,我試一試。”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6:15
第十四章 毒計(一)
白公館內的女人們,沒有一位是省油的燈,金寶雖然坐了牢,可因白子灝並未真正的發落她,所以她的屋子關著門,並沒有人敢貿然的往裡闖。
誰也不敢,但是希靈敢。
金寶的全部家當,是一只上了鎖頭的小皮箱,鑰匙藏在另一處,若是沒有線索,外人萬萬找不到。凌晨時分,所有人都睡得正熟的時候,希靈無聲無息的下床出門,進了金寶的房間。
伸手輕輕打開立櫃,她從層層疊疊的衣裳下面摸到了皮箱把手。咬緊牙關使足了力氣,她把那只皮箱拎了出來,然後關嚴櫃門走到床前,她趴下來往床底鑽,一只手抬起來摸上床板,她找了許久,終於摸到了一只小小的荷包。
荷包粘在床板下方,裡面藏著一枚小鑰匙。取出鑰匙看了看尺寸,希靈認為它應該確是屬於皮箱上的那只鎖頭。
然後她把鑰匙重新塞回了荷包裡。
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她拎起皮箱推開門,探頭向外左右看了看,隨即邁步走了出去。
與此同時,後方走廊的盡頭處,一扇房門半掩,玉蓮露出一只眼睛,盯著希靈的背影——原來小珠說的都是真的,這小婊子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真敢和那個金寶勾結連環、在白子灝的眼皮底下搗鬼!
玉蓮默然不動,不肯打草驚蛇——她本來沒想這麼快的對小婊子下手,可是自作孽、不可活,小婊子自己膽大包天要往死路上走,那她也沒有辦法了!
希靈設法又去見了金寶一次,告訴她“東西拿到了”。
然後仿佛連這間空屋子裡都會藏有耳目,她湊到金寶耳邊低語:“我把東西打成了包袱,明天我提前把它放到假山底下的那個大石頭縫裡,你出後門的時候正好會路過那裡,到時你直接拿了東西就走,別回頭!”
說完這話,她從懷裡又摸出了一樣東西,塞進了金寶手中:“給你的,你一個人上路,我怕你不安全。”
金寶借著月光低頭去看,看見了手中的匕首。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想六妹還真是孩子氣,以為自己這是要去仗劍走天涯。但把匕首攥緊了,她知道自己這一走,便是從宅門回了江湖,江湖兒女,身邊應該有把刀。
希靈用力握了握金寶的手,然後起身走了出去。插好房門走上樓去,黑暗中,她一邊走一邊背過了雙手。陰森笑意在她的臉上一閃而過,她的手掌向外,能夠感受到有目光射在自己的掌心上。
在接下裡的一天裡,她很難得的沒有出屋。
白子灝去了大帥府,白公館成了女兒國。希靈自己不出屋,把容秀叫過來,她也不許容秀露面。容秀不明所以,以為她是寂寞,就耐下性子守在一旁,想要多陪陪她。
如此到了入夜時分,白子灝不在家,姨太太們無所消遣,公館也就漸漸的靜了下來。美蘭是個愛看戲的,想要拉了玉蓮陪自己坐戲園子去,然而玉蓮吃多了瓜果,腸胃不舒服,不能奉陪。
於是美蘭就牢牢騷騷的自己出了門,一跑跑了個無影無蹤。
玉蓮獨自坐在房內,一雙眼睛盯著座鍾指針,心裡有些慌,想要修修指甲打發時間,然而一雙手汗津津的,連小銼子都捏不住。其實真是沒料到,她想,小珠起初向自己告密的時候,她還以為那小丫頭聽風就是雨,想要無中生有的造謠請賞,可是親自的熬了幾夜之後,她承認自己將來是該大大的獎賞小珠——原來樓下那個臭婆娘都落到這般地步了,還不安分!
她自從到了白公館,和金寶就沒和氣過,金寶是個最能欺負人的,也就是遇上了她,她不受欺負;換了旁人,早被她揉成了一團面。臉蛋上被金寶撓出的一道紅痕,現在還沒完全的褪下,總得用脂粉遮蓋一番才能見人。金寶老老實實的在那空屋子裡坐牢,她沒辦法,她總不能再闖進去和金寶練拳腳;但金寶這回自己要從那保險箱裡往外走,一旦跨出了那道門,那金寶就沒有保險了,那就怪不得她痛打落水狗,要把金寶一氣攆進鬼門關了!
玉蓮早早的關了燈,然後換了一雙軟底緞子鞋。藏進走廊盡頭的小屋子裡,她推開房門伸出了頭。
果然,在公館徹底的安靜下來後,她又等出了小鬼似的希靈。
希靈飄然下樓,不出一兩分鍾,又飛快的上了樓。玉蓮見她那邊似乎是真把房門關嚴實了,這才躡手躡腳的出門走向了樓梯。她確定金寶是要逃了,否則不會支使小婊子去取她的體己;今天小婊子像遭了瘟一樣一直不見人,方才又是下去之後立刻又上了來,可見今夜一定有事,小婊子定是給金寶開門去了!
玉蓮想得很清楚,只是沒證據。但到了這個時候,有沒有證據都不打緊了,加快腳步走向後花園,她要給金寶打個埋伏!
玉蓮剛下樓,希靈的房門又開了。一個小腦袋伸出來,希靈左右看了看,然後拎著一只小皮箱走了出來。
她一直走向了玉蓮的房間。
與此同時,玉蓮緊趕慢趕,當真在後花園中望到了金寶的背影。幾天不見,金寶瘦得都不像了她,從後面看都能看出她的蓬頭垢面來。瑟瑟的佝僂著腰往前小跑,金寶有了幾分驚恐的猴相,讓玉蓮幾乎生出惻隱之心。可是抬手摸著臉上那道紅痕,玉蓮逼著自己重新剛硬了起來。
眼看金寶停在假山山腳處,正彎了腰四處的摸索著什麼,玉蓮把牙一咬,橫眉怒目的快走幾步趕了上來:“喲,這不是二姐嗎?”
她沒受過金寶的苦,還當金寶是先前那個萬惡的勁敵,殊不知她這一句話說出來,彎腰背對著她的金寶猛一哆嗦,竟是嚇得幾乎暈厥過去。一只手探進假山山腳的大石頭縫裡,她已經攥住了希靈提前藏在那裡的小包袱,勝利就在眼前了,越過一道後門就是活路了,可她顫巍巍的回過頭去,卻是看到了月光下玉蓮得意的臉。
玉蓮的臉,只有玉蓮的臉。
一股子黑血翻上來,金寶忽然怒不可遏了!
抓緊了石頭縫裡沉重的小包袱,她決定給玉蓮留點好紀念!掄起包袱驟然起身,她一包袱就砸到了玉蓮的頭上。玉蓮猝不及防的挨了這一下重擊,當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看金寶扭曲著瘦臉,紅著眼睛又要追打自己,她嚇得大叫起來:“救命啊——”
她只叫出了這三個字,因為她只怕金寶一個人,而金寶此刻除了她,誰都怕。為了不讓她招來旁人,金寶扔下包袱撲向了她,伸手要去掐她的脖子。玉蓮不能坐以待斃,翻翻滾滾的一邊躲避,一邊對著金寶劈頭蓋臉的亂抓,同時不住的從喉嚨裡擠出哀號。金寶連著好些天吃不飽睡不足,實在是沒有力氣治服玉蓮,情急之下,她忽然想起自己身上還有一把刀!
抽出匕首拔下刀鞘,她對著玉蓮一晃刀鋒:“再叫我就——”
後面還有“殺了你”三個字,但是她沒說出來,因為玉蓮一把攥住了她的腕子,認定了她是要對自己行凶,所以直接的開始反抗了。
金寶再凶,也不敢真的殺人,玉蓮的好日子還沒過夠,更是萬萬的不肯死。所以金寶沒占上風,玉蓮也沒落下風,兩人之間的焦點,就是那一把刀。玉蓮要搶刀,而金寶知道自己一旦沒了刀子就會完蛋,所以絕不肯放刀。兩人在草地上廝打成了一團,玉蓮拼了命的亂踢亂抓,忽然感覺身上金寶的動作一僵,她連忙推開金寶滾到了一旁。
然後,她嚇得睜圓了眼睛。
她看見金寶側臥在草地上,頭臉血跡斑斑,胸膛插著那把刀子,鮮血已經從刀口周圍慢慢的洇開。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6:25
第十四章 毒計(二)
玉蓮怔怔的望著地上的金寶,金寶直著眼睛向前看,胸襟上的鮮血已經洇成了碗口大的一片,嘴唇動了動,金寶沒說出什麼來,一只手直直的伸向前方,她像是還要去抓玉蓮,然而身體抽搐了一下,她終於還是一動沒動,只從口中漾出了一股子鮮血。
玉蓮把手指往嘴裡塞,拼命的塞,一直塞到喉嚨口,把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硬堵了回去。完了,她想,出人命了,她殺人了!忽然一翻身爬起來,她一邊嗚嗚的哭,一邊連滾帶爬的往樓裡跑,跑幾步摔一跤,她的腿軟綿綿沉甸甸,怎麼邁也邁不起來——腿不是她的了,聲音也不是她的了,她跑到最後,幾乎就是嗚咽著在地上爬。
她的心跳得山崩地裂,粗氣喘得像狂風暴雨,人生蟲聲全聽不見了,前方不遠處的草木叢中有人跑過,她也覺察不出來了。
跑過的人,是希靈。
希靈目睹了方才發生的一切,還在玉蓮回過神之前,就撒腿跑離了現場。大路她是不能走的,她須得像個小鬼一樣,翻山越嶺一般的穿林子跨草地。跑不上幾步就沒力氣了,可是沒力氣也得咬著牙硬跑。此刻前後左右還都是黑的,全公館的人,也都還是睡的——她們很快就睡不成了!
跑到樓側小門前,她收住腳步,脫了腳上的皮鞋——皮鞋踩過草地,滿鞋底都是泥土和草屑,走在潔淨的地毯上,會是一步一個腳印。
光著襪底一閃身進入樓內,她提起一口氣,拎著皮鞋繼續往樓上沖。一口氣跑進了自己的臥室內,她先是輕輕的關嚴了房門,然後背靠著門板呼出一口氣,就感覺自己的心髒要炸了,自己的內衣襯裙,也全被熱汗打濕了!
但她不敢停,她繼續跑進了臥室連著的小浴室裡,用一條舊手帕沾了水,她不開燈,蹲下來先把皮鞋擦了個干干淨淨。然後坐到床上脫了腳上的長筒襪,她把兩只襪子卷成一團,扔進了浴室門後的洗臉盆裡——盆裡還扔著一條絲綢襯褲,是她晚上換下來,留著明天容秀來洗的。
換上睡裙,她接著月光,。又將自己從頭到腳的檢查了一番,在確定自己毫無破綻之後,她弄亂頭發,用濕毛巾擦了擦臉,然後鑽進了被窩。半張臉陷入羽絨枕頭中,她用一只眼睛去看窗外的月亮。
金寶死了,金寶的一生,結束了。
而她以金寶的結束為起點,開始了。
玉蓮的嚎啕,比希靈預想的遲到了些,但是非常的響亮與淒慘。希靈想這大概就是她遲到的理由——玉蓮不是傻子,金寶不肯坐以待斃,她同樣不會。這唱大戲一樣的哭聲至少表明她中氣十足,方寸還沒有亂得不可收拾。
三五分鍾之後,白公館變得燈火通明,不但樓內亮了,樓外——凡是拉了電線吊了電燈的地方——也都亮了。希靈下了床,不急著出門,先是站在窗前往後花園裡望。原來後花園裡藏了那麼多電燈,今天驟然全放了光明,竟把花園照成了個有花有草的琉璃世界。
希靈覺得那世界很美,就停在原地多看了一會兒,可惜花園子裡很快就湧進了無數人,琉璃世界隨之變成了熱鬧場,看起來就不那麼美了。
披著一件大衣出了門,希靈揉了揉眼睛,同時就見樓上跑下來了幾個丫頭,其中就有容秀一個。容秀直奔了希靈,不等容秀開口,希靈先打了個哈欠,然後問道:“你下去看看怎麼了?五姐這是哭什麼呢?”
容秀腳步不停,當即跑下了樓去,然而沒等她問出詳情來,公館門口亂了一陣,卻是白子灝回來了!
白子灝本是打算回家睡覺的,結果剛一進門,就聽說家裡出了人命——二太太死了!
他嚇了一跳,以為家裡來了盜賊,然而再一細問,玉蓮涕淚漣漣的向他作了坦白——她夜裡瞧見金寶要逃,就單槍匹馬的追上去要阻攔,哪知道金寶拿了一把刀子,瞪著眼睛就要殺人。她倆一個追一個逃,結果金寶摔了一跤,把刀子插進胸膛,自己把自己給殺死了。
白子灝聽了這話,又跑去後花園看了看現場——金寶像個鬼似的橫在當地,已然沒了氣息,身邊有個血淋淋的小包袱,白子灝讓人把包袱打開了,卻發現裡面是個木頭匣子,木頭匣子挺沉的,打開來再看,竟然裝了幾塊石頭!
白子灝不信玉蓮能殺人,但也看不懂金寶為何要帶著一匣子石頭偷跑。喝令幾名勤務兵把金寶搬走,他一頭霧水的回了樓內——倒是並不悲傷,因為在他眼中,金寶已經是個有污點的婦人了,她就是不死,他也不能讓她往好裡活了。
主人既然回去了,屍首也被人抬走了,旁人也就沒有必要再留下來喂蚊子。老媽子小丫頭都嚇破了膽,相攜著往回走,忽見容秀還呆呆的站在那裡,一個老媽子就拉了她一把:“嚇傻啦?快走哇!”
容秀打了個冷戰,慌忙轉身跟上了老媽子,同時,眼前不住的晃著金寶胸前的那把刀。
那把刀她認識,那是她來白公館時,從外面買給希靈的。或者說,是希靈讓她去買的!
她記得當時希靈對自己說:“這地方和家裡不一樣,要什麼都得自己去弄,否則就沒得用。”
所以她進來的時候,給希靈帶了一把帶鞘的漂亮小刀子,還帶了嶄新的針線剪子,甚至還有繡花繃子。
她還以為希靈也算是成了家,要學主婦的那一套本領了。
懵懵懂懂的一步一步跟著眾人走入樓內,容秀慘白著臉,抬頭向樓上望了望,她見白子灝的人影在樓梯口一閃,便沒敢去找希靈。
白子灝照例進了希靈的臥室,卻見希靈一手拿著小刀子,一手拿著個蘋果,正低了頭齜牙咧嘴的吸氣,蘋果上面染了紅,正是希靈削蘋果時割破了手指。
“呵!”他沒好氣的說道:“家裡都死了人了,你還有心思吃?”
希靈把蘋果和刀子一起放下,小聲說道:“不是我吃,是我聽說你回來了,我要削給你吃。”
白子灝歎息一聲,一頭扎在了床上:“用不著!”
希靈坐到了他身邊,低聲說道:“事情我也聽說了,我都知道。子灝,二姐沒都沒了,你就別再怪她了。你也別怪五姐了,五姐肯定也嚇壞了。”
白子灝把臉埋在枕頭裡,悶聲悶氣的正要回答,不料有人敲響了房門,希靈跑去將房門打了開,發現來者乃是一位老媽子。
老媽子怯聲怯語的說道:“少爺,六太太,我們剛才進二太太房裡,想給她找身衣裳換換,結果、結果發現——”
白子灝不耐煩的回了頭:“發現什麼?又有誰死了?”
老媽子連忙搖頭:“不是不是,是我們發現,二太太的東西像是有人動過。請少爺過去看看吧,要不我們是第一撥進去的人,萬一將來那屋子裡少了什麼,我們也落嫌疑不是?”
白子灝知道自己幾個小時內是別想睡覺了,一捶床板坐起身,他邁著大步走了出去。
十分鍾後,公館大門被勤務兵緊急關了上。所有人的箱籠櫃子全部打開,等待搜查!
因為白子灝發現,金寶屋裡,最值錢的首飾全沒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6:36
第十四章 毒計(三)
大搜查開始了。
負責搜查的人是長跟著白子灝的幾個跟班,因為他們平素只在外面跑,和這公館裡的人沒牽連,不會存了私心搗鬼。幾個人從頂樓開始向下搜查,連個犄角旮旯都不放過。而白子灝鐵青著一張臉跟著他們走,因為萬沒想到會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搞陰謀詭計,所以氣得兩只手冰涼,手指都有些僵。
把丫頭老媽子們的家當全翻過一遍了,這一行人下到了二樓。金寶的屋子是不必再看了,白子灝從倩雲的房間開始搜,倩雲,因為一直病病歪歪,所以得寵幾天就失了寵,屋子裡除了藥片就是補品,沒幾樣真正貴重的好東西;出了倩雲的屋子,白子灝直奔了美蘭的房間,這一回,他忽然發現美蘭不在家。
“人呢?”他問站在房門口的老媽子。
老媽子戰戰兢兢的回答,說四太太晚上出去看戲去了,總得後半夜才能回來。白子灝一聽這話,又來了火:“他媽的野娘們兒,不砸斷她的腿,她就不老實!”
美蘭的房間,明顯要比倩雲那裡豪華許多,白子灝踢椅子掀桌子的亂翻一氣,把美雲的小保險箱硬砸了開,找出了一沓子存折,但存折上面的數目有限,而且並沒有額外的珠寶玉器在裡面。
緊接著,就輪到玉蓮的房間了。
玉蓮方才哭得太凶,精疲力竭,不住的要暈,於是兩個丫頭扶著她在樓下坐了,找來安神醒腦的藥來讓她服下。她正仰靠在沙發裡微微的喘,冷不防就聽樓上響起一陣敲鼓似的凌亂腳步聲,掙扎著回頭向後望去,她隨即嚇得站起了身!
她看見白子灝拿著手槍正往下沖,而旁邊一隊人馬亂哄哄的包圍著他。一邊沖,他一邊舉起手槍瞄准了她,而那對人就七手八腳的攔著他勸著他,要把他的手槍往下摁。
“好!”白子灝瞪著玉蓮,吼得聲音都變了調:“好!王玉蓮!沒看出來,你他媽的真厲害啊!”
玉蓮抬手捂住心口,幾乎被他這一吼震掉了半條命:“我、我怎麼了?”
很快的,玉蓮便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白子灝在她的房間裡找到了金寶的箱子,除了箱子,還在抽屜裡找到了箱子的鑰匙。
鑰匙上還凝著新鮮的血漬!
白子灝早就覺得金寶死得蹊蹺,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現在一想,就不古怪了,就相當合理了!有個人盯上了她的命與錢,她能不死嗎?一雙眼睛瞪著玉蓮,白子灝最討厭“壞”了的女人,金寶紅杏出牆,已是罪不可赦;現在玉蓮在他家裡公然的謀財害命,這可不是一個“壞”字能夠形容的了!
玉蓮張著嘴,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理解了白子灝的指控。在理解了之後,她腦子裡爆發了轟然的一聲巨響——她知道自己是被人陷害了!自己落到一個天大的陷阱裡去了!
“是她!”她恐慌了,幾乎絕望:“是肅希靈!你別受她的騙,金寶是她放走的!”
白子灝做了個深呼吸,然後讓人上樓把希靈叫下來。希靈很快的下了樓,白子灝轉身看她,就見她面對著客廳內的情景,畏縮似的停了腳步。
“我問你!”他沉著臉開了口:“你跟金寶之間,有什麼貓膩沒有?”
希靈垂下頭,低聲答道:“我……我有時候夜裡等你們都睡著了,會偷著去給二姐送點吃的。”
“就這個?”
希靈抬頭望向白子灝,怯生生的答道:“就這個。二姐原來對我挺好的,所以我——”
白子灝不耐煩的一揮手:“別廢話!玉蓮說是你把金寶放走的,你放沒放?”
希靈立刻拼命搖了頭。
白子灝冷笑一聲,背過手又轉向了玉蓮:“說吧!你還打算拉誰當替死鬼?老三還是老四?你挑吧,要哪個我給你叫來哪個。”
玉蓮含淚看著白子灝,一身的血都涼了。他不信她,不信她也就罷了,他信了那個小婊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險惡的小姑娘,可是她怎樣才能讓他知道,自己是受了冤枉?
金寶曾經受過的,現在輪到她來受了!
玉蓮百口莫辯,但她委屈,她不能不說。她越說,白子灝越怒,最後舉起手槍,他暴跳如雷的要斃了玉蓮。
希靈趁人不備,轉身回到了樓上臥室。關好房門坐到燈下,她低頭看了看左手指上的傷口——傷口不大,然而流了不少血,那血全流在了鑰匙的凹槽上,擦都擦不干淨,看著就有一點可怕,像是從屍體懷裡掏出來的。
把手指頭送進口裡吮了吮,她想這公館裡,略有力量和頭腦的兩個女人,在今天夜裡,一起完蛋了。
其實最可憐的還是玉蓮,她想,玉蓮真的愛白子灝,然而白子灝不信她,還要殺她。
白子灝並沒有真的殺了玉蓮,因為前頭已經死了一個金寶。自家一個晚上連著死兩個人,無論如何都是駭人聽聞的。
對待金寶,他還存著教訓處置的心,可是對待玉蓮,他是什麼心都沒了——他甚至不能再多看玉蓮一眼。
因為玉蓮原來是個心狠手狠的毒婦,他對她厭惡至極,她跪在地上哭求他,他還嫌她的眼淚髒了他的地。
不由分說的,他把玉蓮趕出了公館,永遠不許她再出現在自己眼前。一邊讓人把玉蓮往外拖,他一邊派人去把玉蓮的衣物行李搬了下來,一把火燒成了灰燼。
火還沒熄,美蘭花枝招展的回了來,進門之後直接被白子灝抽了兩個大嘴巴。
倩雲嚇得胃疼,讓小丫頭去廚房給自己熬點湯藥。結果端著湯藥的小丫頭半路被白子灝踹了個跟頭:“他媽的成天就知道吃藥,當我家裡是藥鋪?死了得了!”
然後他一屁股坐回到沙發上,只覺得身心俱疲,不知怎麼搞的,還回憶起了當年他和金寶“戀愛”時的場景。金寶那時候還是個潑辣的小丫頭,說起話來小嘴厲害,一句是一句的不讓著他。
後來是倩雲——倩雲沒什麼出色的,然而清清秀秀脾氣好,他就看上了她的好性子。
美蘭呢?美蘭活潑,愛玩愛鬧,一逗就笑。
然後就是玉蓮,玉蓮矜持得多,有時候愛耍耍小性子,經常的偷偷看著他發呆,有一次他和玉蓮對著看,到底要看誰先撐不住。結果看著看著,玉蓮臉紅了。
這些女人,當初都是可愛過的,可是,白子灝想,現在怎麼就都變了呢?
金寶不提了,玉蓮也不提了,倩雲成了個黃臉婆,美蘭則是傻裡傻氣、俗不可耐。當初那些風情萬種的小姑娘們,都到哪裡去了?
白子灝想著想著,就覺得心裡難受,嘴裡也苦。他讓人給自己拿來了一瓶威士忌,也懶怠動,只想一直這麼坐著,坐到天荒地老算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6:45
第十五章 身不由己(一)
白公館的一天,是從中午開始的。
僕人們不能跟著主人們一起睡懶覺,所以上午時分已經開始忙忙碌碌的操作,公館裡數得上的女主人就有五位,僕人們從來不會無活可干,但今天例外了——今天眾人干完了現成的活計之後,全都茫茫然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仿佛天下大亂,變了世界了。
十點鍾,樓上一片寂靜,;一點鍾,倩雲的丫頭沒有下樓張羅著熬藥,倩雲自己也沒敢吭吭的咳嗽,十二點鍾,美蘭怯頭怯腦的下了樓,臉上還留著紅巴掌印,做賊似的喝了一杯牛奶,她悄悄的又回了房。
十二點半,希靈醒了。
她身邊的白子灝是凌晨時分才上床,此刻睡得正酣。希靈沒看他,徑自下床進了浴室。和白子灝同床共枕許久了,但是她時不時的還是會感覺他陌生,有的時候,他沒輕沒重的和她鬧,像擺弄個小玩意兒似的揉搓她,她臉上笑著嘴裡嚷著,心裡卻是要回想起最初的那一夜——那一夜,是他強暴了她。
進了浴室關了門,希靈很細致的洗漱梳妝。若是倒退三四年,她會是個名副其實的洋娃娃,但是時光不能倒流,對於一個十七歲的女子來講,她這副蒼白單薄的童顏,其實是有點古怪了。
所以她必須加意的修飾自己,讓自己看起來美而和諧。先用胭脂營造出虛假的血色,然後她一邊抿著嘴唇上的口紅,一邊用手指將滿頭卷發整理得井井有條。為了防止臉上的雀斑蔓延,她現在盡量不往大太陽底下跑——不曬太陽,就熱不到哪裡去,穿得繁復一點,也不會難受。
將領口的緞帶系成端正的蝴蝶結,她打算下樓去餐廳吃早飯。剛一推門邁進走廊,她和美蘭打了照面。
按理來講,美蘭也算是她的“四姐”,但今天見了希靈,她很奇妙的瑟縮了一下,仿佛處於自保的直覺,她猛的向後退了一步。而希靈冷著一張臉,只用黑眼珠子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同時腳步不停,昂然的走下了樓去。
在餐廳裡,希靈慢慢的喝著一碗熱粥,樓下沒了金寶,樓上沒了玉蓮,只剩下一個傻乎乎的美蘭和一個病歪歪的倩雲,這讓她感覺心裡很清靜,甚至有一點快樂。
一碗粥吃到見了底,她抬起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容秀。容秀垂著雙手,面孔蒼白,發辮也有一點亂,眉宇間有淡淡的驚色。對著希靈張了張嘴,她欲言又止,終究是沒說出什麼來。
希靈向她招了招手:“你過來,怎麼啦?”
容秀搖了搖頭:“沒有,你吃吧!我……我沒事。”
希靈把粥碗向前一推,然後起身摸了摸肚子:“我吃飽了,現在外面曬不曬?”
容秀答道:“不曬,今天有點陰。”
希靈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然後鼓著腮幫子向前走去,及至把口中的水咽下去了,她也挽起了容秀的手:“那好,咱們到花園裡走走去!”
容秀一言不發的跟上了她,待到兩人一鼓作氣走到涼亭裡去了,容秀見她手拄欄桿向遠望,眼睛明亮,像是情緒很好的樣子,心裡就一陣發虛,懷疑昨夜是自己眼拙看錯,胡思亂想了。
“小姐……”她遲疑著開了口,話還沒說出來,一顆心已經狂跳如鼓擂,聲音都有些發顫:“昨夜……我也來看二太太的屍首了。”
希靈背對著她,只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
容秀上前一步,把聲音壓到了極低:“我看見了她胸口的刀……”
伸手攥住了希靈的一條胳膊,她繼續問:“那把刀,是不是我給你帶來的那一把?”
希靈沉默片刻,隨即頭也不回的問道:“是又怎麼樣?”
容秀立刻就慌了:“你——你是什麼意思?難道二太太的死,和你有關系?”
希靈這時向後一扭頭,正視了容秀:“你怕了?”
容秀瞪著希靈,沒說話,這一次她又懷疑自己是耳拙,聽錯了。
希靈轉身坐在亭內的長椅上,仰起頭正視了她:“容秀,你怕了,是不是?怕我連累你,是不是?我被人出賣被人欺負的時候,你沒有怕;我剛報了一點點的仇,你就怕了!是不是?”
容秀下意識的搖了頭:“不是……”
希靈忽然站起身,向上直視了容秀的眼睛:“你口口聲聲的說要和我好,可是我拿你當我的親姐姐,你呢?你又為我做了什麼?我被何養健騙來了天津,又被白子灝搶進公館做他的小老婆,我那麼久沒有消息,你呢?你想我了嗎?你找我了嗎?”
她一邊說話,一邊一步步的向前逼近,容秀身不由己的慢慢後退了,腦子裡亂哄哄的沒了條理。希靈的眼珠子忽然變得無比深邃和漆黑,瞳孔中射出鋼針一樣的寒光,劈頭蓋臉的要往她的靈魂裡扎。粉白粉紅的小臉扭曲了,希靈咬牙切齒的說話,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在咀嚼她的血肉。
“我坦白的告訴你,沒錯,金寶的死和玉蓮的走,都和我有關系,我沒殺人,但是我有辦法讓她們自相殘殺。誰欺負我,我就讓誰死!死還是便宜了他們,我還能讓他們生不如死!”
說到這裡,希靈喘了一口氣,臉上的紅潮漸漸退了些許:“你知道這世上,什麼人最幸運嗎?”
容秀怔怔的搖了頭。
希靈說道:“就是在我十歲那年,搶我家產的那些人!那時候我太小了,我已經記不得他們誰是誰。如果我還能記清楚,遲早讓他們百倍奉還!”
容秀看著她,這一回,真的是被她嚇著了。
希靈抬起雙手捂住面頰,閉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臉有些熱,她用冰涼的雙手給自己降溫。往事是不堪再提的,提起來,她會忍無可忍的發瘋。
再次睜開眼睛直視了容秀,她的聲音平靜了一點:“容秀,你別怕,我只恨那些壞人。”
然後她上前一步,輕聲又問:“我把實話都告訴你了,你是站在我這一邊,還是站在壞人那一邊?”
容秀低下了頭:“我當然是跟你好,可你——”
希靈不等她把話說完,已經張開雙臂緊緊的抱住了她:“好姐姐,我就知道你是我的人,我在這世上沒有親人了,就只有你是真心對我好了,你可不能變啊!”
容秀歎了一聲,只感覺自己是被一團風雨裹挾了住。先前她對希靈只有憐,現在憐字上面,又加了個怕。
真的是怕,剛才希靈的眼神簡直是嚇壞了她。她甚至想如果自己被希靈劃分為“壞人”的話,自己也會死在她手裡。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6:56
第十五章 身不由己(二)
希靈相信,自己已經把容秀給嚇住了。
其實如果單只有嚇,那是嚇不住誰的,容秀不過是個丫頭身份,大不了走人回家,她爹再混蛋,也不至於把她活活餓死。希靈敢嚇她,是因為知道她心裡有自己,她不至於輕易的就離了自己。
自己這麼干,有點恃寵而驕的意思了,不過也很好,又新鮮又利落,幾乎有點“好玩”——她回首往昔,發現自己在懂得“恃寵而驕”這個詞時,就已經失去恃寵而驕的機會了。
幸好她很少回首往昔,因為往昔裡的她在錦衣玉食中活到了十歲,十歲之前的她,現在想一想,簡直蠢得駭人。她是冷酷無情、睚眥必報的精明人物,她不承認那個蠢到把家產、身份、地位全部拱手讓人的小孩子,會是曾經的自己。
今天的天氣的確是陰,但又不至於下雨。希靈很閒適的坐在秋千上,雙腳蹬著草地,有一搭無一搭的來回蕩。白子灝已經醒了,面容很嚴肅,看著比平時老了三四歲,幾乎有點像個中年人。希靈知道他為什麼老,姨太太再不值錢,也是和他朝夕相處的家人,一夜之間,最鮮明生動的兩個家人憑空消失了,他當然要失落,畢竟,不是什麼女人都能像金寶那樣,一開腔就有聲有色,也不是什麼女人都能像玉蓮那樣,一邁步就是裊裊娜娜。
倩雲看起來像是破罐子破摔了,反正怎麼比她都是個最不出色的,至於美蘭——美蘭其實真是美的,不過愛犯傻,說不准什麼時候就要干點不合時宜的事情來,沒有玉蓮帶著她,她要不了幾個月,就得被白子灝打發掉。
這樣一看,偌大的白公館裡,很愛他的和比較愛他的女子防線,就這樣被她一擊即潰了。
希靈有點得意,歪著腦袋靠上秋千索,她開始低低的哼歌。
“才剛開始,”她微笑著垂眼去看綠草紅花,在心裡告訴白子灝:“你不要急。”
然後又告訴何養健:“你也不要急。”
白子灝並不是很拿姨太太當人看待,但是家裡少了那兩個似人非人的娘們兒之後,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他就感覺這白公館,不是原來他那個樂土似的白公館了。
他不知道玉蓮是怎麼想的——自己在金錢上並沒有虧待她們,她怎麼就能為了一點錢去狠心殺人?還有金寶——總而言之,這件事情本身就是怪裡怪氣,沒有一處是能讓人想通的!
但他也懶得想了,說來說去,不過是兩個娘們兒而已,娘們兒這東西,要多少有多少,犯不上為她們多費心思。
理智上,他越想越灑脫,可是看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他還是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大夏天的,他會感覺家裡冷,冷到他感覺自己應該多加一件絨線衫。
這時,希靈從外面走了進來。
不言不語的坐到白子灝身邊,她將雙手放在膝蓋上,轉過頭抬眼去看他。他疲憊的側過臉和她對視。片刻之後,她垂下眼簾,把個小腦袋往他肩膀上一靠。
這一靠,對於白子灝來講,就是一切盡在不言中了。抬手攬住希靈小小的肩膀,他用力摟了摟,想要開句玩笑,然而氣息不足,發不出聲音來。
希靈半閉著眼睛,忽然開了口:“子灝。”
“嗯?”
希靈仰起臉,眼巴巴的看他:“你帶我出去玩玩,好不好?”
白子灝笑了:“說吧,上哪兒玩?”
“咱們回北京玩幾天吧!天津總是這麼幾樣,公司洋行是挺多,可是總逛也就沒意思了。”
白子灝看著她的大眼睛:“人家都專門從北京到天津來玩呢,你可好,反著來,不會是想要回娘家吧?”
希靈抓起他的手,輕輕的咬了一下:“才不是!我沒娘家,你就是我的娘家!”
白子灝一聽這話,當場從微笑變成了大笑:“傻瓜,那你得叫我一聲爹!”
希靈也笑出了一口小白牙:“你答應了!我不管,我就當你是答應了!”
白子灝當真帶著希靈去了北京。
他嘴上不說,可心裡也覺得自己這一次出門,有點像逃。和希靈面對面的坐在火車包廂裡,他忽然覺得自己也很小,像希靈一樣小,兩個人是一對小男小女,相依為命,私奔了出去。
及至到了北京,希靈也並沒有再提何家一個字,只跟著白子灝四處的玩樂,甚至跟著白子灝學會了開汽車——白子灝只在郊外無人的路上,肯把方向盤交給她,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希靈開得居然很不錯,在路上來回跑了兩趟,只撞傷了一頭過路的騾子,白子灝扔給騾子的主人三十塊錢,也就無事了。
城裡玩遍了,兩個人又上了西山。白家在西山是有別墅的,本是為了避暑用,然而白大帥和白少爺都是忙人,並沒有那個避暑的閒情和工夫。白子灝本是個最好熱鬧的,西山的自然風景並不很合他的胃口,可如今和希靈不分晝夜的躲在別墅裡瘋玩瘋鬧,他忽然覺出了世外桃源的美好。
到了傍晚,他也帶著希靈四處走走看看——白天希靈不肯出門,湊到他面前讓他仔細觀察自己:“看我的雀斑,越曬越多。”
白子灝笑她是“一臉的鳥糞”,然而心裡覺得她臉上這幾點雀斑也是長得剛剛好,沒了那幾點雀斑,倒像是臉上缺了點什麼。笑過之後,他用兩只大手捧住了她的小臉,要吃人似的往死裡親她,希靈被他親了一臉的口水,大笑大叫著掙扎逃開,同時暗暗的有些驚恐,因為白子灝力大無窮,沒輕沒重的和她胡鬧時,偶爾會讓她很害怕。
兩人的力量相差太懸殊了,她有無數的陰謀詭計可以置他於死地,可是她的細胳膊,禁不住他隨意的一攥。
她在前頭逃,白子灝虛張聲勢的在後頭追。兩人一前一後的出了別墅大門,希靈一邊回頭張望,一邊披頭散發的往前跑,結果冷不防的,她一頭撞進了過路人的懷裡。
氣喘吁吁的收住腳步,她抬頭再一看那過路人的面貌,臉上的笑容立時僵住了。
她看見了何養健。
何養健穿著一身灰色的嗶嘰長袍,世上大概再沒有誰能像他一樣,把長袍穿出洋裝的稜角和線條。他顯然是剛走了長路,額上有細細的汗,然而除了這點汗之外,他周身上下一絲不亂,不露任何蛛絲馬跡。
此刻望著希靈,他端然而立,身姿依然肅穆,然而,眼神亂了。
希靈退了一步,變臉似的,她在一瞬間冷了面孔。瞳孔中凶光一閃,她回頭望了望白子灝,臉上卻又重新露出了勉強的笑容。
白子灝知道她恨何養健,真擔心她會跳上去撓花了何養健的臉,或者是連泣帶訴的拉著何養健吵一架,眼看她沒有發瘋撒潑的意思,他松了口氣,走上前來招呼道:“老何!興致不錯啊,也跑到山上來了?”
何養健巍巍然的站在這兩個人面前,一點頭:“老弟,不期而遇。”
說完他又轉向希靈,目光躲閃飄忽:“表妹。”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7:04
第十五章 身不由己(三)
白子灝,像存心鬧著玩似的,把何養健給拽進了別墅裡——本來他是拽不動何養健的,但何養健莊嚴慣了,不便於竭盡全力的真躲,所以白子灝好似推了一座大山一般,嬉皮笑臉的把何養健硬推進了大門。經過希靈的時候,他還對著她一擠眼睛,是一種還了童的頑皮,希靈想自己若是沒猜錯的話,白子灝這是抓回來個大號的活靶子,要把對方當成一頓下午茶,由著性子消遣一番了。
果然,何養健剛坐下不到三分鍾,白子灝便圍著他扯起了淡,問他“你那幾個妹子還在家裡閒著哪?”
何養健坐在庭院內的白色小桌前,背靠著幾竿碧綠的竹子,竹影蕭蕭,襯著他肅穆的臉,垂眼喝了一口熱茶,他對白子灝的話充耳不聞,對面前的希靈也是視而不見。
希靈站在椅子後,拈了一塊軟糖慢慢的吃。她並不愛吃這些零嘴,只不過是給自己的手和嘴找一點事做,吃糖是一種掩護,讓她可以一邊咀嚼,一邊狀似無意的一眼一眼觀察他——這也是她的愛好之一,她喜歡看人,窺一斑而知全豹,她憑著腦子和眼睛把人一點一點的看透,然後一下手便是打蛇七寸,穩准狠,夠痛快!
現在,她看出來了,何養健正在強作鎮定的受刑。他端著茶杯的手,大而整潔,把茶杯都襯得小了一圈,然而此刻像禁不住那點分量了似的,不住的顫抖。剃得發青的鬢角微微有點潮,也是他在不動聲色的出汗。忽然抬眼和希靈對視了一瞬,希靈發現,他的眼神竟是絕望的。
把最後一口軟糖硬咽了下去,她用喉嚨痛,蓋住了心髒痛。
她是精明到底的人,然而這樣精明,卻能被他出賣,被他賣了還要自己走到虎口裡去,為什麼?不就是因為她愛他?她這麼愛了,他還騙她;她這麼窮了,他還騙她!他是有多混蛋?他是有多壞?
希靈恨他恨得要死,恨的同時,她看著他,發現自己依然有心悸。
她想自己也許是依然愛著他,也許只是愛他這個款式的男人,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其實都不成問題——愛他,就設法得到他;愛他的款式,就去尋覓這個款式。愛恨並行,互不耽誤。
舔了舔甜膩的手指,當著何養健的面,她把白子灝叫進了別墅裡。踮腳摟了白子灝的脖子,她湊到他耳邊說悄悄話:“你別為難他了,再說就要把他氣跑了。”
白子灝扭頭看他:“你不是恨他嗎?”
希靈答道:“豈止是恨,都恨透了!可我剛才看看你又看看他,忽然覺得要是沒他的話,咱們也到不了一起。這麼一想,就沒那麼恨了。他這個人原來也不壞,這回干了件缺德事,也可能是老天爺故意的要讓他當個缺德月老。你說呢?”
白子灝一點頭:“真,要是這麼算的話,他還有功呢!那得了,晚上留他吃頓飯吧,我也不損他了,再損他他真能跑了。其實我對他沒啥意見,就煩他那個裝模作樣的勁兒,跟他媽老太爺似的!”
希靈一笑,湊到白子灝的嘴上親了一口。白子灝舔舔嘴唇,隨即問道:“吃什麼了?怎麼這麼甜?”
希靈後退一步,對著白子灝一伸舌頭,舌頭色彩斑斕,是被軟糖染了顏色。然後轉身翩然跑了出去,白子灝望著她的背影,就看她的裙擺翻飛,是夏天一朵盛開的花。
何養健一聽白子灝要留自己吃晚飯,勃然變色,仿佛當場就想逃。希靈這時開了口:“大哥,我們如今難得能見一面,你就留下來吧!”
何養健猶豫了一下,答應了,可是臉上有點驚魂未定的顏色。希靈看著他,忽然感覺此刻的他很脆弱,讓她簡直像從後方摟住他的脖子,用面頰去蹭蹭他後腦勺上的短頭發。
疼他歸疼他,收拾他歸收拾他。希靈在誰面前都是一派天真的小妹妹,唯獨對著何養健,她偶爾竟會生出幾分母性來。
在白子灝不在眼前的時候,希靈狀似無意的走到何養健身邊,忽然低聲問道:“現在家裡怎麼樣?”
何養健不看她,低聲答道:“現在……已經好了。”
希靈輕輕的笑了一聲:“你還記得我臨走時,你對我做出的承諾嗎?”
何養健姿態僵硬的點了點頭:“記得。”
希靈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別怕,我只是提醒你,說話要算數。”
何養健轉過臉,給了她一個晦暗的側影:“表妹,你已經成了白子灝的人,我們真的是有緣無分了。”
希靈收回手,忽然想要冷笑:“那沒關系,等我熬到七老八十成了寡婦,自然就可以改嫁了。大哥,我這麼癡情,你總不好意思再辜負我一次了吧?”
說完這話,她不看何養健的反應,直接抬手對著前方的玻璃門一招,找出來一個剛剛撒完尿的白子灝。何養健順勢向前望著白子灝,就見這人大喇喇的推門走出來,先是齜牙咧嘴的伸了個懶腰,然後一邊隔著褲子抓了抓褲襠,一邊笑問道:“老何,點菜吧!想吃點什麼?”
何養健再一次的想逃了。
別墅的廚子有兩手,晚飯做得很不賴。白子灝吃高興了,自己把自己灌了個爛醉。何養健終究還是逃了,一聲告辭說出來,他走得頭也不回。希靈看著他的背影,心裡風一陣雨一陣的,不過終於是確定了一件事情——何養健的確是對自己毫無愛情,自己的死活,他不關心。
他現在順風順水的還陽了,更不想和別人家的姨太太有關系了。
希靈本來是很鎮定的,當著何養健的面,她都能夠談笑風生,現在何養健走了,她像回過味了似的,卻又怒不可遏了。
這股子怒火燒得她忍無可忍,獨自沖進小浴室裡,她關了門窗,將一條毛巾咬進嘴裡,然後開始捶牆蹬地,用兩條細胳膊拼命的撕扯浴巾,從鼻子裡呼呼地向外喘氣,從口中毛巾的間隙中向外擠出怒吼和尖叫。
如此鬧了十分鍾,她失足摔了一跤,後腦勺著地,暈了過去。
午夜時分,希靈在一灘冷水中清醒過來。摸索著推開浴室小門,她打著哆嗦回到了床上。
白子灝睡得翻了天,橫行霸道的搶占棉被。山裡的夏夜又是偏於涼。希靈被凍醒了兩次,及至太陽升上來,她也病倒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7:13
第十五章 身不由己(四)
希靈這一回,是真病了。
她頭昏目眩,一陣陣的作嘔,幾乎讓白子灝懷疑她是有了身孕,嚇得她立刻打了一串雷似的大噴嚏。白子灝和她正是要好的時候,對她格外的疼愛,一看她這病沒有要好的意思,當即帶著她下山回了天津。
結果兩人一進家門,發現家中又有了新的狀況——美蘭跑了。
據旁人所說,在白子灝和希靈不在家的這段日子裡,美蘭私底下和玉蓮見過不只一面。人們可以斷定,美蘭就是被玉蓮拐跑了的,否則她除了吃就是玩,趕她離開這安樂窩,她也不會走的。
一個姨太太,會被另一個姨太太拐跑,說起來簡直是樁笑話,白子灝這一想起玉蓮就要皺眉頭的人,也忍不住被美蘭這一逃給逗笑了。美蘭逃得很有計劃,堪稱完美,金銀首飾不提,就連她平時常用的一套西洋茶具、以及兩打新手帕都帶了走。白子灝書房裡有一方象牙鎮紙,忽然間失了蹤,想必也是被她順去了。
希靈涕淚橫流,兩個鼻孔沒有一個是通氣的,然而腦筋還轉得很靈。她想玉蓮大概是把前因後果都琢磨透了,並且如數告訴了她的忠實走狗美蘭,於是乎,美蘭嚇得跟著玉蓮一起跑了。反正這二位看起來還是如花似玉,外面天大地大,足夠她們另找個男人過活了。
倩雲聽聞白子灝回了來,便一步步的挪下樓去,怯生生的跟他說,自己這幾天肺不舒服,醫生建議她到溫暖的地方住一住。
白子灝聽了,當即反問:“大夏天的,還凍著你了?”
不等倩雲回答,他又氣又笑的問道:“你是不是看美蘭跑了,你也想溜啊?我告訴你,你趁早死了那條心吧!你個藥簍子,除了我誰還能要你?你溜到藥鋪給人家當藥引子去啊?”
倩雲笑了,因為臉太瘦,所以盡管年紀輕輕,卻已經笑出了細細的魚尾紋:“不是,少爺別拿我開玩笑,我是說正經話呢。我娘家不是在蘇州嗎?我也是想回去住幾天,又養了身體,又看看我媽。我媽就我這一個女兒——”
希靈這時囔囔的開了口:“讓三姐走吧!嫁了你,就不興人家回去看爹娘了?我是沒爹娘,要不然我也得鬧著回娘家呢!”說完這話,她跑到倩雲面前,拉著倩雲的手說道:“三姐,你早點回來,家裡現在沒人了,我悶得慌。”
倩雲連連的含笑點頭,白子灝看著她那張病容,實在沒有令人留戀的地方,就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滾吧滾吧,一會兒上我那兒拿張支票當路費,看你瘦得像只大刀螂似的,你家裡人非以為我沒給你飽飯吃不可。”
倩雲依舊是好脾氣的笑,不說話。她是身體不好,可是腦子沒壞,家裡先前是什麼日子,希靈來了之後,家裡又成了什麼模樣,她看在眼裡,心如明鏡。本來她也沒打算在白子灝身邊養老,如今趁著身體還撐得住,手裡還有點錢,不如早早的回了家鄉。希靈到底干了什麼,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現在一見這個小丫頭片子,背後就發寒。
倩雲,因為一直是病,知曉健康的可貴,所以賴唧唧的反而是更惜命。故意做出咳嗽氣喘的虛弱樣子,不出兩天,她就帶著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上火車走了。臨走之前她捏著一把汗,一張瘦臉見了誰都是笑容可掬,生怕得罪了誰,再橫生枝節。
白子灝並不留戀倩雲,可是倩雲一走,他和希靈兩個人在空屋子裡大眼瞪小眼,希靈不言語,他自己心裡也覺得有點不是味。
“這怎麼搞的?”他納罕的笑:“怎麼就剩你一個了?”
希靈一臉無辜的向他眨巴大眼睛:“是不是三姐四姐覺得你有了我,以後一定會冷落她們,所以才都走了?”
白子灝笑了笑,並不相信自己會一生只愛希靈一個,畢竟一生那麼長,而他又是這麼有錢有勢,這麼的討女人喜歡。
這時,希靈忽然顯出黯然模樣,低聲說道:“我要是早幾年遇見你就好了。”
“那好在哪兒?早幾年你還是個小丫頭蛋子呢!”
希靈答道:“早幾年遇見你,興許你那時候還沒結婚呀!正好我嫁給你,咱們做真正的夫妻。”
白子灝覺得她這話挺新鮮:“什麼叫真正夫妻?咱倆現在是露水鴛鴦?你在外頭還另有個漢子?”
然後他湊到了希靈身邊坐下,抬手摸了摸她的後背:“你放心,我對你不帶變心的。”
希靈小聲說道:“本來是不怕的,本來一點也不喜歡你,恨不得你快變心放了我,可是後來……就不一樣了。你對我這麼好,我真怕哪天你的妻子看不慣我,不許你要我了。”
此言一出,白子灝立刻笑道:“放你媽的屁!她能管得了我?”
說完這話,他又低下頭,溫溫柔柔的解釋道:“我跟她是娃娃親,不結婚不行,其實我對她那真是——毫無雜念,當初我差一點都想逃婚了!”
這話可真是出乎了希靈的預料,以至於她險些忘記偽裝憂郁:“啊?她……她不好嗎?”
白子灝聳了聳肩膀:“她……也不能說她不好,她一不偷雞摸狗,二不殺人放火,不能說她是個壞人,對吧?”
希靈越聽越糊塗:“那……她不漂亮?”
白子灝立刻搖頭:“唔,挺帥的,派頭有點像我。”
“啊?!你娶了個男人?”
“屁!我能和男的訂娃娃親嗎?她是個女的,但是她家沒兒子,她爹從小拿她當兒子養,把她養得不男不女。她也知道自己嫁不出去,所以當時聽說我要退婚,帶著人就上奉天找我去了,當時我爹不在家,沒人幫我,我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認了命。但話說回來,她還是比較仗義的,婚禮當天下午就放我走了,這好幾年了,從沒找過我麻煩!”
希靈聽到這裡,頗有大開眼界之感:“那你們算是……掛名夫妻?”
白子灝不假思索的點了頭。
“你爹不管你們?”
“我爺爺給我定的親,我爹也不願意,不是沒辦法嘛?”
“你也沒回去看過她?”
“我不敢回去,她們家在吉林也算是當地一霸,家裡有炮樓,還有長槍隊,我怕我去了,她會逼我和她圓房睡覺。不瞞你說,我一看見她,那真是要多軟有多軟。”
希靈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氣,因為第一次聽說這種款式的大太太,所以忽然有些茫然,不知應該如何下手了。
但是話說回來,不管怎麼樣,那位大太太畢竟是遠在關外,而且看這意思,他們夫妻倆是各過各的,絕沒有團聚的可能。既然如此,她還是要按照原計劃,繼續走下去。
下一步,在她的計劃裡,就該給自己換換地方,從白家的外宅,進入內宅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7:26
第十六章 入侵(一)
希靈趴在容秀的床上,聲音很低的對容秀說悄悄話。容秀現在已經換了房間,希靈發話,讓她獨占了一整間陽光充足的屋子,屋子裡還有梳妝台,每天早上,小珠還得給她送一次開水。
容秀忽然成了半個主子,心中很不安,但又沒法向希靈說——人家給你好吃好住,還給出罪過來了?再說這大屋子大床也真是舒服,在這軟床上睡了幾宿之後,先前那小木板床就躺不得了。
所以此刻側身躺在希靈身邊,容秀心裡惴惴的,也不知道自己是該愛她,還是該怕她。
希靈一邊說話,一邊把容秀的辮梢往自己手指上纏:“我不能等了,他那人朝三暮四,我得抓緊時間,趕緊搬進大帥府裡去!”
容秀拉過她的手指看了看,看她指甲發禿,分明是被啃過了:“你這麼大了還咬手指頭?再說這裡多自在啊,關上門數你最大,和正房太太是一樣的,回了那個什麼大帥府,你不怕有人管著你壓著你?”
希靈不屑一顧:“你懂個屁。”
容秀低低的發出一聲呵斥,意思是說好好的小姑娘,不該學白子灝那一套口頭語。希靈卻是一笑,不在乎。她倆之間的主僕之分,是隨時可以被忽略的,什麼時候被忽略,取決於希靈。
“反正你聽我的就是了。”希靈放下容秀的辮梢:“容秀,你只要跟著我,絕對吃不了虧。”
容秀驟然緊張了:“你、你不會又要……”
希靈探過頭,把嘴唇湊到了容秀耳邊:“你放心,我這回就是和他們開個玩笑。”
希靈急於進入大帥府,大帥府才是真正的“白家”,而這白公館不過是白子灝給自己開辟的一處小樂園。她在這小樂園裡再怎樣稱王稱霸,實質上也還是沒登台面。還是那句老話:請神容易送神難。她是白子灝搶回來的,所以她要回敬給他的,也是搶。要說區別,無非是一個明搶,一個暗搶。
但是,白子灝對於回家,毫無興趣。大帥府是他爹的天下,不是他的天下,他二十幾歲的人了,需要一點自由,盡管他已經是自由得過了分。
希靈對白子灝撒嬌無效,改裝可憐,也無效。她倒是沒有撒潑的打算,因為體力不支,撒不動,而且白子灝絕非紳士,真把他吵煩了,很有挨一頓暴打的危險。
於是這天夜裡,趁著白子灝不在家,她把容秀派了出去。在這之前,她偷偷的預備了一身大紅旗袍,此刻先讓容秀把旗袍穿了上,再逼著容秀把發辮改成發髻,最後她給容秀濃濃的拍了一臉白粉,這一回遠遠的看,容秀就有點金寶的風格了。
自從家裡出了人命案之後,後花園添了幾個巡夜的人,也不是正經的巡邏,無非是園丁們在要睡覺之前,提著燈籠在花園裡走一趟。今晚這支巡邏小隊的陣容更慘淡一點,兩名園丁結伴告了假,所以三個老媽子暫時頂了他們的缺。
有男有女的巡邏隊漫不經心的在花園子裡且說且走,走著走著,忽有一人停了腳步,顫顫的說道:“你們看,那是不是有個人?”
眾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先是靜默,緊接著“嗷”一嗓子,一起嚎了起來,三個老媽子當場就癱坐在地上了。
因為遠方樹影森森之處,一個濃妝艷抹的身影緩步走過,那頭發那個子,活脫脫就是二太太金寶!
巡邏隊亂作一團,而容秀頂著一臉濃妝,其實也是嚇得要尿褲子。她這是“不敢不從”,因為知道自己今天要是不聽希靈的話裝神弄鬼,希靈必定饒不了自己。
進了樹林子之後,她算是得了安全。在樹後找到了提前藏好的衣裳,她火速更衣,然後一邊擦著臉,一邊慌裡慌張的逃回了樓內。一進自己那房間的門,影影綽綽的,她和床上的希靈打了照面。
仔仔細細的把門關嚴了,她捂著心口歎道:“嚇死我了,明天你說什麼我都不干了。”
說完這話,她從屋角臉盆架上拿下濕毛巾,用力的擦出了自己的本來面目。然後轉過身拎起地上那件紅旗袍,她又說道:“可惜了,挺好的料子,才穿一次。”
希靈翻身面對了她:“那你就留著。”
容秀立刻搖頭:“不不不,我嫌它□的慌。”
希靈向她招了招手:“成功了吧?他們看見你沒有?”
容秀走到床邊,脫鞋脫襪:“成不成功我不知道,反正他們是看見了,嚇得直叫。”然後她起身脫褲子,又問:“你還不回你自己屋裡去?這麼晚了,你總得讓我睡覺了吧?”
希靈向後退了退:“他明早都未必能回來,今夜我跟你睡。”
容秀願意讓希靈留宿,因為剛扮了一次鬼,雖然她和那鬼之間沒生過太多關系,但也不由得要毛骨悚然。希靈身上有股子邪勁,讓容秀覺得縱是世間真的有鬼,那鬼也未必敢來招惹希靈。
希靈這一夜,睡得挺好。
她窩在容秀懷裡睡,趴在容秀背上睡,容秀睡覺沉得很,不怕她在自己身上打把式。一覺醒來,是上午八九點鍾。平時她不會這樣早起,但是今天她別有用心,故意的提前向眾人亮了相。
然後,她聽了滿滿兩耳朵“鬼話”。
六人的巡邏隊,其中三個聽差三個老媽子,都是老成持重的人,絕不會胡言亂語。他們異口同聲的說昨夜在花園裡見著了二太太,那還能有假?
希靈做出驚恐的樣子,心想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這些人在白公館過慣了吃飽喝足的平淡日子,大概還巴不得來個鬼怪,刺激刺激他們的心靈呢。
當天下午,白子灝回來了,聽聞家裡鬧鬼,他不屑一顧,翻出一把手槍掂了掂:“你們誰見了鬼,就告訴她過來找我,老子活到這麼大,還他媽沒見過鬼呢!這回我也開開眼,看看我和鬼誰厲害!”
此言一出,眾人沒有搭話的,因為都知道少爺是個虎頭虎腦的愣頭青,誰能和愣頭青比膽量呢?
這天夜裡,風平浪靜。不過凌晨丫頭們下樓灑掃之時,在金寶的房門口發現了一塊舊手帕——是金寶用過的東西!
手帕並不可怕,可丫頭們根據這條手帕展開想象,越想越是膽寒。
這回希靈也穩不住神了,拉著白子灝說害怕,要搬家。白子灝也覺得這白公館的氣氛不比先前,但是因為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情搬家,又太荒謬。
於是到了第三天夜裡,守門人在庭院裡關大門,忽然就看見二太太的房間裡燈光一閃一閃。
第四天,在所有人都上床鑽進了被窩裡時,希靈溜進走廊,大叫了一聲。
等到眾人聞聲趕來時,她坐在地上,已經嚇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眾人見她面無人色,慌忙攙了她,又要灌藥水又要叫醫生,把在外面玩樂的白子灝都找了回來,殊不知希靈卸妝之後,大部分時間裡都是面無人色。
這一回,白子灝再說什麼豪言壯語,希靈都不聽了。她哀哀的問道:“我不想在這兒住了,為什麼不帶我回家呢?那你說你愛我,可我為什麼連你的家門都不能進?”
白子灝,情人眼裡出西施,不嫌棄她的面無人色,還用手一下一下撫摸她的卷發:“回家之後,可不如在這兒自由了啊!”
希靈立刻拼命的搖頭:“我不要自由,我要安全。”
“那我另給你找處房子不就得了?”
希靈黯然的垂下睫毛:“我不止是怕鬧鬼,我還怕……怕你哪天不愛我了,會把我趕走。我想到你家裡去,我進了你的家門,就是你正經的家人了,以後即便你不喜歡我了,我也可以早早晚晚的看你一眼。”
白子灝聽了這話,心裡忽然有點不好受:“說什麼蠢話呢?咱倆這麼好,我能不要你嗎?你啊……”
說到這裡,他想了想,隨後一笑:“哎,你回去還真行,往後我出去和人交際,人家帶太太,我也帶個太太,反正老家那位是拿不出手了,我干脆好好的培養培養你,正好你還念過書,中學畢業,比我強。”
希靈抬眼望著白子灝,嘴角慢慢的開始向上翹,眼角則是向下彎出了喜色。猛的一撲抱住了白子灝,她把臉埋進他的胸膛,悶聲悶氣的說道:“你又不是學校裡的先生,我才不用你培養!”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7:36
第十六章 入侵(二)
白子灝向他父親打了聲招呼,又讓人在內宅裡收拾出了一處房子,然後就用兩輛汽車,把希靈、希靈的行李、以及容秀,拉回了家。
希靈先前把大帥府想象得十分巍峨神秘,然而如今當真在大門前下了汽車,她舉目一瞧,發現大帥住的也是人間房屋,大帥府內盡管洋樓高聳,但是規格氣派,真和北京的何府差不許多。
一手抓住裙擺,一手背到身後,她冷著臉仰起頭,忽然有些躊躇滿志。
白子灝讓容秀跟著府裡下人們去安頓行李,自己帶著希靈先去見了白大帥。白大帥聲震華北大部、以及東北的一小部分,在當今時代,正是一位頂偉大的人物。希靈對大帥很感興趣,很想瞻仰一下大帥的尊容,然而步入金碧輝煌的一間大客廳,她只看到了大沙發正中央,眾星捧月的坐著個小老頭。
小老頭,平心而論,腰板筆直,臉刮得干淨,頭發也沒見白,是個很精神的小老頭,然而比白子灝矮了一個腦袋,怎麼看,都的確只是個小老頭。小老頭旁邊坐著一張熟面孔,正是容少珊。天熱,容少珊有點衣冠不整的意思,軍裝上衣脫了,一件白襯衫讓他穿得揎拳捋袖。白子灝一進門,他立刻站起了身,起身之後腳下一陣叮當亂響,卻是幾粒骰子不知從何處掉了下去。
白大帥抬手向上指了指他,卻沒說出什麼來,只轉向前方,對著兒子和兒子的小姨太太籠統的一點頭。目光掃過希靈的臉,白大帥一挑眉毛,心裡倒是對兒子納妾毫無意見,因為兒媳婦形同虛設,雖有如無;對兒子納來的這個妾,他也沒意見,因為本以為兒子會領回來一隊妖精,不料兒子還挺有眼光,並沒有領回妖精來,但也不盡如人意,因為這個小姨太太看起來未免有點太小,小得像是還未到能生養的年紀。
公公是不便於和兒子的姨太太長篇大論的,所以含糊的問了幾句虛話之後,就一揮手,放了他們二人走。而那二人剛一轉身,他便轉身罵起了容少珊:“好你個小兔崽子,你他媽的敢出老千糊弄老子!”
白子灝給希靈預備的房屋,是一幢西洋風格的二層小樓,這大帥府裡有洋樓,也有中式的院落,白子灝是個年輕人,自然青睞洋樓,平時他偶爾回家過夜,也是睡在這裡,所以連收拾都不必,進門直接就可以生活。
希靈樓上樓下的跑了一圈,大帥府裡沒有女主人,平時的家務瑣事,是由管家和三姨太太商量著辦——三姨太太小四十了,在白大帥眼中,已經不算女人。
三姨太太聽聞少爺領回來了小姨奶奶,便過來瞧了瞧,問希靈喜歡吃什麼玩什麼,本來還想誇幾句小姨奶奶好福相,可是看著希靈那張單薄的小臉蛋,三姨太太思忖再三,還是決定不昧良心,換個角度重誇。
等三太太誇完走人了,白子灝對希靈笑道:“你放心吧,我家裡這幾個人都不錯,真不好的話,也住不長。誰要是欺負你了,你告訴我,除了我老子我不敢動,別人有一個算一個,我全不慣著!”
希靈趴在大開的窗前向外看風景,聽了白子灝的話,她回過頭,對著他陽光燦爛的一笑。
等白子灝走了,希靈把容秀叫過來,開始毫不掩飾的挑撥離間。
“我看見你那個爹了!”她告訴容秀:“他可真是混出頭了,正陪著白大帥玩骰子呢!白大帥罵他是兔崽子,他笑瞇瞇的,一點都不臉紅。”
此言一出,容秀臉紅了。
“他明知道你是和我一起來的,可是直到現在了,也沒過來瞧你一眼!”
容秀歎了一口氣。
希靈又道:“你趁早對他死心了吧!我不許你到前頭找他去,人家要是知道你是她的女兒,一定連你一起笑話了!你現在不吃他的不喝他的,憑什麼還要為了他背黑鍋呀!”
容秀垂著頭,不言語。
希靈拉了她一把:“抬頭,看著我!說,我好還是他好?”
容秀苦笑了一下:“那還用說?”
“那你把他忘了!”
“他再不成器,也是我爹……”
“他不是你爹!”
希靈斬釘截鐵的替容秀做了主,容秀對自己那位爹倒是沒有太大的成見,只不過是再不敢指望依靠他而已。不過當著希靈的面,她想自己也犯不上太強,她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
容秀的沉默讓希靈很滿意——不知不覺的,她對容秀產生了一點獨占欲,可能因為她畢竟也屬於人類,一個知心知意的朋友親人都沒有,她也難受。然而有了,她又不安生,總想嚇唬嚇唬人家,讓對方和她一樣與世隔絕,只和她一個人好。
壓抑著一點瘋狂,她冷眼旁觀了三天,見容秀果然沒有和容少珊上演父女情深的戲份。容少珊過來給女兒送了一串香蕉和一百塊錢,容秀把香蕉留下來了,錢沒要,並且懷疑父親那錢來路不正,真給白大帥當兔子去了。照理來講,沒有三十多歲的兔子,不過她爹和她一樣,天生麗質難自棄,看著還很顯年輕,而且沒心沒肺,只要有吃有喝有玩,就能活得很快樂。這樣既沒本領又沒節操的爹,能夠憑著玩而換來大把的金錢,不能怪女兒對他起疑。
容秀把香蕉拿去給希靈吃,希靈對於香蕉沒興趣,於是容秀把香蕉剝了皮,送到她嘴邊,硬逼著她咬了一口。然後收回香蕉自己慢慢的吃起來,她茫然的問希靈:“往後,咱們是不是就在這兒長住下去了?”
希靈對著大穿衣鏡,前後左右的照:“那可不一定。”
“那你還想上哪兒去?你——你不就是為了進這個門,才、才——”
希靈湊到鏡子跟前,抬手撫摸自己胸前的珠鏈:“你等著瞧好了!將來有你的熱鬧看!”
說完她一轉身:“這項鏈好不好看?”
容秀老老實實的點頭:“好看。”
希靈得意的一笑:“一千兩百塊一串呢!等我戴過新鮮勁了,就送給你。”
這話剛說完,房門開了。容秀見是白子灝進了來,登時嚇了一跳。白子灝對這位女性的容副官照例是視而不見,直接對著希靈說道:“真他娘的奇了怪了,我發現你可能不是凡人,你到哪兒,哪兒出事!”
希靈警惕的看著他:“什麼意思?我怎麼了?”
白子灝從褲兜裡抽出一張電報紙扔到床上:“奉天來電,我那位太太老弟要駕臨天津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7:45
第十六章入侵(三)
白家的少奶奶,葉東卿,駕到。
白大帥不好大張旗鼓的迎接一個兒媳婦,可是因為葉家曾對白家有恩,所以他也不便太擺長輩架子,冷落了兒媳婦。況且葉東卿雖然占了他家一個兒媳婦的名額,但是並沒有消耗一份兒媳婦的口糧,甚至連這大帥府裡的空氣都不曾多吸一口,但結婚時,陪送的嫁妝可是豐厚得很,而且那嫁妝還全數進了白大帥的口袋——當時白大帥正在鬧窮,那筆嫁妝讓他武裝了一個師。
所以趕在兒媳婦到天津這一天,白大帥特地起了個早,並且剪了剪頭發修了修面,要和兒媳婦見上一面。
父親如此鄭重,兒子自然也不敢太馬虎,希靈看了白子灝的態度,有些納罕,私底下問他:“你不是不喜歡她嗎?”
白子灝答道:“這不是喜不喜歡的事,她爹,就是我老丈人,今年八十了,當初救過我爺爺一命,要不我這麼好的一個小子,怎麼就被我爺爺許配給她了呢!”
希靈很驚訝:“八十啦?”
白子灝鄭重答道:“可不是八十了?這麼大歲數了,一點要死的意思都沒有。”
“那你——那她多大啊?”
“比我小一歲。”
“喲,那可真是——”
“老當益壯吧?你說他老人家也是的,六十多歲的人了,還生什麼孩子!生個孩子養成這樣,也不嫌上火!”
希靈聽了白子灝的描述,對這位正牌少奶奶也有些好奇。於是這天她也跟著白子灝露了面,倒要看看這位少奶奶是怎樣的一位神聖。
正午時分,大帥府大門洞開,兩輛汽車緩緩駛入,車門開處,一條穿著馬褲短靴的長腿先踏上了地面,緊接著一個人雙手插兜一彎腰,伶伶俐俐的從汽車裡鑽了出來。快走幾步上了台階,此人身穿獵裝式的亞麻短衣,頭戴一頂花格子鴨舌帽,摘下帽子一甩袖子,她先給白大帥打了個千,然後直起身來,非常鄭重的又向白大帥一拱手:“爸爸!兒媳給您請安!”
白大帥,似乎是被對方那套前清風格的禮節給震住了,頓了一下才開口:“呵!東卿,長成大——”慌忙把“大小伙子”四個字咽下去,白大帥改口笑到:“長成大人了!上回見的時候,你可還沒這麼高呢!你跟三小子比一比,看看你倆誰高!”
白子灝上頭曾經有兩個夭折了的哥哥,他是老三,故而在長輩們的口中,他被稱為三小子。聽了白大帥的話,葉東卿頗嚴肅的轉向白子灝:“那肯定還是三哥比較高。”
白子灝點頭一笑:“東弟——妹!”
在兩人結婚之前,他一直稱呼她為東弟,東弟也一直以男孩自居,要是他敢叫她東妹,東弟自會揍他,並且打得贏。結婚之後,白子灝實在是不好意思再把她當成弟弟叫了,但是稱她一聲妹妹,她聽不慣,他也感覺詭異。幸而兩人在婚禮當天便和平分手,免除了無數尷尬。
東弟一擺手:“三哥,叫我東弟就好,東卿也成。好幾年沒見了,別一見面就跟我挑釁!”
白子灝對著葉東卿眨巴眼睛,發現幾年不見,東弟越發富有男子氣概了。
這時,葉東卿發現了白子灝身邊的希靈。不等白子灝介紹,希靈主動的向葉東卿鞠了一躬,用細細的小嗓子說道:“希靈給姐姐問好。”說完話她抬起頭,很甜美的向她微笑,一邊微笑,她也一邊審視了葉東卿——正如白子灝所說,葉東卿的相貌的確是和他有點像,都是白淨臉,也都劍眉星目的又俊俏、又有英氣。不同的是她比白子灝更有精神,而且打扮得像個白俄小子,頗有一點異域風情。
用肩膀撞了白子灝一下,葉東卿小聲問道:“你妹子?”
白子灝立刻答道:“我家就一個我,哪來的妹子?她是我太太!”
葉東卿恍然大悟:“哦……原來是——不對啊!你太太不是我嗎?”
“姨太太!”
葉東卿再次恍然大悟,隨即對著希靈笑了。伸手一拍希靈的肩膀,她說道:“別說,三哥挺有眼光,小丫頭真漂亮!”
希靈故作羞澀的低下頭,心想這人一定是投錯了胎。
白子灝小時候和這位東弟在一起玩,玩得親親熱熱,如今兩人長大了,葉東卿是什麼想法,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在她面前,除了尷尬就沒別的了。照舊拿她當個兄弟看待?不妥當,因為他已經明白他倆男女有別了;拿她當個女人看待?更古怪,天下可有這樣的女人?相形之下,容少珊都比她溫柔嬌媚。
側身給葉東卿讓出了道路,他挺客氣的說道:“東卿,請進。”
葉東卿對待白子灝不客氣,但是對待白大帥,是相當的有禮貌,手拿鴨舌帽向門內一引,她也退到了一旁:“爸爸先請。”
白大帥含笑進門,葉東卿昂然跟上,白子灝落了後。暗暗的一扯希靈的手,他低頭向希靈做了個鬼臉。
希靈向他一擠眼睛,同時暗暗的疑惑:這位少奶奶忽然來到天津,到底意欲何為?
不過有一點可以放心了,那就是葉東卿沒胸脯沒屁股,整個的就是個男子模樣,她至少可以省點力氣,不必和對方比賽著賣弄風情了。
晚上,白家設宴歡迎葉東卿,希靈沒有入席的資格,於是把容秀叫進房裡,兩人對著吃晚飯。晚飯吃過了,白子灝良久未歸,直到夜深了,他才回了來。
“我和東弟聊了一會兒。”他自然而然的撿起了老稱呼:“我想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大老遠的來一趟,必有所謂。”
希靈立刻緊張起來:“結果呢?怎麼樣?”
白子灝歎了一口氣:“結果啊,還真是!”
希靈問道:“她有什麼事?”
白子灝脫了衣褲,也不洗漱,直接躺上了床,頭枕著雙臂向上望:“她家老爺子,就是我老丈人,想讓她生個孩子,給葉家留個後——老爺子的意思是,東弟生的孩子,就算是葉家的,我跟別人生的孩子呢,算是我白家的。東弟不樂意生,但是老爺子這回逼得緊,她沒辦法,就跑過來避難來了。”
“她不會是想讓你跟他……生孩子吧?”
白子灝搖了搖頭:“那我辦不到,我說過我一看她就軟,那是真軟,給我下藥也沒有。她那邊也不願意,你想啊,她那人投錯胎了,老覺得自己是個男的,一個男的,能樂意生孩子嗎?”
“那怎麼辦?”
“沒法辦,先這麼耗著吧!”
“她為什麼不從親戚家裡過繼個男孩當兒子?”
“沒好的,她也想過,但那幫男孩都像猴崽子似的,她看不上。她家產業那麼大,老頭子也不甘心把家當往外人手裡送。”
希靈聽到這裡,嘟著嘴不言語了。這樣的情況,她先前聽都沒聽說過。葉東卿要借白子灝的種,那她是一點意見也沒有,她就怕兩人都沒有這方面的意思,純粹只是耗一時算一時,那就不好辦了。
萬一葉東卿住起沒完,不走了呢?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7:54
第十七章 少奶奶(一)
大帥府雖然大,但是葉東卿到這裡是人生地不熟,把她單獨的放置在某幢小樓或者某套院落裡,都像是不大合適,而讓少奶奶和少爺同居一室龍鳳呈祥呢,又顯然是找打。管家和三姨太太商量了幾番,末了兩人想了個主意,在希靈所居住的小樓裡重新收拾出了一間大臥室,希靈和白子灝住在二樓,這件大臥室位於一樓,房內陳設豪華——都知道少奶奶家有錢,收拾得馬虎了,怕她看不入眼。
葉東卿第一天晚上,似乎是要故意的和白子灝拉開距離,並沒有過來居住。到了第二天上午,她溜溜達達的走過來,這時白子灝和希靈還沒有起床,她和樓下的容秀打了個照面。
容秀對於白家的少奶奶,一直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如今看了葉東卿一眼,她以為她是個男人,就低了頭要往樓上走。剛走了沒幾步,樓上有人跑了下來,正是剛剛睡醒的希靈。
希靈蓬著一頭卷發,身上穿的還是睡裙。對著葉東卿停了腳步,她有點驚訝,但隨即便露出了笑容:“姐姐!”
葉東卿皺著眉頭笑了笑,很不喜歡“姐姐”這個稱呼。不料樓上的希靈開口又說道:“姐姐不像個姐姐,倒像個哥哥。”她裙擺飄飄的跑下樓去,站在葉東卿面前仰臉問道:“我叫你哥哥,好不好?”
葉東卿悄悄的松了一口氣:“隨便你。”
希靈又道:“你是來找子灝的吧,你等著,我這就去把他叫下來,要不然他能一直睡到下午。我們還給你預備了一間很好的臥室呢,可是……”她幽怨的嘟起嘴:“我昨夜等了好久,你也沒來。”
葉東卿抬手摸了摸希靈的亂發,沒有受她的蠱惑,很冷靜的問道:“我來了,你不怕啊?”
希靈搖了搖頭:“我不怕,子灝說你人好。”
“我再好也是個女人嘛!你不怕我吃醋?我是正妻,處處可都壓你一頭!”
希靈聽了這話,露出茫然臉色——這一回她倒真是表裡如一了,葉東卿劈頭這幾句話,因為出乎意料,所以讓她亂了陣腳。
葉東卿看她變了臉色,卻是又一笑:“傻丫頭,別怕,逗你玩的!也不用你去叫三哥,是我閒著沒事,想到處走走看看。我這趟來天津,也算是土包子進城,早就聽說這天津衛像外國似的,今天你要是閒,咱倆出去逛逛?”
希靈已經不能斷定她這話的真假,所以只剩下了點頭的份:“好,我也想出去逛逛呢!”然後她回頭喚道:“容秀,你帶姐——哥哥到那間臥室裡瞧瞧去!”
容秀這才知道了葉東卿的真實身份。很好奇的偷著看了她幾眼,她低眉順眼的要給她領路,哪知道葉東卿上下將她審視一番之後,忽然抬手攬住容秀的肩膀,然後且行且道:“有意思,三哥這日子過得是真不錯!這樓裡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美人。”
容秀不敢掙扎,佝僂著向前走,同時一顆心怦怦亂跳,總覺得自己這是被非禮了。
希靈溜進了浴室。
抱著膝蓋坐在一缸熱水裡,她那腦筋轉得發了瘋。對付金寶等人的手段,放在葉東卿面前,顯然是全行不通了。葉東卿是另一種款式的女人,這種款式,她還沒有見識過。
或者——她忽然又想——自己對付不了葉東卿這種款式的女人,那這種款式的男人呢?
在任何男人眼裡,她都可以扮演一個完美的小妹妹。她能哄得過白子灝這個萬花叢中過的花花公子,就沒有理由哄不過葉東卿那個假小子。
閉上眼睛做了幾個深呼吸,她扇動濕漉漉的長睫毛,從水中撈出毛巾擦了擦臉與脖子。白子灝和葉東卿,在她眼裡都是一回事——好些人,不論男女,在她眼裡,都是沒分別,都是一回事。
能讓她另眼相看的,她想了想,發現就只有容秀和何養健兩個人。
她喜歡看容秀對自己笑,正如她喜歡看何養健對自己哭。
希靈梳洗打扮了一番,然後拋下呼呼大睡的白子灝,下樓迎戰葉東卿去了。
然而到了樓下,她並沒有看到對方,找個丫頭過來一問,她大吃一驚——葉東卿領著容秀走了!
一手指頭捅進嘴裡,她險些嚼了自己半只手。好哇!她想,這個不男不女的怪物,竟敢動我的丫頭!她是不是真把自己當了男人,還想勾搭幾個大姑娘?
下午,在白子灝睡足了之後,希靈憂傷的告訴他:“哥哥把容秀帶走了。”
白子灝瞇著眼睛看她,沒聽懂。
於是希靈解釋道:“就是少奶奶,她讓我叫她哥哥。”
白子灝閉上眼睛,一派了然的笑了。
希靈又道:“她真的很像男人,她早早的把容秀帶走了,直到現在還沒回來。”
白子灝含糊的答道:“放心,像歸像,可她褲襠裡沒那套家什,禍害不了容秀。”
希靈俯身湊到他耳邊低語:“你跟她說說,別讓她纏著容秀。她要是喜歡和女孩子玩,你另找個好丫頭陪她吧!好不好?求你了。你知道我和容秀最好,容秀為難,就和我自己為難是一樣的。”
白子灝哼哼的笑,一邊笑一邊暈暈乎乎的點了點頭。
到了晚上,葉東卿把容秀送回來了。
希靈躲在樓梯拐角,伸了腦袋向下窺視,結果發現容秀手裡拎著大包小裹,臉紅紅的,而且還燙了頭發。兩邊嘴角向下一撇,她怒容滿面的縮回了腦袋。
白子灝噴雲吐霧的迎接了葉東卿,開口問道:“東弟,玩去了?你看這天津衛怎麼樣?比得過哈爾濱吧?”
不等葉東卿回答,他轉向了容秀,然而話依舊是對著葉東卿說:“你也是的,找誰玩不行,非得找個丫頭!這樓裡她算是個小管事的,她走了,誰干活啊?”
葉東卿雙手插在褲兜裡,面有倦色的打了個小哈欠,然後邁開長腿繞過白子灝,三步兩步的上樓揪住了希靈:“你要是捨不得你這丫頭,那明天就換你跟我走。別支使三哥跟我話裡藏刀,再不聽話,我把你和你男人全扯腿扔出去!”
希靈驚得張了嘴,樓下的白子灝大聲問道:“東弟!你是不是喝多了?”
容秀這時怯生生的開了口:“剛才在館子裡……喝了整整兩瓶洋酒,我勸她別喝了,她說她酒量好,不能醉。”
白子灝聽聞此言,當即追上樓去,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喝了兩瓶還能自己走回來,這酒量的確是不差!”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8:06
第十七章 少奶奶(二)
希靈細胳膊細腿,多走幾步也要喘粗氣,她自認唯一勝過旁人的就是心術和手段,哪知道葉東卿與眾不同,她能看透她的心術,然而,不和她耍手段。
不耍手段,直接耍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子,她那手有著男子的力道,攥住了誰,誰就別想輕易的逃。於是希靈的優勢全被抹殺,只能像只小雞崽子似的被她摁在原地,申斥了一番。
若是正房少奶奶和偏房姨奶奶斗氣吵嘴,白子灝還有資格拿出夫君的身份,吼一嗓子把兩個女人嚇開。可此刻面對著他的東弟,他實在是不大敢吼——東弟不僅功夫了得,而且心黑手狠,十五歲那年去林子裡玩槍打獵,曾經斃過一頭狗熊。
“有話好說!”他追上去急急的勸阻:“你別嚇唬她,她什麼也沒說——要不然,明天我陪你玩去?”
葉東卿松開手,順勢又摸了摸希靈的卷發:“別怕,我不吃你。”隨即又對著白子灝一搖頭:“用不著你,我對男的沒興趣。”
白子灝有點緊張:“我不管你對誰有興趣,反正你不能對希靈有興趣,這是我老婆!”
葉東卿笑了,一邊往樓下走,一邊逗趣似的說道:“一家的人,分什麼你我。你的丫頭,就是我的丫頭;你的老婆,就是我的老婆,對吧?”
白子灝聽聞此言,也笑了:“去你媽的!”
希靈眼看葉東卿是真走了,這才一轉身撲進白子灝懷裡,委委屈屈的嗚咽了一聲。
希靈對著白子灝撒了一通嬌,然後溜進了容秀的屋子裡。
這回身邊沒了旁人,她毫無預兆的變了臉:“哼!那不男不女的對你挺好哇!”
容秀已經洗了臉,正在撕撕扯扯的梳頭發,想要把一頭卷發極力的豎直了:“誰用她對我好了?誰讓你早上上了樓就不下來,連個救我的人都沒有。她是少奶奶,她非要帶我走,力氣還那麼大,我有什麼辦法?”
希靈走到容秀身後,忽然在她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容秀疼得“嗷”一嗓子,捂著痛處回頭看著希靈,她就見希靈惡狠狠的對自己瞪眼睛。
“瘋啦?”容秀壓低聲音問道。
希靈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希靈覺得自己是遇到了克星。
她現在開始討厭葉東卿了——當初對待玉蓮,她倒還沒像現在這樣動過感情。
葉東卿就住在樓下那間大臥室裡,大部分時間是一個人玩,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白家的人對她都很客氣,似乎很願意留她住到天長地久。若是她能轉了性,能和白子灝做一對真正夫妻,那大家就更歡喜了。
白大帥,因為當初把兒媳的嫁妝充了軍餉,所以面對葉東卿,也有幾分氣短。閒來無事,他像神仙下凡似的,也肯屈尊和兒媳攀談幾句閒話,談著談著,兩人成了一對知音,對著喝了兩斤來自關外的老白干,兒媳十分懂禮,對著白大帥一舉酒盅,正色說道:“爸爸先請!”
白大帥吱嘍一口干了杯,酒勁上了頭,他也豪氣干雲:“你也喝!誰不喝誰是孫子!”
兒媳當即也吱嘍一口,然後二人各自吃了幾粒花生米。
酒過三巡,白大帥有些感動,因為兒子從來沒這麼陪他喝過小酒,於是他掏心窩子的,勸兒媳迷途知返,重做女人,屆時多生幾個兒女,挑個好的給她娘家,也未嘗不可。兒媳笑瞇瞇的吃著油炸花生米,不表態,只給白大帥又倒了一杯酒。
如此過了一個月,葉東卿越住越踏實了。
這天下午,她站在樓下喊容秀,希靈一聽便冒了火,眼看容秀真要下樓,她一眼把她又瞪了回去。
然後她取而代之,款款的走出去見了葉東卿。
“容秀給我做針線活呢!”她對葉東卿甜蜜的微笑:“哥哥有什麼事情,就吩咐我吧!”
葉東卿若有所思的審視著希靈,最後笑道:“也沒什麼事,就是想叫她下來,陪我說說話。”
希靈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我也會說話呀!我陪你說吧!”
葉東卿一點頭,隨著希靈走進了大客廳裡。這個時候,客廳的門窗都是大開,天氣雖熱,然而夏風拂著柳枝,看在眼裡是清涼的。希靈讓老媽子送上了冰鎮的汽水,然後自己閒閒的說道:“子灝說,你想要個小孩子。”
葉東卿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希靈繼續說道:“可是你總在樓下住著,哪能有孩子呢?我看,我們把房間換一換,今晚你到樓上睡吧!樓上的臥室是沒有樓下的寬敞,可是也不壞呀。”
葉東卿看了希靈一眼,然後搖了搖頭:“我沒想生孩子。”
“可是——”
“我是想要個孩子,但是我沒想生孩子,明白?”
希靈這回是真疑惑了:“不生……怎麼會有呢?”
葉東卿忽然轉向希靈:“要不然,你給我生一個吧!”
“啊?我和你?”
“傻子!你和我怎麼能弄出孩子來?我是說,你和三哥生個孩子,送給我。我不挑男女,只要是個活孩子就行。孩子一到手,我抬腿就走,讓你和三哥清清靜靜的過日子,如何?”
希靈睜圓了眼睛看她:“那……那樣的話,孩子也只有白家的血,沒有葉家的血啊!我聽子灝說,這個孩子是要姓葉的。”
葉東卿笑了,這一笑意味深長,幾乎有點老謀深算的意思:“沒關系,只要有白家的血就成。”
希靈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頭,心中忽然一動,感覺自己是明白過來了!
葉家只有葉東卿這一個女兒,讓家產隨著女兒姓白,那葉家——或者說葉東卿的八十歲老爹,是不肯的,所以葉東卿可以由著性子和白子灝常年分居。但葉東卿雖然年輕,可也需要有繼承人,那麼白子灝的孩子,當然是最優的選擇。
一個孩子,在葉家長大,自然也就是葉家的人,要和葉東卿親;可他身上又流著白家的血,他娘還是白家名義上的大太太,白家的財產,能沒他的一份嗎?所以葉東卿不能隨便過繼個男孩當兒子,所以葉東卿要專程跑到天津來。她這是一箭雙雕,她的孩子,是要能夠橫跨葉白兩家的!
想到這裡,希靈慢慢的抬眼望向葉東卿,心想,這人可真精啊!弄不到一個姓白的孩子,她大概是不會走的了。
希靈完全不想給白子灝生孩子——她記仇,不把那仇報了,她就能記一輩子。
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拿葉東卿如何是好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8:16
第十八章 妄念(一)
在把葉東卿的來意徹底想明白了之後,希靈有點急了。
葉東卿要的是個白家的孩子,看得出來,她對白家沒什麼感情和興趣,繼承人是她此行的唯一目標。希靈想如果自己不肯生的話,白子灝為了把她打發走,大概也不介意另找個女人多打幾次種,反正他這人十分“有種”。
但希靈是堅決不肯生的——她不願意,願意了也未必能生得出,她若是個善生養的,憑著白子灝對她的黏糊程度,她現在就應該已經是身懷六甲才對了。
希靈不能把葉東卿的居心講給白子灝聽,因為在白子灝面前,她是天真柔弱的小妹妹,她得藏鋒。六神無主的掃視周圍,她最後把容秀上下左右的端詳了一遍。
容秀有著細細的腰身和圓圓的屁股,希靈盯著她的胯骨,想她一定能夠生出小孩子來,因為她是這樣的健康,這樣的活蹦亂跳熱氣騰騰。
她又是個厚道的性情,即便懷了白子灝的種,也不會恃寵而驕。
希靈現在絕不能讓新的力量滲透到自己身邊,她需要獨占白子灝,獨占了白子灝,才能慢慢的掌握整個局面。
希靈把自己的珍珠項鏈,一千兩百多塊錢一串的,送給了容秀。容秀不敢要,不要不行——我們情同姐妹,我的就是你的,你有什麼不敢要的?
於是容秀收下了項鏈,又臉紅紅的笑道:“我算是跟著你享福了,放到先前,我想都想不到世上還有一千多塊錢的項鏈。你讓我摸它一下,我都不敢。”
希靈坐在容秀房內的床上,忽然小聲說道:“我對你再好,你將來還不是要嫁人去?”
容秀笑了:“興許我不嫁了呢!要是找不到好人的話,我寧可不嫁,自做自吃,無牽無掛,更自在。我要真是伺候了你一輩子,你到時候還不給我幾個養老錢啊?不給也成,這串項鏈就夠我吃的了!”
希靈垂下長睫毛,黑眼珠子在睫毛的掩護下悠悠一轉:“你說得好聽!”
“我騙你干什麼?我真是這麼想的。我看我爹已經看夠了,要是再來一個好吃懶做只會玩的男人給我,我干脆吊死得了。”
希靈抬起頭,拉住了容秀的手:“我有個想法,你聽聽?”
容秀在她身邊坐下了:“你說!”
希靈說道:“干脆,我讓白子灝收了你吧!這樣你往後就不是丫頭了,是和我一樣的人了。我有本事治住白子灝,讓他絕對虧待不了你。將來,他要是對咱們一直好呢,咱們就跟他過下去;他要是不好了,咱倆搭伴,學美蘭和玉蓮,也帶著錢開溜。你說怎麼樣?”
容秀當場就笑了:“你這一個月怎麼瘋瘋癲癲的?上次掐了我身上一塊青,現在又讓我去給人家當小老婆。我可不是說你當小老婆不好,但你要讓我選,我要麼是一夫一妻,要麼一個人過,我可不跟那個姓白的。再說我也沒那個榮華富貴的命,現在這個日子,我就覺得挺不錯了。”
容秀這話非常不合希靈的心意,但是題目剛開始,她不好立刻就對容秀大耍威風,怕把容秀嚇跑了。
此次談話告一段落,希靈回去重打旗鼓,在第二天走進容秀房裡,開始另開張。
“你不想永遠跟我在一起嗎?”她可憐巴巴的注視著容秀的眼睛:“你知道,我身體不好,沒了你我不行的。白子灝看著像是對我很好,可我無非是他一時的玩物而已,不用我老,只要他再過幾個月玩膩了,就要把我扔在一旁不管了。到時候我是死是活,都只能憑天意了。”
容秀被她說得莫名其妙:“那我當丫頭也是一樣的能照顧你啊!大不了我真不嫁了,嫁人是活一世,不嫁人也是活一世,我不怕的。”
“那我怎麼忍心……”
“我自自由由的賣力氣吃飯,你有什麼不忍心的?我又不是去扛包卸煤賣苦力。洗洗涮涮這些活,我七十歲了也一樣干得動呀!”
希靈把食指送進口中啃了啃,心想自己又白費了許多唾沫。
希靈的花言巧語,不知怎的,在容秀面前全失了效。她虛情假意的說,容秀真心實意的答,兩人談到最後,她往往是啞口無言。
但是她不肯就此算了。暗說說不通,她索性把容秀堵在房裡,決定明說。
她說:“容秀,你必須要嫁給白子灝,你給他生個孩子,我要一個孩子!”
她說這話時,容秀手裡拿著兩枚棗子,正在當零嘴吃。把一枚棗核吐到手心裡,她愣眉愣眼的看希靈:“什、什麼?”
希靈無端的面紅耳赤起來,還沒進入正題,她先激動上了:“那個不男不女的,只有得到孩子才肯回老家去,想讓她滾蛋,我們必須給她一個孩子,還必須得是白子灝的孩子!我生不出,你來生。別怕,女人都是要生孩子的,你忍一忍,等孩子生下來了,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讓葉東卿帶走,你還和原來一樣自由!至於我和白子灝將來會怎麼樣,你也不用管,你只要知道,無論到了什麼時候,我都會保護你就行了!”
說完這話,她瞪著眼睛等待回答。
容秀捏著僅存的一枚棗子,目瞪口呆的看著希靈。片刻的沉默過後,她試探著抬手試了試希靈額頭的溫度:“你——你說什麼瘋話呢?”
希靈一把打開了她的手:“我沒瘋!”
說到這裡,她急切的壓低了聲音:“容秀,你相信我,聽我的話!我現在需要你!只要我們度過了這一關,我很快會讓你脫胎換骨。我騙過你嗎?你說,我騙過你嗎?”
容秀猶猶豫豫的往旁邊躲了躲:“你昨天晚上沒睡好,我去給你端杯熱牛奶,你喝了再躺一會兒吧!”
“你敢走!”
容秀捻著手裡的棗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聲音也有點變調:“希靈,鬧著玩也沒你這麼鬧的,張口閉口生孩子,也不嫌臊得慌。我不跟你說了,趁著那個東哥少奶奶不在,我給她收拾收拾屋子去。要不那人油腔滑調的,理她也不是,不理她也不是。”
“給我站住!我沒和你鬧著玩!”
容秀開始慌了。很勉強的對著希靈笑了一下,她一閃身繞過希靈,直奔了房門去。希靈霍然回身,結果發現容秀好輕功,竟然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8:25
第十八章 妄念(二)
希靈理直氣壯的對容秀糾纏不休,嘴裡越來越不說人話,容秀忍了又忍,最後終於是惱了。
“你再說這些昏話,我就走了。”她氣咻咻的紅了臉,背靠著門板告訴希靈:“要是換了別人對我講這些,我早上去撓他了!最後再跟你講一遍,我既不會去給白子灝當小老婆,也不會給白子灝生孩子。我是窮,可我賣力氣吃飯,我是干淨正經人!你再敢逼我,我就把你那些東西都還給你,然後我離開這裡,上紗廠裡當女工去!你看我做不做得出?”
希靈瞪著容秀,心裡掂量著容秀這一番話,末了斷定容秀不是在嚇唬自己——她不是那種虛張聲勢的人。
這時,容秀又補了一句:“我知道你一肚子鬼心眼,你要是敢把那些鬼心眼往我身上用,那我就跟你拼了!”
希靈眨巴眨巴眼睛,鼻子裡出氣,口中無言。原來她並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樣天下無敵,她不是葉東卿的對手,也不是容秀的對手。真的,容秀離了她,自力更生照樣能活,興許還能活得更痛快;但她不行,她身邊不能連一個知心可靠的人都沒有——一個都沒有的話,未免太冷太孤獨了。
於是她就恨容秀不是斬釘截鐵做大事的人,成天就知道抱著她那點貞操過日子。
但她又想,也可能是容秀心裡沒仇沒恨,一個心平氣和吃飽喝足的大姑娘,當然不會願意輕易的失身。
自己當初,不也是千萬分的不願意嗎?不也是死去活來的掙扎抵抗過嗎?
希靈沒了法子。
天氣一天一天的涼了,以這幢小樓為中心,希靈漸漸有了自己的勢力范圍。三姨太太對希靈很好,因為覺得她年紀小,成天跟著暴脾氣的少爺混日子,“可憐見兒”的。又因為她像馴獸一樣,真把白子灝摩挲得挺老實,所以三姨太太也放了權力給她,至少,凡是和白子灝有關的家務事,都由她來處理了。
至於葉東卿——葉東卿對白家的瑣事照例是不聞不問。她在家已經做夠了當家人,這一趟出來,更像是休養,順便弄個孩子。
這天早上,希靈覺得有些不舒服,像是得了熱傷風,暈頭轉向的不清醒。白子灝近來新勾搭上了一個女伶,兩人正打得火熱,已經連著三四天沒回家。希靈一點也不寒心,很坦然的讓容秀去通知汽車夫,讓他載著自己去趟醫院。
容秀答應一聲,剛要走,不料迎面卻是遇上了葉東卿。葉東卿像是正閒得渾身難受,聽見希靈和容秀要出門,她來了精神,自己開出一輛汽車,拉著她們就上了路。
待到汽車開到維多利亞醫院門前,希靈不肯再勞動葉東卿,只讓容秀陪著自己進去。容秀答應一聲跳下汽車,緊接著“哎喲”一聲,把腳扭了。
這一下子可是扭得厲害,容秀當即成了個金雞獨立的狀態。希靈很嫌棄的一揮手,自己邁步進了去。
希靈對於自己的健康,素來是很慎重。在得知自己並沒有得熱傷風之後,她捎帶著又把能做的檢查全做了一遍。最後的結果,讓她瞬時間面如土色——她懷孕了,兩個月。
希靈一點也沒想到自己會懷孕。
她的確是連著兩個月沒來月事了,可她的月事向來是神出鬼沒,時常是一個月有一個月無,她自己從未在意過。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她失控似的要打哆嗦——這麼窄的胯骨,這麼癟的肚皮,會懷孕?
完了,機關算盡,原來全算到了自己身上。白子灝的骨肉寄生在了自己的體內,想一想都惡心!那是她的仇人啊!她在心裡畫了天大的一盤棋,一步一步走下去,最後是要讓他到死地的啊!
摸著肚子走出醫院,她還是覺得醫生是診斷錯了。她的小肚子一點肉也沒有,腰身也一如既往,細得露骨。抬頭望向前方的汽車,透過車窗玻璃,她看見葉東卿做個白俄小子的裝扮,一邊吸煙一邊側過臉對容秀說話,容秀俯身向下伸著手,大概正在揉搓腳踝痛處。
這兩個人,都是她的克星。
走到汽車車門外,她敲了敲車窗,然後拉開車門說道:“我還是冷,今天太陽好,我想自己在外面走走,哥哥先帶著容秀回家吧!”
葉東卿仔細看了看她的臉:“你沒事吧?臉怎麼青了?”
希靈勉強笑了一下:“我是在醫院裡凍的,那樓裡沒陽光,特別冷。”
葉東卿很瀟灑的一點頭,關閉車門發動汽車,嘟嘟的駛上了馬路。希靈靠著路邊慢慢的走,恨不得這路無窮無盡,自己一直走下去,永遠不到頭。
“怎麼辦呢?”她發了愁。
她覺得自己和白子灝這個混蛋之間的關系已經是夠密了,那些關系像神經像血管一樣枝枝杈杈牽牽扯扯,一不留神就要長成個血肉相連。她也有感情,白子灝有時候對她好得不得了,她就得在心裡披荊斬棘,把那要相連的血肉斬斷開來。
這已經夠她辛苦的了,再讓她我中有你的給白子灝生孩子,這不就是要她的命?
讓她給強暴她的人生兒育女?開玩笑!
希靈不肯回大帥府,大帥府裡,除了容秀,都是她的敵人。容秀也不是個好東西,她在心裡惡狠狠的想。
信步拐進了一條小巷子,她順著一堵高牆往前走,這高牆不是是哪戶宅子的後牆,牆內的樹上竟然結著通紅的小果子,好不好吃不知道,反正看著像是酸酸甜甜。希靈這對吃向來沒興趣的人,此刻都仰著頭咽了口唾沫。
街上太陽大,這高牆後卻是有陰涼。希靈走累了,又沒有理出頭緒來,於是眼看左右無人,她索性抱著膝蓋一蹲,正好頭上是“一枝紅杏出牆來”,是她天然的一把大陽傘。
從地上撿起一根草棍,她心亂如麻,無意識的在地上亂畫,同時想起了自己在很小的時候走迷了路,蹲在地上邊哭邊等奶媽子來——那時候上邊還有個姐姐呢,姐姐名叫希賢,活到五歲還是六歲來著?總之是個體弱多病的小短命鬼。
一定得想個辦法出來,她對自己說,自己不能便宜了任何人!
然而辦法沒出來,不遠處響起吱嘎一聲,後牆的小門打了開,宅子裡的人先出來了。
出來的人是中等身材,西裝革履,一頭短發上了生發油,一絲不苟的向後梳去。扭頭和希靈打了個照面,希靈不大好意思的站起身,同時發現這人雖然打扮得摩登,其實也得有四十來歲了,相貌倒是不差,大眼睛長眉毛,鼻梁挺拔,眼窩微微的有點凹陷,令人聯想起一只很機警的鷹隼。
這時,小門裡又陸續走出幾名黑衣青年,青年頭上全扣著禮帽,帽簷壓低了,遮住小半張臉。這幾個人隨著那名中年男子,也扭頭望向了希靈,其中一人低聲說道:“老板,這——”
中年男子答道:“這裡有個人,你們不知道嗎?”
黑衣青年一起噤了聲。
中年男子向希靈的方向一揮手,然後轉身走向前方路邊的汽車,而黑衣青年如狼似虎的沖上來,希靈連叫都沒叫出一聲,就被他們捂著嘴也塞進汽車裡去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8:34
第十八章 妄念(三)
一條手巾堵進希靈的嘴裡,沒用人綁,希靈自己就手腳癱軟得動不得了。橫躺在一排大腿上,她的雙手被人攥了住,她嚇得嗯嗯亂叫,然而黑衣青年們不為所動,只有一個人低低的呵斥了一句:“再叫宰了你!”
希靈立刻不叫了,不是被這句話嚇了住,是一眼掃到了他們腰間的手槍。掙扎著再去向上看,她能看到副駕駛座上一個漆黑珵亮的後腦勺——那中年男子端坐著,一直沒回過頭。
汽車開了良久,拐了不知多少個彎,最後停在了一處倉庫門前。希靈抽了抽鼻子,感覺自己是嗅到了河或者海的味道。一名青年把她拎出來,而她的雙手得了自由,立刻拽出了口中的毛巾。卡卡的干嘔了幾聲之後,她帶著哭腔嚷道:“我不認識你們,要錢好說,你們開個價,我一定給!”
黑衣青年不理會,趕著她往黑洞洞的倉庫裡走,希靈見那西裝男子走在前頭,便追上去哀求道:“叔叔,我是白大帥家裡的人,我家有錢,你要多少就給多少,真的,我不騙你!”
中年男子這時一腳已經跨進了大門,轉身望向希靈,他一半在陰,一半再陽。很仔細的將希靈上下審視了一番,他忽然開了口,聲音低沉,居然很動聽:“你說你是誰家的人?”
希靈感覺自己有了生機,連忙伶牙俐齒的答道:“白大帥,白子灝,我是白家的人。”
中年男子扭頭向外,不知對誰做了個手勢,然後轉身繼續走入倉庫:“那你為什麼守在我家門口?”
希靈眼看身後的黑衣青年又擁了上來,只好跟著中年男子往倉庫深處走:“我沒守在你家門口,我只是走路走累了,在那歇歇腳。”
中年男子聽了這話,沒再出聲。倉庫空曠陰涼,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暗沉沉的堆滿了木頭箱子,靠近門口處才有一套略整潔些的桌椅。中年男子坐了下來,姿態泰然,有人不知從何處給他端來了一壺熱茶,他倒了一杯,依然沒說話,只向著希靈的方向一遞。
希靈接過了那杯熱茶,因為怕茶裡有毒,所以不敢真喝,只捧了暖手。而那男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小小的啜飲了一口。
“別怕。”他忽然開了口:“你若真是白家的人,我自然會把你平安護送回去。你若不是——”
他停頓了一下,希靈恐慌的瞪著他。短暫的沉默過後,希靈忍不住問道:“不是的話,你怎麼樣?”
男子一撩西裝下擺,從腰間抽出一把手槍。慢條斯理的抬手舉槍瞄准了希靈,他輕輕一點槍口:“啪!”
然後把手槍拍在桌子上,他垂眼一笑,又喝了一口熱茶。
希靈暗暗的做了幾個深呼吸,恐慌的情緒漸漸淡了些許,也許是深呼吸的作用,也許是那男子方才的一笑挺溫和,不像是立刻要殺人的樣子。
男子慢慢的喝完了一杯茶,然後開始盤問希靈。
“你是白家什麼人?小姐?太太?”
這個問題讓希靈第一次為自己的身份羞愧了:“我是……我是白子灝的姨太太。”
男子點了點頭,又問:“既是白少爺的姨太太,怎麼一個人跑到我家後門歇著去了?”
希靈低下頭:“沒什麼,就是隨便走走,今天天氣好,我散散步。”
男子搖搖頭:“這可不像實話。”
“是……是我心情不好,我就偷著跑了出來。”說到這裡,希靈抬起頭向他擺了擺手:“你別誤會,我就是在大街上走一走,晚上還是要回去的,我不是要和誰私奔!”
男子沒有笑,由著她說。她說完了,他也不再問。倉庫的大門開了,一名青年小跑著進了來。在男子身後彎下腰,他眼睛盯著希靈,嘁嘁喳喳的向那男子耳語了一番。
男子一邊聽一邊點頭,等青年報告完畢了,他站起身,一邊抬手去系西裝上衣的扣子,一邊對著希靈一點頭:“白太太,很抱歉,是我誤會了。現在我派人送你回府,改天再登門當面道歉。”
希靈懵裡懵懂的搖了搖頭:“不,不用你登門,你送我回家就好了。”
希靈出門上了汽車,雖然一路上開汽車的是汽車夫,她自己一直是個端坐的狀態,然而經過了這一場驚魂,她的確是有了點屁滾尿流的感覺。
在離著大帥府一條街遠的地方下了汽車,她小跑著回了家。今天自己是遇上了什麼人物,她不知道,總之不會是善類。那些人若是在倉庫裡把她殺了,白家的人大概是連自己的屍首都找不到。
慌裡慌張的回了房間,她一撲撲到了大床上。一點一點的回過神來,她翻成仰面朝天的姿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白子灝不會是她的歸宿,所以她不能給白子灝生孩子,一旦生了白家的孩子,她的心就該軟了,就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可是那怎麼行?白子灝現在就已經結了新歡,而出賣了自己的何養健人在北京,依然做他家大業大的何大爺。
希靈沒想出主意來,於是索性沉默到底,什麼都不說。她知道世上是有打胎藥這種東西的,但她不敢吃,她知道自己的身體禁不住任何猛藥。
如此又過了兩個多禮拜,白子灝玩膩了女伶,又回到家裡找他的“小妹妹”,和希靈好了兩三天,他拍拍翅膀,又飛走了。
飛了七八天,因為這天白大帥要在家大請客,所以他倦鳥歸巢,才又回了來。對於父親主持的宴會,他的興趣並不大,完全是因為最近外面沒什麼有趣的熱鬧,所以他“沒魚蝦也行”,肯回家露露面幫幫忙。到了傍晚時分,宴會在大帥府的前頭大廳裡開始了,希靈強打精神,也走過去四處看了看。
到了這個時候,白大帥沒法子挽著寵臣容少珊出來見客,只好重新啟用了三姨太太。希靈遠遠的看著,忽然有一只手從後方摸了摸她的頭發,隨即白子灝風一樣的從她身後走出來,且走且說道:“陸克淵來了,我跟他說兩句話,然後咱倆出門兜風去!”
希靈沒聽懂,就見他一邊大踏步的走,一邊抱拳向前拱手,高聲大氣的笑道:“陸老板!歡迎歡迎!你可有日子沒來我家裡啦!”
話音落下,希靈也看見了他口中的陸克淵。一看之下,她可真是嚇了一跳!
這個陸克淵,她認識,就是那天把她綁到倉庫裡的中年男人!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8:44
第十九章 斗志(一)
希靈不知道這個陸克淵是何方神聖,但他既然有資格登大帥府的門,白子灝這麼想出去玩,都要抽時間和他打個招呼,可見他絕不是平凡的富家翁。
悄悄的後退了幾步,希靈想要早早的避開,權當不認識他。不動聲色的退到一道游廊下,她想自己這一回可算是藏得徹底,別說陸克淵,大概連白子灝都甩掉了。
然而,游廊盡頭人影一閃,正是陸克淵信步走了過來。
陸克淵絕不是為她來的,她看得出,因為她嚇了一跳,陸克淵一抬眉毛,也是同樣的驚訝。但是她沒躲,他的腳步也沒停。徑自走到她面前,他很平淡的問道:“心情好點了嗎?”
希靈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自己上次對他講過,自己是“心情不好”,所以才一個人蹲到了他家的後牆腳下。遲疑著思忖了一下,她沒有想出什麼漂亮話來,情急之下,她索性說了實話:“沒有。”
陸克淵也不微笑,也不同情,只說:“上次誤會了你,我很抱歉。若是有什麼事情可讓我陸某人效勞的,請盡管開口,不要客氣。”
希靈現在很需要一個醫生來除去自己腹內的小生命,可陸克淵顯然不是婦科聖手,既然如此,她也就沒什麼可勞駕他的了。至於上次的虛驚——她現在一肚子心事,也沒有精神再去記這小仇了。
於是,她只對著陸克淵搖了搖頭。
陸克淵又看了她一眼,然後轉身要走。希靈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一個挺要緊的問題:“喂!”
陸克淵回了頭,探究的看著她。
希靈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呀?”
陸克淵略一猶豫,隨即答道:“壞人。”
然後對著希靈微微一躬身,他向前繼續走去了。
希靈留在原地,發起了呆。
希靈也覺得陸克淵會是個壞人——好人不會是他那個做派,更不會說綁人就綁人,說拔槍就拔槍。
但這壞人身上有股子通情達理的勁兒,讓希靈很想和他談談。容秀雖然對她好,但是傻好傻好的,不是她的知音;希靈想憑著陸克淵的年紀和身份,他一定不會對自己的毒辣念頭大驚小怪,也一定不會被自己那些層出不窮的鬼主意嚇住,更不會目瞪口呆的說自己是“瘋了”。
他是壞出了大名堂的壞人,一定比自己壞得多!
很不甘心的,希靈又溜回了前頭大廳。
她對陸克淵忽然產生了天大的興趣,甚至她想,即便不能再和他搭話,那麼看看他的長眉毛大眼睛,也是件怪好玩的事情。其實他那相貌是偏於陰森的,眉毛是斜飛著的兩道鐵筆鋼劃,黑壓壓的迫著兩只大眼睛——年輕時必定是很漂亮的大眼睛,現在不年輕了,但也依然殘留著青春的輪廓與影子。
然而,她沒有找到陸克淵。陸克淵仿佛純粹只是過來露一次面,並沒有真正赴宴的興致和時間。她在人群中豎起兩只耳朵,想要捕捉有關陸克淵的片言只語,可惜,也沒有人指名道姓的談論他。
後半夜,宴會結束,貴客們絡繹的散了,白子灝也回了房間,進門見了床上的希靈,他牢牢騷騷的罵道:“真是爛泥扶不上牆,好容易今天高興,想帶你出去溜溜,你可好,自己跑回來睡上了——你怎麼就那麼愛睡?”
希靈坐起身,擁著棉被答道:“我實在是累得撐不住了,你也知道,我這些天一直是不舒服。”
白子灝一屁股坐在床上,兩腳一蹭脫了皮鞋:“怎麼?要學老三,也當個藥罐子?”
希靈聽了這話,有些委屈,低聲嘀咕道:“你當是我自己樂意?我要是能做主,我早就——”
白子灝盤起一條腿轉向了她:“你早就怎麼樣?你想干什麼?”
希靈“咕咚”一聲滾到床裡,拉起棉被兜頭蓋住了自己。其實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她也曾被白子灝哄得真高興過,不過那樣的時候太少,大部分時間裡,她對他都是懷恨在心,此刻尤甚——這條不通人性的公驢種馬,翻臉如翻書,他心平氣和的時候,她是小寶貝小妹妹,一旦他有了絲毫的不如意,她立刻就會變成挨罵的靶子。
她完全相信,再過幾個月,等自己的新鮮勁徹底褪干淨,白子灝就會對自己動武了。自己的待遇,不會比前頭那四個更美好。
希靈賭著氣睡了一覺,夢見了陸克淵。
她在夢裡是個局外人,用一雙冷眼,旁觀著坐在空曠倉庫裡喝茶的陸克淵,因為知道自己是人在夢中,所以很納罕,心想怎麼夢見他了?夢見的應該是大哥呀!
她在夢裡倒不是那麼的苦大仇深,想起何養健,也還肯喚一聲“大哥”。
一覺睡到天明,她扭頭往一旁看,看到了正在酣睡著的白子灝。白子灝睡得很香,微微張了嘴打小呼嚕,平心而論,他這睡相並不丑陋,然而希靈仇人眼裡出東施,就覺著他和一頭豬也差不許多。
沒等她對這頭豬品評完畢,白子灝忽然一蹬腿,睡驚了。
迷迷糊糊的睜了眼睛,他從鼻子裡哼出話來:“醒得這麼早?”
希靈沒理他,只自顧自的思索了片刻,末了耐著性子歪在他面前,柔聲說道:“子灝,你想不想要個孩子?”
白子灝繼續從鼻子裡往外哼:“不急,我還是個孩子呢!”
“那假如——假如啊,我要是有小孩子了呢?”
白子灝把臉埋進枕頭裡蹭了蹭:“放屁,就你那小狗肚子,下個蛋估計都費勁!”
“假如嘛!假如有了呢?”
“有就生!那還能怎麼樣?”
“東弟——東哥——她不是想要個孩子帶到關外去嗎?”
“她那也是瞎扯淡!”
“那你告訴人家呀!我看東——她真是心心念念的等著呢!畢竟是夫妻一場,你別讓人家傻等呀!”
白子灝這回睜了眼睛:“她住她的,我又不和她睡覺,這也礙著你的眼了?非得讓我成個孤家寡人,你才願意?”
希靈一驚:“我什麼時候讓你成孤家寡人了?”
“占了便宜你就偷著樂吧,別逼著我把話說透。你是不是看見東弟之後,覺得自己有扶正的希望,就開始跟我耍起夫人的手段了?真他媽的,我早就說過,天下的女人,不管是老娘們兒還是小娘們兒,都該一天三打三天九打,你對她好了,她就往你頭上爬!”說到這裡他將腦袋往枕頭下面一拱:“別煩人了,讓我好好睡一覺!”
希靈一言不發的爬下了床,趿拉著拖鞋直奔了浴室。
這些天她內憂外患,已經有了點顧頭不顧尾的意思,但是今天,她仔仔細細的洗了個熱水澡,重新用脂粉給自己描畫出了一張花瓣似的小臉蛋。
白子灝的一頓亂罵反而讓她恢復了斗志——發愁上火是沒用的,至於肚裡的孩子,你說它是冤孽,它就是冤孽;你說它是籌碼,它就是籌碼!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8:52
第十九章 斗志(二)
希靈不再心急火燎的惦記著墮胎了。對於這塊骨肉,她的確是厭惡的,不過讓她厭惡的人和事太多了,她既不能殺盡天下礙眼之人,那麼容忍一個小生命在自家肚子裡住上十個月,應該也能做得到。
她甚至打好了算盤——如果這孩子能夠平安降生,那麼自己就要讓它物盡其用;若是到時局勢有變,它沒用處了,也好辦得很,可以丟給容秀,或者丟給白子灝葉東卿——總而言之,誰要給誰,野狗肯要也可以叼去,反正她不管。
毒辣辣的盤算好了,希靈去向白子灝攤了牌,她說:“子灝,我懷孕了。”
白子灝有獨特的吸煙方法,可以吸至七竅生煙,乍一看像是要著火:“你?”
希靈懶怠看他,於是垂下睫毛,做楚楚可憐狀:“上次傷了風去醫院,我做了個全身的檢查——起初我也不相信,可是這幾天……”她喃喃的說話:“我感覺,可能是真的。”
白子灝上前彎腰,輕輕的摸了摸她的肚子,真驚訝了:“不會吧?這麼小的肚子!”
希靈嚶嚶的說:“你帶我再去醫院瞧瞧吧!”
白子灝一個電話打出去,叫來了一中一西兩名醫生,經過兩名醫生先後的診斷,希靈得知,自己那肚子裡,是千真萬確的躲著一條小生命了。
消息一傳出去,三姨太太等人立時樂開了花。希靈全然不知母性為何物,但又不能哭喪著臉,只好也跟著強顏歡笑。頂高興的是容秀——容秀旁觀了這麼久,感覺白子灝也就和一般的紈褲少爺差不多,並不是特別的混賬,而希靈如今一身邪氣,要是生兒育女後真能收了心好好過日子,也不失為一條好路。希靈當著眾人的面,且由容秀快活,等眾人散了,房內只剩了她們兩個了,希靈攻其不備,又狠掐了容秀一把。
“笑!笑!笑!”她質問容秀:“是不是以為我懷了孩子,你就安全了?再笑就把你賣掉!”
容秀小聲說道:“我知道他是不合你的心,可是等孩子一出來,他做了爸爸,自然就和原來不一樣了。”
希靈想了想,隨即仰頭問道:“那你爹呢?他都當了十七年爸爸了,怎麼還是那個樣子啊?”
容秀登時氣結:“他——他那樣的不也是少有嗎?”
這時房門一開,白子灝走了進來。希靈一眼就看出他是有話要說,便對著容秀一抬下巴,讓容秀出了去。
白子灝到了何時都是揮灑自如的,今天卻是尷尬了。坐在床邊清了清喉嚨,他吞吞吐吐的說明了來意。
他這來意不是他一個人的意思,裡面也有白大帥的命令。葉老頭子救過白老頭子的命,白大帥花了葉家小姐的嫁妝,白家欠葉家的,已是無疑。現在姓葉的兒媳沒事就找姓白的公公喝酒,喝酒的時候非常恭敬,非常講禮數,用上奏章一樣的語言提醒白大帥自己此行的目的。而白大帥無言以對。
為了盡快把這位前朝武將一樣的兒媳送回關外老家,白大帥決定犧牲一個孫輩,把希靈的孩子送給葉東卿帶走。其實白大帥還另有一點私心——他認為憑著希靈那樣的小體格,想必也生養不出威武健壯的孩子,若是這回她生了個女兒,鑒於丫頭不如小子值錢,那麼自己這報恩的代價則是更低了幾成。再說兒子剛二十多歲,既然能讓希靈生,自然也能讓其他的黃花大姑娘們生——外頭那四個女人沒生,想必是因為她們來路不正、不是黃花大姑娘的緣故。
所以,白家父子一致認為,這筆買賣,做得過。
但話說回來,母子連心,他們這麼干,也有些冷血,所以白子灝此刻在希靈面前矮了半頭,底氣也有些虛。
“將來我們再生嘛!”他極力的想要逗希靈笑:“有多少生多少,東弟走了,你將來就是大帥府裡的當家奶奶!我白子灝把話放在這裡,將來你想怎麼樣,你就怎麼樣,我再讓別的女人爬到你頭上,我是只鱉!”
希靈,因為實在不知道一個女人此刻應該作何反應,所以低頭捂住了臉。她心疼的不是孩子,她憤怒的是自己又被人剝削了!
上次被剝削的,是貞操的價值;這次被剝削的,是生育的價值。
幸好,此一時,彼一時。
此時的希靈沒有連哭帶鬧,她木然的聽白子灝繼續說了下去——為了堵住外人的嘴,白子灝打算把她送到外面住幾個月,在這期間葉東卿會墊個假肚子,反正希靈懷孕的消息還沒有擴散開,只有三姨太太幾個人知道。
等到希靈把孩子生下來了,葉東卿把假肚子一撤,立刻帶著孩子回家鄉。從此兩家干淨利落,一個在東北當土豪,一個在華北當軍閥,遙相呼應,還是一對合作伙伴。
白子灝把話說完,沒問希靈“行不行”,因為自己知道,希靈這回是不行也得行。
於是希靈在一個禮拜之內搬了家,這可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她想到自己的孩子會成為白葉兩家人的目標,可沒想到自己會因為懷孕,而離開大帥府。
新居位於英租界,是一座很漂亮的小洋樓,洋樓兩旁也都是富貴的體面人家。樓內陳設堪稱華麗,僕役門房俱全。容秀跟著希靈搬了過來,一手提著希靈的首飾箱子,一手拎著一網兜紅蘋果——容少珊聽說她要跟著姨奶奶搬家,忽然父愛發作,給她買了許多身價高昂的漂亮蘋果。
現實打了她的臉,她現在再也不敢對著希靈誇贊白子灝了——她不知道希靈此刻會是何種心情,於是什麼都不敢說了。
希靈沒什麼心情。
白子灝連著住了兩天之後,就以回家看爸爸為由,一去不復還。他不在,希靈也不想,反倒是覺得很清靜,只是心裡的恨意又加了一層,因為她好容易才進了大帥府,本想要設法鬧他個雞犬不寧家破人亡的,沒想到人家的日子沒受影響,自己反倒是灰溜溜的又滾了出來,肚子裡還揣了個崽子。她自認是精明到家的人物,忽然間的失敗至此,她不甘心。
抱著膝蓋坐在樓前的台階上,她因為不能從早到晚的一直懷恨,所以偶爾也分神豎起耳朵,聽聽左鄰右捨的動靜。左鄰住著一戶白俄富翁,家裡有女人沒孩子,大部分時間都挺安靜;右捨住了位下台大官,家裡天天開賭局,麻將牌嘩啦啦的從晝響到夜。希靈獨坐在動靜之間,“此恨綿綿無絕期”,但是依然很精致的打扮著,像個洋娃娃成了精,也不顯肚子。
偶然有一天,在麻將牌聲之中,她忽然聽見了左鄰傳出了幾聲男子的笑。其中有一聲很熟悉,竟然有點像是陸克淵的聲音。連忙湊到庭院圍牆旁,她透過花牆的孔洞向那邊張望,然而隔壁院子裡並沒有人。
希靈警惕的等待著新聲音,等了良久,左鄰始終安靜。她忍不住了,也不指名道姓,只尖著嗓子喊了一聲:“叔叔!”
她想碰碰運氣,反正除了她和陸克淵之外,別人也不知道她喊的是誰。
如果房裡的人真是陸克淵,那麼她想他應該能聽出自己的聲音,他的記憶力那麼好。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9:00
第二十章 知音(一)
希靈純粹只是叫一聲試試,並沒希圖著真從鄰居家裡叫出個陸克淵來。至於叫來陸克淵要干什麼,她也沒有想。
眼睛湊到花牆孔洞上,她等了片刻,一邊等,一顆心一邊降溫——沒有人出來,她真是聽錯了。
後退幾步坐回原位,她百無聊賴的回頭看了幾眼,不知道樓裡有沒有人聽見自己方才那聲“叔叔”。容秀現在是徹底老實了,像愧對了她似的,她說東,容秀不敢說西,她只是怕其余的老媽子不安分,會對著白子灝嚼舌頭。
可就在這時,左鄰有動靜了。
兩個男人走了出來,一個是粗啞的白俄喉嚨,舌頭打著嘟嚕說中國話,說得中國人也聽不懂,俄國人更聽不懂。等到白俄喉嚨長篇大論完畢了,一個偏於低沉的中國嗓子發了聲音:“小事情,不必謝,請留步吧!”
希靈“忽”的一下子又撲向了花牆。用四根手指伸過孔洞扒了住,她回頭望自家門內看了一眼,隨即壓著聲音又喚了一聲:“叔叔!”
然後她收回手指換了眼睛。一只眼睛望過去,她和陸克淵對視了。
陸克淵微微俯了身,給了她一只陸氏獨有的大眼睛——眼角已經有了淺淺的紋路,然而黑眼珠很大,瞳孔中有深不可測的平靜。這一次,他沒有再彬彬有禮的稱她一聲“白太太”,而是像雙方約好了一樣,他毫不意外的等待她的下文。
可是希靈並沒有預備下文。短暫的沉默過後,她急中生智,隨口找了一句話說:“我現在搬到這裡住了。”
陸克淵問道:“為什麼?”
這三個字問得好了,問出了希靈滔滔的心事,然而隔著一堵牆,當著一個人,她沒辦法通過孔洞和他長篇大論。慌慌的又想了想,她最後說道:“你到街角的船長咖啡館等我,我馬上就到!”
陸克淵垂眼一點頭,依舊是不驚訝,直起身便又和那白俄並肩走出大門外去了。
希靈瞬間來了精神!
陸克淵絕不是天津衛最厲害的人物,起碼他絕不如白大帥厲害。白大帥手裡有千軍萬馬?他有嗎?
但希靈對他“心向往之”。白大帥攻城掠地的功績,她不崇拜;陸克淵干脆利落的一拔槍,卻是猛的震住了她。跑回樓上專門的化妝室,她對著鏡子補了一點口紅,然後一邊下樓一邊喊容秀,讓容秀跟自己出門走走,順便到咖啡館裡買盒蛋糕回來。
容秀答應一聲,小跑著跟上了她。把一頂厚呢子小黑帽扣上了她的腦袋,容秀說道:“你慢點走!仔細抻著!”
說完這話,她又把長手套遞給了希靈。希靈把自己的小皮包往容秀懷裡一扔,戴了手套出了大門。停下腳步做了個深呼吸,她忽然有些緊張。
“我要去船長咖啡館見個人。”她不看容秀,且行且說:“別怕,不是何養健。”
容秀緊跟慢趕:“那是誰?讓她到家來不好嗎?”
希靈橫了她一眼:“你別管,總之到了館子裡,我讓你怎麼樣,你就怎麼樣,別和我廢話!”
容秀不言語了,因為前方就是街角,她再饒舌,也是無用了。
船長咖啡館是個大而馬虎的番菜館子,因為飯菜不好不壞,所以客人也總是不多不少。一名西裝青年站在門口,雙手插兜東張西望,忽見希靈走過來了,他立刻迎上前來,低聲說道:“老板已經到了,請跟我來。”
希靈伸手一扯容秀,讓她自己在大堂裡吃些咖啡點心,然後不等容秀回答,她徑自跟著青年走向了雅間。
在雅間裡,她看到了陸克淵。
陸克淵坐在主位上,雙手環抱在胸前。咖啡館裡白天也開著電燈,燈光自上傾瀉向下,陸克淵的領帶夾和懷表鏈就一起閃閃爍爍的反了光。希靈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潔淨的、骨節分明的一雙手,襯衫袖口雪白,中指上的鑽石戒指和袖口上的鑽石袖扣配了套。忽然間的,希靈發覺他其實也並沒有那麼的紳士派,他這一身富貴相中,藏了鋒銳的野氣。
陸克淵似乎並沒在意她的審視,對著她一欠身,他說:“請坐。”
希靈在他對面坐了下去,一顆心跳得有點亂。
門外的西崽送進了菜牌子。希靈沒有看,只要了一杯咖啡。陸克淵卻是正正經經的點了一份大菜。等西崽退出去後,陸克淵忽然對著希靈笑了一下:“這個地方選得很好,我正好餓了。”
希靈喜歡他的笑,難得有人能像他笑得這樣可親:“沒想到,我們會又見面。”
陸克淵看著她,沒說話。
希靈低頭舔了舔嘴唇,又道:“如果不是搬出了大帥府,我見你也沒這麼容易。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
陸克淵反問道:“想見我?”
希靈登時窘迫了——自己方才那話說得太親了,滿口“你”呀“我”的,聽著好像深宅大院裡久曠了的姨太太,話裡有話的想要勾引男人。
幸而這時西崽進來送了咖啡大菜。陸克淵拿起小銀夾子,先給希靈夾了一塊方糖放進咖啡裡,然後看著希靈又問:“一塊夠嗎?怕不怕苦?”
希靈無言的搖了搖頭。
陸克淵也不多勸,低頭開始切割自己盤內的牛扒。連吃了兩大口之後,他抬起頭,這才又問道:“有話對我講,是不是?”
希靈垂著眼睛盯著咖啡,心裡也知道陸克淵對於自己來講,實實在在還只是個陌生人,但是不知怎的,她就有要和他說說話的感情。
“你說你是個壞人。”她低聲說道:“我想知道,你到底會有多壞?”
陸克淵吃了一口生菜沙拉,又喝了一口熱湯:“不怕壞人?”
希靈搖搖頭:“不怕。”
陸克淵笑了一聲:“說吧,想讓叔叔為你干什麼?”
希靈答道:“我不要你幫忙,你也幫不了我。我只想和你說說話。”
陸克淵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然後放回懷表拿起刀叉,看著希靈說道:“我給你三十分鍾。”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9:09
第二十章 知音(二)
希靈很有選擇的,向陸克淵倒了一通苦水。
陸克淵邊吃邊聽,飯量倒是很可觀。最後放下刀叉推開盤子,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然後抬頭面對了希靈:“白太太,你對我說了這麼多秘密,不怕我去告訴白子灝嗎?”
希靈一搖頭:“不怕!”
陸克淵來了一點興趣:“為什麼?”
希靈答道:“白子灝有疑心病,只要你話一出口,他就會認定你是我的情夫。”
說到這裡,她小小的抿了一口咖啡:“我有身孕,我的孩子價值重大,他暫時不能奈何我,別無選擇,只好先和你拼命。”
陸克淵一笑,又道:“我當初說過,你將來有什麼事情找我,我一定效勞。這話現在依然有效,你可以提要求了。”
希靈又一搖頭:“我不是來求你幫忙的,現在你幫不了我。”
陸克淵略一思索,卻是說道:“你要干什麼,就盡管放開手腳去干。如果干壞了,可以來找我。”
說完這話,他從衣袋裡抽出一支鋼筆,擰開筆帽在賬單後寫了一串數字:“我不出天津,你打這個電話,一定能找到我。”
希靈反問道:“要是干好了呢?”
陸克淵把賬單遞給了她:“干好了更好,我本來也不喜歡攙和人家的家務事。”
希靈把賬單接過來,折好了塞進小皮包裡。然後抬頭注視著陸克淵,她忽然問道:“我想變成你這樣的人,我該怎樣做?”
陸克淵掏出懷表看了看,然後起身說道,聲音輕而斬截:“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然後他垂眼和希靈對視了一瞬。希靈仰臉望著他,忽然發現自己的眉眼和他有點像。
怪不得她看他親切。
在回家的路上,容秀沒說什麼。等進了家門,她才悄悄問道:“你去見了誰?”
希靈答道:“一個——應該是個大混混。”
“啊?你什麼時候認識了那種人?”
“早就認識了。”
“你見那種人干什麼?”
“我打算生完孩子就去闖江湖,所以提前向人家討教討教。”
“別鬧了,你告訴我。”
希靈坐在化妝鏡,從頭發上取下一枚蝴蝶型小發卡:“放心,我不會因為白子灝對我沒了興趣,就和哪個男人跑掉的。”
然後她對著鏡子左偏偏臉,右偏偏臉,不知不覺的忘記了容秀的存在,她自言自語的嘀咕:“沒錯,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沒人知道這句模稜兩可的話,在希靈心中究竟有著何等含義。反正在接下來的時日裡,希靈的確是活得安穩了許多,無事時也不抱著膝蓋坐在外面吹秋風了。
白子灝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他只會欣賞少女的美,可少女一旦懷了身孕,那就像是身份變了質。越來越顯懷的希靈在他眼中有了幾分陌生,畢竟他當初所愛的人,是個楚楚可憐的小妹妹,不是楚楚可憐的小媳婦。
他不來,希靈也不鬧。她那體質與眾不同,懷了和沒懷一樣,只見肚子慢慢的隆起,妊娠的反應絲毫沒有,也不吐,也不饞。肚子的尺寸也遠遠小於其她孕婦。冬天穿上裙子和大衣,她瘦骨伶仃的站在院子裡,還是當初那個小女孩的背影。
冬天過去了,春節希靈和容秀一起過,白子灝大年初二才來了一趟,也沒過夜。他其實也是有點心虛的,提前也預備出了一車好話來哄希靈——哄不贏了再罵。
然而希靈並沒有向他哭鬧,很平靜的和他吃了頓年飯。
年一過,春就來。希靈的活動受到了限制,因為肚子已經要遮不住,而葉東卿正在大帥府“養胎”。那邊明著養,這邊就得暗著養。
四月份,春意剛剛濃起來的時候,希靈把孩子生下來了。
在那之前,她一點生產的征兆都沒有,算日子也還差著兩三個月,所以合家上下,沒有一個人著急。那天成衣店的伙計來了一趟,給她送來了一箱子新制的春裝。這春裝的腰身還是希靈往常的尺寸,細瘦得很,希靈現在穿不進去,但是賊心不死,把連衣裙一件一件的抖開來往身上比量,結果自我欣賞了一個多小時之後,她感覺肚子有些疼了。
她以為自己是吃錯了東西,所以第一反應是直奔了抽水馬桶。在馬桶上坐了十多分鍾,她覺出了不對勁。起身向前走了兩步,她想要開口喊人,然而腹中猛的一陣墜痛,她身不由己的就坐了下去。
容秀端了一碗蓮子羹上了樓,本意是要讓她吃點喝點,哪知道推門一瞧,發現她仰臥在地上,已經把個孩子生出了一半。也沒有多少羊水,也沒有多少鮮血,希靈生了個大耗子似的東西,大耗子一身紅赤赤的嫩肉,容秀嚇傻了,希靈疼傻了,大耗子自己擠出了“吱”的一聲,算是它在人間的第一次發言。
一口氣“吱”出來,緊接著吸回第二口氣,大耗子活了。
這麼一只耗子似的東西,換只貓來生也不會費勁,所以希靈躺在床上,自己感覺著,並沒有十分的虛弱。
耗子是個帶把兒的小子,因為早產了兩個多月,能不能活下去還是疑問,所以醫生駐扎在了此地,隨時預備著搶救孫少爺。白大帥聽聞希靈生了個男孩,有些惋惜;及至聽那男孩類似耗子,他又慶幸——幸好是只耗子,要是個白白胖胖的好小子,那他怎麼捨得把長孫當人情送給葉家?
葉東卿也很慶幸,因為肚皮已經被棉墊子捂出了痱子。
報喜的電報發回了奉天,八十歲的葉老爺子果然大喜,立刻就想過河拆橋,讓女兒領著外孫拋棄女婿回家來。於是葉東卿向老爹允諾,說再等兩個月天氣暖和些了,就立刻抱著孩子坐火車回去。
兩個月的工夫,足夠那個早產耗子長出人模樣了。
希靈像模像樣的做起了月子,生平第一次理直氣壯的不修邊幅。白子灝來了幾次,葉東卿也來了幾次,兩個人都不是愛孩子的,過來探望她們母子,純粹只是出於禮節。希靈倒是轉了性,雖然是一滴奶水也沒有,但她天天抱著耗子不松手。容秀想起耗子的命運,忍不住要落淚:“你抱他干什麼?抱得有了感情,分離的時候怎麼捨得?你把他給奶媽子抱去,你別看他。”
希靈卻是搖了頭,不但自己搖頭,而且對容秀下了命令:“從今天起,你哪也別去,就專門在這屋裡呆著。我醒著,用不著你;我睡了,你幫我看著孩子。你不許出屋,孩子也不許出屋,聽見沒有?!”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9:23
第二十一章 殺機(一)
容秀以為希靈是對孩子有了感情,不由得開始對著她長吁短歎。然而歎了沒有幾個小時,她又發現不對勁:希靈不許那孩子離了她的眼睛,然而嬰兒偶爾哭一聲叫一聲,她也全然不關心。
容秀雖然不是那孩子的媽,可是大耗子偶爾咧咧嘴瞇瞇眼,都能讓她感覺又可笑又可愛。有一天,大耗子可能是身上挺舒服,吱吱的笑了一氣,他吱吱的笑,容秀嘻嘻的笑,一邊笑一邊推了希靈一把:“你看看你兒子呀!沒人搭理他,自己樂上了。”
希靈正靠著個大枕頭閉目養神,聽了這話,她懶洋洋的不屑一顧:“那有什麼好看的?”
容秀一直摸不准希靈的心思,問她她又不說,所以干脆不管她,自顧自的抱了大耗子來回輕輕的走。大耗子沒有正經名字,白子灝要他就是為了送給葉家當回禮的,他自己也不做臉,生了個耗子樣,所以白子灝並不在他身上太用心,提起他來,就只含糊的叫一聲“兒子”。希靈則是更惡劣,直接稱他為大耗子——有時候心情好,也肯對他有點愛意,叫他一聲小耗子,因為小耗子畢竟是比大耗子更可愛些。
容秀也叫他小耗子,因為賤名好養活。她已經滿了十八,也到了結婚生子的年齡,然而良人連影子還沒有,她自己也存了一輩子做老姑娘的思想准備——她是自力更生的姑娘,不靠男子養活,所以嫁得若是不好,那就還不如不嫁。
自己沒孩子,她就喜愛上了希靈的孩子,對小耗子看慣了,也不覺得他丑。希靈從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仿佛是急於養精蓄銳,毫無母性可言,小耗子便長在了容秀的懷裡。
如此又過了一個月,小耗子果然是有點人模樣了。
有了人模樣的小耗子漸漸顯出了漂亮的模子,居然濃眉大眼,眉毛是白子灝的,眼睛是希靈的。白子灝半個月沒來,來了之後一看小耗子,當場“哎喲”了一聲,被驟然出落了的兒子嚇了一跳。
然後他伸手從容秀懷裡接過了小耗子,想要仔細看看,小耗子對他“嘎”的笑了一聲,大眼睛被長睫毛密密的簇擁著,像是要用睫毛刺誰一下。
於是,白子灝就再次“哎喲”了一聲,然後轉向希靈,露出了幾個月來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臉。
“行啊!”他對希靈說話:“小狗肚子挺會生啊!”
希靈隨隨便便的生了個耗子,然而正正經經的坐了個月子。一輩子沒這麼滋補休養過,她的臉上居然有了真血色。走到白子灝面前,她伸手把小耗子抱回來交給了容秀:“你不會抱,仔細把他弄哭了。”
容秀抱著小耗子在臥室裡玩,希靈和白子灝下樓在客廳裡坐了,白子灝一邊喝茶,一邊搖頭歎了口氣:“真的,剛才一看見兒子這麼好,我有點捨不得了。”
希靈問道:“捨不得……還有反悔的余地嗎?”
白子灝放下茶杯向後一靠,用力的搓了搓臉:“不是我想給,自己的兒子放到別人家裡養,是個人都不能願意。我是沒辦法。其實東弟那樣的,就該招個上門女婿,她跟我真是一點都不合適。”
希靈也跟著歎息了一聲,隨即說道:“你對我做的承諾,還算數嗎?”
白子灝睜開一雙倦眼,疑惑的望向了她:“嗯?”
希靈微笑著加重了語氣:“承諾。在我離開大帥府之前,你對我做的承諾。”
白子灝立刻點了頭:“算數算數,當然算數——我答應你什麼了?”
希靈答道:“你讓我做大帥府裡的當家奶奶。”
白子灝抬手撓了撓短發,眼睛睜大了:“家裡是三姨娘管事呀!”
然後他放下了手:“你想回家,那沒問題。什麼時候走都行,正好東弟那邊也急著回去,趕緊把她打發回家,也算我完成了一樁任務。我知道你這回有功,我給你記著呢!回去你要什麼我給你買什麼。”說到這裡,他對著希靈一笑:“我看街上有人開紅汽車,鮮紅珵亮的,挺出風頭。給你買一輛,要不要?”
希靈站了起來,對著白子灝微微一笑:“不,區區一輛汽車,我還看不到眼裡去!到底要什麼,我得好好的想一想。你也別急著把兒子交給葉東卿,兒子早出了娘胎兩個多月,現在也不過和人家剛生的孩子一樣,還弱著呢!”
說完這話,她轉身往樓上走。白子灝看著她的背影,愣了愣,然後大聲喊道:“小丫頭,別獅子大開口啊!你今天到底回不回去?我這幾天挺忙,可沒有時間總過來瞧你!”
希靈回頭問道:“你忙什麼?”
白子灝答道:“老頭子要去趟河南,這一去八成要開戰。老子不在家,我這當兒子的不就得多辛苦點嗎?說吧,你是今天跟我回去,還是等下個月老頭子回來了,我再來接你?”
希靈在樓梯上停了停,腦海中瞬間閃過了無數個念頭。短暫的思索過後,她背對著白子灝答道:“那我還是今天回去吧,在這裡住了小一年,我真是住膩了。”
傍晚時分,天蒙蒙黑的時候,希靈拎著自己的首飾箱子,容秀抱著小耗子帶著奶媽子,幾個人輕裝上車,坐著白子灝的汽車回了大帥府。
盡管孩子是她生出來的,但孩子名義上的母親是葉東卿,所以她不能公然的抱著孩子回來——當然,這種事情再隱瞞也不會瞞成天衣無縫,不過葉東卿在大帥府裡也住不久了,知道秘密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於是希靈像個賊似的,在夜色中回到了自己先前住過的那幢小樓。
三姨太太過來瞧了瞧她,和顏悅色的說了許多親熱話,又要多撥幾個老媽子照顧孫少爺,然而希靈搖頭拒絕,只說:“我和他是有緣無分的母子,這幾天累點也不怕。等過了這些天,再想照顧他,都沒有機會了。”
這話說得很悲,讓三姨太太啞口無言。於是小耗子就依然被希靈攥在手裡,旁人連個耗子毛都摸不到。
希靈和小耗子朝夕相處,然而她捫心自問,真是沒愛上這個孩子。
但是讓她把小耗子拱手送給葉東卿,她又是極其的不甘心——憑什麼她懷胎八月,生下來的孩子卻可以被葉東卿白白帶走呢?有人征求她的意見了嗎?難道她是貓是狗、下的崽子可以隨便拿去送人?
有話好商量,欺負人可不行!我沒惹你,你敢惹我?
因為這一點,她連帶著連葉東卿都恨起來了。
葉東卿對於希靈的愛恨,不是很關心。其實從她的本心來講,她連白家全體的愛恨,都不關心。她有她的身份地位,有她的權勢威風,在她的世界裡,希靈再受寵,也還不夠資格和她討價還價——說破天去,不也就是個姨太太嗎?
對於紈褲少爺白子灝,她也有點鄙夷,只是表面上不露。眼看天氣越來越暖了,小奶娃簡直可以光著屁股曬太陽了,她有些不耐煩,開始催促白子灝交出孩子,她好回家。
白子灝毫無意見,當即去向希靈轉達了太太老弟的意見,然而碰了個釘子。
希靈不肯交出孩子,因為白子灝先前所做的一切承諾都沒有兌現——她並沒能取代三姨太太、成為大帥府裡的總管事。
白子灝一聽就急了眼,要不是來自河南的一封電報擾了他的豪興,他那一腳就要踹到希靈肚子上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9:33
第二十一章 殺機(二)
白大帥在河南戰場上,大腿中了流彈。
他活了四五十歲,也是身經百戰的老將了,子彈穿過腿上肉最厚的地方,本來不算重傷,可是天氣熱,他又上火,而且也真是上了點年紀,不比當年的剽悍,所以不疼不癢的連發了幾天燒之後,他就昏昏沉沉的躺下了。
炎熱的天氣裡,他那條老腿上的槍傷迅速惡化,身邊得力的心腹想要把他先送回京津來,可是前方戰況激烈,敵軍炸毀了白部的好幾列火車——包括一輛裝甲列車。那輛列車是白大帥的座車,座車一廢,白大帥手下又沒有空軍,他自己病得也禁不住顛簸,所以一時竟是陷在了戰場裡。
白子灝接到河南的電報之後,一時間憂心忡忡,脾氣也變得越發暴躁。希靈對他的一切辱罵都全盤接受,同時撥打著自己的算盤。她並沒有一個很明確的計劃,一步一步走下來,全都是見機行事,但她有個最終的目的,計劃千變,目的不變。
白子灝是靠不住的,任何人都靠不住,趁著最老奸巨猾的白大帥在外面,她須得立刻做出決斷。時間不等人,誰知道下一秒,風又會向哪個方向吹?
黑眼珠在長睫毛下悠悠一轉,她望向了白子灝。然後收回目光垂下眼簾,她微微一笑,心裡藏了一個說話的對象。
她對他說:“壞人叔叔,這回,我讓你看一手漂亮的!”
幾天之後,河南那邊沒有傳來更多的消息,白子灝憂愁過了勁,也就不再心心念念的只想老爹。這天晚上,他無所事事的站在穿衣鏡前撥弄頭發,忽從鏡中看到自己身後走來了希靈。
看著希靈怔了怔,他忍不住一笑。希靈今天加意的修飾過,卷發烏黑,面孔粉白。亮晶晶紅艷艷的薄嘴唇抿出一個笑容來,她停在白子灝身後,手提裙擺慢慢一歪頭,在鏡子裡向他行了個屈膝禮,明亮燈光下,她的嘴唇亮晶晶,眼睛也亮晶晶。
她沒生過孩子,也沒認識過他,她與他第一次相見,尚未成為白太太,還是國民飯店裡那個讓他驚艷的小姑娘,肅希靈。
“唉……”他半笑半歎,忽然有點感慨:“今天漂亮!”
希靈背過手,用清甜的小嗓子反問:“我漂亮了,你喜不喜歡?”
白子灝不回頭,依舊對著鏡中的她說話:“廢話,能不喜歡嗎?”
希靈粲然一笑,唇紅齒白:“那今天晚上,你帶我出去兜兜風吧!”
白子灝翩然的向後一轉,居高臨下的低頭笑問:“怎麼想起了兜風?白天熱著你了?”
希靈仰起臉,含笑答道:“我想起了去年在西山的時候,你總是開汽車載著我亂跑,我還試著開過呢!現在現回北京是來不及了,咱們在這天津城裡兜幾圈,怎麼樣?”
白子灝向她伸出了一只手:“走!”
希靈把自己的手交給了他:“走!”
這個晚上,白子灝玩得很開心。
他和希靈先是去了跳舞廳,由著性子跳了個痛快。大汗淋漓的坐下來,他痛飲了幾杯冰啤酒,依舊是不過癮。希靈這時拉了他一把:“這兒的酒有什麼好喝的?我們到那專門喝酒的地方去!”
摩登男女當然不會鑽小酒館,白子灝輕車熟路的帶著希靈進了酒吧,連著開了兩瓶白蘭地。希靈也跟著喝了一點,剛一嘗到滋味就吐了舌頭,白子灝指著她哈哈大笑,希靈抬手捂著紅紅的臉,也是笑,又讓西崽給自己上了兩份甜點。
慢慢的把那兩份甜點吃光,她估摸著這兩盤子西洋點心頂得上一頓飽飯,抬眼再看白子灝,她發現白子灝的眼神已經散了。
“不喝了!”她伸手摸了摸白子灝的臉:“你醉了,我們再兜幾圈就回家吧!”
說完這話,她招呼西崽過來會了賬。白子灝並沒有醉透,搖晃著站起身,他還能領著希靈往外走。及至鑽進汽車裡,他無端的嘿嘿傻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發動了汽車。
“上哪兒去?”他硬著舌頭問希靈:“上、上西山是吧?”
希靈坐在陰影之中,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對,去西山。”
白子灝深以為然的點頭:“那得往城外走。去西山好,咱們過去住幾天……一年多沒去了……”
汽車東搖西晃的上了馬路,呼嘯著開向城外。車窗外閃過繽紛燈光,有燈的地方才有人,等到燈火稀疏了,人也稀疏了。
最後,天上只剩一輪明月了,地上也只剩汽車內的白子灝和希靈了。
希靈一眼不眨,一直在凝視著窗外的夜色風景。忽然大喊了一聲“停”,她讓白子灝下意識的一腳踩了剎車。
“怎、怎麼啦?”白子灝扭頭問她。
希靈轉過臉,看他朦朧的眼睛。短暫的對視之後,白子灝把兩條胳膊橫撂在方向盤上,然後一頭撲下去,把臉埋進了臂彎中。
希靈試探著推了他一把:“哎!子灝?”
回應她的,是白子灝的一串小呼嚕。
希靈看著他,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她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推門下了汽車。
繞過汽車打開車門,她一腳踩上車門踏板,開始使出吃奶的力氣推搡白子灝。白子灝太重了,她又是太弱了,幸好晚上她是吃飽喝足了的,有體力打持久戰。把白子灝從駕駛座推到了副駕駛座,她又將對方那兩條長腿抬起來,一並搭上了座椅靠背。白子灝成了大頭朝下的姿勢,然而睡得依然香甜。希靈來不及休息,直接上車坐上了駕駛座。
抬手握住了方向盤,她憑著自己有限的一點駕駛知識,顫顫巍巍的發動了汽車。一打方向盤調轉了車頭,她駛上崎嶇的來路——她記得,方才汽車曾經經過一座陡峭的小土坡。
天黑透了,荒野不比城市,早已沒了行人。一點一點的把汽車開到了那座小山坡頂,希靈停了汽車推開車門,跳下去走到車前,俯身向山下看了看。山下黑沉沉的,高是夠高,山下還有隱隱的水聲,想必是有河流經過。
這個地方,是希靈所滿意的。
於是轉身鑽回車內,她沒關車門,重新發動了汽車。一腳將油門踩到了底,她在馬達轟鳴聲中縱身一躍,大叫一聲撲到了車外的草地上。
與此同時,汽車如同炮彈一般直飛向前、落地、翻滾。巨響與火光之後,汽車在山腳河流中砸出了一朵巨大的水花。
希靈趴伏在草地中,手肘和膝蓋都是劇痛,下巴蹭過石子,也帶了傷。倒吸一口冷氣屏住了,她發瘧疾一樣的顫抖,瞪著山腳熄滅了的火花與水花不能動。
報仇了!
黑眼珠直勾勾的盯著更黑的夜,她從鼻子裡擠出高昂單調的一聲笑。牙齒磕破了舌頭,鮮血順著她的嘴角往下流。用手背狠而慢的一蹭鮮血,她蹭得自己嘴唇變形,口紅漫過了嘴角,成了小丑的樣子。
正在此時,遠方隱隱響起了雜亂的人聲。希靈猛然回頭,看到極遠極遠的地面上,亮起了幾盞星火。
臉色一變,她站起身彎了腰,開始試探著向山下小跑。這篇山坡比她想象得更陡,跑了沒有幾步,她便重心不穩的僕倒在地,一路骨碌碌的滾了下去。赤裸的膝蓋砸進河灘泥水裡,她連滾帶爬的重站起來,趟著冷水跑到了汽車旁。
汽車成了個仰面朝天的模樣,車門已經沒了。她鑽進車裡,摸到了白子灝的一只手。順著那只手往上走,她又摸到了白子灝的頭。那頭沉重而沒生氣,可是手指摁住頸側,她還能感覺到微弱的脈搏。
抓頭發揪衣領,她拼命的把那個腦袋拽了出來。把那個腦袋向下壓了壓,她想把他的口鼻壓進水中,然而白子灝的胸膛不知是被什麼東西墊高了,除非她敲碎他的骨頭,否則他低下頭,河水至多只能沒過他的鼻子。
於是希靈松了手,轉而要去摸石頭。小鵝卵石是沒有用的,她要找的是沉重的尖石,可未等她將一塊石頭高舉起來,山頂已經有人大呼小叫的沖了下來。
於是希靈立刻丟下石頭,跌坐在了水中。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9:43
第二十一章 殺機(三)
遠方跑過來的救兵,是城外軍營裡的巡邏隊。
巡邏隊由丘八構成,本不是個樂於助人的群體,然而最近城裡城外都不是很太平,所以巡邏隊直奔火光和巨響而來,還以為是有人在山底下引爆了炸彈。
結果走到山頂上向下一瞧,他們全傻了眼。
希靈大聲哭叫著,被一名士兵從河裡抱了上來,她的臉上手上全是血水和泥水,乍一看很可以嚇人一跳。一邊哭一邊斜睨著河中情形,她看見三四名士兵圍成一圈,正在試著抬起汽車,好讓同伴把車內的白子灝拽出來。不能說人家不賣力氣,號子喊了一遍又一遍,他們是誠心實意的想把那鐵疙瘩抬起個分毫。
然而鐵疙瘩始終不動——不但不動,還有了繼續往那泥塗裡深陷的征兆。於是拽人的士兵不耐煩了,摸索著將雙手托到了白子灝的腋下,他沒頭沒腦的使勁往外一扯。
在同伴的驚呼聲中,他扯出了大半個白子灝。
真的是大半個,也只剩了大半個。
凌晨時分,大帥府亮了電燈。
三姨太太和老管家披衣下地,心裡都發著牢騷,恨家裡這個大少爺不安份,天還沒亮就開始折騰人——醫院打過來的電話裡,對方沒把話說明白,他二位都以為是少爺開車撞了人,應該是撞出了人命,所以現在人在醫院裡回不來。
哈欠連天的趕到醫院,他們一進病房就傻了。
這時,看護婦用輪椅從走廊裡推進了希靈。希靈臉上的傷處已經開始紅腫,她皮薄肉嫩,一腫便是腫了個驚心動魄。紅傷配著鐵青蒼灰的一張臉,她有了幾分厲鬼相。膝蓋手臂纏著層層的繃帶,她抬眼去看床上的白子灝。
白子灝變得短了一截,因為兩條小腿被汽車生生砸爛,而不明就裡的士兵不知道他的雙腿已經骨斷筋折的和汽車糾纏成一團,所以蠻橫一拽之下,以膝蓋為界,硬將他那兩條長腿扯斷開來。
白子灝不哭不叫,因為早已人事不省,連自己的生與死都不知道了。
醫生認為白子灝還是很有搶救的價值,盡管他的鮮血幾乎流光,肺部也進了大量的河水,但他的確還是活著的,他的呼吸不曾停止,身體也還存著余溫。
三姨太太和老管家都落了淚,並且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提前為少爺操辦後事。自家的少爺和別家的少爺是不一樣的,別家兒女多,死了一個還有一群,可白大帥就只有白子灝這一根獨苗,獨苗有好日子不過,非要大半夜的喝了酒去開快車兜風,結果一頭撞進了鬼門關裡。含淚回頭再看希靈,三姨太太和老管家沒有話說——自家少爺的脾氣,自家知道,不便責怪一個小姨奶奶沒有保護好他。但話說回來,少爺生死未卜了,小姨奶奶還活得全須全尾,這看起來就有點不應該。
希靈不理會他們的目光,只閉了眼睛,擠出一滴很大的眼淚,同時暗恨那幫士兵來的不是時候——只要再晚一分鍾,她就可以讓白子灝徹底升天了。
白子灝一死,她不但給自己報了仇,還給自己鋪了一條金光燦爛的新道路。有白子灝,大帥府將來可能還會有二耗子三耗子四耗子;沒白子灝,她養下來的那只大耗子就是白大帥那筆龐大財富的唯一繼承人。
到了那個時候,白大帥還可能讓葉東卿把大耗子帶到千裡之外、跟著她姓葉嗎?
葉東卿這個名不副實的正房奶奶一滾蛋,她作為孫少爺的生母,未來會有何種富貴前途,可想而知。當然,做寡婦不是什麼好事情,但是她不在乎——有好些別人認為很要緊的事情,她都不在乎。
橫豎她不受身份的束縛,“寡婦”二字,管不住她。
白子灝在醫院裡昏迷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他醒過來了。
三天裡,大帥府內該來的人都來了,包括葉東卿。但白子灝受傷的消息依然是被封鎖著的,因為這是一樁大事,白大帥在前線已經是焦頭爛額,三姨太太和老管家都認為不能讓白大帥在這個時候得知家中的慘劇。
事情被壓了下來,直到白子灝今天蘇醒。
剛醒過來時,白子灝還是懵懵懂懂的,甚至沒有察覺到身上的異樣。喝了一點水說了幾句話之後,他很偶然的歪了腦袋向下望,結果就發現棉被起伏得不對。
盯著棉被足足愣了一分多鍾,他掙扎著坐起身,掀開棉被向內看。
下一秒,他瘋狂的哀嚎了一聲。
這一嗓子是真夠驚人的,看護婦推著希靈從門外經過,輪椅上的希靈竟被他的聲音震得一顫。頭也不回的抬起一只手,她示意看護婦停下來。
房內的呼號一聲慘過一聲,醫生們從走廊盡頭匆匆趕來。輪椅上的希靈隱匿在走廊暗處,面無表情的只是傾聽。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她想。
抬手將額前的一絲卷發掠到耳後,她冷著漆黑的眉眼,翹起嘴角無聲一笑。
白子灝哭,白子灝鬧,可他很快就連哭鬧的力氣都沒有了,因為肺部感染,雙腿創面愈合得也不算好。
他長久的昏迷、發燒、夢魘,飛快的瘦成了一具骷髏。在這同時,希靈拆了手腳繃帶,也露出了一塊塊的血痂。
全是皮肉傷,所以也就只有血痂。
先白子灝一步的回了大帥府,希靈來不及照鏡子,先去瞧了容秀——在醫院裡,她給容秀打過電話,讓她不許亂走,自己也不用她來看望,她目前的唯一任務,就是好好照顧耗子兒子。
如今沖進容秀房裡,她看容秀安好,耗子也安好,一顆心便徹底落了地。然後派人請來了三姨太太和老管家,她端坐在兩人面前,心平氣和的說道:“子灝遭了這樣的大難,父親在河南知道嗎?”
三姨太太和老管家對視了一眼,都感覺今天這個小姨奶奶有點不對勁——小姨奶奶不是個小丫頭嗎?怎麼一場車禍過後,她忽然變得蒼老了?
“不敢讓他知道。”三姨太太答道:“他在河南那邊,打仗打得不順利,我怕他知道了家裡的事,心裡更亂。再說他知道了也是無用。”
希靈反問道:“那你們就打算把事情隱瞞到底,讓父親回家之後自己發現了?”
三姨太太被她問得又是一怔:“少爺現在已經沒有生命危險,大帥晚幾天知道,想必也無妨。我們這樣做,也是為了大局。”
希靈點了點頭:“哦,你們。”
此言一出,老管家和三姨太太都有些坐不住——他二位確是清白的,然而常在一起商量家事,看著也確是有點不那麼清白。
希靈繼續說道:“子灝如今在醫院裡,昏一陣醒一陣的,兩條腿始終是化膿,又在發作肺炎,全靠著鎮定劑才能睡幾個小時的覺,這樣的情況,你們竟敢說他是沒有危險的?父親只有他一個兒子,他若真是有了三長兩短,你們能負責任嗎?父親回不回來,是父親的事情,你們就敢替父親做主了?”
說到這裡,她站了起來:“子灝是我的男人,也是我兒子的父親。他的生死,旁人可以不關心,我是必要關心的。你們若是執意要瞞著父親,我也沒辦法,但將來父親回來了,若有責任,全是你們的事!你們若是擔得起,那就請擔吧!”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7:59:52
第二十一章 殺機(四)
希靈口中的“責任”,沒人擔得起。葉東卿不摻合白家的事情,也不發話。於是一封電報發往河南,三姨太太決定向白大帥實話實說。
白大帥,據說,看完電報,腿就軟了。
白大帥沒有給出回天津的具體日子,反正他如今已不戀戰,只求突圍。大帥府內的人們除了等待,也就別無他法。
白子灝命硬的程度,真是出乎了希靈的意料——他那樣絕望,那樣苦惱,飯也不吃水也不喝,兩條斷腿爛了又好好了又爛,然而最後終於還是生戰勝了死,好戰勝了爛。身體的熱度一天一天的退下去,他又活了。
醫院再好,終究比不過家裡舒適,所以他在剛能見天日的時候,便出院回了家,橫豎家中也有醫生晝夜待命,照樣可以及時的給他療傷換藥。
仰臥在柔軟的大床上,他睜著眼睛看天花板,感覺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熱血筋骨全沒有了,他瘦成了一副干枯的架子,並且殘缺不全。
死了,化成白骨了,也還是殘缺不全。
他想不起那一夜自己到底是如何把汽車開進河裡的了,只在絕望之余,又隱隱的納罕,因為仿佛昨天他還在活蹦亂跳的到處跑,然而不過是睡一覺的工夫,他那兩只結結實實的腳丫子就沒了,筆直的兩條小腿,也沒了。
他始終是沒法相信眼前的這一切,好像腦筋僵住了,無論如何,想不通。
旁人的安慰是無濟於事的,嗡嗡隆隆的說話聲音反倒讓他心亂如麻,他本來脾氣就大,如今更像是瘋了一般,連葉東卿都被他罵了出去。
希靈因為不多言不多語,所以還能近他的身,但是她不觸碰他,他有了大事小情,她都指揮丫頭去辦。白子灝起初還沒覺得怎的,時間一久,他覺出了異常。
這天傍晚,沉默了許久的他忽然對希靈說道:“還是你命大,一輛汽車裡的人,我摔成了殘廢,你就落了身上幾塊疤。”
希靈背著光站在窗前,晚霞燦爛如潑天的火,燒出滿世界的血色。靜靜注視著白子灝,她忽然微微一笑。
這個曖昧不明的笑容忽然惹惱了白子灝:“笑?你還敢笑?我×你娘的!老子沒了腿,你個小婊子還有心思笑?信不信老子砍了你的腿,讓你後半輩子陪老子作伴?”
希靈懶洋洋的深吸了一口氣,又含笑把它呼了出去。背著雙手向旁一轉,她昂首挺胸的走到床尾,抬手扶住了高高的黃銅床欄。
“你太激動了。”她發出細而單調的聲音,像是滿懷惡意的假嗓子:“要不要給你來一針鎮定劑?”
然後微微向前一探頭,她挑起眉毛睜大眼睛,壓低聲音又道:“還是不要打針了,以後你會有的是時間睡覺,不急在這一刻,是不是?”
白子灝用力一蹬腿,本意是要踹她一腳,然而棉被虛弱的掀了一下,他想起自己沒有腳了,從今往後,再踹不到任何人了。
巨大的悲傷如浪襲來,他一下子就虛弱得動不得了。咧開嘴嗚嗚的哭出聲音,他含糊的嚎啕:“我死了得了……我這樣還不如死了……”
希靈繞過大床,走到了白子灝的枕邊。拉起枕巾擦拭了白子灝的眼淚,她俯身把嘴唇湊到他的耳邊,一邊一下一下撫摸著他的頭臉,一邊輕聲說道:“別怕別怕,我會陪著你的,我們的孩子也會陪著你的。”
白子灝哭出了滿頭滿臉的虛汗,他一時想要活活打死希靈出氣,一時又貪戀希靈的溫柔與氣息,在無比的混亂和天大的委屈之中,他哭得比小耗子更悲哀纏綿,成了比小耗子更小的小男孩。他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是不能離開希靈的,能照顧肯服從他的人有很多,但那些都是上人或者下人,唯獨希靈是他的小伴兒,是夜裡關上門能和他說悄悄話,能和他睡一個被窩枕一個枕頭的。
父親不在都沒關系,只要希靈在就好。他現在太脆弱了,他需要希靈的溫情。
三天後,如他所願,白大帥在返程途中遭到敵機轟炸。一顆炸裂彈砸下來,白大帥在一瞬間就“不在”了。
華北政壇立刻大亂!白大帥的部下官兵立刻大亂!
天津城內的白大帥府,也立刻大亂!
白子灝急氣攻心,再次進了醫院。三姨太太和老管家領著頭,哭哭啼啼的張羅著辦喪事——沒辦過這樣的喪事,因為白大帥被炸得連粒骨頭渣子都沒剩,老管家只能出主意,給他立個衣冠塚。最為難的是葉東卿——她已經在白家住了一年,按照原計劃,現在她都該帶著孩子到了家,哪知道她越是急著走,白家越是接二連三的出大事。這個時候,她走了不像話,留下又幫不上忙,只能是干瞪眼。她倒是很應該以白家少奶奶的身份出面接人待客,然而世上可有她這樣英姿颯爽的少奶奶?況且她在家裡野慣了,也不耐煩干這些婆婆媽媽的活計。
就在葉東卿進退兩難之時,希靈在前頭靈堂之中,生平第一次粉墨登場了。
今天,她自己封了自己是白少奶奶。
她個子小,然而披麻戴孝的站在人前,她沉著一張蒼白面孔,身上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煞氣。一身白衣的容秀站在她身後,白色襁褓中睡在白大帥的長孫。
長孫是她生下來的,兒子是睡在她房裡的,誰敢說她沒有站在這裡的資格?對著前來吊孝的賓客一一行了禮,她示威似的,故意要讓容秀抱著孩子站在一旁。
忽然間的,她發現自己面前出現了一個何養健。
何養健穿著一襲黑色長袍,柔軟的長袍照例被他撐出了利落的線條。對著希靈一躬身,他沒說話,希靈抬頭和他對視了,只見他一點模樣也沒變,莊嚴英俊一如往昔。呼吸忽然亂了節奏,希靈還是覺得他這個相貌好——哪怕什麼都不好了,一切都壞到家了,至少,他還有個動人的好模樣。
有那麼一刻,希靈真想在他那張好臉上狠抽一巴掌——你個禍害!我讓你好!
她亂了,何養健垂下眼簾直起身,卻是安穩如山。
他的穩當勁讓希靈覺出了他的力量。她猜他這一陣子大概日子過得不錯,或許賺了錢,或許當了官。人各有一愛,只有名利能讓他有力。他天生的就最愛這兩樣。恢復了元氣的他是如此高傲凜然,讓希靈想起自己在何府時,總要鼓起許多的勇氣,才敢走到他面前。
何養健上香、離去,不回頭。對於希靈,他始終是沉默。
賓客將要散盡的時候,陸克淵到了。
他穿著黑西裝,系著黑領帶,頭發眉眼也漆黑。上過香後,他走到希靈面前。希靈眼巴巴的看著他——對待陸克淵,她不會百感交集,純粹只是想看見他。
陸克淵對著她也一躬身,然後直起腰直視了她的眼睛。他沒有微笑,然而眼中有光影一閃,讓希靈感覺他和自己之間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轉身走到容秀面前,陸克淵又伸手逗了逗小耗子的小臉蛋。小耗子睜開一只眼睛看了看他,緊接著閉了上,繼續睡覺。希靈回過頭,就聽他說道:“很可愛。”
話音落下,他從襁褓中捏出小耗子的一只小手,俯身輕輕吻了一下。然後抬頭對著希靈一笑,他把那只小手塞回襁褓,轉身向外走了出去。
希靈收回目光,不知怎的,心情忽然好了許多。
葉東卿度日如年,終於熬到白大帥的衣冠入了土。
她實在是等不得了,正好自家的一個叔叔代替父親前來吊孝,她便去見了希靈,決定帶著小耗子和叔叔一路回去。
希靈聽了她的話,卻是款款起身,一臉無辜的反問道:“哥哥,你在說什麼呢?小耗子是我和子灝的心頭肉,你再喜歡他,我也捨不得讓你把他帶走呀!”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0:04
第二十二章 明爭(一)
不止是葉東卿,全大帥府的人,都看出希靈的不對勁了。
希靈原來是個什麼脾氣秉性,沒有人說得上來——她一個小小的姨奶奶,看著簡直還是個毛孩子呢,平時也不出門也不見客,誰能留意到她的性情?後來她消失了大半年,消失就消失了,回來就回來了,沒人在意,橫豎大帥府這麼大,有她沒她都是一樣的。
白家和葉東卿所玩的那一套偷梁換柱的把戲,並沒有瞞住所有人的眼睛,但所有人——因為不知道這孩子將會改姓葉——所以也同樣認為這不算什麼大事情,常有正房奶奶把姨奶奶的孩子抱過來自己養的,橫豎都是一家的人,怕什麼?
然而,現在情形變了。
葉東卿為了得到這個孩子,揣了半年的枕頭,捂了一肚皮痱子,一切都是說好敲定了的,如今忽然全被希靈推翻,她臉上不動聲色,其實心裡已然冒了怒火。
這不是她自己的家,這若是她自己的家,她早對希靈抄了鞭子。轉身找到了三姨太太,她想問問長輩們的意見。三姨太太是知道前因後果的,當下的種種,她也是都看在眼裡的,聽了葉東卿的話,她失神啞然,一時間卻也沒了主意。
“她這是反悔了。”她思索著告訴葉東卿:“當初她沒意見,是因為她那時候小,不知道愛孩子;現在她真當了娘,想法自然就和先前不一樣了。自己生出來的孩子,當然捨不得往外送……”
葉東卿感覺白家像個亂哄哄的大泥潭,自己身在其中,正在不由自主的往下陷,可是她有她的世界,她沒有必要在這潭爛泥裡摸爬滾打。
“人情是人情,約定是約定。”她不甚客氣的打斷了三姨太太的話:“再說,她這麼干,也未必只是因為母子情深吧?”
三姨太太歎了一口氣,算是默認。白子灝雖然是只斷了兩條腿,然而是否還能生兒育女,沒有人敢給個肯定的答復。本來他身邊不缺女人,是可以廣撒種的,但是現在他縱是有種,又給誰撒去?
外面那些燈紅酒綠衣香鬢影的熱鬧,如今可是都沒有他的份了。除非把女人送到他面前來,否則他自己也是再沒有本領去獵艷了。
本來,小耗子只不過是個姨奶奶養的小崽子,因為姓白,所以有點身份,但是尊貴得有限。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他很可能是白家獨一無二的根苗了。
論私心,連三姨太太都不大想把小孩子交給葉東卿了。
葉東卿和三姨太太沒有談出結果來,希靈以生母的身份私自帶著小耗子亮相,葉東卿也不知如何追究——當初說好了的,這孩子完完全全就算她的,希靈不可以和這孩子扯上關系。
現在好了,她叔叔看出了端倪,知道了她在白家這一年所耍的把戲。叔叔現在先不跟她計較,但聲稱回家之後非告訴她爹不可。葉東卿無心理會叔叔的威脅,背了雙手在房中來回踱了幾圈,她出門上汽車,直奔了醫院。
她想再聽聽白子灝的意思,在白家人全部表態之前,她得按兵不動。
如她所料,白子灝懨懨的躺在病床上,王顧左右而言他,也是明顯的要毀約了。
葉東卿饒有耐性的聽白子灝把話說完,然後起身將一頂禮帽扣到頭上。伸手拍了拍白子灝的臉,她開口說道:“三哥,你的苦衷,我完全理解,不過我是個守信的人,我說話算話,你也要說話算話!”
然後她抓住白子灝的睡衣衣領,將他用力往床上一搡。
葉東卿並沒有離開大帥府。
她是被八十歲老爹慣壞了的假小子,她的脾氣壞起來,和白子灝有的一拼。但當下的情形還沒糟到讓她暴怒的地步,換言之,她的腦子還很清楚。
她自己不出面,只把叔叔派了出去。天下的權貴,如果願意的話,似乎總能沿著千萬條脈絡聯系上。關外的土豪,自然和關外的官是一家,而東北的某將軍向外遞了一句話,天津的某廳長自然也是應該給點面子的——萬一將軍哪天雄起、揮師出關了呢?
葉東卿擁有著男子漢的靈魂,不屑於和個小姨奶奶糾纏不清,所以決定動用警察力量,痛快利落的搶了孩子就走。等過了一年半載,再派人過來同白家講和。這事要辦,就需快辦,要趁著白子灝還沒出院,趕緊帶著孩子開溜。倒不是她怕白子灝,而是畢竟兩家算是世交,現在白大帥剛死,自己就往大帥府裡帶警察搶人,怎麼說都是有點對不起他。
於是,在這一天的下午,毫無預兆的,一隊巡警開了過來,把大帥府的前後門全封鎖住了。
葉東卿不打招呼,帶著葉家的一男一女走進了希靈的小樓。邁步直奔了樓上,她迎面看到了小耗子的奶媽子。
奶媽子的出現讓她心裡亮堂了些許。奶媽子是小耗子的糧庫,奶媽子在,就說明小耗子肯定也在。三步兩步的跑到了二樓,她清楚這幢小樓的格局,直接就闖進了小耗子所在的嬰兒房。
然而房門一開,她在房內只看見了容秀。
容秀坐在小搖籃旁,正在疊嬰兒的小衣褲。忽見葉東卿來了,她連忙站起了身。
葉東卿劈頭問道:“孩子呢?”
容秀愣怔怔的答道:“希靈——姨奶奶抱著他出去了呀!”
葉東卿臉色一變:“上哪兒去了?”
容秀搖搖頭:“不知道,沒說,也沒讓我跟著。”
“什麼時候走的?”
“早上八九點鍾的時候就走了。”
葉東卿立刻聽出了問題:“奶媽子沒跟著,在外面這麼久,孩子吃什麼?”
容秀搖了搖頭,不是裝傻,是真不知道。
就在這時,樓下響起了汽車喇叭,葉東卿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只見一輛汽車停在樓下,兩名男僕迎上前去開了車門,希靈先跳了下來,緊接著男僕背朝著車門彎腰屈膝,把白子灝背了出來。
希靈一手拎著小皮包,仰起臉來對著白子灝說了句話,然後領頭走入樓內。
看到這裡,葉東卿皺起眉頭,轉身也向外走去。
在樓下的客廳裡,雙方狹路相逢。葉東卿懶得搭理白子灝,直接問希靈道:“孩子呢?”
希靈沒有答話,坐在沙發上的白子灝先怒吼了:“葉東卿!你往我家派警察干什麼?你是什麼意思?我家門口站崗的衛兵還沒撤呢,用不著你來接管!”
葉東卿依舊不理他,還是問希靈:“孩子呢?”
希靈向她微微一笑:“小耗子嘛……這幾天不在家,被我藏到外面去啦!”
“為什麼?”
希靈把兩只手插進裙子口袋裡,笑瞇瞇的一歪頭:“怕哥哥把我的小耗子搶走呀!”
“搶?”葉東卿一挑眉毛:“小妹妹,我們事先可是有約定的啊!”
“和誰?”希靈瞪圓了黑眼睛,滿臉的天真好奇。
“不是和你,是和白家。可因為你是白家的人,所以你也得守約。”
希靈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哦,我是白家的人,那你呢?你是不是?”
葉東卿看著她:“你到底想說什麼?”
希靈答道:“你要是白家的人呢,你就應該留在白家,大家都是一家人,不用你搶,孩子也有你的一份,將來長大了,也要叫你一聲媽。可你要不是白家的人呢,那我們就更不必談了。我和子灝又不是養不起小孩子,干嘛生了孩子要送給你?”
說到這裡,她意味深長的一笑:“要不然,哥哥自己想辦法生一個?你雖然裝了個男人樣子,可畢竟也是個女人嘛。讓子灝和你同住幾夜,興許你從此轉了性,安心留下來做我的姐姐,也未可知呢!”
葉東卿聽到這裡,脾氣終於是上來了!
她什麼都沒想,直接揚起手,一巴掌抽到了希靈的小臉蛋上。希靈銳叫一聲跌坐在地,捂著臉再抬起頭,她帶著哭腔喚道:“子灝,救命!”
沙發上的白子灝向前挪了一下,因為沒有挪動分毫,所以干脆抄起茶幾上的煙灰缸,狠狠擲向了葉東卿的後背:“姓葉的,你給我滾!搶我兒子,打我老婆!他媽的咱們兩家從此算完!你的嫁妝我連本帶利還給你!往後別說咱倆有關系!咱倆他媽的沒關系!”
葉東卿的後背挨了一下狠的,搖晃著轉過身,她一腳踹翻茶幾,隨即抓住白子灝的前襟,一個過肩摔就把他掄到客廳外面去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0:20
第二十二章 明爭(二)
葉東卿掄飛了白子灝之後,站在原地,有點驚訝,因為她並沒有大動干戈,只不過是隨便的一出手,就把三哥和三哥的小娘們兒全揍了個鬼哭狼嚎——客廳內的小娘們兒還在嗷嗷的哭,客廳外的三哥在著陸之時,叫得也很響亮。
容秀撲通撲通的從樓上跑下來,跪到希靈身邊,抱了她的腦袋就往懷裡藏,同時對著葉東卿瞪眼睛,像個小母老虎。希靈摟著容秀的腰,將整張臉都埋入了她得胸脯中。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了,這不男不女的簡直就是個野蠻人,居然會說動手就動手,動手之前,連罵都不罵一句。為了保住自己另外一邊臉蛋,希靈決定暫時不說話,只痛哭。
與此同時,客廳外的白子灝氣瘋了。
若是放在先前,葉東卿打他一拳踢他一腳,他都不會計較——小時候一起玩過的,長大了又是難得相見,況且東弟就是這個脾氣,他做哥哥的,計較什麼,逃就是了。
然而現在不同了,現在的他不能逃了。
他成了弱者,所以格外的敏感,格外的要尊嚴。目光掃過自己空空的褲管,他甩開四面八方伸過來的手,開始歇斯底裡的怒吼:“來人!把她給我打出去!葉家的人一個不留,全給我滾蛋!”
人來了,沒人敢不聽白子灝的話,也沒人敢真打葉東卿。葉東卿的叔叔一直在外面聽著動靜,如今發現情況不對了,他也慌忙跑進來要勸架。叔叔還沒勸出眉目,三姨太太和老管家也聞訊趕來了。
一場各說各有理的大亂之後,三姨太太和葉家叔叔連哄帶推,硬把葉東卿架了出去;老管家指揮男僕抱起白子灝,把他和希靈也恭請到了樓上臥室裡休息。
白子灝罵啞了嗓子,如今話都說不出,單是呼呼的喘粗氣。抬眼去看希靈,他見希靈成了個半紅半白的陰陽臉,紅的那一邊已經腫出了高高的指痕。長睫毛挑著大淚珠子,她站在窗前仰著臉,由著容秀將一塊冷毛巾貼上她的面頰。
抬手捂住毛巾轉向白子灝,希靈咬牙切齒的下了命令:“我不管你怎麼做,總而言之,你讓葉東卿立刻從這個家裡消失!她不走,我走!”
白子灝強掙著說出話來:“你他媽的少來威脅我!我怎麼收拾她,輪不到你管!”
希靈惡狠狠的“呸”了一聲:“讓你管,是看得起你!若是哪天我們娘兒倆不用你管了,你就躺在這屋子裡當孤家寡人吧!”
容秀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她記得希靈是不敢這樣對白子灝講話的,什麼時候她改占了上風?
果然,白子灝並沒有再翻臉。他越來越離不得希靈了,希靈有時候損他幾句,他雖然不愛聽,但是也能忍一忍了。
連著做了幾個深呼吸,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然後問道:“你真把兒子藏起來了?”
“當然!”
“藏到哪裡去了?”
“你別管,我自然有安全的地方放他。我是他的親娘,你還怕我會害了他不成?”
白子灝皺起眉毛看她:“安全的地方?你有什麼安全的地方?”
希靈怒道:“你還是先想想怎麼把你那位太太請出去吧!”
說完這話,她轉身就往外走,白子灝啞著嗓子喊她,她也不理。容秀見狀,也慌忙追了出去。
在嬰兒房裡,容秀終於得了和希靈安靜相處的機會。其它的話來不及問,容秀開口先道:“小耗子呢?”
“送走了嘛!”
“送哪兒去了?奶呢?奶媽子沒跟著,他吃什麼?”
“他吃了米糊——我讓人給他弄了點米糊,他吃下去了。”
“他還沒滿五個月呢,有奶不吃,吃那個?”
“另找個奶媽子太麻煩,再說還有代乳粉,米糊和代乳粉一起吃,應該也足夠了。”
“你到底把他送到哪裡去了?”
希靈猶豫了一下,然後答道:“陸克淵家。”
“陸——”
希靈抬手摁了摁嘴角痛處,心思有些飄,因為又想起了陸克淵。
她知道葉東卿不是善茬,所以一看葉家叔叔頻繁的出入之後,便起了戒心。葉東卿所要的,無非就是孩子,那麼好辦,她把孩子藏起來,讓她想要也要不到就是了。
她沒想到葉東卿會在今天闖進來明搶,提前幾個小時把孩子送走,乃是巧合,但也巧得有限,因為按照她的本意,她昨天就想把孩子帶出去。
為了掩人耳目,她故意的隱瞞了所有人。讓汽車夫把汽車一直開到樓下門口,她用個水果籃子把小耗子拎了出去。小耗子倒是老實得很,一路上睡得無聲無息,連動都沒有多動一下。
在大帥府外,她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只認識一個陸克淵。她自作主張的把陸克淵當成了知己和偶像,把小耗子寄養在他家裡,她很放心。
陸克淵當時正在家裡等她,兩人匆匆見了個面,希靈記得他今天穿得隨便了點,只在白襯衫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毛線衣,讓她感覺他的身體一定很溫暖,恨不能伸手摸他一把。
他已經初步了解了她的陰謀詭計,如她所料,他波瀾不驚,像是聽著一席最平常的話。希靈幾乎是要感激他的平靜了——他的平靜,讓她感覺自己活了十八年,終於見到了一個同類。
她走得時候,陸克淵把她送到了門口。她回頭向他道別,看見了陸克淵似笑非笑的一雙眼睛。那雙眼睛的年齡剛剛好,再年輕幾歲,它就太美了,要讓人忽略它的內容和神采了。
“叔叔。”她忽然喚道。
陸克淵微微一俯身:“嗯?”
希靈笑著搖了搖頭。她一直覺得自己叫他叔叔有些不合適,但是方才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也好,還是不必改了。
出了陸公館,她直奔醫院,把白子灝接了出來。命大有命大的責任,既然你死不了,那麼——希靈想——你就回來給我賣點力氣吧!
如她所願,白子灝果然一馬當先的和葉東卿斗上了,只是她沒想到自己還是分到了一個大嘴巴。接下來該怎麼辦,她已經有了好幾個主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機行事吧!
希靈並沒有把自己的大計劃告訴容秀,而容秀身邊沒了小耗子,只感覺人生缺失了一塊,恨不能收拾行李,也到陸公館住幾天去。
然而希靈不讓。
容秀想了想,忽然換了話題:“那趁著小耗子沒回來,你放我幾天假行不行?”
“干嘛去?”
“我找找我爹去!”
根據容秀的所知,白大帥遭轟炸時,她那個爹並沒有隨行,照理來講,應該還是活著的;不過白大帥死後,白軍兵敗如山倒,據說大部隊已經分崩離析、各找新東家去了。她等了又等,始終等不到容少珊的消息,心裡就惴惴的。爹再不像話,畢竟也是爹,做女兒的,不能一了百了的把他全放下。
希靈明白容秀的心思,但是不許她去:“你上哪兒找去?單槍匹馬的去河南?不許去!”
“可是……”
“放心,你爹命大,還年輕漂亮,興許這回又讓哪個司令給搶去了呢!”
“哎呀,煩人!”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0:35
第二十二章 明爭(三)
為了一個小毛孩子,葉東卿和白子灝斗上了。
白大帥是沒了,但大帥府的余威尚存,白子灝即便做不成威風八面的帥府少爺,至少也是個有錢有勢的富豪。然而他有他的力量,葉東卿也不是吃素的——葉東卿這一次可真是動了大氣,氣得幾乎忘了初衷。孩子不孩子的她顧不得了,她只知道自己在白家浪費了一年多的光陰,而白家出爾反爾,滿不在乎的對她撒了個彌天大謊。欺負她欺負到了這種程度,她不能受!
雙方各有各的力量,葉東卿搬出了大帥府,磨刀霍霍的要和白子灝斗個結果出來。三姨太太和老管家沒了主意,兩頭來回的勸,哪頭都勸不服。實在是沒辦法了,三姨太太找到希靈,想讓她用好話哄哄白子灝——白子灝這頭略退一步,自己也好有資格去見葉家的人。
希靈聽了這話,饒有興致的反問道:“三姨娘,您的意思,可是讓我去勸子灝服軟,乖乖的把孩子交給那葉東卿?”
三姨太太連忙搖了頭:“那倒不是——”
希靈打斷了她的話:“三姨娘,對不住,我這這個家裡,只是個小小的姨奶奶,人微言輕,有話也輪不到我來說。至於孩子,我把話放在這裡,任何人也別想把他帶走,這件事情上面,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說到這裡,她直視了三姨太太的眼睛:“我作為孩子的親媽,這個話,我還有資格說吧?”
三姨太太被她這一眼給看怯了:“你……你捨不得孩子,那是自然的事情,天下哪有當娘的不疼愛兒女呢?只不過現在子灝也就肯聽你的話,你讓他收收脾氣,免得氣大傷身,也是好的。”
希靈反問道:“子灝收了脾氣,葉東卿就能罷休了?”
“那倒不是……”
“子灝收了脾氣,你們好讓他和葉東卿開談判?”
三姨太太沉吟著說道:“要是能和平解決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怎麼談?子灝已經說過,要把她的嫁妝連本帶利還給她了,她不同意,非要我的孩子,這還怎麼談?況且,孩子是我生我養的,要做主也是我做主,他們兩個憑什麼談?”
“那你說怎麼辦呢?”
“子灝要和她離婚,我沒意見。”
“離婚——”三姨太太感覺自己是聽到了一個頂遙遠頂新鮮的詞:“哎呀,你可別讓他離婚,那不讓天下人都看了笑話了?”
希靈冷笑了一下:“三姨娘,你這話也算是笑話了。按名分講,我是妾,她是妻,天下可有妾為了妻出頭的?還是你覺得我沒資格做妻,一輩子只能是當妾的命?”
三姨太太登時紅了臉:“這是哪裡的話?我也是為了子灝和白家才操這些心,你怎麼倒說得好像我居心叵測一樣?”
希靈站了起來:“三姨娘多心了,我說的也是好話,勸您少上點火。爸爸要是在的話,想必您也不會被個葉東卿嚇成這樣子。可是爸爸雖然去了,子灝還在呀!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您對他還有什麼信不過的呢?”
三姨太太見她起了立,分明是要送客,只好忍氣吞聲的也站了起來——不和這後來的小妖精吵了,吵贏了也沒意思的,現在的大帥府已經不是她先前的家了,她的男人沒了,她的靠山沒了。
橫豎白子灝不是她生的,人家嫌她多事,她也識相一點為好。不管就不管,她年紀大了,正好落個清淨。
三姨太太這樣一想,心就平靜了。款款的回了自己的院子,她從此關門過日子,不但自己這樣,也勸老管家“該放則放”,少爺和小妖精怎麼說,他就怎麼辦,別去操那些沒有用的心了。
白子灝不知道希靈把三姨太太刺激得灰了心,家裡的異常,他也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現在怒火滿胸膛,正憋著和葉東卿來一場武斗。葉東卿那邊也發了話,說要把白家燒了,搞得相關人士十分緊張,怕她真燒——她要是真放火了,也不便把她抓到牢裡去治罪,況且她還有的是地方可以躲呢!
白子灝頗想帶人來個全城大搜捕,把葉東卿掏出來,一頓將其打個半死。但他現在連床都下不得,而且自從白大帥和白大帥的千軍萬馬一起化為烏有之後,他明顯感覺得到,自己的話,漸漸的不那麼有分量了。
他知道自己沒有勝算,但是一口氣憋在胸中,他寧願不管不顧的斗個痛快。
他如今實在是太不痛快了。
希靈冷眼旁觀,感覺白子灝已經過了暴怒的時期,葉東卿那邊也打得疲憊了,便乘坐汽車出了門,直奔了陸公館。
她進門的時候,陸克淵正在吃一頓遲來的午餐。僕人直接把她帶進了餐廳,陸克淵坐在上首,見她進來了,並沒有起身,只說:“我想你應該來了。”
然後他伸手一指側面的椅子:“請坐,我給你預備了一盤布丁。”
希靈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你怎麼猜出我該來了?”
陸克淵向她一笑:“葉家大小姐不是要放火燒房了嗎?”
希靈有點招架不住他的微笑,垂眼說道:“你也知道?”
說完這話,她順勢看了看陸克淵面前的飯菜,飯菜都只剩了一小半,飯是米飯,菜也是平常的小菜。
陸克淵留意到了她的目光,於是問道:“餓了?”
希靈連忙搖了頭:“我不餓,我是在看府上廚子的手藝——是廚子的手藝,還是陸——嬸嬸的手藝?”
陸克淵把最後一口飯扒進了嘴裡,然後一拍桌角電鈴,讓僕人進來收拾了餐具。偏巧僕人這時把布丁也送了進來,陸克淵起身端了布丁盤子,對希靈說道:“走,我們換個地方談。”
希靈乖乖的跟他走進了客廳:“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陸克淵在沙發跟前坐下來,把布丁盤子放到了茶幾上:“這房子裡只有叔叔,沒有嬸嬸。”
希靈心裡一動:“為什麼?”
陸克淵平平淡淡的答道:“死了。”
希靈感覺自己是失了言,支吾著端起盤子,吃了一口布丁。布丁的滋味很好,讓她這一向沒有食欲的人,都嘗出了甜蜜來。下意識的清了清喉嚨,她進入了正題:“我想讓你出面,做個調停人。白家現在其實是願意花錢消災的,葉東卿鬧了這麼久,想必也該累了,況且她這人算盤打得很精明,她要白家的孩子,無非也是為了將來分家產罷了。現在白家直接給她一筆錢,她又不傻,沒理由不答應。”
陸克淵點了點頭:“白子灝得到孩子,葉東卿得到錢,你得到一個大帥府,我呢?”
希靈看著陸克淵的眼睛,慢慢的搖了頭:“不,我不只得到了一個大帥府,我還得到了一個叔叔。”
陸克淵端起一杯熱茶,在氤氳的蒸汽中微微垂眼,低聲說道:“好,我明白了。”
說這話時,他的嘴角含著一點笑意。
希靈不知道他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於是又補了一句:“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你放心。”
陸克淵喝了一口熱茶,然後抬眼看著希靈說道:“我感覺,你我之間,有點緣分。你信我,我也信你。”
☆、第二十二章 明爭(四)
陸克淵,作為一條在天津衛盤踞多年的地頭蛇,說話果然還是有分量的。沒人願意招惹地面上的大混混,因為這幫人搗起亂來可以讓人防不勝防,況且陸克淵這個和事老,幾乎當得算是眾望所歸——最起碼,本城的救火會先松了一口氣,知道白家一時半會的不會失火了。
葉東卿沒覺怎的,只以為這是白子灝示了弱,想要停戰;而在另一方面,白子灝卻是大大的吃了一驚——他知道葉家初來乍到,不可能會忽然和陸克淵扯上關系,那麼這姓陸的到底是誰搬出來的?
希靈告訴他:“是我請他說話的。”
白子灝又吃了更大的一驚:“你?你怎麼會認識他?”
希靈坦然的答道:“我說我是白子灝的太太,想要見他,他就讓我見了。”
“你一個婦道人家,誰讓你私自去找他的?”
希靈坐到了白子灝面前,正色答道:“子灝!我是為了我自己才去找他的嗎?我一個婦道人家,厚著臉皮去登人家的門,你還不知道我是為了誰嗎?”
白子灝啞然片刻,又問:“他答應了?”
希靈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拿錢!”
“什麼錢?”
希靈理直氣壯的說道:“你當陸克淵這個和事老是白當的嗎?我答應他了,事成之後,送他五萬元。”
“你膽子不小啊,背著我出去跟人家做上買賣了!”
希靈站起身:“那好,我不用他了,你和葉東卿繼續斗吧!”
白子灝眼看她真要走到門口了,連忙喊道:“回來!讓你走了嗎?”
希靈翩然的一轉身,走回了白子灝面前。向白子灝再一伸手,她得意的一笑:“印章,支票本子!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希靈收走了白子灝的印章,支票本子是現成的,如今只要她寫上數目蓋上印章,就可以直接撕了支票去銀行裡兌錢。
她給自己開了兩張支票,一張五萬元,一張兩萬元。然後公然的出門去了陸公館,她將那張五萬元的支票送給了陸克淵。
陸克淵接過支票,有些詫異:“這是我的酬金?”
希靈一搖頭:“不算酬金。這是我第一次可以隨意的用錢,我有了錢也無人可給,那麼就給你吧!”
陸克淵抬手打了個響指,一名青年立刻走進客廳,停到他的身後一彎腰:“老板。”
陸克淵把支票向後一遞,待青年拿著支票上樓去了,他轉向希靈,說道:“想不想知道葉家的意見?”
希靈立刻問道:“他們想要多少?”
陸克淵答道:“一百萬。”
希靈聽了這個數目,並沒有大驚,只問陸克淵:“還有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陸克淵一點頭:“有。”
希靈思索片刻,心裡有了主意。
在和陸克淵密談一場之後,希靈回了家。
回家之後,她把三姨太太和老管家叫到了白子灝面前,說葉東卿終於同意和平離婚了,但是獅子大開口,索要一百二十萬元的贍養費。
三姨太太和老管家都被“一百二十萬”這個數目震住了,連白子灝都是半天沒言語。希靈站在這幾個人面前,說道:“我已經是盡我的所能了,但我總不能憑空變出一百二十萬送給葉家去。我們這一回是花錢買太平,但這事是由子灝而起,肯不肯花這筆錢,還是得讓子灝做決定。”
然後她轉向了白子灝,一點頭。
白子灝坐在輪椅上,從腰往下被毯子蓋住了。抬手取下嘴裡叼著的香煙,他答道:“錢不是事,但是不能她要多少給多少。一百二十萬,她這是勒冤大頭呢?”
三姨太太歎息一聲,老管家則是不說話。這二位看出來了,小姨奶奶原來不是凡人,對待這種正在嶄露頭角的妖精,老家伙們最好還是識相一點,往後退。
“家裡可能沒這麼多現款。”片刻的沉默過後,老管家字斟句酌的開了口:“當然,想想辦法也能籌出來。”
這話等於廢話,老管家只是不好意思長久的一言不發。哪知他這話剛一出口,希靈接了上來:“子灝,一會兒我親自去賬房,把家裡的賬算一算。她要多少且不管,咱們先看看咱們到底能拿出多少來。”
白子灝從鼻子裡呼出兩道白煙來:“行,你先瞧瞧去吧!”
希靈就這麼堂而皇之的坐進了賬房裡。
賬房先生很不服氣而又無可奈何的向她報起了賬,容秀坐在一旁,面前擺著紙筆,隨時預備著寫寫算算——她雖然沒正經上過學,但是論學問,她比希靈更有功夫,起碼能寫出一筆不錯的字。與此同時,白家全體都得知了希靈的豐功偉績——那位要燒房子的葉東卿,是家裡那位小姨奶奶給壓下來的!小姨奶奶了不得,平時看著不言不語,誰知道在這天津衛裡,她竟是有勢力和人脈的!
希靈隨著下人們交頭接耳,自己沉下心來,把白家的賬本子細讀了一遍,讀過之後,她心裡有了數。
三天之後,幾家報紙上同時刊登了白子灝和葉東卿的離婚啟示,葉東卿帶著九十萬元,啟程回了家鄉——在天津城裡好吃好喝的住了一年,末了雖然是沒得著孩子,但是到手九十萬,這也就算很不賴。葉東卿盡管在戰斗之時豪氣干雲,可豪歸豪,並沒忘了見好就收的道理。九十萬,自己拿回家去先花著,至於那幫姓白的,頂好一輩子別往北走,一旦撞到了自己手裡,自己非和他們再算一筆好賬不可!
一場大戰,就此落幕,白家關門閉戶,日子也恢復了平靜——和白大帥在時相比,這日子堪稱是太平靜了。
白大帥留下來的姨太太,白子灝把那年輕活潑的都打發掉了,不愛走的,留下來也可以,但是得守本分。
三姨太太驟然清閒下來,手腳都沒處擱,聽說老姐妹們有到庵裡暫住的,那裡的日子很能讓人靜心養氣,就動了心。向白子灝和希靈打了聲招呼,三姨太太帶了小丫頭和老媽子,悄悄的走了。
三姨太太一走,希靈一手攥著賬房鑰匙,一手攥著白子灝,徹底成為了白府的當家人。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0:44
第二十三章 整治(一)
大清早的,希靈想要起床,可是白子灝抱著她壓著她,不許她起。他沒了腿,希靈也依然是推不動他,於是掙扎著翻身側臥了,她說:“別鬧,我可禁不住你的份量!”
白子灝從她身上滾了下來,側身也面對了她。最近他稍稍的胖回來了一點,看著比前一陣子好看了許多,起碼一張臉是英俊的,因為難得見天日,所以不但英俊,而且白皙。
大睜著兩只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對著希靈喘了一會兒粗氣,然後說道:“哎,咱倆正式結婚吧!”
希靈趴在床上,側過臉看他:“要把我扶正嗎?”
白子灝一點頭,問道:“從此你就是正兒八經的白太太了,高興嗎?”
希靈格格笑著一躍而起:“那你得向我求婚才行!”
話音落下,她一翻身下了地,抬手攏起滿頭卷發,她告訴白子灝:“我起早是有事情要做的,今天我要帶容秀去把小耗子接回來!”
然後不等白子灝回答,她輕輕巧巧的跑出了臥室。
希靈知道白子灝現在是徹底的收心了,老實到要和自己一夫一妻的過日子了,可惜得很,他們從一開始,就沒結下好姻緣。
現在他們還同床共枕著,然而希靈已經日益厭倦了他的親吻和撫摸——其實從來就沒喜愛過,但是一直都還能忍受,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先前能忍受的,現在因為沒有再忍的必要,便忍無可忍了。
但是有一次,在白子灝熟睡的時候,她掀開被子,用手掌輕輕撫摸了他的殘腿——從大腿根向下摸,一下子就能摸到盡頭,因為他連膝蓋都失去了。
腿上的肌肉還很結實,是非常年輕有力的腿。希靈一邊輕輕的摸著它,一邊回憶許久之前的那些往事,想到最後,她就冷而得意的笑了一聲。
她是不會正式嫁給白子灝的,她不需要一個名分來束縛自己。
況且縱是真要嫁,也不嫁給白子灝。真要嫁的話,她想著,就要嫁個好的,嫁個自己真愛的。她是什麼人,她自己心裡清楚得很,金錢權勢治不住她,非得是最強烈的愛,才能讓她心悅誠服。
好比當初她能為了何養健,單槍匹馬的殺奔天津。
希靈帶著容秀去了趟陸公館,真把小耗子接回來了。
在這之前,她來了好幾趟陸公館,從來也沒想過看小耗子一眼,今天終於看見了,她也沒有什麼感觸,倒是容秀像只母老虎似的,“嗷嗚”一口就把小耗子叼住了。
小耗子在陸公館住了兩個來月,一口人奶也沒吃著,只靠著米糊、代乳粉和雞蛋黃度日,居然也沒病沒災的活了下來,活得還挺結實,而且明顯是長大了一圈。他脾氣好,雖然已經是不大認識容秀了,但任憑容秀把一張臉拱到自己懷裡亂蹭一氣,很安然的不哭不鬧。陸克淵牽起他的小手親了親,然後回頭對希靈說道:“難得看見這麼漂亮的孩子。”
希靈聽了這話,不由得掃了小耗子一眼——小耗子那個相貌,有的時候很像希靈,有的時候,不知道怎麼搞的,眉眼又極其類似白子灝。希靈那一眼掃過去,正好掃到了一個小白子灝,心裡便是一別扭,當即把目光轉向了別處。
待到要走的時候,希靈讓容秀抱著孩子先上汽車,自己落後了一步,對陸克淵說道:“叔叔,你幫我查一個人。”
陸克淵走在她身旁,問道:“誰?”
希靈答道:“他這個人也算名流,我說出來你一定知道。他姓何,叫何養健,平時都是住在北京的。”
陸克淵停下腳步想了想:“我記得原來有個何總長,和你說的這個人是不是一家?”
“何養健就是何總長的兒子。”
陸克淵點了點頭:“明白了,這個名字我是聽說過,但是我和他沒什麼交往。”
希靈轉向他,說道:“我想知道他現在的情況。”
陸克淵仿佛是來了一點興致:“他和你有關系?”
希靈看了汽車一眼,見容秀從車窗伸出腦袋,正在向外張望,便匆匆說道:“過幾天我再來和你細說,總之你幫我這個忙就是。”
說完這話,她一路小跑著上了汽車,透過車窗向外望,她看見陸克淵站在樓前台階上,臉上無雨也無晴,是個莫測高深的模樣。
希靈帶著容秀和小耗子回了家。
容秀一路上喋喋不休,盛贊小耗子貌美如花,亞賽天仙。希靈耐著性子,隨她嘮叨,哪知到家之後,她什麼都不管了,就專門圍著小耗子團團轉,希靈讓她給自己找一副新手套出來,她充耳不聞,完全聽不見,氣得希靈自言自語:“這是要瘋了?”
白子灝聽聞兒子回來了,也很歡喜,他想和兒子親熱親熱,然而希靈只讓容秀抱著孩子在他面前亮了個相。
白子灝感覺有點不是滋味,躍躍欲試的想要發脾氣:“怎麼?當爹的不能抱兒子了?”
希靈答道:“我怕你把兒子摔了。”
“我腿殘了,手又沒殘!”
希靈看著白子灝,長久的不發一言。白子灝先是和她對視,後來被她看得心裡打了鼓:“你看什麼?”
希靈背了雙手,微微一笑:“知道自己殘了,就應該好好養著。”
“什麼意思?你覺得我是個廢人,你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希靈點了點頭,再開口時,她把字句咬得清清楚楚:“子灝,我的大少爺,你應該看得出來,現在的白家已經不是原來的大帥府,現在的你也已經不是原來的白少爺了。”
“你想怎麼樣?”
“沒有人能一輩子當大少爺,我只不過是想讓你改改過去的脾氣,讓你學著做個討人愛的好先生。這不對嗎?”
白子灝瞪著希靈,瞳孔中有了茫茫然的怒色:“你……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還要騎到我頭上了不成?”
希靈一揚眉毛,很無所謂的一聳肩膀:“怎麼?生氣了?想要跳起來打人踢人了?”
然後她冷笑轉身,昂首挺胸的走了出去。她剛剛走進走廊,便聽身後房門發出“咚”的一聲巨響,大概是床上的白子灝,把什麼東西砸到了門板上。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0:51
第二十三章 整治(二)
希靈坐在樓下客廳裡,看容秀拿了個布老虎逗弄小耗子。小耗子如今是人見人愛了,整座白府裡,頂數他最快活——有口米糊就夠他吃的了,有個布老虎,就夠他樂的了。
可惜今天他沒樂太久,因為樓上忽然傳來了雷般的一聲響,嚇得他一咧嘴,登時就要呀呀的哭。容秀連忙把他抱了起來,同時驚惶的望向希靈。希靈倒是淡然的,只說:“你抱著孩子回屋玩一會兒吧!”
容秀有話要勸希靈,可現在不是長篇大論的時候,她便抱著小耗子先走了。
容秀一走,希靈反倒是又坐下了,慢條斯理的喝了半杯咖啡,她抽出手帕擦擦嘴,然後起身走上樓去,用鑰匙打開了臥室房門。
房內窗簾低垂,空氣又悶又熱,含著男人的體味。床旁地上趴著一個人,正是白子灝。白子灝方才大概是從床上大頭沖下跌下來的,所以此刻一手捂了腦袋,他疼得直咬牙,不說話。
希靈看著他——現在她一兩天裡,至多也就看他一眼。一個月之前她決定和他分房睡,因為他現在體弱,需要長期的休養,至於傷精氣的房事,就暫且停一停吧!
白子灝氣極了,躺在房內大吵大罵,讓希靈“滾蛋”。如此吵罵了三天之後,他那嗓子啞得說不出話來,也沒個人上來哄他勸他,他便只剩了喘息的力氣。
他心裡恨,他回首往昔,從認識希靈開始,一點一點的追憶琢磨,慢慢的就感覺有點不對勁——他的生活,幾乎是以希靈到來為界,界線之前和界線之後,完全就是兩個天地,對此他只有兩種解釋:第一,肅希靈是個掃把星,天生的帶災;第二……
第二個解釋,他不敢細想。
然而,從希靈的所作所為上看,第二個解釋顯得越來越靠譜了。
他不甘心,他想找來幾個親近的人,商量商量對策。親近的人能有誰?沒誰了,老管家算一個,三姨娘雖然不是親娘,但是心腸好,也可以算一個。可三姨娘已經出城住進了庵裡,老管家現在有事情直接向希靈匯報,也不來見他了。
電話機安裝在了走廊裡,他讓男僕背自己去打個電話,男僕不肯,說走廊裡冷,怕他凍著。他強忍著憤怒,讓男僕打開立櫃,給自己找件大衣披上,然而男僕依然不肯。
三言兩語的,他問明白了。不怪男僕不敢動他,是希靈背後下了命令,不許任何人帶他出屋!理由就是天冷,怕他身體弱、會感冒。
在問明白這一點之後,天氣冷不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冷了。
他決定不再依靠任何人,自己想辦法反擊。午夜時分,他聽見樓內樓外都安靜了,他連滾帶爬的下了床,兩條殘腿使不上勁,他用胳膊肘撐著地面向前爬。咬緊牙關爬到門口,他已經連跪都不能夠,只好盡力伸長手臂,向上去開門鎖。
一點一點的扭開鎖頭之後,他繼續向外爬。走廊裡的確是冷一些,而且只開了一盞小壁燈照明,所以還是又黑又冷,但他不在乎,氣喘吁吁的爬了一段路,他感覺自己的胳膊肘火燒火燎的疼,大概是已經磨破了一層皮。
幸好,電話機就在前方了。
他大汗淋漓的抬起頭,隨即卻是猛一哆嗦。
他看見了一雙纖塵不染的、釘著蝴蝶結的皮鞋。
順著皮鞋和長襪向上看,在寒冷的夜色中,他看到了希靈那張蒼白的臉。而希靈居高臨下的垂眼看了他,眉眼冷到極致,唯有嘴角微微一翹,是個陰森的笑。
帶著這個笑容,她向後退出一步,一腳踢上了白子灝的頭!
白子灝順著力道向旁一歪,還沒等他叫出聲來,那穿著堅硬皮鞋的腳就接二連三的又落下來了。他伸手去抓希靈的腳踝,然而希靈看准了他的手,一腳踩下去,狠狠的碾了又碾。白子灝掙扎著抬頭去看她,就見她在做這些事時,一張臉依然是冷的白的,沒有表情,只從瞳孔中射出銳利的光。
等到白子灝的慘叫聲引來僕人了,希靈若無其事的質問道:“你們是怎麼伺候少爺的?少爺半夜爬出來,我冷不防的沒看見,都踩到少爺頭上去了!少爺若是有了個三長兩短,我唯你們是問!”
男僕把白子灝抱起來往臥室裡送,白子灝伸手指著希靈,口中快要噴出血來:“是你害我!來人,把她給我綁起來!她不是好人!是她害我——”
希靈任憑白子灝喊叫,等他人在臥室、聲音漸弱了,她才板著臉對旁人說道:“自從我搬到了樓下睡,少爺就對我鬧了天大的意見。可這事關少爺的健康,我寧願他恨我,也不能由著他糟踐身體!”
從這一夜起,白子灝的臥室房門就被反鎖上了。
他的吃喝拉撒都在這一間屋子裡解決,頭發長了,他想交個理發匠過來給自己剪一剪,然而希靈直接讓個老男僕上場,給他剃了個禿瓢:“反正你現在也不見人了,這麼著不是最干淨利落嗎?”
說完這話,她格格的笑了幾聲。
白子灝已經嘗到了她的可怕,所以當真收起了少爺脾氣,決定走一步是一步,反正不能坐以待斃。他是沒了腿,可他的年紀擺在那裡,他還有生命力。
此時此刻,他用狠狠的一摔喚來了希靈。抬手揉著頭上的青包,他仰起頭說道:“希靈,你老這麼關著我,也不是事。要不,咱倆談談吧!”
希靈靠著門框,不進也不出,但像是對他這話也有一點興趣:“你有什麼想法嗎?”
白子灝說道:“你讓我走吧!”
希靈一皺眉頭:“走?走到哪裡去?”
白子灝答道:“你給我個幾萬塊錢,夠我這幾年吃飯就行。我隨便找間房子,也就夠住了。我現在知道你恨我了,可是你想想,我是不是也有對你好的時候?咱倆是不是也有過得挺高興的日子?希靈,就沖著那些好時候,你讓我走吧!權當是讓我滾蛋,行不行?”
希靈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簾,卻是輕聲說道:“還記不記得那天夜裡?那天夜裡,我也說要走,可是你不讓。”
抬手把食指送進嘴裡咬了咬,她含糊的又道:“你罵我,打我,把我往樓上拖,撕我的衣裳,強奸我。我拼命的叫,拼命的哭,我太弱了,拼了命也不是你的對手……然後我就成了你的六姨太。”
說到這裡,她直視了趴在地上的白子灝:“你看,不是我招惹你,是你招惹我。我不過是有怨抱怨、恩怨分明。”
然後她抬手搭上門鎖:“你當時不放我走,所以現在我也不放你走。”
話音落下,她轉身離去,門鎖咯登咯登響了幾聲,是被她從外面又鎖住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1:01
第二十三章 整治(三)
容秀把小耗子哄得睡著了,又聽希靈從樓上走了下來,便出去也進了希靈的房間。
希靈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像是困了,容秀怯怯的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小聲說道:“算了吧!”
希靈斜了她一眼:“什麼算了?”
容秀抬手向上一指:“樓上的那位嘛!我知道他原來不是個人,可現在都那樣了,怪可憐的,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他吧!”
“這話說的,倒好像我把他怎麼樣了似的!我是餓他還是凍他了?”
“你甭跟我強嘴,我還不知道你?希靈,我知道你厲害,可是再厲害也得留點余地啊!不給他留,也給自己留,權當是積德行善了,是不是?”
“是個屁!”
“這宅子這麼大,你隨便給他找間小屋一放,撥兩個人伺候他,不就得了?他愛在屋裡呆著就在屋裡呆著,愛到院子裡看看天就看看天,他舒服,你也清淨。”
“蠢話!哪有把少爺扔到小屋裡放著的?他倒是舒服了,可我還怕外人嚼舌頭,說我虐待了他!他威風也耍夠了,福也享夠了,現在能有間屋子給他住,就不錯了!”
“那他跟坐牢似的——”
希靈翻了她一眼:“坐牢委屈他了?殺人要是不償命的話,我還想活剮了他呢!”
容秀沉默半晌,末了起身說道:“你這性子,真是越來越嚇人,我現在都有點怕你了。”
希靈坐起身來,對著她說道:“你管我對別人怎麼樣,我對你好不就夠了?你看你現在穿的用的,不比原來好上一萬倍?我要是像你一樣當傻好人,你現在還在白公館樓上的小屋子裡睡木板床呢!”
容秀心裡還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又不知從何說起,抬眼看著希靈,她見希靈還是那個小女孩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是做了媽媽的,而自己這個旁觀者,卻有了幾分蒼老的心境。
“說不過你。”她道:“我回屋看小耗子去!”
容秀現在是和小耗子睡一間屋子,她也不把小耗子往搖籃裡放,直接就在自己身邊給他絮了個柔軟溫暖的小窩。她睡覺也算是沉的了,可是夜裡甭管怎麼翻身,沒有一次是壓過小耗子的,小耗子那邊剛一動彈,她這邊就立刻清醒了。
沒見過小耗子之前,容秀真沒想到自己會是這麼一個愛孩子的人。
小耗子已經會坐,容秀一進門,就看見他有模有樣的坐在自己的小被窩裡。對著容秀吹了個口水泡泡,小耗子露出了口中的兩顆小白牙。
容秀走過去,把他抱起來親了幾大口,心裡疼他疼得了不得。旁人看他是白府裡的小少爺,容秀卻知道他其實和個孤兒也差不多——他不會長,一張臉一會兒像希靈一會兒像白子灝,像白子灝的時候,希靈便是對他一臉的嫌惡,多一眼都不看他。
媽恨爸,連帶著恨了他;爸恨媽,想必也不會愛他。容秀有時候想對希靈講:“反正你們都不喜歡他,干脆把他給我吧!”
但這話也說不出口。
天氣變了,忽然間又有風又有雪,從早到晚總是陰雲密布。白子灝受了罪——並不是天冷凍著了他,而是他的斷腿敏感,天氣越是變化劇烈,他那受創之處越要疼痛。這種疼痛是綿綿無盡的,越是咬牙硬抗,那疼越要絲絲縷縷的往人骨縫裡鑽。白子灝一直活得嬌生慣養,這種新式的痛苦讓他輾轉反側,連大把的止痛藥都不能讓他睡一個好覺了。
希靈討厭他的呻吟,於是這天她推門進了來,手裡端了個煙盤子,盤子裡是一整套的鴉片煙具。
房內的氣味照例是不好聞,但她也不在乎。走到床前停住了,她先把煙盤子放到了白子灝的枕邊,然後低頭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你真是臭死了!”
白子灝喘息著瞪了眼睛,一身的睡衣反復的被冷汗浸濕,再反復的被他的體溫烘干,空蕩蕩的半條褲腿打了個結,淺色睡褲的襠部有隱隱的干涸尿漬。
“你殺了我吧……”他啞著嗓子說話,呼吸是亂的,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別這麼折磨我……”
希靈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了床邊,然後開始慢條斯理的點煙燈:“我覺得你還是現在這樣比較好。”她用煙簽子挑出一點煙膏,很細致的放到火上燒:“你現在這個樣子,叫做生不如死。”
燒好了一個煙泡之後,她抬眼望向了白子灝:“我花了半天的時間學燒煙,你看,燒得還不錯吧?”
把煙槍推到了白子灝嘴邊,她又道:“你別急,等我把你養膩了,自然有辦法送你上西天。”
白子灝抬手扶了煙槍,嘴唇顫了片刻,卻是低聲問道:“那場車禍,是不是你設計的?”
希靈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剛明白過來?”
白子灝沒有歇斯底裡的狂怒——沒那個心勁了,沒那個精氣神了。
湊向煙槍深吸了一口,他閉上眼睛呼出煙來。從這一刻起,他才真是生不如死、雖生如死了。
說不後悔是假的,他當時只是看上了一個姑娘,如果實在得不到,其實也沒什麼的,他很快還會看上下一個。但是鬼使神差的,他昏了頭,竟硬把那姑娘搶回了家裡。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一定繞著肅希靈走。
對於白子灝,希靈漸漸失去了興趣。論報復,她已經報復得很痛快,犯不上總對著同一條落水狗痛打不止。所以她用鴉片安撫了白子灝的身心,讓他活得安靜老實一點。
把白子灝交給鴉片,把小耗子交給容秀,希靈又成了個自由自在的人。這天下午,她去見陸克淵,偏巧陸克淵出門去了,陸家的僕人請她在客廳裡等一等,希靈便獨自坐在那長沙發上,像第一次來似的,依然是滿懷好奇的東張西望。伸手摸著沙發上的繡花墊子,她想這是陸克淵天天坐過的東西,心裡就有些納罕,仿佛首次發現陸克淵也有屁股。具體的想象了一下那屁股的具體詳情,她忍不住一笑——男人嘛,零件是天生的大同小異,總歸就是那一套東西,可陸克淵像是與眾不同,她想不出光屁股的陸克淵會是什麼模樣。
陸公館很溫暖,今天是個晴天,窗前紗簾半垂,透進來的陽光也很柔和。希靈喝了幾杯熱茶,漸漸的犯了困。向後靠近大沙發裡,她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總之等她醒過來時,她發現客廳裡已經開了吊燈。有人正從外面向內走,帶著凜凜的寒氣,她連忙一動不動的閉了眼睛裝睡——閉了一秒鍾,又將一只眼睛睜開了一道縫。
她看見了剛從外面回來的陸克淵。
陸克淵在看到了沙發上的她之後,立刻放輕了腳步。脫下大衣摘了帽子遞給僕人,他抬手摸了摸頭發,又把西裝上衣也脫下來搭在了椅背上,露出了裡面的白襯衫和青緞子馬甲。
然後他走向了希靈。
希靈立刻閉了眼睛,同時就嗅到寒冷的氣息漸漸逼近,一定是陸克淵正在俯下身來觀察自己。
很快的,那氣息又遠離了她。一雙手臂托抱起了她,把她橫放在了長沙發上。她心裡驚了一下,但是強忍著不動,倒要看看這陸克淵到底要對自己干什麼。
然而陸克淵從她身下抽出手臂,只又把個靠墊塞到她的頭下當了枕頭。她靜靜的假寐了片刻,忍不住微微睜開眼睛,只見陸克淵坐在旁邊的小沙發上,正在安靜的喝一杯熱茶。
希靈忽然覺得此時、此地、此人都很溫暖,於是揉著眼睛坐起來,她不肯再把時間浪費在假寐上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1:11
第二十四章 舊恨(一)
陸克淵並不和希靈說客套話,見她醒了,便問:“等了我多久?”
希靈也不生分,伸腿下了沙發走到窗前,她撩開窗簾向外看了看天色,然後回頭答道:“總有小半天了,我來的時候,天還大亮著呢!”
陸克淵說道:“下次來之前打個電話,免得這麼傻等。”
希靈放下窗簾,對著他搖搖頭:“我這幾天很閒,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陸克淵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熱茶,一雙眼睛看著她:“我回來的時候,看見你正在睡覺,睡得像個小孩。”
希靈聽了這話,心中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好是自我解嘲的一笑:“我大概是長不大了,一輩子都是小丫頭。”
陸克淵也一笑:“年輕一輩子,那不是挺好?”
希靈低頭望著地板上吊燈的倒影,沒再說話。永葆青春固然是好的,但她這個年輕,不是個好年輕。她幾乎可以預見到,自己的成長到此為止,再過幾年十幾年,就會直接的老去了。
像一朵花,一直是含苞待放,到了枯萎的時節,依然不曾盛開過。
陸克淵這時又問:“白子灝現在怎麼樣?”
希靈對著燈影答道:“老樣子,半死不活,我現在也懶怠看他了。”
陸克淵說道:“還是讓他多活幾年為好,要不然白家也算家大業大,沒了他,我怕你鎮不住。”
希靈走到了陸克淵身後:“別談他了。”
陸克淵轉過頭來:“不談他,談談何養健?”
然後他放下茶杯,也站了起來:“何養健這個人,其實沒什麼可談的。”
希靈答道:“我知道,他一不殺人,二不放火。”
陸克淵走到了希靈面前,抬手理順了她頭上的一縷卷發:“真不饒他?”
希靈仰著臉,直視了他的眼睛:“我恨他比恨白子灝更厲害!白子灝只是混蛋而已,他對誰都是一樣的混蛋;可何養健不一樣,我對他的感情,他心裡清清楚楚!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他還要出賣我!”
陸克淵已經知道了希靈與何家的愛恨情仇,此刻抬手拍拍希靈的肩膀,他很平靜的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讓他變成第二個白子灝?那可不容易。”
希靈搖了搖頭:“不,他不會變成第二個白子灝,他只能是第一個何養健。”
陸克淵和希靈做了一番密談,然後希靈留下來,吃了一頓晚飯。
晚飯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吃的也不過是家常飯菜。希靈現在在家裡,因為容秀被小耗子占住了,所以她通常是一個人吃。她本來就沒有好胃口,又加上孤孤單單,所以常常吃飯如吃藥。陸克淵看她數著米粒吃貓食,便連著給她夾了幾筷子菜,又像個父親似的督促道:“多吃。”
希靈聽了這話,忽然有點高興。往嘴裡扒了一大口飯菜,她鼓著腮幫子抬眼去看陸克淵。陸克淵吃東西是不挑剔的,有什麼吃什麼,吃什麼都有滋味,於是希靈像受了某種刺激似的,也難得的有了食欲。
陸克淵方才像個父親,現在她也說了一句孩子話:“你家的飯好吃。”
這句話讓陸克淵笑了一下:“粗茶淡飯。”
“真的,平時我一頓只能吃小半碗飯。”
陸克淵親自給她盛了一碗熱湯:“那就常來,我不在家也沒關系,你直接讓廚房給你開飯。”
“不!”她抿著滿嘴的飯菜搖頭:“那也太不客氣了。”
陸克淵笑了,反問:“你對我客氣過嗎?”
希靈一邊咀嚼一邊想了想,結果發現自己對他還真有點自來熟的意思。
晚上八九點鍾時,希靈回了家。
容秀剛把小耗子哄睡了,自己洗了個澡,正在晾頭發。希靈把她叫到了自己房間裡,讓她給自己解開背後的一排小紐扣。容秀披頭散發的一邊對付那些扣子,一邊問道:“又去見那個大混混了?”
希靈聽了容秀對陸克淵的稱呼,感覺十分滑稽:“嗯,見大混混去了。”
“你膽子也夠大的,那些人都不是好人。”
“沒事,壞不過我。”
“少貧嘴,你以為我在誇你?吃沒吃飯?”
“吃了,今天吃得多,肚子都鼓起來了,不信你摸摸。”
“不摸,嫌你一身汗。”
費了好大的勁兒,容秀終於把那一排小扣子全解了開。希靈開始一層一層的脫衣服,邊脫邊說道:“過幾天我要回娘家,你跟不跟我去?”
容秀聽愣了:“回娘家?你哪有娘家?”
“何家不就是我的娘家?”
“他家那麼對你,你還回去干嘛?”
“他家那麼對我,我能就這麼算了嗎?”
容秀嗅到了不妙的氣息:“你又要干什麼?現在這家裡數你最大了,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也沒人敢管你,你就不能好好的過幾天日子嗎?”
希靈聽了這話,嗤之以鼻。容秀的人生至高目標就是“好好過日子”,可好日是哪來的?她若沒有扳倒了白子灝,那麼會有她現在的好日子嗎?
如果只想“好好過日子”,那就永遠別想有好日子過,因為好日子只不過是勝利的附屬品。
“你知道我最恨何養健什麼嗎?”希靈問容秀。
容秀囁嚅著答道:“那還用說,你對他那麼好,他反倒把你送了人……”
“如果我不是個孤兒,我有爹娘我有家,他還敢把我當個人情送給白子灝嗎?”
“那當然不敢了。”
“如果我爹娘一直都在,我一直是肅二小姐,何養健敢上一秒對我海誓山盟,下一秒就對我的死活不聞不問嗎?”
“那當然……也不敢。”
希靈咬牙切齒的說道:“很多時候,一個人害你,並不是因為你壞或者你得罪了他,只是因為你弱小——弱小就是罪過,就是錯!”
話音落下,她彎腰脫了襯裙和長襪,赤條條的轉身走向浴室:“我不會再犯錯了。”
兩天之後,希靈當真是啟程往北京去了。
現在她也籠絡了幾個得力的下人,她不在家的時候,這幾個下人就是她的耳目。容秀本不想跟著她走,可是不走不行,她只好把小耗子包成了個大粽子,一抱抱了個滿懷。
希靈並沒有向何養健提前打招呼,忽然就登了何府的大門,於是何府上下——尤其是何太太和何養健——就一起惶惑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1:19
第二十四章 舊恨(二)
希靈的汽車停在何府門口時,何太太和何養健以及二小姐舜敏都出來迎接了,舜華白天要出門補習英文,沒有時間回來——其實即便有時間,她也不想迎接這麼一個當了人家姨太太的表妹。
何太太心裡有愧,臉上雖然含著笑容,但笑容不定,何養健則是不動聲色。眼看一輛漆黑珵亮的大汽車緩緩停到眼前了,他上前幾步打開後排車門,低聲喚道:“表妹。”
希靈款款的下了汽車,也答了一聲:“大哥。”
然後她轉向何太太和舜敏,彬彬有禮的又喊道:“舅母,二姐。”
何太太笑著點頭,同時上下端詳著希靈。外頭的事情,何養健不說,家裡的女人們也就不知道。何太太知道白家的姨太太不會鬧窮,可是看著希靈這一身穿戴,她還是有些詫異——希靈系了一襲黑斗篷,斗篷帶著一圈毛茸茸的狐皮領子,領子下面沒有扣子,而是連了一根璀璨結實的白金鏈子。斗篷裡面是灰呢子洋裝,衣裙胸前的紐扣鑲了鑽石,隨著她的行動閃爍光芒。微笑仰望著何府高大的門樓,她頭戴一頂來自英國的貝雷帽,帽子下面露出了她新修剪過的蜷曲黑發。
“希靈變得漂亮了。”何太太安詳的說。
希靈回過頭,見容秀也抱著孩子下來了,便邁步走向何太太,笑道:“人靠衣裳馬靠鞍,我不過是穿了幾件新衣服而已。”說完這話,她登上台階轉向了舜敏:“二姐倒是沒變樣子,我還怕這一次回家看不到你,你已經和三姐出國留學去了呢!”
舜敏坦坦然然的看著她——她再闊氣,也不過是個小姨太太,何家的人,沒有必要在她面前氣短:“三妹現在天天補習英文,等到她那英文拿得出手了,才好去想留學的事呢。”
這時何太太看見了容秀懷裡的小耗子,立時發出了驚歎之聲——年紀大的婦人,對於小奶娃總是喜愛的,尤其小耗子還是個頂可愛頂俊俏的小奶娃。何太太方才還窘得慌,如今忽然有了話題,細問小耗子幾個月,身體怎樣,脾氣如何……等等等等,問了個沒完沒了。
希靈故意落後幾步,讓何養健退無可退。待何太太等人和容秀走在前頭了,她側過臉說道:“大哥,天寒地凍的,你怎麼連大衣裳都沒披一件就出來了?不怕凍著嗎?”
何養健對著滿地殘雪答道:“我很意外,一時著急,就忘了穿。”
“急什麼?怕我來?”
何養健搖了頭:“不是,是我不知道你有汽車,急著去火車站接你。”
希靈答道:“汽車是向朋友借用的,不提前告訴你,是怕你逃了。”
何養健看了她一眼,短暫的沉默過後,他低聲答道:“不會。”
前方的舜敏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眼神警惕。希靈迎著她的目光一笑,大聲說道:“二姐,別怕,我剛進門,不至於立刻就把大哥拐跑!”然後她轉向何養健,開玩笑似的大聲問:“對不對?大哥?”
大哥沒話可答,前頭大哥的母親,何太太,也只能是裝聾作啞。
舜敏微笑答道:“哪裡的話,是表妹現在名花有主,大哥沒福。”
希靈一抓養健的手:“大哥,你聽啊,二姐笑話你沒給我找個好人家,讓我成了人家的姨太太呢!”
何養健瞪了二妹一眼:“舜敏!”
舜敏不肯當著希靈的面和大哥斗嘴,所以轉向前方追上了母親。
希靈抓住了何養健的手,就沒再放。何養健的手指在她掌心裡動了動,她察覺到了,但是只做不知,倒要看看他會怎麼辦。
結果,他還是任她抓了,並沒有強行把手抽出來。
何養健很匆忙的為希靈預備了一桌接風宴席,其間他接了好幾個電話,一身大忙人的做派。舜華放學回了家,聽聞希靈回來了,還以為她是回來報仇的,然而見了面一看,她發現希靈並沒有找茬挑事的意思,便壓下性子,靜觀其變。
一頓晚飯吃完了,何太太有張羅著派人去給希靈收拾屋子——先前住過的那座小院,如今肯定是不便再拿出來招待客人了,好在何府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屋,另找一處好房子也是很簡單的事情。
容秀被小耗子纏住了,吃過了飯就得回房伺候他去,一點閒工夫也沒有,希靈陪著何太太略談了幾句閒話,然後對何養健說道:“大哥,你開輛汽車,帶我出去玩玩吧!子灝出事之後,就再沒有人陪我出門逛過。”
何養健一點頭,然後問道:“二妹三妹,你們去不去?”
不等舜敏舜華回答,希靈忽然向何養健探過頭去,笑嘻嘻的問道:“大哥,你做了什麼虧心事,怎麼像是怕了我?”
何養健一怔,看著希靈沒言語。
希靈繼續笑道:“若不是怕了我,怎麼和我出一趟門,還要帶著二姐三姐給你壯膽?”
舜華大聲答道:“人多熱鬧嘛,大哥是怕慢待了你。”
希靈笑著對舜華一點頭,然後繼續對何養健說道:“大哥,是我不知好歹了嗎?”
何養健看了舜華一眼,然後不理會旁人,只對希靈答道:“夜裡冷,你多穿一點,走吧!”
何養健當真是不帶旁人,只和希靈兩個坐進了汽車裡。他發動汽車駛出大門,同時等著希靈開口控訴自己,然而希靈歪著腦袋望向窗外,這一刻卻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用眼睛看著車窗外的燈火,用心看著身邊的何養健。此時此刻的獨處,放在先前就是夢一樣美好的光陰了——那個時候,愛得多辛苦,費盡心機,只為了能看他一眼。好容易看見了,還要思忖著怎麼說,怎麼笑,怎麼讓他愛上自己——哪怕能夠愛上一點點,也是好的。
美夢過了期,再重溫也不美了,只讓人感慨萬千。
這時,何養健忽然開了口:“你現在,怎麼樣?”
希靈想了想,然後答道:“有錢,有閒,有自由。”
何養健沒言語,於是希靈又問:“你呢?”
何養健答道:“我也還好。”
希靈笑了:“放心,我不是回來逼你娶我的。”
何養健歎了口氣:“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盡量的補償你。”
希靈笑出了聲音:“娶我啊!”
何養健歎了一口氣,面向前方說道:“對不起,只有這一點我做不到。”
“你不喜歡我?嫌棄我已經嫁過了人?”
“不是。”
何養健一打方向盤,把汽車停到了路邊,隨即扭頭對希靈說道:“我已經訂婚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1:30
第二十四章 舊恨(三)
希靈聽了何養健的話,先是沉默,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說道:“那我恭喜大哥了,是誰家的小姐?”
何養健面向了前方,不肯回應希靈的目光:“徐家的,徐遠昌的三女兒。”
希靈答道:“徐遠昌是誰?我不認識你那些官場上的大人物。”
“就是教育部的徐總長,當年提倡自治教育的那位老先生。”
希靈笑了一聲:“還是不知道,我哪裡懂得教育界的事情。”
然後她轉向何養健,又問:“徐三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漂亮嗎?”
何養健猶豫了一下,答道:“她字寫得很好。”
希靈繼續問道:“你喜歡她?”
何養健從懷裡掏出煙盒,點了一根香煙叼在嘴上:“我認為她挺好,她也覺得我不壞。”
希靈忽然伸手奪下了他的香煙,然後欠身湊上去,吻住了他的嘴唇。
她很會親,是白子灝教導的結果。一手夾著何養健的香煙,一手摟住了何養健的脖子,她背對著擋風玻璃,擋住了何養健向前的視線。她的頭發面頰是香的,她得唇齒舌頭也是香的,纏綿而又凶惡的吮吸撩撥著他,她將一抹口紅蹭到了他得嘴唇上。
然後喘息著向後坐回原位,她睜大了眼睛看他,黑眼珠亮晶晶的閃著水光,是含了眼淚:“大哥,我已經成了白家的人,你也要娶妻生子了,可是,我愛你。”
她的聲音微顫,帶了一點哭腔:“我不干涉你的生活,可是在結婚之前,你讓我偷偷的愛你一段時間好不好?”
何養健慌了,伸手去擦她的眼淚,而她順勢握住了他的手,用細細的聲音哭道:“我以為我可以恨你的……我這次回來,本來是想和你算賬的……可是不行,大哥,我做不到,我不見你的時候恨死你了,見了你又……”
她哀哀的再次撲進了何養健的懷裡:“我還是愛你……趁著你還沒結婚,你也愛我一次好不好?大哥,好不好?”
何養健試探著想要推開她,然而推不動。嫁了人的希靈雖然還是先前的模樣,但身上多了一股子與先前不同的勁兒——這股子勁兒讓何養健想到她不再是個帶著稚氣的小女孩了,她已經生過了一個孩子,對於男人來講,她是熟透的小甜果子了!
而且她還是白子灝的女人——他恨白子灝。
慢慢的抬起手,抱住了希靈的腰,何養健有些恍惚。他是正經人,連花街柳巷都不曾踏足過的,更不要說和有夫之婦偷情。但懷裡這個小女人與眾不同,她是一直愛著自己的表妹,自己和她之間,並非只有肉體的欲望。
而且,從實際的方面考慮,她也不會給他帶來任何麻煩。她的丈夫是個廢人,也沒有公婆小姑看管著她,她是自由的。
想到這裡,何養健的心徹底亂了,忽然用力的把希靈抱起來放回了副駕駛座上,他帶了幾分怒意說道:“表妹,我求你別鬧了!”
希靈沒有惱,只撒嬌似的說道:“那你得把我哄高興了,否則我就一直鬧下去!”她探身湊到何養健耳邊,輕聲說道:“鬧死你。”
溫暖氣流拂過何養健的耳垂,讓他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戰。
何養健不是個愛玩的人,偶爾去一趟跳舞廳,也是以欣賞為主,並不親自上場——也是他個子太高,往舞池裡一站,鶴立雞群,舞技偏又馬馬虎虎,很有獻丑的危險。
於是他帶著希靈去看了一場電影,電影散場之後,兩人又去番菜館子裡吃了一頓大餐當夜宵。希靈點了兩杯白蘭地,自己一杯,何養健一杯。小小的抿了一口酒,她對著何養健美滋滋的笑。何養健問她“笑什麼”,她小聲答道:“一直就想這樣和大哥出來玩一趟,今天美夢成真,可不是要笑嗎?”
何養健聽了這話,也笑了笑,心裡對她生出了幾分憐憫。他想自己實在是個混蛋,讓表妹就這樣白白的苦戀著,自己犧牲了她一生的幸福,她還不悔改不退卻,她對自己,還是愛。
自己欠她太多了,無論如何償還不清,所以索性要和她一刀兩斷,這很冷酷很殘忍,冷酷殘忍到了他已經無言以辯的程度。
目光掃過前方的希靈,金黃燈光下的希靈垂著濃密的黑睫毛,正在專心致志的切割牛排,鮮紅嘴唇上沾染著一點酒跡,嘴唇就成了帶露的紅花瓣。
她當然是美麗的,何養健想,否則白子灝那樣見多識廣的花花公子,也不會為了她大動干戈。
一頓夜宵吃完,何養健帶著希靈出門走到了汽車旁。
他就著自己的心事,慢慢喝光了一杯白蘭地,這時就有了微醺的醉意。他剛伸手打開車門,希靈便伶俐的跳上了駕駛位:“大哥,你到我旁邊來坐,換我來開汽車。”
何養健笑了:“胡鬧!你哪會開?”
希靈活潑的向副駕駛位一甩頭:“你怎麼知道我不會開?我專門學習過的!你快上來吧,夜裡街上沒有人,就算我開得不好,也不會闖禍!”
何養健不好硬把她從座位上拽下來,略一猶豫之後,他關上車門,當真繞過汽車坐上了副駕駛位。
“你開吧!”他告訴希靈:“我做監督。”
希靈發動汽車,慢慢的把汽車開上了馬路。冬日午夜,路邊只有路燈,不見行人,暢通得可以一眼望到路口。希靈自作主張的踩了油門一轉方向盤,何養健告訴她“方向錯了”,她也不理會。
不出幾分鍾,她在德國飯店門前踩了剎車。
意味深長的轉向何養健,她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抬起來,很溫柔的摸了摸他的臉。
然後拔下鑰匙推開車門,她向著飯店大門走了幾步,隨即轉過身來,對著車內的何養健招了招手。
何養健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了。
推開車門跳下汽車,他望著希靈,大聲喊道:“回來!”
希靈笑著嚷道:“不!”
話音落下,她轉身蹦蹦跳跳的跑向飯店,何養健下意識的拔腳追上去,可他剛跑到希靈身後,希靈便轉身拉起了他的手,牽著他推門走進了飯店大廳。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1:37
第二十四章 舊恨(四)
何養健知道這麼干不對,可是當著飯店茶房的面,他沒辦法公然的阻攔希靈開房間。等到兩個人上樓進了客房,伙計為他們把房門關嚴實了,他高高大大的站在希靈面前,感覺自己已經沒了退路。
也不需要退路了——再退,他就不是個男人了!
希靈踮起腳伸出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向下勾。兩張嘴唇急切的貼了上,一貼便貼了個難解難分。何養健正經了二十多年,今夜,他破戒了。
把希靈抱起來放在桌子上坐了,他騰出了兩只慌亂的手。忽然察覺到希靈已經開始解外面衣裳的紐扣,他不假思索的學了樣子,也撕撕扯扯的脫了大衣。然後探險似的把手伸向希靈的懷中,隔著一層柔軟溫暖的襯衫,他摸清了對方柔軟玲瓏的身體輪廓。
熱血轟然上湧,他猛的把希靈勒進懷裡,一個轉身撲到了大床上。
何養健決定放縱自己一次。
一層一層剝開希靈的衣服,他最後剝出了一具雪白的女體。原來小女孩只是她的假象,原來她已經成長發育得應有盡有。然而她依然是太嬌嫩了,若不是知道她已經生了一個孩子,他簡直不敢肆意的親吻撫摸她。她越小,他越要大;她越軟,他越要硬,滾燙的呼吸噴在她緋紅的臉蛋上,他揉亂了她的卷發,吻褪了她的口紅。挺身而進的時候,她尖叫了一聲,那一聲刺激得他一哆嗦,握著她單薄肩膀的手指驟然收緊了,他幾乎失控一般的捏碎了她。
一切都很好,像野火連天,像大水漫過,幕天席地的全是霧氣與火花。當霧散火熄之後,世界天青水碧、萬籟俱寂。兩個人赤裸著相對,虛弱的喘息,像是躺在了河流邊,躺在了青草裡。
希靈閉著眼睛,心滿意足,不只是身體的滿足,靈魂更滿足。原來就是這樣的——她想,自己總算是嘗過他的滋味了。
不談愛恨,至少,他不再是她的水中月鏡中花了。一場熱烈的肌膚之親,讓他在她面前降格成了凡人。
掙扎著坐起身,她用被單裹了身體,搖晃著下床走去浴室洗澡。何養健出了很多的汗,那汗蹭在她的身上,讓她感覺有些嫌惡。坐進蓄滿熱水的浴缸裡,她算了算月事的日期,末了確定今天這一場歡好,應該不會給自己留下個二耗子。
熱水讓她漸漸恢復了精力,她在氤氳的浴室中哼起了歌。浴室外響起了腳步聲音,隨即門開了,何養健搖搖晃晃的走進來,在浴缸旁席地而坐。抬眼看了希靈一瞬,他隨即垂下眼簾,淺淺的笑了一下。
希靈自顧自的哼著歌,故意的不理他。於是何養健把手伸入水中,握住了她的腳踝。
這回,希靈說了話:“我們一會兒就回家吧,免得舅母她們犯嘀咕。”
何養健抬頭看著她,低聲說道:“表妹,我委屈你了。”
希靈一笑:“別的我不要,我只要你心裡有我,你能做到嗎?”
何養健點了點頭:“能。”
希靈微笑著歎了一口氣:“真的?說過了要算話,不許忘啊!”
何養健答道:“你放心,我不會忘。”
希靈抬手捂住了何養健的眼睛,探身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當初在她啟程去天津見白子灝時,何養健也曾說過相同的話——“你放心,我不會忘。”
這樣一個大男人,看著頂天立地的,卻是如此的出爾反爾,卻是如此的拿承諾當兒戲。一句謊言說出來,他眼睛都不眨,為什麼?就為了她弱小,就為了她愛他?
嘴唇貼上自己的手背,她對他的眼睛說了話:“嗯,我相信你,這一回,你一定忘不了。”
凌晨時分,何養健和希靈回了家。
兩人各回各房,容秀早給希靈鋪好了被窩,她遲遲不歸,容秀等不得,便摟著小耗子睡了。這正合了希靈的意,悄悄的脫衣上床,她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早餐她是在何太太房裡吃的,舜敏和舜華也在。幾個人剛拿起筷子,何養健走了進來。何太太有些驚訝,問道:“你還沒出門去?”
何養健答道:“我來問問表妹今天用不用家裡的汽車。”
希靈回頭答道:“一會兒我打算去趟東安市場,不過大哥不用管我,又不遠,我叫輛洋車就成。”
何養健答道:“走的時候直接到我那裡去,我也是一會兒才出門,正好順路送你。”
說完這話,他轉身要走,何太太問他吃沒吃飯,他走得太快,也沒聽見。
希靈知道何養健在等自己,然而不急,吃得慢條斯理。等到真是吃飽喝足了,她又回房對鏡修飾了一番,然後才去見了何養健。
何養健正在書房裡等她,見她進來了,他起身先走過去關了房門,然後轉身一把抱住了希靈。
希靈仰起頭,輕聲說道:“表哥,我不能在這裡久住,明天還得回天津去。”
何養健立時停了動作:“明天就走?”
希靈笑了:“捨不得我了?”她抬手輕輕一拍他的額頭:“捨不得我,就去天津找我呀!”
何養健垂下頭,在她耳邊呢喃:“可我的公務都在北京,總不能一天跑一趟天津。”
希靈一下一下撫摸了他的頭發,心中暗暗的驚訝,沒想到何養健竟然是個這麼“貪”的人。她昨夜在他心中放了一把火,一夜的工夫,這火便要燎原了。
就是這樣才好,就是要它燎原!一路摧枯拉朽,燒它個天翻地覆!
第二天,希靈帶著容秀和小耗子,返程回家了。
她在何府一共住了兩夜一天,其中有大部分時間,她都是和何養健在一起。何養健在情熱如火的時候也依然沒有甜言蜜語,只是發了瘋一樣的親她抱她。她讓他停,他便停;她不讓他停,他能活活的揉搓死她。
到了天津之後,希靈先去了陸公館。
她忘記提前打個電話過來,所以又在陸公館等了小半天,才把陸克淵等了回來。何養健的熱情讓她有些亂,為了把亂了的章法恢復過來,她需要來見見陸克淵。陸克淵是無所不知的,她承認自己是有點依戀他。
“看著他的時候。”她自嘲似的對著陸克淵苦笑:“就時常忘了恨他。可一想起過去的事情,立刻又開始恨得要命了。”
陸克淵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女人。”
在陸克淵面前,希靈像久凍的人重見了陽光一般,漸漸伸展了身體。她在陸克淵身後踱來踱去,貪戀和享受著他的氣味和溫度。
“我這樣優柔寡斷,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她對著陸克淵的後腦勺發問。
陸克淵回過頭:“一個小姑娘,如果連這點優柔寡斷都沒有了,未免也有點可怕。”
希靈和他對視了一瞬,隨即扭開了臉,有點怕他那雙大眼睛。在那雙眼睛面前,她總感覺自己會隱藏不住秘密。只有在他不看她的時候,她才敢肆意的凝視他。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1:47
第二十五章 家內家外(一)
希靈回了家,去看了看白子灝。
白子灝半睡半醒的躺在床上,見她來了,也還是不動不言。仿佛一個人倦到了極致,胸中只剩了悠悠的一口氣,多一份的心思都轉不得了。
希靈坐到了他身邊,柔聲細語的說話:“我這幾天去了一趟北京,見了何養健。子灝,你知道嗎?我一直很愛何養健,要不是他求我,我當初也不會來天津見你。作為一個男人,他挺招人愛的,是不是?儀表堂堂,是個男子漢大丈夫的模樣。我愛上這樣一個人,你不會笑我沒眼光吧?”
白子灝抬眼望向了她。
希靈和白子灝對視了,繼續說道:“這一次回去,我和他在飯店開了房間。”
白子灝的呼吸變得粗重了,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希靈一笑:“他笨手笨腳,還是個童男子呢!不過身體真是夠好的了,幾乎搖塌了飯店的床。我覺得這樣也挺好,如果當初真嫁給了他,我和他未必能玩得像現在這樣痛快呢,是不是?”
白子灝的面孔有些扭曲,啞著喉嚨擠出兩個字:“賤人!”
希靈用手一指他的鼻尖:“出言不遜,餓你一天。”
然後她就輕輕巧巧的一路蹦跳出去了。
希靈說話不算話,說是要餓白子灝一天,其實是餓了他兩天。容秀見白子灝那門前長久的冷冷清清,先還不在意,然而一天過去了,到了第二天,她跑去告訴希靈,說僕人偷懶,干脆不管白子灝了。
希靈漫不經心的答道:“就是不管他,明天再說!”
三言兩語的,容秀問清楚了來龍去脈,心裡登時就有些不好受:“你心裡恨他,三天兩天的罵他一頓,哪怕是打他幾下子呢,都行,可是你不給他飯吃……”
話沒講完,因為她也說不清楚這“不給飯吃”算是哪一種程度的酷刑,總之就覺得希靈這麼干不對。恨有恨的法子,報仇有報仇的法子,白子灝都“那樣兒”了,不理他也就得了,何至於還要餓著他?
“你也不怕將來小耗子知道了,心裡怪你?”她對希靈說。
希靈想起小耗子那酷似白子灝的眉眼,忍不住從鼻子裡呼出兩道涼氣:“那就讓他給我滾蛋!”
“你不指望他給你養老啦?”
“我離老還遠著呢!老了也用不著他養!你喜歡他,你跟他耗著去吧!”
容秀轉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嘀咕:“好話歹話都聽不懂,這是吃了槍藥了?”
容秀對於希靈所做的一切都看不慣,然而像是被她魘住了似的,她死心塌地的留在她身邊,從來也沒動過要走的念頭。事到如今,有了小耗子,她更不能走了,幸好她是跟著容少珊長大的,見多識廣,可以容忍一切混蛋。
到了第三天,白子灝那房門還是緊閉著的,到了中午,也依然不見有人過去開門。容秀眼看希靈出門去了,便趁人不備打開房門,無聲無息的溜了進去。
一進門,她險些被滿屋子的臭氣熏暈過去。她是愛干淨的大姑娘,小耗子的屎尿她可以不嫌,旁人的一個臭屁都能讓她作嘔。而白子灝這房間裡——據她感覺——貌似集人間臭氣之大成,茅坑也不過如此了。
她顧不得被人發覺了,大踏步的走過去開了窗戶——剛開了一半,她反應過來現在是冬天,一股寒風就可能要了白子灝的命,故而連忙又把窗戶關了上,只走進浴室,把浴室的小窗戶推了開。
白子灝在床上滾了兩天兩夜,那個髒法無法描述,容秀再會干活,對他也沒法下手,尤其他還是個成年男人。將帶進來的一碗稀粥用勺子攪了攪,她顧不得冷熱,慌裡慌張的舀起一勺就往白子灝嘴裡喂。白子灝半睜著眼睛,本像是失了神魂一樣的,此刻糊裡糊塗的咽下兩口粥,他的神魂漸漸的回了來。
怔怔的望著容秀,他吞咽米粥的動作由緩至急,米粥順著嘴角往下流,他也不在乎。忽然“吭”的咳嗽了一聲,他噴了容秀一手大米飯粒。
容秀眼看門外還沒人來,就急急的低聲說道:“你別灰心,她是一陣一陣的發狠,狠過了勁就好了。小耗子現在也挺好——”她用勺子刮了刮碗底,把最後一勺米粥送進白子灝嘴裡,然後起了身:“我讓人進來給你擦擦!別說我來過。”
話音落下,她匆匆的跑了出去。把飯碗送到廚房裡之後,她“假傳聖旨”,質問家裡的男僕:“太太讓你們進去給先生收拾收拾,你們是忘了還是怎麼的?”
男僕摸不著頭腦:“太太沒說呀!”
“這還等太太說?太太不說你們就不干了?”
此言一出,男僕們感覺很是有理,故而上樓開門,打掃衛生去了。至於他們給不給白子灝飯吃,容秀沒有多問,反正白子灝肚裡有了一碗米粥墊底,一時三刻是絕餓不死了。
容秀認為自己有必要再勸勸希靈——一邊醞釀著滿肚子良言,她一邊端著小耗子撒尿,偶爾還要分心給樓上的白子灝和遠方的容少珊,於是她雖然足不出戶,但一顆心卻是快要操碎了。
然而她等到了晚上,希靈卻是沒回來。
希靈沒准備回來,因為何養健到了天津。希靈沒想到何養健一旦開齋,欲望竟如洪水一般,會一路把他從北京席卷而來。
沒想到,但是能理解,因為何養健在外面是個“完人”,完人提倡一切道德,自身也是無欲則剛,尤其是已經訂了婚。胡同窯子他是不能去的,婚禮前夕,忽然收個通房丫頭也不對勁,所以希靈成了他唯一可靠又可用的情人。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別無選擇,他認為自己只不過是來天津辦公務,順路會一會希靈,僅此而已。
然而在見到希靈的那一刻,他就把公務徹底忘了。
兩人昏天暗地的快活了一場,何養健意猶未盡,但希靈已經赤條條的走向了浴室:“大哥,今天我們到此為止,一會兒我要帶你去見一個人。”
何養健扯過毛巾圍在腰間,赤腳邁步跟了過去:“誰?”
希靈站在浴缸裡,回頭笑道:“猜。”
何養健微微皺了眉頭:“總不會是白子灝吧?”
希靈含笑望著他,看他的身姿魁偉挺拔,正如一尊西洋男子的雕像:“見他干什麼?不是他。”
何養健走上前去,側身坐在了浴缸邊沿上:“我猜不出,你直說吧!”
希靈抱著膝蓋坐進水裡:“陸克淵。”
何養健疑惑的對著她一歪頭,希靈笑道:“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陸克淵是誰。”
何養健搖了搖頭:“這人我是聽說過,但我好像沒和他打過交道,你讓我見他干什麼?”
希靈搖了搖頭:“不告訴你,總之是對你有好處的事情,事成之後,你得謝我。”
何養健俯下身去,在希靈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然後歎息著說道:“表妹,你別為我多費心思,不值得。”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1:55
第二十五章 家內家外(二)
何養健並不怕見人,可是坐在皇宮飯店的雅間裡,他還是糊裡糊塗,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見這個陸克淵。
平心而論,他對陸克淵是想見而又不想見。想見,是因為這人是名震津門的大佬,這是一條有力的人脈,好些大問題,就只有這些人才能解決;不想見,也是因為如上的原因——他堂堂的一位青年才俊社會棟梁,私底下和個大混混有關系,總像是好說不好聽。
對於他的一切疑問,希靈都是神秘的含笑不答,而就在兩人眉來眼去打啞謎之時,陸克淵到了。
陸克淵在門口將大衣帽子交給了西崽,進門時已是一身利落。希靈把兩個胳膊肘架在桌面上,手托面頰對何養健說道:“這位就是陸老板。”
何養健站起了身,和陸克淵握了握手。希靈端坐沒動,只向前注視了這兩個男人——何養健比陸克淵高了半個頭,陸克淵的服飾是華麗考究的,越發襯得何養健一身素淨深沉。目光劃過何養健輪廓分明的面孔,希靈盯住了陸克淵的側影。偏巧陸克淵這時轉身要來就座,希靈猝不及防的和他對視了一眼。他淡淡一笑,解開西裝紐扣坐了下來,一邊坐一邊說道:“冷啊!”
希靈下意識的答道:“是你穿得太薄,這個天氣,穿呢子大衣哪夠?”
陸克淵拿起桌上的菜牌子看了看:“穿多了也難受,不精神。”
希靈笑了:“你要那麼精神干什麼?學小姑娘賣俏呀?”
陸克淵看著菜牌子笑了一聲:“老來俏。”
希靈笑得露出了一口小白牙,並且忽然來了靈感,腦子裡驟然湧上來一車俏皮話。可在要和陸克淵斗嘴之時,她忽然意識到何養健也坐在一旁,這才又把牙收了回去。
正了正臉色轉向何養健,她開口說道:“大哥,這裡就咱們三個人,誰也別生分。先點菜,然後邊吃邊聊聊天,好不好?”
何養健一點頭,心裡則是暗暗的納罕——他知道這位表妹是聰明伶俐的,可沒想到她今非昔比,竟有了點“場面人”的活潑與氣派。
希靈說完這話,又忍不住對陸克淵問道:“你是不是晚上沒吃飯?”
陸克淵一點頭:“嗯。”
“我猜也是,一進門不干別的,先看菜牌子。”
陸克淵笑著放下菜牌子:“什麼都好說,挨餓我不干。”
這時西崽進了來,希靈做主點了菜與酒。等西崽退出去了,希靈管住了自己的嘴,不許自己由著性子再和陸克淵私聊個不休。
“我們的輩分是亂的。”她像講笑話似的對何養健說道:“我叫他叔叔,你們論兄弟,我介紹你們見了一面,好處沒有落到,反倒成了最小輩。”
何養健來了一點興趣:“怎麼叫叔叔?”
希靈看了陸克淵一眼,然後抿嘴笑著搖頭:“不知道,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根本不認識他,隨口就喊了一聲叔叔。”
何養健笑了笑:“自降一輩,倒是和陸先生無關的。”
希靈有氣無聲的向他做了個口型:“呸!”
希靈先前是不會這樣對他的,他是如此的少年老成“寶相莊嚴”,愛慕他的摩登女郎們也不敢對他放肆。何養健接受了這個呸,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只記住了希靈呸的時候,嘴唇紅潤潤亮晶晶,在燈光下,有種精致的美。
希靈呸過之後,進入了正題:“大哥,你是不是要在天津開一家工廠?”
此言一出,何養健明顯的愣了一下,隨即答道:“談不上,我只是入了一股而已。”
希靈把臉一沉:“少拿話來唬我,怕我分紅嗎?你講實話,是你開的,我們繼續往下談;不是你開的,我們吃完就散。人家為了你好,你反倒要敷衍我。”
當著陸克淵的面,何養健有些尷尬,不過事已至此,他料想希靈不會算計自己,所以決定實話實說:“是的,我是打算和兩個朋友合伙開一家工廠,不過這家工廠的性質,是一家慈善工廠。而且因為種種的原因,還沒有正式的開建。”
希靈又問:“慈善工廠是什麼工廠?”
何養健思索著答道:“工廠招工時,會多招一些生計無著的年輕婦女,讓她們在做工之余,也能學習一些技藝,將來即便離開工廠,也能自食其力。”
希靈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那你遇到的問題,又是什麼?”
何養健正要回答,西崽卻是進來開始上菜,於是他閉了嘴,等酒菜上齊了,西崽也退出去了,他才繼續答道:“是廠址的問題,那塊土地並非只有我一個人看好,現在競爭很激烈。”
希靈得意的一笑:“那你有沒有勝算呢?”
何養健搖了搖頭,這時候,他心裡隱隱明白過來了。
希靈轉向陸克淵,說道:“陸先生,陸老板,陸叔叔,我大哥的這個忙,你能不能幫一幫?”
陸克淵含著一口牛肉正在咀嚼,聽了希靈的話,他端起杯子先喝了一口酒,然後才漫不經心的一點頭。
希靈對何養健一歪腦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偷偷一笑。何養健看著希靈,一時間卻是面無表情。
原來她是為了這個,才逼著自己來請陸克淵的客。他想她不只是自己甜蜜的小表妹,她還能成為自己事業上的助手。
可你這又是何苦來?我對你並不好,我狠狠的辜負過你,你還管我干什麼?
不甚自然的垂下眼簾,何養健忽然有些心酸。他想這就是女人,女人愛起男人來,竟可以是愛到這種地步的。忽然不知道是自傲好還是自責好了,他想自己也許可以和表妹相好一輩子。娶她是不能夠了,即便沒訂婚,也不能娶個白家的姨太太;但是除了娶,他別的都能做,都能負責到底。
就當自己有了一個秘密的外室。
陸克淵從頭到尾都沒說幾句話,吃飽了之後,便托辭要走。希靈不攔他,到了第二天下午,希靈到了陸公館,才對他說道:“你昨天怎麼不搭理他?”
陸克淵坐在沙發上,用小剪子修剪雪茄頭,剪得很仔細,以至於說話的時候不看人:“不忍心啊!”
希靈坐在一旁的沙發椅上,很舒服的伸長了兩條腿:“他很感激我。”
陸克淵把雪茄叼在嘴上,然後劃燃了一根長桿火柴:“怎麼感激的?”他抬眼望向希靈,一邊把火苗湊到雪茄頭上,一邊含糊的問道:“以身相許?”
希靈垂下長睫毛,先是微笑,笑著笑著,一張臉開始發熱發紅——不是羞澀,是尷尬。慌忙轉移了話題,她硬著頭皮笑道:“但是他對你可是頗有意見,說你太倨傲了。”
陸克淵甩了甩火柴梗,深吸了一口雪茄噴出煙來:“你沒幫我說話?”
希靈向前踢了踢腿:“說了,我說姓陸的是全天津衛數一數二的大
——”
她拖了長聲,陸克淵向後一靠,問道:“大什麼?”
希靈笑出了聲音:“是全天津衛數一數二的大流氓,肯露面就已經是給你面子了。”
陸克淵也笑了:“流氓——”他抬頭望向希靈:“怎麼想起來的?我對你流氓過嗎?”
希靈立刻搖了頭:“沒有。”
陸克淵一手夾著雪茄,忽然欠身向前,用另一只手托住了希靈卷發蓬松的後腦勺。一瞬間的遲疑過後,他低下頭,在希靈的嘴唇上親了一下。
然後松手坐回去,他沒說話。而希靈望著他,先是怔怔的一動不動,緊接著猛然起立,竟把沙發椅撞得向旁一歪。
陸克淵深吸了一口雪茄,然後微笑問道:“怎麼?被流氓嚇到了?”
希靈抬手捂住胸口,就感覺自己方才是被他的嘴唇燙傷了。一顆心在胸腔裡越跳越急,她能感覺到自己頭臉發燒,手腳卻在冰涼的顫。
“不和你鬧了!”她說。話一出口,她發現自己的聲音也在顫。
於是她連帽子手套都沒戴,抱起衣帽架上的斗篷就跑了出去。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2:03
第二十五章 家內家外(三)
容秀給自己添了一件新綿袍,正穿了站在穿衣鏡前反復的照,忽然耳朵動了一下,她感覺希靈像是回來了,便轉身跑下了樓去。
果然,真是希靈進了門。可容秀在看清了她的模樣之後,立刻驚呼了一聲:“你這是怎麼了?”
希靈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一張臉被寒風吹得通紅,脂粉不知何時褪盡了,她顯出了鼻梁上的幾粒雀斑。懷裡抱著她的斗篷,她沒戴帽子也沒戴手套,一腦袋卷發全亂了,蓬得一個頭有兩個大。
一松手,她把斗篷扔在了地上,然後自己也一屁股坐了下去。神情痛苦的用手摁了胸脯,她先是從陸公館的客廳一路跑出去上了汽車,方才汽車剛停,她又瘋瘋癲癲的一路狂奔進了樓裡。一口接一口的吸著氣,怎麼吸空氣都還是不足,她像是溺了水的人,憋得肺都要炸了,一顆心咚咚咚跳了一路,跳得也要炸了碎了。
她很真切的感覺到了疼痛,所以一動不敢動,專心致志的喘氣,一邊喘氣,她一邊也恐慌,不知道自己這是發了什麼瘋。陸克淵沒怎麼著她,就是真怎麼著她了,她又不是黃花大姑娘,也不至於嚇到掉頭便逃。
可是那一吻,真是驚著她了。
慢吞吞的爬起來,她還在喘,容秀追著她問了什麼,她沒回答,也沒聽清。嘴唇有些麻,也許是被寒風吹的,後腦勺也有些麻,也許也是寒風吹的。
陸克淵觸碰過的地方,都在發麻。
把絮絮叨叨的容秀攔在臥室門外,希靈撕撕扯扯的脫了衣服,直接鑽進了被窩裡。
到了這個時候,她還在鬧心慌。她連陸克淵的眼睛都怕,又怎麼承受得了一個真真切切的吻?陸克淵的態度表明他只是在開玩笑——真的只是玩笑嗎?
她知道陸克淵不缺女人,犯不上調戲自己占便宜。
不缺女人,那麼他大概也曾經無數次的和別的女人開過這種玩笑,笑過就算,他不當真。他要是當真了,陸公館裡也不會只有男主人,沒有女主人。
這樣一想,希靈那顆跳疼了的心髒擰了個勁兒,忽然換了一種疼法。陸克淵和她鬧,她不生氣,不計較;可是想到陸克淵也會和別的女人鬧,她登時在床上連翻了好幾個身,躺不下也起不來了。
但是這醋吃得太沒道理,她也知道。
她覺得自己對陸克淵應該是沒什麼“想法”的,畢竟他年紀大得可以給自己做爹,自己也是口口聲聲的喊他叔叔。
況且也不敢有想法了,“想法”這東西不能吃不能喝,只會讓人想入非非的吃苦頭。這苦頭,她在何養健身上已經嘗過了一次,她不是傻瓜,嘗一次,就夠她記一輩子的了。
後半夜,希靈總算是歇過來了。
她雙目炯炯,一點要睡的意思也沒有。掀開棉被下了床,她赤著腳在地毯上來回走動。樓內很安靜,白子灝自從吸上了鴉片煙之後,也乖乖的不出聲了。她不知不覺的啃起了手指頭,心中並沒有明確的念頭,只是忽然很想再見陸克淵一面。見了他也沒什麼事,純粹只是想見。
想看他的大眼睛,想和他說說話,想在他家裡吃一頓飯。他家的房屋溫暖,他家的飯好吃。
只是他千萬可別再和她鬧了,她禁不住了。
千辛萬苦的熬到天亮,她匆匆的喝了一碗米粥,心裡像長了草似的,慌慌的總想往外跑。容秀抱著小耗子在她面前轉了一圈,今天小耗子很識相,居然沒把眉目調動成白子灝的樣子,所以希靈一時看他順眼,在他的肉臉蛋上親了好幾個嘴。
容秀問道:“看出好來了吧?”
希靈答道:“是我生得好。”
“呸,是我養得好。”
這時,小耗子忽然尿了,希靈立刻把容秀和小耗子一起推了出去。
好容易挨到了正午時分,希靈歡歡喜喜的剛要出門,哪知家裡又出了狀況——白子灝那腿前幾天蹭破了一點皮肉,結果怎麼敷藥都不收口,現在已經有了潰爛的趨勢。男僕過來向希靈討主意,希靈不耐煩管,讓容秀打電話去叫醫生。容秀答應了一聲,正要去拿電話,結果電話自己先響了,是何養健打過來的,說自己今天要回北京了,臨走前想和表妹再見一面。
一番混亂之後,希靈走了個無影無蹤。容秀則是站在白子灝房裡,看著醫生給他的斷腿傷處上藥。白子灝今天因為要見人,所以提前被僕人洗刷清潔了一番。蒼白著面孔躺在床上,他先是似睡非睡的閉著眼睛,等到醫生離去了,他才慢慢的扭過臉,對著容秀說了一句話。
容秀沒聽清楚,附身問道:“什麼?”
他啞著嗓子,重復了一遍:“我想吃點冰。”
容秀疑惑的看著他:“冰?”
白子灝虛弱的點了點頭:“我心裡熱,我想吃點冰。”
容秀沒聽說有人大冬天吃冰的,所以她自作主張,給白子灝煮了一小鍋有菜有肉的熱湯面。白子灝想吃涼的,她卻端上來一大碗熱的,白子灝便不想吃。不情不願的吃了幾口之後,他忽然加快了速度,哧溜哧溜吃得頭不抬眼不睜。一鼓作氣將湯都喝光了,他長歎了一聲,出了一身一頭的熱汗,心裡也不發燒了。
把空碗遞給容秀,他問:“還有嗎?”
容秀答道:“沒有了。”
白子灝舔了舔嘴唇,臉上有紅有白的,又恢復了點當初的模樣:“他們一天就給我扔幾塊干餅子,媽的把我當狗熊喂。”
然後他對著容秀點點頭:“你是好人,這家裡就你一個好人。我這輩子報答不了你了,下輩子吧!”
容秀怕他對著自己罵希靈,所以端了碗就想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回身關門,結果就見白子灝坐在床上,正眼巴巴的看著自己,那神態那姿勢,和小耗子一模一樣。
心裡難受了一下,她關門反鎖,心裡想:“大耗子。”
下午,希靈回了來。
她送走了何養健,但是何養健走不久,因為這邊還有個沒影的工廠需要他操心。她本來還想去見陸克淵,但在她進門時,陸克淵正往外走,並且告訴她別傻等,今夜自己未必回來,有話明天再說。
她沒辦法,只好戀戀的打道回府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2:19
第二十六章 心思(一)
第二天,希靈又早早的跑去了陸公館。她前腳一走,容秀後腳就打電話把醫生叫過來了。
白子灝的房間開了門,醫生低頭給他換藥,容秀順手將一大海碗熱飯熱菜放到了他的床頭矮櫃上。白子灝看了飯菜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沒言語,等醫生告辭離去了,他連滾帶爬的翻身趴到床邊,端過了大海碗就往嘴裡扒飯——他生下來的時候,白大帥就已經是個官了,他一直過的是少爺生活,在這之前,“饞”和“餓”對他來講,是兩種很陌生的感覺。
米飯熱氣騰騰,飯上有葷有素,他越吃越香,額頭上又見了汗。一口氣把大海碗吃了個底朝天,他把碗往矮櫃上一放,拿過茶杯咕咚咕咚的又喝了幾大口冷茶。心滿意足的長吁了一口氣,他翻身側躺在床上,對著容秀笑了一下:“好妹妹,你救了我一條命。”
容秀跟他沒什麼好說的,不過心裡舒服了好些,覺得自己是行了善積了德。白子灝是混蛋,但是罪不至死,既然不至死,那就不應該把他往死裡糟踐。希靈她勸不了,那她就干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給這個遭了報的混蛋送點像樣的飲食——看在小耗子的面子上嘛!
容秀在家裡是心安理得了,奔波在外的希靈卻是懸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
因為她今天又沒見著陸克淵。
平時見不著就見不著了,又不是有要事急著找他,她可以留下等著,也可以改天再來。然而今天她坐不住,更捨不得走。抓心撓肝的在客廳裡來回踱了一百來個圈子,末了她從大窗戶裡向外望,忽見陸克淵的一名保鏢從門外走了進來。慌忙轉身跑了出去,她在院子裡堵住了那名保鏢:“叔叔呢?”
保鏢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老板在家裡!”
希靈立刻回頭向後方的小洋樓望了一眼,隨即轉向保鏢說道:“胡說,我剛在裡面等了他一個多小時,他若在家,我會不知道?”
保鏢知道她是陸克淵的親近人,所以連忙作了解釋:“哦,老板沒在這個家,在法租界那個家。”
此言一出,希靈一瞪眼睛,一張臉瞬時褪了血色,只在青白臉蛋上留下了兩片胭脂紅。
“在法租界的……”她難以置信的擰起眉毛:“家?”
保鏢饒是殺人不眨眼,卻也被她這副表情嚇了一跳:“您不知道?”
希靈緊盯著保鏢又問:“他有多少個家?”
保鏢不回答了,只說:“您要是想見老板的話,我這就去給老板打個電話。”
說完這話,他繞過希靈往樓裡走,希靈回過頭去,一雙黑眼睛依然死盯著他的背影:“告訴他,不必回來,我要親自去他那裡找他!”
保鏢答應一聲,匆匆進入樓內。希靈沒有跟過去,寧願站在院子裡吹吹冷風。一顆心,先是七上八下的,現在徹底懸到了最高處——“老板沒在這個家,在法租界那個家。”
法租界那個家裡,除了陸克淵,是否還有別人?除了法租界那個家,他是否還有更多的家?
雙手攥成拳頭,牙齒咬到酸痛,希靈忽然一腳踢飛了地上的雪塊,如果周圍沒有人,那她就非要歇斯底裡的發一場瘋不可了!
保鏢這個電話打得很快,不出片刻便小跑了出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白太太,老板讓你坐我的汽車過去。”
說完他又沖回了樓裡,再出來時手裡多了一只皮箱,可見他這一趟本是為了皮箱而回,撞到希靈純屬意外。
希靈跟著他上了汽車,一路上用心的望著窗外景致,不是為了欣賞雪景,是要記住路線。幸好,天津城就這麼大,法租界也並不遠,汽車停在了一座小洋樓外的黑鐵門前,保鏢按了一聲汽車喇叭,那黑鐵門就被人從內向外緩緩推了開。
希靈深吸了一口氣,跟著保鏢下了汽車。
邁步走進樓裡,她的冷臉在暖空氣中發了燒。陸克淵正從前方的樓梯上向下走,今天他做了個很隨便的裝束,在條紋襯衫外只套了一件薄薄的毛衣,腳下趿拉著的也是一雙皮面拖鞋。一邊下樓,他一邊對著希靈點了點頭:“找我有急事?”
希靈先是看他,在確定他還是他之後,就不看他了。一手搭在樓梯扶手上,她像個窮形盡相的捉奸人,一眼一眼的往樓上張望,視線恨不得要拐彎。陸克淵見了她這怪異模樣,忍不住也回頭向上看了一眼:“怎麼了?”
希靈收回目光,很勉強的一笑:“我不知道你在這裡還有房子。”
陸克淵“噢”了一聲,走到了希靈面前:“我很少來這裡住。”
說完這話,他向著客廳方向一伸手,希靈身不由己的跟著他邁了步,同時問道:“為什麼?我看這裡也不錯啊!”
陸克淵率先進了客廳,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他漫不經心的答道:“這裡的熱水管子有問題,洗澡不方便。”
希靈緊逼著問道:“就因為這個?”
陸克淵抬手理了理窗前曳地的紗簾,然後轉身狐疑的反問:“你以為還有什麼?”
希靈當即轉身避開了他的目光,故作活潑的東張西望:“我還以為你在這裡金屋藏嬌呢!”
話音落下,她等了片刻,卻是沒有等到回答。她正想偷偷的轉過頭去瞟他一眼,然而肩膀一熱,卻是一只手把她扳得原地轉了個方向。這回近距離的面對了陸克淵,她鼓足了勇氣抬起頭,就見他微笑著望了自己,一邊笑,一邊又毫不掩飾的皺了一下眉毛。
“耍滑頭。”他低聲說道:“要不要自己上樓再看一遍?”
下一秒,希靈扭頭就跑向了樓上。黑色裙擺隨著她跳躍的步伐翻飛,她成了一只挾著風的黑蝴蝶。一邊跑,她一邊快樂的對自己笑——這間屋子沒有女人,這間屋子也沒有女人,這間屋子還沒有女人!
一顆心總算降回到了原位,原來踏實是天下最美好的感覺,她推開一扇又一扇房門,臉上的笑容隨之加深擴大,最後提著裙擺跑下樓去,她氣喘吁吁的沖到了陸克淵面前,局促不安的舔了舔嘴唇,她沒有話說,只有抑制不住的笑容。
陸克淵手裡夾著雪茄,倒是雲淡風輕的,只說:“看來是沒什麼急事,難道是想我了?”
希靈忍著笑意反問:“想看你一眼,不行嗎?”
“不怕我是個流氓了?”
“從來也沒怕過。”
這句話讓陸克淵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用雪茄指了指希靈的鼻尖。希靈打開他的手,問他“笑什麼”,然後不等他回答,自己也跟著笑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2:28
第二十六章 心思(二)
希靈對著陸克淵傻笑了一氣,笑過之後,卻是沒再多說。
不能說,她知道自己和陸克淵之間,像現在這樣的關系,就已經是很好。再進一步又能怎樣?她嫁他?他娶她?
她吃過了愛的苦頭,所以偶然遇到一個能讓她感覺溫暖甜蜜的人,她反而不敢把他往“愛”字上拉扯,不是怕害了他,就是怕害了自己。與其瞻前顧後的怕,不如像現在這樣,仿佛是男未娶女未嫁,她朦朦朧朧的喚他一聲叔叔,和他親近一時算一時。
況且,她也拿不准陸克淵的心思。
陸克淵之所以臨時住到了這裡,是為了在這裡會見幾位秘密的客人。客人全是來歷不明的白俄,隨行都帶著通譯。在陸克淵會客時,希靈就跑到了樓上房間裡去,隔著窗戶向大門外望。大門總是關著的,院子裡晃著狼狗和保鏢,還有白俄客人的白俄隨從、豪華汽車。
陸克淵的生意詳情,她不是很了解,雖然也好奇,但是不敢對著陸克淵刨根問底,怕犯了他的忌諱。
在一間屋子裡坐得膩了,她換一間屋子再坐。進了一間有了柔軟大床的房間,她猜自己是進了他的臥室。坐在床邊伸手摸了摸絲綢床單,她想這個人倒是會享受的,穿得好,睡得也好。試探著躺下去,她枕了枕頭閉了眼,想象自己正在和陸克淵同床共枕——只想了一秒鍾就坐起來了,因為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想象會讓她心髒疼痛,仿佛冥冥中是有什麼極好的東西,是她求之不得的,卻偏又求不得。
下午,白俄客人終於走了,希靈陪著陸克淵坐進餐廳,她不餓,拿了一片餅干啃著玩,又問:“今天還忙嗎?”
陸克淵直接答道:“說。”
希靈放下了餅干:“何養健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陸克淵低頭喝了一口湯,然後說道:“順利。”
希靈不再說話了,拿起餅干繼續啃。陸克淵問道:“你心急火燎的找我,就是為了問這件事?”
希靈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也不是。”
說到這裡,她似笑非笑的一抿嘴:“平時我只要想見你,就一定能見得到,這回去了幾趟都撲空,我就有點急了。”
說完這話,她見陸克淵已經把碗裡的湯喝了十分七八,捏著餅干的手指動了動,最後她冒險似的站起身,端過他的空碗,給他添了一碗湯。
陸克淵並沒有道謝,接過碗又喝了幾口,他抬頭說道:“湯不錯,不嘗嘗?”
希靈還站立著,一手緊握著湯勺的長柄,像是預備著要兜頭敲誰一記。聽了陸克淵的話,她連忙放手坐了下來:“我不餓。”
陸克淵抬眼望向了她:“嫌不嫌我?”
希靈一愣,沒聽懂他這話,但是下意識的搖了頭。於是陸克淵把面前這大半碗熱湯推到了她面前:“嘗嘗,今天換了個廚子,真不錯。”
希靈一言未發,貓吃食似的埋下頭去,一口一口將湯喝了個精光。當然不嫌他,躺他躺過的,吃他吃過的,她只覺榮幸,只覺占了便宜。
然後重新又給他盛了一碗湯,她若無其事的問道:“你其它的家裡,也都和這裡一樣嗎?”
陸克淵不看她,直接答道:“嗯,沒有女人。”
希靈登時臉一紅:“我沒問你這個,我是說……我說的是房子。”
陸克淵沒理她,自顧自的扯過餐巾擦了擦嘴,然後站起身,繞過餐桌向外走:“我要去趟碼頭,你跟不跟我走?”
希靈立刻起身追上了他:“你肯帶我?我去!”
希靈以為碼頭會是個熱鬧有趣的地方,然而等汽車真在碼頭前停了,她隔著車窗向外望,才發現這裡是一片泥濘混亂的大貨場,扛著麻包的苦力來回穿梭,熱鬧倒是真夠熱鬧了,然而絕無任何趣味。陸克淵下了汽車,她便也跟著陸克淵走,一路走得步步驚心,好幾次都要滑倒在泥雪之中。雙手抓住了陸克淵的一條手臂,她又驚又笑:“怎麼這麼滑呀?”
陸克淵答道:“前邊就好了。”
希靈驚叫著向旁一歪,整個身體都吊在了陸克淵的胳膊上:“地上全是冰!”
陸克淵轉過身,竟是索性把她拎起來夾到了腋下。大踏步的向前又走了一段路,他且走且道:“別吵,再吵我松手了!”
希靈張牙舞爪,不能不吵:“我害怕,你放下我,讓我自己走!”
陸克淵不理會,一直走到了干爽地方,才放下了希靈。希靈面紅耳赤,滿頭卷發都披到了臉上。抬手把頭發撥到耳後,她抬起頭,發現陸克淵正在向自己微笑。
頗尷尬的把臉扭開,她看苦力們扛著麻包來回走動,看一個老頭子在不遠處吭哧吭哧的劈木頭做柴禾,還看遠方霧蒙蒙的海面,以及海面上往來的大船小船。等到看到看無可看了,她才含笑轉向前方。
嘴唇噙著笑意,她的黑眼睛卻是瞬間一冷!一道寒光驟然閃過,未等她驚呼出聲,一把短刀已經扎進了陸克淵的後背。陸克淵順著刀子力道向前踉蹌了一步,而刺客拔出短刀,迎面又劈向了陸克淵的腦袋。
一剎那間,希靈暴怒了!
她轉身跑了幾步,不知從誰手裡奪下了一把長柄斧頭。拖著斧頭轉回身,她掄起斧頭吶喊一聲,對著刺客使了拼命的力氣。然而半空中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斧柄,她紅著眼睛望去,發現那是陸克淵。
陸克淵搶過斧頭,一斧子砍進了刺客的脖子裡。鮮血瞬時激噴出來,希靈躲避不及,落了滿頭滿身的血點子。
這時候,保鏢們提著手槍跑了過來,口中亂紛紛的喚著老板。陸克淵拔出手槍,一槍砸到了領頭青年的腦袋上,同時吼道:“你們都是干什麼吃的?”
保鏢們一聲不敢吭,而陸克淵喘息著轉向希靈,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後,他說道:“別怕,沒事了。”
然後背過手在後背上摸了一把,他摸到了滿手濃稠的熱血。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2:36
第二十六章 心思(三)
保鏢和碼頭的管事人們一起圍上來了,張羅著要去請醫生進醫院,陸克淵擺了擺手,讓他們各歸其位,然後向希靈伸出一只手:“走,回家!”
希靈看了他一眼,抬手搭上了他的手掌。此刻她看起來比他更恐怖,因為她滿頭滿臉都是血點子,而他外面那件黑呢子大衣不顯血跡。希靈記得他是被那刺客扎了一刀的,可現在看過去,又瞧不出他是否真受了傷。他領著她向前走,一步一步走得挺穩當,只是到了那頂滑頂泥濘的地方,他沒有回過身來,用胳膊把她夾過去。
上了汽車之後,他向後一靠,低聲說道:“開英租界。”
然後扭頭看了希靈一眼,他依然握著她的手沒有放。
汽車駛向了希靈最為熟悉的那一處陸公館,並且直接開進了院子裡。大門隨即被僕人關閉,希靈推開車門,想要拉陸克淵下汽車,然而陸克淵橫著挪了一下,隨即毫無預兆的向旁一栽,他身後的座椅靠背露出來,表面已經被鮮血糊得沒了本來顏色。
希靈面無表情,只張開嘴,輕輕的“呵”了一聲。這一聲,把她滿腔的熱氣都呼出去了。
保鏢和汽車夫圍了上來,攙人的攙人打電話的打電話,七手八腳的把陸克淵抬進了樓內。希靈恍恍惚惚的跟著這些人,想要擠上去摸陸克淵一下,然而她的胳膊腿兒僵硬得不聽了使喚。她全憑一口氣支撐著,否則她也要像陸克淵那樣,一頭栽下去了。
很快的,醫生來了,除了醫生之外,一些陸克淵認識而希靈不認識的人,也闖進了樓內。希靈成了個小小的黑影子,站在客廳角落處,聽那些人義憤填膺的大罵某人,看醫生剪開陸克淵身上一層層的衣服,用棉花和紗布一遍又一遍擦拭他的鮮血。陸克淵的身體是年輕的,結結實實線條分明,皮膚是潔淨的麥色,然而前胸後背、包括雙臂,全都印著深深淺淺的疤痕。醫生和一名中年男子竊竊私語,希靈和他們之間隔著一整座大客廳,然而通靈了一般,她能聽清他們所有的對話。
陸克淵死不了,那醫生說的,因為他在挨刀的一瞬間向前撲了一下,那刀子就沒能深扎進他的肺裡去。他那胳膊上也挨了一刀,依然只是皮肉傷。醫生說完了話,在場的旁人一起點頭,說陸克淵命大——有人叫他大哥,有人叫他老板,有人叫他先生,叫什麼的都有。
陸克淵被那醫生用繃帶周身的纏裹了一番,披著一件襯衫趴在長沙發上,希靈聽他低聲說了一句話——說的是什麼,她這回沒聽清,但那些人驟然一起莊重了,訓練有素的退了出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陸克淵仰起頭,對著角落裡的希靈一招手。
希靈慢慢的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陸克淵的臉上沒了血色,連嘴唇都成了蒼白,一雙大眼睛也微微的有點凹陷,抬眼注視著希靈,他沒有微笑,只很平淡的問道:“哭了?”
希靈抬手一抹眼睛,抹得手背上又有血又有淚,若不是陸克淵提醒,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眼中有淚。
陸克淵又道:“上樓去洗洗吧,讓人把你的衣服也洗一洗。”
希靈點了點頭,默然的起身上樓去了。
片刻之後,希靈赤條條的站到了浴室鏡子前。用濕毛巾用力擦拭了臉上干涸的血跡,她惡狠狠的,將自己擦成了口歪眼斜的模樣。
其實直到不久之前,她剛感覺到了怕。比怕先來的,是怒。
有人要殺陸克淵,她怎麼可能不怒?情緒瞬間失了控,那一刻她簡直不是了她。那麼沉重的斧子,放在平時她是連舉都舉不起來的,然而方才在碼頭,她如有神助的把它掄到了半空中。
刺客竟敢對著陸克淵捅刀子,她只有劈碎了他才解恨了!
希靈洗了個很徹底的澡,與此同時,僕人們也飛快的洗去了她那身衣服上的血點子,並且用熨斗把它熨了個八九成干。所以等她重新出現在陸克淵面前時,已經勉強恢復了舊貌。
陸克淵還趴在沙發上,於是她也重新蹲了下來。兩只手扒在沙發邊上,她把下巴抵上了手背。陸克淵扭過臉看她,看了片刻,伸手過去,用拇指蹭了蹭她臉上的雀斑。
希靈垂下濃密睫毛,一歪腦袋,用面頰貼了貼他的掌心。
“我沒事。”陸克淵忽然說。
希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抬眼對著他答道:“沒事就好。”
然後心照不宣似的,兩人都安靜了片刻。
最後,陸克淵說道:“你回去吧,想看我,明天再來看。”
說到這裡,他虛弱的笑了一下:“這回我哪兒也去不了,你可以隨時來看個夠了。”
希靈忍不住也笑了一下:“你當我稀罕看你!”
陸克淵向外揮了揮手:“走吧,我也睡一覺。”
希靈回到家裡時,容秀正抱著小耗子在樓下客廳裡來回的走,一邊走一邊發牢騷:“真看出你們是親爺兒倆了,一見我就要吃要喝,你更不是個東西,剛才喂你你不吃,現在我剛要歇歇,你又——”
話說到這裡,她冷不防見希靈走了進來,嚇得當即把後半截話咽了下去。而希靈失魂落魄的,也沒留意她的言語。小耗子倒是口水橫飛的“媽”了一聲,也不知道他究竟叫的是誰。
容秀抱著小孩子走到希靈面前,仔細端詳了她的面孔:“你怎麼了?是不是凍著了?”
希靈搖了搖頭,只說:“我不冷,我是累了。”
容秀沒有得到關懷希靈的機會,因為希靈直接上樓鑽進了臥室,並且反鎖了房門。
關了電燈又拉攏窗簾,她把今天這一場歷險記重新回憶了一遍,回憶的時候,她不歎息,也不微笑。
她當這是嚴肅的事情。人生難得一知己,太難得了,所以,應當嚴肅。
希靈睡了一覺,一覺醒來之後,她不管早晚,爬起來就向陸公館打去了電話——也並沒有直接和陸克淵交談,在從僕人口中得知他依然活著之後,她就把電話掛斷了。
披著厚厚的睡袍走在陰暗走廊裡,她聽見另一端的房內傳出了白子灝的咳嗽聲音。像是喝水嗆著了,他只咳嗽了兩聲就止了住,咳嗽得還挺響亮,貌似中氣十足。
該活著的都活著,她暫時沒了心事,就從心底深處,把何養健又提了出來。
結果她早上剛想到他,他下午就又到了天津。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2:46
第二十七章 女人(一)
希靈現在對於何養健的態度,是很隨便了。
何養健往白府打去了電話,想讓希靈到自己下榻的飯店來一趟,希靈聽了這話,當場在電話裡笑了一氣,然後告訴他自己昨夜沒有睡好,現在需要補眠,若想見面,等晚上吧!
短暫的沉默過後,何養健的聲音低了幾度,但是也沒有失態,只說:“那好,表妹,晚上見。”
希靈掛斷電話,把雙臂環抱胸前,她滴溜溜的轉了個圈,背靠牆壁做了個思考的姿態。
她的身體不濟,所以頭腦發達,格外的喜歡思考。何養健是她琢磨透了的人物,然而琢磨透了一遍還不夠,還得琢磨第二遍,翻來覆去的研究他。
一旦研究完畢了,就要一擊即中。毒蛇便是這樣的,鷹隼便是這樣的。
沉沉的思索了足有十幾分鍾,最後她認為自己是真想清楚了,便下意識的抬手打了個響指——打完之後她怔了一下,想起這是陸克淵常做的手勢,自己什麼時候學了來?
容秀上了二樓,正好聽到了她的響指,於是開始對著希靈皺眉毛,認為這不是個好做派。哪知道希靈此刻心情好,用雙手一勾兩邊嘴角,向她咧了個吐著舌頭的大嘴。
這回容秀的眉毛徹底皺成了八字——這個鬼臉比響指更惡劣了。
希靈放下手,用輕快的調子說道:“我還要再睡一會兒,別叫我吃飯了。”
然後不等容秀回答,她踢踢踏踏的跑回了臥室。
希靈好睡了一場,下午她醒了過來,又向陸公館打去了電話——很好,陸克淵依然活著,並且能夠接電話了。
一番密談之後,她開始哼著歌洗漱梳妝。粉膏胭脂遮住雀斑,寬齒梳子劃過卷發,她對著鏡子抿了抿通紅的嘴唇,然後眉飛色舞的站起身,用大刷子掃了掃肩頭和前襟。
一個小時之後,她在利順德和何養健見了面。
她清晨的冷淡顯然是讓何養健心中存了芥蒂,兩人相會之後,他居然能在房間內對她以禮相待。希靈不在乎,大模大樣的在沙發椅上坐了,她扇動睫毛看了何養健一眼——到了如今,她已經很會揚長避短的施展一點魅力和手段了,她不是一個富有肉感的成熟女子,賣弄風情是不占優勢的,但她的黑眼睛裡蘊藏著一點超出肉體的東西,說不清道不明,另有一種力量,讓人忍不住回望過去。
何養健此刻就看向了她,感覺她對自己是有話要講的。
果然,希靈笑吟吟的開了口:“表哥,你要怎樣感謝我?”
何養健想了一下,隨即答道:“我要感謝你的太多了,你指的是哪一樣?”
希靈一歪腦袋:“你現在最關心的,是哪一樣?”
何養健的眼睛亮了一下:“工廠的地皮?”
希靈向後一靠,垂下眼簾擺弄著自己胸前的蝴蝶結:“什麼人,做什麼事。你和那些人爭了幾個月,不如陸克淵開口說一句話。”
何養健在另一張沙發椅上坐下了,神情沉靜,並沒有狂喜:“他要什麼條件?”
希靈扭過臉,盯著他答道:“廠房要由他建造。”
“他有經驗嗎?”
希靈笑了:“不就是蓋房子嘛!他會連房子都蓋不好?”
何養健沉吟了一下,隨即又問:“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嗎?”
希靈做了個無辜的表情,搖了搖頭。
何養健又思索了片刻,末了慢慢的一點頭:“這個條件,倒是可以接受的。”
說到這裡,他忽然對希靈說道:“我沒想到,你會認識這種人。”
希靈垂下眼簾,一張臉忽然冷淡了:“在旁人眼裡,你會認識我這種人,大概也是不可思議的。”
“這有什麼不可思議的?”
希靈苦笑了:“大哥,我現在是白子灝的姨太太啊!”
何養健從來不問白子灝的死活,仿佛白子灝是活在他嘴裡的,只要他不提他,他就可以算是死了,希靈就可以算是獨立自由的。
起身走到希靈身後,他用兩只大手握住了希靈的肩膀。他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但希靈從空氣中,嗅到了混亂黯然的味道。
那味道來自於他的心。名利結成的鐵甲下面,他也有熱血在流動。他一熱,她受了傳染,也要熱了。
為了迅速冷卻自己,她強迫自己側過臉問道:“這次回北京,有沒有和你的未婚妻約會?”
何養健坦白的、而又不帶任何感情的答道:“見了一面,在她家裡。”
“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
“她的字很好,在國學方面也很有造詣。”
“相貌呢?性格呢?”
“都還好。”
一只大手向前捂住了希靈的嘴,何養健深深的俯下身來,和她面頰相貼:“我們不要提她了。”
然後他嗅了嗅希靈的頭發,隨即將希靈攔腰抱起,扔到了大床上。希靈驚呼一聲,下意識的想要躲避,可是望著何養健的身體面貌,她最終還是仰臥在了床上。
那身體那面貌都是她曾經很愛過的,都是她曾經愛而不得的,如今終於得到了,她不把他嚼爛吮淨了,她不甘心。
接下來,一切都如她所願。
陸克淵現在不便露面,所以派了個肥頭大耳的“八爺”,去和何養健簽訂了一份合同。除了簽合同之外,八爺還給何養健送了一萬塊錢——蓋房子,陸克淵賺的是所有股東的錢,這一萬元,則是他送給何養健一個人的謝禮。一萬元,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是根據希靈對何府的了解,她認為這也就夠了。何府的經濟實力定然不是很雄厚的,否則當時何養健不會被白子灝壓迫得那樣狼狽。
果然,何養健接受了那一萬元——他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的錢,錢和權相輔相成,他是力爭上游的人,單是年輕有為,單是棟梁之才,還不夠。
一萬元到了手,他沒說什麼,臨回北京前,他給了希靈一只小方盒子,行色匆匆的,仍然是沒說什麼。希靈隨手打開了盒子,發現盒子裡面嵌著一枚鑽戒。
鑽戒很大,樣式也好,是市面上難得一見的。取出戒指套在指頭上,食指不合適,中指也不合適,非得套在無名指上才正好,可見對於戒指的尺寸,他是用過心的。
希靈把戒指看夠也戴夠了,便把它摘下來,扔進了首飾箱子裡去。它本該是一粒種子,足以讓她在看到它的一瞬間便怒放出無盡的心花,然而,可惜得很,花期過了,已經不是那個正當時令的好季節。
希靈想起了陸克淵曾經對自己做過的評價:“女人。”
忽然間的,她很想去見陸克淵——他是醫生,能治她的心慌。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2:55
第二十七章 女人(二)
新年前夕,希靈帶了一瓶藥酒,去見陸克淵。
陸克淵身上那兩處刀傷,已經愈合了,但是後背那一刀畢竟是扎得深了些,恢復起來就要慢一點。陸克淵不自覺的有點彎腰,不知道彎到什麼時候了,他忽然自己意識到,便忍痛向上一挺,又對希靈說道:“老了,不比當年了。”
希靈反問道:“當年你是銅皮鐵骨呀?”
陸克淵笑了:“豈止是銅皮鐵骨,我還——”
話沒說完,因為後半句是“金槍不倒”,這樣的玩笑話,對著老兄弟們是可以隨便說的,但對著希靈講,他自己覺著,不大合適。
背過手拄著後腰,他背對希靈站在窗前,一邊試著向後仰,一邊頭也不回的問道:“過年了,該有人登白家大門了。”
希靈坐在沙發上,將一條腿盤到了身下,盯著他的背影答道:“應該是有。”
陸克淵被背上的傷牽制著,行動都不自如,有了點老胳膊老腿的意思:“加點小心,別鬧出亂子來。”
希靈笑了一聲:“能有什麼亂子?真出了亂子我也不怕,我找你幫忙就是了。”
陸克淵回過頭,因為後背疼,所以咬著牙說話:“嗯,我是欠了你的?”
“誰讓你充大輩,叫你一聲叔叔,你還真答應了。”
陸克淵轉回了前方:“有我這樣一個叔叔,不好嗎?”
希靈沒說話,只是凝神注視著他的背影——不只是注視,簡直就是欣賞了。
陸克淵又問:“你那位大表哥,這幾天沒再來?”
希靈搖了搖頭:“沒來,沒來才好。”
“你若是個男人,這一手就稱得上是完美了。”
希靈向前探了探身:“什麼意思?這和我是男是女有什麼關系?”
陸克淵左右扭了扭脖子,然後慢慢的轉過了身:“大表哥運氣不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希靈明白過來,一張臉紅了一下:“那做牡丹的也是他。”
陸克淵不說話了,走到希靈身邊,他拿起藥酒的瓶子,仔細看那標簽。
希靈在陸公館,一坐就是小半天。若不是陸克淵有事要出門,她還能繼續坐下去。
現在陸克淵為了她的安全起見,不肯帶著她同行了,於是她回了家,也開始指揮家裡僕人灑掃除塵,預備過年。對於人間的好些熱鬧,她的興趣都有限,所以指揮了沒有一個小時,她就把權力移交給了容秀。容秀如今在白府,說話已經是頗有分量的了,一手抱著小耗子,一手指點江山,她精神百倍的忙出了滿頭熱汗。
忙歸忙,她的心思都是條理分明的:希靈最近並沒有興妖作怪,小耗子也長得生龍活虎,還有樓上那只大耗子——她上午趁著希靈不在,給他送了一小盆熱餃子,真是沉甸甸的一小盆,被他吃了個一干二淨。容秀也詫異,心想他大概還是年輕,否則一個斷了腿的、還有一口鴉片煙癮的人,怎麼能有如此可觀的飯量?
她不知道白子灝如今采取了駱駝的生活方式,得吃就猛吃,因為怕容秀明天不來,自己又得啃干餅子喝涼水。
至於這家裡的其他人,他從來不想。他現在只想自己,除了自己,誰也顧不上了。其實他偶然感覺,自己應該感謝希靈供給自己的這一口鴉片煙,沒有這東西,他一定熬不過最初的痛苦。
那一陣子若是熬不過,也就熬不過了,也就沒有現在了,也就沒有將來了。以手撐床靠著床頭坐穩當了,他從頭向下摸索自己的身體。他父親當年有個老朋友,從他記事起,那位朋友就已經是個老頭子了。老頭子年輕的時候跑戰場,被炮彈炸斷了一條腿,後半輩子一直是個金雞獨立的狀態,然而照樣活得有家有業,有兒有女,喝醉之後撒酒瘋,還開槍斃過一個姨太太。他有時候往寬裡想,認為自己和那老頭子相比,只不過是少了一條腿,相差並不算太多。
他如今能吃能喝,能坐能爬,斷腿已經長得囫圇了,只要天氣別太糟糕,床單別太骯髒,他躺在床上,也能有長久舒服的時刻。
他又想快過年了,親戚朋友登門拜年,那個小婊子不能不讓自己露一次面。這對於自己來講,是個機會,到底應該怎麼辦,自己得想清楚了才行。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活過下一年,希靈隨時可能要了他的命——反正她現在是勾搭上陸克淵了。
大年三十這天,有心過年的家庭,都已經把一切都預備齊全了。
希靈坐在家裡讀報紙,看見頭條新聞是一樁殺人案。法租界裡新死了個大混混,是在汽車裡被人堵住了,亂槍打死的。她知道這是陸克淵報了那兩刀之仇——這些日子陸克淵沒干別的,專門研究那位大混混的行蹤,她早就看出他不能善罷甘休。
她讓陸克淵到自己家裡來過年,橫豎大年三十,不會有客人過來拜年走親戚。但陸克淵不肯,說是不像話,問他到底是怎麼個不像話法,他卻又只是微笑。希靈沒辦法,只好由他去。
其實她這個年,倒像是給容秀過的——容秀一身的煙火脂粉氣,雖然老大不小的還沒嫁出去,但是也不著急也不愁,帶著小耗子活得美滋滋樂呵呵。希靈現在是不缺新衣裳了,於是容秀專門出門去百貨公司,給她買了一頂喜氣洋洋的紅色小禮帽,帽子上本來還沾著一簇翎毛,被容秀揪了下去,換成一朵黑地白點子的蝴蝶結。
給希靈買了帽子,給小耗子縫了幾套鮮艷的褲褂小襖,她對著希靈一指樓上,問道:“今天他是不是得下樓呀?”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後,她開始派男僕去伺候白子灝洗澡——並不是她懶,是有的活計她真沒法干,因為她還是個黃花大姑娘,只能貼身伺候小耗子這種人事不懂的異性。
到了吃年夜飯的時候,僕人用輪椅把白子灝從房間裡推出來了。
這是他幾個月裡第一次出門,被僕人背下樓梯時,他竟然已經不適應了客廳裡明亮的電燈光芒。容秀讓人給他換了一身簇新的長袍馬褂,坐上輪椅之後,又用一條毯子遮蓋了他的腿。雙手緊緊抓著輪椅扶手,他面色蒼白的垂了眼睛,像是有些呆,也像是有些怕。
希靈站在幾米開外,面無表情的掃了他一眼,提防著他胡鬧。容秀抱著小耗子站在另一角,看看白子灝再看看小耗子,也有些憂心,只怕小耗子真會越長越像他。
然而他並沒有胡鬧,全府的僕人排著隊來給他們磕頭拜年,他和希靈一起往下發紅包,手伸出去,有些哆嗦。等到發完紅包了,年夜飯也吃過了,希靈終於對他開了口:“要回去嗎?”
他緊握著輪椅扶手,仰起臉小聲說道:“我再呆一會兒……外頭該放煙花了吧?我看完就上去。”
說完這話,他扭頭又去看旁邊的容秀,容秀見他簡直是在哀求希靈了,於心不忍,便開口說道:“大過年的,他愛看就看看吧!你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去,剩下的事情全歸我管。”
希靈點了點頭,心思不在這旁邊幾人的身上。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3:03
第二十七章 女人(三)
白子灝隔著玻璃窗,一眼不眨的看完了一場煙花,然後乖乖的讓男僕把自己背回了樓上房間裡。
小耗子熬不了夜,早被容秀放到床上睡覺去了。此刻容秀空著雙手跟上樓去,進門之後先把窗戶關了上——方才趁著白子灝不在屋子裡,她打開所有窗戶,狠狠的換了一通空氣。
被褥床單都換了,房間各處也都抹拭了一遍,容秀站在屋子當中做了個深呼吸,感覺這房間今天確實是徹底的潔淨了,便轉身要走,哪知白子灝倒在床上,卻是開口交叫她一聲。
他叫也不是好叫,不叫容秀,不叫姑娘,他叫她妹妹。容秀聽了刺耳,就轉過身板了臉說道:“我不敢當,你喊我的名字就成。”
白子灝費力的翻身趴穩當了,微微喘息著抬頭對她說話:“好,容秀,我求你件事,明天你跟希靈說說,讓她再放我下樓呆一會兒,我實在是在這屋子裡躺夠了,我不出門,讓我到樓下自己轉轉就成。”
容秀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答應,所以猶猶豫豫的看了他一眼,她沒言語。
大年初一,沒等容秀鼓起勇氣向希靈求情,希靈已經派人把白子灝又搬運了下來。白家確是有親戚和朋友的,因為知道白家這個小姨太太很厲害,甚至和天津衛的大混混有交情,故而親戚朋友們都很識相的直接尊她一聲太太,把“姨”字徹底的省略了掉。
希靈心裡不耐煩,但是臉上保持了微笑,同時瞄著白子灝的一舉一動。白子灝還是有些呆頭呆腦的,但真的是乖,一句錯話不說。
白家的親戚不多,京津本地的就更是少,白子灝現在落到這般田地,先前的酒肉朋友們也消失了大半,三姨太太只回來吃了一頓飯,便又回了庵裡。至於老管家——老管家頗有資產,回到家關起門來也是一位老太爺,既然白府有小姨太太當家作主了,那麼他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告假回家、歇著去了。
大年初一,白府短暫的熱鬧了片刻;到了大年初二,登門的客人就明顯見少了;進入大年初三,全天就只來了一位“老九”,這個老九不姓白,姓李,但和白子灝有點九曲十八彎的親戚關系。希靈始終也沒搞明白老九叫什麼,反正白子灝喚他一聲老九,老九自己也很坦然的答應著。
老九是從關外過來的,仿佛是個退了職的旅長,現在手裡既缺錢又缺人,所以決定跑出家門,找找新出路。大喇喇的坐在客廳裡,他先恭維了希靈一通,又把葉東卿全家臭罵了一頓,最後對著白子灝的斷腿,他開始大規模的長吁短歎,希靈一直以為他最後會開口借錢,然而老九高聲大嗓的感慨完畢之後,抓起帽子告辭離去,倒是走得很利落。
老九一撤退,白府就徹底清淨了。
白子灝賴著不肯上樓,可憐巴巴的求希靈:“我再坐一會兒,我看看外面的雪。”
希靈抬手拍了拍他的腦袋,因為心裡對他沒有愛,所以恨也恨得有限。容秀私底下勸她厚道一點,說他“罪不至死”,那好,她不管他了,由著他活到死好了。
希靈略一慈悲,白子灝從此便天天的找容秀,讓容秀派男僕背自己下樓——只要下了樓,他便可以自己轉著輪椅自由活動了。
他並不亂轉,而是牢牢的跟住了容秀。容秀和小耗子是片刻不分離的,如今只要希靈不在家,她的身邊又多了一只大耗子。和先前相比,大耗子可憐得像是變了一個人,對容秀連名帶姓的叫了幾天之後,他自作主張,開始喊她“秀兒”。要吃要喝了,他找秀兒;哪疼哪癢了,他也找秀兒。容秀不忍心徹底的不理他,於是只在心裡作出回應:“煩人。”
然而大耗子不通讀心術,不但不識相,還伸了手去抓了她的袖子晃:“秀兒秀兒,你跟我一起上樓回屋去吧,我燒口煙,你抱著我兒子在旁邊坐會兒。”
容秀沉著臉一甩手:“我不去。”
白子灝當即低下頭,極力的嗅了嗅自己,然後陪著笑容對容秀說道:“我今天挺干淨的,身上沒味兒。”
容秀被他說得羞了:“我沒嫌你。”
白子灝聽了這話,就牽了她的袖口又一晃:“秀兒?”
容秀不耐煩了:“我甭叫我秀兒,我有姓。”
容秀將白子灝訓斥了一通,可是到了最後,她被他纏得沒辦法,還是抱著小耗子上樓進了他的屋子。她坐在床尾的一把木頭椅子上,背對著大床看小耗子,看著看著,她感覺脖子上熱烘烘的做癢,回頭一瞧,她嚇了一跳——不知何時,白子灝爬了過來,就歪坐在她身後,下巴都快要搭到她的肩膀上了。此刻她猛的這麼一回頭,嘴唇險些蹭過了他的面頰。
她霍然起身,一張臉瞬間漲了個通紅,而白子灝力不能支的趴了下去,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向上斜睨了她。
“你怕什麼?”他收回目光,自嘲似的一笑:“我都這樣了,還能把你怎麼著嗎?”
容秀向後退了一步,隨口答道:“希靈馬上就回來,你別下樓了,今天早點歇著吧!”
說完這話,她抱著小耗子就往外跑,一口氣跑回了樓下的嬰兒房裡。小耗子一點也不知道她的心事,專心致志的擺弄著她鬢角的一縷亂發。她躺下去,把臉埋進小耗子軟軟的小肚皮上,一時間也不知道怎樣才好,便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吸了滿鼻子糖和奶的甜香。
她覺著自己是有點“過界”了,行善積德不是這樣干的。要是希靈知道了白子灝現在對自己一口一個“秀兒”,希靈會是什麼反應?饒得了自己才叫怪了!饒不了自己,更饒不了白子灝——希靈的心和手,多麼的狠啊!
容秀把心一橫,冷了白子灝一個禮拜。
這一個禮拜,她也不管他的吃,也不管他的喝,他支使僕人叫她上樓,她也不聽。
白子灝自動的減了飲食,每天只吃必須的一點干餅子來補充體力。容秀現在是這樓裡的總管家,誰打了個噴嚏她都能聽見,他不信她不知道自己正在挨餓。
餓了一個禮拜之後,他並沒有把容秀餓過來,再餓下去,又對健康十分不利。於是這晚他一點一點的爬下床去,又費了天大的力氣,爬上了窗前的椅子。
打開窗戶伸出頭去,他由著寒風吹打自己。
希靈有希靈的方法,他也有他的主意——先前他說一不二,總是別人依靠著他,可是今非昔比,那麼識時務者為俊傑,他也該給自己找個靠山了。
說是靠山,其實不甚准確,准確的講,他要找的,是一雙新腿。
一個多小時的寒風吹過去,白子灝如願以償,發起了高燒。
希靈是不管他的死活的,於是容秀不得不再次進了他的屋子。而他本來是別有所圖,可是此刻見了容秀,他忽然心中一酸,真有見了救星的感覺。
於是在沒有旁人在場的時候,他就一把抓住容秀的手,把那手貼到了自己的臉上眼睛上。又低低的問:“你不管我了?”
容秀咬著嘴唇,要把手往回抽。白子灝見狀,忽然耍起了消失已久的少爺性子,把容秀的手向外一摜,他又委屈又生氣,幾乎帶了虛弱的哭腔:“不愛管就走!我沒求你來!”
容秀很為難的回頭看了看門口,然後轉過來,語氣也不善:“給你吃完藥我就走!”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3:23
第二十八章 怦然心動(一)
容秀恢復了一天上一次樓的習慣。
她本打算自己只負責到白子灝退燒為止,然而白子灝躺在床上,呢呢喃喃的總和她說話,不管她搭理不搭理。而她可以一言不發,卻沒法把耳朵也堵住,所以聽得多了,她發現其實白子灝也是個平常人——就和鄰居家又淘氣又愛犯渾的臭小子一樣,壞歸壞,但也有好的地方;可恨歸可恨,但是說不准什麼時候,也能可愛。
希靈對於家務事並沒有興趣,像個男人一樣,她從早到晚的在外面跑,容秀問她每天都在忙什麼,她神神秘秘的,卻又不說。容秀料想她吃不了虧,故而也就不再多問。
春節一過,天氣就一天暖似一天了,這天晚上,容秀在白子灝的房間裡多坐了一會兒——春天到了,萬物生發,白子灝的病也跟著湊起了熱鬧。他並沒有再受寒,然而無端的發作了肺炎,兩條斷腿也不分日夜的作痛,疼得他一身一身的出冷汗,止痛藥和鴉片煙都壓制不住。
疼痛讓他懶惰了,蜷縮著側臥被窩裡,他深深的低了頭,身體一陣一陣痙攣似的抽搐。容秀問他“還是疼?”他點點頭,呼吸時有嘶嘶的響聲,並且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容秀看他這反應挺異常,也著了急,伸手去掀他身上的薄被:“我看看你的腿——”
出乎她意料的,白子灝一把摁住了她的手:“別看!”
他的確是不喜歡旁人碰觸自己的斷腿,容秀也知道這一點。不過此刻不是由著他使性子的時候,容秀輕而易舉的撥開了他的手,然後把被子一掀。
下一秒,她猛的直起身做了個向後轉,因為發現白子灝沒穿褲子,被子下面是一截赤條條的軀體,雙腿是各自缺了一半,然而其余的物件都還在。兜頭徹臉的發起了燒,她害臊得恨不能拔腳就逃。
強自定了定神,她回頭再往床上看,卻見白子灝已經拉扯棉被蓋嚴了身體,棉被拉得很高,他又低著頭,整個人就呈了個悲傷又羞澀的姿態,連臉都藏進被窩裡去了。
他的羞讓容秀心裡舒服了好些,於是容秀就不那麼羞了,甚至可以像訓斥小耗子那樣訓斥他:“大白天的,你倒是穿上點兒啊!”
白子灝答道:“你不來,也沒人看我。”
容秀,為了顯示自己厲害,不怕男人以及男人的裸體,所以故意將白子灝教訓了一頓,白子灝一聲不吭的聽著,他沉默久了,她反倒又後悔,怕自己把話說狠了,傷了他的心。
到了晚上,趁著希靈沒回來,白子灝又下樓透了透風,再上樓時,他只讓男僕把自己抱到了走廊裡。轉動輪椅在走廊裡來回移動了幾圈,他沒敢往希靈臥室的那個方向走——雖然明知道希靈此刻不在家。
最後推開房門,他很費勁的把輪椅轉到了床前,這時兩條胳膊就累得再抬不起分毫了,他不叫別人,專讓容秀過來幫忙。
容秀身體健康,力氣也足,倒是能夠搬得動這大半個白子灝,可問題在於白子灝是個男人,讓她扭扭捏捏的不知如何出手。忙出一頭熱汗之後,白子灝摟了她的脖子,她抱了白子灝的腰,硬是拔蘿卜似的把他從輪椅中拔了出來。哪知白子灝隨即向後方床上一仰,她站立不穩,驚叫一聲撲倒下去,將白子灝結結實實的壓在了身下。
白子灝的呼吸和身上微微的汗氣直沖了她的鼻端,她這回真慌了,手忙腳亂的要起立,可是白子灝收緊雙臂抱緊了她,一口親上了她的嘴唇。她大睜著眼睛怔住了,就感覺頭腦中爆發了轟然巨響,一股子熱浪從胸中猛的翻進了腦海中,大浪滔天,拍打得她抬不起頭睜不開眼,一條溫暖的舌頭頂進了她的口中,她的嘴唇感受到了他的吮吸。垂死掙扎一般的背過雙手,她想扯開他的手臂,然而身體失去了雙手的支撐,越發沉重的陷進了他的懷中。柔軟的胸膛緊貼了堅硬的胸膛,隔著一層柔軟單衣,每一次輾轉摩擦都讓她的面頰更紅,鮮血更熱。
終於,她慌裡慌張的站起了身,幾乎要哭似的,她一扭頭逃了出去。
白子灝保持著仰面朝天的姿勢沒有變,微微的也有點喘。一只手伸進褲子裡攥住了自己,他咂咂嘴,回味著唇舌間的味道,心想:“處女。”
容秀跌跌撞撞的往外跑,一口氣跑到了樓下去。
她並沒有留意到二樓走廊盡頭的陰暗處,正有一雙眼睛在靜靜窺視著她。
是希靈。
希靈也是剛進門不久的,聽僕人說容秀送白子灝上樓去了,她故意的不聲不響,賊一樣的也溜了上去。
到了現在,她也依然是不聲不響,只是微微的一笑,笑的時候皺著眉毛,也不知道是為誰而皺的。
第二天,希靈若無其事的告訴容秀,說自己今天下午要坐特快列車去北京,後天如果回不來,那麼大後天一定可以到家了。
臨走之前,她嫌這樓裡的一名男僕總愛和老媽子們胡鬧,便把男僕逐了出去,換了一名十二三歲的男孩子來。男孩子名叫有順,年紀雖然不大,但是也開始發育了,個子並不很小,干起活來,也頂得上三分之二個大人。
希靈說走就走,當晚,她在北京見到了何養健。
她見何養健,也是有正事要說——陸克淵已經快將廠房建好,機器馬上就可以向內搬運。這是一家紡織廠,大機器都要從上海裝船往這裡運的,陸克淵可以找到船,但是這一趟海路,他不能只運機器,除了何養健的機器之外,他還要夾帶一批私貨。等機器進了港口,他私底下會付給何養健一筆謝禮,何養健要做的,便是設法開出條子,讓輪船這一路免受檢查。
何養健一聽這話,感到了頭痛。希靈不說,他也知道陸克淵要夾帶的私貨會是什麼——不是煙土,就是軍火。
“這不好。”他雖然愛錢,但是原則分寸是把握得住的,對著希靈搖了搖頭,他冷淡而又堅定的答道:“這個主我做不了。我也沒有力量去開這個條子。”
希靈走到他的身後,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大哥,你少騙人。你要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就算我這一次幫錯了人!”
何養健反問道:“你是不是和陸克淵之間,還有交易?”
希靈頓了頓,隨即答道:“大哥,我是想和陸克淵多拉一點交情。要不然,白子灝那麼一大家子人,我怎麼鎮得住?你有母親有妹妹,我卻是什麼都沒有的啊!”
何養健回了頭,用面頰蹭了蹭她的手背:“你有我。”
希靈很輕的笑了一聲:“別勾著我恨你了!”
一夜過後,何養健思前想後的,末了決定答應陸克淵這個條件。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3:34
第二十八章 怦然心動(二)
希靈這一次從北京回來,直接去了陸公館,告訴陸克淵“成了”。
陸克淵已經養好了背上的刀傷,單手插在褲兜裡,他站在希靈面前,向她一笑:“辛苦。”
希靈的心思有些飄,低頭看著自己露在外面的兩條小腿,她伸手拂去了長筒襪上的一絲灰塵。
“打個比方。”她忽然問道:“如果你是白子灝,你現在會怎麼樣?”
陸克淵言簡意賅的答道:“和你一樣。”
希靈“噢”了一聲,像是有所悟,不問了。
希靈看出白子灝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了,不過她不怕,更不急,先由他蹦躂著,等自己收拾完了何養健,再專門抽出工夫來處理他。而在這段期間裡,她決定順其自然,倒要看看他能興起多高的風浪,捎帶著也考驗考驗容秀——她是多疑的,容秀略有一點私心私情,都足夠她吃醋似的琢磨半天。
回到家裡,她把有順叫進了房內。有順是個伶俐的小白臉子,不等希靈一樁一樁的問,他主動的把所見所聞全作了報告——容秀倒是沒和先生怎麼樣,不過白天先生下了樓,時常就轉著輪椅進了容秀的房間,中午兩個人還會一起吃飯,還有,他們兩人說話的時候,聲音總是特別小,讓旁人想聽也聽不清楚。
希靈很舒服的坐在一把大沙發椅裡,椅子大,越發顯得她小:“先生和容秀,吵過架沒有?”
有順答道:“容秀有時候訓先生,先生一般不還嘴,但是昨天晚上,好像在樓上摔了個杯子。”
希靈嘴角一翹,顯出了一點笑容:“先生把杯子摔了,容秀沒上去瞧瞧嗎?”
“上去了,可是好像也沒說什麼,反正今天早上,他們又好了。”
希靈聽到這裡,用睫毛一撩面前的男孩有順——這小子,剛剛十二三歲,然而什麼都懂了,兩只眼睛像探照燈一樣,非常的有眼色,若非如此,她也不會把他調進這樓裡來。本來他是門房的侄子,從小孤苦無依的跟著門房混,雖然在白家沒有正經的差事,但他從來不閒著,希靈進進出出,永遠能看見他,而他笑瞇瞇的,連路上有塊小石頭,他都要趕在希靈前頭,把石頭撿了扔開,一如一條開路的小狼狗。
有順把話說得挺清楚,希靈滿意了,伸長胳膊抓過梳妝台上的小皮包,打開來抽出幾張鈔票向前一遞:“拿去買糖吃吧!”
有順一句話都不用她多費,恭恭敬敬的用雙手接過錢來,他鞠躬道謝一聲,然後便依然笑瞇瞇的退出去了。
把白子灝放到一旁,她又想起了何養健。
如今那經常躺在她身邊、和她癡纏不休的何養健,經常會讓她感到陌生了。她對他的身體漸漸失去了興趣——本來她也不是離不得男人的女人。
幸好,在感情的上層,還有更堅固的理智,有沒有興趣都不是大問題,只要按照原定的計劃走,就會萬無一失。
工廠的大機器很快就會從海路進天津,何養健躊躇滿志的忙碌著,只願工廠早點開工。他對這家工廠給予了厚望,要把經營工廠變成名利雙收的大好事。踏著這件大好事,他還要再高升一步。
又過了一個多月,機器進了工廠,貨輪這一路走得也很順利,並沒有出半點紕漏。陸克淵在貨輪上夾帶了什麼,連希靈都不知道。不知道,也不問,希靈權當這是自己付給陸克淵的辛苦費。
她總覺得兩人越是要好,越得把賬目算清楚了,君子之交淡如水,越淡越長久。
她沒想和誰長久過,到了現在,也就只有兩個人能讓她動起長久念頭,一個是容秀,另一個就是陸克淵。
這兩個人,一個女一個男,沒辦法比較的,各有各的重要,她暗暗忖度著,認為自己是一個都離不了,少了哪個,她的心都會隨之缺失一大塊。
她的個子小,心髒一定也很小,哪怕只缺一點點,她都受不了。
幾天之後,希靈啟程,又去了北京。
希靈不在家的時候,容秀無端的感到了輕松——她也感覺自己輕松得沒有道理,然而,真的是輕松。
傍晚時分,她大了膽子自作主張,把白子灝推進餐廳,讓他像先前一樣安穩的吃喝,而不是趴在床上狼吞虎咽。他吃,她坐在一旁,也吃,白子灝已經和她很親了,很自然的給她夾菜,她說自己吃不下這麼多,他便依舊很自然的,把夾到她碗裡的菜又夾出來送進了自己的嘴裡。飯菜吃飽了,他有商有量的對容秀說話:“秀兒,給我煮壺熱咖啡吧,濃一點,多放點糖,我想那個滋味了。”
容秀當真給了他喝了兩杯熱咖啡,等他喝足了,容秀把他推出餐廳,順路叫來有順,兩人合力把他搬運了上去。一上二樓,白子灝就把有順支走了,容秀知道他的意思,但是也沒說什麼,只是暗暗的又紅了臉。
白子灝的房間房門緊閉,從門外經過,就聽門內鴉雀無聲,像是沒有人在的。
然而有人在,而且是兩個人,而且是感情正激烈的兩個人。沒人知道白子灝是怎麼把容秀壓到床上的,反正他的確是在上了,她也的確是在下了。雙手捧著她的臉,他很細致很纏綿的吻她,越吻越熱,越吻越深。濕漉漉的嘴唇順著她的嘴唇慢慢往下移,移過下巴,移過脖子,移到胸膛,最後隔著單衣、襯衣和裹胸,他喘息著歪過頭,用牙齒很准確的銜住了一點。
容秀過電似的猛然一顫,再反應過來時,發現白子灝的手已經像蛇一樣的鑽進了自己的衣服裡,指尖正在尋覓著裹胸的縫隙。慌忙用力推開了他,容秀驚慌失措的站起了身:“不行,這可不行!”
白子灝伏在床上,氣喘吁吁的,倒像是有點委屈了:“你都答應我了……”
容秀連耳朵邊都紅透了,一顆心在腔子裡滾燙的亂跳:“我答應你的是……是親嘴……”她的聲音囁嚅成了耳語:“其它的……可不行!”
說到這裡,她忽然發現白子灝的褲襠裡鼓鼓囊囊像是藏了根棍子,忽然間恍然大悟了,她這回什麼都沒說,只像受了大驚嚇似的,打開房門,落荒而逃。
在容秀逃下樓去之時,幾百裡外的北京,希靈和何養健在一家番菜館子裡相對而坐,她倒是安然得很。
“我開始籌備婚禮了。”何養健告訴她:“我這邊已經滿了孝,那邊也願意早點辦完這件大事。”
希靈向他一舉杯:“恭喜你。”
何養健面無表情的注視了她:“你不難過嗎?”
希靈一搖頭:“我不難過,我知道你不是她的。”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3:44
第二十九章 風陡然起(一)
希靈趴在床上,側著臉去看房門。飯店的客房,不比自家,房門通常總是緊閉著的,但是門外的光景,看不到聽得到,比如隔壁客房裡就是一片歡聲笑語。希靈對於那片歡聲笑語是有准備的——已經從聽差口中打聽清楚了,歡聲笑語的核心是一位從上海過來的美國教授,而歡聲笑語的發出者們,則是教授曾經的學生們。學生們都是中國人,然而不講中國話,能用很流利的英文談笑風生。希靈靜靜的聽著,一邊聽一邊想不通,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學的。
她也上過英文課,然而成績一塌糊塗,仿佛腦殼是緊閉著的,一切的經驗智慧都是與生俱來,外界的知識,一點也滲透不進去。
有人敲響了房門,她慢吞吞的下床走過去,打開房門放了那人進來——是何養健。
何養健今天興致不錯,進門之後也沒坐,直接就問希靈道:“不是讓我帶你出去走走嗎?現在走?”
希靈眼望窗外,很認真的想了想,然後問道:“熱不熱呀?太陽太大的話我就再等等。”
何養健答道:“今天天氣很好,怕曬的話,我們可以找個地方坐坐。”
希靈慢吞吞的伸了個懶腰,一個懶腰伸完,隔壁的歡聲笑語也落下了一個調門。
轉身對著何養健一笑,希靈說道:“好!那我就跟你走吧!”
客房門開了,何養健站在走廊裡,看著希靈在房內撲來撲去——女人無論老小,仿佛都是如此,越到了要出門的時候,要做的事情要帶的東西越多,希靈也是如此。將手裡的小皮包扔給了何養健,她找出一頂帽子戴了戴,興許是自我感覺著不合適,立刻又換了一頂。
何養健耐著性子,含笑說道:“好了,這頂就不錯。”
希靈手扶帽簷走了出來,聲音很大的關閉了房門,她前後看看,見周遭無人,便對著何養健招了招手,何養健不明就裡的向她一低頭,她踮起腳,“梆”的一口親到了他的臉上。
何養健笑著皺眉,抬手要去擦:“表妹,你別——”
就在這時,隔壁的房門開了。
一名女子先是走了出來,緊接著又有幾個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女擠著探出了頭。希靈回頭去看那名女子,就見她梳著兩條辮子,戴著一副藍邊眼鏡,人是白白淨淨的斯文相,服裝也還帶著樸素的學生氣。抬眼瞪著何養健,她不說話。
何養健一看見她,登時也愣住了。
希靈抱著何養健的一條胳膊,這時吊著細嗓子開了口:“大哥,你們認識?”
何養健清了清喉嚨,這回出了聲:“韻楠,你在這裡。”
希靈搖了搖何養健的胳膊,撒嬌似的又問:“你真的認識呀?那你怎麼不給我介紹——”
話說到這裡,她忽然變了臉色,向前和那位“韻楠”對視了片刻之後,她開始往何養健身後躲。
因為她心裡知道,“韻楠”姓徐,是徐家的三小姐,還是何養健的未婚妻。
走廊陷入了一片死寂,徐韻楠長久的不發一言,她身後的伙伴們也無話可說,一個蒼老的美國腦袋伸出來看了看,又很識相的縮了回去。
最後,徐韻楠回頭對著伙伴們講了幾句英文,講的是什麼,希靈聽不懂,總之那一群青年絡繹的走出來,包括美國腦袋,一行人面無表情的從何養健身邊走過,頭也不回的下樓去了。
抬頭再去看何養健,她發現何養健面如土色,面頰上還留著一枚鮮紅的唇印。
何養健沒有了出去閒逛的好興致,安撫似的拍了拍希靈的肩膀,他讓希靈先回房去,自己晚上再過來。
希靈乖乖的放他走了,心裡則是有些失望——她滿以為徐韻楠會大哭大鬧,當場吵個天下大亂,哪知道人家是有涵養的,竟然一點怒色都不露,一句重話都不講。
希靈等到晚上,如他所料,何養健打來電話,說是晚上要到徐府去一趟,明天才能再來和她相見了。
希靈很是通情達理,表示自己明天就先回天津去,不給表哥添亂,又情真意切的告訴何養健:“大哥,你別放不下我,只要你心裡有我,我就知足了。”
電話那頭的何養健歎了一口氣——除了歎息,也沒別的話可說了。
一夜過後,希靈並沒有急著走,而是抄起電話,要了徐府的號碼。徐總長家裡的電話號碼是容易知道的,即便不知道,她去問問陸克淵,也一定能得到個答案。
電話接通之後,她並不自報家門,只說自己是“何君的朋友”,聽者有意,她不信徐韻楠聽不懂弦外之音。
果然,接電話的僕人把這五個字傳給自家三小姐之後,三小姐果然走過來拿起了聽筒。
希靈知道她未必有和自己長篇大論的興致,所以長話短說,橫豎說辭都是提前忖度醞釀過的,說得快一點也不會語無倫次。非常誠實的,她把自己和何養健的那點關系全交代了。
交代完畢之後,她又可憐兮兮的作保證,保證自己“絕無破壞你們感情的居心”,並且“將來也絕不會插足你們的婚姻”,因為自己“已經是白家的姨太太”,自己若是敢公然的跑出白家投奔何家,那麼白家“非殺人放火不可”。
徐三小姐,韻楠,仔仔細細的把她這話聽了個完全,等希靈把話說到山窮水盡了,徐韻楠直接掛斷了電話。
希靈說得口干舌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白開水之後,她心滿意足的直奔火車站,回天津去了。
回到天津,又過了一個禮拜,希靈聽到消息,說是徐家和何家解除了婚約。
徐總長作為全國有名的大教育家,律人必先正己,所以全家都以聖人的標准自我要求,他當初看上了何養健,也正是因為何養健少年老成,一身正氣。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何養健竟然和自己的表妹到飯店開房間鬼混,更惡劣的是那表妹已經有了丈夫,並且表妹還是個妾!至於表妹之夫——在徐總長的眼中,軍閥禍國,所以白子灝也必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徐韻楠活到十九歲,是在錦繡叢中長起來的,因為是真有學問,所以眼界極高。她沒有恨嫁的心,一生做學問也未嘗不可,不是足夠好的男子,她不會要。
她的心境是平的,男女雙方,不合則分,橫豎還沒有真的結婚,一切都還來得及,不過徐總長真是氣了個倒仰——徐總長感覺自己是被何養健給騙了!
在收拾這個騙子之前,徐家要先退婚,何家不肯,何太太都親自出面說情,然而沒用,徐總長不給何家的任何人好臉色看。
何太太要被何養健氣死了。
舜敏和舜華對哥哥一直是有些崇拜的,萬沒想到他會在男女之事上栽了大跟頭,及至得知那位“女”乃是希靈,姐妹二人一起氣得說不出話來,隔了好久,才一起大罵出聲。
何養健倒是沒有話講——他是經歷過挫折的,目前他當然是很被動,不過沒關系,他有自信,能把局面重新扳回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3:55
第二十九章 風陡然起(二)
希靈坐在陸公館的客廳裡,對著陸克淵說笑:“我還是想不通,你怎麼連女學生都認識?”
陸克淵背對著窗戶,站著抽雪茄:“我不認識女學生,我只是認識女學生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偏巧這個女學生那天下午就和徐三小姐在一起?偏巧他們就一起到了飯店見教授?”
陸克淵笑了一下:“幫你的忙,你不領情,還要拷問我。我若是連這點辦法都沒有,又怎麼擔得起你一聲叔叔?”
希靈瞟了他一下,訕訕的收回了目光:“當初你告訴我這個法子的時候,我還怕不成功呢!”
然後她賊心不死而又百無聊賴的換了話題:“不想娶個女學生給我做嬸嬸嗎?”
陸克淵漫不經心的一搖頭。
希靈又問:“要做老光棍啦?”
陸克淵糾正她道:“我有過家,現在應該算是鰥夫。”
希靈略一沉默,忽然問道:“你是不是還忘不了她?”
陸克淵深吸了一口雪茄,然而盯著雪茄頭,輕輕巧巧的呼出一口白煙:“忘了,人死不能復生,老記著干什麼?”
希靈橫了他一眼,不再說話了。
希靈離開陸公館回了家。抽出十分之一的心思,她也開始經營白府這一座破馬車似的大宅子了。
她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從內宅的小樓搬出來,到了前頭的大洋樓裡居住。大洋樓呈了個“凹”字型,是白大帥當年起居的地方,希靈讓人將裡面重新修整裝飾了一番,將白大帥的痕跡除了個一干二淨。容秀和白子灝自然也跟著她過了來,她將白子灝安頓在了“凹”的一側,以求眼不見心不煩。
至於樓內的僕人,她剔去了幾個,又新加了幾個。新加的幾個都是十二三歲、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除了有順以外,她還挑來了有順的親戚兄弟吉慶、吉慶的妹妹果子,還有花匠的兒子小桐。這幾位都是小人精一樣的東西,並且很知道好歹,把希靈奉為自己的救世主。如果沒有希靈提拔他們,那麼有順就不提了,吉慶還跟著他做雜役的爹在白府裡干雜活賣苦力,果子是個賠錢貨,則很可能被爹娘早早的嫁給比她年長十四歲的未婚夫——未婚夫家裡還過得去,只是本人有點傻,一說話就流口水。果子一想到要嫁人,就痛苦得想要抹脖子跳井。
把這幾個小東西撒在樓裡做了自己的眼線,希靈放了心。這天早上,她坐在沙發上翻開報紙,忽然被一條新聞吸引住了目光。
新聞位於頭版頭條,講的正是何養健那一家婦女慈善工廠。工廠昨夜發生了騷亂,因為幾名年輕婦女不堪男把頭的騷擾,想要趁夜逃回家去,結果被巡邏隊當成賊捉了住,雙方撕扯起來,越鬧越大,終於鬧成了不可開交。
希靈讀完新聞,臉上並沒有表情,也不和容秀講,只把報紙合了放回原位。
一天過後,如她所料,一石激起千層浪,慈善工廠被報章丑化成了窯子一般的骯髒地方,女工們為了臉面,不得不紛紛的辭了工回家去,而工廠的主人何養健也被風浪卷到了眾人眼前,他和徐三小姐新近解除婚約之事,也被當成新聞,長篇累牘的上了報紙。
一瞬間的,何養健就站到了丑聞的風口浪尖上!
先前對他的贊美之詞,如今重提起來,全成了最有力的諷刺。忽然有人又提起他與陸克淵的生意關系,社會上更是一片嘩然。陸克淵是什麼來路,略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何養健那樣的棟梁才俊兼慈善家,竟然和天津衛的大混混有牽連,這實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然而,事情到了這般地步,卻還只是開始。
希靈坐在家裡,並沒有等到何養健的電話,更沒看到何養健的人。
她想,自己和他的關系,也是到此為止了。
徹底的終止了,沒有愛也沒有恨了。她撫摸過了他的短發,親吻過了他的面頰,他們也有過了洞房花燭夜,也曾赤裸相擁過了。
原來讓她感覺高不可及的他,終於被她拉下神壇了。
他毀了她的一生,於是她便以牙還牙;他並沒有要她的性命,於是她也在最後關頭放他一馬。
這就算是她慈悲了,至於他將來是東山再起,還是一敗塗地,就全憑他的運氣了。
不是憑能力,是憑運氣,因為這一場復仇余音裊裊,一時半會兒的,完不了。
工廠停了工,嶄新的大機器趴在廠房裡靜靜的落灰。何養健的合伙人們——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得知了何養健曾從陸克淵手裡得過回扣,便氣勢洶洶的殺奔了何府,讓何養健出來向他們講清楚。偏巧何養健當時不在家,而能拿得出錢開工廠的人,自然也是有點勢力的,這幾位合伙人各自帶了人馬,堵住了何府的前後門,宣稱縱是何養健躲進了耗子洞裡,自己也要用水把他灌出來。
何府的人,一個也出不去,何太太又氣又怕,癱在椅子上站不起來,舜華沖出去要和那幾位合伙人講道理,結果那些人心中怨氣很足,憋得脾氣爆了,嘴也野了,雙方對了不過三言兩語,舜華便哭著跑了回來。
娘兒仨好容易把何養健盼了回來,然而何養健面對著這幾位昔日好友,也沒了對策。他們讓何養健賠償自己的損失,可是何養健一沒有賠償損失的責任,第二,他把全部資產都壓在了工廠上,現在縱是他想賠,也無錢可賠。
這一筆爛官司在何府打了幾天,各方都很委屈,然而又都是沒有辦法。何養健決定先拿錢安撫住這幾位添亂的混蛋朋友,等自己把工廠丑聞洗刷干淨、重新開工之後,再設法慢慢的把這幾位老哥全擠出去。
然而混蛋朋友們剛走,何府門口又來了人。
這一回來的人全副武裝,都是警察。他們二話不說的把何養健拘了走,何太太連兒子的罪名都不知道,哭著抓了何養健的衣袖不許他走,但警察是鐵面無私的,一把扯開何太太的手,他們連推帶搡的把何養健帶了出去。
何太太急瘋了,帶著舜敏舜華東奔西走,吃辛苦也不怕,遭白眼也不怕,唯一的心願就是救出兒子。如此奔波了足有一個多禮拜,她沒有救出兒子,但是終於打探出了兒子下獄的罪名:何養健以工廠采買機器為名,利用客輪運送大批煙土,數目驚人,已經夠槍斃的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4:03
第二十九章 風陡然起(三)
容秀偶然間得了一份過期的報紙,在報紙上看到了何養健三個字。
慌忙把報紙上的新聞從頭到尾細讀了一遍,她抬起頭,只覺著後背發涼。怪不得希靈這幾天安穩了,再不張羅著去北京了,原來她是如願以償、用不著去了。
容秀知道希靈恨何養健,捎帶著恨了整個何家;她還知道希靈睚眥必報,肯定饒不了何養健,但沒想到何養健竟會被她推進了監獄裡去。
肯定是她干的,容秀堅信不疑,否則她也不是沒見過何養健,何養健是什麼樣的人,她不知道十分,也知道個五六分。她才不信何養健會打著慈善工廠的幌子開窯子,更不信何養健會販煙土,販了煙土還露出馬腳、被警察抓了去。
白家發生大變的時候,容秀還沒覺怎的,至多是惶恐;如今眼看何養健也完了蛋,她回想起希靈那張白森森的小臉,心中不禁冒出了一股子寒氣。
她知道,自己這叫做賊心虛。她也想從這艘賊船上下來,繼續坦坦蕩蕩、無憂無慮的做她威風八面的小管家婆,然而賊船這種東西,向來都是有的上,沒的下。她身不由己,下不去了。
她感覺自己是真的愛上了白子灝,不是原來那個紈褲惡少白子灝,是現在這個殘廢了的小可憐白子灝。
她沒生過孩子,然而心中有母性,小耗子是她的小寶貝,白子灝是她的小可憐。對於這個又可憐又賴皮的好看男人,她沒有抵抗力。
為了避開希靈的耳目,她現在只能是夜裡偷偷的去見白子灝了,小耗子很成全她,一覺能睡到大天亮,她抽了身,便悄悄的出門,躡手躡腳走很長的路,走到那個“凹”的盡頭去。
在盡頭的大房間裡,她和白子灝相會了。
兩人都不敢開燈,但是沒關系,窗戶開了一扇,窗外有清涼的月光。一叢花枝自窗下生長,枝條橫斜成月下的墨色筆畫,夜風送進一陣陣的花香,容秀在白子灝的懷中喘息著,像花一樣,也有香氣。一邊和白子灝唇舌交纏著,她一邊大了膽子,探險一樣的也去撫摸了他的脊背與腰。忽然感覺到他的手拉扯起自己的褲腰了,她慌忙把那只手死死的按了住——她還是黃花大姑娘,這最後一步決不能輕易的走,即便要走,也不能這麼摸著黑的走。
於是白子灝隔著褲子揉搓撩撥了她,牙齒銜住衣襟掀了開,他把整張面孔都蹭進了她的胸中。容秀身體滾燙、精神渙散,白子灝心裡也在納罕,他有過數不清的女人,然而從沒有一個人像容秀這樣,讓他如此的想要。一陣悲憤如潮席卷而來,讓他失控一般的微微顫抖。他想念他的腿了,如果他還是健全完整的,他現在一定就要把容秀給“辦”了!
辦她一次可不夠,他簡直想在她身上馳騁到死。把容秀的一只手抓過來塞進自己的褲子,他硬把自己的命根子填進了她的手中。這不是第一次了,容秀沒有再抽手躲避,而是不松不緊的攥住了它。盡她所能的,她也想讓他盡量的快活。
兩人怎麼親也親不夠,容秀身上真的有香氣,那香氣是溫暖甜蜜的,讓白子灝要伏在她的胸前頸窩,一口接一口的深呼吸。
最後,白子灝抬起頭,啞著嗓子說道:“秀兒,我愛你。真的,我愛你。”
容秀顫顫的呼出一口氣:“我不用你甜言蜜語的耍嘴,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心滿意足了。”
白子灝搖了頭——方才那句話,不是甜言蜜語,不是他耍嘴。是他情之所至,說出來的真心話。
倒退兩年,倒退回他活蹦亂跳的好時候裡,他真不知道自己會有這樣濃烈的情,會有這樣遏制不住的情話。情話說出來,甚至是不怕誤解、不屑辯駁的,你不信,也不打緊,總之我要說出來,給你聽。
當月色暗淡了的時候,容秀回到了自己房裡。
輕輕的在小耗子身邊躺下了,她雙目炯炯,胸中又有酸楚又有甜蜜。她覺得自己這是膽大包天、鋌而走險。
然而在這情熱的時候,她也生出了無窮的勇氣,甚至對希靈,她都沒那麼怕了。
一只冰涼的小手摸了摸她的面頰,她抬手捉住了那只手,正想哄小耗子好好睡覺,然而將那只手握住了,她忽然打了個激靈,猛然坐起身扭過頭,暗夜之中,她看到了一雙漸浮漸近的大眼睛。
“希靈?”她發出了呻吟一般的輕聲。
希靈看著她,不回答。
容秀慌忙伸腿下了床,壓低聲音又問:“你怎麼來了?”
希靈用單調刺耳的細嗓子答道:“我一直在這裡等你,是你沒有看見我。”
容秀怔了怔:“你等我——干什麼?”
希靈抿嘴一笑,嘴笑,眼睛不笑:“你說呢?”
容秀扭開臉,垂下目光注視了地面,一張臉越發的紅熱了,像是大姑娘私會情郎被父母抓了住,她羞得雙眼朦朧,蒙了淚水,並且無言以對。
希靈又問:“容秀,你是怎麼想的?你瘋了嗎?”
容秀搖了搖頭,想到床上還睡著個小耗子,她邁步要往門外走,然而希靈一把將她搡回了原位。
“別跑,我不罵你。這兩年你是看著我過來的,白子灝是什麼貨色,你不應該這麼快就忘了。你要是心裡還有我,就趁著沒人知道,趕緊和他一刀兩斷!”
說完這話,希靈轉身走了出去,沒走幾步,卻又被容秀從後方追了上。
“希靈。”容秀帶著哭腔說道:“我沒求過你什麼,這回我求你一次——你就別管我和他了,他現在和原來不一樣了,他現在壞不起來了。況且除了我之外,也沒人真心待他,他太可憐了。”
希靈猛的回了頭。
容秀被她這一回頭嚇了一跳,可是硬著頭皮鼓起勇氣,她還是含淚繼續說了下去:“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讓我每天能去瞧瞧他,照顧照顧他就成。”
希靈聽到這裡,真生了氣:“然後呢?你們弄出孩子了,我還得給你個姨太太名分,是不是?”
容秀拼命的搖頭:“我們沒有……我們是清白的。”
希靈冷笑一聲:“那是他缺了兩條腿,他有心無力!清白,清白了不起?誰沒清白過?我當初被白子灝搶去的時候,也是清白的!”
然後她一甩袖子,冷冰冰的說道:“我肯讓他活著,已經是寬宏大量了。我和他,你自己選!”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4:13
第三十章 棒打鴛鴦(一)
對待容秀,希靈素來是不大講理。
她一點也沒覺出讓容秀老大不小的留在家裡帶孩子管家務有什麼不對,容秀自己說過不想嫁的,可不是她扣著人不讓嫁。
她可忘了容秀那“不想嫁”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遇不到好人”,要是遇到了好人,她好好一個大姑娘,憑什麼不嫁?至於好人的標准,那也是不能統一的,美男子誘惑不了容秀,容秀她爹可是容少珊,她自小就和美男子朝夕相處,是跟著美男子長起來的。一個男人若是擁有容少珊那樣吃喝玩樂不求上進的靈魂,那即便美成一朵花了,她看了也只有鄙夷。尤其是容少珊一旦玩起來,常會把女兒徹底的忘記,容秀無數次的坐在陋室裡等著父親回來,對於等待這件事,她已經是很厭倦了。
所以殘廢了的白子灝也有好處,起碼,她每次來,他都一定在。
如果容秀愛上了一位青年才俊,或者退一百步講,她愛上了門房家裡那個挺高挺大的兒子,希靈都能理解。但容秀愛上了白子灝,這就讓她實在是想不通了。白子灝有什麼好的?他連兩條完整的腿都沒有,如果身邊沒了僕人和輪椅,他就只能像條蟲子一樣在地上爬。身體殘廢,靈魂更是乏善可陳,他懂什麼?他不就是懂得吃喝嫖賭抽嗎?
希靈左思右想,認定容秀是讓白子灝蠱惑了。白子灝也是個神人,她想,落到那般田地了,居然還有心思獵艷,並且狗膽包天,獵到了容秀的頭上——這個家裡誰不知道容秀的身份?容秀是普通的丫頭嗎?容秀是她最親的心腹,是這白府裡的二號管家啊!
或者——她的腦筋又開始轉——莫非那個混蛋最近還了陽,想要利用容秀,在自己的後院放一把火了?
“嗯……”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了話:“少了兩條腿還不安分,看來非得把他那腦袋切下去,才能真老實了。”
希靈讓容秀自己作抉擇,然而這個抉擇,容秀實在是沒法做。既然事情已經擺在明面上了,她這一晚索性公然的進了白子灝的房間。
“我們怎麼辦?”她問白子灝,並沒打算真向他要個主意,只是忍不住要這樣問一句。
白子灝的臉上神情慘然:“秀兒,我都這樣了,我的家產實際上也都是她的了,她為什麼這麼狠,連一點活路都不給我?我原來是不學好,可我現在還是壞人嗎?”他直盯盯的問容秀:“你說,我還壞嗎?”
容秀搖了搖頭:“你不壞,我知道你不壞。”
白子灝垂下頭,喃喃的又道:“秀兒,我不能離開你,除了你就再沒有人能對我好了。沒了你,我非活活的讓人作踐死不可。”
容秀相信他這話,當初她還沒留意他的時候,他不就是幾乎臭在爛在房間裡了嗎?
“你等著!”她忽然站起了身:“我再去跟希靈說說!大不了,我跪下求她!”
翌日上午,容秀見了希靈,像是被鬼神附體了一般,她滔滔的開了口,一鼓作氣說了個語無倫次,希靈先還聽著,聽了不久便變了臉色:“別說了!你這個傻子——我不管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只問你一句,我和他,你選誰?選他,好,你帶著他走,小耗子給我留下;選我,那天下太平,還和原來一樣。你想嫁人也沒關系,我幫你找個好的,還給你預備一大筆嫁妝!你說吧!我和他,誰重要?”
容秀簡直要急哭了:“那怎麼一樣呢?我當你是我的親妹妹,你和他是不一樣的!”
“呸!你還有臉說這話!那個殘廢是怎麼欺負你親妹妹的,你全忘了?”
“我沒忘,可他也遭了報應啊!再說——”
“另外,我要是你親妹妹,他就是你親妹夫!你想嫁人想瘋了,連親妹夫也要?”
“他算我什麼妹夫,他要真是我的妹夫,我怎麼可能——”
希靈打定了主意,一句話也不許容秀說完:“口口聲聲說自己終生不嫁,結果暗地裡饑不擇食,連個殘廢都要!你還不如你爹!”
容秀聽到這裡,忍無可忍的也來了脾氣:“你把嘴放干淨點!我爹怎麼了?他是沒出息,可他不偷不搶,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哼,他最見得人了,人見人愛,行了吧?”
“你少胡說八道!”
“你和我的仇人偷偷摸摸的勾搭,你還有膽子對我喊?”
容秀面紅耳赤的大聲反問,同時失控一般的流了眼淚:“你不是報過仇了嗎?報過仇了還不算,還要當他是一輩子的仇人呀?你不要他,我要!”
希靈氣白了臉,只剩了面頰上兩片胭脂的殘紅,對著容秀一瞪眼睛,她豎起兩道眉毛吼道:“由不得你!”
然後她一腳踢翻前方礙事的一把椅子,叮叮光光的跑了出去。容秀站在原地喘了一會兒氣,忽然反應過來,慌忙也轉身追了出去。
容秀慢了一步,趕到的時候,希靈已經對白子灝狠狠發了一頓瘋。白子灝趴在地上,滿臉是血,不知道是希靈拿了什麼打的。容秀驚叫一聲,抱起白子灝的上半身摟進懷裡,淚痕滿面的抬起頭,她怒視著希靈。
兩人對著瞪了片刻,誰也不說話。最後希靈猛然做了個向後轉,一路帶著疾風走了出去。
當天下午,白子灝被男僕從樓內抬了出來,送回了後頭那幢小樓裡。小樓的側門和窗戶都封住了,只留了正門供人出入。她的童子軍把守了小樓,童子軍們忠心耿耿,都希望太太的江山可以一統萬年,太太長久了,他們才能長久。
容秀並沒有繼續哭鬧,而是抱著小耗子躲進了房裡。上午那股子瘋狂勁頭過去了,她現在回想自己的所言所為,也感到心驚。那對著希靈大喊大叫的人,簡直不是了她。
於是她開始懷念過去的好時光,那時候她不知情為何物,只跟希靈一個人好,只牽掛小耗子那一個小可憐。
那個時候,心多靜啊!
那個時候,回不去了。
一夜過後,容秀找到有順,給了他二十塊錢,讓他半夜放自己進小樓裡,見白子灝一面。
有順笑瞇瞇的接過錢看了看,又塞回了她的手裡:“容秀姐,您再這麼著,我可告訴太太去啦!”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4:23
第三十章 棒打鴛鴦(二)
容秀實在是找不到接近白子灝的方法,希靈現在對她也是愛答不理,一副賭氣賭得正酣的模樣。容秀如今是越來越怕她,回想起她收拾仇人的種種手段,她簡直從心裡往外的冒涼氣。
她不能坐等著白子灝死在那幢小樓裡,所以這一夜,她先是確定希靈真是睡了,然後給小耗子蓋好了被子,自己躡手躡腳的下樓出門,走向了後邊宅子。
這回她沒再和正門的小衛兵們糾纏,直接奔了樓後。樓後一側有自上向下的排水管子,管子還很新,足夠結實。容秀在鄉下有過爬樹的經驗,這時就把排水管子也當了樹,當然,它沒有樹好爬,但是管子旁邊還有牆和窗台可以踩了借力,並不是直上直下光禿禿的一根。鞋尖嵌進淺淺的一道磚縫,她抱著管子向上一躍,一顆心也來不及多想其它,只知道自己必須爬上去——要麼爬上去,要麼索性掉下去摔死,這件事情要是辦失敗了,那自己以後也沒臉見人了,希靈會怎麼處置自己,更是想都不敢想。
向上爬到了一定的高度,她橫著伸出一條腿去,試探著踩上了二樓的窗台,大部分的窗戶都被封鎖住了,但是大夏天的,樓內不可能一處通風口都沒有,這靠近邊緣的一扇小窗便是半開半掩的。希靈彎腰鑽了進去,發現窗內是一間空空蕩蕩的僕人房。
耳朵貼上門板,她先是屏住呼吸傾聽了片刻,然後才推開房門,輕輕的進了走廊。摸著黑向前走了幾步之後,她忽然蹲下來,用手指摸了摸地板——還好,地板上並沒有太厚的灰塵,她這樣一路走下來,也未必會留下鞋印。
前方傳來了隱隱的咳嗽聲,她心疼了一下,覓著聲音向前快走。白子灝還住在先前那間屋子裡,她一推門,撲面便是一陣混沌污濁的空氣。大床上蠕動著個趴伏著的人影,那影子轉向門口愣了愣,隨即輕聲喚道:“秀兒?”
容秀幾大步邁到床邊,坐下來一把抱住了白子灝,白子灝的兩條手臂如同鋼筋鐵鎖一般,也死死的勒住了她。嘴唇湊到她的耳邊,他喘息著問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容秀答道:“我爬了牆,我從窗戶進來的。”
白子灝掙扎著抬起頭看她:“你從哪層窗戶進來的?”
“二樓。”
“傻子,不怕摔死了你?”
“我沒事的,我靈巧著呢!”說到這裡,她借著暗淡的月光,想要看清他的面貌:“你怎麼樣?剛才怎麼咳嗽了?這幾天吃得飽不飽?”
白子灝慘笑了一下:“秀兒,沒了你,我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轉而握住了容秀的一只手,他問出了存在心中已久的一句話:“秀兒,你是不是真心跟我好?”
容秀緊緊的回握住了他的手:“廢話。”
“你不嫌我是個殘廢?”
“要嫌早嫌了!”
白子灝一咬牙:“好,那咱們兩個,想法跑吧!”
此言一出,容秀怔了怔:“跑?”
黑暗中,白子灝雙目炯炯的注視了她:“沒錯,跑!橫豎我和她也沒有正式結婚,咱們說走就能走,法律上一點問題都沒有。只要是離了這裡,咱們就不受她的管制了,我還能弄到一點錢,咱倆單門獨戶的過小日子,你想想,好不好?”
然後他探頭湊到容秀耳邊,低低的又道:“我還挺‘好使’的,不耽誤你生兒育女。”
容秀的臉紅了一下,她當然知道白子灝“好使”。
“那得把小耗子也帶上。”她說。
白子灝略停頓了一下,緊接著答道:“行啊!正好小耗子拿你當媽,往後你就是他親媽了。但是什麼時候帶,你得聽我的。”
說完這話,他把容秀摟到懷裡,對她做了一番漫長的耳語。
後半夜,容秀從排水管子上滑下來,重新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氣。
一邊搓著手上的鐵銹,她一邊往回走。走到樓下的時候,她的心無端的擰了一下,周身的汗毛也是一豎。順勢在樓前台階上坐了下來,她拍了拍心口,心想自己這是怎麼了?方才撞到夜游神了?
沒等她想清楚,樓內忽然亮了燈光,希靈裹著睡袍沖出來,險些在容秀身上絆了一跤。踉蹌著站穩了之後,她將容秀上下打量一番,問道:“你干什麼呢?”
容秀硬著頭皮,隨口答道:“看星星!”
希靈莫名其妙了:“那個死耗子哭個沒完,你不管他,自己坐在這裡看星星?”
容秀不敢看希靈的眼睛:“你的孩子,又不是我的孩子,我不管他!”
希靈攥了個小拳頭,彎腰捶了她一拳:“好哇!你還跟我記仇?”
容秀趁機站起身向樓內走去,一邊走一邊答道:“懶得理你!”
容秀回到屋子裡,小耗子一看見她,立刻伸了兩只小手,委委屈屈的向她哼哼唧唧。容秀先是習慣性的抱起了他,緊接著又在他那屁股上輕輕掐了一把,嘴裡嘀咕道:“你個臭耗子,你要害死人啊?”
一夜過後,容秀抱著小耗子出了門。
小耗子大了,如今又正是花紅柳綠的好季節,且沒到一年中最酷熱的時候,所以容秀天天都要抱著小耗子出門逛一趟,也不嫌累。今天她照例又出了門,也照例叫了一輛洋車,往那最熱鬧的地方去。及至到了繁華街頭,她卻並沒有往那百貨公司和洋行裡走,而是一扭身進了胡同,從胡同的另一端又叫了一輛洋車。
白子灝不知何時藏了半截鉛筆和幾張信紙,昨夜當著容秀的面,他借著月光匆匆寫了一封信,讓容秀把它送出去。收信人也不是陌生人,是那個過年時來過一趟的“老九。”
老九年初時正謀算著在天津衛找差事,如今找沒找到,容秀不知道,但是按照白子灝的指點,她在一家挺高級的公寓裡,真就把老九給找到了。
老九起初看到容秀,立刻笑了個滿臉開花,兩只眼珠子在她身上來回不停的掃,等到讀過白子灝的信了,他立刻正了正臉色,態度莊重了許多,開口子便稱容秀為“嫂子”,他說:“嫂子,你放心吧,回去告訴少爺,說老九今天下午就動身。”
容秀感覺老九比白子灝年長不少,可是他願意叫自己一聲“嫂子”,自己也不便反駁,聽著就是了。抱著小耗子站起身,她告辭離去,一出公寓大門,她就顛了顛懷裡的小耗子,很嚴肅的警告他道:“不許跟媽媽說今天咱們來這兒了,記住了沒有?”
小耗子現在已經很能聽懂人話,這時便“嗯”的答應了一聲,又道:“媽,吃個涼!”
他的耗子語,容秀全能聽懂:“行,一會兒給你吃點冰淇淋,可是記住了,千萬不許說啊!”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4:36
第三十一章 暗流(一)
小耗子雖然小,但是已經很懂人話,並且和容秀是鐵打般的一條心。吃了冰淇淋之後,容秀把他抱回了家,他扶著牆在客廳裡蹣跚走,看見希靈下來了,他也喊了一聲“媽”。希靈過來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然後繼續向前走去,而他繼續走他的,果然是一句話都沒多說。
容秀在一旁捏了一把冷汗,及至希靈走遠了,她心裡還是惴惴的。沒背著希靈造反過,她覺得自己今天是真正破了大戒。
但她心裡不後悔——你都有過兩個男人了,現在外面還吊著個陸克淵,我只要一個,還是撿你剩下不要的,你為什麼就不能行行好,也讓我如願一次呢?
希靈把陸克淵堵在了家裡,陸克淵本來正在猶豫著要不要出門,見她來了,便死心塌地的留在了家裡。
希靈說話氣忿忿的,忿忿之余,又帶著一點冷笑:“我的那個丫頭,容秀,跟白子灝勾搭上了!”
陸克淵慢慢的喝著一杯冰鎮碧螺春,臉上倒是沒有驚訝顏色:“哦,朝夕相對,日久生情,也是有的。”
“哈哈,對個沒了腿的殘廢生情?”
陸克淵不甚贊成的看了她一眼,語氣依然是波瀾不驚:“情嘛,是從心裡生出來的,又不是從腿上生出來的。”
希靈並沒有留意到那一眼,只說:“她是個軟柿子爛好人,一點腦子也沒有。白子灝一定是對著她裝可憐,給她下迷魂湯了。我現在不許他們見面,她像和我結了仇一樣,見面居然不理我了!”
陸克淵笑了一下:“你們這樣的關系,我看更像一對姐妹,太太和丫頭,沒有這樣斗氣的。”
“你去看看她吃的穿的用的,我什麼都給她最好的,她現在比一般的太太小姐還闊氣呢!”
陸克淵將一片茶葉慢慢咀嚼了咽下去,說道:“要不然,成全了他們也行。”
希靈立刻鬧了脾氣:“我不!容秀找誰都行,就是不能找白子灝!”
陸克淵對白家的家務事並不是很感興趣,希靈說著,他就聽著,希靈不說了,他也不追問。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希靈問起了北京事情:“何家現在怎麼樣了?”
陸克淵答道:“他家的老太太正在張羅買房子,要把何養健買出來。”
“可行嗎?”
“事在人為,他這個罪,本來就是可大可小的。”
“救出來了,他還能繼續做官嗎?”
陸克淵笑了:“那還做什麼官,除非是改朝換代了。”
希靈在陸克淵的斜前方坐下來,從鼻子裡呼出了兩道涼氣:“除了做官,他也不會別的。”
“一點也不心疼?”
希靈斬釘截鐵的一搖頭:“我和他,已經完了。”
陸克淵喝了杯中最後一口茶,然後低頭啐出一根茶葉梗:“像你這樣心硬的女人,很少。”
抬頭望向希靈,他又道:“看模樣,可真是看不出來。”
希靈一貫自傲於自己的硬和狠,可是這話從陸克淵的口中說出來,她聽著就有點不自在:“你也怕我啦?”
陸克淵放下茶杯,向後一靠:“嗯,怕你。”
希靈沒聽出他這話是不是玩笑,糊裡糊塗的笑了笑,她說:“別怕,我不打你老人家的主意。”
陸克淵不以為然的一笑,同時抬手拍了拍身邊位置。希靈會意,走過去坐下了。兩人的腿並成了排,兩條是修長的,兩條是纖細的。陸克淵伸出胳膊,和希靈的腿比了比粗細,比完了扭過頭,他無言的看著希靈。
希靈忽然不好意思了,忍不住的想笑,然而又覺得自己笑得太大,笑得五官渙散,嘴角要咧到耳根,眼角也要擠出細紋。於是抓起一只靠墊擋了臉,不讓陸克淵看自己。
陸克淵一皺眉頭,也有點糊塗了。希靈的方才的狠是千真萬確的,此刻的羞也絕無虛假。或許她不是少年老成,她是天生的壞種子。
希靈賴在陸公館不走,陸克淵有事要出門,那就請出,她自己在樓內游來蕩去。她自己當然也有家,並且是很大很氣派的家,可那個家終究是姓白的,她在那裡起居坐臥,雖然也舒適,但是並不感到親切。尤其是容秀現在也和她生分了,讓她更覺得那個家沒有什麼引人回去的魅力。
然而天黑了,陸克淵還沒回來,她是非走不可了。
她剛要出發回家,有順乘著一輛洋車找了過來。氣喘吁吁的見了希靈,他摘下帽子說道:“太太,家裡來了個老婆婆,說是姓何,從北京過來的,要見您呢!”
希靈一下子反應了過來,登時有了警惕心:“她來見我干什麼?”
“沒說。”
希靈略一思索,末了決定回家,招待舅母何太太。
何太太一看見希靈,立刻就撲了上來。一把抓住希靈的一條胳膊,她帶著哭腔說道:“希靈,好孩子,舅母求求你,幫忙救救你大哥吧!”
希靈看著何太太,就見她那一頭烏發已經盡數變成花白,本是個富富態態的婦人,如今瘦得臉上只剩了下干皮,嘴角還起著兩枚大火瘡。若是在街上見了,希靈一定認不出她了。
“舅母。”她平靜著臉面說道:“您這是干什麼?大哥的事情我也聽說了,可我一個小女子,哪有力量去救他呢?您就算是找救星,也找錯門了吧?”
何太太含淚說道:“孩子,我知道你和他要好,這回若是能把他救出來,我一定成全了你們,讓你們好好的做一對小夫妻。”
希靈冷笑了一聲:“舅母,也請你說話自重一點,我已經為人母為人婦了,你讓我和誰做夫妻去?當初為了救何家,把我送給白子灝;現在為了救大哥,又想讓我拋夫棄子,再從白家跑回去,你自己想想,世上可有這麼好的事情沒有?”
說完這話,她扯了嗓子喊:“吉慶,去給舅老太太預備一間客房,明早送舅老太太去火車站回北京!”
吉慶很響亮的答應了一聲,而何太太眼看希靈要走,索性撲上前去,抱著她的一條腿跪了下來:“我知道你認識那些有門路的人,養健做生意的時候,你不是還幫過他的忙?錢不是問題,我砸鍋賣鐵也要把養健救出來,希靈,我們家對你——”
希靈猛然回頭,怒道:“你不是還有兩個女兒嗎?現在到了救兒子的關頭,你不指望你的親女兒,纏著我干什麼?把你的錢和女兒全送出去,未必就換不回一個何養健,等到換不回了,你再來纏我也不遲!”
說完這話,她轉身就走,任憑何太太再怎麼嚎啕,她也不回頭了。
翌日,何太太含淚走了。
又過了半個月,希靈人在天津,就聽聞何二小姐和公安局裡的一個科長同居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4:45
第三十一章 暗流(二)
夏天一到,希靈自動的起早了些,不再睡到中午才醒。清晨時分,她坐在梳妝台上梳頭搽粉,頭發是新剪又新燙過的,臉上拍的那一層也是最高級的巴黎粉,靠近鏡子仔細看了看自己的眉眼,她把拿起來的眉筆又放了下。眉毛和睫毛都夠濃的了,再描畫只能是畫蛇添足。
於是用大刷子刷了刷下巴脖子,她站起身,一邊哼歌,一邊換上了一身連衣裙。天氣熱,摩登的女郎們已經敢於赤腳穿鏤花的涼皮鞋,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也想露一露肉,然而她那兩條細腿實在是沒有肉感,完全還是小孩子的腿。
於是她把過膝的長襪又穿了上,繼續扮她中西合璧的小少女。
有順敲門進了來,嘁嘁喳喳的向希靈打小報告。有順走後,吉慶和果子又進了來,等她今天的吩咐。希靈倒是沒什麼可吩咐的,只叮囑他們不許貪玩,一定要把門守住。
等吉慶和果子也出了門,她趴在窗前,百無聊賴的向外望,又想去陸公館了,然而天天去,一去就不走,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
正在這時,房門一開,有順慌裡慌張的沖了進來。希靈剛要回頭罵他沒規矩,可有順趕在她頭裡開了口:“太太,門口來了一個穿軍裝的,說他是先生的舅舅,要來看望先生。”
希靈一愣:“舅舅?他什麼時候有過舅舅?”
有順很愛出汗,一著急就更是汗如雨下,抬手在額頭上抹了一把,他忙而不亂的答道:“那人帶著一隊護兵,氣派不小,聽口音,像是從關外過來的。”說到這裡他忽然一拍手:“對了,他身邊還有一個人,過年時來過咱家的,叫老九。”
希靈,因為當初曾怕老九借錢,所以對他印象深刻,有順一說她就想起來了。站在原地思索了一瞬,她隨即下了命令:“你去後頭樓裡,讓人把先生收拾收拾,預備著讓他見人。順路把果子叫過來,讓她跟著我。還有小少爺——讓容秀把小少爺也打扮打扮。”
有順答應一聲,扭頭就往外跑,剛跑出一步,又被希靈拽了回來。希靈小,有順發育得快,希靈險些沒拽住他:“等等,讓小桐也過來,提前告訴小桐,就說我這邊一旦要出事,別等吩咐,讓他直接往陸公館打電話,無論如何要去向陸克淵報個信!”
有順很痛快的“嗯”了一聲,這回再跑,一口氣跑了個無影無蹤。而希靈定了定神,又照了照鏡子,隨即推門下樓去了。
希靈讓僕人把軍人請了進來。僕人們對軍人一口一個“舅老爺”,而舅老爺走到白家的大客廳裡,先是看著希靈愣了一下,然後問道:“你就是我外甥媳婦啊?”
希靈對著舅老爺微微一笑——舅老爺的個子和何養健相仿佛,堪稱是頂天立地,論年紀大概有個三四十歲,一張臉緊繃繃的泛著油光,倒是個顯年輕的。白子灝的生母死得早,連張照片都沒留下來,但希靈此刻端詳了舅老爺的尊容,便想若是他們兄妹相像的話,那麼白大帥倒真是好胃口。白子灝也很會長,個子隨了娘,模樣隨了爹。
“我是。”然後她很有保留的微微一鞠躬:“希靈給舅舅問安了。”
對著沙發一伸手,她給舅老爺讓了座,舅老爺剛一彎腰要坐,她的屁股已經挨了沙發。禮數,她不缺,但是想讓她真恭敬,也不可能。誰知道這位舅老爺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舅舅是從哪裡過來的?”她端起茶杯,閒閒的發問。
舅老爺坐下來了,軍裝也是緊繃繃的,一身的腱子肉像是要從衣服裡鑽出來:“吉林。”
希靈笑了一下:“我記得,葉東卿的家,也是在吉林。”
舅老爺一搖頭:“沒有,她家的人常住在奉天。”
希靈又問道:“舅舅是來看望子灝的嗎?”
舅老爺這回一點頭:“是啊!我外甥呢?”
希靈答非所問:“我還真不知道子灝有個舅舅在吉林,舅舅大概也是剛知道我們這裡的情況吧?”
“我早知道了,當時我在那邊打仗呢,抽不開身。再說我這個妹夫也是個混蛋,要是沖著他,我都不來!我來是心疼我外甥,畢竟我外甥是我妹子生的,有我李家一半的血脈。”
說完這話,他雙手拄了膝蓋東張西望:“我外甥呢?”
希靈答道:“請舅舅稍安勿躁,我這就讓人帶子灝過來。”
希靈當真讓人用輪椅把白子灝推了過來。
白子灝見了這位舅舅,並沒有十分動情,倒像那在屋子裡悶久了、有些發呆一般,顯出了幾分傻相。而那舅舅沖到白子灝面前,熱淚盈眶的對他是又摸臉又摸手,又隔著薄毯子摸他的腿,如此手腳齊忙了一陣子過後,他回頭問希靈道:“我外甥咋變得傻了吧唧的?是不是在家裡悶出病了?”
希靈一時語塞:“這……”
此舅舅轉向前方,繼續動情的摩挲白子灝:“大外甥,別難過,舅舅來了。你要是在家裡呆著沒意思,就上舅舅那兒住幾天、散散心?”
這話說完,白子灝竟然點了點頭:“好。”
此言一出,希靈一驚,登時站起了身:“不行!”
舅舅站起身,回頭喚道:“老九啊!過來過來,把我外甥抱汽車裡去!”然後他面向希靈,大喇喇的說道:“沒事的,外甥媳婦,你爺們兒在我手裡,肯定不能受委屈。我真有好幾年沒見著他了,看他變成這個x樣,你都不知道我這當舅舅的心裡有多難受。他小時候,我沒少帶著他玩,他跟我親兒子也是一樣的!”
門外驟然湧入了一群大兵,七手八腳的抬出白子灝就往外走。希靈一看他分明是有備而來,專門是為了搶人的,立刻變了臉色:“慢著!不許走!”
她那單調的小嗓子吼起來,聲音可以是非常刺耳,然而舅舅充耳不聞,若無其事的走了個頭也不回。希靈向前邁了一步,有心追上去阻攔,可她知道自己絕對不是他們的對手,萬一被他們推了一把搡了一跤,不但於事無補,自己還得丟人現眼。
於是,她轉身直奔電話,要通了陸公館的號碼。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4:54
第三十一章 暗流(三)
給陸克淵打完電話之後,希靈一摔話筒,咚咚咚的跑出去,沖進了容秀的屋子裡。小耗子坐在床邊,容秀正蹲著給他穿小花鞋。希靈停在容秀面前,氣勢洶洶的問道:“你說!是不是你替白子灝向外傳話了?”
容秀戰戰兢兢的站起身,強定了心神答道:“你說什麼呢?”
希靈的聲音越發尖銳了,調子比她的個子還高,像是從腦瓜頂上發出來的:“你還裝傻?!”
這一嗓子叫出來,小耗子一咧嘴,生生的被她嚇哭了。小孩子的哭聲是沒有控制的,要哭就是可著勁的哇哇哭,聲音壓過了希靈的質問。希靈本來就是滿懷怒火,如今被他一吵,腦子裡的一根弦“崩”的就斷了。
發了瘋一樣,她把細胳膊掄圓了,一巴掌抽在了小耗子的腦袋上,把小耗子打得跌下床去,就地滾了好幾圈。容秀慌忙彎腰把他抱起來,他沒大礙,扁著嘴還想哭,被容秀用手把嘴捂了住。
這一回,容秀也急了:“你要瘋就對著我瘋!別拿孩子撒氣!”
希靈惡毒毒的怒笑一聲:“哼!你再籠絡他,他也得管我叫媽!”
容秀大聲反駁道:“我不管他叫你什麼,反正他是我一手拉扯到這麼大的,我就不許你打他!”
“哦,你厲害了啊!不但霸占住了我的兒子,還裡通外國,讓人把白子灝那個王八蛋救了走!”
“我沒有!我誰也沒通!你賴也賴不到我身上來!”
希靈聽了這話,開始正式發瘋。
像只很靈巧的小猴子一樣,她一竄就竄到了容秀身上。容秀當即轉身背對了她,以自己的脊梁為盾牌,先把小耗子扔到了大床裡面去,然後回身抬手護了頭臉,她不還手,但也不服軟,一言不發的任著希靈打。希靈那體力不比個小女孩子更強,上躥下跳了沒幾分鍾,就只剩了呼呼喘息的力量,容秀依舊保持著防御的姿態,臉上沒事,脖子被希靈撓出了一道紅痕,但因為希靈不留長指甲,所以這一撓並沒有真撓傷了她的皮肉。目光透過指縫,她倒要看看希靈接下來還要怎麼樣,然而希靈並沒有發動第二次進攻,眩暈似的原地晃了一下,她垂下雙臂,低著頭轉身走出去了。
小耗子爬了過來,緊緊的摟住了容秀的大腿,容秀彎腰把他抱起來,喃喃的哄到:“不怕不怕,媽在這兒呢。”
小耗子向門外看了看,見那個壞“媽”真是走了,這才放心大膽的咧開嘴,枕著好媽的肩膀,嚶嚶的又哭了起來。
希靈對容秀發瘋的時候,容秀雖然心驚膽戰,但是除了心驚膽戰之外,再沒別的。現在希靈發完瘋了,明明沒有從她身上得出結論來,卻沒事人似的出了門去,這就讓容秀感到恐慌了。白子灝和何養健的下場就擺在她眼前,希靈只要拿出十分之一的手段來對付她,她就非永世不得超生不可。
揉著小耗子臉上的紅巴掌印,容秀把自己的首飾匣子鎖好了,把小鑰匙藏在了抽屜最裡面。然後帶上手頭全部的鈔票,她抱起小耗子,走出了白府的大門。
天氣很熱,太陽很亮,看大門的老僕役對著她笑:“容秀姑娘,又帶著小少爺出去逛呀?”
容秀勉強向他一笑:“是呢,他也不嫌熱,非鬧著要出來玩。”
老僕役又道:“那您在這門洞裡先等著吧,我出去給您叫輛洋車過來!”
不出幾分鍾的工夫,洋車停在了白府大門外。容秀抱著小耗子上了洋車,臨走之前,她惶惶然的回頭又望了白府大門一眼,同時抱緊了懷裡的小耗子。小耗子委委屈屈的,也抱緊了她。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呼出去,容秀轉向前方,對洋車夫說道:“惠羅公司。”
在洋車夫拉起洋車跑上馬路時,希靈已經在陸公館見到了陸克淵。
陸克淵慢條斯理的對她講話:“那個人,我略有耳聞,他好像是叫什麼李孝誠,不是李孝誠,就是李孝忠,反正是個李孝什麼。他也的確是和白子灝有點親戚關系,不是親舅舅,也是個表舅,或者是個其他的什麼舅。不過他這一趟的確是來得蹊蹺,就算他打完仗又騰出手了,他也犯不上來管白子灝啊!”
希靈問道:“是不是白子灝和他暗地裡有聯系?他們兩個是裡應外合?”
陸克淵對著希靈皺眉一笑:“那你是怎麼看管白子灝的?”
希靈怒道:“家賊難防,你忘了我那裡有個容秀,看上他了?”
“知道看上了,你還不提前防備著?”
“我沒想到!容秀對我從來是——她從來都是聽我的!”
陸克淵歎了一聲:“話不是這樣講……你啊,還是孩子氣。”
希靈圍著陸克淵繞了一圈,聲音低了幾度:“畢竟我那個家,還頂著白府的名號,我怕白子灝離了我的手掌心,會大做文章。”說到這裡,她停到了陸克淵的身後:“那個李孝什麼,在天津衛有勢力嗎?”
陸克淵笑了:“他初來乍到的,有什麼勢力。”
“他到我家裡的時候,可是帶了一隊兵。”
“軍官嘛,手下有幾個兵還不是正常。你要是怕他再去找麻煩,可以住進租界區裡去。”
希靈沉吟了一下:“那倒還不至於,一個李孝什麼,還不至於嚇得我連家都不敢回。”
希靈是有斗志的,她向陸克淵下達了一串命令,讓他去盯住白子灝,順便摸清李孝什麼的底細。陸克淵聽她用孩子腔干脆利落的下命令,頗有哭笑不得之感,但也連連的答應了,沒有再拿話逗她。
希靈說完便告辭離去,進門之後,她余瘋未盡,想要再去向容秀算算總賬,然而僕人告訴她,說容秀姑娘抱著少爺逛街去了。
容秀天天抱著少爺逛街,這也是希靈知道的,所以將一口氣硬吞下去,她抱著膝蓋坐在樓門前,虎視眈眈的要等容秀回來。
可是一等等到了天擦黑,她連歸巢的烏鴉都等回來了,卻依然沒有見到容秀和小耗子的身影。
因為容秀白天那一走,就存了再不回來的心思。
此刻她摟著小耗子,坐在老九的公寓門前。公寓的伙計說這位老九先生素來是早出晚歸,只要別嫌晚,那就一定能把他等回來。於是容秀就鐵了心的坐下來,開始等。
她要通過老九,去找白子灝。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5:04
第三十二章 洞房花燭(一)
在天黑透了的時候,容秀真把老九給等回來了。
老九沒含糊,聽說她是來找白子灝的,便領著她掉頭走出了公寓院子。小耗子早蜷縮在容秀懷裡睡著了,一歲多的孩子,已經有了二十來斤的分量,容秀把這二十來斤抱了大半天,一直沒放下過,這時兩條胳膊就酸麻得不聽了使喚,老九看她不停的換了姿勢抱孩子,伸手想幫她抱一會兒,容秀見狀,卻是笑道:“他認人,換了人抱他該哭了。”
這時兩輛洋車過了來,容秀坐到車上去,連忙把小耗子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一顆心慌裡慌張的開始大跳,她不敢再想白家和希靈,只盼著早一點見到白子灝,白子灝畢竟是個男人,可以給她當個主心骨。
洋車跑了好一陣子,終於在一座院落前剎了閘。容秀氣運丹田,把最後一點力氣運到了胳膊上,把肉包子似的小耗子又抱了起來。老九付了車錢,領著她推門就往裡走,一進門,容秀嚇了一跳——院子外面看著肅肅靜靜的,院子裡竟然是橫七豎八躺了好些個大兵,大兵們都是活著的,鋪了草席在外頭露營,順便看家護院,和狼狗差不多。從大兵中間向內走,在後院的正房裡,她看見了白子灝。
這院子裡通了電燈,房間裡就很明亮。白子灝一見容秀,臉上立時有了笑模樣,再一看容秀懷裡的小耗子,他的笑模樣僵了一下:“還把他也帶過來了?”
當著老九的面,容秀垂著頭,是舊式的女人,哪怕內裡心花怒放了,表面也依舊是木雕泥塑:“不帶不行,希靈拿他撒氣,上午打了他一個嘴巴,現在臉還腫著呢。”
白子灝沒理會這話,只對老九說道:“好,你回去歇著吧,有她照顧我,我就沒事了。”
老九答應一聲,打著哈欠出去了。這回屋子裡就剩下了容秀和白子灝兩個大人,容秀走近了一步,左右看了看:“這屋子裡,就咱們兩個住?”
白子灝仰起頭,對著她抿嘴一笑。
容秀也笑了,一邊笑,一邊臉上發燒。
白子灝這時候又道:“你把孩子先放下,讓他睡他的,你來幫幫我,我在這輪椅上坐了一天了,別人伺候我,我不習慣,我連尿都沒撒過。”
容秀一驚:“傻子,要憋死你啊?那我今晚要是不來呢?”
白子灝向她揮了揮手:“快點快點!我知道你今晚肯定來!”
正房左右開了門,進去之後,兩邊都砌了火炕,炕上堆著城牆高的被褥,也有涼席。容秀把那被褥都嗅了嗅,然後挑那最干淨的,一層一層鋪了個軟騰騰的窩,把小耗子放了上去。小耗子哼唧了兩聲,睜開眼睛看容秀還在,便翻了個身,又睡上了。
容秀躡手躡腳的退了出去,這回騰出了手,開始伺候大耗子。這屋子裡是沒有抽水馬桶的,但是有夜壺。容秀問他“就是尿?”他點點頭,容秀便把夜壺拎過來,然後走到輪椅前彎了腰。白子灝抬手摟住了她的脖子,她一挺身把白子灝帶起來,兩只手就伸過去,解開了他的褲帶。
連外褲帶內褲的向下退去,她的手指蹭過了他的光屁股。再彎腰讓他重新坐下去,她把夜壺遞給他:“尿吧!”
白子灝在她身後問道:“你不幫幫忙?”
“這還幫什麼忙?你尿就是了。”
“嫌我啦?”
“誰嫌你了?”
“那你幫幫忙。”
“不要臉。”
“秀兒……”
白子灝拖了長聲喚她,她猶猶豫豫的轉過身,電燈光下,她這回把白子灝那套物件看了個清楚,於是一張臉就越發紅了。
容秀費了不少的力氣,把白子灝收拾得干干淨淨,白子灝不肯到小耗子的炕上去睡,於是容秀進了另一間臥室,依照小耗子的標准,給他鋪了個舒舒服服的大耗子窩。干活的時候,她微微的有些眩暈,起初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來在把白子灝抱到炕上時,她忽然想起來:自己這大半天還沒吃過飯呢!
小耗子倒是吃了,他那小嘴小肚子,半塊點心就夠他飽的。
但是坐在炕邊環顧四周,她沒看出這屋子裡哪裡有食物,白子灝躺在被褥上,正在眼巴巴的看著她,於是她就壓下了肚子裡這股饑火,想等明早再說。
一只手忽然牽扯了她的衣角,她回過頭,見白子灝歪在炕上,正在對自己笑:“秀兒,想什麼呢?睡吧!”
容秀慌了一下:“你睡你的,我跟小耗子睡去。”
白子灝趴在炕上,側過臉望著她:“不。”
容秀想要站起來:“你別鬧,小耗子醒了看不見我,會哭的。”
白子灝這一回是公然的撒嬌了:“好容易才能在一起了,你還不讓我跟你親近親近?今晚你別管他,你管管我。”
“我管你什麼?”
白子灝笑了,壓低聲音反問:“你說你管我什麼?”
容秀一甩手,沒甩開:“你——還沒結婚呢,不行!”
白子灝死死的拽住了她:“我兒子都管你叫媽了,你還說咱倆沒結婚?還是……”他直勾勾的,一直看進了容秀的眼睛裡去:“你後悔了?”
容秀聽了這話,心裡忽然一軟,她覺得他一定是怕自己後悔的,自己若是後了悔,他就又成了個無依無靠的小可憐。希靈沒說錯,小耗子的確是隨了他的眉眼,越是英武的劍眉星目,柔軟起來越是動人。
最起碼,她是被打動了。
“後什麼悔。”她也握住了他的手:“你當我是心裡沒數的人嗎?我肯來,就是下了決心的了!”
自己的雙手緊握了他的雙手,容秀想了想,最後又說了一句:“你可得——可得好好的啊!”
白子灝點了點頭,然後就柔中帶剛的、鍥而不捨的、開始往炕上拽她。
容秀的心一活動,身體立刻也隨之失了立場,不由自主的就隨著他倒下去了。
容秀覺得,白子灝真招人愛,真可人疼。
他饑渴的吻她吮她,貪婪的摸她揉她,一張臉埋在她的胸懷裡,她看他簡直是個饞慌了的小奶娃,於是她就把自己所有的全給了他,由著他吃一個占一個,吃了這個,又吃那個。他氣喘吁吁的壓到了她的身上,她忽然有些慌,有些惑,雙手摟住了白子灝赤裸的腰,她呢喃問道:“你能——”
白子灝用一個吻堵住了她的嘴,然而喘息著說道:“我能,別看我,你把腿再張開點就行……”
容秀當真柔順的張開了腿,很快的,她在一陣疼痛中發現白子灝真的是“能”。雙手向下托住了他的屁股,她順著他的力道,幫他使勁,白子灝一定是快活透了,在她耳邊喘得像是要哭,於是容秀心滿意足的扭過臉對他親了又親,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這樣的可貴,自己竟能被一個人這樣需要和依賴著。
事畢之後,容秀從身下抽出了一條血跡斑斑的白帕子,白子灝側身躺在炕上,把那白帕子要過來看了看,然後把它遞還給容秀,閉上眼睛懶洋洋的笑了。
容秀把那白帕子疊成了個小小的卷子,暫時塞進了炕頭的衣裳堆裡,然後爬過來,扯起被子蓋住了白子灝。
白子灝打了個哈欠,說道:“秀兒,睡吧!”
容秀答道:“我想再瞧小耗子一眼呢!”
白子灝掀開棉被一角:“睡吧,今晚是咱們洞房,要管他,你明晚再管。”
容秀猶豫了一下,依言鑽進了被窩裡。白子灝翻身背對了她,她便從後方緊貼著擁抱了他。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5:15
第三十二章 洞房花燭(二)
天要亮未亮的時候,容秀夢見了希靈。
夢裡的希靈還是那一身瘋瘋癲癲的勁頭,追著她大吵大鬧,逼問她白子灝的下落,她閉了嘴,是鐵了心的不說,然而希靈瘋得厲害,竟然舉起了一把匕首要殺她。她認得那把匕首,當年白子灝的二姨太太就死在它上面,於是她嚇壞了,拔腿要逃,逃出沒有幾步,她猛的一睜眼,冷汗涔涔的醒了過來。
透過一片布似的小窗簾,房間裡已經有了鐵青色的微光,她張著嘴喘息了片刻,一顆心漸漸的平定下來。扭過頭再去看白子灝,她見白子灝仰臥在一旁,睡得正沉,於是歪了身子伸出手,她從上至下的緩緩撫摸了他,摸到最後,她的心疼了一下,可是也知道,正是因為他少了兩條腿,才能這麼乖這麼好。
他要是個活蹦亂跳的大小伙子,她也不信他,不跟他。
悄悄的爬出被窩,她找來自己的衣裳草草穿好,趿拉著鞋穿過正房堂屋,進了對面那間臥室裡去。炕上的被褥窩裡躺著個小小的人兒,她湊近了細瞧他,結果嚇了一跳——原來小耗子早醒了,正睜了眼睛發呆。
“喲!”容秀輕聲的問:“什麼時候醒的?”
小耗子扁了扁嘴,臉上已經很委屈了,但是一聲不哭,只爬起來趴進了容秀的懷裡,又用小胳膊緊緊的摟了她。容秀連忙把他抱起來,用臂彎做搖籃,來回的踱步悠蕩著他,口中又含糊的發出聲音——小耗子懂事了,她想,昨天因為哭泣挨了個大嘴巴,今天就嚇得無論如何不敢哭,但是這樣的一種懂事,又是多麼的可憐。
“媽。”小耗子在她耳邊說了話:“餓,肚肚餓。”
容秀連忙摸了摸小耗子的肚子,心想孩子可不是該餓了——平時在家,小耗子是餓了就吃,而且各式各樣的好吃食有的是,他一樣吃一口,都吃不過來。結果昨天,他就吃了大半塊干點心,這麼長的一夜睡過來,他又是連湯湯水水都沒喝一口。
“媽給你找飯去!”容秀放下小耗子,低頭把衣裳紐扣系整齊,同時許願似的安撫小耗子:“媽給你買好吃的噢!”
容秀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只找到了一壺涼開水,出門又轉了一圈,也並沒有找到廚房,前院倒是有人可以問一問的,不過一想起那滿地大兵,她又很打怵。
實在沒了辦法,她抱著小耗子走後門上了小街,天可憐見,她在街邊看見了早餐攤子,油餅油條應有盡有。一轉身回了去,她把茶壺拎了出來,買了一茶熱壺餛飩。賣餛飩的都驚訝了,因為從未見過拿茶壺裝餛飩的。
容秀顧不得許多,匆匆回了房,她用一只小勺舀了混沌湯,吹涼了喂給小耗子吃。小耗子吃了兩口,眨巴著大眼睛問道:“奶呢?”
容秀對著他微笑:“今早咱們不喝牛奶,咱們吃餛飩。明天再喝牛奶,好不好?”
小耗子好脾氣的一點頭,並不鬧意見。
小耗子吃了兩茶杯的餛飩,精氣神就全恢復了。容秀由著他在院子裡磕磕絆絆的走路玩耍,自己進入臥室,去看白子灝。
白子灝也醒了,睡眼朦朧的對著容秀一伸手,是個撒嬌的姿態。容秀看他父子兩個一路做派,就忍不住的想笑。抓著他的手把他拽了起來,她問道:“這屋裡要什麼沒什麼,早上可吃什麼呢?”
白子灝答道:“不在這兒長住,今天咱們就換地方。”
“換地方?換到哪兒去?”
白子灝掀開棉被,露出了自己一絲不掛的身體,當著容秀,他倒是不肯特意遮掩自己的殘缺。
“我在這兒就是臨時落腳,這破地方哪能過日子?李孝忠昨天收拾房子去了,今天就過來接咱們。”
“李孝忠是誰?”
“是我小表舅。”
“啊,就是舅舅吧?”
“算是吧!”
說完這話,白子灝抽了抽鼻子:“什麼味兒?挺香啊!”
容秀一轉身走了出去,把那一壺熱餛飩端進來,不等白子灝張嘴,她直接像喂小耗子似的,把大耗子也喂了個八分飽。
然後她想起來,自己從昨天中午到現在,還一粒米都沒進呢!
這麼一想,她瞬間出了一身虛汗,手腳也開始抖了起來。
容秀沒聲張,自己跑出去又買了幾張油餅,帶回來後見白子灝不吃,自己便坐在堂屋椅子上——也沒覺得怎麼咀嚼,幾張油餅就全進了肚。許久都沒挨過餓了,今天她算是又嘗到了饑火的厲害。
有了這幾張油餅墊底,她恢復了幾分力氣,開始干活。把一個蓬頭垢面的光屁股白子灝,收拾成衣冠楚楚人模人樣的白子灝,其間所費的周折,只有容秀自己清楚。
但是她心甘情願。
收拾好了白子灝,她擰了把毛巾,又沖出去給小耗子擦了手臉,最後才是她自己——洗漱過後對著鏡子,她猶豫了一下,隨後解開辮子,把長發在腦後盤了個沉甸甸的大抓髻。
這一回,可就真變成媳婦的模樣了。
轉身邁步走回堂屋,她低著頭,不好意思去看白子灝,白子灝對她“哎”了一聲,見她不理,便轉動輪椅攔到了她的面前,抬起頭小聲笑道:“媳婦?”
容秀不言語,也不看他,只是忍不住的想笑。
白子灝從褲兜裡抽出一條白帕子抖了抖,含笑又喚:“媳婦?”
容秀看清了白帕子上的斑斑血跡,立刻羞得想要去抓,同時臉上的笑容再也遏制不住,她背過身,哧哧的笑出了聲音來。
中午時分,李孝忠來了。
按照關系來講,他確實是白子灝的表舅,但白子灝似乎並不打算把他當成長輩尊敬。他用一輛汽車把白子灝等人載上大街,容秀以為白子灝這是要往租界裡躲——好些個倒了霉下了台的大人物,都是往租界裡鑽。
然而白子灝並沒有進租界。
租界外頭,中國的丘八可以橫行無忌,租界裡頭,則是洋人、和陸克淵那一類青紅幫老頭子們的天下。
所以他不敢進租界,他怕陸克淵派人暗殺他。
汽車停在了一處宅院門前,容秀抱著小耗子,李孝忠推著白子灝,四人進了大門。容秀環顧四周,發現這宅子才是有人氣、能過日子的。
“這是誰家呀?”她低聲問白子灝。
白子灝得意的一笑:“誰家?我家!”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5:24
第三十三章 一條新路(一)
容秀這才知道,原來白子灝並沒有山窮水盡。
他在明面上的財產,的確是全被希靈控制住了,然而作為一個揮金如土、而又並非完全沒心沒肺的公子哥兒,他也另有一點體己錢。而在白家全盛的大帥府時代,他拔根毫毛都比旁人的腰粗,所以他當初所謂的“一點”,現在看起來,其實是非常可觀的一筆財富。
容秀笑了,認為這是意外之喜:“你原來還有這個小心眼兒?昨天我還怕你跑出來沒飯吃,把我這兩年攢的積蓄全帶上了。”
然後她蹲在輪椅旁邊,歡歡喜喜的仰頭問道:“那只要希靈不找咱們的麻煩,咱們是不是就能安安生生的關門過好日子了?”
白子灝扭過頭,微笑答道:“媳婦,甭怕她!我當時是沒防備,被她一棒子打懵了,真要明刀明槍的干,我未必不是她的對手。她憑什麼豪橫?她不就是傍上了個陸克淵嗎?”
說到這裡,他的眼中閃過了一絲痛楚的光:“你看著,我他媽的誰也不靠。老子就算殘廢了,坐著也比他們高!”
容秀仔細端詳著他的神情,心中忽然生出了隱隱的恐慌:“子灝,過去的事情就別想了,你現在有兒子有媳婦,什麼都不缺,將來的好日子還長著呢!”
白子灝握住了容秀的手,越握越緊:“對,秀兒,咱們的好日子,長著呢!”
容秀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
院子是兩進的大四合院,後頭還帶著個象征性的小花園,花園裡沒有奇花異草,然而單是閒花野草修剪整齊了,就已經足夠好看。房屋都打掃過了,被褥也是嶄新的,容秀偶然翻出了幾張紅紙,便坐在床上,用剪子剪了幾個很精致的紅雙喜。小耗子在一旁坐著看,雖然是來了陌生地方,可因為眼睛裡始終都有個媽,所以他並不怕,媽高興,他糊裡糊塗的,就也跟著高興。
把紅雙喜貼在了玻璃窗上,她想要推著白子灝過來看看,然而白子灝正在前院堂屋裡和李孝忠說話,房門緊閉著,門口還站了兩名挺精神的小兵,所以她就按下興致,不去打擾。
容秀轉身離去的身影,透過玻璃窗戶,映到了白子灝的眼中。白子灝無意識的盯著她,嘴上則是在答復李孝忠。李孝忠不是他的親舅舅——就是親舅舅,也犯不上千裡迢迢的過來解救一個殘廢外甥,李孝忠肯來,自然是有所圖。
白子灝小時候的確是常和這個淘氣的小表舅在一起野跑,但是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如果不是那天看到了報紙上李孝忠的照片,他不會想起自己在關外還有這麼一位小表舅。那報紙來得也奇怪,天津衛的家裡,竟然會出現一張東三省的小報,不知道在進入白子灝的視野之前,它曾是什麼物品的包裝。
報紙上長篇累牘的報道了李孝忠和某師長的持久戰,看結果,可以算是兩敗俱傷,唯一的區別便是那位師長突發中風死了,而李孝忠還活著——因為他活著,他便算是獲勝了。
獲勝了,然而元氣大傷,連山裡的土匪都打不過。白子灝畢竟是白大帥的兒子,耳濡目染,也有一點軍事政治方面的常識。猜測出了李孝忠此刻的窘況,他便動了心思。
李孝忠再落魄,手裡終歸還是有人馬的。想養住人馬,就得花錢,想要錢,就得有賺錢的路子。
賺錢的路子,李孝忠沒有,他白子灝可有!
白子灝已經盤算好了——現在自己無人問津,無非是外界以為自己已經徹底沒了力量,至於殘廢與否,根本不是問題所在。所以當務之急,是他須得拉大旗扯虎皮,讓人以為白家沒完,他東山再起,又從關外找來幫手了。
只要把白少爺的名號恢復起來,接下來就好辦了。京津兩地乃至南方,他認識無數的名流要人,甚至勾搭過許多位名流要人的女兒,睡過許多位名流要人的姨太太。他動腦,李孝忠出力,兩人合在一起,不信不能干出一番事業來!他甚至向李孝忠許了大願,要在一年內給他討張新委任狀,讓他再升一級!
李孝忠當然願意,否則在關外老家,他成天找錢找餉兼找打,並不十分快活,出了山海關,又是雙眼一抹黑,連東南西北都不認識。白大帥在的時候,他不肯過來投奔,因為白子灝的生母曾是他的夢中情人,而白大帥一喝酒就薅了他夢中情人的頭發暴打,他對白大帥是又恨又怕。
現在白大帥沒了,只剩了他的小外甥白子灝,白家宛如經過了一次淨化,在他眼中,忽然變得可愛親切起來了。
在白子灝對他長篇大論了一番之後,他想起了新問題:“那我的隊伍往哪兒放呢?天津衛雖然好,可是沒我的地方呀!”
白子灝沉吟了片刻,問道:“你那隊伍,軍紀如何?”
“還行,都挺聽我話的。不聽話的都死完了。”
白子灝又問道:“你手頭有多少錢?”
“就五十萬,下個月的軍餉還沒著落呢!”
白子灝又思索了片刻,末了說道:“你記個電話號碼,打過去找蘇秘書,就說白少爺腿不方便,請他親自過來一趟,有要事相商,記住了沒有?”
“有、有什麼商?”
白子灝一皺眉毛:“你有沒有通文墨的副官或者秘書?你叫一個來,我讓他記。”
李孝忠推開房門,伸出腦袋,狗似的大吠一聲:“小張!”
不知道誰作了回答:“報告師座,小張沒跟來。”
“那誰跟來了?”
“剛剛容秘書來了。”
“那讓小容過來!”
人肉傳聲筒立刻開始工作,聲若洪鍾的吼道:“容秘書!師座叫你!”
不出半分鍾,有人遙遙的答應了一聲,又過了半分鍾,一個人捂著頭上的軍帽跑了進來,白子灝正端了茶杯喝茶,抬頭和此人一打照面,當場“噗”的將茶水噴了出來。
他看見容少珊了!
容少珊風采依舊,和先前相比,唯一的不同便是換了一身服色的軍裝。很驚訝的看著白子灝,他“喲”了一聲,緊接著進退兩難的喚道:“少爺。”
李孝忠一回身,也驚訝了:“嗯?你們認識?”
白子灝答道:“他原來在我爸身邊干過。”
李孝忠立刻轉向了容少珊:“你不大黃的人嗎?怎麼還跟白大帥干過?”
容少珊結結巴巴的講述了緣由——原來當時他和一班副官陷在了河南戰場,在聽聞了白大帥的死訊之後,他們沒猶豫,直接就舉槍投降了。
他們投降的對象,是敵軍的一名黃團長。黃團長沒有殺人的癮,對於這幫副官也沒什麼興趣,唯獨在看到容少珊時,雙眼一亮:“哎喲我操,你混到這兒來啦?”
容少珊對著黃團長,嚇得雙股戰戰:“你、你也當兵了?”
合著這位團長不是旁人,就是當初強行帶他上山入伙的匪首。黃團長以為他早死了,沒想到如今相見,他不但活著,還白白嫩嫩、活得挺好。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黃團長翻起了舊賬:“你欠我那兩百塊錢,到底什麼時候還?”
容少珊一攤雙手:“我現在也沒錢呀!”
黃團長立起了眉毛:“嘿!你還想把這賬賴沒了?信不信我現在就剁了你?”
“我信啊!”
“信了還不還?”
“沒錢呀!”
黃團長並沒打算真剁了他,正好他那隊伍裡少個文書,於是容少珊將功補過,就留下來了。
黃團長——大黃——時運不濟,只威風了幾個月,就在一場敗仗中交待了隊伍。倉皇的帶著幾名親信,他一路北上,逃之夭夭。這一回他算是吃夠了苦頭,見到朋友李孝忠之後,他借錢安了家買了地,決定金盆洗手,而他的親信們各奔前程,容少珊沒有前程可奔,就被李孝忠收去當了秘書。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5:32
第三十三章 一條新路(二)
對待容少珊其人,白子灝也無所謂看得起看不起,他從來就沒把這人往眼裡放過,充其量就是太眼熟。但是到了現在,容秀成了他的媳婦,他再端詳著這位年輕貌美的岳父老泰山,就忍不住要咂嘴——讓他管容少珊叫爹?那不如把他的胳膊也截了去。
於是把滿腔的話咽了下去,他讓容少珊記下了電話號碼和應對言語,然後就轉向李孝忠,裝了個還有話說的樣子,李孝忠也沒多想,一揮手就讓容少珊退出去了。
兩人又做了長達二十分鍾的密談,最後李孝忠告辭離去,新雇的僕人挺有眼力價,走過來等他的吩咐,而他沉吟一下,卻是說道:“你把太太叫過來。”
僕人答應一聲跑出去,眨眼的工夫就把容秀領了過來,白子灝這才說道:“我不在這屋裡呆著了,你推我回後院歇歇去。”
容秀推起輪椅,一邊走一邊說道:“這也得專門叫我來推?”
白子灝答道:“你細致,要不路上有個坑坑窪窪的,他們避不開,顛得我骨頭疼。”
容秀一聽這話,就心滿意足的微笑了,白子灝又道:“那些門檻子,等會兒也讓人把它全鋸了。”
容秀“嗯”了一聲,平平穩穩的把他推回了後院。小耗子站在一盆花旁邊,一雙眼睛先是跟著容秀走,後來冷不丁的,他喊了白子灝一聲:“爸!”
白子灝向他點了點頭,倒是很客氣:“兒子!”
容秀向他招手:“過來,讓爸抱你進屋。”
小耗子原地扭了扭,然後扶著大花盆的邊沿,躲到君子蘭的後頭去了。
這時候,白子灝像剛想起來似的,對著容秀說道:“你猜我剛才看見誰了?”
“誰?”
“你爹!”
“什麼?!”
他費力的向後回過頭去:“你爹,容少珊,現在又在李孝忠手底下干活了,日子過得挺好,白白胖胖的。”
容秀張著嘴愣了愣:“真、真挺好的?”
“騙你有意思?”
容秀看著白子灝的眼睛,又問:“那他提沒提我?”
白子灝一搖頭:“沒有。”
“他走的時候我正好在白家,他現在見了你,能不問?”
“真沒問嘛!要是問的話,我就把你叫過去見他了。”
容秀推著白子灝繼續向前走,一張臉像被灰土蒙過了似的,忽然失了好顏色,但是閉著嘴咽了口唾沫,她也沒再多說什麼。
容秀發現,這院子裡安裝了電話。
於是她叫來一名僕婦,把自己要說的話一句一句教給了她,等僕婦真是把話都記清楚了,她摘下話筒,要通了白府的號碼。
接電話的人是有順,有順沒聽出她的聲音,她也就不自表身份,只說:“讓太太來接電話。”
有順答應一聲,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握著話筒的手一顫,因為被希靈的那一聲“喂”嚇住了。慌忙把話筒塞給了僕婦,她連著向後退了好幾步。
僕婦莫名其妙的接過話筒,開始復述容秀教給她的那一套詞——我對不起你,我跟子灝走了,小耗子我先帶在身邊,等我把他帶成大孩子了,你若是還想要他,我就還給你。梳妝台下左邊抽屜的最裡頭,放著首飾匣子的鑰匙,首飾和衣裳我一樣沒帶,我只把現錢帶走了。
僕婦絮絮叨叨的把話說完,然後停了一下,她回頭問容秀:“她要和您說話!”
容秀上前幾步接過話筒,猶豫了一下,“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她怕希靈,自從離開那個家之後,希靈常在她的夢裡出現,似乎已經化為鬼魅,於是她就更怕她了。
在容秀掛斷電話之後,希靈在電話機前,站立了許久。
在發現容秀帶著小耗子離家出走的當天,她就猜出她是投奔了白子灝去。她倒要等著瞧,瞧她什麼時候給自己一聲消息,結果等到今天,消息來了,卻是由個陌生嗓子轉達的,她連容秀的聲音都沒聽到。
自己要和她說話,她也不說,不但不說,還直接掛斷了電話。
“這是要和我一刀兩斷了啊!”她咬著牙想,想今朝,想往昔,想自己最初對容秀的叵測居心,想後來自己和她相依為命,再想她鬼迷了心竅,竟被個殘廢籠絡了去。自己在她心裡,竟然不如個殘廢,自己比殘廢差什麼?不就差在一個是女、一個是男嗎?
於是她給容秀下了評語:見色忘友。
因為容秀這“忘”的程度太徹底,以至於希靈再見了陸克淵,竟然無顏談及此事,仿佛自己是個棄婦,一旦故事暴露,也許會得來同情,也許會得來嘲笑,不好說,有危險性。
沒等她從這個電話的陰影中走出來,新一層的陰影又從天而降——白子灝那邊向法院遞了狀子,狀告肅希靈先後和陸克淵何養健二人通奸,在謀殺丈夫白子灝未遂之後,又對白子灝實行囚禁和虐待,並且強占了白家產業。
希靈接到了地方審判廳的傳票之後,並沒有大驚失色。此刻距離開庭還有一段時日,足夠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了。
她又去見了陸克淵,向陸克淵討主意。陸克淵聽了她的話,卻是自言自語的說道:“怎麼都趕到一起來了?”
希靈聽他是話裡有話,立刻問道:“什麼意思?難道也有人告你了?”
陸克淵一搖頭:“那倒沒有,只是……只是有人跟我翻起了舊賬。”
“你說清楚點,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克淵坐在沙發上,對著她皺眉一笑:“人命官司。”
“你還怕人命官司?”
“怕是不怕,但是有人要拿它做文章,就不由得我不怕了。”
希靈好奇的看著他:“你也會怕?”
陸克淵站起身,繞到沙發後面含笑注視了她:“原來你這麼高看我。”
希靈不置可否的一挑眉毛,然後慢慢說道:“我感覺……咱們兩個的麻煩,出自一個人的手。”
陸克淵沒說話,只看著她等待。於是希靈也就不賣關子,直接告訴他:“白子灝。”
陸克淵忽然問道:“白子灝這個人,現在在哪裡?”
希靈搖了搖頭。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5:40
第三十四章 風浪(一)
陸克淵再有本領,也不能長出千裡眼順風耳,瞬間把白子灝從茫茫人海中單拎出來,所以到了傍晚時分,希靈也只能是無所作為的暫時回家去。臨出門時,她回頭向陸克淵告別,陸克淵和她是熟透了的,站在門內並沒有往外送,單手插在褲兜裡,他望著希靈微笑,大眼睛暗沉沉的,讓她感覺自己身有玄妙之處,以至於讓他看出了意思來。
然而那又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意思”,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呢?她也說不清楚。
坐上汽車往回走,汽車裡除了汽車夫之外,副駕駛座上還坐了個小桐。小桐也是她手下那支童子軍中的一員,和有順相比,他屬於笨嘴拙舌一類,然而手腳勤快,是個不惜力氣的好小子,也正是因此,希靈提拔他做了自己的跟班。她自己帶著孩子相,帶著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在街上走,會不像話,領著小桐這樣的半大男孩,看著還稍微對勁一點。
懶洋洋的坐在後排座位上,她側過臉向車窗外看,肚子裡咕咕的叫,自己拿手摸一摸,隔著一層連衣裙,能摸出肚子是癟的。忘了早上吃沒吃飯了,若是吃的話,也不過是喝一碗粥。她對吃沒興趣,也不饞,如果人可以不靠著吃飯生存,那她一定就把飯給戒了。平時容秀在家,會替她管理她的一日三餐,只要看得見她,就必要設法把一口吃食送進她的嘴裡去;如今容秀走了,偌大的白府裡,終於是徹底的沒人管她了。
沒人想管她,也沒人敢管她了。
不愛吃,也不愛玩,最大的愛好就是裝扮修飾,洋裝裙子皮鞋添置了無數,恨不得一天換一身新的,然而陸克淵很少誇她的外貌,所以她換來換去,也總像是自娛自樂。
原來容秀是懂得欣賞她的,可是她當時不知珍惜,容秀說她衣裳好看發卡好看,她愛答不理,還嫌容秀專門講廢話。現在偶爾得了幾件好看的小玩意兒,她連個展示的人都沒有了。
面無表情的呼出兩道涼氣,這便是她的歎息了。
然而一聲歎息過後,汽車夫猛然踩了剎車,她當即隨著慣性向前撲去,一尖下巴就鑿到了汽車夫的後腦勺上。汽車夫骨頭硬,只扶著方向盤向前一栽,而她慘叫一聲,卻是險些被自己的牙齒咬斷了舌頭。鮮血順著她的嘴角流下來,斑斑點點的落在了漿硬雪白的喇叭袖上,而小桐忽然一個翻身,也不知道他是怎樣調動了身體,總之一瞬間就從前排翻到了後排,張開雙臂把希靈擋到了身後。希靈下意識的反鎖了身邊車門,借著車燈再向前望,在暮色中,她看到了汽車前方站著的幾名彪形大漢。
大漢全是便裝打扮,手裡攥著短棒,希靈眼看他們走過來了,立刻大聲吼道:“開車!沖過去!”
汽車夫答應一聲,手忙腳亂的剛要發動汽車,然而嘩啦一聲刺耳聲響,一根包了鐵皮的短棒敲破擋風玻璃,准確無誤的落到了汽車夫的頭上!
汽車夫忍痛挨了這一下子,隨即彎腰就要從座位底下拿手槍,可是晚了,一只手伸進車內,硬把他從前車窗中拽了出去。
希靈料知自己逃無可逃,索性向前探身,要把汽車夫掏了一半的手槍抓到。可就在手指剛剛觸碰到槍管之時,一只手已經薅住了她的卷發,同時一個粗喉嚨嚷道:“逮著了!”
就在這時,希靈感覺自己身後亮了車燈。與此同時,小桐吶喊一聲猛撲而上,一口咬住了那只手。那只手當即奮力搖晃掙扎了,幾乎扯下希靈一塊頭皮,希靈急的伸手亂抓,忽然抓到一把木頭柄的大改錐,她不假思索的抄起來,使盡全身力量扎向了那手連著的胳膊。
改錐是出人意料的鋒利,竟然一下子就刺進了皮肉。希靈拼著被他扯裂了頭皮,咬緊牙關轉動改錐把手,與此同時,小桐將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滿嘴滿下巴都是那手流出來的鮮血。
在希靈和小桐合力反擊的時候,車後的援兵也沖上來了。
那只手猛的向外一抽,帶走了希靈手中的改錐,留下了小桐口中的皮肉。援兵帶著刀斧,上來就砍,一場刀光劍影之後,彪形大漢全跑了,而車門一開,陸克淵探進了頭來。
車內的希靈和小桐一起扭頭望向了他,兩人都是孩子模樣,統一的面色慘白頭發凌亂,並且全含了鮮紅的一嘴血。
陸克淵並沒有動容,只說:“沒事了。”
然後他抓住了希靈的一只手,把人往外拽:“上我的汽車,我送你回家,晚上給你留幾個保鏢。”
希靈扭頭告訴小桐也去改乘陸家的汽車,又見自己的汽車夫也被陸家保鏢攙起來了,便伸腿跳下了汽車。
在坐上了陸克淵的汽車之後,她疲憊的向後靠去,就聽陸克淵說道:“那幾個人要逃的時候,互相招呼了幾聲,我聽著,很像是關外口音。”
希靈啞著嗓子反問:“白子灝?”
陸克淵答道:“沒證據,所以你得報警。”
說完這話,他從西裝胸前的口袋裡抽出一條手帕,側過身一手托住希靈的下巴,一手拿了手帕為她擦嘴。
“舌頭破了?”他問。
希靈的舌頭盡管破了,然而像不知道疼似的,她依然能把話說得清清楚楚:“急剎車的時候,自己咬破的。”
“別的地方掛沒掛彩?”
“沒有。”
陸克淵放下手帕,用拇指使勁蹭了蹭她嘴角干涸的血痕。
希靈盯著他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被襲擊?”
“你走的時候,我就有點不放心,所以追上來了。”
希靈垂下了沉重的長睫毛:“謝謝你。”
陸克淵笑了,轉向前方向後一靠:“謝什麼。”
希靈想了想,忽然問道:“要不然,我到你家裡住幾天?”
陸克淵一點頭:“可以,反正我已經是你的奸夫了。”
希靈聽了這話,略一思索,隨即卻是搖了頭:“不好,在打完官司之前,我不能落人口實。”
陸克淵笑了一下:“行,打完官司後再來住。”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5:47
第三十四章 風浪(二)
陸克淵把希靈送到了白府門口,又留下幾個身強力壯的保鏢,專為了給希靈守夜。希靈挑出了幾名壯年男僕,讓他們牽著狼狗組成巡邏隊,夜裡輪著班的滿宅溜達。
獨自坐在一缸熱水中,她手持一把長柄鏡子,伸了舌頭細看傷口,又抬手從頭上摘下了很粗的一綹卷發。頭皮還是受傷了,但不嚴重,不必特地的管它。
一定是白子灝,她想,除了白子灝,自己也沒有別的仇人,何養健在大牢裡,也不可能支使幾條關外大漢襲擊自己。想要奪回白家產業,通常的法子是打官司,捷徑則是直接對自己下手。自己若是憑空消失了,不就再也沒人攔著白子灝回來重掌家業了?
陸克淵起初讓她報警,可是在回來的路上,又改了主意。白子灝既然敢公然的這麼干,自然是不怕警察,那麼索性自己也不做聲,讓他完全摸不清這一邊的虛實。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她漠然的想:“還賠了個容秀進去。”
至於小耗子,她倒是不在意。
希靈是總結了人生教訓,而翌日上午,白子灝和李孝忠也開始了新一輪密談。
“她不是有防備嗎?”李孝忠對著白子灝辯解:“那個小娘們兒真是太他媽奸了,自己在前頭走,讓人在後頭遠遠跟著,我的人剛一出手,後頭那個姓陸的就帶人沖上來了。我哪想到她有援兵啊?我要是知道她有援兵,我能就派那麼幾個人去嗎?要是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要活的了,我直接讓人給她一槍!”
白子灝思索了片刻,末了歎了口氣:“咱們這一招,好像是使急了。照你這麼說,她是早就等著咱們出手。這可不是兩人打架,誰先出手誰占便宜。咱們這麼干,容易露了底。”
“那咋辦呢?”
“沒事,事在人為,再說咱們有多深的底,我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她能知道?”
李孝忠聽到這裡,忽然換了話題:“今天下午,你是怎麼和那個蘇秘書說的?”
“我說上海黃老板來的煙土,原來本來是拜托他們虞司令保護的,結果自從陸克淵占了太古碼頭之後,就把黃老板的貨全接過去了。虞司令在這上面,不說一年,單是一個月,得損失多少?”
“那是,得損失老了!”
“蘇秘書說虞司令其實也是很生氣,但是陸克淵和那幫白俄軍火商聯系很密切,就因為這個,他在軍界很認識幾個人,虞司令也就不好意思跟他翻臉。”
“噢,姓陸的還有這個本事。”
白子灝看了李孝忠一眼,感覺這人倒是塊當幕僚的料,接話接得恰到好處。
“我對蘇秘書說,讓虞司令別顧忌他,該怎麼干就怎麼干。天津衛並不是只有一個陸克淵認識白俄,像他那樣的人,我自己就能找出四五個來!”
“你真能啊?”
“我能個屁!”
“那你這不吹牛逼嗎?”
“那你甭管,我再想辦法。”
談話至此告一段落,白子灝又給李孝忠下達了新任務:他讓李孝忠以他白子灝的名義出面,去英租界找一位別爾夫什卡將軍,此將軍乃是純種沙俄皇室後裔,如今賦閒在中國,生活狀態類似前清遺老,經濟狀況也和遺老們類似。白子灝讓李孝忠問他願不願意聯絡幾位依然有槍有炮的子侄——只要他能聯絡上,自己就給他提供軍火銷路,利潤少不了他的。
李孝忠只會打硬仗,不會耍心眼,白子灝句句有理,讓他心悅誠服。而等他走了之後,白子灝沒有叫人,自己轉動輪椅移動出了門。門檻子早被鋸平了,他現在可以隨意的出入各間房屋。
慢慢的向後轉到後院,在一叢奼紫嫣紅的月季花後,他看見了容秀的臉。容秀是不施脂粉的,面頰緋紅,全是天然顏色。她正帶著小耗子伺候花,忽然看見白子灝來了,她抬手一拂微微汗濕了的薄劉海,對著他綻顏一笑:“這就談完了?不留舅舅吃頓午飯?”
白子灝停下來,大聲答道:“我能讓我媳婦伺候他?”
容秀站了起來,笑得眼睛撲閃撲閃:“哪有你這樣的人,好像我只給他一個人做飯,你不跟著吃似的。”然後她彎腰又牽起了小耗子的手:“我倆洗洗手去,你也快進屋,院子裡曬死人了!”
白子灝盯著容秀的背影看。容秀是健康結實的小女人,腰身柔韌,雙腿修長,胸脯和屁股都是圓溜溜的飽滿。她的身上沒有香水味,無論何時觸摸她的肉體,都是光滑溫暖的。而他現在經常會感到寒冷和虛弱,他需要她的熱。
忽然間,白子灝想把自己那口鴉片煙戒掉了。
鴉片煙所給他的快樂,比不上這女人給他的快樂。
白子灝宛如軍火界的皮條客,一邊找買主一邊找賣主,自己坐在中間舌燦蓮花裝模作樣,讓買主賣主都只認他。他的爹能從一名土匪干到大帥,他想自己即便只有父親十分之一的本領,也不會是笨蛋。
與此同時,他花錢打點了地方審判廳,讓他們趕緊給陸克淵下傳票——他連人證物證都預備好了,就等著地方審判廳判陸克淵一個殺人罪了!
然而陸克淵拒不到庭。
傳票沒用,就下拘票。可是陸克淵不出租界,中國的法律,管不到他。
老狐狸不露頭,那就先收拾小婊子。白子灝聽聞希靈已經請了個津門有名的大律師,像是認真要和自己打一場官司了,便在心中冷笑。這麼顯而易見的對錯,請來什麼律師都是白費力氣!
可是他沒想到,希靈性情古怪,另有一套與眾不同的思路。
這天夜裡,白府忽然起了火,起初誰也沒留意,等到有人看見火光的時候,那火勢已經是失去控制了。大夏天的,天干物燥,火焰過處,立時便淪為火海,白府的男女老少嚇得鬼哭狼嚎,光著屁股往外逃,而希靈裹著睡袍,在童子軍的護衛下跑出大門,一邊跑她一邊回頭瞧,一張臉隱在黑暗中,唯有火光偶然爆發似的一閃,方能照出她臉上那一抹笑。
救火會聞訊趕來,沖天的水龍落入茫茫火海之中,連一絲白汽都不留。希靈看一會兒,感覺火要燒過來了,便後退幾步。生平沒見過這麼大的火,這麼急的水,她這一回是開了眼界。
等到看夠了,一張臉也被熱氣灼得疼痛了,她轉身上汽車,趁夜開進了英租界。
天明時分,救火會消防隊費了牛勁,終於撲滅了明火。此時白府已經化為廢墟,雖有幾座洋樓還屹立不倒,但是全成了煙熏火燎的鬼窟模樣。警察找上門來了,救火會消防隊也伸手來要酬金了,然而白家沒了主人,只剩了一群蓬頭垢面哭哭啼啼的僕人。
想方設法的,他們通過電話找到了希靈,然而希靈讓他們去找白子灝拿錢。
白家是白子灝的嘛!找她干什麼。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5:55
第三十四章 風浪(三)
希靈冷不丁的來了這一手,讓白子灝立刻傻了眼。
對於希靈,他所控告的罪狀之一,就是強占白家家產,可現在家產的詳情姑且不提,首先這家產的標志便付之一炬了。大帥府化為焦土,“白家”忽然成了個抽象的概念。
他召集了幾名白家舊僕,然而也並沒有詢問出更多的信息來。倒退一年,這幾名舊僕也是有頭有臉的,不說是無所不知,也絕不會像現在這樣一問三不知——他們再有老資格,也早被那幾位童子軍越到了頭上去。
但是他們也都懷疑是希靈放的火。白府的房屋格局,他們最了解,想要無端的起火災,基本是不可能的。而大火並沒有把白府的地面燒出個大窟窿來,房屋沒了,地皮還在,希靈走了個無影無蹤,但是在報紙上發表一條能氣死活人的聲明——她表示自己同意白子灝的要求,將永遠搬離白家大宅,從此和白子灝脫離關系、一刀兩斷,恢復她肅希靈肅小姐的身份。白子灝若想回家,隨時可以。
橫豎一場大雨過後,“家”中已經長了野草,別說白子灝,就算是條野狗,也可以顛著爪子到那“家”裡找窩了。
白子灝讀了這條聲明,氣得頭疼,本來打算戒鴉片煙的,因為氣得一顆心亂蹦,所以只好推遲戒煙時間,連吸了幾個煙泡壓心慌。然後把容秀叫過來,他把報紙給了她,讓她自己看。容秀一字一字的讀了聲明,也是大驚失色:“那麼大一片房子,全燒沒了?”
白子灝氣哼哼的問:“我說就是她放的火,你信不信?”
容秀默然無語的放下報紙,搭訕著給他倒了一杯茶,心裡其實是信的,但是嘴上不肯隨著白子灝罵她。
白子灝轉動眼珠盯著她,忽然又道:“秀兒,你知不知道,我和她是血海深仇?”
容秀立時抬眼望向了他:“怎麼——哪至於呢?”
白子灝推開煙槍坐起身,一掀身上的毯子,他咬牙切齒的壓低了聲音:“秀兒,我告訴你,我這兩條腿,是她弄斷的。”
容秀把手中的的茶杯放到了炕桌上,臉上表情一僵:“子灝——”她很突兀的笑了一下:“你恨她歸恨她,可也不能把什麼都往她身上推啊!你這是車禍——”
白子灝一搖頭,用眼神打斷了她的話。
“車禍是她設計的。”他直視著容秀的眼睛說話:“她親口向我承認過。她以為我這輩子就要爛在那間屋子裡,所以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說到這裡,他臉上的肌肉有些扭曲了:“她很得意的!讓我沒了腿,她很得意的!”
然後他逼問了容秀:“你信不信?”
容秀的臉蛋褪去了緋紅,因為她在理智上,依然是信。
一歪身坐在了床邊,她伸手去輕輕撫摸了他的腿,像是摸著新生嬰兒的肌膚,小心極了,心疼極了。抬眼再看白子灝,她發現白子灝眼中亮晶晶的,白眼球上蒙了紅血絲。
“秀兒,你說。”他向前挪了挪,挪到容秀面前:“我不該恨她嗎?我不該找她報仇嗎?我不該把我失去的,再奪回來嗎?”
容秀不知道怎麼回答,心中亂透了,也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判斷。抬手摟住了白子灝,這一刻她是他的娘,她恨不能把他裹到自己的懷裡,再也不讓任何人傷害他。
白府被一場大火夷為平地,眼見的房子院子和家具,確實是全燒沒了,眼不見的金銀細軟古玩字畫,則是下落不明。於是白肅二位的官司又增添了新內容——希靈一口咬定自己是火夜孤身逃出來的,連衣服鞋帽以及自己的體己都留在火場裡了。
希靈這一回,公然住進了陸克淵家裡。
在這之前,陸克淵也不知道她起了放火的心思,她裹著睡袍跑進他家裡時,他還以為是白子灝的人打到了她家裡去,及至聽聞她在白府放了一把大火,陸克淵咬著雪茄看著她,半晌沒說出話來。
他活到四十出頭,真沒見過這樣的小姑娘。這已經不只是老謀深算四個字可以形容的了,他覺得這位偽小姑娘簡直就是有些瘋。而希靈蓬著一頭亂發,穿著白色睡袍,睡袍拖拖曳曳,袖口領口全鑲著繁復的花邊,花瓣一樣的大領子中托出她的小臉——臉蛋是紅的,眼睛是黑的,兩道眉毛挑起來,她向他抿著嘴笑,抿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緊接著,她的行為又讓他相信她並沒有瘋,因為剛剛學會開汽車的吉慶駕駛著一輛汽車駛入陸公館大門,汽車的後備箱裡碼著一層扁木箱子,箱子裡裝著金條,箱子上面亂七八糟的堆了無數東西,一眼望過去,只見一片寶光璀璨,也分不清什麼是什麼。再打開後排車門——後排座位上堆著亂糟糟的字畫,字畫表面一點保護也沒有,在這汽車裡完全受著廢紙的待遇。
“我那輛汽車裡還有東西,你瞧瞧,都值不值錢。”
陸克淵疑惑的問道:“這是——”
“燒掉的東西。”
陸克淵恍然大悟:“哦……”
在那個火燒紅了天的夜裡,希靈坐在陸公館的長沙發上,從陸克淵手裡接過了一杯熱水。喝了一口之後,她抬頭問道:“有咖啡嗎?”
“不睡覺了?”
希靈蜷起雙腿踩在沙發上,用寬松沉重的睡袍把自己罩成小小的一團,笑著對陸克淵搖了搖頭,一場大火,燒出了她的好興致。
陸克淵沒給她咖啡,只給了她一杯加了糖的熱茶。她捧著茶杯慢慢的喝,赤腳和沙發的坐墊相觸了,她感到了放松和舒適。
陸克淵坐在她身邊,問道:“那些東西,是要寄存在我這裡?”
希靈一點頭:“嗯。”
陸克淵一聽這話,倒是笑了:“膽子不小,不怕我把東西扣下不給你?”
希靈不假思索的搖了頭:“你不會。”
“為什麼不會?我可是個壞人。”
希靈向後一靠,枕著沙發的靠背,扭過臉注視了他,很認真的說道:“你千萬不要這樣做。”
陸克淵露出了個疑問的笑。
希靈鄭重的答道:“你需要錢,就向我要,我可以給你的,要多少我都給。可是你千萬不要搶,千萬不要欺負我。否則,我會殺了你。”
慢慢的垂下眼簾,她的聲音低了:“那樣我會很傷心的。容秀已經讓我很傷心了,你不要讓我更傷心。”
陸克淵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道:“我感覺,你對我……有點特殊的感情。”
希靈一抬睫毛,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然後答道:“我不知道。”
陸克淵歎了口氣,也疲憊的向後靠了過去。忽然的,他前言不搭後語的換了話題:“我討過老婆。”
不等希靈回答,他繼續說道:“討了老婆後還是不安分,到處結仇,結果仇人找不到我,就打到我家裡去了。”
把臉轉向希靈,他苦笑了一下:“年輕,一心想著打天下,結果害了一個好姑娘。從那往後,我就不打算再娶了。”
希靈的黑眼睛暗了一下,然而她依然望著陸克淵,很執著:“我們至少,是朋友吧?”
陸克淵笑了,一邊笑一邊握住了希靈的一只手:“我們啊,是一對害人精!”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6:03
第三十五章 短兵相接(一)
陸克淵說自己和希靈是一對害人精,希靈聽了,並沒有惱,因為好人也罷壞人也罷,反正她和他是一類,不生分。
至於娶和嫁,她雖然年紀不大,看著更小,然而已經死了心的不再惦念那些花紅柳綠的事情。愛情沒給過她好果子吃,倒是身邊這個叔叔,是世上最善待他的男人。低下頭看著雙方交握在一起的兩只手,大手溫暖,小手冰涼,於是小手就越來越小,像是一團冰雪,要融化在他的掌心裡。
她想他們一定是命中注定的有緣分,要不然怎麼她就這麼信他,他就這麼幫她?她本是個多疑的人啊,他也是個百分之百的壞人啊!
講道理是講不通的,只能全盤歸於命運。歸於命運也很好,想一想幾乎感覺有些神聖,死心塌地心滿意足的,一點妄念也不起。
她的心裡又空蕩又黑暗,無所謂幸福無所謂願望,只會出於本能一般的搏殺戰斗,唯有這麼一點神聖的光,從天而降,像是末日的火種,被她很小心的保護了。
兩只赤腳悄悄的從裙擺下伸了出來,無聲無息的踏在了地毯上。地毯足有一寸來厚,腳趾頭陷下去動了動,她發現陸克淵的家裡,處處都有暖意。
她住進了陸公館樓下的客房裡,一覺醒來之後,天光大亮,她伸手按鈴叫來僕人,僕人直接把一套連夜預備好的衣裙鞋襪送到了她面前。
於是希靈洗漱更衣,昨天夜裡逃得那樣狼狽,她還沒忘記往睡袍的口袋裡放一盒胭脂和一支口紅。塗塗抹抹的營造出了虛假的好氣色,她出了房間,好像她也姓陸似的,自自然然的就走到餐廳裡,等著開早飯去了。
早飯她是和陸克淵一起吃的,陸克淵的飯量很不小,剛起床就能吃下一整籃子的烤面包,吃飽喝足之後抄起餐巾一抹嘴,他站起身掄了掄胳膊,自我感覺像是很良好。希靈仰頭看著他,問道:“喂!要做體操呀?”
陸克淵笑了:“一頓吃你一天的量!”
希靈笑著一搖頭:“我是女人,你是男人,我不和你比飯量。”
陸克淵對著她一抬眉毛:“女人?”
希靈看他像是話裡有話,就追問道:“怎麼?我不是女人嗎?”
陸克淵走到她的身後,抬手在她頭上輕輕一敲:“你是個小貓崽兒。”
希靈回過頭,就見陸克淵從僕人手中接過西裝上衣,一邊抖開了穿上,一邊走向了大門。下意識的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她看呆了,就感覺陸克淵這幾步走得真帶勁兒,真帥。
陸克淵在外面奔波了半天,並不知道自己在希靈眼中已經美成了一朵花。審判廳幾次三番的催促他出庭,放在平時,他隨便派出一只替罪羊即可,然而今次不同於往日,已經有人暗地裡告訴了他,說他這回是被個有來頭的人物盯上了。
有來頭的人物是誰?他一打聽就打聽了出來——虞司令。
照例來講,軍閥再厲害,也總會給地頭蛇幾分面子,以免這幫地頭蛇故意使壞,讓他們在地面上施展調動不開。陸克淵當然知道自己是搶了虞司令的財路,然而這幾乎可以算是陳年舊事了,虞司令怎麼涵養如此之好,竟然等到今天才開始反擊?
思及至此,陸克淵隱隱覺出了不妙。
經過一番調查,他透過虞司令的偉岸身影,看到了藏在後方的白子灝。
混混的世界法則,簡單起來可以很簡單。這天晚上,有人混過衛兵的視線,翻院牆進了白子灝的家,摸進房內拔刀就往床上砍。一聲悶響過後,這人砍了個空,然而院子裡的狼狗已經狂吠起來,前後門的士兵小跑進來,一下子就給他來了個甕中捉鱉。
這時,廂房的燈也亮了,原來白子灝這幾天戒鴉片煙,煙癮發作的時候不但涕淚齊流,甚至下面的小兄弟也跟著湊趣,在床上撒了一泡長尿,尿透了三層被褥。容秀沒有精力半夜拆拆洗洗,於是把他搬運到了廂房裡過夜。刺客進門的時候,白子灝剛剛安靜下來,於是容秀關了電燈,也摟了小耗子躺在床尾打盹兒。白子灝都驚醒了,她還沒醒呢。
這刺客不是個有種的,不但眼神不濟,意志也不堅,只略挨了一頓小揍,便把一切都招了。白子灝聽了前因後果,嚇出了一身冷汗,並且又尿了一點。一身的難受勁倒是因此消退了許多,因為他心裡發亂,已經顧不上自己的癮頭了。
但是他沒有立刻去叫李孝忠,這些日子,他手底下也有了幾個常使喚的人,有了這幾個人之後,他就開始試著繞開李孝忠辦事了。
他讓這幾個人去向虞司令求援,反正在虞司令面前,他是晚輩,虞司令也向白大帥叫過大哥,縱是不提他們之間的交易,單憑情分,他也敢讓人找虞司令去。
虞司令人在北京的胡同窯子裡,雖然身體陷在溫柔鄉中不能自拔,但靈魂還是豪情萬丈的,竟然當場掙脫了兩個大姑娘的懷抱,坐起身來要親自前往天津,把陸克淵那個×養的剁成餃子餡,旁邊眾人當然是立刻攔住了他,以免司令大人氣大傷身,而司令大人深知自己的尊貴,故而將怒氣消散些許,讓秘書當場寫了個條子,讓白子灝的人拿著條子回天津,到省公署裡找救兵去!
白子灝見了條子,得知這位虞司令是讓自己去找省公署裡一位有實權的官,這官和虞司令頗有交情,見了條子,必能幫忙。然而白子灝拿著條子想了又想,最後自言自語的說道:“既然是要運動省公署裡的人……”
沒人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是容秀奉了他的命,給他置辦了一身很體面的新西裝。
然後從這天起,他每天都要往省公署打一次電話,打給誰,依然沒人知道。總之如此打了半個月之後,這天他忽然讓容秀給他剪頭刮臉,然後穿起那身新西裝,他竟然是親自出門去了。
白子灝跑去了位於天津的省公署,把偶然“下凡”而來的秘書長堵了住。秘書長姓馬,是當今直隸督辦跟前的大紅人,手中很有一些權力。馬秘書長對白子灝是略微的聽說過一點,白子灝先前得意之時,則是根本不屑於搭理還沒當上秘書長的馬秘書長。然而往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白子灝堵住了他,並且將一張支票硬塞給了他。
馬秘書長在得到支票之後,同情心立刻豐富了許多,也能勻出半小時的時間給他,讓他講述自己的苦情。等他涕淚俱下的講述完畢之後,馬秘書長大大的慨歎了幾聲,當即打出電話,讓審判廳將白家的官司斷個清楚——當然,也得把陸克淵的人命案子捎帶上。
馬秘書長打完電話,兌了支票便回北京去了。而據白子灝看,盡管虞司令有兵有槍,但他說十句話,未必抵得上馬秘書長放一個屁。
可是再想到自己竟然要向這麼一個弄臣卑躬屈膝,他臉上不動聲色,心裡是又苦又怒的。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6:14
第三十五章 短兵相接(二)
白子灝和希靈打起了家產官司,白家家大業大,絕不至於一把火就燒了個干淨,然而希靈也有話說:誰說你白家家大業大?你連葉東卿那九十萬離婚贍養費,不還是費盡心思才籌到的嗎?
她說這個話的時候,白子灝已經把自己在銀行裡的存款接管了過來,然而戶頭上面只剩了很可憐的一點資金,似乎在他逃出來之前,希靈一直在過著揮金如土的生活——這不是比喻,是真的“揮金如土”。
兩人唇槍舌戰,希靈打定了主意,要和他慢慢的糾纏下去,看誰纏得過誰。只是這天陸克淵回了家,卻是面有憂色。在家了坐了不到五分鍾,他又出了去,臨走時告訴希靈:“我到那邊去見朋友,晚上不回來了。”
希靈知道他是要去法租界那邊的家,見的也絕非女朋友,所以一顆心倒是放得很平。到了第二天上午,陸克淵回了來,希靈立刻迎上去問道:“怎麼樣?”
陸克淵愣了一下:“什麼怎麼樣?”
“當然是你的事情。”
陸克淵並不拿她當個小孩子敷衍,到了真苦惱的時候,甚至願意和她談一談。脫了西裝上衣坐下來,他向後仰靠過去,對著天花板說了話:“這一回,是真不大好辦了!”
枕著沙發靠背側過臉,他又說道:“聽說要對我下通緝令。”
“這——”
“你啊,婦人之仁。”
這話希靈一聽就懂,但是也無言以答。
“老兄弟都勸我出去避避風頭,犯不上和他們硬碰硬。”
“上哪兒避風頭去?”
“那倒不拘,離了這一片地方就成。”
“你要是走了,那等將來回來,這天津衛還是你的嗎?”
陸克淵聽了這話,像吃了一點黃連似的,很有克制的苦笑著一咧嘴:“怕我沒了勢力,變成個白吃飯的老頭子啊?”
希靈懶得辯解,又問:“那我呢?”
陸克淵直起了身:“你?想跟我一起走?”
希靈當然是想和他一起走,可是她這邊還纏著一身官司,她怎麼走?
陸克淵即便說是要出去“避風頭”,也絕非倉皇逃命。他所謂的避風頭,是體體面面的離開天津,找個好地方住一陣子,等這一邊的風浪略平息了,他再體體面面的回來善後。現在天氣正熱,到青島的租界區住一陣子應該很不錯,還可以享受一下海濱生活。
他把這話對希靈說了,話是在他的臥室裡說的,臥室很大,窗簾低垂,有點暮氣沉沉的感覺。他穿著軟底拖鞋,在房內踱來踱去,希靈坐在床旁的一把大沙發椅上,整個人都要陷進了椅子裡去。陸克淵不看她,只顧著自己說,等到說完了一回頭,他發現希靈不知何時爬到了自己的床上去——床也很大,軟騰騰的,是張很舒服的好床。
“沒規矩。”他說道。
希靈低頭說道:“我又沒要睡在這裡。”
陸克淵笑了:“不睡,上去干什麼?”
希靈抬起頭:“那你說,究竟有多少女人,上過你這張床?”
陸克淵答道:“多了。”
“老不正經,好色之徒!”
“老當益壯嘛。”
希靈不和他斗嘴了,單是像小孩子落進了玩具堆裡似的,興致勃勃的東摸西摸。而陸克淵看她自得其樂,便也自言自語一般說道:“要是青島好玩,我就讓人把你也接過去。”
這話說了不到三天,陸克淵就真的要啟程了。
他出遠門,不必像平常人一樣預備大包小裹的行李,拿著一盒雪茄就上了路。希靈想去碼頭送他,可是偏在這晚吃壞了腸胃,連著嘔吐了兩場才好了些。陸克淵不許她跟著自己上汽車,只說:“秋天回來。”
希靈眼巴巴的看著他,有心讓他早歸,但是話到嘴邊,又覺得自己婆婆媽媽,簡直沒有資格做他的知音了。
汽車發動起來,緩緩的掉頭往大門外開,希靈跟在車屁股後面走了幾步,又跑了幾步,最後站在大門口向遠望,她歎了一口氣,心想這算什麼呢?真就這樣打啞謎似的一直和他過下去嗎?人果然是欲壑難填的,本來能夠天天看見他,就已經很知足,然而看得久了,她又對他生出了獨占欲,恨不得一口將他吞下去了。
悻悻的轉身回了房,陸克淵一走,她的食欲也跟著走了。其實陸克淵即便在家,也並不是從早到晚都和她膩在一起,但即便他們是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她也感到踏實和坦然。
渾渾噩噩的到了晚上,她等來了律師,兩人不得要領的談了片刻,因為眼下的情形實在是讓他們不要做出預測,故而談到最後,她不大耐煩的把律師打發了走。一個人躺在客廳內的沙發上,她半睡半醒的想,若是容秀知道她跑到了陸克淵家裡住,一定要把下巴驚掉了。
不過,她又想,容秀一定已經知道了,現在她和白子灝一條心,興許兩個人要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一起笑罵自己呢!
正在她想得出神之際,外面的樓內“光當”一聲被人撞開了,一大隊人馬轟隆轟隆的闖了進來。希靈一個挺身跳到了地上,抬頭看去,就見領頭的人是個便裝打扮的胖子,而那胖子劈頭便問希靈:“大哥呢?”
希靈當即反問道:“你是誰?”
胖子慌裡慌張的又問:“大哥沒回來?”
希靈莫名其妙了,胖子口中的大哥,必定就是陸克淵,難道他不知道今天陸克淵要去青島?
下意識的對著胖子搖了搖頭,而胖子看了她的茫然神色,急得當場一拍大腿,回頭對著同伴說道:“完了!沒回來!這人是上哪兒去了?”
希靈終於聽出了問題,提高聲音插了一句:“他怎麼了?走丟了?”
胖子不理睬她,扭頭就要走,身旁的一個中年漢子扭住了他,那胖子便不耐煩了,抬手指著希靈,對那漢子吼:“你還理她干嘛?要不是她,大哥也惹不上這些爛事!現在他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你不讓我走,大家一起坐這兒等天亮啊?”
中年漢子也急了:“要找也得有地方找哇!”
話音剛落下,他的胳膊被一只小手抓了住。希靈死死的揪住了他,問道:“你說什麼?叔叔怎麼了?”
胖子很嫌惡的瞟了她一眼,中年漢子倒是有點耐心,告訴她道:“大哥在太古碼頭中了埋伏,我們打了一陣亂槍之後,就找不著他了。”
希靈聽了這話,一言不發,單是瞪著眼睛張了嘴,而就在這時,又有幾名滿頭是血的青年闖了進來,帶著哭腔叫道:“八爺,八爺,咱們東邊的場子全讓人砸了,碼頭倉庫也起火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6:23
第三十五章 短兵相接(三)
希靈抓著那漢子不放手,想要再問出幾句詳情來,然而那漢子聽了青年的話,臉色登時一變,甩開希靈就要往外沖。希靈沒猶豫,拔腿就追上了他,結果那胖子怒不可遏的又吼上了:“你還跟著我們干什麼?”
希靈沒理他,反正她人小,有個空當就夠她往外鑽的,一邊鑽她一邊頭也不回的喊了一聲“有順”,小桐一直站在旁邊,這時先擠了上來。希靈回頭一看是他,認為有他也行,而有順這時咚咚咚的也跑了過來,見了這個勢頭,他隔著人喊道:“小姐?開不開汽車?”
希靈當小桐是個孩子,所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同時答道:“開!快!”
漢子那一群人一哄而出,胡亂擠進幾輛汽車裡去,一窩蜂的便駛上了馬路。有順開著汽車跟上了他們,但是因為駕駛技術太嫩,所以一路跟得心驚膽戰,連著幾次都險些跟丟。不知不覺的開出了租界,有順剛要踩油門加速度,可是下一秒,他一踩剎車一打方向盤,吱溜溜的緊急停在了路邊。前方走不了了,半條街都是人打人,一幢二層小樓還著了火,分明是正在進行一場大型的械斗。忽見有人提著斧頭奔向自己了,有順不等希靈吩咐,咬緊牙關掉轉車頭,瞬間便逃出了一條街。
希靈人在車內,命令有順把汽車開回陸公館去。不能這麼沒頭蒼蠅似的亂竄,現在陸克淵生死未卜,自己這回若是再遭到襲擊,可就真是沒有救兵了。
然而汽車剛剛逼近陸公館,有順“啊”的驚叫一聲,又一次的踩了剎車。
前方陸公館大門敞開,家裡狼狗掙脫了繩索,一次又一次的要從外向裡撲,有僕人倉皇哭喊著往外跑,不知哪戶鄰居拉了警鈴,然而街上空空蕩蕩的,完全沒有巡捕的身影。
希靈長出了一口氣,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了:“開法租界!”
有順頭也不回的問道:“去法租界的公館嗎?”
希靈答道:“不,到法租界,隨便找家旅館。”
希靈知道自己不是罪犯,也沒上通緝令,但是在一瞬間,自己的人身安全,完全不能得到保障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還是沒很搞清楚。在她的印象中,一個花天酒地的白子灝,應該還搞不出這麼大的動靜。
在一家外國人開設的小旅館裡,她暫時找到了容身之處。陸克淵的地方,她是不敢去了,敵人既然能在英租界公然的強闖民宅,自然也不會讓陸克淵在法租界高枕無憂。
打著姐弟三人的名義,希靈在旅館內要了兩間客房。把有順和小桐都叫到了自己房間裡,她低聲說道:“你們身上有多少錢?全拿出來!”
希靈平時待這幾個大孩子不薄,兩個小子別看年紀不大,手裡卻是都有錢,因為身邊沒有父母管束和照顧,所以他們各自去銀行立了存折,折子平時就貼身揣著。聽了希靈的話,小桐很痛快的把口袋翻了個底朝天,連散碎銅子都掏出來放到了桌子上,有順也從緊貼身的秘密口袋裡摳出了一本存折和一卷子鈔票。希靈把這點錢聚成一堆清點了一番,心裡有了數——有了這些錢,他們很可以在這旅館內做幾日縮頭烏龜了。
抬頭又將有順和小桐審視了一番,她是會看人的,此刻尤其要看他們的眼睛,因為生性多疑,已經開始防備了這兩個小東西。幸好,兩個大孩子的目光都是坦然忠誠的,有順微微擰著眉頭,像是隨時預備要跑要跳,小桐則是緊緊的攥了拳頭,仿佛要立刻和誰打一架。
“好。”希靈開了口:“等到天一亮,小桐回英租界,到陸公館附近給我瞄著,一旦看見陸先生了,馬上叫住他,就說我在這裡等他。”
有順說道:“他行嗎?要不我去吧!”
希靈答道:“他看著比你小,走在街上沒人留意。你平時總跟著我出門,我怕有人認識你。”
這話一出,有順和小桐一起點了頭。而希靈看著他們的眼睛,又說了一句:“別怕,我有辦法!”
有順和小桐很相信她這話——她要是沒辦法,他們兩個也不能這樣服她。
“吉慶和果子怎麼辦?”有順忽然又問。
希靈飛快的想了想,末了答道:“我們這裡就兩間屋子,住不下那麼多人,他們肯定是一起跑回家去了,那就先不管他們,等到事情平息了,再讓他們回來。”
有順深以為然的點了頭,帶著小桐告辭出去——出去了沒有片刻,他又回來了,給希靈端了一壺熱茶,還送了一塊香皂,一條毛巾,和一個甜面包。
希靈到了這個時候,反倒肯吃東西了。咽棉花似的把那塊甜面包硬咽了下去,她獨自坐在房內,兩只耳朵全豎著,各當一面的監聽著左右鄰居。
“要不然……”她因為緊張,所以下意識的繃得腰背筆直,身體幾乎有點後傾,沉重的睫毛垂下來,在她那面頰上投下兩片陰影:“我不管他,自己先跑?”
“可以坐津浦線南下,先到了上海再做打算,當然,臨走前得把錢預備足了,要走就得快走,走他個出其不意。等到白子灝騰出手來對付我的時候,我已經消失了……真是白子灝?”
她還是不能相信白子灝會有這麼大的本事,當然,她承認白子灝絕非笨蛋,不過聰明的紈褲也是紈褲,她一直沒把這個人往眼裡放過。
“或許是他惹了別的仇家。”她把心思又扳回到了陸克淵身上:“他們這樣的人,大多都沒有善終。不知道他是什麼年紀發跡的,不過看樣子,也在天津衛威風好多年了。長江後浪推前浪,他自己不肯金盆洗手,大概早不知擋了多少人的道。我要是跟著他繼續走下去的話……”
她臉上的胭脂褪了顏色,嘴角冷酷的下垂:“他比我大了二十多歲,他其實現在就已經開始老了。”
忽然起身站到了地上,她開始來回急速的走。不能再管陸克淵了,再管他自己就要被拖下水了,如果放不下,可以等有朝一日再回來,只要他活著,兩人終有再見面的時候。
可萬一到了那個時候,他已經死了呢?
他也許現在就已經死了。
一想到陸克淵也許已經死了,希靈狠狠的一閉眼睛,眼珠是干澀的,可是又要流淚的錯覺。不行,她狂亂的又想,不行,自己要把他救出來!情況再糟糕又能怎麼樣?他總不會像何養健一樣,再賣她一次!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6:44
第三十六章 很好(一)
天剛蒙蒙亮,小桐不等希靈支使,直接就不聲不響的出門去了。
他一走走一天,傍晚時分,有順去換了他回來。小桐直奔了希靈的房間,告訴她道:“公館大門關上了,上午門口站了個巡捕,下午巡捕走了,那兒就沒人了。不知道院子裡是什麼情況,要是沒人的話,我和有順想想辦法,興許能從後牆翻進去。”
希靈聽了這話,卻是並沒有輕舉妄動。如此又過了一夜之後,有順帶著早餐回了來,一張小臉熬夜熬得發白——他是白溜達了一夜,連陸克淵的毛都沒有找到一根。
希靈想了想,倒是有了新主意:“你上午睡覺,中午就去接替小桐,天黑之後我讓小桐去找你,你倆想法子爬牆進去,我房間的立櫃最裡頭有個小抽屜,抽屜的鑰匙就裝在那件白底小紅花的裙子口袋裡,你們打開抽屜,裡面是保險箱的鑰匙。保險箱在哪裡,我告訴過你們,還記得嗎?”
有順一點頭:“記得,是在牆裡。”
希靈一拍有順的肩膀:“沒錯!”
到了晚上,小桐和有順一起走了,希靈獨自坐在旅館房間裡,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不安生。保險箱裡藏的乃是一些鑽石美玉之類,抓出一把就夠人吃上幾年的,比鈔票更有含金量。她希望兩個大男孩子可以給自己抓幾把回來。有錢的時候,她不大把錢往心裡放,沒錢的時候,就又看出錢是好東西了。
但是也不容易,因為陸家的圍牆太高了,上面還攔著一層鐵絲網,即便那兩個孩子有飛簷走壁的功夫,翻牆進去也很難,不過事在人為,不試一試,總是不甘。
就在這時,房門忽然被人敲響了。
希靈周身一震,起身環顧四周,她下意識的想要找件武器防身,可是房內連把小水果刀都沒有,況且就算是有了,憑著她的小力氣,也是連條狼狗都防不住。偏偏房內又開了電燈,讓她想要偽裝房內無人都不能夠。
抬手從卷發中拔下一枚發卡,她慢慢的走向了房門,捏著發卡的手指汗津津的發酸——如果真到了不得已的時刻,她會用這枚發卡狠狠的扎一扎敵人的眼睛。
“是誰?”她開了口。
門外傳來了更簡短的回答:“我。”
希靈一愣,隨即上前幾步,手忙腳亂的打開了門鎖。房門開出,陸克淵一閃身,鬼魅一樣的溜了進來。而不等他吩咐,希靈輕而快關了房門,又“咯登”一聲扭了暗鎖。
一雙眼睛緊盯著陸克淵,她發現陸克淵還穿著前晚的那身衣服,看模樣,並不見得如何狼狽。而陸克淵轉過身面對了她,自嘲似的一笑:“嚇壞了吧?”
希靈沒工夫和他閒扯,開篇便問:“你現在怎麼樣?誰告訴你我在這裡的?你看見小桐和有順他們了嗎?”
陸克淵答道:“我看見小桐了,但是當時周圍人多,我就沒叫他。”
希靈虎視眈眈的看著他,看他活生生的從天而降。她想他一定是帶著一點神性的,起碼,他是老天爺分派給自己的。她想摸他一下,摸摸胳膊摸摸手就行。
然而陸克淵又說了話。
“希靈。”他苦笑了一下,聲音很低:“這回你我都大意了。”
希靈瞪著他,等他的下文。
“是白子灝。”陸克淵說道。
希靈大吃一驚:“他?!”
這一聲“他”裡,還帶著根深蒂固的鄙夷。陸克淵也無暇對她細講,只說:“這回我是真得走了,來這就是想再看你一眼,給你留點錢。”說到這裡,他伸手摸了摸希靈的卷發:“我知道,你是死心塌地的和我好。謝了!”
話音落下,他伸手從懷裡掏出了一沓鈔票,可是未等他把鈔票遞給希靈,希靈卻是問道:“你上哪兒去?”
“大連。”
“怎麼走?”
“坐船。”
“什麼時候的船?”
“馬上。”
“船上地方大不大?”
陸克淵審視著希靈,臉上的神情有了變化:“你要干什麼?”
希靈像只張了翅膀的鳥一樣,撲啦啦的飛到桌前,把桌上的胭脂口紅掃進了裙子口袋裡:“我跟你一起走!地方小也沒關系,我輕,你抱著我。”
陸克淵像沒聽明白似的,疑惑的笑了一下:“希靈,這回不是去海濱度假了,我是去逃命。”
希靈原地轉了個圈,忽然看見晚上吃剩的大半個面包還裝在紙口袋裡,便一把將紙口袋捏了住,然後向前一拽陸克淵的手,說道:“我知道你是去逃命,你要不是去逃命,我還不跟你走!”
陸克淵低頭看著她:“這叫什麼話?”
希靈仰頭正視了他:“你太老了,我怕你死在外頭。”
陸克淵抬手摸了摸臉,隨即一點頭:“有道理,那走吧!”
說完這話,他拉開房門,兩人一高一矮的前後出了客房,在陰暗走廊中走了個一去不回頭。陸克淵腿長步子大,希靈需得對他緊追慢趕。有風撲面而來,撩動了她鬢角的亂發。抬眼仰視了陸克淵,這一刻,她忽然有一點喜悅!
這一回,才真正算是你情、我願。
因為實在是等不及有順和小桐回來,所以希靈決定拋棄他們、不管他們了。
行色匆匆的出了旅館大門,她隨著陸克淵鑽進了一輛汽車,汽車夫是個白俄青年,並不出聲,發動了汽車就走。白俄汽車夫是個厲害的,偌大的一輛汽車讓他開成了梭子魚,在街上游來游去的向前疾沖。希靈側過臉望向車窗外,一開始,路邊還有霓虹燈閃爍,閃著閃著,燈光便漸漸稀疏了。希靈隱隱嗅到了海水的氣味,忽然汽車一拐彎,身下顛簸起來,她握緊了陸克淵的手,聽陸克淵低聲說道:“到了。”
這個時候,他的聲音還是很穩。希靈在黑暗中扭頭注視了他,一顆心怦怦的暗自跳。這一走便是不能再回頭,她知道,可她轉念又想,人生道路,又有哪一條可以回頭?可以走了又走?
最後,在夜色最濃的時候,陸克淵在一處荒涼碼頭前下了汽車。希靈跟著他,登上了一艘小小的貨輪。
他們的安身之處,是底艙貨箱中的一處空隙,陸克淵席地坐了,希靈就蜷縮在他的腿上懷裡。一條手臂環了他的脖子,她的面頰,能感覺到他的呼吸。
認識了他這麼久,兩人還沒有這樣親密過,於是希靈就覺得逃命也很好,背井離鄉也很好。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6:54
第三十六章 很好(二)
希靈跟著陸克淵,到了大連。
陸克淵的朋友遍天下,本來到了大連,也有可投奔處,但如今他是草木皆兵了,下船之後並不立刻的去向朋友求援,而是自力更生,在一間大公寓裡租下了一個小小的跨院。院內正房兩間,廂房一間,院門是個小月亮門,門口掩映著幾叢半死不活的花木,倒是僻靜得很,跨院外的其它房屋之中,租客也都是正經人物,還有相當多的青年學生。
對著公寓的房東,陸克淵為了免除麻煩,索性說希靈是自己的太太,幸而老夫少妻是常有的事情,房東看了看希靈,希靈立刻做了個低眉順眼的老實樣子,於是房東也沒有生疑。
陸克淵花了小半天的時間,采辦了生活所需的一切用品,一點力氣也不用希靈費。到了晚上,他去澡堂子洗了個熱水澡,又剃了頭換了干淨衣裳,再回來時,看著就褪去了一身的風塵,重新又有幾分陸老板的派頭。
希靈也把自己收拾干淨了,兩人守著一只小電燈泡吃晚飯,晚飯是從外面館子裡叫來的飯菜,希靈先是默默的吃,吃著吃著抬了頭,她小聲問道:“晚上怎麼睡啊?”
陸克淵答道:“你睡臥室,我睡廂房。”
希靈垂下眼簾,沒言語;陸克淵看了她一眼,又道:“也可以我睡臥室,你睡廂房,我沒意見,你別嫌我欺負你、哭鼻子就行。”
希靈說道:“我睡臥室,你就睡臥室的外間,咱倆別離太遠了,行不行?”
陸克淵反問道:“一簾之隔,是不是太近了?”
希靈有點羞惱:“近了又能怎麼樣?我還能把你怎麼著不成?”
陸克淵笑了笑:“你是不能把我怎麼著,可架不住我能把你怎麼著呀!還是你認為我老掉了牙,什麼壞事都干不動了?”
希靈紅了臉:“我不怕!我什麼風浪沒經過,怕你我也不跟你走!”
陸克淵搖了搖頭:“逞英雄?以後有你哭的。”
然後把碗裡最後一口飯菜扒進嘴裡,他一邊咀嚼一邊喝了幾口白開水,最後掏出手帕一抹嘴,他對著希靈說道:“不扯淡了,人家都當咱們是兩口子,咱們睡得東一個西一個,院子又沒門,萬一讓人發現了,不好。今晚咱倆一個屋睡,你睡床我睡椅子,半夜我要是不老實了,你也別哭別鬧,認命就得了。”
說完這話,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他一笑,希靈才聽出這是一句笑話。但是他笑,她可不笑——這話要是真話,她心裡還能舒服點。
陸克淵總逗她,不拿她當個真正的女人看!
“叔叔——”她想要認真的批評他幾句,然而他卻是對她“噓”了一聲,她反應過來,立刻換了新稱呼:“老陸——叫什麼不好,非得讓我叫你老陸,我不叫這個,不好聽!”
陸克淵很有耐心的向她微笑:“那就叫哥哥。”
“你哪裡像是我的哥哥?”
“那隨便你,想叫什麼叫什麼,別讓人聽著太怪就行。”
希靈鼓著嘴,不甚滿意的一點頭,然後接著方才的話題說了下去:“你別總和我開玩笑,萬一我當真了,你是要負責的。”
“好啊!”陸克淵一點頭:“我負責!”
“你——我不吃了,我飽了!”
希靈其實也累透了,剛爬到床上翻身一躺,就疲憊得再也動不得。眼看陸克淵搬了幾把椅子真要搭床了,她暫且不言語,等陸克淵不但搭好了床,甚至把褥子都鋪齊整了,她才掙扎著下了地,躺到了這張椅子床上。
“我個子小,這就夠我睡的了。”她病怏怏的說話:“你那麼大的個子,你上床睡去。”
陸克淵一句好話沒說,只將一床新毯子給她蓋了上,然後丟下兩個字:“傻子!”
希靈閉著眼睛,半夢半醒的微笑了。她一輩子沒有這樣清清楚楚的傻過,其實這樣的傻子當起來,比什麼都幸福。
希靈不是會過日子的人,一覺醒來,她連口熱水都找不到,只能是潦草的擦了一把臉,然後抱著膝蓋坐在床尾發呆。陸克淵還在睡,毯子裹得很緊很勻,滾在床裡像只細長的大春卷。希靈扭過臉望著他發呆,心想他倒是沒發福,還有腰有腿有屁股的。把手輕輕伸向春卷的末梢,隔著毯子,她碰了碰他的腳踝。
結果陸克淵立刻就睜了眼睛。擰著眉毛向下看去,他在看清了希靈的面貌之後,像是松了一口氣,重新把臉埋進了枕頭裡,同時喃喃的說話:“我再睡一會兒。”
希靈沒言語,收回手重新抱了膝蓋。
陸克淵足足睡到了中午,才懶洋洋的爬了起來。希靈這時問道:“其實,你這些天也累壞了吧?”
陸克淵抬手用力搓了搓臉,然後抬起頭,睡眼朦朧的向她一笑:“睡一覺就緩過來了。”
“你累了,怎麼不告訴我?”
“怕你嫌我沒用,半路跑了。”
希靈在屋子裡來回走了一圈,然後像要表決心一樣,忽然說道:“你別動了,今天換我伺候你!”
說完這話,她轉身出門,出門的時候,她還是咬著牙的,及至當真到了門外,陽光在她臉上一閃,她瞬間換上了一臉天真明媚的微笑。步伐輕巧的走過公寓大院,她沿途收獲了許多青年人的目光。
憑著這張頗稚嫩可愛的笑臉,她吸引來了一名男學生做向導。這位向導盡心盡力,讓她走出公寓大門,一趟就把所需的物品飲食全買了回來。然後三言兩語的甩掉男學生,她回了自家,招呼陸克淵出來吃飯。
陸克淵到了這個時候,一身的衣服依然穿得整齊利落,只是把那些惹眼的小飾品全除了下來。希靈看他那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就開玩笑道:“這個時候了,你還耍你的老來俏!腦袋收拾得那麼漂亮,好像有人要看似的!”
陸克淵笑了:“你不看?”
“只有我肯看。”
陸克淵走到她面前,微微的彎腰和她對視:“就是給你看的。”
希靈看著他的大眼睛,忽然有點心慌——還是怕他這雙眼睛,這雙眼睛在她心中,幾乎是無可比擬、風華絕代的。抬手將他的眼睛捂了住,她說:“你別看我。”
陸克淵任她捂著,開口說道:“咱倆就這麼過下去吧!”
希靈怔了怔:“什麼意思?”
“我現在算是徹底明白你的心意了,你要是也願意的話,咱倆就這麼過下去吧!”
“你是說……”
陸克淵一點頭。
希靈依然捂著他的眼睛,嘴唇和手都有些抖:“你、你——你想得美,我憑什麼要跟你?”
陸克淵握住了她的手,輕輕拽了下來:“我知道你願意,早就知道。”
希靈垂下了頭:“早就知道……你怎麼早不提?”
“一直沒看清你的路數,所以也一直防備著你。直到這回你跟著我跑來了大連,我才把你看清楚了。”
希靈把頭低得不能再低,像是做了錯事的小孩子,而陸克淵繼續說道:“你啊,沒我想的那麼精明。”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7:03
第三十六章 很好(三)
沒有龍鳳喜帖,也沒有一串鞭炮,甚至連一雙紅蠟燭都沒有,希靈就這麼悄無聲息若無其事的,和陸克淵過起日子來了。
太若無其事了,以至於到了晚上,她站在床邊,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該直接上床去,還是再搬椅子,給自己拼一個小窩。陸克淵在外間洗臉,門簾的一角掀起來,掛在門框的一枚釘子上,希靈向外望去,就見他連擦臉帶擦脖子,倒是把自己收拾了個徹底。
及至把毛巾掛在臉盆架子上了,陸克淵轉身走進臥室,很坦然的問她:“今晚跟不跟我睡?”
希靈站著沒動,因為全身的力量都被她調動起來,鎮壓自己那顆亂蹦的心髒去了。
“怎麼樣都行。”她聽自己含糊的回答。
陸克淵答道:“那就跟我睡吧!椅子終歸是不舒服。”
希靈低低的“嗯”了一聲,轉身爬到了床上去,扯過毯子蓋住了自己,她翻身側臥了,一雙眼珠追著陸克淵轉動。
陸克淵背對著她站在窗前,解開腰帶退下了褲子,然後一屁股坐下來,他抬腿脫了褲子搭到床尾欄桿上,然後把貼身的白汗衫也脫了,他赤膊躺下來,仰面朝天的伸展了身體。
希靈看著他的身體,看他肌膚緊繃,傷疤赫然。試探著伸出手,她用指尖劃過了他肩膀上一道長疤。
陸克淵望著天花板,先是任憑希靈研究自己的疤痕,如此過了良久,他忽然一翻身,把希靈壓到了身下。
低頭又看了看希靈的臉,他一言不發的親了下去。
兩人的嘴唇,都是有磁力的,剛一接觸,便“啪”的一聲,緊貼成了難解難分。希靈一手抱住了他的身體,一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幾近貪婪的吸著吮著,她連他的呼吸都要一起吞並。身體忽然飽脹充盈了,她是落入溫暖大水的人,水浪托著她,讓她飄飄然的起起伏伏。
她決定傻個徹底,她決定隨波逐流。她昏昏沉沉的和大水化為一體,要把他吞沒包裹。大床隨著他們的動作開始吱嘎作響,陸克淵的喘息在她耳邊忽遠忽近——他連喘息的聲音都這樣動人,以至於她要越發的搖曳生姿,誘惑出他更多的喘息,更多的動人。
一陣熱浪劈頭蓋臉的拍下來,終於,她在沒頂的快樂與恐慌中尖叫出聲,靈魂深處痙攣了,她發出又像哭又像笑的呻吟。歸根結底,人也不過是動物的一種,而她此刻,就是春夜牆頭那只渴望急切的小母貓。
一場事畢之後,陸克淵問希靈:“我怎麼樣?不比年輕小伙子差吧?”
希靈枕了他的手臂,緊貼著他的胸膛。一條胳膊摟著他的腰,她閉著眼睛,喃喃的說話:“真好。”
陸克淵笑了,把希靈又往懷裡摟了摟。
希靈似睡非睡,不再言語。沒什麼可說的了,一句“真好”,就是她全部的心意了。
希靈從來沒這麼踏實溫暖的睡過覺,仿佛她之前已經和陸克淵同床共枕了一輩子。兩人睡得並不斯文,頭拱著頭,腿纏著腿,希靈抱著他的一條胳膊,心裡清清靜靜的,整整一夜,她誰也沒算計,什麼都沒想。
在希靈和陸克淵好睡之時,百裡之外的天津城裡,容秀也是一樣的心滿意足。
白子灝赤條條的趴在床上,旁邊趴著同樣光著屁股的小耗子。容秀端著一盒痱子粉,給他們一人拍了個白屁股。小耗子拍痱子粉,當然是正常事情,但白子灝如今活成了奶娃娃,天氣一熱,他也離不得這些東西了。容秀對他的屁股很精心,因為他一天之中坐的時間最長,而屁股上只要生了一個火癤子,他就坐不成了。
白子灝依然是對小耗子興趣不大,盡管當著容秀的面,他也承認小耗子的確是越長越像自己,但他永遠忘不了,小耗子身體裡還有一半是希靈的血。
小耗子現在已經很會說話了,並且說得利落,像個大孩子,並不是滿口咿咿呀呀的小兒語。一聲“媽”喚過之後,他開始長篇大論的講話,講的是鄰居家的小狗如何如何,白子灝聽在耳中,有些煩,但是看容秀聽得笑容滿面,就強忍著沒有讓她把孩子抱出去。
他體諒容秀,容秀也懂得體諒他。先騰出手把小耗子抱出去哄著睡了,她回了來,爬上床去給白子灝捏肩揉腰。白子灝舒服了,閉著眼睛直哼哼,容秀就忍不住笑問道:“變成小豬啦?”
白子灝聽聞此言,索性“呼嚕”一聲,學了聲豬叫。
容秀笑出了聲音來,而白子灝這時問道:“你爹下午來找你,你們爺兒倆都說什麼了?”
容秀收斂笑容,垂頭答道:“他能說出什麼來,都是些不鹹不淡的話。”
白子灝哧哧的發笑:“我猜也是。”
容秀沉默片刻,問道:“他在小表舅手下干得怎麼樣?能干長遠嗎?我倒是盼著他能有個穩當差事,要不然,我還得管他。”
白子灝答道:“你放心吧!你爹現在過得很不錯,也用不著你管他,我聽人說,他是天天下館子,吃飽了就往賭場裡一鑽,輸光了拉倒,倒是不欠賬。”
容秀歎了一口氣:“又賭上了?”
巴掌一拍白子灝的後背,她說:“還是你好,一點壞毛病也沒有,還有志氣。”
她口中所說的“志氣”,是指白子灝憑著一己之力,當真是強行戒掉了那一口鴉片煙。而白子灝聽了這話,卻是沒做反應,只從鼻子裡長長的呼出了兩道氣息。
他是想起了他的“正事”。
希靈,據他聽聞,似乎是跟著陸克淵跑了,跑到了哪裡去,目前還不知道,不過遲早可以打聽出來。希靈一走,白家的財產越發成了謎,沒錯,通過他的奔走,銀行已經凍結了希靈的戶頭,地契房契姑且算是在大火裡化了灰,也可以暫時不管,但是其它的呢?
他想去搜一搜陸公館,然而有人捷足先登,已經把陸公館抄了一遍家,據說,也並沒有從中找出多少好東西來。陸克淵的錢,一貫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況且以他的頭腦,他也未必會乖乖的把錢全放在家裡。
賬目這樣算起來,他的損失,可就不是“慘重”二字足夠概括的了。
但是他決定既往不咎——錢嘛,千金散盡還復來,他可以不計較。
他只計較自己那兩條腿。
所以他放不了希靈,他的要求很簡單:希靈賠他兩條腿。賠不了,就把腿砍下來,和他一起當殘廢!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7:14
第三十七章 朋友(一)
越是往北,天氣冷得越早。希靈還沒來得及細看大連的秋景,氣溫就已經降得讓她懶怠出屋了。
這裡的公寓房子雖然已經算是好的,但是也沒有安裝暖氣,只能靠著小洋爐子取暖。裹著羊絨大衣抱著熱水袋,她倚著門框站著,看陸克淵很熟練的點火生爐子,還知道順便往爐子上放一壺水慢慢燒。
“你怎麼什麼活都會干?”她問。
陸克淵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窮小子,沒爹沒娘沒老婆,不自己學著干,等誰干?”
希靈想了想,想不出陸克淵做窮小子時的模樣。
陸克淵洗淨了手,坐在桌子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希靈走到他身後,忽然一撲,撲上了他的後背。陸克淵自顧自的先喝了一口茶,然後背過手拍了拍她的屁股:“又撒起歡來了。”
希靈把鼻尖湊到他的後脖頸上,輕輕的吸氣細細的嗅,又用嘴唇觸碰他短短的發根。陸克淵轉過臉,給了她一個含笑的側影:“香不香?”
希靈小聲笑道:“臭死了!”
過了片刻,陸克淵又問:“冷不冷?”
希靈答道:“現在不冷了。”
陸克淵歎了一口氣:“我們兩個,現在也算是相依為命了。”
“和我相依為命,你不甘心?”
陸克淵背過手,用力一拍希靈的屁股:“我老牛吃嫩草,有什麼不甘心的。我是說,不能總這麼混下去,我還沒老呢,就開始往下坡路上走了?”
希靈想了想,忽然問道:“你是不是沒錢了?”
陸克淵答道:“不用你操心,我有我的法子。”
希靈松開手,一步繞到了他的身邊,正色說道:“咱們兩個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有事你別瞞我,你知道,我可不是怕事的人!”
陸克淵這回坦白了,但也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坦白:“我真有辦法,辦法行不通了,我再向你討主意。”
希靈當即逼問了他:“什麼辦法,你告訴我!”
陸克淵是了解希靈的,一見她把眼睛瞪起來了,他便決定放棄抵抗,橫豎希靈不是普通的小媳婦,在某種意義上,她幾乎算是他的同志。
“我在大連也有朋友,生意朋友,一直相處得不錯,前年他有一船的貨,在塘沽被人扣住了,是我幫他把貨要了出來,他很感激我。”
希靈聽了這話,沒挑出什麼問題來,故而也就“哦”了一聲,不再糾纏了。
希靈以為陸克淵這一次要出門找朋友去了,然而陸克淵並沒有動身的意思。他們的開銷的確是大,一日三餐都是讓公寓的伙計跑腿,從外面館子裡把飯菜買回來送進屋子裡。今天吃過了午飯之後,陸克淵披上大衣,只走到前頭公寓管理人的房間裡,借用了一次電話。
然後他搓著手回了來,先是說冷,然後告訴希靈:“下午會有人過來。”
希靈這才恍然大悟——陸克淵現在是以恩人的姿態去向朋友求援,當然不會巴巴的主動跑到那人家裡去。
希靈一直都是講究打扮的,總像是隨時預備著要“粉墨登場”,然而自從和陸克淵關門過起了小日子之後,她忽然就懈怠了。
卷發只是隔幾天洗一次,洗干淨而已,一張臉也素淨了許多,洋裝衣裙被她脫了下去,陸克淵給她添置了一件紅緞子面小綿袍,薄薄的沒絮幾縷棉花,並不臃腫,便被她從早到晚穿個不休。她也問陸克淵“我是不是變成小黃臉婆了?”陸克淵不以為然的搖搖頭——他對她有感情,本來也不是因為她艷壓群芳,如今她素一點黃一點,他自然也沒什麼意見。
但希靈終究是懂道理的,家裡要來客人了,她不能還是這麼懶洋洋的給陸克淵丟臉。於是把她那些零碎武器全翻了出來,她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梳妝打扮,最後一掀門簾走出來,她一提裙擺,向陸克淵行了個屈膝禮。
陸克淵看著她,笑了:“這麼一收拾,年輕了二十多歲!”
希靈當即起身給了他一拳:“那我就年輕沒了!”
陸克淵又道:“胖了,是不是胖了?”
希靈自己摸摸大腿和屁股,笑著沒說話。陸克淵也伸手跟著她摸,一邊摸一邊笑道:“胖了好,一胖,就有點像大姑娘了。”
這話剛說完,門外忽然響起了個粗喉嚨:“陸大哥?陸大哥是不是住這兒?”
陸克淵向希靈遞了一個眼色,隨即直起腰走去開了房門:“老侯。”
門外進來了一個長袍馬褂的大個子,大個子一邊摘禮帽一邊進門,進門之後再說話:“大哥,今天聽說你來大連了,給我嚇一跳!你這是怎麼了?”說完他環顧四周,忽然又發現了希靈:“喲,這位是——”
陸克淵答道:“你嫂子。”
希靈沒給任何人當過嫂子,此刻忍著笑對那位老侯微微一鞠躬,她頗有禮貌的喚了一聲:“侯先生,請坐。”
老侯看著希靈,很明顯的愣了一下:“這麼小的嫂子啊?”
抬手抓抓腦袋,他又轉向了陸克淵:“嫂子真洋派,我剛一見她,還以為你娶了個洋姑娘呢!”
緊接著,他又掃了希靈一眼,這一眼掃得很快,然而希靈的眼神更快,一眼就叨住了他的目光。
於是她從爐子上端起了水壺,用滾水沏了兩杯茶,先端起一杯放到了老侯面前,她臉上笑微微的,眼角余光卻是瞄著老侯的表情。這一回,她發現老侯盯住了自己的手,目光帶出力道了。
發現了這一點之後,她把另一杯茶放到陸克淵手邊,然後搬了一把凳子放到角落裡,偏還不走了。
陸克淵是不防備她的,她在,也不耽誤他說話。老侯得知了他的境況之後,當即一拍大腿:“大哥你啥也別說了,在天津,沒人認我侯英俊的字號,我要說我幫你,那是我吹牛逼!但是到了大連,到了咱的地盤,那咱就敢說話了!大哥,你放心,我這就幫你把行李收拾收拾,你跟嫂子全上我家住去,在大連,我家就是你家!你樂意怎麼住就怎麼住,樂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你住得越久,你給我的面子越大,我越高興!你要是想讓兄弟出力干活,那更沒的說,你發一句話就行!”
陸克淵知道這位老侯是爽快豪放的性子,但是真要讓他搬到侯家去住,他還是沉吟著不能做決定。仿佛心有靈犀一般,他能感覺到希靈正在緊盯著自己的後腦勺,目光如刺,故而他答道:“老侯,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和你嫂子再商量商量,畢竟這裡住得也不錯,怕你嫂子換了地方,不習慣。你放心,我不會和你客氣,我要去,自然會告訴你。”
老侯起身,撩袍子從褲兜裡摸出一只大信封,推到了陸克淵面前:“大哥,別猶豫了,這兒再好,能有我家好?這錢你先花著,給嫂子買點零碎。你今天要和嫂子商量,那就商量,我呢?我回家給你和嫂子收拾屋子去!”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7:22
第三十七章 朋友(二)
老侯走後,陸克淵轉向希靈,問道:“如何?”
他這話問得沒頭沒尾,但希靈聽懂了。見陸克淵在椅子上坐得很穩當,她便走過去,也坐上了他的大腿。
“我感覺這個人不正。”她說。
陸克淵聽了這話,覺得有點意思:“怎麼看出來的?”
“說不清楚。”希靈思索著答道:“反正……我就是有這種感覺。”
陸克淵笑道:“大家彼此彼此,本來就都不是好人。”
希靈立刻搖了頭:“不是的,我說的壞,和你說的壞,不是一碼事。”
陸克淵又問:“那你想不想搬到他家裡住呢?到了他家住,環境的確是能好一點。”
希靈看了陸克淵的眼睛:“你想去啊?”
陸克淵笑了:“我聽你的。對我來講,這幾間屋子就足夠我住了,你以為我是不能吃苦的人嗎?況且現在這日子,也決不能算是吃苦。”
希靈往他懷裡一倒:“那就不去,我也覺得這地方不賴。關上門就咱們兩個人,多好啊!”
然後她坐正身體,把桌上的信封拿過來打開了,將裡面那一沓鈔票抽出半截,對著陸克淵一抖:“先花著,花光了再說!”
陸克淵很同意希靈的想法,於是兩個人脫去了外面的好衣裳,滾到被窩裡睡覺避寒。滾著滾著,兩人滾成了一個,希靈近距離的凝視著陸克淵的大眼睛,現在她不怕這雙眼睛了,拇指捺過他的眼尾,她在他的身下氣喘吁吁。
陸克淵放緩速度,停了一會兒,專心致志的吻她。希靈有些眩暈,雙臂摟住了陸克淵的脖子,她閉了眼睛,只感覺自己浪費了先前許多時光。再也不會有比陸克淵更好的男人了,她本以為對自己來講,男人是可有可無,可現在她變了思想,她想男歡女愛的確是好的,快活起來,是可以讓人要死要活的。
死去活來了一場之後,她抱著陸克淵的一條胳膊睡覺。朦朦朧朧的,她覺出陸克淵起身下了床,便含糊的說道:“我渴了,給我喝口水。”
然而陸克淵沒回答。
希靈等了片刻,忍不住睜開眼睛向地上望去,卻見陸克淵披著一件襯衫站著,一動不動的做了個傾聽姿態。
於是她輕輕的坐了起來,伸腿下地想要去將窗簾掀開一線,可是陸克淵頭也不回的抬起一只手,攔住了她。
於是她也不動了。
如此過了一兩分鍾,陸克淵走到窗前,撩了窗簾向外望了望,然後回頭對希靈說道:“剛才外頭有人。”
希靈第一個感覺是有人惡作劇、來聽房,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已經睡了好一會兒,就算是聽房,也不至於聽到這個時候。
“是不是那幫學生房客?”她小聲說話:“那幫野小子不是經常亂跑嗎?”
陸克淵一搖頭:“不,那人走路很輕,是加了小心的。”
說到這裡,他開始穿衣服,希靈見狀,也慌忙套上了自己那件緞子面薄綿袍。陸克淵翻出一把手槍給了她,讓她好生在房裡呆著,自己則是出了門,直奔公寓大門口去了。
幾分鍾之後,他回了來,告訴希靈道:“我問了門房,的確是有人過來打聽,問這裡是否住了個姓陸的。門房說姓陸的有好幾個,他就進來了。”
希靈登時緊張起來:“難道白子灝是要死纏爛打?”
“不知道是不是白子灝的人,我可不是只有他這一個仇家。現在都知道我跑了,誰不想痛打落水狗呢?”
希靈思索了良久,最後說道:“要真是那些人的話,咱們就只能到那個老侯家裡躲一躲了。”
一夜過後,陸克淵領著希靈,當真是被老侯用一輛汽車載到了自家去。
老侯本人長袍馬褂,看著並不摩登,然而家裡竟然是住小洋樓的,並且還不是一幢樓。希靈看出老侯是個有錢人了,可是一進了侯家大門,才知道老侯不是一般的有錢。
老侯雖然是個“老”侯,其實並不老,不過是三十多歲的年紀,家中有小姐兩位,姨太太若干。老侯很想要個兒子,可一直是求而不得,所以,不可救藥的大太太已經被他攆回老家鎮祖宅去了,尚有生子希望的姨太太們則是穿梭一樣的新人換舊人,因為他是個急性子,若是女人跟了他一年以上肚皮還沒動靜,那麼這女人也被他打入“不可救藥”的行列,並且不能享受大太太的待遇,只能是從他手裡拿點錢,乖乖滾蛋。
老侯把陸克淵和希靈引入自己所居住的洋樓裡,在樓下單獨給他們預備出了幾大間屋子,這屋子裡都通了暖氣,而且窗戶向陽,一進門就是暖洋洋的,家具也都是最流行的白漆家具,越發顯得房中潔淨明亮。
希靈是有一點西洋化的,一路上大大方方的和陸克淵手挽手,看見屋子這樣好,她一高興,忍不住張開一條胳膊,用力的摟了摟陸克淵的腰。摟完之後她微微一側臉,忽然發現老侯正在死盯著自己的胳膊發呆。
慢慢的把胳膊放下來,希靈想這老侯若是個思想老派的人,看了自己這個舉動,大概要以為自己是輕狂放蕩的女人呢!
當天晚上,老侯在家裡大擺筵席,給陸克淵接風,家裡幾名最貌美伶俐的姨太太,也得了許可、出席作陪。老侯先把陸克淵摁到了上首坐下,又很紳士派的一拉椅子:“來,來,嫂子請坐。”
希靈在陸克淵身邊坐下了,老侯讓一名年紀最小的姨太太陪在希靈身邊,又大聲笑道:“大哥,不是我說,你真有福氣,前年我上天津看你,你還是光棍一條,我以為你是要把光棍打到底,哪知道你不聲不響,娶了這麼好的一位嫂夫人。看了嫂子再看我身邊這幾個,那都沒法瞅了!”然後他對著小姨太太一抬下巴:“看啥呢?給咱嫂子倒酒哇!”
陸克淵含笑不語,眼看小姨太太已經給希靈倒了半杯酒,他才伸手一抬瓶口:“多謝,這些就夠她喝的了,她沒什麼酒量。”
老侯說道:“醉了就回屋睡覺,橫豎都是在自己家。是吧嫂子?”
希靈微笑低頭:“侯大哥別笑話我了,這半杯酒,我都喝不下。”
老侯立刻轉向陸克淵:“嫂子真不能喝啊?”
陸克淵笑了一下:“她小孩子,能喝什麼?”
老侯立刻點頭:“這話是真的,咱們嫂子……真年輕!”
陸克淵看了希靈一眼,然後莫測高深的又是一笑。
老侯談笑風生,和陸克淵痛飲了一場,然後大醉不醒。
陸克淵走路也打了晃,扶著希靈回房睡覺。一夜過後,陸克淵宿醉未醒,希靈卻是早早的出了房門,想要看看外面冷到了什麼程度——若是冷得太快,她就得准備添置冬衣了。
結果她剛走到大門外的台階上,老侯從外面回了來,一看她就笑了:“嫂子,起得這麼早?”
希靈向他點頭一笑,做了個端莊的樣子:“侯大哥,早。”
老侯走到她身邊停了住,轉身也和她一起向遠望:“我喊你嫂子,你叫我大哥,聽著有點不對勁。要不然……”
他扭頭對著希靈嘻嘻一笑:“你往後叫我英俊就行。”
“噯喲——”希靈拿腔作調:“那怎麼好意思呢?”
“嘿嘿嘿,我本來就叫侯英俊,你叫我名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希靈微微一笑,在心裡作了答復:“我是怕你不好意思。”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7:33
第三十七章 朋友(三)
希靈就覺得那侯英俊的眼睛裡有賊光,不是個偷東西的賊,是個偷人的賊。但是很奇異的,她心裡安然得很,也不惱怒,更不自得,像是一棵樹有了根,性情都跟著變得扎實平定了,不是當初的浮木,一點風浪都能把她卷成三丈高。
我是樹,我有我的根,你風吹雲流鳥鳴雨敲,都是你的事情,隨你怎麼鬧,我這裡穩穩當當的不動搖。
她的根,當然就是陸克淵。
她忽然又想起當年做學生的時候,不知道聽誰講故事,說人本是有兩個腦袋四條手臂的,是被什麼神仙劈了開,成了一男一女,所以男男女女就要一個配一個,配成了雙,才算完全的人。她原來對這故事是嗤之以鼻的,直到此時此刻,才覺著故事裡其實真藏了道理。這道理,光天化日歡聲笑語的時候是體會不出的,非得到了天寒地凍夜深人靜的時候,兩人躺在一個熱被窩裡,我抱著你,你摟著我,才能承認那道理的存在。
希靈不把侯英俊往心上放,但是強行管著自己的眼和嘴,也不得罪他。她不進門,侯英俊也不進門,狀似無意的閒談,問希靈多大了,家是哪兒的,什麼時候跟的陸大哥……雲雲。
希靈為了讓他死心,故意把自己那歷史說得十分簡單清白——做姑娘的時候就認識陸克淵了,後來家窮,念不起書,干脆就嫁進了陸家。就這些,沒了。
侯英俊連連點頭,同時斜眼瞟著她,她說的這一席話,他有一大半都不相信。窮丫頭片子是什麼模樣,他是知道的,雖說窮不掩丑俊,但再俊的窮丫頭,也不會在短時間內脫胎換骨,換上這麼一身洋氣派。目光掃過希靈一絲不亂的卷發和亮晶晶的紅嘴唇,他有點疑惑,因為一時間看不出她的真實路數。
“那天聽說你是陸大哥的媳婦,真把我嚇了一跳!”他哈哈笑道:“陸大哥太占便宜了,我當時還以為他把他閨女帶來了呢!”
希靈微笑了:“我倒是不怕你誇我年輕。”
“沒誇,真年輕,一看就是個小姑娘。我說小嫂子啊,你看上陸大哥哪兒了?”
希靈睜大眼睛,做了個十分擅長的無辜表情:“他長得多好呀!”
侯英俊張了嘴,愣了一下:“啊……是,陸大哥那個……一表人才的。”
希靈立刻連連點頭:“對啊對啊!我總說啊,要是他再年輕十歲,我就巴結不上了!”
說到這裡,她自己格格的笑上了,一邊笑一邊又說:“我在這兒自賣自誇,讓侯大哥見笑了。外頭風冷,我進去瞧瞧他醒了沒有,侯大哥也快進屋吧!這樓裡真暖和!”
說完這話,她蹦蹦跳跳的率先轉身進了去,侯英俊無法,只得也跟了上,又因他不便和希靈一起去瞻仰陸克淵的睡態,故而不得不獨自進入客廳,一邊走一邊又“嗐”的歎了一聲。
希靈跑進了臥室裡,先把手放到暖氣管子上暖了暖,然後把手伸進被窩裡,在陸克淵的身上摸了幾把。陸克淵被她摸醒了,睜開眼睛看她,這一夜大概是睡足了,他的眼珠上消退了紅血絲,又變得黑白分明。
希靈把侯英俊拋到了腦後,抬手將卷發撩到耳後,她俯身在他臉上“梆”的親了一口:“還不起?”
陸克淵抿嘴一笑,閉了眼搖搖頭。希靈不干了,掀了棉被攙他拽他,陸克淵先是東倒西歪的隨她胡鬧,忽然伸手一扯棉被,他一棉被將希靈罩了住。然後連被帶人的一起抱住了,陸克淵跳下床原地轉了幾個圈子,懷中這一大團棉被中,就傳出了希靈悶聲悶氣的尖叫:“救命啊……不敢啦……”
陸克淵看准了,把這一大團輕輕巧巧的掄到了柔軟的大床上。棉被一時間沒動靜,他走近了想要細瞧,結果就在這一瞬間,希靈“忽”的坐了起來,從棉被中露出了滿頭亂蓬蓬的卷發,和一張紅彤彤的小臉蛋。
陸克淵向後一退:“嚇我一跳。”
希靈快樂的嚷道:“你先嚇我的!”
陸克淵當即伸手抓了棉被兩角:“敢和我強嘴?”
希靈慌忙從棉被下方溜了出去,沖到門前握住門把手,她剛想回敬一句厲害的,然後開了門撒丫子就逃,可是忽然想到這是在侯家做客,自己不好嘻嘻哈哈的瘋鬧,這才只對著陸克淵一吐舌頭,做了個齜牙咧嘴的鬼臉。做完了鬼臉,她還在呼哧呼哧的喘——為了“玩”而付出這麼大的力氣,這對她來講,也是生平第一次。
陸克淵笑著指了指她,表示威脅,然後進了浴室要洗漱。浴室裡沒了希靈,他才發現自己方才竟然忘了歲數,差一點就要和希靈你追我趕了。
“自從跟了你——”他推開浴室房門,一邊對著鏡子刮臉,一邊說道:“我是返老還童了。”
希靈倚著門框看他,他此刻是半臉的肥皂沫,像是半臉雪白的絡腮胡子,於是希靈說道:“真想看看你胡子雪白的模樣。”
陸克淵在水龍頭下沖了沖剃刀,然後一邊用毛巾擦著泡沫,一邊對著鏡中的希靈問道:“看完了就跑?”
希靈轉身背靠了門框:“我才不跑,我還沒看夠呢!”
陸克淵回了頭:“白胡子老頭也好看?”
“好看!”
陸克淵笑了:“我應該早二十年遇見你。”
“為什麼?”
“我年輕的時候,的確是個精神小伙子。”
“我才不要毛頭小子。”
“為什麼?”
“我只喜歡現在的你。”
陸克淵不問了,轉向鏡子吹了一聲口哨,然後開始低頭撩水洗臉。希靈走過去,為他把睡衣領子向內掖了掖,然後主動的走回臥室,開始疊被。
午飯時間,侯英俊再次出場。
這回他沒多看希靈——他是等著晚飯時,和陸克淵喝了幾口小酒之後,才又開始看的。人各有愛,他就覺得希靈這個模樣挺招人愛。他久想討個摩登的小姑娘,但是機緣不巧,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在他這裡,摩登與俊俏一直是平行,不是摩而丑,就是俊而土,逼得他簡直想上哈爾濱買個白俄娘們兒回來,可又怕白俄娘們兒剽悍,並且一身毛,自己會招架不住。
希靈吃到一半,抬眼笑著去看陸克淵,大黑眼珠裡閃著水光與星光,眼皮略一動,睫毛就是一忽閃。侯英俊看得入迷,一邊看一邊舉杯喝酒,結果把一杯酒全灌進了領子裡,褲腰都濕了。
“啊呀……”他不好意思了,紅著臉自我解嘲:“醉了。”
陸克淵笑道:“老侯,一天不見,你退步了啊!”
侯英俊有些尷尬,要來一條毛巾,掀起上衣擦了擦前胸:“退步?開玩笑,咱們繼續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7:54
第三十八章 疑雲(一)
陸克淵又和侯英俊豪飲了一場,然而夜裡和希靈同床共枕了,他卻是並沒有像昨夜那樣酩酊大醉。
希靈枕著他的胳膊,雖然是住在陌生人的家裡,可因為身邊躺著他,便也能覺出溫馨來:“今天怎麼學精明了,沒往醉裡喝?”
陸克淵答道:“昨天的確是喝得太多了——有日子沒喝酒了,昨天的酒又好,忍不住,就喝了個爛醉。”
希靈翻身面對了他,伸手去捏他的鼻子尖:“你還饞酒啊?那咱們在那公寓裡住的時候,你怎麼不買來喝?”
“我這麼會過日子,能花自己的錢買酒嗎?”
希靈低低的笑出了聲:“不要臉,專等著到別人家裡解饞呀?”
陸克淵也跟著她無聲的發笑,笑過之後才答道:“昨晚我料准了是肯定沒事,才敢放開了喝。要不然,喝酒誤事,我也不敢。”
希靈把臉埋進他的懷裡,悶悶的又道:“我們要在這兒住多久啊?住到過年?”
陸克淵抬手拍了拍她的後背:“想天津啦?還是在這兒住得不舒服?”
“那當然是沒有自己家自在。”
陸克淵把她往懷裡用力摟了摟:“我心裡有數。”
陸克淵說完這話的第二天,便和希靈一同出門,去郵局往天津發了一封電報。希靈寸步不離的跟著他,用戴著毛線手套的手捂了耳朵,她凍得流了鼻涕。初冬時節她不穿棉褲,腿上只裹著一層又緊又厚的羊毛襪,穿著小皮靴的兩只腳站不住,不是來回的跺,就是互相的磕打。
陸克淵出了郵局,領著她等洋車。敞開大衣把她裹進懷裡,他又掏出手帕,擰干淨了她的鼻子。
“怎麼忽然就這麼冷了啊?”希靈打著哆嗦問道:“才一天沒出門,就入冬了?”
陸克淵抬手攔住了一輛過路的洋車,然後脫了大衣把希靈一裹。希靈糊裡糊塗的跟著他上了洋車,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是蜷縮著坐在了陸克淵的大腿上。
“你要凍死呀?”她掙扎著對陸克淵叫。
陸克淵只剩了一身西裝,但是身體好,並沒有畏縮的姿態,只說:“不冷,一會兒就到。”
說完這話,他摟著希靈的雙臂忽然緊了一下,希靈莫名其妙的抬頭看他,又順著他的目光扭過頭,看到了路邊站著的兩名青年。
兩名青年全都是不好不壞的衣著,帽子壓得很低,不露眉眼。希靈望過去,其中一名青年轉身背對了她,順便遮擋了另一名青年的身形。
希靈立刻扭過臉又望向了陸克淵,陸克淵微微低頭把嘴唇湊到她的耳邊,輕聲說道:“沒事,光天化日,他們也不敢動手。”
希靈登時圓睜了眼睛:“真是?”
陸克淵答道:“不確定,但是有嫌疑。我們進郵局的時候,他們兩個就在外面站著,咱們出來了,他們還是沒走,而且一直在瞄著咱們。”
希靈想了想,忽然問道:“那個老侯能不能幫忙?”
陸克淵輕輕一搖頭:“不好說。”
陸克淵和希靈回到了侯宅,大概是到了年末歲尾的時節,侯英俊把手頭的生意一樣一樣了結,預備著收工過年,所以希靈和陸克淵對他是抬頭不見低頭見,難得看他出門。陸克淵到家之後,和他做了一番懇切的談話,讓他查一查近來道上的動向,侯英俊眼神誠摯,滿口答應,又說:“大哥,你別說麻煩不麻煩的話,只要你用得上兄弟,你發句話就成!原來你在天津的時候,你幫過我多少忙啊!現在總算輪到兄弟能為你出把力氣了,你要是再客氣,那就是看不起我!”
陸克淵微笑不語,侯英俊見狀,便越發的表了一番忠心。而在他口沫橫飛侃侃而談之際,希靈在房裡洗了把臉換了身衣裳,已經用一杯熱水讓自己暖和了起來。
陸克淵有心事,她也有心事。她絕不以好人自居,但她知道好人是什麼樣子。現在仇人追到家門口了,她不能不變得敏感多疑。
侯英俊靠得住嗎?她不敢說,甚至根本就認為他是靠不住。俗話說得好,朋友妻、不可戲,只要自己在名義上是他的大嫂,他若是個正經人,若是心裡對陸克淵有畏懼,就該對自己規規矩矩。
當然,他對她那眉飛色舞的一場場表演,她還沒有向陸克淵匯報。先不必講,她想,等到自己真把那人看透了,再說。
從這天起,希靈依然是對侯英俊不假辭色,但是和侯英俊的小姨太太玩成了伙伴。小姨太太名叫九香,才十五歲,希靈對她冷眼旁觀,看她其實還是個孩子。和人做長久的朋友,她沒有信心,可是迅速和人打成一片,她卻是有方法的。笑瞇瞇的和九香搭了幾次話,誇了幾次九香的頭發和衣裳,九香就和她親熱起來了。
她常去九香的屋子裡玩,而且去的時候,偏要讓侯英俊也瞧見。果然,侯英俊開始搭訕著加入她們的談話。
九香沒有城府,狗肚子裝不了二兩香油,侯英俊給她買了一串珍珠項鏈,她立刻就向希靈展示了一番。當著侯英俊的面,希靈戀戀的伸手摸過一顆顆珍珠,笑著贊道:“真好看,和你那件藕荷衫子正配。”
九香歡喜得蹦蹦跳跳,侯英俊在一旁已經賴了許久,這時便忽然說道:“你看你就知道說,倒是也給嫂子弄點兒吃喝呀!去,把家裡那最好的茶葉拿出來,給嫂子沏一壺去!”
一句話把九香支使走了,侯英俊向前邁了一步,聲音驟然柔軟了許多:“嫂子也覺得這項鏈好?正巧,那家店裡還有一掛,和這個一模一樣的,我下午就把它買回來,嫂子拿去帶著玩吧!”
希靈不看他,只一搖頭:“我不要。我原來也有一掛珍珠項鏈的,珠子比這個還大,可惜丟在天津沒帶出來,現在八成都不知道被誰偷去了。”
“那些個東西,沒了再買就是了。”
希靈又搖了頭,臉上有了沮喪顏色:“你說得容易,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哪兒還有閒錢買那個?”
“大哥沒錢,我有錢呀!”
希靈這回看了她一眼:“我哪能讓你給我花錢?”
侯英俊樂了:“嫂子,你看你這就生分了,我怎麼就不能給你花錢了?我花錢表表我自己的心意,有什麼不行的?除非是你看不起我,不要我這心意!”
希靈一撅嘴,做了個天真的姿態:“那我也不要,你陸大哥,不許我要別人的東西。”
侯英俊向前逼近:“沒事兒,你不說,我也不說,不讓他知道不就成了?難道——”他樂得牙花子都露了出來:“嫂子還怕兄弟我這張嘴不嚴實嗎?”
希靈一起身,什麼也沒說,直接就推門跑了。
希靈告訴陸克淵:“姓侯的不是好東西,他正打我的主意呢!”
陸克淵不急不惱,靜聽著希靈講述了前因後果。聽完之後他一點頭,只說:“我明白了。”
希靈推了他一下:“哎,臭老頭子,你不吃醋呀?”
陸克淵這回一搖頭:“不吃醋,我知道你心裡只裝了我一個。”
“不怕我讓他占了便宜去?”
“那是他自尋死路,我都不敢占你的便宜。”
“那你就還是這麼住下去?什麼都不管?”
“我有那麼老糊塗嗎?”
“那你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你等著瞧吧!我從天津叫來了幾個人,還是得想法子回去,總在大連呆著哪行。”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8:04
第三十八章 疑雲(二)
臘月時節,天津來人了。
來的這人,人稱八爺,鞍前馬後的跟了陸克淵許多年。在陸克淵身邊,他先前甜頭沒少吃,如今苦頭也沒少嘗,原本是個胖子,如今不過是幾個月的工夫,他生生煎熬出了一副苗條身材。
八爺告訴陸克淵,說天津衛現在已經亂套了,臭魚爛蝦們這一回乘風破浪,全盯著他們殺了過來。碼頭和買賣,讓人搶的搶砸的砸,這要是再這麼撒手不管下去,要不了多久,陸克淵的字號就要連粒渣子都不剩了。
陸克淵聽了這話,卻是問道:“白子灝現在忙什麼呢?”
八爺答道:“他家的宅子不是讓火燒光了嗎?他派人把那片地方清理出來,說是明年要重新蓋新的。”
陸克淵點了點頭,又問:“他還有別的舉動嗎?”
八爺搖了搖頭:“那就不知道了。他和咱們走的不是一條路。”
陸克淵把這話琢磨了一番,深以為然。白子灝的確和他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他們是混混,而白子灝目前更像是活躍在軍政兩屆的一名皮條客。白大帥留給他的人脈,這回被他一條條的發掘出來攥在了手裡,他少了半截腿,腦子反倒開了竅,有些心術和智慧了。
“虞嘉棠呢?”他又問。
八爺這回一拍大腿:“你說那個虞司令啊?他不知道得罪了誰,讓人下了毒,現在都不知道死活了!還有人說是咱們干的。”
陸克淵沉吟了片刻,然後說道:“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正好還能嚇唬嚇唬白子灝。其余的兄弟怎麼樣?”
“東躲西藏的混日子唄!大哥,你趕緊回去吧!這縮頭烏龜的日子,兄弟幾個可真是過夠了!”
這話不用八爺說,陸克淵也是歸心似箭,但是心裡越著急,行動上越要穩當,他一句一句的把話說給八爺聽,教他回去之後如何說如何做。他先說一遍,八爺又一字不差的重復了一遍,然後當天晚上就趕回天津去了。
八爺剛走,侯英俊又來向他作了報告,表示陸克淵不必擔心外面那些賊眉鼠眼之輩,憑他侯某人的勢力,他不開大門,連只飛蟲都甭想溜進來。
陸克淵連連點頭,及至回到房內見了希靈,他說:“等老八那邊一有消息,咱們就回天津去。”
“你也著急了?”
陸克淵笑著搖了搖頭:“唉,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然後抬頭看著希靈,他笑微微的又道:“後悔了,應該娶個丑媳婦的,丑妻近地家中寶。”
希靈聽了這話,心裡很高興,忍不住就望向梳妝鏡照了照。陸克淵一誇她,她看自己容光煥發,果然像是出落了一般,氣色比先前好看了許多。
於是她美滋滋的說:“後悔也晚啦!”
希靈相信陸克淵有重返天津的實力,但是除了陸克淵,她是誰都不信。她也並沒有把滿肚子的話全倒給陸克淵聽,陸克淵允許她有心事,橫豎她那心裡裝的真是只有“事”,而非人。
侯英俊近來對她是日益的黏糊了,大概是看她並沒有向陸克淵打小報告,便以為她心中也對自己有幾分鍾情。當然,論年紀,他比陸克淵年輕不少;論財產,他起碼是比現在的陸克淵強;至於相貌——他一直認為自己人如其名,真挺英俊。憑著自己這一身的風流勁兒,他想自己再加把力氣,不怕這位摩登小娘子不動心。
希靈對於陸克淵之外的男人,既不感興趣,也不對他們抱有希望,侯英俊是好是壞,她全然不往心裡放。只是這幾天侯英俊對她的攻勢明顯加了緊,只要是在沒人時看見她,必要笑出滿口的牙花子來,她心裡就犯了嘀咕。
這一天,侯英俊買回了兩件貂皮大衣,一件給九香,另一件更昂貴一點,送給了希靈。當著陸克淵的面,他說這是九香的意思,是她們小姐妹兩個感情好;及至陸克淵不在眼前了,他嘻嘻的笑問:“嫂子,那大衣的尺寸,是我估摸著定的,看你穿著挺合身,可見我這裡眼力還不錯,一估一個准。”
希靈沒法子再裝傻充愣了,索性也笑了笑:“你干嘛成天拿眼睛估量我?”
“咱們年紀差不多,和哥哥妹妹是一樣的,我做哥哥的,能不多關照關照咱妹妹嗎?”
希靈依然笑著:“呸!誰是你妹妹,我是你嫂子!”
侯英俊笑得眉毛快要飛出額頭:“叫嫂子都把你叫老了,我還是樂意讓你當我的小妹子!”
希靈笑了一聲,隨即卻是收斂喜容,露出了一點憂色:“你——你就知道和我胡鬧,萬一讓你大哥知道了,你是可以不怕,可你也不想想我。他那麼厲害一個人,我怎麼敢——”
說到這裡,她轉身要走。侯英俊慌忙邁出幾大步,攔在了她的面前:“妹子,別怕,從今往後,我侯某人便是你的靠山!只要你真心待我,我對你絕無二心!”
希靈後退一步,怯生生的搖頭:“你別拿話哄我了,我不信,我更不敢。我已經是他的人了,英俊哥,咱們有緣無分,你來晚了。”
說完這話,她從侯英俊的身邊鑽出門去,扭扭答答的跑進了走廊。侯英俊扭頭望著她的背影,只覺心癢難搔,恨不得把手從嗓子眼裡伸進去,狠狠的撓一把。
希靈暗笑著跑回房內,笑過之後,她走到窗前向外望,卻又想道:“姓侯的敢調戲我,分明是不怕得罪他啊!怎麼,難道姓侯的心裡早有了底,不打算讓他和我回天津了?”
一張臉漸漸恢復了沒有表情的冷漠模樣,希靈把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真可惜,她想,自己的得力干將一個也沒有帶過來,導致自己如今好像掉進了井裡一般,一點秘密的消息也得不到。
到了夜裡,她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訴了陸克淵。陸克淵聽了,並不驚訝,耳語著對她說道:“我也想到了。”
希靈睜大了眼睛看他:“那怎麼辦?要不然,咱們還是走?自己找個小房子,先藏起來過冬?”
陸克淵答道:“咱們只要一出侯家的大門,立刻就會被人跟上。侯英俊不想讓我在他家裡出事,怕惹麻煩,但他現在惦記上了你這只小騷狐狸,怕是就要等不及了。”
這句話說完,他忽然翻身壓到了希靈身上。希靈在黑暗中伸手推他:“你下去,你說誰是小騷狐狸?”
話音落下,她只覺身上一涼,是兩人的棉被離了身,自己的睡袍也被掀了開。陸克淵鑽進了她得睡袍裡,她聽見他喘息著說道:“小狐狸,讓我聞聞你有多騷!”
希靈一哆嗦,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他一口噙了住。
兩人像是偷歡,全都壓抑著聲音和呼吸。希靈暈頭轉向的被陸克淵抱了起來,雙腿緊緊盤上了他的腰,她發現他竟是起身帶著自己走到了窗前。將沉重的窗簾拉開一線,陸克淵隨即把她壓在了窗台上。
一線月光射進來,希靈抬手一擋眼睛:“老、老不要臉……”
身下還胡亂墊著一層窗簾,窗簾很滑,讓她順著陸克淵的力道上下起伏,沒了自己的立場。希靈快樂而眩暈的微笑,忽然又說:“月亮全看見了!”
陸克淵探頭堵住了她的嘴,親吻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喘息著說道:“算它今天開了眼。再換個花樣給它瞧瞧?”
說完這話,他像擺弄一個小玩意似的,把希靈抱起來翻了個身。從後方將希靈摟進懷裡,他惡狠狠的向前一挺身,挺出了希靈細細的一聲呻吟。希靈回過頭,正要對陸克淵說話,然而就在此刻,她忽然聽到了遠方一串輕不可聞的腳步聲。
她的感官是很敏銳的,堪稱是異於常人,她認為自己聽見了,那就一定是聽見了!
作者:
ViolaKMK
時間:
2015-3-18 18:08:14
第三十八章 疑雲(三)
希靈一回頭,陸克淵的動作也隨之停了——本質上,他們是一類的動物,都敏感,都警覺。
希靈背過手推了陸克淵一下,陸克淵抽身而出抱下希靈,兩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隨即一言不發的各自去抓衣服。陸克淵提起褲子系好了腰帶,赤膊從枕頭下摸出了手槍。希靈這時蹲到了他的腳下,摸著黑給他系緊了鞋帶。然後起身抱起床尾那一大團衣服,她騰出一只手,飛快的給自己系紐扣。
腳步聲越走越近了,一串的腳步聲也漸漸變成了一人的腳步聲。屋中的一線月光成了他們僅有的光源,陸克淵向希靈遞了個眼色,又伸手一指她的腳下。
希靈會意了,當即是高抬腿輕落步,以最輕和最大的步伐,幾步邁到了陸克淵的身後。
就在此刻,房門被人從外面敲響了。侯英俊的聲音響起來:“陸大哥?睡了嗎?”
陸克淵不言語。
侯英俊停了片刻,再次敲門,又喊:“陸大哥?”
陸克淵依舊是不言語。
侯英俊加大了敲門的力度:“陸大哥啊!你醒醒,我有句話要和你講,你開開門!”
陸克淵扭過頭給了希靈一個側影,豎起一根食指到唇邊,做了個“噓”的口型。然後慢慢的向後退到床邊,他聲音低而含糊的開了口:“老侯,有話明天說,我忙著呢!”
門外的侯英俊答了腔:“我耽誤不了你幾分鍾,就是幾句話的事兒。”
陸克淵露出了不耐煩的語氣:“我他媽——我他媽正跟你嫂子忙著呢!你等我忙完了再說!”
侯英俊顯然是明白了,干巴巴的笑了一聲:“啊,那我過一會兒再來!”
陸克淵無聲無息的走回了門旁,房內房外一起靜了一瞬。
下一秒,希靈只聽見轟然一聲響,房門被人從外面生生撞開了!
幾個人影一擁而入,舉著手槍直奔了大床,就在此刻,門後陰影處的陸克淵開了火。接連三槍打倒了床前的三個人,他一手持槍轉向門外,一邊飛快的退到床前,對著地上的一把手槍猛踢了一腳。手槍滴溜溜的飛到了希靈腳下,希靈當即撿起手槍——這回她一手抱著一大團衣服,另一只手效仿夫君,也把手槍舉起來了。
陸克淵不停留,一邊開槍一邊向外疾行。希靈跟在他身後,第一次發現他真的是個亡命徒!他眉不皺眼不眨,就這麼頂著外頭的槍口向前沖。忽然肩膀向旁一歪,一朵血花在他的手臂上爆炸盛開,可他像不知道疼似的,一個轉身就把要跑的侯英俊扯進了懷裡。
後背這回靠了走廊牆壁,他一手掐著侯英俊的脖子,一手把槍口頂上了侯英俊的太陽穴。希靈不用人教,也學著他背靠牆壁,不露破綻。
侯英俊恐慌了,帶著哭腔喊道:“你們都退下,都滾蛋!陸大哥,陸大哥你饒我一回,我不是故意的,是他們逼我,他們說我不幫他們把你抓住,他們就要在天津截我的貨。”
陸克淵完全的不理會,單是帶著侯英俊一點一點的向旁挪。侯英俊看自己身邊這幫家伙完全沒有滾蛋的意思,不禁歇斯底裡的又喊:“我不跟你們合作了,那貨我不要了,幾位爺爺們趕緊給我走吧!我為了你們,把腦袋都押上了!”
這話說完,一條手臂忽然從他眼前斜斜的伸出。緊接著一聲暴雷貼著他的鼻尖響起,周圍的人也跟著一起嚇了一跳。
是希靈向遠處開了一槍。
她對槍是不甚了解的,只看陸克淵擺弄過槍,有一點常識,並沒有經驗。一槍開出去,她心裡有了數,甚至還看出這手槍是自動手槍,一粒子彈打出去,下一粒子彈會自己上膛。
抬眼環視了眾人,她收回手槍,把槍口緩緩頂上了侯英俊的軟肋。
“除非有人能一槍打死我們兩個……”她冷森森的告訴侯英俊:“否則,你就等著給我們陪葬吧!”
侯英俊這回對她是一絲一毫的綺念都沒有了,只是不明白本來應該很簡單的一件事情,為什麼會發展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撞門進去把陸克淵亂槍打死,難道不應該是很簡單的嗎?
樓裡的人都出來了,出來了之後又紛紛的退到了最遠處,沒有人敢輕舉妄動。陸克淵帶著侯英俊繼續向大門挪,後背也始終貼著牆壁,因為這些人不是侯英俊的手下,他怕也許這些家伙殺人心切,會索性把侯英俊犧牲掉。
一點一點的,他和希靈真挪到了大門口。
這個時候,他不動了,只說:“去,讓人把你的汽車開過來!”
侯英俊已經變成了破鑼嗓子,走腔變調的大喊:“來人!開車,給我開——車——呀——”
喊到最後,變成了一聲嚎啕。
汽車果然就被汽車夫開過來了,侯英俊聽見身後門外的汽車喇叭響,哆嗦著說道:“陸大哥,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也是被逼無奈,饒我這一回吧!那汽車你開去,我不要了。”
陸克淵紋絲不動,聲音很穩也能冷,甚至有一點柔和:“單有汽車也不行啊,你不會讓大哥我拿汽車當飯吃吧?”
侯英俊涕淚滂沱的哭道:“對對對,來人,把咱家的錢全拿出來,還有九香你那五個鑽石戒子,都拿出來給陸大哥帶上——他媽的快去拿呀!我求你們了我的祖宗,你們快去拿好不好呀?”
這個時候,起碼侯家的人,是沒有人敢不聽話的了。慌裡慌張的將能找到現款裝好了扔進汽車裡,陸克淵這時又說了話:“兄弟,再麻煩你一趟,你開汽車,送我倆走。”
侯英俊大驚:“啊?我也不會開汽車啊!”
陸克淵輕聲說道:“沒關系,我教你。”
赤著膊流著血,陸克淵像是既不知道疼也不知道冷,就這麼生拉硬拽的把侯英俊推上了汽車。
希靈上車之前,示威似的看了樓內眾人一眼,然後鑽進汽車,在後排座位上躺了下來,只把握槍的右手舉起,隔著車座瞄准了侯英俊的後腦勺——這是告訴外面的人,誰敢對著汽車打冷槍,那麼她不死,她照舊還是能打爆侯英俊的腦袋。
侯英俊沒敢真向陸克淵討教駕駛技術,汽車晃晃悠悠的發動了,他一邊顫抖,一邊把汽車開出大門,上了大街。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