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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心寵 -【紅顏書】《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8 00:04:43     標題: 心寵 -【紅顏書】《全文完》

心寵 - 紅顏書

江永女書:紅顏書,於女子之間相傳,為男人看不懂的文字。

她是前朝大順王朝的昌平公主,
父皇臨終前將振興大順的寶藏繪於藏寶圖內,
並命她以紅顏書書寫,誰知南逃時她卻被清軍擄走,
長相平凡的她得到福晉「青睞」的挑去伺候貝勒爺,
從此成了他的貼身丫鬟,只是她沒想到丫鬟這麼難當,
貝勒他誤把水痘當天花時,是她不畏死的守在床旁照顧;
他和福晉床頭吵床尾不和時,也是她這炮灰去充當和事佬,
她的付出終於讓他動了情,讓他不惜將福晉給晾在一旁,
就見堂堂貝勒捲衣袖的為她蓋竹樓,做盡討她歡心的事,
原以為幸福就在眼前,讓她為了他可拋開國仇家恨,
豈料他的愛卻引來殺機,鬼門關走了好幾圈回來後,
卻得知他竟在初初見面時早已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所有的甜言蜜語和柔情關懷,是包裹著糖衣的毒藥,
全都只是為了奪取她手中的藏寶圖……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8 00:05:10

楔子

  菱形的文字,傾斜的角度,字體娟細秀麗,看似漢字,卻不解其意,如同天書。

  豆黃的燈光下,盤雲姿一筆一劃,直到劃上最後一個句點,靜靜看著墨跡漸漸滲紙,直至乾透。

  「這就是江永女書?」

  楚若水從旁細看,微微輕歎。

  「世間原來還有這樣的文字……」

  「江永女書,是我們瑤族女子獨創的文字,母女、姊妹之間,代代相傳,是世上惟一一種男子不識的文字。」盤雲姿沈靜答道。

  「如此有趣?」若水莞爾。

  「妹妹,今天我就把這江永女書傳教於妳,妳雖不是我們瑤族女子,可同為父皇義女,應該不算破戒。」她忽然道。

  「我?」若水大為意外,「為何?」

  「因為……」她不由得聲音中有一絲哽咽,「妳也知道,如今我大順王朝風雨飄搖,父皇為備不測,已將他多年來積存的一批財寶置於深山之中,並繪製了藏寶圖一幅,交予我們兩人保管。」

  「姊姊是說—這藏寶圖上的文字,父皇打算用江永女書書寫?」若水立刻領悟。

  「沒錯,」盤雲姿點點頭,「如此一來,就算遭遇意外,藏寶圖被前明餘黨或者滿人韃子奪去,他們也不識得。」

  「我明白了,」楚若水鄭重頷首,「姊姊,我會用心學的。」

  這一年,永昌二年,吳三桂引清軍入關,剛剛建立不久的大順王朝瞬間覆滅。父皇李自成帶著她逃出京城,節節潰敗,一路南下。

  在逃亡途中,她們倆以江永女書書繪了一張藏寶圖,立下了此生最大的誓言,她們誓死保護這事關大順王朝東山再起的秘密。

  豈知,這個秘密帶給她們的命運,比預想中更加多舛……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8 00:05:29

第一章

  西院門緩緩敞開,一列婢女魚貫而入,在花蔭前站定。她們皆是一樣的裝扮,雙髻垂綹,藍色旗裝。

  盤雲姿垂著眼,置身於列隊之中,只有她知道自己平靜的外表下有著一顆忐忑的心。

  她一直盯著自己的衣角,艷陽下,藍色旗裝顯得異常純淨,恍若湖水。

  一個月前,她在向南逃難的路上與妹妹若水失散,遭遇四處擄掠的清軍,最後被帶到了這裡——舒澤貝勒府。

  她看到了許多同樣與家人失散的女子,她們就像清軍入關後犒賞自己的戰利品,被分配到王侯將相的府中,或做奴婢,或做小妾。

  這樣的場面,對她而言並不稀奇,當年,義父李自成入京時,也曾如此。

  如今,思索義父為何敗北的原因,肆意擄掠,大概就是其中之一吧。

  滿人若繼續如此妄為,將來的某一日,也會失去天下。

  思緒一頓,盤雲姿微微澀笑,笑自己處於危難之際,卻還有閒情逸致為敵人煩憂。此刻,她該擔心的是自己的身份是否暴露,畢竟,若知她是大順王朝「昌平公主」,她定會被滿人折磨至死吧?

  不!她要活著,好好活著,為了義父交託的重責大任……

  「雲姊姊,妳也照照吧—」

  一片刺眼的陽光射入她的眼眸,讓她回過神來避開,這才發現一面小鏡子在她面前晃啊晃。

  說話的人名叫雪倩,與她一同被擄的漢人女子。

  「照鏡子?」盤雲姿不解其意。

  「聽說,今兒舒澤貝勒會回府,」她低聲道,「妳頭髮有點亂,該理一理。」

  「有什麼關係?」盤雲姿頗不以為然。

  「雲姊姊,妳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雪倩頗有含意的看她一眼,「若被看上,便能貼身伺候舒澤貝勒,日後有希望為妾,否則,要做一輩子的奴婢。」

  「妳想給舒澤貝勒做妾」盤雲姿覺得不可思議,「別忘了,他是滿人。妳的爹娘難道不是被滿人殺死的?」

  「那又有什麼關係?」雪倩苦澀笑答,「國亡了,爹娘不在了,我就不要活了嗎?相反,我還要活得更好!滿人到頭來會發現,這天下仍是咱們漢人的天下,因為漢人無所不在。」

  這算是苟且偷生,還是自我安慰?盤雲姿不知道。但雪倩這種苦中作樂的想法,卻讓她頗為欽佩。

  「我這兒有些胭脂,」雪倩從袖中偷偷拿出胭脂盒,「來,往唇上抹一點,會顯得漂亮些。」

  「我相貌平凡,斷不會被看上。」她很有自知之明,「雪妹妹,妳自己留著吧,別浪費了……」

  「誰在說話」引領她們的岱嬤嬤聽到耳語,大聲喝斥,「肅靜!肅靜!」

  兩人相視而笑,雪倩飛快地將胭脂在唇上一點,收起了胭脂盒與鏡子。

  這時,西廂正廳的屋簾一掀,步出一位明艷女子,衣裙上繡著繁繪,頭上頂著珠翠扁髻,腳下踏著花盆底鞋,一身正統滿族貴婦打扮。

  說是貴婦,其實不過十八、九歲模樣,神情中顯露刁蠻,掃視四周的目光亦帶著冰霜傲慢。

  「岱嬤嬤,」那名貴婦冷冷道,「人都在這兒了?」

  「回福晉的話,所有的漢女都在這兒了。」岱嬤嬤恭敬地回答。

  福晉?難道,她就是舒澤貝勒的妻子,玉福晉?

  早聽說這位福晉來歷不凡,是科爾沁草原的公主,當今滿清太后的侄女,看她那貴氣逼人的模樣,看得出絕非尋常百姓。

  「哼!」玉福晉微諷,「都說漢女狐媚,今日一見,果然個個都打扮得妖嬈多姿。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統統給我安份點兒,別以為有機會伺候貝勒爺,尾巴就能翹上天!這天下已不是妳們漢人的天下,這府中,也沒妳們撒野的地兒!」

  耳聞玉福晉是個醋罈子,府中凡有些姿色的婢女,皆被她視為眼中釘。

  「妳們都排整齊了,」岱嬤嬤高聲道,「把頭抬起來,讓福晉看個仔細。」

  眾漢女只得聽命,乖乖直視前方,等待自己的命運。

  玉福晉步下台階,瞪大眼睛,逐一審視面前的如花容顏。

  若說美麗,這些女子都是從俘虜中千挑萬選的,大多擁有幾分姿色。畢竟舒澤貝勒身為滿清攝政王多爾袞的親侄子,英勇善戰,素來得到朝廷重用,況且此次多爾袞有意要賞賜於他,所以擄獲的漢女,別人不敢與他相爭。

  盤雲姿覺得自己的容貌最最平凡,奇怪,當初怎麼會挑自己入府呢?或許是看上她的知書達禮吧。

  雖然她完全不願意被舒澤看中,卻希望借助貝勒府這塊安寧之地暫時藏身,再伺機而動。

  「以我看,這群漢女都不配留在貝勒爺身邊,」玉福晉逐一刁難,「一看就是紅顏禍水之相,統統趕出去!」

  「福晉——」岱嬤嬤從旁勸道,「這是王爺賞賜的,好歹也要挑上一、兩個,否則是犯上不敬……」

  「我知道了,我不是在努力找嗎?」玉福晉聞言不甘不願,歎一口氣,「若實在挑不出來,我也只能進宮向姑姑請罪了。」

  仗著有太后撐腰,她無所畏懼。忽然她停下腳步,就站在盤雲姿的面前。

  「妳叫什麼名字?」

  「福晉在跟我說話?」盤雲姿不由得一驚。

  「對啊,不然呢?」玉福晉輕笑,卻令人不敢輕忽。

  「奴婢……龐雲姿。」迫不得已,找個諧音,以蓋自己的真名。畢竟,「盤」這個姓氏,一聽就非漢人,容易暴露身份。

  「好,就是妳了!」玉福晉拍板定案。

  「我」她駭然,不敢相信。

  「對啊,妳容貌還算端正,氣質也算純良,不像那些狐狸精。由妳伺候貝勒爺,我可以放心。」玉福晉莞爾地回答。

  呵,是說她相貌太過平凡,舒澤一定看不上吧?

  盤雲姿在心中替她感到悲哀。用如此方法留住丈夫,能留住一世嗎?天下美貌女子如此之多,防不勝防,今天強行挽回一城,又有何用?

  「這……」連岱嬤嬤看了都覺得不妥。「福晉,還是再挑挑吧,我怕貝勒爺他……」

  「我說定下就定下了!」玉福晉惡狠狠地打斷,「從此以後,貝勒爺的飲食起居,就交給龐雲姿一人,她就代表我!」

  如此重話一出口,誰也不敢多說什麼。

  四下一片寂靜,眾漢女默默望向盤雲姿,皆露出羨慕的神態。雪倩微笑示意,似在恭喜。

  只有盤雲姿萬般忐忑。

  她只希望在此當個普通婢女,有個暫時棲身之地,不料,長相平庸的她竟被挑中,今後得貼身伺候舒澤!

  之前她躲,她藏,把一切埋得好好的,生怕滿人發現她的秘密,然而,卻忽然被推到眾目睽睽之下,她不確定自己的身份還能隱瞞多久。

  現在只盼舒澤貝勒是個傻瓜,不會在朝夕相處中察覺到她的異樣。

  然而,身為滿州第一聰慧的勇士,他怎麼可能是遲鈍之人?

  此刻,盤雲姿只能祈求上蒼庇佑相安無事,直至她找到若水,她的妹妹。

  盤雲姿記得,初見舒澤的夜晚,月亮特別圓,高掛在天邊,散發柔和的光澤。

  她隨岱嬤嬤緩緩向東廂走去,據說,舒澤獨自住在這裡,並不與妻子同房。

  當下她還覺得奇怪,認定他是個脾氣古怪的男子。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個男子會與她產生不同尋常的感情……

  推開房門,這裡一看就是間男子的居室,牆上掛著射日弓,榻上鋪著白虎毯,案上臥著凌雲劍,屏風一角立著不死鎧甲,可以說,此房無一處不顯示著陽剛之氣。

  此間的主人是否也如此番佈置一般,威猛陽剛?盤雲姿捧著茶水踏入門坎時,不禁這般想到。

  都說舒澤是滿蒙第一勇士,該不會面目猙獰、脾氣暴躁吧?

  她曾見過滿人殺戮的情況,那血淋淋的景象,是她畢生的惡夢。倘若舒澤也如那些禽獸一般,她恐怕活不到跟妹妹重逢的那一天了……

  「愣著幹什麼?」岱嬤嬤從旁叫喚,「貝勒爺就要回來了,快準備好熱毛巾供爺擦手洗臉!」

  盤雲姿連忙放下茶盞,將熱水注入銅盆,嚴陣以待。

  倏地,她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猜測定是舒澤到了,便垂眸立至牆角,屏住呼吸。

  「給貝勒爺請安——」岱嬤嬤笑意盈盈迎上前去,弓身行禮。

  「怎麼今兒個是嬤嬤親自伺候?」一名男子笑道,「小柔和小嬋呢?偷懶去了?」

  這聲音雖然低沉,卻十分醇厚動聽,鑽入盤雲姿耳中,像是飲了陳酒一般,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小柔和小嬋回鄉去了,」岱嬤嬤拉了拉盤雲姿,「這是雲兒,福晉特意挑來伺候貝勒爺的。」

  「雲兒?」男子一怔,「抬起頭來,讓我瞧瞧。」

  盤雲姿呼吸一窒,迫不得已,挺直身子抬起頭,目光剎那間與他相觸,心中劃過一陣詫異。

  舒澤,與她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他不似印象中滿州男子須粗獷的面孔,相反的,擁有一張極為清俊的臉,像極了漢人儒士。

  然而,他的身材卻很高大魁梧,健壯的肌肉鼓鼓的撐起衣衫,看來第一勇士之名並非虛言。

  這是她對舒澤的第一印象,無關心動,只是單純的觀感。

  「妳是福晉安排的吧?一看就知道。」舒澤看到她的相貌時,脫口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輕輕一笑,燦如曜日,比不笑時更具魅惑。

  這話是什麼意思?是在嫌棄她相貌平凡嗎?盤姿雲心中暗忖,看來,妻子的善妒,他早已深深有所體會。

  「好吧,」輕視的神情似乎表達了對她的不屑,卻沒有立刻將她拒於門外。「既然如此,就暫且留下。不過,我是個挑剔之人,就不知這丫頭能忍耐幾天。」

  「貝勒爺放心,這丫頭脾氣好得很呢,而且知書達禮,」岱嬤嬤在旁美言,「一定能稱您的意。」

  舒澤聽後並不言語,面向盤雲姿,將手一攤。

  這樣的舉動,讓她有些莫名,一時反應不過來。

  「快,替貝勒擦洗啊!」岱嬤嬤急道。

  原來是這樣的意思啊!盤雲姿連忙拿起浸過的濕毛巾,匆匆往舒澤的臉上、手上拭去。

  這是她第一次接觸男子的身體,隔著熱毛巾,卻可以感到不同於女子的結實與彈性。

  此時,她離他好近,連呼吸都可以聞見,令她不禁臉紅。

  「笨手笨腳的,不如柔兒。」舒澤嘲諷笑道,隨即一舉坐至榻上,將腳一伸。

  這一回,盤雲姿立刻領悟,是要她幫忙脫鞋。想也沒想,她便蹲下身去,扳他的靴。

  然而,靴子深長,她扳了又扳,卻文風不動,反倒弄得她滿頭大汗,微微喘氣。

  「妳是漢女?」舒澤突然問道。

  「回貝勒爺,她是。」岱嬤嬤急忙代答。

  「我問她,又沒問妳。」舒澤不悅地睨了岱嬤嬤一眼。

  「回貝勒爺,我是。」盤雲姿終於開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不那麼驚慌,「貝勒爺怎麼猜出來的?」

  「呵,還以為妳是啞巴呢。」舒澤莞爾,「我不僅能猜出妳是漢女,而且,想必從前家境不錯。」

  她雙眸一凝,難以置信他的直覺如此靈敏。的確,別說跟了義父之後沒受過什麼苦,從前在瑤寨的時候,她亦是頭人的女兒,從小到大,可謂養尊處優。

  「看妳這樣子,就像沒伺候過人。」他輕輕一攬,靴子輕鬆脫落,「連只鞋都搞不定。」

  「奴婢今後自當盡心學習,」說著,盤雲姿主動奉上茶盞,「貝勒爺請喝茶—」

  「難道沒人告訴過妳,我從不喝茶,回到家中,只飲水酒。」簡單幾句話,又將她打入尷尬的境地。

  「貝勒爺息怒,」岱嬤嬤已經雙腿發抖,「是老身教導不周,還請貝勒爺多給一次機會……」

  「哼!我知道,妳跟福晉是一夥的,」舒澤淡淡說道,「這些年來,有幾個丫鬟能在我身旁伺候上兩個月?稍微調教得得心應手些,就把人家打發回鄉,生怕我看上誰,是吧?」

  「老身不敢,都是福晉她……」岱嬤嬤嚇得差點跪地求饒。

  「妳回去告訴她,不要太過份!」舒澤淺笑的面龐忽然變了顏色,如陰雲布空,「這一次,我偏不給她面子!」

  「什麼意思?」岱嬤嬤一怔。

  「很簡單,眼前的這個人,哪兒來的妳帶回哪去,把柔兒和嬋兒給我找回來!」他的語氣中有種不怒自威的駭人氣勢。

  「貝勒爺,不可啊!」岱嬤嬤驚叫,「這班漢女是王爺所賜……」

  「回頭我親自向王爺請罪,難道王爺真會因為她們殺了我不成?」舒澤直言,毫無畏懼。

  「貝勒爺——」關鍵時刻,盤雲姿倏地跪下,朗聲道,「一切皆是奴婢的錯,還請貝勒爺不要趕我走,今後奴婢自當盡心學習,報答貝勒爺的收留大恩。」

  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應該是上蒼借給她的膽子,只希望這麼一跪,能改變他的心意。

  一旁的岱嬤嬤嚇呆了,因為沒料到她居然敢插嘴。舒澤亦是滿臉意外,微微側首睨著她。

  「哦?」他一挑眉,「妳很想留在這裡?為什麼?」她的舉動引起他的好奇心。

  「因為……倘若出府去,或許會淪落到更不堪的境地。所以不論多苦,我都願意,請貝勒爺給我機會。」她實話實說。

  沒錯,她害怕在他身邊可能有暴露身份的危險;可出府之後的際遇會如何,她亦無法預料。待在這裡,至少能夠衣食飽暖。而且,看他的模樣,不似殘暴魔頭。

  「妳這丫頭倒也坦白,」舒澤彷彿忽然對她有了興趣,上下打量她,「好,就給妳一次機會。起來吧。」

  「多謝貝勒爺!」她誠心誠意,深深叩首後站起身。

  「不過,本貝勒也得考量考量,妳適不適合待在這裡。十惡不赦之徒我倒不厭惡,最討厭就是愚笨之人!方才岱嬤嬤說妳有幾分聰慧,本貝勒就出道題考考妳。」他故意刁難,彷彿貓正逗弄著老鼠般。

  他當然得刁難她,否則她開口求情就把她留下,那他這貝勒爺也太沒面子了。

  「貝勒爺請說。」

  深吸一口氣,盤雲姿準備應戰。

  「妳看看那案幾上,擺放著什麼?」他隨手一指。

  盤雲姿抬眼望去,眸中一凝,「是……面具?」

  「沒錯,這個叫做大面,色澤深沉,五官猙獰,望之若鬼,」舒澤踱過去,將那面具拿在手中把玩,「妳能猜出,這個是做什麼用的嗎?」

  盤雲姿抿唇,此刻四周寂靜無聲,腦中思維卻飛速運轉。

  換作尋常思維,或許是兒時的玩具,或是裝飾房間之用,也或許是中元節時的避邪之物……但她感到事情絕非這麼簡單。

  一個大膽的想法倏地鑽入她的心中。依據這屋內的陽剛氣質,她猜到一個特別的答案。

  她該這樣說嗎?倘若自作聰明,會惹他生氣嗎?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但她決定放手一搏。

  「這大概是貝勒爺上戰場時用的——」她終於回答。

  「妳說什麼?」舒澤眉心一緊。

  「奴婢曾讀過一些閒書,據說北齊時代有一俊美男子,容貌白淨,比女子更加柔艷動人,然而他卻是一位文武雙全的名將。每一次,將上戰場時,他便以猙獰面具遮臉,以免敵人看到他的真實容貌不受威赫。他,就是歷史上鼎鼎大名的蘭陵王。」她從容應答,「奴婢猜想,貝勒爺也如他一般,因為容貌過於俊美,所以需要戴佩面具以振士氣吧。」

  言畢,舒澤良久不語,一旁的岱嬤嬤則雙腿顫抖,差點昏了過去。然而話一出口,盤雲姿的心中卻益發鎮定,從舒澤那深邃的雙眸,她似乎看到了答案。

  「妳是在暗諷本貝勒相貌陰柔嗎?」半晌之後,他忽然啟齒。

  「相貌是父母所賜,天生之物,無論柔美與陽剛,皆應平等而視,誰都無權嘲諷——」盤雲姿鎮定回應,「奴婢相貌平凡,又怎會取笑比我美麗的人?有的,只是羨慕而已。」

  最後一句出口,神情忽然有些黯然。因為這勾起了她一些傷感往事……

  「妳果然很聰明,」原本斂容的舒澤笑了,「猜得一點兒也不差。」

  雖然心中有底,但聽到謎底,盤雲姿仍不禁舒了口氣,然而一旁的岱嬤嬤卻砰然倒在地上。呵,顯然岱嬤嬤剛剛太緊張了。

  「妳是怎麼猜到的?」舒澤只瞧了一眼摔倒的岱嬤嬤,並不理睬,逕自對盤雲姿問道。

  「一種直覺。」她再度坦言。

  「直覺?」

  「不知為何,走入這間房時,便覺得這是一個尚武之地。每一物,皆與征戰有關。所以奴婢猜想,這面具的作用也八九不離十。」

  舒澤頷首,有些感慨。「沒錯,這是我上陣殺敵時不可或缺之物,明明有絕世武功,卻不得不依靠這種玩意兒威懾敵軍,真不知該說可笑還是可悲。」

  「奴婢曾聽一個人說過,兵不厭詐。戰場乃殊死搏鬥之地,再殘酷毒辣的手段都能運用,何況以面具懾人?」盤雲姿回答得不卑不亢。

  是呵,兵不厭詐,是義父常常掛在嘴邊的話。義父當年身為闖王,何等正直勇猛之士,亦出此言,小小一張面具,實在不足道。

  舒澤凝眸望著她,第一次,不再用輕蔑的神情,而是仔仔細細、鄭重地審視她。

  「妳叫雲兒?姓什麼?」他問。

  「龐,龐雲姿。」

  「雲姿?」他綻放傾城微笑,「好,從此以後,妳便是我的貼身奴婢。」

  雖然她並非擁有絕色外貌,但像她這樣能一語中的的女子,他之前從未遇過。他一直以為,世間女子都是空有美貌的軀殼,毫無腦袋,直至遇見她。

  陡地像被閃電擊中,心中感到有股震撼,但他選擇隱藏起來。畢竟,連他自己都不相信,只憑三言兩語,竟對一個如此平凡的漢女產生好感。

  他不知道的是,愛情往往是在一瞬間產生,甚至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舒澤盡顯獨特招式,一劍刺向目標,卻盡量克制力道,以免傷及對方,釀成大禍。

  只見他的劍尖與對方的咽喉,距離不過分厘,很明顯對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王爺——」舒澤立刻收劍,單腳跪下請罪,「恕臣魯莽!」

  「哪兒的話!」攝政王多爾袞卻呵呵笑起來,親手將他扶起,「本王就是喜歡跟你比試,不像別人,故意退讓,索然無味!」

  每日早朝之後,舒澤便會獨自留在太和殿中,陪攝政王練武。頂著滿蒙第一勇士的頭銜,其實也是一種負擔,至少,眼前這份苦差事就非他不可。

  順治帝年幼,朝政全都掌握在攝政王手中,又有太后在背後支持,如今的他的地位,與天子無異。舒澤斷然不敢違逆這位叔父半分。

  「本王也知道,天天讓你陪著練功,下手無論輕重都不行,是難為你了。」多爾袞深知他的苦惱,「不過本王的身邊,也只有你能說說貼心話,實在找不出第二個能信任的人了。」

  「王爺言重了。」聰明如舒澤,深知當一個君王誇獎你的時候,就是要利用你的時候。

  今天,攝政王特意召他到此,又摒退所有人,絕不是單純為了練武而已。

  「本王讓人送去的那班漢女,你看了還成嗎?」多爾袞忽然道。

  「臣已留了一個在身邊。」怎麼忽然提起這個?舒澤不解地微皺眉頭。

  「留了誰?」多爾袞再問,「可是一個叫龐雲姿的丫頭?」

  「王爺……」舒澤詫異,「您怎麼猜到的?」

  「呵呵,」他笑道,「很簡單啊,因為你有一個善妒的福晉,能讓她留下的,當然是相貌最最普通的人。」

  「王爺英明。」舒澤調侃,「十二名漢女個個美麗出眾,惟獨這個龐雲姿算是異類……偏讓她揀了出來。」

  「你該不會是怨恨本王,沒挑一班美貌相當的給你吧?」

  「臣不敢。」

  其實,他真的不介意。假如又給他一具徒有美麗、而無靈魂的空殼,或許他還真的會憎惡。

  「告訴你,本王是故意的。」多爾袞此話讓他大為愕然。

  「怎麼?」舒澤瞠目,「王爺的意思是……」

  「你以為,本王賜你漢女,只是為了犒賞你征戰有功嗎?」多爾袞的眸中滿含深邃意味。

  「難道不是?」他深感意外,他原以為只是一般的犒賞罷了,原本不是。

  「一切只是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龐雲姿送入你府中,以便你能替本王日夜監視她。」

  「監視她?」這話太不可思議,舒澤絞盡腦汁仍想不出理由。「王爺,一個小小漢女,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你不知道吧,她本姓盤,是李自成的義女,封號昌平公主。」多爾袞沉聲道出謎底。

  「她?公主」舒澤聞言簡直想笑,「就她那副不起眼的模樣?」

  「你可別小看了她,這姑娘可鬼著呢!一直藏在漢女俘虜營中,躲避了我們多少耳目。若不是有人曾經見過她,密報於本王,本王也不會知道。」他突然壓低音量,「你可聽說過,李自成臨終之前,曾將一批珠寶藏於湖北,並繪了一張藏寶圖,交給他的兩個義女保管。」

  「是嗎?」他還是第一次耳聞。

  「這盤雲姿持有一半的藏寶圖。」多爾袞直言,「你的任務,便是要誘她交出來。」

  「王爺,臣不明白,為何要如此麻煩?將她抓捕起來,拷打一頓,不就招了嗎?」舒澤皺眉。

  「第一,她未必肯招,萬一咬舌自盡,豈不前功盡棄?第二,就算搜出那藏寶之圖,也沒什麼用。」

  「怎麼……」

  「那圖上文字以江永女書寫成,天底下除了盤雲姿與她的義妹楚若水,無人識得。」

  「江永女書?」舒澤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甚覺稀奇,「那是什麼?」

  「一種瑤族女子間代代相傳的文字,而每一個女子,亦可依據自身喜好,對這些文字做一些變動,化為她們自己能懂的意思。」

  「這麼有趣?」舒澤頓時雙眼一亮,「如此,我倒想親眼瞧瞧,這江永女書到底是何模樣。」

  「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若能取得盤雲姿的信任,讓她主動交出藏寶圖,還怕看不夠?」多爾袞淺笑。

  怪不得她身上有那樣從容淡定的大氣——舒澤想,畢竟是公主出身,而且,還懂得那樣奇妙的文字。

  在他身邊,識字的女子並不多。從前他並不認為女子有才是什麼必要的事,直到今天,見到了盤雲姿,他才發覺,原來,知書達禮會讓人散發出一種嫻靜的氣質,如皎花照水,即使相貌平凡,也能我見垂憐。

  不可諱言,盤雲姿,的確是改變了他一生觀念的女子。

  「就算取得了她的信任,她也不可能主動交出藏寶圖吧?」舒澤平心而論。

  「你啊,平時何等聰明,眼下怎麼就糊塗了?」多爾袞搖頭直笑,「若要天下的女子死心塌地,你該如何行事?」

  「王爺的意思是……」電光石火,他恍然大悟。

  「對,讓她愛上你。」一語道破天機。

  不知為何,這樣的預謀卻讓舒澤渾身不自在。

  一想到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那番談論起蘭陵王面具時善解人意的言語,他就不太忍心如此利用那個溫柔卻堅韌的女子。

  何況在他心中,男女之情如水純淨,斷不該摻雜利誘欺騙……

  抿著唇,他不知該不該答應攝政王。但對方一開口,相當於聖旨,他敢違逆不遵嗎?

  迫不得已,惟有頷首,違逆自己的心。

  殊不知,這卻意外牽動了兩人之間的紅線。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8 00:05:45

第二章

    半夜裡,盤雲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同時窗外傳來岱嬤嬤的急喚。

    「雲姑娘,快!貝勒爺病了,福晉傳你去!」

    舒澤病了?

    她從床上撐起,半夢半醒之間,有些怔愣。昨日舒澤回府時還那般神采飛揚,怎麼說病就病了?

    匆匆綰了發,換了衣衫,便趕至東廂,卻見一堆人站在屋外,卻無一人膽敢跨進門檻,臉上的神色均萬分驚恐。

    「雲兒,你來得正好。」玉福晉焦急地踱著步子,一見盤雲姿,便立刻命令,「快,進屋去伺候貝勒爺!」

    「是。」盤雲姿口裡答道,卻覺得四下氣氛怪異。

    按理,舒澤病了,福晉應該守在床側,下人們也該隨之魚貫而入,端藥的端藥,送水的送水,可為何此刻大夥兒們全擠在門外,單留舒澤一人在屋中?

    「雲姑娘,先把這個蒙上吧。」岱嬤嬤好心遞上一塊方巾,雙眼卻不敢正視她,「一切就拜託你了。」

    「嬤嬤,貝勒爺到底生的是什麼病?」她彷彿想到了什麼,心尖一緊。

    「天……天花。」囁嚅的道出真相。

    天花?

    盤雲姿只覺得霎時吸進一口冷氣,四周的喧囂也在這瞬間靜止消散。

    難怪要喚她前來,這天花有極強的傳染力,誰遇上等於送死,在無人敢接近舒澤的當下,惟有犧牲她這條賤命了。

    「好端端的,怎麼染了這病?」知道躲避不了,她仍忍不住問道。

    「貝勒爺不是才回京嗎?之前南征北戰的,恐怕早已染上了病,忽然迸發,也不稀奇。」岱嬤嬤歎道,「眼下這消息已經傳進宮裡,攝政王吩咐,貝勒府立刻圈禁,只許人進,不許人出,以免天花蔓延。」

    盤雲姿抬頭看看玉福晉,對方立刻避得遠遠的,甚至以絹帕捂面,完全不敢靠近丈夫寢室半分。難怪世人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無論平日如何如膠似漆,攸關生死的時刻,便宛如恐慌的陌路人。

    她忽然覺得舒澤很可憐,他這些所謂的親人,都如此待他嗎?沒事的時候,千擁萬戴;一旦發生變故,卻連個依靠也沒有……

    「奴婢知道了,」她聽見自己朗聲回答,「還請福晉與諸人回去休息吧,聚在門口,也會打擾貝勒爺養病。」

    「對對對,該讓他靜養才好!來啊,扶我回房!」玉福晉一聽此話,彷彿得到天大的解脫,當下溜得比誰都快。

    盤雲姿見狀淡淡一笑,並沒有繫上岱嬤嬤遞給她的方巾,坦坦蕩蕩的步入屋內。

    若是會染病,百十條方巾恐怕也是遮不住的,何必弄得像個蒙面人似的,讓病中的舒澤看了心中忐忑。

    「貝勒爺!」她來到床前,低聲喚道,「奴婢雲兒,前來伺候。」

    「走開!」他躺在床上,隔著紗簾看不清眉目,聲音卻似受傷的猛獸,沙啞深沉,「我患的是天花……不想連累任何人……快走!」

    她聞言一怔,沒料到素來凶殘的滿人還有這樣的善良品格,寧可獨自死去,也不願殃及他人。

    就憑這一點,她便不會讓他獨自一人面對這駭人疾病。

    「奴婢不怕。」她淺笑,「請貝勒爺放心,奴婢不會有事的。」

    他身形僵硬,彷彿害怕她的接近,亦懷疑她的話語。

    「來,讓奴婢瞧瞧您吧。」盤雲姿執著地上前,輕掀紗簾,卻見燭光映入床第之間,漸漸呈現他的容顏。

    才一日不見,那絕世俊顏便憔悴不已,高燒讓他的臉龐泛起深紫,偌大的痘粒,佈滿雙頰。

    「離我遠點……」虛弱的舒澤,說得有氣無力,「至少蒙住你的口鼻。」

    「貝勒爺不必擔心,這不是天花。」盤雲姿看了笑了起來。

    「什麼?」他愣住,難以置信,「傍晚御醫前來,說是天花……」

    「御醫一定沒瞧仔細吧?」盤雲姿堅持自己的斷定,「這是水痘,與天花相似,卻不像天花那般致命。好好調養半月,貝勒爺一定會康復的。」

    「你怎麼知道?」他依舊懷疑,「該不會是故意編個瞎話來安慰我吧?」

    「因為,」盤雲姿一頓,鄭重道,「我患過水痘,與貝勒爺的症狀相同。我也曾見過天花,天花皮疹為離心分佈,而水痘向心分佈,一看便可區別。」

  「真的?」她的話語霎時帶給他一絲光明,容顏掠過驚喜,「所以,這不是天花,不會傳染?」

  「不,水痘也會傳染。」盤雲姿細心解釋,「但奴婢曾患過水痘,所以不怕。這病患過一次,便永不再犯。」

  「你是從哪裡知道這些奇奇怪怪的事?」舒澤詫異地打量她,「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聽說。」

  呵,中原地大物博,置身其中,自然耳濡目染甚多。滿人偏居關外,眼界與學識終究不能比擬。

  「奴婢知道一個治水痘的方子,還有一些輔助食材,這就叫下人去準備。」

  她踱至窗邊,憑著記憶,命人以銀花、連翹,豐蒡、桔梗等十多味藥材熬成湯汁,以供舒澤內服。並以苦參、浮萍、芒硝三味水煎,外敷於舒澤痘瘡處。末了,再燉上一鍋子胡蘿蔔芫荽粥,讓舒澤充飢。

    這一折騰,眼看天露魚肚白,不知不覺已來到了黎明。盤雲姿抹了抹汗,卻並不覺得睏倦。

    原來,能夠挽救一個人的性命是如此美好的事,哪怕對方是她的敵人,她亦願意在危難時伸出援手。

    「真是辛苦你了,快去歇著吧。」舒澤躺在床間,微笑地看著她。此刻,他的氣色好了許多,一夜之間,水痘也似消了大半,雙眸重新綻放光彩。

    「奴婢不睏,」她依舊坐到床側,「貝勒爺先睡吧,奴婢在這兒守著,以免病症復發。」

    她很怕他再度發熱,前功盡棄。若一日無事,這病便可漸漸痊癒。

    「你這樣看著我,我哪裡睡得著?」舒澤開玩笑,「不如你唱首小曲,或者講個故事給我聽。」

    真沒想到,滿蒙第一勇士還像個孩子似的,讓她忍俊不禁。

    「奴婢嗓音不好,唱不了曲。」盤雲姿莞爾地答,「不如吹奏一曲,如何?」

    「吹奏?」他凝眉,「你也知道,我是一介武夫,這屋裡不是刀就是劍,找不到半支笛簫。」

    「不必笛簫,奴婢自有樂器。」她神秘起身,再次來到窗邊,伸手便摘下一片低拂的樹葉。

    「這個?」舒澤吃驚地望著她,「你的樂器?」

    「對啊,葉子能吹出很好聽的聲音,從前奴婢在鄉野之間,常常以此自娛。」

    盤雲姿盈盈笑說,將那樹葉擱在唇間,不一會兒,果然有美妙弦律傾瀉而出,令舒澤瞠目結舌。

  「原來……」他呆怔半晌,輕歎,「葉子還有如此用處。聽到這聲音,真的彷彿置身於原野,聞見風中飄散的花香……」

  「只盼這葉聲能助貝勒爺入眠。」她懇切地道。

  舒澤閉上眼睛,一時無語,彷彿真的進入夢鄉。然而,惟有他知道,自己神智依舊清醒,聽完一曲又一曲,遲遲不肯睡去……

  在他最最孤獨無助的時候,她不畏死亡威脅,微笑地來到他床側。在所有親人,包括他的妻子都對他避而遠之的時候,她義無反顧走向他。

  縱使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亦有脆弱的時候,而人在脆弱的時候,很容易動情。

  這一刻,她在他心中驟然變得親近了起來……

  砰然一聲巨響,似乎是瓷器碎裂的聲音,不到片刻,只見玉福晉從屋裡衝了出來,淚流滿面。

    「舒澤,你這個混蛋!」她嘴裡咒罵著,厲聲吩咐下人備車馬,連夜進宮向太后告狀,一連三天,賭氣不歸。

    這樣的情景,盤雲姿已經見怪不怪。舒澤與玉福晉,就像天雷撞上地火,每次見面,說不上三句話便吵得天翻地覆,彷彿有前世之仇。

    這個時候,盤雲姿會默默步入屋內,打掃殘局,看著一屋子的碎片,或是宮窯茶盞,或是玉雕花瓶,不論何種名貴之物皆毀於一旦,不由得覺得可惜。

    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何舒澤要獨自一人住在東廂,與玉福晉分房而眠。並非存心冷落妻子,只是不願意繼續爭戰而已。

    她忽然有些心疼,看著舒澤,產生了一種類似於憐惜的感情。

    她知道這樣很奇怪,他是高高在上的貝勒,也是她的敵人,為何會引發她內心深處極致的溫柔?

  或許連日來的相處,已經拉近了他們的關係,畢竟她是貼身伺候他,打理他的飲食起居這些最能發生感情的瑣事。

  怪不得有些夫妻成親後才漸漸親近,大概就是如此吧。每天在一起,愛意便在點點滴滴之間累積,直至天長地久……

  「雲兒,你別收拾了,這些粗重的活兒讓下人去做吧。」

  舒澤已經痊癒,此刻正坐在案幾旁閒悠閱書,似乎方纔的爭吵完全沒打擾他的心情,或者,他早就習以為常?

  「貝勒爺,我就是下人啊。」盤雲姿微笑地回答,依舊俯身逐一拾撿碎片。

  「你是我的大丫鬟,與一般下人不同。」舒澤卻道,「府中諸人,見了你都得尊稱一聲『姑娘』。」

  「原來我是這樣的尊貴。」她不禁一怔,心情頗為複雜。從前,她貴為大順王朝的昌平公主,人人敬畏她;如今她隱姓,淪為敵人的丫鬟,這前後的人情冷暖,她感受特別深。

  舒澤沒發現她的異樣,逕自說著,「呵,不是我舒澤誇口,我府中的大丫鬟,比一般平民百姓的小姐都尊貴,走出去,世人不敢不敬。」

  他誇張了嗎?或許貝勒府的人的確比平民百姓高貴,但也不至於高到他說的這種地步,丫頭畢竟還是丫頭。

  但盤雲姿不同,他的確刻意提高她的地位,因為他不忍心看著前朝公主,金枝玉葉的她真的流落濁水。

  近日的種種相處,飲食起居的瑣事,讓他可以近距離觀察她。他發現,越是看得仔細,越覺得她楚楚動人。

    更難能可貴的是,遭遇了國破家亡,她還能如此堅強隱忍,在孤立無援的境地裡,一直保持微笑。他知道,她的處境一定非常煎熬,換作滿洲勇士,也沒幾個人能做到這個地步。

  他對她的感覺,由初始的好奇、憐惜,變成欽佩,再加上柔情……他突然希望自己能在 寒夜中給她一些溫暖……

    「對了,昨天宮裡賞了幾盆海棠,我命人擱在窗欞下,你要記得叫他們澆水。」舒澤忽然憶起,吩咐道。

  「不,」盤雲姿收回心神莞爾道,「奴婢不打算澆水,而且,還想讓太陽多加曝曬,甚至置之不理。」

  「為何?」舒澤詫異,擱下書本,瞧著她。

    「奴婢覺得,植物應有自己的生命之力,無需操心,它自會生長。」她不卑不亢朗聲道。

  「小雲兒,你也太無知了。」舒澤大笑,「植物雖有生命之力,但若無養分輔助,照樣枯死。就像人若不吃不喝,也一樣沒命。」

  「原來貝勒爺也懂得這個道理啊,」她一臉正色凝視他,「生命如此,感情亦是如此。若無養分輔助,每天如烈日曝曬,再深厚的感情也有枯萎的一天。」

  「繞了半天,你在說我跟福晉的事吧?」舒澤終於領會,「小雲兒,你真是多管閒事!」

  嘴上表達不滿,但其實他很喜歡她的說話方式,不會直接讓人難堪,卻巧用比喻,令聞者心有所感。

  從前,沒人這樣跟他說過話,滿人素來魯莽,一如大漠狂沙。而她,卻似入關後看到的江南美景,小橋流水,婉約動人。

  「奴婢的確多嘴了。」盤雲姿垂眼,「只是貝勒爺與福晉天天這麼個鬧法,我們身為旁觀者,看了也難過。」

    這番話本不該由她來說,但誰教她素來心地善良,忍不住就開口了。

    世間戰亂已使人痛苦,又何必徒增口舌之爭,加重人與人之間的負荷?她這一生最大的心願,無非是希望人世能太平清寧。

  「你可知道,我與福晉成親多久了?」舒澤忽然問。

    「五、六年?」她聽說,旗人成親一向很早,比漢人早得多。

    「呵,是五、六歲。」舒澤笑答。

    「什麼?」

    「她五歲時,我們定了親,六歲,我便親自到科爾沁大草原把她迎娶回旗。那一年,我八歲,只比她大兩載,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算起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舒澤忽然感慨說。

  「既然如此,貝勒爺就更該珍惜這份感情啊!」盤雲姿雖然吃驚他們那麼早婚,當仍由衷勸道。

    「就因為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太瞭解彼此,所有的怪脾氣、壞毛病統統沒了遮掩,造成誰也不讓誰。」舒澤無奈搖頭,「十幾年來,只證明了一件事——我們天生不和,水火難容。」

  「可是奴婢卻以為,能與一個人相守十多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令人羨慕……」盤雲姿言語中忽然夾雜著酸楚。

    她逕自走到窗邊,看著午後陽光沁過簾子,映在自己臉上,不禁有了片刻的恍惚。

  經歷之前的一場混戰,此時此刻顯得異常寧靜,窗外只剩啾啾鳥鳴,海棠花的香氣撲鼻,她能感到細小的風兒鑽入袖間嬉鬧。

  她喜歡這樣的下午,暖洋洋的空氣,讓她憶起許多往事……憶起心目中那個身影……

  經過這段磨難,她頗有感觸。世間感情並非只要傾注了心血就能維繫,有時候只是徒勞,像她和心中的那個人……但若成功,該是刻骨銘心的愛情。

  「小雲兒,你可曾有過心上人?」感到她話中有話,舒澤大膽揣測。

    「我曾經喜歡過一個男子……」不知為何,她忽然道出心中的秘密。或許,因為這秘密埋藏得太久,如磐石橫亙於胸,壓得她快喘不過氣……今天,終於有機會一吐衷腸,她不想壓抑自己。

  雖然明知就算退一萬步,她傾訴的對象也不該是舒澤,但這寧靜的氣氛,讓她失去了防備之心。

  「哦?」舒澤一挑眉,「他是什麼人?」

  「他是……」該怎麼形容呢?那白衣翩翩的模樣映入她的腦海,讓她霎時失去了言語。

    初遇見他,就是這樣一個陽光溫暖的午後吧,在同樣紅艷的海棠樹下,她被那份儒雅的俊逸深深吸引,從此丟失了魂魄……

    「他是我父親的一個世侄。」該怎麼形容他的身份呢?這樣形容,算是比較貼切吧?

    「如今他在哪裡?」舒澤凝眸,「知道你在我府裡嗎?」

    「不知道……」她不清楚他的下落,而他,會關心她的所在嗎?

    這場戰爭,掩沒了她所有的前塵過往,包括糾結於心的情感……

    「假如有一天,我能再次遇見他,能有十年的時間與他相守,我一定會感激上蒼給我這個機會,必定傾盡所有好好待他——」盤雲姿微笑中帶著酸澀,轉過身來,看著舒澤,「貝勒爺,你明白嗎?」

    「我懂,」舒澤頷首,「你是在說我不珍惜與妻子相處的機會,浪費大好時光?」

  「奴婢不敢,只是覺得貝勒爺應該改善待福晉,有時候,退讓一步,或許就可以大事化小。」

  她誠懇的勸說似乎觸動了舒澤內心最最柔軟的部分,一直以為,他是非常固執的男子,一旦認定某件事就不可扭轉,但出乎意外的,這一刻,他竟願意聽從她的建議,試一試。

    或許是因為她身上有種自己欣賞的靈氣,讓他好奇站在她的角度,是否能看到另一番天地?

    「好。」他聽見自己回答,「等福晉從宮裡回來,我會向她賠不是。」

    聞言,盤雲姿臉上的笑顏如晨花初綻,看得舒澤眼裡閃過一絲詫異。

  原來這個相貌平凡的女子可以如此美麗!在她溫柔莞爾的時候……這樣的微笑讓他窺見了她晶瑩通透的內心,她的容顏在剎那間變得像玉一般,潤澤可人。

  他真的要遵照多爾袞的吩咐,欺騙她,利誘她嗎?她不過是一個失去了所有的可憐女子,身為滿蒙第一勇士,他怎麼可以如此卑鄙?

  舒澤忽然有些不忍心。

  征戰沙場,滅敵無數,他都不曾動過半分惻隱之心,為何忽然之間,那股狠勁離他而去?

  看著盤雲姿,他卻找不到答案。

    盤雲姿回到房中,雪倩已經為她準備好沐浴的熱水,另有一份乾淨飯菜擱在小小的爐子上,皆是吩咐廚房按她喜愛的口味所做。

    經上次他長水痘而盤雲姿細心照料他後,他特地命一個與她相處融洽的漢女與她同屋,為的就是伺候她,如今雪倩就像是她的奴婢。

    呵,難怪說貝勒府的大丫鬟比千金小姐還尊貴,盤雲姿總算有了深刻的體會。

   「今天這麼早?」雪倩笑問,「還以為你要陪貝勒爺讀書讀到三更呢。」

   「福晉回來了,怎麼還要我陪?」她平靜回答。

   「怎麼,福晉從宮裡回來了嗎?」雪倩掐指數了數,「才兩天的工夫,從前鬧脾氣,至少三天。」

   「貝勒爺親自去接,還賭什麼氣?」她莞爾。

   「親自去接?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雪倩驚叫,「每次吵架都是福晉先低頭,這次怎麼了?」

   「身為男人,總要讓著妻子……」盤雲姿忽然沉默。

   這一次他主動進宮向妻子賠不是,大概是聽了她的勸告吧?沒想到他真的這樣做,畢竟自己只是奴婢,說的話無足輕重,但他聽進去了。

    看來舒澤還是有可愛之處,並非蠻不講理之徒。

    「我在你澡盆裡放了些天竺葵,是貝勒爺讓岱嬤嬤為你留的,」雪倩解釋,「聽說能讓女子舒經活絡的。」

    「貝勒爺?為我留的?」她詫異地望著那氤氳蒸氣,心裡霎時感到暖洋洋。

    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一如做公主時的養尊處優。原來女孩子的幸福不過如此,在細微處給予體貼,就能產生快樂。

    「還有呢!貝勒爺知道你喜歡海棠花,命人自他屋裡挪了一盆來,我擱在窗欞底下。」雪倩繼續道。

    他何必如此?身為貝勒爺,其實不必在乎她這小小奴婢的感受。

    似乎他格外優待她,難道他有別的目的?還是她多心了?他的這些小舉動,並非刻意要討她的歡喜,只是他一時善心大發,看到好東西,便往她房裡送?
    但無論如何,此刻在她心底,溢出滿滿的感激,畢竟在這段翻天覆地的境遇中,他給了她片刻的關懷。她一向知恩圖報,也很容易滿足。

    雖然站在敵對立場,她該恨他才對。

    「我看還是先吃飯,墊墊肚子,再泡澡吧。」見她愣住,雪倩好意幫她決定,也拉回她飄忽的思緒。

    「多謝了,讓你伺候我,真不好意思。」

    「是我沾了你的光才對,」雪倩倒看得開,「現在府裡上下都爭相討好我,因為你是貝勒爺跟前的大紅人!不過,有個人你得提放點。」

    「誰?」聞言,她一怔。

    「福晉啊!」雪倩快人快語,「她本以為你不會討貝勒爺喜歡,沒想到卻這麼受器重,她心裡準會恨你!」

   「怎麼可能?」盤雲姿心中卻全無芥蒂,「我又不漂亮,福晉該提放的是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才對。」

    「女人嫉妒起來可無邊無際,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一個!我可是聽說了好多關於福晉的可怕事跡,你還是小心點。」

    盤雲姿搖頭微笑,依然相信人性本善。但事實證明,雪倩的擔心是對的,而她太傻、太天真。

    忽然窗外傳來岱嬤嬤的聲音,「大姑娘,睡了嗎?」

    盤雲姿一聽便知道是找自己。現在,府中上下都稱她為「大姑娘」。

    「嬤嬤,她正吃飯呢,有事嗎?」雪倩代為應答。

    「福晉想請大姑娘過去。」

    福晉?這會找她?盤雲姿心裡一突。

    「看,我就叫你小心點。」雪倩使了一個眼色,反而讓她更為忐忑不安。

    匆匆扒了兩口飯,擦了擦臉,盤雲姿沿著原路返回東廂。聽說,玉福晉此刻仍在舒澤房中。當著舒澤的面,她該不會太為難自己吧?

    邁入門檻,她就聽到一陣低笑聲,抬頭一看,只見玉福晉正坐在舒澤膝上,玉臂繞過他的脖間,拈著顆葡萄塞進丈夫嘴裡,親暱的模樣讓人見了臉紅心跳。

    從前她也曾見過男女親熱的畫面,在宮牆內,在小說裡……但她一向無動於衷,從未像此刻這般心慌意亂。

    「貝勒爺、福晉。」盤雲姿一府。

    「起來吧,別拘禮了。」玉福晉盈盈笑道,「才放你回去休息,又把你叫來,只為了忽然想到一件急事。」

    「福晉儘管吩咐。」她垂眼恭敬應對。

    「過幾天是太后的生日,我想抄一份佛經做為賀壽之禮,你可否代筆?」

    「奴婢自當盡力。」

    「幹麼讓雲兒代筆?」一旁的舒澤立刻提出異議,「送禮貴在誠心,你這樣弄虛作假,算什麼?佛主也不會顯靈!」

    到底是討厭妻子弄虛作假,還是怕那丫頭太勞累,他並沒有想得很清楚,只是執意的反對到底。

    「我又不會寫漢字!」玉福晉不由得嘟嘴,「寫也寫得不漂亮,鬼畫符似的,能拿得出手嗎?」

    「王爺早就下旨,凡上三旗女子,皆要學漢文,習漢字,輔佐夫君,促進滿漢之融合,」舒澤皺眉,「別家的福晉早就聽話乖乖學習了,惟獨你,仗著娘家有勢力,特例獨行,教我怎麼說你才好!」

    「你現在是教訓我嗎?」玉福晉臉色一變,刷地從他膝上站起身,狠狠地瞪著他,理直氣壯的反駁,「我就是嫌累,怎樣?漢人連江山都丟了,他們的東西有什麼好學的?」

    「你以為我們入了關,就能永保天下?」舒澤輕哼,「幼稚!」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玉福晉聞言提高音調。

    「說了你也不懂,婦人之見,愚不可及!」舒澤亦不退讓。

    眼見一場翻天覆地爭吵又要開始,好不容易的家庭和平一天不到就要破滅,盤雲姿不禁在一旁著急。

    她連忙暗示道:「貝勒爺,我今天忘了澆花!」

    舒澤一怔,回眸望著她,「什麼?」

    「海棠花,我忘了澆了。」她活裡有話,給他使了個眼色。

    他自然想到了她的那番隱喻,即將爆發的脾氣忽然收斂,想起他該顧及與妻子青梅竹馬的感情。

    史無前例第一次,舒澤會因為別人的勸告而克制了怒氣,不知是因為她說的話有道理,抑或其他理由……但他不願多想。

   「好吧,你快去澆花,」他刻意壓低了嗓音,「那份佛經……你有空就幫福晉抄寫。」

他退步了?盤雲姿難以置地怔住。

    剛才她只是冒死一試,並不期待他真如自己所願,沒想到,他真的聽進她的暗示……她心裡明白,要讓一個心高氣傲的男人放低姿態,實屬不易。

    只是,他為什麼願意接受她的勸呢?

    盤雲姿再度行禮,匆匆退出門外,取了清水,灌溉月下海棠。

    屋內一片寂靜,她聽不到一絲聲音。而屋內的玉福晉,心中滿是錯愕與不解。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8 00:06:01

第三章

    紫禁城的樣貌一如往昔,君王換了不知幾朝幾代,它依舊是屹立不倒,莊嚴而輝煌。

    盤雲姿乘著馬車,看著熟悉的景色一幕一幕而過,傷感的心境油然而生。

    這裡曾經也算她的家,雖然只住過一年,但她對此仍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就像憶起小時候養過的一隻貓。

    「小雲兒,你怎麼了?」舒澤從旁注意到她的神情有異,猜到她此刻心情必定十分複雜,故意問道。

    「頭一回進宮……有些慌張。」她撒謊,小心翼翼問:「貝勒爺,我是漢女,能入宮嗎?」

    「怎麼不能?」舒澤微笑,「如今好多漢人抬了旗,還能在朝為官呢!」

    她知道,所謂漢人抬旗,便是漢人被賜予滿人的身份,加入八旗,通俗一點的說法,便是「漢奸」。

    如今,她也算漢奸嗎?在外人的眼中,應該算吧……

    「太后娘娘的生日,為什麼要帶我入宮?」盤雲姿忍不住問出心中疑問。

    「那份佛經,不是你代福晉抄的嗎?萬一太后娘娘問起佛經上的內容,福晉回答不出來,你可以代為掩飾。」舒澤搖頭輕歎,「真麻煩,明明自己偷懶,還得替她收拾殘局!」

    幸好玉福晉沒乘同一輛車,否則聽了這話,又要大發脾氣了吧?

    「前面有好大一片海棠樹……」盤雲姿情不自禁地道,「好美!」

    當初她就是在那片樹下遇見他的吧?每次見到這紅艷的顏色,回憶都忍不住流淌。

    「這麼喜歡?」舒澤暗中打量她,「不如咱們下去走走。」

    「行嗎?」盤雲姿怔住,「福晉還在前面等著……」

    「甭管她,宮裡她比咱們都熟,會自行先到太后那裡請安的。」舒澤不由分說,命人停下車馬,引著盤雲姿來到繁花竟艷的園中。

    這次帶她入宮,本是多爾袞的意思,大概也是想藉機見見這位前朝公主們是何模樣。

    不過在他心裡,卻是特意帶她前來遊玩散心,他知道,這裡曾是她的家,肯定有許多她的回憶,雖然他不知道那片海棠花意味著什麼,卻可以看得出是她心之嚮往之處……只要是她高興的事,他願意由著她。

    為什麼?出於對她誠心勸告的感激?或者,真的只是在執行多爾袞的命令,刻意討好她,讓她愛上自己?

    他只覺得,這個女孩予掀起了自己一種奇怪的情緒,前所未有,憐香惜玉的情緒……

    「薛公子,這邊請。」

    盤雲姿正站在海棠樹下怔怔出神,忽然聽到人聲,在一陣細碎的腳步之後,只見有清廷官員引著一白衣公子緩緩朝這邊走來。

    這白衣公子漢人打扮,翩然的衣袖在清一色旗裝之中,顯然尤為清雅,輕盈如浮雲。

    盤雲姿有片刻覺得眼前模糊,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是他?薛瑜?真是他嗎?

    她不確定,眼前一切出自真實,抑或出自於海棠花渲染,是自回憶中走出的魂魄……直到對方發現了她,霎時站定,輕聲地喚她。

    「雲姿?」白衣男子驚喜,「是你嗎?」

    「薛大哥……」她聽到自己哽咽的聲音,「是你?」

    「你怎麼在這兒?」薛瑜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柔荑,「若水說,她與你在南下途中失散,我們都以為你已經遇害……」

    「若水?她現在跟你在一起?」盤雲姿只覺得是上蒼的恩賜,安排了這意外的重逢。

    他微笑點頭,這瞬間,盤雲姿大大吐了一口氣。

    她最擔心的,無非是若水的安危,最牽掛的,則是眼前這抹白色的身影……如今兩者皆平安無恙,她此生已無所求。

    「改天我送若水前來與你相見,」薛瑜問道,「你如今住在何處?」

    「舒澤貝勒府。大哥,你呢?為何會在宮中?」

    「說來話長,改天再敘——」薛瑜匆匆道,「我還有事,先行一步,等我!」

    他這才放開她的手,雖然她依依不捨,卻不得不看著他與眾官員遠走,繞過花樹,沒了蹤影。

    是夢嗎?是她在恍神中,作的白日之夢?她實在難以相信這萬般幸運的邂逅。

    那句「等我」瞬間銘刻於心,彷彿給了她一劑興奮的湯藥,讓她連日來的倉惶迷茫,化為無形。

    「你們認識?」一旁的舒澤踱過來,蹙眉問道。

    「他是……」盤雲姿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解釋。

    「就是你曾經喜歡的男子吧?」舒澤凝視她,一語道破。

    她愣住,瞪大眼睛。

    「別否認,方纔你那神情,一副情竇初開的模樣,」他取笑,「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

    「我……」盤雲姿垂首,雙頰臊紅了起來。

    「莫非海棠花也與他有關?」他進一步大膽猜測。

    「貝勒爺……」她沒料到舒澤居然如此聰明,單憑她的一個神情,就可以聯想萬千。

    沒錯,初遇薛瑜,就是在這片海棠樹下,他白雲似的衣衫與紅艷的花朵相映,襯得如天神下凡一般的俊美非常,頓時讓她迷失了心,跌落在愛慕的幻想中。

    如今又在同一片樹下重逢,海棠,暗喻著他們的緣份嗎?

    盤雲姿忽然無法言浯,大滴大滴的淚珠失控地落下,彷彿連日來所有隱忍的傷感瞬間宣洩,興奮與喜悅讓她全身激顫起來。

    「見著意中人,該高興才對,」舒澤輕笑,遞上絹帕,「哭什麼?沒出息。」

    因為心酸,還是甜蜜?她也分不清此刻的心情,只知道落淚能讓自己好過一些。

    「以後能經常與他見面了,」舒洋又道,「剛才說到漢人抬旗,他也是抬旗的漢人之一。」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根本不關他的事,幹麼多嘴道出。

    他這到底是怎麼了?

    許是方才站在一旁,看到這對離別男女驚喜重逢,在臉上不曾見過的笑容和晶瑩的淚珠,讓他心裡很不是滋味,所以故意多嘴。

    「你說什麼?」盤雲姿霎時全身僵硬,猛地抬眸。

    「沒錯啊,薛瑜,明末京城最出名的大商賈,據說富可敵國,如今為我大清所用,專做宮內需求採買事宜——換句話說,便是皇商。」舒澤淡淡解說。明知這樣做顯得卑鄙,卻選擇繼續,心中卻憎惡自己這樣的行為。

    皇商?名副其實的漢奸嗎?盤雲姿心興瑟然一抖,所有的熱度頓時降為冰點。

    她知道不能怪他.一介凡人的他,不過如同蒼穹間的螻蟻,怎能奈何得了政權轉變?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生活而已,就如同此刻的她。

    他從前就是大明的皇商,後來大順朝建立,他亦替義父李自成效力籌資,如今再次變節,成為滿清的一份子亦不奇怪。他,從來就不是立場堅定的忠烈之人,又何必苛求?

    但在她心中,還是希望自己愛慕的女子能更加堅韌一些,身上多一些高貴的情操,供她幻想。

    細想,他們曾經有過什麼呢?不過是幾次閒談,幾番回眸對視而已。他剛好出現在她情竇初開的日子裡,換了別的男子,或許也能在她心中佔據重要的一個角落。

    假如上蒼給予足夠的機會,他們或許可以開花結果,但有的人,注定只是過眼雲煙……

    「我們走吧,該去給太后娘娘賀壽了。」舒澤提醒,陡地不願意她再繼續留在這片海棠下。

    盤雲姿點頭,如行屍走肉回到車內,良久無言。

    望著她失魂落魄的臉龐,舒澤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失落,方纔那種複雜的滋味更為激烈,翻湧心頭。

    他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最後找了一個比較體面的詞——羨慕。

    假如這世間有個女子如同盤雲姿對薛瑜一般,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自己,哪怕看到一株海棠亦勾起諸多想念,他有多幸福……

    雖然他的妻子也是愛他的,分離之時肯定也會想念他,但那種感情裡更多的是強勢的佔有,而非像眼前這般,有一種隱忍的溫柔,讓人心酸。

    舒澤覺得,空中劃過一陣惆悵的長風,在日暮的 殘霞中,揚起一種曖昧不明的氣息,彷彿午夜讀到一段傷感文字,有灰色的雨滴墜入心底。

    站在玉福晉身後,從這個角度看去,正好可以望見多爾袞的模樣,不遠,亦不近。

    盤雲姿以為自己會憤慨不已,但出乎意料的:內心很是平靜。

    她該恨他嗎?這個滅了漢人王朝的滿族人?曾經,她設想過在衣袖裡藏一把刀,不顧一切衝上去行刺,不管成功與否,但現在,她卻鎮定地站在這裡,沒有任何行動。

    如果說到仇恨,她的義父李自成逼得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大明子民是不是更應恨他?

    她忽然覺得,世間的一切爭鬥廝殺沒有任何意義,誰做皇位又有什麼區別?重要的是,他能否給天下繁華。

    或許,她終究還是瑤族女子,所以可以冷眼旁觀滿漢之間的戰爭吧?這算是隔岸看火?還是旁觀者清?

    「玉兒,你這份禮物本宮甚是喜歡。」太后翻閱著經冊,點頭稱讚,「看得出你很盡心,其間文字清麗娟秀,有一種祥和之氣,書法大有長進。」

    「謝謝姑姑誇獎。」玉福晉得意揚揚,沒有半絲心虛。

    「不過,」太后忽然蹙了蹙眉,「其中有一段典故,本宮不太明白。」

    「什麼典故?」方纔的如花笑顏倏地變得緊張。

    「所謂『佛渡南海、初見蓮花』,這是什麼意思?」

    「啊?」玉福晉一時間啞口無言。

    她自然回答不出來,別說這佛經上的文字是盤雲姿代筆,就是佛經的內容,亦統統交給盤雲姿去挑選,這卷經冊,她甚至連碰都沒碰過。

    絞著手帕,咳嗽兩聲,拚命給盤雲姿使眼神,示意她解圍。

    「回太后的話——」盤雲姿只得上前一步,俯身道,「奴婢可否代福晉回答?」

    「你是誰?」太后凝視著她,「主子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

    「太后恕罪——」盤雲姿硬著頭皮道,「福晉近日嗓子不適,大夫說不宜多語。正巧前兒福晉才給奴婢說過這段佛經上的故事,所以奴婢斗膽代言。」

    「讓她說說吧,」一旁的多爾袞笑道,「也瞧瞧咱們玉兒調教下人的本事。」

    「好吧,」太后頷首,「那你就說來聽聽。」

    盤雲姿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原來或多或少,她還是有一些害怕的。微微抬眸,卻見舒澤正凝視著自己,投來一抹鼓勵的微笑,她的心忽然踏實起來。

    難道他已經成為自己的依靠?

    感受到眾人的凝視,她趕緊斂神。

    「所謂佛渡南海,初見蓮花,是指——某日,佛欲渡南海,卻無舟無帆,焦急之中,放眼看見碧濤之上,有蓮花點點,含苞欲放。佛以花語低吟,蓮花乍然綻放,花瓣相連,宛若一座浮橋,佛便因此終於得渡南海。」

    「很美麗的故事,」太后不由得動容,「不過,為何特意將這一典故抄入經冊之內?有何用意?」

    「福晉告訴奴婢,」盤雲姿清了清嗓子,繼續道,「佛若不懂花語,便不能使蓮花綻放,無法渡南海。由此可見,語言之重要,宛如海面浮橋,如若掌握自如,就到到達任何遙遠的地方。如今王爺下令,凡上三旗,皆要學習漢字學漢語,便如同佛習花語一般,為的,是大清能走得更遠。王爺為促進滿漢之融合,如此豁達,是為佛心。」

    一番話說得娓娓動聽,多爾袞與太后頻頻點頭,笑逐顏開。

    「好伶俐的丫頭,」太后歎道,「玉兒,你的確長進了,連身邊奴婢也調教得這麼好,本宮該重重賞你才是。」

    「多虧了姑姑從前的教誨。」王福晉大大舒了一口氣,再度神采飛揚。

    「你這丫頭,叫什麼名字?」多爾袞故意問道。

    「回王爺,她叫雲姿。」舒澤代為管答道。

    這話本不該他來回,但當下卻不知為何,他忽然想當眾昭示她是自己的人。或許方纔她的表現讓他頗為自豪吧?

    「哦,就是本王上次賞給你的漢女之一吧?」多爾袞的笑意忽然變得叵測。

    「是。」舒澤垂首。

    「你也不小了,該納側室,以本王看,就讓這個雲丫頭伺候你吧!」

    多爾袞這突如其來的提議,震得在場所有人無不駭然。就連舒澤這個事先知情者,也感到頗為突兀。

    「王爺,此事不妥吧?」太后率先開口反對,「一個小小的漢女,能進得貝勒府已是天大幸事,封做側室就太過份了,畢竟滿漢怎能通婚?」

    「怎麼不能?」多爾袞執意,「漢人可以抬旗,佟佳氏一門就是抬旗的。就讓佟佳氏收她為義女,不就成了?」

    「我不答應!」玉福晉氣得跳起來,完全顧不得禮儀,盡顯驕縱氣焰,「她憑什麼?憑什麼?」

    「就憑你這脾氣!「多爾袞不滿地睨她一眼,「你自己說說,這些年來,跟舒澤吵過多少回?性子不好也就罷了,偏偏一直未能有孕,按照漢人『七出』的標準,不知該休你多少回,如今還不讓丈夫納妾!」

    玉福晉霎時怔住,生平頭一回,多爾袞當面對她說出如此嚴厲的話,就算訓斥獲罪的大臣,也不會這般直接。她不由得掩面,當場哇哇大哭。

    「舒澤,你自己說.這妾,是納,還是不納?」多爾袞淡淡轉問侄子。

    「臣……」舒澤一時間難以啟齒。

    「舒澤,你敢!」玉福晉跺足,「我死給你看!」

    「可否讓臣考慮下……」他沒有搖頭,亦沒有答應。

    他知道,此刻站在一個忠誠丈夫的立場,是該冒死拒絕。但他發現自己心底缺乏強烈的反抗意味,呈現一種站在模糊地帶的奇怪反應。

    他之所以沒有立刻點頭,並非害怕妻子的震怒,只是他明白,盤雲姿的心中另有所愛……

    此叫此刻,惟有拖延時間,他有種預感,也許事情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給他最最正確的答案。

    「好吧,」多爾袞歎道,「畢竟是你自己的事,主意還得你自己拿,本王就等你的決定!」

    這話有明顯的暗示,他當然聽得懂。

    但他不願意這樣,不願意為了寶藏,動機不純地去娶一個女子。

  他忽然有種矛盾的心情,就像每次上戰場前戴上面具,在囚困中掙扎……

  「佛渡南海,初見蓮花?」燈光下,舒澤笑道,「我也算列佛經故事頗有耳聞,怎麼從沒聽過這一則?」

    「這個……」盤雲姿只得承認,「是奴婢杜撰的。」

    「原來是你瞎編的,連王爺都被你騙了!」舒澤搖頭輕歎。他總是驚詫於她的聰慧,讓他知道,所謂的「惠質蘭心」是什麼意思。

    「不過,小雲兒,為何要杜撰這樣一則故事?」

    「只是希望王爺能將漢字漢語延續下去,我很害怕……」她忽然咬唇不語。

    「怕王爺會學秦始皇焚書坑儒?」他立刻領悟了她的意思,「傻瓜,不會的!」

    果然他猜得不錯,她的確很害怕博大精深的漢學會被滿人毀於一旦。雖然她是瑤族女子,卻心甘情願被漢學折服,她希望這種美好的文化能生生世世永遠流傳下去。

    「假如——」片刻停頓後,舒澤終於道,「你做了我的側福晉,愛新覺羅的子孫有了漢族血源,你擔心的事不就更不會發生了?」

    這算是試探嗎?也許是。

    他的確想知道,在她心中,是否亦對他存有好感,是否願意給他們的將來一個機會……

    然而他失望了。此刻,明顯可以在她臉上看到不情願的神情。

    其實嫁給他,是天下女子都嚮往的事吧?如果她不認識薛瑜,如果他沒有娶妻在先,如果他們之間沒有種族之分……她一定會歡歡喜喜穿上嫁衣,等著嫁他為妻。

    但現在,他們在每一方面都差一步。按漢人的話來說,就是無緣,即使有,也是孽緣吧。

    「你不必回答了,」舒澤的臉上閃過一絲失落的神色,「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放心,我不會逼你的。

    話雖如此,但在他強掩的鎮定外表下,卻瀰漫起苦澀。這是第二次,他嘗到這種滋味,第一次,是在那片海棠樹下,看到她為薛瑜流淚時。

    天底下,還沒有任何女子能勾起他這種情緒。曾經,與玉福晉爭吵時,對方也故意與別的男人眉來眼去,想激起他的妒意,但他卻一笑置之。

    是否愛上了某個人,這樣的情緒會是家常便飯?或許他已經明白,只是不想承認。

    「可是……貝勒爺該怎麼回復王爺暱?」她不由得替他擔憂,畢竟他是個好主子,因為他,她得以能在貝勒府有個棲身之地。

    「傻瓜!王爺要我納妾,只是一片好意,我執意不肯,他還能砍了我不成?」

    舒澤敷衍,「來,替我結辮子吧,別再為那事煩心了。」

    一連兩聲傻瓜,看似諷刺的稱呼,實則透著親呢與寵溺,舒澤末發覺,一旦男子用這樣的口吻對一個女子說話,他的心便已深陷。

    揮揮手,他故作雲淡風輕,彷彿剛才談論的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家常瑣事。然而,多爾袞的旨意,其實並非玩笑——他是在冒著生死,博取她的舒心。

    不明真相的盤雲姿,總算舒眉莞爾,以為一切會如他所說。

    端來頭油,她浸了木梳,緩緩替他梳理方才洗淨的頭髮。

    他的長髮蓬鬆烏亮,恐怕女子看了都會嫉妒,每次替他結辮,她都在感慨人世間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就算與薛瑜相比,也不差分毫,甚至更勝一籌……

    「從小到大,這麼多人替我結辮子,就數你結得最好,」舒澤忽然讚道,「別人要嘛結得太鬆散,要嘛拉得我頭皮疼。」

    「其實,我也是第一次替男人結辮,」她坦言,「說實活,看到滿人剃頭結辮,我還覺得滿奇怪的。」

    「有什麼奇怪?」舒澤側眸,「不好看嗎?」

    「我還是覺得……漢人的髮髻比較好看。」人人剃成半禿,她不覺得有什麼漂亮可言。

    「所以,」舒澤忽然蹙眉,「你覺得薜瑜比我好看就是了。」

    盤雲姿一怔,感到他話語中有種強烈的醋意,似乎遭遇了情敵……不不不,她一定是聽錯了,舒澤怎會為了她吃醋?他們是如此陌生的兩個人……

    呃,他只不過是在為自己民族傳統的髮型鳴不平吧?

     「我們滿人從前生活在關外,以騎馬遊獵為生,」他低聲道,「剃頭只是為了避免在飛奔時前面的頭髮遮住眼睛,結辮亦是為了方便,而且,晚上露宿之時,辮子還可以纏脖作枕。」

    原來如此,她還是第一次聽說。

    「假如,我們滿人像漢人一樣,佔有魚米之鄉,我們也能梳漂亮的髮髻,何必結這麻煩的辮子?」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忿忿不平,亦有一絲心酸,「其實,我也知道像薛瑜那樣白衣如雲是比較好看,但我們終究是馬背上的一族,無法做翩翩佳公子……」

    話一出口,他驚覺自己居然嫉妒起薛瑜!是單純嫉妒對方的白衣翩翩嗎?恐怕沒那麼簡單……

    曾經的馬上生活讓他何其自豪,現在卻是不堪回首似的。她的評價真那麼重要?抑或她在自己心中變得重要?

    盤雲姿此刻完全沒能理解他胸中的跌宕起伏,以為只是自己的一時多嘴令他不快,想盡力讓氣氛回暖。

    「貝勒爺,你看——」她攤開掌心,繼續她的話題,「我做了一個穗子,繫在發尾,一定漂亮。」

    他一怔,藉著燈光往她手中望去,只見有一條深紅的穗結,絲線編成,精巧可愛。

    「這是特地……為我做的?」舒澤詫異。一直以來,她待在自己身邊,雖然盡心竭力,但終究出於被迫,這是頭一次,她主動為他,而且只為他一人。

    此刻,他只覺得有股暖流迂迴在心,就像整個人泡在溫泉水中,全身都暢快地舒展開來。

    方纔的鬱悶,已煙消雲散。

    盤雲姿淺笑地點了下頭,柔荑繞到他背後,輕結長穗。

    他的目光自鏡中凝視著她,覺得背心癢癢的,有種曖昧難言的滋味,此時此刻蜿蜒而行。

    他忽然有一絲貪念,希望這樣的親暱舉動能一直繼續,直到天荒地老。

    「為什麼忽然想要替我做穗子?」舒澤忍不住問。

    為什麼?因為就要分別了吧?盤雲姿暗忖邂逅薛瑜,意味著即將與妹妹若水重逢,她不久將會悄悄離開貝勒府,去完成義父未盡的心願……但她不會忘記,在這落難的日子裡,曾經遇到一個好心的男子,給了她片刻的安寧。

    雖然處於敵對陣營,但她對舒澤,還是萬分感激的。她也很喜歡跟他聊天,一邊做著手中的活,一邊悠悠閒言碎語,就算觀念不同,也頗有樂趣。

    這個穗子,就當是臨別禮物吧。

    「奴婢替貝勒效勞還需要原因嗎?」但心中這些話不能說,她只能如此回答,「這是奴婢應該做的,」

    他狐疑地盯著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忽然門被砰然撞開,玉福晉邁了進來,箭一般的銳利目光投射在他倆身上。

    「還沒行禮呢,就卿卿我我了?」

    「瞎說什麼?」舒澤皺眉,「雲兒在替我結辮。」

    皺眉是因為心虛嗎?他不確定。但兩人之間的清白,他必須申明,為了她的名聲。

    「結什麼辮?分明是狐狸精存心勾引男人!」玉福晉插腰罵道。

    盤雲姿臉一紅,連忙退到一旁,不想徒生是非。

     「放尊重點!」舒澤瞪著妻子,「別失了自己的身份!」

    這又是個第一次,他為了一個丫鬟跟妻子爭吵,為了盤雲姿,他似乎嘗試了許多前所未見的第一次。

    「失什麼身份?」玉福晉抬高語凋,「我丈夫都快沒了,我還怕失身份?真沒想到,這小蹄子長相不怎麼樣,引誘男人的功夫倒是一流!什麼時候得手的?說!」

    她逼近盤雲姿,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咄咄逼人。

    「放手!」舒澤立刻護在不知所措的她面前,拍掉妻子的手,「無理敬鬧,看看你,像什麼話?」

    雖然總是與妻子爭吵,但他從不會動粗——他失控了,一心只想著護住小雲兒。

    「無理取鬧?」玉福晉神色更加憤慨,「別以為我是瞎子!每一次,只要她使一個眼色,你就乖乖聽她的,甚至可以忍住脾氣,不跟我爭吵!你要真對她沒意思,那天就該當面拒絕王爺,為什麼你不?」

    真是如此嗎?盤雲姿愣住,難以置信地看向舒澤。不……以她這樣的平凡相貌,斷不可能得到他的垂青,福晉一定是被嫉妒沖昏了頭。

    福晉是在怪她那天講述佛經故事搶了風頭吧?王爺親自下旨,的確會威脅到身為妻子的地位,但無論如何,舒澤會喜歡上她……她覺得是件極其荒謬的事。

    「我告訴你」玉福晉指著盤雲姿的臉,狠狠道,「你休想得逞!就算跟你同歸於盡,我也不會讓你奪走我的丈夫!」

    尖厲的指甲一把抓過來,眼看就要劃破盤雲姿柔嫩的臉龐,一旁的舒澤再也按捺不住,「啪」一掌甩在玉輻晉臉上。

    這聲驟響,讓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舒澤目己,也對方纔的情不自禁感到錯愕。

    「你打我?」玉福晉頓時淚如泉湧,「從小到大,你沒這樣對待過我,為了一個丫頭,你……你……等著瞧!」

    她嚎啕的轉身狂奔出房間,踉蹌之中,花盆底鞋落下了一隻,遺失在牆角。

    盤雲姿呆呆地站立在原地,像是沒弄清楚剛剛發生了什麼一般,眼前的畫面像是送遲的書信,過了片刻,才映入她的腦海。而待一切清晰起來之後,她感到身子一軟,撐在桌角,幾乎摔倒。

    「你沒事吧?」舒澤立刻扶住她,複雜的神色煎熬片刻,他忽然道出令她更為吃驚的話語,「明兒我就送你到薛府。」

    「什麼?」盤雲姿懷疑自己聽錯了。

    「送你回到薛瑜的身邊,不是你一直嚮往的嗎?」他臉上乍現澀笑,「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你再待在這兒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是擔心玉福晉危及她的安全,還是怕她真的破壞自己的婚姻?為什麼要急著送她走?

    盤雲姿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在方纔的一刻舒澤才下的,在玉福晉的厲甲就要劃傷她的那一刻。

    他終於明白,也總算承認,這個丫頭,對他而言意義非凡。

    他絕對絕對不是遵照多爾袞的旨意,假裝愛上她……或許,他真的對她動了情。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們的相處,不過短短時日,然而他知道,感情是無法用時間來計算的,否則他應該深愛著青梅竹馬的妻子。

    猶記得在那個月圓的夜晚,第一次見到這個溫柔從容的丫頭時,就勾起了他異樣的情緒。

    算命的說,他的人生中有一道劫,有道跨不去的門檻。現在他明白,大概是桃花劫。

    遇見她,是上蒼給他的磨難,但他願意接受,無奈的是,他竟必須放手讓她走。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8 00:06:16

第四章

    舒澤親自駕車,把她送到薛府門前。堂堂貝勒爺,竟願意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她真的萬分感激。

    「這包袱裡有些東兩,」舒澤交代,「是我叫岱嬤嬤連夜準備好的。」

    「什麼?」盤雲姿一怔。

    「一些衣服、首飾,還有些銀兩什麼的。」舒澤淺笑,「時間太匆忙,沒來得及給你好好準備嫁妝,就將就些吧。」

    「嫁妝?」盤雲姿瞪大眼睛,「貝勒爺,奴婢不敢收……」

    「這是規矩,」他卻肅然道,「我府裡的丫頭出閣,都有份的,你是大丫鬟,就更不能少了!好好拿著,別丟我的臉。」

    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倒讓她不好推辭,只得點頭收下。

    「雲兒——」才下馬車,他卻在背後喚住她,「若是受了什麼委屈,就寫信給我,我一定替你出頭!」

    瞧他這樣子,還真像嫁女兒般,嚴肅得讓她想笑。薛大哥又怎會讓她受委屈呢?就算遇上什麼難事,,她也不敢打擾他,畢竟他們的身份……

    但是,這句話卻依舊讓她感到溫暖。她無言地點頭,還以微笑。

    站在台階下,看著他的馬車駛去,直到拐過彎角不見蹤影,她才上前叩開薛府的大門。

    該怎麼形容呢?舒澤就像是旅途中遇見的一間避雨長亭,離開時,總忍不住回頭一望,因為,從此以後他們不會再見了。

    或許舒澤早已告知薛府她會前來,一進門,她便看見若水像一隻飛鳥般向她迎面撲來。

    「姐姐——」一把將她抱住,若水淚眼汪汪,「真的是你嗎?我還以為、以為……」

    哽咽的話語無法繼續,但她已經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曾幾何時,她對若水的牽掛,也是這般,飽含著生死離別的恐懼。

    「薛大哥呢?」她抬頭,四下張望,「不在府中嗎?」

    除了若水,第二個想見的,便是他。有時候,她都分不清,他與若水,在自己心中到底孰輕孰重,只覺得他們彷彿是世上僅存的兩個親人。

    「他進宮去了。」楚若水答道。

    「進宮?」眉間霎時微蹙。

    「姐姐,是不是對他失望了?」若水極力辯解,「並非你想像的那樣,薛大哥不是真的投靠了清廷,只不過暫時忍辱負重而已。他說,有朝一日,定會助我大順東山再起。」

    「真的嗎?」盤雲姿驚喜,「其實,我也料到了……」

    她就說嘛,薛瑜斷不是惟利是圖的小人,身上若沒有卓越的氣質,她也不會如此迷戀他。

    「姐姐,我要跟你說一件事……」她神神秘秘,將她引入屋中,關上門扉,才張嘴,含羞又止。

    「什麼?」盤雲姿微笑,「瞧你這模樣,莫非遇上意中人了?」

    「姐……」若水怔住,「你怎麼……怎麼猜出來的?」

    「咱們一塊兒長大的,有什麼我猜不出來?」盤雲姿刮刮她的鼻子,「說吧,那人是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垂眼道。

    「他……」盤雲姿只覺得心尖一緊,「薛大哥?」

    若水沒有回答,只是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轟的一聲,盤雲姿只覺得腦中被炸開了似的,四周霎時一片死寂,背脊如有霜覆,冷到了極點。

    「姐,你怎麼了?」若水發現了她不對勁,「你……不贊成我和薛大哥在一起?」

    「……他也喜歡你嗎?」好半晌,她才努力道出這一句話。有片刻,她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嗯。」若水盈盈笑了,面若桃花。

    「他親口說的?」仍不死心,繼續追問。

    「他說,我是世間唯一讓他動心的女子——」若水語意中滿是幸福。

    唯一?這個詞,在她耳中奢侈如絕世珍寶,這一輩子,大概也得不到了。

    這很好啊,本來若水與薛瑜就是天造地沒的一對……她的妹妹,她最疼愛的若水,這樣粉雕玉琢的人兒,宛若畫中走出來的仙子,也只有她配得上薛瑜。

    應該為他們高興,為什麼心底卻一陣接著一陣的難過?

    難道他從來沒有在乎過她?那些在海棠樹下談心歡笑的日子,難道只是她的幻覺?

    是啊,她的相貌如此平凡,像他那樣英俊如天神的男子,根本不會將她放在心上……

    可為什麼偏偏是她妹妹?若換了別人,一個她不認識的女子,無論他們再怎樣相愛,她都可以避而遠之,不看不聽,亦不會感到痛苦……但現在,她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努力微笑,竭力祝福,上蒼待她實在太殘忍了……

    「姐,我已經叫人收拾好廂房,就在我的隔壁,咱們倆晚上可以聊個通宵——」若水興致勃勃地道。

    「可我……」盤雲姿卻忽然卻步了,「得回貝勒府去……」

    「什麼?」若水詫異,「姐,不是說好搬過來的嗎?貝勒府的人不肯放你?」

    「我只是希望待在那兒。」盤雲姿支支吾吾地扯謊「或許,能打探到一些消息……」

    「打探消息?」若水連忙阻止,「姐,那太危險了!有薛大哥在朝中周旋,清廷的一舉一動,我們都可以瞭如指掌,不必你親入虎穴!」

    「畢竟貼身伺候舒澤,能打探到的東西多一些。」一起了頭盤雲姿便能很順口的說道,「不必擔憂,姐姐我會自個當心的。舒澤還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吧?」

    「嗯,薛大哥只是說,你是他的一個遠房表妹,清廷上下都不知道你就是昌平公主的身份。」

    「那就好,我可以繼續待下去……」盤雲姿喃喃自語,自己騙自己。

    「姐,你拿著這麼大個包袱,我還以為你真要搬過來呢,」若水失望地努努嘴,「害我空歡喜一場。」

    「哦,這些是我順路替福晉從商舖裡取來的東西。」盤雲姿攤開包袱,慌忙敷衍,「你看,我能有這麼好的東西嗎?」

    其間衣衫首飾皆很華麗,若水看到後,自然不起疑。

    「姐,你就不能留一晚嗎?就留一晚!」若水仍不死心,拉著她的衣袖撒嬌。

    「改天我向舒澤告了假才能留下,今天真的不行,貝勒府裡缺人手……」她堅決道。

    無論如何,她都要離開,越快越好,在薛瑜回來之前。

    她不想見他,避免心潮起伏,更加尷尬。她不是聖人,能做到不動聲色已經不易,不要再逼迫她面對最最難堪的情形。

    只是,事到如今,她能去哪裡?

    貝勒府,有玉福晉在,她絕對回不去;妹妹這兒,又不能留……一瞬間,盤雲姿彷彿回到了兵荒馬亂的時刻,那些南下逃命的日子,亦是這般走投無路,倉惶無助。

    盤雲姿第一次覺得,天地之大,卻無容身之處,上蒼真要把她逼上絕境?

    奇怪的是,在這一刻,她腦海中卻乍然浮現舒澤的臉。

    明明方才是晴空萬里,不知為何,卻忽然下起了傾盆大雨,彷彿老天也明白她的心情。

    盤雲姿謊稱貝勒府會派車馬來接她,執意獨自走到街口,不讓若水送她。

    然而,她該去哪裡?回瑤寨嗎?倘若沒有退路,回瑤寨似乎是惟一的選擇……

    不過,山重水遠,好長的一段旅程——

    正撐著傘默默走著,忽然一輛馬車停在她面前,車上男子掀起簾子笑道:「這麼快就出來了?」

    她聞言一怔,抬眸望去,她居然看到舒澤的俊顏。

    她霎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靜靜地望著對方,任憑雨水淋濕她的發。

    只是互相凝視,但她的心忽然由極致的冰寒,變得似有暖意流入,方纔還彷徨無助的心,似落到了地。

    她沒想過,本該是她最最憎惡的敵人,此刻卻成了她的親人。

    眼淚倏地如雨落下,她難自抑,似乎所有的情緒在他面前都難以遮掩,也無需掩飾。

    「怎麼了?」舒澤臉色一變,跳下車來,顧不得大雨傾盆,淋濕衣衫。

    「貝勒爺……」盤雲姿心中有許多話想傾訴,可怎能對他說呢?畢竟他們是敵人。

    「來,隨我來。」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在她錯愕間,直接將她拉上馬車。

    車輪轆挽,他快馬加鞭,帶她離開這個傷心地。

    盤雲姿沒有說話,對於他的舉動她求之不得,最好走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本以為舒澤會帶自己回到貝勒府,出乎意料的,馬車卻往郊外行去,直至一片楓林所在。

    遠眺中,她發現一座小小宅子,掩映在樹林之中,顯得安靜雅致。

    「貝勒爺,這是什麼地方?」她忍不住問道。

    「我的別業。」舒澤淡淡一笑,「從前每次跟福晉吵架後,我都會來這兒小住一陣。每逢秋天,這裡的楓葉便會染紅成一片,煞是美麗。」

    她明白,他的確需要這樣一個紆解情緒的地方。香山紅葉,的確美麗。

    「來。」他伸出手,執她下車。

    只猶豫片刻,她便決定將柔荑遞到他手中,暗忖,這只是個朋友的關懷,她願意打算大方接受。

    舒澤自然而然地牽著她,將她引至宅中。

    這裡只有三、五間廂房,陳設簡單,與貝勒府完全不能比,但盤雲姿卻覺得它比世上任何一個繁華所在都清靜可愛。

    推開屋門,只見桌上卻已備有熱茶,似乎舒澤早料到她會到來,這讓她不由得詫異。

    「來,先飲一杯解解渴。」舒澤親自替她沏茶,碧水倒入杯中,散發幽香。

    「這是……」嘗了一口,卻有種異常熟悉的味道湧上喉間,讓她愕然。

    「這茶竟加了四味佐料,羅漢果、決明子、荷葉與桑葉。」舒澤笑道,「是瑤寨的三清方子。」

    三清茶?他何以得知她故鄉的三清茶?

    盤雲姿霎時有些激動,想說什麼,卻不得不按捺心情,久違的味道讓她頓時失了方寸。

    「有一次,王爺命我南下私防,到達湘江一帶,飲到了這種茶。」舒澤解釋道,「果然有清心順脾之功效,一飲之後難以忘懷,便命人在當地採購了些許,運進京來。」

    「果然滋味特別。」盤雲姿只得假裝第一次品嚐,稱讚道。

    「這茶還是熱的,你不覺得奇怪嗎?」舒澤望著她的眼睛,道破她心中的迷惑,「似乎我早有準備。」

    「難道貝勒爺有別的客人?」她垂眸不敢直視他。

    「不,這是特意為你備的。」舒澤話裡有活,「清心順脾,正巧能治你現在的病嗎?」

    「病?」她連忙掩飾,「奴婢哪裡有病?」

    「別裝了,你剛才的眼淚,誰沒瞧見啊?」他卻笑,「你以為我為何親自駕車送你女去薛府?」

    「為何?」她一愣。

    「因為——」他一頓,道出石破天驚的答案,「我要親自接你回來。」

    「貝勒爺……」他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早料到她不會留在薛府?

    「也難怪,人家是前朝公主,且生得國色天香,薛瑜當然會意亂情迷,」舒澤調侃道,「小雲兒,不是我貶低你,你一無地位,二無容貌,你拿什麼跟人家爭啊?」

    原來,他早已知道薛瑜與若水的事?難道,若水的「靜天公主」身份也已暴露?

    「公主?什麼公主?」她故意裝傻。

    「住在薛瑜府上那位美人啊!你不知道,她是前朝公主嗎?」

    「可是……為什麼王爺會允許她住在那裡?前朝一草一木,在多爾袞的眼中,不都該剷除嗎?」

    「嘿,我們滿人真有這麼凶殘嗎?」舒澤無奈搖頭,「我等再無禮,也知道要對前朝皇室有所尊重,王爺還說,要恢復那位公主名號,賜她一個好夫家。」

    的確,歷來改朝換代,若得天下的是慈愛明君,必定會對前朝皇族予以禮遇。

    她以為,滿人不懂得這個規矩,原來她錯了……

    「的確,我是比不上她。」呢喃之際,她不禁黯然。

    若水,她風華絕代的妹妹,的確比她體面千萬倍,配得上尊貴的稱號。反觀她,一個瑤族女子,並非漢人血統,且又相貌如此平庸,有什麼資格做前朝公主?

    她只能躲在角落裡,不要再丟大順朝的臉了。

    「小雲兒,」舒澤忽然收斂笑容,低聲道,「別再想薛瑜了,留下來!」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單純看她可憐,收留她,還是……

    盤雲姿霎時臉紅心跳,彷彿從前每一次見到薛瑜時的感覺。這樣簡單的一句話,竟能掀起她胸中狂瀾。

    「我送你到薜府的時候,就知道你一定不會留在那裡,」舒澤柔聲表示,「我駕著馬車,來到這兒,早早備下了茶水,然後去接你——時間正好。」

    沒錯,他就是有這樣的自信,篤定她一定會回到自己身邊。

    所以,他可以大方的親自將她送到別的男人手裡,彷彿親手放飛了風箏。然而,只要手裡還牽著線,風箏仍會回到原地。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盤雲姿聽見自己哽咽的聲音,「貝勒爺明知薛公子跟公主在一起……卻不曾對我提起隻言片語。」

    「不讓你親眼看到,你會甘心嗎?」舒澤凝視她直言,「雲兒,我希望你自己做出選擇。」

    他喚她「雲兒」,前面沒有一個「小」字,似乎少了戲謔,多了親暱……

    盤雲姿彷彿意識到這種轉變,心尖微顫。

    雖然他們認識的時間並不長,但他出乎意外地瞭解她,知道她若非親眼所見,斷不會死心,也斷不會給他個機會,讓他可以繼續與她相處……

    「雲兒,留下來吧。」舒澤輕聲勸說,「這裡是我的別業,福晉不知道,斷不會找上門來為難你。」

    「貝勒爺是需要一個看房子的人嗎?」她怔怔地問。

    「看房子的人?」他沒料到她竟有如此想法,想笑,卻笑不出來,只得無奈頷首,「對……就當你留下來,替我看門護院吧。」

    「我……」盤雲姿猶豫片刻,終於點了點頭,「願意。」

    天下之大,無處藏身,回瑤寨是迫不得已的決定。畢竟,她自幼離家,故鄉的一切對她已經十分遙遠,她不確定那一些遠親真會收留自己。

    她想留下來,眼前的男子,給了她無比溫暖的感覺,她願意住在離他近一點的地方。

    只是連她自己也沒有發覺,明明深愛著薛瑜,為何忽然對別的男子產生眷戀,想要多靠近他一點……

    篤!篤!篤!

    一大早,她便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細聽,像是有人在敲打木樁。

    她推開門,像變戲法似的,院中忽然出現了許多碗口粗的竹子,像小山一般橫七豎八的堆砌著。

    只見舒澤正打著赤膊,站在雜亂竹堆中,不知在忙什麼。

    「貝勒爺,怎麼了?」盤雲姿詫異地問。

    「雲兒,你來得正好,瞧瞧這個,是否中意?」他遞給她一張圖紙,看似房屋的建築草圖。

    「見勒爺要蓋房子?」草圖上的模型如此熟悉,讓她有些難以置信。

    「對啊,」他綻顏笑道,「我要蓋一座竹樓!」

    竹樓?天啊,又是她家鄉的特有……至今,她還能時常夢到,在皓月當空之下,兒時的自己於竹樓上聆聽蟲吟的情景。

    「無緣無故的,貝勒爺為何想到要蓋竹樓?」盤雲姿抑住心火的激顫,淡淡問道。

    「上次在湘江一帶,便看到了這種獨特的建築,不同於關外的車篷暖帳,也不似中原的亭台樓閣,覺得別有一番情致。」舒洋道,「我想在這別業之中,蓋一座竹樓,閒時在上邊飲酒賞月,一定格外愜意。」

    「貝勒爺果然有雅興……」他蓋竹樓,最最得益的應該是她,能一解她的思鄉之苦。

    「不過,貝勒爺為何親自動手?這等粗重的活,該交給工匠去做。」

    「不知為何,我就是想親自建造,」他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不願假借他人之手。」

    這話聽在她耳裡,忽然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彷彿溪水洄流處,有種莫名的激盪。

    「貝勒爺,我來幫你吧!」她欲挽起袖子,卻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別。」他連忙阻止,「你是弱質女子,幹不了這個。不如去替我準備茶水點心,也算幫了忙。」

    「奴婢遵命。」他說得有道理,若勉強留下,說不定還會給他添亂呢,不如去做自己所長的事。

    她轉身離去,回眸跳望他的背影,卻見那偉岸身軀在日光下曬出點點汗水,如同全身佈滿星光,她不由得低頭,不敢多看,似乎多看一眼,呼吸便急促半分。

    來到廚房,準備好食材,細心烹煮,等點心備好,卻已到了晌午時分。她急急從鍋裡端出來,生怕餓著了他,匆忙中,鍋子卻燙著了她的手。

    然而,她顧不得十指通紅,她快步邁出廚房,朝院中走去。

    沒想到才半日工夫,工程卻已大有進展,竹樓已蓋好半邊框架,拔地而起的模樣,著實讓她驚歎。

    「貝勒爺,快歇一歇吧!」他身上早已汗水淋漓,甚至沾濕了長褲,讓她看了於心不忍。

    「好,倒茶水來。」他一笑,坐到院中的石凳上,揮汗如雨。

    「奴婢沒有準備茶水,」盤雲姿卻莞爾,「貝勒爺不是說,一向只飲酒嗎?」

    「你這丫頭,記性倒好,」舒澤會意,笑容更甚,「那就斟上水酒。」

    「這裡只有米酒,」盤雲姿上前,緩緩往碗中注入乳色的佳釀,「滋味有些甜,不知貝勒可會喜歡?」

    這米酒,亦是她們瑤寨獨有的東西,是她閒時悄悄做的,原本沒打算讓他知道,但今天卻不知為何拿了出來……或者,出自於對他的感激吧。

    他不僅收留了她,還親手建造這麼一座讓她歡喜的閣樓,實在應該感激他。

    「哦?這可得好好嘗嘗!」他拿起碗來,一飲而盡,抹唇之間,點頭稱讚,「好酒!甘美醇厚,充滿民間質樸風味,我喜歡!」

    「貝勒爺,你別喝這麼急,這酒雖然不烈,但後勁大!」盤雲姿擔心提醒,「當心醉倒!」

    「哈哈哈,我舒澤向來千杯不倒,放心。」他大笑起來,爽朗的模樣就像天空一樣明亮。

  望著他的俊顏,她有片刻失神。這一生,大概再也碰不上笑容比他更燦爛的人了……她真是幸運,在最灰暗的日子裡遇見了他,給她黯淡的心境投射入一抹耀眼的光芒。

  「咦,這是什麼?」他望向盤中點心,好奇道。

  「是五色糯米飯。」盤雲姿回答,「貝勒爺蓋了瑤寨的竹樓,品了瑤寨的三清茶,也該嘗嘗瑤寨的五彩糯米飯才是。」

  「果然有五色,」舒澤身為詫異,「我活這麼大,還沒見過這樣的飯呢。」

  「五色糯米飯,因呈現黑、紅、黃、紫、白五種顏色而得名,本應是用紫蕃籐、黃花、楓葉、紅藍草為色素,調染而成,可是奴婢一時之間,找不到這些染料,所以,就想了另外五種代替。」

    盤雲姿坐到舒澤身邊,將米飯逐色盛入他的碗中,一一解釋。

    「黑色,我以芝麻代替,祝願貝勒爺日後官途如芝麻開花,節節升高。紫色,我以紫芋代替,有如紫氣東來,祝願貝勒爺福運吉祥。黃色,我以玉米代替,貝勒爺既生在帝王之家,黃包更能顯現皇家之貴氣。白色,我以蓮子代替,祝願貝勒爺早得貴子。至於紅色……」

    她忽然停下,靦腆不語。

    「紅色是什麼?」舒澤卻瞧著她,期待下文,「雲兒,你這張嘴,可真能說,我算是服了。」

    光是會說,倒不算什麼,偏偏言詞之中傾注的那份心意,最讓他歎服。

    「紅色——」她抿抿唇,繼續道,「以紅豆代替,紅色亦是吉祥之色,祝願貝勒爺此生諸事如意。」

    這一句,是她臨時加上去的,原意並非如此。

    紅豆,讓她想到了相思之豆,紅色,讓她想到了新娘的嫁衣,洞房的紅燭……

    紅色。應該是戀人的顏色,祝願他此生能與心上人永浴愛河。

    但她不敢如此開口,心尖怦然猛跳,似乎如此說出口,便跨過了什麼界線,點破了什麼不該言明的東西。

    她忽然感到害怕……

    「就是這樣?沒了?」他似乎感到她有所隱瞞,眉一挑,似不滿足。

    「沒了。貝勒爺請用膳吧。」她點頭,避開他的目光。

    晌午的陽光透過竹樁,映入她的眼簾,她忽然發現,那竹樁之上,有紅斑點點,彷彿淚痕。

    「這是……」盤雲姿大驚,「湘妃竹?」

    「什麼竹?」舒澤一怔。

    「是湘江一帶運來的竹子?」盤雲姿難以置信,赫然回眸,「貝勒爺,是不是?」

    「好像是。」他不得不承認。

    的確,他不遠萬里,特意命人成批運來她家鄉的竹子,只為增添一分她的熟悉感,讓她心中多一分暖意。

    「那無疑就是湘妃竹……」盤雲姿撫摸著那竹節上的紅斑,淚花瞬間沾濕了她的睫毛,「傳說舜帝南巡,死在湘江一帶。他的兩個妃子,娥皇與女英,尋到江畔,萬分悲痛,連哭九天九夜,泣出血來。這血淚滴在竹上,使化為紅斑點點,生長至今,人稱湘妃竹。」

    這是她兒時聽過最動人的傳說,至今留在腦海深處,不能忘懷。

    「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舒澤似被感動,站起身來,踱到她身畔,亦仰頭看那宛如高入雲霄的竹樁。

    「奴婢覺得,倘若世上真有人能為自己流淚泣血,便是最最幸福的事情,不枉此生。」這一刻,她總算說出了心裡話,沒有刻意修飾。

    或許,是竹上的紅跡斑斑震懾了她,讓她一時間無所顧忌。

    她抬頭,發現舒澤正凝視著目己。

    「的確,那會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可惜,我這輩子,是不會實現了。」

    「貝勒爺何出此言呢?」盤雲姿一怔,「福晉對貝勒爺的情意,亦是深厚無比……」

    「不,她會我為流淚,卻不會為我泣血,」舒澤搖頭澀笑,「只有真心相愛的人,才會甘願為對方付出所有——雲兒,你明白嗎?」

    「貝勒爺一定會找到這個人的……」她想安慰他,卻似乎用錯了詞。

    「可我已經找到,而且,她就在眼前——」

    他忽然俯下身來,緊緊地擁住她,在她錯愕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吻住了她……

    轟然一聲,彷彿有天外雷響在她耳際震開,而他,心尖亦在顫動。

    是方才的米酒在作祟嗎?她說過,這酒後勁很強,千杯不倒的他,終於醉了一回。

    他覺得額間有一股暈眩,擁住她的時候,什麼也顧不得了

    這一刻,忘記了一切,忘記了兩人身份的隔閡,忘記了他有妻子,甚至忘記了他與她的關係還沒到這一步。

    他的衝動,把本該步步為營的計劃給毀了,也把兩人知心和睦的關係也毀了。舒澤感到她將他奮力一推,啪的一聲,手掌清亮地打在他的臉上。

    清醒之間,他有些茫然。而她,亦立在原地,呆呆出神,彷彿連她自己都不知方才做了什麼,兩人就這麼靜靜互望著……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8 00:06:31

第五章

    望向窗外,依然不見他的身影。自從那日他強吻了她之後,便完全消失了蹤影。竹樓快要蓋好了,卻並非他親自動手,而是找來了一班工匠替他完成。

    已經半個月了,他,音訊全無。

    盤雲姿從初時的忐忑、到變得忡忡憂心,她忽然有些害怕,怕他就此不願意再見她。

    她甚至後悔那日打了她……可是,身為知書達禮的女子,被個有婦之夫冒犯時,她還能怎樣?

    她不該忘記,他是她的敵人,也不該忘記自己的使命,更不該忘記,她心裡對另一個男子的情意……那樣拒絕舒澤,應該是對的吧?

    從小到大,這是盤雲姿第一次沒了主張,本來是非分明的觀念,忽然變得混淆,讓她看不清天地。

    「姑娘,有客到訪。」工匠在門外稟報。

    是誰?她在回眸中,乍然驚喜,是他嗎?

    然而,來者並非是舒澤,驚喜之後,卻是濃濃的失落。

    「雲姿,別來無恙?」來人是雪倩,本該讓她歡喜的來客。「怎麼,不認識我了?」

    雪倩的嬌嗔讓她回神,呆怔的面孔努力露出笑意,「哪會啊?你……你怎麼來了?」

    「我聽說那天福晉打你,」雪倩握著她的手,充滿久別重逢的喜悅,「你走後,我特別掛念,也不知你去了哪兒,亦不敢打聽。直到貝勒勒爺告訴我,你在這裡,我才放心。」

    「他……貝勒爺告訴你的?」一提到舒澤的名字,甚至只是一個他的代稱,就讓她心慌意亂。

    「這個地方真不錯,寧靜雅致,」雪倩四處打量,「貝勒爺叫我來陪陪你,怕你太寂寞了。」

    「貝勒爺他……最近可好?」她再也按捺不住,終於問出自己所想望的。

    音訊全無的半個月,他到底如何?回到府中與妻子言歸於好?對她,可有半點想念?那一巴掌,是否真的打斷了他們之間的所有可能?

    她心中真的有很多疑問,想問,卻無從知道答案……

    「貝勒爺出征去了。」雪倩的回答卻出乎她的意料。

    「什麼?」她凝眸。

    「沒錯,」雪倩似乎很明白她此刻的心情,點了點頭,「到南方,清除明朝餘黨去了。」

    她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滿漢之間永遠不會安寧。

    若換了從前,聽到此事,斷不會像此刻這般心潮起伏,因為那時他是她的敵人,她只需詛咒滿人失敗即可。

    但現在,卻害怕他真的負傷送命……畢竟,他的影子已經融入了她的骨肉,無法狠心忘卻。

    「貝勒爺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雪倩遞上一個盒子,盒蓋緊閉,頗為神秘。

    「是什麼?」盤雲姿一怔。

    「貝勒爺說,讓你先打開它,然後有一段話,要我轉述。」雪倩道。

    她抿唇,不知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顫抖的十指緩緩將它開啟。

    「面具?」

    盒內所藏,果然讓她萬分愕然。這不是舒澤每逢上陣殺敵時必備的面具?就像他的長劍弓弩,怎能不佩戴在身邊,反而留在京中?

   「貝勒爺說,蘭陵王若無猙獰外表,便沒有戰勝敵人的把握。,可如今,他願意冒險,褪下偽裝,以真面目示人。只希望,這一仗是和平之役,望敵軍能看到他的善意,兵不血刃,還天太平。」雪倩輕聲轉達。

    他……他在說什麼?兵不血刃?

    難道他不懂得,褪下面具,失去了勝算的把握,喪命的有可能是他自己嗎?

    剎那間,她明白了——

    這一切,只是為了她。

    他以為,她是漢女,為了討她的歡心,決意不再殺戮她的同胞,就算冒險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南下和談,化干戈為玉帛……

    可是,多爾袞會允許他擅作主張嗎?漢人會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嗎?是否,他會成為夾雜在棋局中的一粒棋子,最後粉身碎骨?

    盤雲姿輕撫著面具,淚水滴落到那兇惡的五官之上,這個世上,恐怕只有她,能看到這兇惡面具之後的溫柔。

    她從未像此刻這般,希望能盡快見到他,只要他能平安歸來,她發誓,一定忘掉所有,像初遇時那樣,對他綻放盈盈笑意。

    才回京城,也沒卸盔甲,舒澤就被召入宮中,面見多爾袞。

    其實回京途中,他早已預料到會有這般結局,誰讓他擅自作主,違抗聖命呢?

    進了御殿,尚未開口,他便俯身跪下,等待應得的懲罰。

    「舒澤回來了?」多爾袞放下手中書卷,出乎意料的臉上不顯怒意,反倒微微笑著,「跪著幹什麼?起喀!」

    「為臣有罪——」舒澤垂首應對,「請王爺責罰!」

    「你何罪之有?」多爾袞卻故作迷惑,「本王不明白。」

    「為臣沒遵照王爺的吩咐,將江南亂黨掃盡,反而饒了他們的性命……」他咬唇道,「臣罪該萬死!」

    「哦,這個啊,」多爾袞卻莞爾,「你做得很對,本王不但不會責罰,還打算嘉獎!」

    「王爺?」舒澤一怔,詫異抬眸,「這是為何?」

    「本王讓你去平定江南,不是光叫你去殺人的。你能兵不血刃,就能讓那幫亂黨折服,昭示我大清的仁慈恩澤,難道不該嘉獎嗎?」多爾袞步下台階,親手將他扶起,「只是本王有一事不太明白。」

    「王爺儘管問。」舒澤有些受寵若驚。

    「你一向英勇善戰,以上陣殺敵為畢生樂事,為何忽然轉了性子,寧可和談,也不願大動干戈?」多爾袞笑道,「這不像你的行事風格啊!」

    「臣只是覺得……從前殺戮太重,造孽太深。」他找個理由敷衍。

    「撒謊!」多爾袞卻似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直言,「本王知道,你是為了一個人。」

    「臣……」他霎時無言,難以辯駁。

    「盤雲姿,對嗎?」多爾袞沉聲凝視他。

    剎那間,他只覺得胸中翻湧,唇間囁嚅著,想否認,卻無法否認……

    「你喜歡上她了?」多爾袞一語道破他的秘密。

    舒澤不禁有些哽咽,「王爺恕罪……」

    「很奇怪本王為何會知曉,是嗎?」他輕笑,「據前方將士所說,你每日在帳中都會寫信給她,卻不敢寄出,只將數十封書信藏納於盒中——這是愛戀中的男子才幹得出的傻事。」

    原來他的一舉一動早有采子監視,難怪這些年來多爾袞會放心讓他南征北戰,就是因為自己的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中。

    他該感到不自在嗎?遙控之術,是歷代帝王慣用的把戲,為將為臣者,只能默默忍受。

    「喜歡上一個人是很正常的事,何罪之有?」多爾袞一挑眉,反問道。

    「臣知道,王爺派臣照順她,只是希望從她那裡套出藏寶圖的所在,並非讓臣動真情……可臣沒能把持住自己……」

    可笑,明明是引魚上鉤,魚沒釣著,自己反倒率先淪陷。

    他喜歡上她了……沒錯,義無反顧地喜歡上了。

    曾幾何時,心高氣傲的他,競成為了她的裙下囚?似乎從第一眼看到她,便有微妙的情愫在湧動。

    她不算美麗,比起他從前見識過的女子,姿色不知差了幾等,但她的機智、從容、隱忍、她的淺笑盈盈,一切的一切,都在魅惑他的心,越是與她相處,越被她吸引。

    她是這世上惟一的女子,懂得他那猙獰面具背後的含意,從兩人初見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遇到了人生難得的知己。

    「你啊,真是傻!」多爾袞忽然呵呵笑起來,「本王是讓你設法從她那裡套出寶圖的秘密,可本王沒有說過,不許你喜歡她啊!」

    「什麼?」舒澤凝眉,難以置信。

    「她若真能甘心當你的福晉,與你共攜白首,也是美事一樁,」多爾袞道,「本王何必要阻止?又何必怪罪?」

    舒澤僵住,萬萬沒料到,竟是這樣的結果。

    本來他已經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假如多爾袞動怒,他會拼盡一切保全她……但上蒼居然降臨如此恩賜,讓他一時間反倒不知所措。

    「你若不真心待她,又如何能打動她,讓她主動交出藏寶圖?」多爾袞繼續道,「人的感情都是相互的,這個道理,本王明白。」

    原來如此,說來說去,王爺依舊念念不忘寶藏之事,允許他動真情,亦是為了早日套出她的秘密吧?

    方才激動的喜悅,剎那化為冰點。

    他的想法實在太簡單了,只希望愛得純粹,可到頭來,卻免不了摻雜利慾,讓他覺得這比殺人更十惡不赦……

    「本王第一次見到盤雲姿,聽到她講述何謂佛渡南海,初見蓮花,便知道這個女子絕非等閒,」多爾袞歎道,「要想抓住她的心,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如今,你已泥足深陷,她呢?是否也一樣愛上了你?」

    他該如何回答?說她另有所愛?道出實情,是否會給她帶來麻煩?

    「臣不知……」轉念間,為保萬一,他如此道,「只是臣家中已有妻室,王爺深知玉福晉的脾性,恐怕……」

    「這個你不必擔心,」多爾袞道,「本王打算明日就降旨,強令你與盤雲姿完婚,玉福晉再不甘願,也不敢違抗吧?」

    他該拒絕嗎?按理,他已有妻室,並且明知她心中另有所愛,就該退出她的世界,默默忍受暗戀之苦。然而,他不願意那樣。

    他不是聖人,亦有私心,渴望與心上人在一起,難道有錯嗎?

    若要責怪,就怪他一個人吧,他寧可背上自私的罪名,也要放手一試……

    聽說他已經回京了,為何至今不見他來?

    難道他已經決定不再見她?畢竟在他情不自禁的時候,她當面挫敗了一個男子的自尊。

    但她只求能再見他一面,親手將這面具還給他,讓他知道,他的心意她已經懂得。

    然而日盼夜盼,不見他的蹤影,卻迎來了位不速之客。

    當玉福晉趾高氣揚地跨下馬車,盤雲姿怔在門檻處,不知該如何面對對方。

    「這個地方真不錯啊,」玉福晉淡淡掃視四皺,冷笑道,「可憐我做了這麼多年舒澤的妻子,卻不知他原來還有這樣一處別業。」

    盤雲姿知道眼下無論說什麼,都會惹怒這個醋罈子,只是默默倒了荼,雙手獻上。

    「我倒小看你了,」玉福晉斜眼睨她,「本以為你相貌平平,斷不會合貝勒爺的胃口,沒想到你這狐媚的功夫倒比誰都厲害!」

    盤雲姿垂眸,告訴自己,無論聽到什麼都要忍耐,畢竟對方亦是可憐之人。

    「你到底哪裡好呢?」輕蔑的語氣像針一般扎向她,「我看貝勒爺不過是看你新鮮,玩玩罷了。從前也不是沒有過這樣的事,你該去打聽打聽,那些小蹄子現在是什麼下場!貝勒爺恐怕連她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這話本與她無關,可不知為何,心頭卻隱約有一絲牽動,酸酸澀澀。

    是呵,她到底哪裡好?何以得到那俊美非凡男子的青睞?想必亦是「新鮮」兩字而已。

    她不漂亮,所以在他眼中與眾不同,她偶爾會說些成語典故.讓他誤以為她有文采。

    其實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無法想像這樣的自己能得到他天長地久的眷戀。

    「我今天來,是有一件事要告聽你。」玉福晉終於道明來意,「王爺已請皇上降旨,要立你為貝勒爺的側室——聖旨在此,太后要我親自前來傳詔。」

    說話之間,氣極的身子有些顫抖。

    親自傳詔,對這位高傲的公主求說,實在是奇恥大辱,但此次多爾袞態度強硬,她若不前來,就連她的太后姑姑也保不了她。

    她實在萬分不解,不過一個小小奴婢,何以值得王爺親自出面,甚至態度強硬?姑姑讓她暫時忍耐,並說其中有個天大的秘密,還保證舒澤定不會與這個女人長久……她才忍氣到此。

    但妥協貴妥協,對盤雲姿先進行一番羞辱,是她勢在必行的事。

    「接旨啊!」她將黃綾遞到盤雲姿面前,「別再惺惺作態,此刻你心裡一定樂開了花吧?不過,別以為有了這道聖旨就萬事大吉,今後有沒有好日子過,可不是你說了算!」

    跪在地上,盤雲姿一直緘默不語。

    這道聖旨,無疑是上天突降的意外,她看著那黃綾的顏色,心中複雜難言,彷彿傾溢出萬般滋味。

    她不介意出嫁,但不願意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強迫命令、這樣的天怒人怨的情況下嫁人。

    本來她與舒澤之間可以自然而然地相戀、相守……為何要摻和如此多的雜質?

    讓她一顆純愛的心,再也單純不起來。

    「盤雲姿,你給我聽著,」玉福晉忽然俯下身,在她耳邊狠狠道,「你這個小偷,偷走了舒澤對我的專情,將來有一天,會有另一個女子從你的手裡把他再次搶走!男人一旦變過一次心,就會有第二次,記著了!」

    她一怔,彷彿聽到了這世上最最讓她擔心的預言。

    沒錯,,哪個女子不希望丈夫專一癡情,能與枕邊人共聚白首……可世上男子花心多變,習慣了一夫多妻,怎會甘願被單一女束縛?

    這道聖旨,她到底該接,還是不接?

    不接,一個死字;接了,或許是比死亡更痛苦的愛戀折磨……曾經有過一個薛瑜還不夠嗎?難道她還要再吃一次苦?

    實在不敢想,也不敢多想……

    他總算來了。

    之前千祈萬盼,等待這相逢的一刻,可眼下她卻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倘若他早一天來,早在玉福晉之前來看她,恐怕現在她的態度會大大的不同。

    可惜,他來遲了。

    「雲兒一一」他站在門檻處,輕輕地喚她,想進來,卻似有些拘謹。

    「貝勒爺。」盤雲姿忍住心酸,面無表情地行禮。

    「怎麼這樣生分?」他澀然一笑,只得上前將她攙起來,「皇上已下旨,下日你便是我的妻子,該改口叫我的名字了。」

    「奴婢不敢,」她垂眸,不願與他對視,生怕四目交接,會洩露自己的心情,「貝勒爺還是進宮求求王爺,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為何?」舒澤眼一沉,「你還在怪我那天太莽撞嗎?怪我冒犯了你?」

    「貝勒爺曾說過,不會勉強奴婢的……」她早已原諒了他的酒後失態,然而,就算原諒了又能怎樣?命運劃出的鴻溝,讓她只能站在彼岸,永遠對他遙遙相望。「我是不會勉強你,可皇命難違,」舒澤強顏淺笑,「雲兒,你該不會希望我被王爺砍頭吧?」

    「奴婢記得貝勒爺說過,王爺不會當真,為了區區奴婢損失朝中大將。」她深吸一口氣,「奴婢也實在想不出,為何王爺要降旨賜婚?大概因為玉福晉長年無所出,又時常與貝勒爺有所口角,王爺心疼您,所以要找個貼心的人兒伺候您吧?」

    呵,他該怎麼解釋,這親非成不可?否則多爾袞斷不會放過他倆。但他又該如何解釋?若讓她知道自己覬覦她的藏寶圖,會終生恨他吧?

    他也討厭自己不夠坦誠,但愛她的心,絕不是假的。

    他只希望能假戲真作,讓她真的成為自己的妻子,一生一世、永不分離。他會傾盡所有,好好愛她,哪怕天上的星辰,也願意摘下來獻給她……

    「還請貝勒爺好好對待玉福晉,」盤雲姿聽著自己說出違心的話語,「奴婢不願破壞別人的美滿姻緣,背上狐媚禍水之罵名。」

    說一千,道一萬,終其原因,她還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容貌使她自卑,在薛瑜處受挫,亦讓她再也沒有勇氣追求所愛。眼前完美如天神的舒澤,她憑什麼掌握?

    他是真心喜歡她嗎?抑或一時興起,圖個新鮮?他真能天長地久地愛她嗎?

    玉福晉以絕色之姿都沒能拴住他的心,她又憑什麼呢?憑什麼擁有?

    長痛不如短痛,在此處做個了結,總比將來落得撕心裂肺的下場強。

    她咬著唇,告訴自己不能心軟。

    「美滿姻緣?」舒澤的胸中忽然泛起一絲酸楚,「你認為,我與她之間真的美滿嗎?曾經我聽你的話,刻意討好她,擺低姿態,一味求和,然而最終的結果是什麼?還不是照樣大動肝火,言語不和?「

    「請貝勒爺再試一次,或許……」

    「沒有或許。」他斬釘截鐵地道,「時間早已證明,我與她之間,本就是個錯誤。」

    「貝勒爺怎能如此無情?」盤雲姿斂容道,「十多年的夫妻情份,只換來一句『錯誤』?這讓旁人聽了都寒心。」

    「你以為我們是因為兩情相悅才共結連理的?」舒澤忽然感到委屈,激動的話語脫口而出,「成親那年,她六歲,我八歲,完全是不懂世事的兩個孩子,那一年,我哥哥被送到科爾沁草原做人質,蒙古人也送來了他們的玉格格……我哥哥最反省自身,這樣的婚姻怎會美滿?」

    「這個給你——」舒澤忽然從袖中拿出一隻方匣,遞到她手中「這是我離京的這段日子寫下的一些東西,本想寄給你,卻又不好意思——但我最終還是決定讓你看看。你看了,我此生亦無憾。」

    是什麼?如此鄭重地交給她,讓她握在手裡,末開啟,已覺得心沉甸甸的。

    她想說些什麼,但他已經轉身離去,關上的門扉已掩沒了他的身影。

    這一刻,盤雲姿的淚水再也克制不住的滑落下來,她在淚眼朦朧中,打開方匣,卻發現原來是一疊書信。

    他要交給她的,就是這個,在遠征途中的所有感想,一筆一劃,勾勒出對她的思念……

    雲兒,今日渡過長江,在碧水南岸,我聽見了笛葉聲,就像你那夜所吹奏的,讓我的思緒忽然飛揚。笛聲如咒,羈絆此生,舉目遠眺,如見雲姿——這樣的心情,你可懂得?

    她懂,怎會不懂?一如她撫摸面具時,思念他的心情。

    雲兒,今日來到湘江之畔,驛館主事端上五色糯米飯做為晚膳。我終於知道了,那所謂五色的含意。黑、黃、紫、白,一如你的解釋,然而,惟有紅色,你卻說得不對。紅色,不只吉祥,還是戀人之色,相思之色——這樣的喻意,你可懂得?

    她懂,就因為早已懂得,才深埋心底,不敢讓他窺見。

    忽然有一種衝動,她想不顧一切地衝出門去,後悔自己方纔的絕情話語,要把他留下來……

    可是,他已經走遠了吧?

    推開門,她本己潸然的淚水,忽然變得傾盆,身子莫名的激顫,因為她看到了意外的驚喜。

    他並沒有離去,只是站在那竹樓之上,迎風佇立著。

    盤雲姿小心翼翼挪步過去,站在那湘妃竹旁,看著輕風鑽進他的衣袖,彷彿翩翩蝴蝶。

    「舒澤——」第一次,她喚他的名字,不再叫他貝勒爺。

    他回過頭來,難以置信,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舒澤,明日可否陪我進宮謝恩?」她的一顆心,此刻已經篤定,沒有什麼能夠改變她心中的渴望。

    「謝恩?」他滿臉迷惑。

    「還不明白嗎?」盤雲姿綻放笑意,「我答應了,我要做你的妻子!」

    霎時,舒澤的迷惑化為激動,雙手扶住小樓憑欄處,生怕興奮讓自己難以自持。

    她實現了自己的承諾,倘若再次看到他,一定要像初見時那般,對他盈盈微笑。

    她決定不再迂腐,拋開所有的顧慮與俗世牽絆,只要跟他在一起……因為,她終於明白他對她的感情。

    那字裡行間,寫著他的真實所想,言語可以騙人,文字卻騙不了。

    她該感謝上蒼,在她一無所有的境地裡,給了她如意郎君,就算背上狐媚禍水的罵名,又有什麼關係?

    就算他將來變心又如何?曾經品嚐到幸福的滋味,總比一生空洞要值得。

    這一刻,她發現自己忽然有了無比勇氣來面對莫測的未來。

    縈繞的風中,盤雲姿感到他熾熱的大掌緊緊握住自己的柔荑,心尖湧起陣陣暖意,這彷彿是天地間惟一真實的感覺。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8 00:06:45

第六章

    先到御殿,向年幼的順治帝謝了恩,按規矩,還得前往太后宮中請安。

    舒澤因有國事要與多爾袞相商,無法陪盤雲姿前往,幸好還有雪倩在旁作陪,讓她走過御花園時,不至於太害怕。

    雪倩是第一次進宮,整個人顯得興奮萬分,東瞧瞧西望望,看什麼都覺得新鮮。

    「聽說今日一同進宮謝恩的,還有一位咱們漢人的公主,」雪倩在她耳邊低語,「也不知長什麼模樣,一會兒偷偷瞧瞧?」

    漢人的公主?盤雲姿心裡一緊,難道是她妹妹若水?

    「你怎麼知道?」強裝鎮定,她淡淡問道。

    「我啊,就喜歡打聽,」雪倩一笑,「咱們府裡的岱嬤嬤也是個多嘴的人,什麼事都會告訴我。」

    「這漢人公主為何今日進宮?」她假裝順口打聽。

    「聽說多爾袞恢復了她的封號,還打算賜她一個駙馬,如此禮遇,自然要進宮謝恩了。」

  難道多爾袞真打算將若水嫁給薛瑜?

  本來聽到這樣的消息,她應該感到難過才對,畢竟她曾經是那樣迷戀這薛瑜,但此刻,她發現自己出奇的平靜,彷彿雨過天青的湖光,不再有一絲波瀾。

  「咦,雲姿,你快瞧!」雪倩忽然指向前方,「那個宮裝麗人,不會就是那位公主吧?」

  她一怔,舉目遠眺,卻滿目的刺眼陽光,看不真切。

  然而憑著那抹身影,她便可確定那並非若水,若水的個子嬌小可愛,而眼前的人卻修長纖細,娉婷行處若弱柳扶風。

    「不是吧……」盤雲姿低聲道,「肯定不是。」

    「可她明明穿著漢人的服飾,試問在這宮中還有誰這樣大膽?若非得皇上許可,這是要殺頭的!」

  的確,若非前朝公主,怎能得此特權,梳著那高聳雲髻,穿著束腰流擺長裙,典型的漢人華服。

    說話之間,那宮裝麗人朝她們這邊走來,眉目在漸行漸近中越發看得真切。

  不,不是若水,身形不是,五官更不是。她的面龐不像若水那般俏麗,有幾分冰冷的感覺,凝蹙的眉心彷彿有化不開的憂愁。不過的確是個絕色女子,氣質如蘭若仙。

  盤雲姿避到一旁,退出路來讓對方先行而過。

  「到底是不是,待我去打聽打聽不就知曉了?」雪倩在她耳邊道。

  「你向誰打聽?」盤雲姿詫異。

  「宮裡隨便一個太監都能知道。」雪倩自信的答,「一會兒我去問管事太監,保證答案正確。」

  盤雲姿無奈地笑著搖頭,感慨雪倩的鬼靈精。

  進了太后宮中,叩首請了安,寒暄兩句後,她由原路返回。

  太后雖然身為玉福晉的姑姑,這次卻出乎意料的和善,完全沒有替侄女出氣的意思,反倒連連問她喜歡吃什麼、穿什麼,還親賜了幾件首飾給她,並叫她常進宮來玩,這樣的態度讓她大為迷惑。

  然而她顧不得想這麼多,因為她心中記掛著若水。

  剛剛雪倩口中說的那位漢人公主不是指若水嗎?除她之外,還有哪位前朝公主?難道……

  「雲姿!雲姿!」一出太后宮中殿門,雪倩便迎了上來,臉上笑嘻嘻的,「告訴你,我猜得沒錯!」

  「什麼?」她一凝眉,邊走邊問。

  「方纔我向管事太監打聽了,那個宮裝麗人就是前朝公主!」雪倩神秘地瞪大眼睛。

  「哪個前朝?」她心裡其實早有隱約的猜測,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當然是大明朝啦!」雪倩反而詫異,「還有哪一個前朝?」

  「我以為……是李闖王創建的大順朝。」她低聲道出深藏心中已久的國號。

  「大順朝?」雪倩咯咯的笑起來,「那個也算朝代嗎?所謂唐宋元明,那短短只存在了一年的大順,不過是鄉野草民所建,怎能算數?」

  是嗎?不算嗎?曾幾何時,她心中至高無上的國家,在別人眼中卻不值得一提……這不由得讓她略微心酸。

  「雲姿,你怎麼了?」雪倩發現了她臉上悲傷的神色。

  「我以為……前朝公主都遇害了,怎麼還剩下一個?」她掩飾問。

  「她就是崇禎皇帝的第九個女兒,長平公主朱媺娖啊!」雪倩答道,「聽說祟禎皇帝上吊之前,本想將這位公主一併帶入黃泉地府,以免亂軍殘害,可是公主命大,被一個叫做薛瑜的商賈所救,如今這薛瑜被清廷奉為皇商,多爾袞打算將長平公主嫁給薛瑜,也算成就一樁美事。」

  「薛瑜?」盤雲姿瞪大眼睛,難以置信,「你沒有聽錯吧?」

  「我這記性,哪會有錯!」雪倩答得暢快。

  天啊,假如多爾袞賜婚的是長平公主,那她妹妹若水又算什麼?又該如何自處?

  弄了半天,得到正式封號的前朝公主是朱媺娖?舒澤所說的也是她?若水從頭到尾一直未得到絲毫承認,依舊與自己一般,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

  不行,她得親自前往薛府問個明白!

  「雪倩,你先回貝勒府吧,我還有事要辦!」語畢,她們也已走到宮門處,她焦急地跨上馬車,揚鞭而去,把一臉錯愕的雪倩留在宮門處。

  馬車急馳,來到薛府門前。

  「姐姐,你怎麼來了?」經由下人通報,再見盤雲姿匆匆忙忙的樣子,若水甚是詫異。

  「你實活告訴我,長平公主朱媺娖跟薛大哥是否相識?」將若水拉到角落赴,她低聲問。

  「是,」若水微微點頭,「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朋友……」

  「聽說多爾袞打算替他們倆賜婚?」

  「只是傳聞,還沒下旨呢。」若水維持平靜的外表,但盤雲姿看得出她的緊張。

  「若是真的呢?你打算怎麼辦?」

  「薛大哥說,他只喜歡我一個人。」若水淡淡笑道,「我相信他的話。」

  「倘若……」她該提醒妹妹多留一個心眼嗎?憑直覺,她感到此事並非那麼簡單。

  「長平公主在宮變之日,被她的父親斬去了一隻胳膊,境況十分可憐。」若水歎息,「薛大哥與她自幼相識,斷不會扔下她不管,倘若他們倆真的成了親,我亦會默默祝福……」

  「到時候,你還會繼續留往這裡?」她實在不忍心看妹妹悲傷的模樣。

    「我會。」若水卻決然地點頭,「只要能見到薛大哥,跟他在一起,哪怕不做正室,我也無所謂。」

    盤雲姿怔住,沒料到素來纖弱的妹妹心意竟如此堅決。

    「可是與別的女人共事一夫,你會心痛的……」

    「那姐姐你呢?」若水卻反問,「聽聞你就快要成為舒澤貝勒的側福晉了,你是真心愛他的嗎?也會心痛嗎?」

    「我……」盤雲姿咬緊嘴唇,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她本來想規勸妹妹,沒料到卻反被問倒。

    「姐姐若能飛蛾撲火,我為何不能?」若水平靜地道,「姐姐,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再重的磐石我也能扛得住,放心。」

    話已至此。她還有什麼可說的?就算有一百個不放心,也只能放下了。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原以為她的成全退出,會讓妹妹得到十全十美的幸福,但人算不如天算,這世上終究沒有萬般如意。

    「姐姐,回去吧,」若水輕拍她的手背,「將來的事或許無法預料,但我們仍是可以享受當下的幸福,即使只能與心上人度過一天,那也是好的。」

    她原以為妹妹向來幼稚脆弱,沒料到還有反過來寬慰她的一日。   

    的確,天蒼野茫,世事無常,滿眼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你到哪兒去了?」回到山間小宅,卻見舒澤早已等在門口,滿面焦急,「聽雪倩說,一出宮門你便匆匆駕車而卻,不知所蹤,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她該怎麼對他說呢?若道出實情,妹妹的身份就會曝光吧?

    雖然如今他已是自己的未婚夫婿,但有些秘密事關生死,她不得不隱瞞。

    「我……」盤雲姿咬咬唇,「也沒什麼急事,就是忽然想到要買些東西……」

    「什麼東西?」舒澤顯然不信,凝視著她。

    「女孩子用的物件,何必多問。」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轉身步入屋中,倒了一大杯涼茶一飲而盡,紆解自己的緊張。

    向心上人說謊的滋味原來這般煎熬,她真的希望他們兩人沒有國仇家仇的阻梗,能真的知心相愛……

    「那你買的東西呢?在車上嗎?」舒澤凝眉,不依不饒的追問到底,「我去替你拿下來!」

    「我……」她終於無言以對,只能這樣怔怔地佇立著。

    「你騙我,」他踱至她面前,讓她感到強大的壓迫,「其實你去了薛府,對吧?」

    一時間,她的呼吸變得急促,雙頰漲成紫紅色,感到無比難堪。

    「你還想著他,」他握住她的肩頭,用類似逼供的口吻質問,對嗎?」

    天啊,他誤會了,她今日前往薛府,連薛瑜的面都沒見著,她也根本沒想過要見他。

    舒澤是在吃醋嗎?盤雲姿看著那難掩的怒色,霎時明白了他的心情。

    不知為何,她忽然想笑,方纔的緊張頓時化為烏有。

    沒人知道能引起一個男子如此的醋意,對她而言簡直是上天的恩賜,從前無論如何,她也不敢想像其貌不揚的自己,會有男人為她吃醋的一天……

    「貝勒爺既然早知道了,又何必問我?」她決定逗他一下,強抑笑顏,淡淡答道。

    「你叫我什麼?貝勒爺?」舒澤不由得氣結,「不是說好了,從今以後只叫我的名字嗎?」

    「我只叫親近的人名字,」她故意說,「對於那些監視我、懷疑我的人,還是敬而遠之比較好。」

    「我是擔心你,不是故意派人監視你!」他霎時覺得百口莫辯,如果你不說謊,我又怎會懷疑你?」

    「沒錯,我是去了薛府,那又怎樣?」盤雲姿假意頂撞,「貝勒爺打算怎麼處罰我?」

    「我怎麼會處罰你?」舒澤不由得有些難過,「我只是想知道……你還喜歡他嗎?」

    他哽咽的嗓音傳進她耳中,忽然讓她覺得無比幸福。原來,他如此在乎她,不惜卸掉男子的高傲,紆尊降貴的問她這樣的問題。

    「你真想知道嗎?」盤雲姿抬眸,目光與他交纏,她的雙眸如夜晚的繁星閃耀。

    這一刻,他卻倏忽避開了她的凝望,默默跨出門檻,立在屋簷下。

    天空籠罩一片陰雲,風過後淅瀝的下起小雨來,揮灑了他半張俊顏,疏落如流螢。

    他始終沒有轉過身來,彷彿沒在意濡濕的臉龐,反而微微揚起頭,讓細雨清洗他的心情。

    盤雲姿默默的走到他身後,與他一同吹著斜風、淋著細雨,怔怔的看著院中搖擺的樹葉。

    「不,我改變主意了,」他低聲答道,「雲兒,不管你是否還喜歡他,我都不介意了……」

    他在說什麼?花顏微斂。

    「我決定不再嫉妒他,因為你已經是我的未婚妻子,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他側眸,淡淡一笑,「就算你心裡為他保留一個位置,那又如何?我相信,那位置遲早會是我專屬的。」

    沒錯,這就是她喜歡的舒澤,大方自信,坦率可愛。

    原來他愛她至此,愛到寧可承受悲傷,亦要給她一份自由……她不敢相信世上上還有這樣的男子,竟能如此對待一個女子。

    「舒澤。」她終於喚他的名字,輕輕的,如蝶兒在花蜜上停留般,「那天晚上,我作了—個夢。」

    「什麼?」他回頭,不明白她說這件事的用意。

    「我夢見自己站在宮中的海棠花樹下,看著樹後的夕陽,海棠花瓣變成了紅色的燕子,紛紛朝我飛來,掠過我的臉,一直往東,最終化為虛無……」她微笑,「這個夢好真實,我當時被嚇醒了,坐在床頭僵了好久。」

    他不語,只靜靜的聽著,心情像繃緊的弦,隨著她的傾訴而撥動著。

    「事後,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這個夢的意思。可現在,我終於懂了。」她靠近一步,離他只咫尺。

    「夢,是什麼意思?」舒澤有某種異樣的預感,覺得那夢和自己有關,一顆心提到喉嚨。

    「我跟薛瑜,就是在那樣一片海棠花樹下相識的,我對他的所有感情不過是單戀的幻想,遲早有一天,這些幻想會化成會飛的花瓣,就像夢裡的紅色燕子一樣……舒澤,你懂嗎?」

    他的俊顏掠過閃電般的驚喜,身形微顫,一時間彷彿失了聲。

    她張開雙臂,緊緊地環抱住他的腰。第一次如此主動親近他,她的雙頰貼到他的胸前,聽著他的心跳聲。

    「舒澤,我現在喜歡的人是你,在我決定嫁給你的那一刻起,海棠樹上的花瓣就已經變成了紅燕,它們已經飛走了。」

    他懂了,這話的意義他已經完全明白。喜不自勝的心情讓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她抬高下巴,害羞地淺啄他的薄唇,送出自己的親吻,他卻一時間不知所措,激顫得不能回應。  

    「傻瓜。」盤雲姿瞪著他,「怎麼像個呆子一樣?」

    他低聲笑了,靦腆的紅了臉,「怕你再打我。」

    「那一次,打得很疼嗎?」她心痛地伸手撫摸他的左頰。

    「疼了很久。」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整個人橫抱起來,步入屋內,直至……床間。

    盤雲姿意識到即將要發生什麼事,心不由得猛跳。

    在這山間午後,窗外雨聲不止,四下無旁人……屋內只有一股曖昧的氣息在悄悄蔓延。

    「舒澤……」她有些害怕,死死繞住他的脖子,柔軟的身體變得僵硬。

    「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麼,」他臉上的笑意似是對她的安撫,「一切要留到洞房花燭之夜,,我風風光光迎娶你的時候。」

    其實她並不是那樣刻板的人,遲早要成為他的妻子,又何必在乎那無謂的儀式?只不過她真的很緊張,而且對那種事情一無所知……

    「雲兒,我想看看你——」舒澤躺到她的身側,耳鬢廝磨地道。

    「嗯……」她只覺得臉蛋兒滾燙,全身都在發燙,腳趾緊緊地繃著。

    「我保證不做什麼,只是看看——」他輕緩解開她的衣帶,露出遮體的一片紅菱肚兜,大掌婉蜒而下,扯開累贅的長裙。

    這剎那,她覺得自己在他目光中層露無遺,紅燙的雙頰漲成紫色。

    「雲兒——」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身體像她一樣激顫著,俯下唇親吻,從她的脖間,直至最最敏感的地方……

    盤雲姿聽見自己發出嬌喘聲音,就算拚命咬著唇也抑制不住。

    而他,亦在親暱中變得大汗淋漓。

    「雲兒,我好難受——」他對她坦言,軀體狠狠的壓住她,卻僵硬得不知所措。

    「澤……」意亂情迷之中,她亦難以自控,「不要等了……我願意……」

    天啊,她在說什麼,女孩子怎能主動說這樣的話?

    可她實在不忍看他難受的模樣,而且自己亦像在烈火中煎熬……

    「可是……」他的俊顏深深埋在她的發間,彷彿羞愧得無顏面對她,「我不會」

    「什麼?」盤雲姿一怔。

    「我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他終於道出自己的秘密,整個人恨不得找個地洞往裡頭鑽。

    「怎麼可能?」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驟然錯愕,「你跟玉福晉……不是已經成親十多年了?」

    「可我從來沒有碰過她,」他在她耳邊低吟,「曾經也試過,可就是一點慾望也沒有。雲兒,我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激動過,連我自己都嚇著了……」

    天啊,世上竟有這樣的事?成親十多年的男子,還是……童子?

    盤雲姿不由得想笑,可是卻有感動的淚水溫暖地淌出。

    她捧起他的臉龐,端詳他的眉目,這一刻,才發現原來自己這樣的幸福,原來可以完整地擁有他,而不是與任何人分享。

    她湊近他的唇,沒有言語,只是深深地吻他,讓兩人的舌尖纏綿深鎖,彷彿要把所有的話語,利用這樣的方式傳達到他的內心深處。

    她感覺他的手握起起自己的柔荑,直達他隱秘的境地……她沒有反抗,只是閉上眼睛,任由他宣洩甜蜜的苦楚……

    這一刻,別說為他做這一點點事,就算與他一同墮入地獄,她也甘願。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8 00:07:01

第七章

    月信居然遲了,難道她已經身懷喜訊?

    盤雲姿不敢相信會有如此好運,嫁給他不過短短時日,便能得到上天的恩賜?

    她一直隱瞞著他這件事,能拖一天是一天,直到可以完全確定為止。她並非不願與他分享喜悅,而是怕高興得過早,空雙喜一場。

    現在,舒澤幾乎不回貝勒府,每日下了朝,只在山間別業留宿。

    她喜歡這些跟他寧靜相處的時光,無事的下午,他們便會攜手在林間散步,看著楓葉漸漸染紅,感覺秋天無聲降臨,空氣越發清爽。

    假如這世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沒什麼滿人、漢人,沒什麼國仇家恨,沒有必須保守的秘密……那該有多好。

    每一次,她依在他身側,午後金斜的陽光傾灑在四周,聽著遠處寺廟傳來的鐘聲:塵裊便瀰漫起一種甜蜜卻辛酸的滋味。

    她不知道這樣的幸福還能持續多久,畢竟紙是包不住火的,她亦不能忘記對義父的承諾。

    每想到這些事,她總是忍不住淚光盈盈。

    「怎麼了?」舒澤察覺到她複雜的心事,擔心地問。

    「沙子進了我的眼睛……」她如此回答。

    「你總這麼說。」他明白她心裡藏有秘密,卻從不強迫她說出,只是以衣袖擦拭她的眼角。

    她想道出實話,但人總有身不由己的無奈,這一刻,她感到無助悲慼。

    「舒澤,為什麼我總聽見遠處有鐘聲?」她輕聲問,「這附近有寺廟嗎?」

    「好像那邊的山頭有座觀音廟。」

    「觀音?」聽說觀音能送子,是真的嗎?她頓時來了興致,「咱們去瞧瞧如何?」

    「你想去?」舒澤倒是副無所謂的模樣,「我看算了吧,純屬耽擱工夫。」

    「為什麼?」盤雲姿倒對他的反應感到奇怪。

    「有什麼好拜的?世上真有觀音嗎?」他聳聳肩,彷彿不屑。

    「你不信觀音?」這更讓她稀奇了。

    「呵,我不信神拂。」他笑著坦言。

    她一怔,「你只信滿州人自己的神嗎?」

    「不,任何神佛我都不信。」他的言語頗為自豪,「我也不相信人生會有來世,只覺得人就像這樹葉,或者沙塵,一旦殯滅,就再無所有。」

    這樣的觀念倒讓她詫異。

    「可你既然不信神佛,為何要讀佛經?」她不解。

    「讀佛經只是為了瞭解其中的處事道理,增長見聞而已,」舒澤輕笑,「並不代表我信佛。這些年來,我上陣殺敵,從不燒香祈禱,可照樣凱旋而歸。相反,一些將士求天告地,卻輸得很慘,你說,世上真有神佛嗎?」

    呵,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這般不懼鬼神的勇氣亦讓她歎服。

    「可我……」盤雲姿抿著唇,「還是想去拜拜……」

    「小雲兒,你可真迷信!」他調侃地戳戳她的腦門。

    「我也不知這世上是否真有觀音,即使有,她是否真能助我……」她無奈搖搖頭,「可是我仍然想去拜拜,只求心安。有時候信仰只是一種藉口,在萬般無助的時候,能讓人度過漫漫長夜……」

    舒澤凝眸,似乎被她的說法感動了。

    他明白,這個纖弱的女子懷揣著難以負荷的秘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幫助她,讓她可以卸下重擔。

    假如他們還是主僕關係,或許他可以當一個說客,勸她向多爾袞投誠……可現在,他是她的愛侶,害怕自己說錯一個字,就會破壞這甜蜜的時光。

    他亦希望這樣平靜的日子,能多一天是一天,等到他們的感情根深蒂固,再一起來面對風雨滿樓的局面……

    「澤,你陪我去吧。」她忽然撒嬌似的說,『就去上一炷香,之後咱們就回來好嗎?」

    「好,「他爽快地點頭,「雖然我不信神佛,但凡是你喜歡做的事,我一定陪你。」

    她不由得笑了,指尖的熱度傳入他的掌心,懸浮的心情亦稍稍安定。

    在這兵荒馬亂的歲月裡,惟獨他,能讓自己暫時忘掉倉惶, 彷彿回到兒時的無憂無慮。

    「澤,」忽然之間,她決定對他道出心中的隱秘,雖然這不是她最大的秘密,但她想讓他高興一下,「明兒個你入宮的時候,能不能請個御醫回來?」

    「你哪裡不舒服嗎?」他頓時驚慌失色,擔憂的打量著她。

    「我……」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呢喃道:「月信遲了……」

    「月信?」魯莽的他完全不解,「是什麼?」

    「就是……」天啊,叫她該如何解釋?羞死人了。「假如懷有身孕的話,那個就會遲……」

    「身孕?」這一回他聽懂了,怔愣之後一把將她抱起,興奮地大叫起來,「真的嗎?雲兒,你沒騙我?」

    她怎麼會騙他?只希望上蒼不要戲弄他們,讓這場歡喜化為烏有……

    踏入太后的寢宮,玉福晉頭一次這樣沉默。

    從前無論跟舒澤發生再大的爭執,她都不會這樣失魂落魄,不會如此無言地怔怔坐到椅邊,絞著手帕,咬唇不語。

    「玉兒,你怎麼了?」太后正在梳妝,發現了她的異樣,關切地問。

    「舒澤……真的愛上她了……」玉福晉語音哽咽,淚珠子順著臉龐滑下來。

    「那丫頭?」太后側眸,不以為然,「男人嘛,誰不是朝三暮四,日久又會遇到新歡!但誰也動不了你正室的地位,你怕什麼?」

    「不……姑姑,你不知道……」她該怎麼說出口,自己還是處子之身,「總之這次不一樣,那丫頭在舒澤的心中絕不是我能比的了。」

    「那丫頭哪有你美啊,」太后笑道,「我的玉兒傾國傾城,無數滿蒙才俊都拜倒在你的裙下,舒澤只是一時冷落了你,總回頭的。「

    「姑姑不知道那丫頭的手段,雖然其貌不揚,可我終究不是她的對手……」

    雖然她不明白舒澤愛盤雲姿什麼,但好幾次,她偷偷來到香山,跟在兩人身後悄悄窺視,卻見那一顰一笑、舉手投足皆是愛侶的模樣,有著她不敢想像的默契。

    「姑姑沒聽說舒澤進宮請了御醫嗎?」一切她都能忍受,本以為丈夫遲早會回到自己身邊,但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她再也坐不住了。

    「哦,是說那丫頭懷孕的事吧,」太后彷彿早有耳聞,依舊鎮定如常,「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玉福晉刷地站起身,難以置信,「姑姑覺得這是尋常事?」

    「跟舒澤同齡的幾個貝勒,孩子都能拉弓射箭,惟獨他連一男半女都沒有,你又不肯生,難道還不許他們愛新覺羅家開枝散葉啊?」太后淡笑。

    「我不是不想生,而是……」她該怎樣啟齒,所為傾國傾城的美貌,卻無法讓十多年的丈夫動情……

    「姑姑,什麼都別說了,倘若她真的產下男嬰,便是繼承爵位的世子,到時我該怎麼辦?」

    「擔什麼心啊?」爪後從容答道,「姑姑承諾你,她的孩子絕不可能成為世子。」

    「為什麼?如今王爺已經讓佟佳氏收她為義女,抬了旗,又是正式冊封的側福晉,怎麼不能當世子?」

    「本宮說不是,就一定不是,」太后輕哼,「她們母子還不知能活到幾時呢?世子?作夢吧!」

    「姑姑這話是什麼意思?」玉稍晉越發錯愕。

    「什麼意思你先甭管,總之不要操心。」

    「不,姑姑若不告訴玉兒,玉兒會寢食難安」她索性跪下,迫切打探其中秘密。

    「好好好,本宮就對你說了,不過不要傳揚出去,那是死罪!」太后無奈地歎道。

    「死罪?」什麼事這樣嚴重?

    「你可知道那丫頭是什麼身份?」

    「不就是一個普通的漢女嗎?」玉福晉一怔。

    「呵,」太后神秘一笑,「她的身份就是她日後的致命所在,也是當下王爺允許舒澤納她為妾的原因……」

     玉福晉瞪大眼睛,越聽越驚訝,久久無法回神。

     御醫已經確診,她是懷孕了。

     聽到這個消息,舒澤恨不得把整個京城的東西都搬到這別業來,並特意派了雪倩前來伺候,日夜守護,生怕她出了任何意外。

    「恭喜雲福晉,賀喜雲福晉——」雪倩機靈嘴甜,再也不肯直接叫她的名字,前呼後擁地服侍著她,彷彿她真的像王妃一般尊貴。

    「福晉,貝勒爺說了,能不下地盡量不讓你下地,」雪倩道,「懷孕頭三個月是關鍵,當心有個閃失。」

    「雲福晉,貝勒爺說了,看書傷神,你要是悶得慌,就讓奴婢念給你聽。若想聽曲,就讓絲竹班子隔著門簾遠遠地吹奏,既能解悶,也不至太吵。」雪倩又道。

    「福晉,這是話梅、瓜子,還有葡萄乾,貝勒爺說了,想吃什麼儘管吩咐我去買,若京裡沒有,他會派人快馬加鞭從外地運來!」

    盤雲姿坐在床榻上,雖然行動不能自由,耳邊儘是這些絮絮叨叨的話語,可她卻覺得這彷彿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舒澤對她的寵溺,彷彿溢滿的碧池之水,讓她看見春日的明媚。

    然而她的身子卻一天比一天糟糕,總覺得疲倦想睡,卻屢屢在夢中驚醒,四肢無力之極。

    懷孕的人都是這樣嗎?就算受到如此周密的照顧也依然萬股不適?

    聞著屋裡的熏香,她有些許的恍神。

    「今天感覺如何?」舒澤早早下了朝,頭一件事便是感到她的床榻前,再多的公務也要坐她身畔完成,否則他會魂不守舍。

    「還好……」每一次他如此問,她就如此答。

    雖然週身都不舒服,但她不忍心讓他擔心。

    「我怎麼覺得你手腳冰涼啊?」舒澤摸摸她的額頭,狐疑道,「這屋裡熏的是什麼香?」

    「回貝勒爺,」雪倩回答,「是從岱嬤嬤那兒取來的,說是產自西域,能凝神定氣,對孕婦最好了。」

    「把這香掐了,」舒澤警惕地道,「以後別弄這些奇奇怪掛的東西,若非御醫許可,都挪得遠遠的。」

    「你啊,別這麼緊張,」盤雲姿莞爾,「岱嬤嬤總不至於害我吧?」

    「她跟福晉是一夥的……」舒澤低聲說,「我怕萬一……」

    「別把人想得這麼壞,」雖然玉福晉驕縱善妒,但她一直覺得她不是心地歹毒的女子,「就算真有人算計我,我也一定可以撐過去。」

    「什麼?」舒澤一怔。

    「澤,我這樣愛你,這樣愛這個孩子,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撐過去,讓他平平安安地長大,不讓你擔心。」湊到他耳邊,她輕聲呢喃。

    的確,她相信自己的意志,無論前路如何坎坷,她亦有能力支撐……

    他收斂笑容,輕輕摟住她的腰,自然而然的輕吻她的髮鬢。

    一旁的雪倩見狀,連忙知趣地退出屋外,並將簾子垂下。

    「澤,不要……」每次他吻她,都會讓她纖細的身子激顫不已,「會傷了孩子……」

    「有時候,我真討厭這個礙事的孩子,」舒澤一邊繼續親吻,一邊打趣道,「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寧可不要他……」

    「唔……」她忽然發出一聲低吟,額前冒出一滴冷汗。

    「怎麼了?」他連忙住手,擔憂地看她,「是不是我太莽撞,弄疼你了?」

    不知為何,她感到腹中隱隱作痛。

    「你啊,說孩子的壞話,他不高興了。」努力微笑,不想小題大做。

    「兒子,你不高興了嗎?」舒澤玩鬧般的扶著她的小腹,用跟孩子說話的口吻,「等你出來以後跟阿瑪鬧吧,別折騰你額娘!」

    「你怎麼知道是兒子?如果是女兒呢?」

    她前一刻還有力氣與他說笑,但後一刻忽然支撐不住,整個兒軟軟地向後倒去。

    「雲兒,你怎麼了?」舒澤大驚,手中無意中觸碰到床單,卻發現有什麼濕漉黏滑的東西沾到手上。

    他定睛一看,卻是整片鮮紅,自她的體下蜿蜒流淌而出!

    「雲兒!雲兒!」

    她聽見他在大聲地喚她,然而她此刻已經疼得無力應對,整個人迷迷糊糊昏厥過去。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覺得作了一連串迷亂的夢。

    她夢見了許多長年不敢面對的東西,比如火燒的竹樓,自縊的母親,還有被殺的父親……

    這世上的孩子,大概很少像她這樣,親眼目睹了父母的死亡,在無知的年紀,便觸碰到鮮血,撫摸過屍體。

    如今,在病痛的邊緣,舊夢迴到了她的眼前。她聽說人在彌留之際,會回憶起前塵往事,所以她也快要死了嗎?

    「雲兒!雲兒!」

    她依然聽見舒澤的聲音,遙遠而模糊,彷彿從大河的彼岸傳來。

    她感到自己彷彿站在淡水之濱,四周霧茫一片,不知何去何從,然而他的聲音,卻像是指路的南星,在天空中閃耀。

    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挪動著步子,想往聲音的來源走去,可她是這樣的虛弱無力,且腳下本來平坦的草地忽然化為湖泊。

    「舒澤……舒澤……」在感到自己就要沉到湖底的時候,她大聲的呼喚他的名字,一字一句,至少要讓自己聽得清楚。

    或許就是這個名字給了她力量,忽然黑暗像羽毛一般散落,她睜開眼睛,看見床前綠色的紗簾,彷彿雪化後看到了綠葉。

    「雲兒!」一雙臂膀將她緊緊地抱起,顫抖的聲音裡逸出驚喜,「你醒了?你醒了?」

    她唇間囁嚅著,吃力地伸起手來,輕撫他的臉,「我……怎麼了?」

    「你……」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說:「病了。」

    「孩子——」她這才意識到,昏迷之前似乎感到劇烈的腹痛,還有那片猙獰的鮮血,「我們的孩子呢?」

    「他沒事,」舒澤的眼淚流淌下來,滴在她的臉龐上,「御醫說他沒事。」

    「真的?」她難以置信。

    「御醫說很不可思議,不過你撐過去了。雲兒,還記得嗎?你說過的,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會撐過去,不讓我擔心。」他重複著她的話語。

    「呵……」她吁出一口氣,綻露微笑,「的確,澤,我不會讓你擔心的。」

    他哽咽無言,只是抱著她,胸背起伏,慢慢平復心境。

    盤雲姿看著這屋子,劫後餘生,讓她發現這裡似乎變得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澤,這些是什麼?」她望見屋粱上,有許多黃色的紙條垂掛而下,像片片的落葉。

    「這些……」舒澤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蒙上她的眼睛,「不要看,我一會兒叫人收拾掉。」

    「到底是什麼?」她抽開他的手,仔細一瞧,心下不由得大大詫異,「這些是……符?」

    「嗯。」他尷尬的承認。

    「掛這個幹麼?」

    「你病了,道士說,這能讓你盡快好起來。」他終於道出實情。

    「你向道士求符?」盤雲姿瞠目,「你不是不信神佛的嗎?」

    「我是不信……」他抿了下唇,「可是只要能讓你好起來,我不惜求助任何事物,哪怕神佛。」

    天啊,為了她,他居然可以轉變目己的信念,這對於一個驕傲的男子來說,是多麼艱難的事……

    「假如神佛因為我從前的不敬,而遷怒於你,我希望把一切罪責都加諸在我頭上,」他凝視著她,緩緩道,「只要你一切平安。」

    他真是愛慘了她……假如世上真有愛情,他對她的感情便是明證,這一刻,她決定,要傾盡畢生好好報答他,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依在他的肩頭,她感到昨日的自己已經死玄,那個瑤寨的女孩,那個大順朝的公主,統統不復存在,從此以後,她只想做他的妻子。

    旗裝的女子坐在燈下,托腮出神之間,忽然聽到急促的腳步聲,砰的一聲將門踢開。

    「你來了?」玉確晉抬頭,澀笑道,「我就知道,這幾天你會來。」

    她本想說「回來」,可現在這裡幾乎不再是他的家了,所以她只能說「來」。

    「既然你知道,我就不必言明原因了,」舒澤怒意難掩,擺明了是來興師問罪的,「你自己幹過什麼事,最好自己說出來!」

    「聽宮裡的人說,這些日子御醫忙進忙出的,全圍著你的別業轉,就連攝政王也很關心此事。」玉福晉緩緩說著,」看來她是好轉了,否則你早就拿劍刺死我了,還會讓我開口解釋嗎?」

    「我一直以為,跟我青梅竹馬長大的女孩,至少還有幾分善良,」舒澤凝眉,深沉的目光投向她,「沒想到竟是如此蛇蠍心腸。你到底是如何下毒的,說!」

    「很簡單,雪倩托岱嬤嬤置辦的東西,都會先擱在府裡,我便在順道往話梅裡放了些墮胎藥。」她坦言不諱。

    「你……」舒澤真想一把掐住她的喉嚨,但礙於多年的感情,始終沒狠心的下手。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恨死我了,但我若說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會相信嗎?」玉福晉斂色道。

    「為了我好?」舒澤只覺得荒唐,「殺死我至愛的人,是為了我好?」

    「現在孩子沒有出世,打掉他還來得及,」她忽然流露懇切之詞,「反正他們母子遲早是要死的,你希望月己的孩子出世以後才被殺?那會比現在更傷心!」

    「誰說他們母子會被殺?」舒澤怒不可遏,迫近一步,「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王爺和太后都是這樣打算的,一旦從她手中得到藏寶圖,破解了其中秘密,就……」她有些哽咽,這一切連她都覺得殘忍。

    「胡說——」舒澤搖頭,難以置信,「王爺答應過我……」

    「你以為他不會騙你?」玉福晉一臉焦急,「舒澤,你若執迷不悟;,對盤雲姿懂了真情,到時候恐怕連你都……」

    「我不會讓他們碰雲姿,哪怕不要我這條命!」這刻,他打定了主意,收起所有心慌意亂,因為害怕只是徒然。「大不了魚死網破……」

    「你瘋了!」玉福晉起身,「我冒死告訴你真相,你怎麼能……」

    「玉兒一一」這是第一次,他這樣輕柔地喚她,「你也早點離開吧!」

    「你說什麼?」玉福晉一怔,全身激顫,「走?我能去哪?你要我去哪裡?」

    「回科爾沁,」他篤定道,「我會寫下休書,放你自由。」

    「你休想!」玉福晉氣得跺足,「我一日是你的妻子,終生是你的妻子,你休想甩掉我!」

    「可你從來不是我真正的妻子……「他忽然有所感歎,「從前我以為是因為哥哥的緣故,讓我恨所有的蒙古人,所以無法碰你,可自從遇到雲姿,即使知道她的身份,我也想要她,那時我才知道,從前的一切只是借口,我只是不愛你而已。「

    他說什麼?她忍耐了這麼多年,等了他這麼多年,居然就換來這樣一句話?

    「我哪裡比不上盤雲姿?」她豆大的淚水流淌下來,「沒她漂亮?不如她待你好?舒澤,你告訴我,我一定改……」

    呵,他該怎麼跟她解釋?世上一切皆可強求,惟有感情無法種花得花、種果得果。

    「本想就這樣繼續下去,懷著對蒙古人的恨意,把你我都拖入地獄,你不快樂,我也陪著你不快樂……」他喃喃道,「但自從遇見她,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浪費了這許多人間時光。玉兒,我對不起你,道歉,並不是因為我愛上了雲姿,而是耽誤了你這麼多年。」

    她一怔,錯愕地抬眸看他。

    「玉兒,你沒有什麼地方比不上她,除了這扇大門,你依然是科爾沁傾國傾城的公主,無數滿蒙才俊拜倒在你的裙下,你大可尋到如意郎君,我們跟漢人不同,不講究什麼貞操名節,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將來會很幸福的。」

    這個青梅竹馬長大的女孩,他惟一能為她做的,就是放她自由,這比勉強去愛她更會讓她幸福。

    或許他該早一點為她做這件事,亦可早一日解開兩人之間的枷鎖。

    玉福晉彎下腰,錯啜泣道失聲痛哭,彷彿要把這些年來所有的委屈都嘔出身體。

    他望著她,不知該怎樣安慰,或許這世上適合安慰她的人,並不是自己。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8 00:07:16

第八章

    「雲福晉……」雪倩來到她的床側,滿面難色,欲言又止。

    「怎麼了?」盤雲姿一怔。

    「外面……有一個人求見。」她支吾著,好半響才道。

    「那快請進來啊。」

    「可是貝勒爺上朝去了……我怕……」雪倩總算道出實情,「是玉福晉。」

    「什麼?」盤雲姿愕然。

    「奴婢看,還是讓她走吧,以免生事。」雪倩勸道。

    「不,請福晉進來。」依玉福晉的脾性,若非迫不得已,斷不會來見她,肯定是有什麼要緊事吧?

    不一會兒,她便看到雪倩引著那高傲女子來到房中,乍看之下,她一時沒認出玉福晉,對方一改雍容打扮,只一身簡單素衣,脂粉末施。

    「福晉恕罪,」盤雲姿坐在床上頷首道,「賤妾有病,不能起身相迎。」

    「你就躺著吧,」玉福晉彷彿不介意,只淡淡地看著她,「如今,我也不是什麼福晉了,你改稱格格吧。」

    她愣住,不解其意。

    「昨夜貝勒爺到我那兒去了,留下一封休書……」似乎哭了一夜,玉福晉的眼睛都是紅的。

    「休書?」她猜到舒澤會上門興師問罪,沒料到居然如此迅速。

    「他早就想休了我,現在可好了,弒妾這個罪名足夠讓我被逐出京城,就連太后和王爺也不好為我開脫。」玉格格苦澀一笑,「我活該,是嗎?」

    她該怎麼回答呢?按理,她該恨這個企圖殺死她孩子的人,可剎那間,又覺得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無論如何她都狠不下心來。

    「格格今日到此,是有話要對雲姿說吧?」她猜測,「與貝勒爺有關的嗎?」

    「你果然很聰明,能猜中人心,」玉格格凝視她,緩緩道,「難怪舒澤會這樣喜歡你。」

    「其實貝勒爺喜歡上我,只是緣分……」就像是吹散的蒲公英,不知會落到何處,哪片土壤會生長。愛情,無關好壞,真的只是緣分而已。

    「想知道我為什麼那樣做嗎?」玉格格忽然道,「你以為我下毒,只是出於嫉妒嗎?」

    「雲姿從不認為格格是那樣簡單愚鈍之人,」她 搖頭輕笑,「想必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原因?」

    面對打算殺害自己的兇手,她還能如此心平氣和,或許就是猜到對方另有苦衷吧?

    她早就說過,不太相信玉格格是毒如蛇蠍之人。

    「你是瑤族人吧?」

    對方的話卻讓她吃驚。

    「格格你……」

    「想問我是怎麼知道的?」玉格格冷笑,「其實我也是從太后那裡聽說的,不過舒澤就比我早一點,在他認識你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什麼?他早就知曉了她的真實身份?那他還……

    盤雲姿只覺得如有閃電劃過長空,腦中一片混亂。

    「你以為攝政王為何將你賜予他?那麼多漢女,為何挑中你?別人都如花似玉,惟獨你相貌平平,何以能得到舒澤的青睞?」

    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的聰慧吸引了他,難道不是嗎?

    「其實從一開始,舒澤就打算可以接近你,贏得你的好感,為的是你手中的藏寶圖。」玉格格直言道。

    這話像雷一般,霎時將她劈開了似的,有種難言的疼痛在周身煎灼。

    原來他早就知道藏寶圖的秘密,可他卻一直裝作若無其事,與她玩著貓捉老鼠的遊戲。

  「我勸你還是趁早離開他吧,」玉格格終於道明來意,「留在他身邊,你遲早會被太后和王爺趕盡殺絕,而他也會受到牽連,想要保你自己的命,就立刻悄悄離京,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她咬唇,良久不語。與他相處的一幕又一幕,彷彿皮影戲一般,在腦中中閃過……這瞬間,她不知該如何決斷。

  「很奇怪我為何要對你說這番話吧?」玉格格淡笑,「覺得我又是出於嫉妒?」

  「不,雲姿沒有這樣想……」她終於抬眸,直指人心的眼睛微光忽閃「格格是念及夫妻情份,想保護貝勒爺吧?」

  「你……」玉格格難以置信,她居然會猜中自己的目的。

  這一刻,她輸得心服口服,難怪舒澤會愛上這個女子,因為這個聰慧的女子從不被表象所迷惑,總能看到雲後的姿態。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她聽到自己如此篤定的回答,彷彿雨停後的地面,雖然平靜,卻留下濕漉的痕跡。

  這恐怕是最後一次,他陪多爾袞練劍了。

  他決定,今晚要帶雲姿悄悄離開京城,找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度過此生。

  什麼滿漢之爭他再也不想理會,畢竟他曾經戰功卓著,自認對大清的回報已經夠了……

  心中已經做好計劃,表面上仍舊不動聲色,以免被人察覺。

  「舒澤,你今天好像不太用心啊——」但多爾袞終究是老狐狸,依然微微感到他的不對勁。

  「王爺……」舒澤只好掩飾道,「我已經寫下休書了……」

  「真要休了玉兒?」多爾袞一怔,「看來你們還是有感情的,否則怎麼如此心浮氣亂?」

  呵,看來這個藉口找得很好,能成功敷衍過去。

  「何必呢?」多爾袞勸道,「玉兒這次是莽撞了些,但她好歹也是你娶了十多年的妻子,為了新歡而休妻,不太厚道。」

  「我心意已決,王爺不必再勸了。」他望著多爾袞,這個多年來如慈父一般照顧他的人,雖然心狠手辣,但他還是萬分感恩。

  今夜他就要離開了,此生恐怕無法再見這些京城的親人,說不會不捨其實是假的……

  「你看你,我才說兩句,你眼圈都紅了,」多爾袞呵呵笑著,輕拍他的肩,「叔父不是怪罪於你,你都這麼大的人了,凡事還是自己作主吧。」

  舒澤微笑,只世得喉中哽咽,一時無言。

  真的很欽佩從前那些只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帝王,原來他們要背負的不止是世人的罵名,更多的是親人寄予的厚望——原來,愛美人,亦是需要極大的勇氣。

  「如今盤雲姿已經懷了你的骨血,」多爾袞忽然道,「是否,她已經對你死心塌地了?」

  「她與侄兒傾心相愛……」哪怕在人前,憶及她的溫柔亦讓他微微臉紅。

  「好,很好,」多爾袞點頭,「看來時候到了!」

  「什麼?」舒澤不解地抬眸,心下預感不祥。

  「現在你可以讓她交出藏寶圖了。」多爾袞命令道。

  「可是……她正在孕中……」

  「這才正好,倘若孩子生下來,咱們再逼迫她,恐怕對你就太過殘忍了。」多爾袞灰色的眼眸閃動。

  「叔父,這話是什麼意思?」

  「孩子尚未成形,就算失去了,對你而言也不至於太傷心。」

  「叔父,你是要……」玉兒說得沒錯,孩子是威脅的籌碼,他本以為還有一線生機,看來及早離開京城是正確的決定。

  「你不要捨不得這個孩子,」多爾袞歎息,「將來叔父會再為你挑選美貌侍妾,一定比盤雲姿更加聰慧可人。」

  「叔父,你不是要侄兒好好愛她嗎?如今侄兒已泥足深陷,你又……」他不解,萬般不解。

  「呵.我知道你對她動了情,可那又如何?」多爾袞笑道,「你我都是男人,該知道男人的情與女子不同,男人一生能愛上許多人,失去了盤雲姿,你或許會難過一時半刻,但你出會漸漸把她忘記,就像你對玉兒,從前也算是恩愛夫妻吧?如今卻能狠心的把她休離,可見愛情這件事其實並不長久。」

  不,叔父錯了。或許他不是什麼頂天立地的偉岸之人,但他對雲姿的喜愛,絕非叔父說的那般短暫薄涼。

  「侄兒一定要這樣做嗎?」最後一次,他懷抱一線希望,試探地問。

  「為了大清,你沒有選擇。」多爾袞肅然地命令。

  他該如何回答?本來殘留的幾分愧疚,在這頃刻間全化為烏有,他的胸中溢滿憤怒,拳頭緊緊握著,不敢讓心中的火山噴發。

  忍一忍,再忍一忍,今夜帶著雲姿離開京城,一切便可無恙……

  紫禁城他是不能再待了,所謂的親人,原來也無可留念——在這蒼茫天地之中,只有她、惟獨她,值得自己一生珍視,因為惟有他們之間的感情,不帶半分功利。

  他該慶幸自己是一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男子,如此活得坦然,少了陰霾。

  多年以後再穿上瑤族的服裝,盤雲姿站在鏡前,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這深藍的棉布,這古樸的刺繡,還有周身沉甸甸、亮閃閃的銀飾,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了……

  這些年,先跟義父走南闖北,再到貝勒府中隱姓埋名,她幾乎已經忘記自己本是瑤族女子。

  飄逸的漢服,華美的旗裝,似乎都不如這質樸簡單的衣飾讓她感到舒暢。

  她很慶幸,今天終於可以做回原來的自己,再也不必畏縮恐懼的掩蓋身份。

  薔薇做的胭脂抹在臉上,化出艷麗妝容,她看到鏡中的自己淺笑盈盈,忽然變得美麗非凡,像屏開的孔雀……

  此時門扉推開,她聽見熟悉的腳步聲,知道他回來了。她沒有像平常那樣迎上前去,只是站在鏡前,背對著他。

  舒澤跨進門檻,乍然一怔,望著她的背影,良久無語。

  「怎麼不在床上好好休養?」他抿了抿唇,「下床幹什麼?」

  「這身衣服藏在櫃子裡,已經好久了,」盤雲姿輕聲答,「我趁你不在的時候自己做的,這些銀飾也是悄悄叫人打製的。」

  「很漂亮……」他預感她要對自己說些什麼,但卻沒有勇氣率先開口點出一切。

  「舒澤,你不覺得奇怪嗎?」她終於轉過身來,桃花一般的妝看向他,「這樣的衣飾並非漢服,亦非旗裝。」

  他凝眉,等待下文。

  「這是瑤族的裝扮,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是瑤族女子?」她澀笑道。

  舒澤搖頭,一顆心微顫,感到似有山雨欲來風已滿樓的氣氛。

  「你一點也不吃驚嗎?」她盯著他的表情,「因為你早就已經知道了,是嗎?」

  終於問到了關鍵,他該如何回答?

  無論點頭或者搖頭,都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雲兒,你聽我說……」他想解釋,可又該如何解釋?

  畢竟他的確參與了多爾袞的陰謀,直到昨天晚上,他依然沒有絲毫向她坦白的意思。

  若非危及到她的生命,恐怕他就打算這樣瞞下去永遠也不肯對她說實話。

  「今天玉格格來過了,」盤雲姿緩緩說道,「她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這一刻,舒澤只覺得身體霎時變成了石像一般,原來他遲了一步,倘若早點同她道明一切,也不會有此刻的窒息感。

  「沒錯,我是大順王朝昌平公主盤雲姿,」她忽然淚眼婆娑,「李自成是我的義父,永昌元年,我隨他一同進京,在宮裡過了一段繁華卻短暫的日子,不久之後,吳三桂引清軍入關,我隨義父南下逃亡,在湖北九宮山一帶與之失散,被清軍當成漢女俘虜到營中,直至遇見舒澤貝勒你……」

  三言兩語,她道清了這兩年來的遭遇,其中顛沛流離、國破家亡之苦,在短短數句中,如鏡折光。

  舒澤看著她的淚眼,忽然覺得心尖酸澀,看她這般年紀輕輕,卻品嚐了世間最最極致的喜悅與悲痛,經歷了天與地的變劫,難怪她能有這樣從容的態度,無論遇到什麼都如此平靜泰然。

  「藏寶圖此刻就在我身上,以江永女書寫成,」她進已步坦言道,「可是,就算你是我最最心愛的男子,我也不會給你,這張藏寶圖只能用於大順王朝東山再起之時——這是我對我義父的承諾。」

  「雲兒,你誤會了……」舒澤百口莫辯,「我並非想要這份藏寶圖……」

  「從來沒想過嗎?」她直視他,用逼問的口吻問著。

  「我……」他承認,一開始,的確為了維繫滿清利益,有過謀奪的打算,但自從愛上她,就再也沒有想過此事, 一刻也沒有。

  「我以為……」盤雲姿啜泣,「你是真心的……」

  「我是真心的!是!」他手足無措,想上前卻不敢,只能看著她的眼淚就這樣流下來,彷彿滴落到自己的心底。

   「我不信……不信……」盤雲姿搖頭,退後一步,滿懷恨意地凝視他。

   「雲兒,這些日子以來,難道我對你的真心,你感受不到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忽然變得沙啞,「如果你說這一切都是假的……我我真不知該怎麼……」

   這頃刻,他發現自己變得木訥,從前就算不是能言善辯,至少辭能達意,但現在,他的舌頭就像被貓咬了,什麼也說不出來。

    原來在摯愛的人面前,就是這樣拘謹,只能緊張地呼吸,不知所措。

    「總之我不會再相信你——」她強抑心中悸動,如此說道。

    真的不再嗎?

    呵,惟有她心裡知道,這些話只是騙他的謊言,為的只是斬斷兩人的關係而已她不希望他為了自己葬送前途,甚至性命,愛一個人,就算不能為他做什麼,至少要他好好活著。

    她知道他對她的愛意,那些眼淚與甜蜜,若是假裝,世上恐怕再也沒有真情。此刻她只能如此,假裝恨他、遠離他,這樣才能保全他。

    「雲兒,我們離開這裡,」舒澤竭力道,「我本就打算今夜帶你走,咱們找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生活,什麼大順、大清,咱們都不要再理了,好嗎?」

    她怎麼可以這樣做?讓他放棄堂皇的貝勒爺封號,去跟她過山野小民的生活?

    一生壯志無法實現,變成閒雲野鶴的普通人?

    她的舒澤,是滿蒙第一勇士,戰場上風光無限的蘭陵王,她怎能獨自佔有,讓他下半生珍珠蒙塵?

    她再自私、再愛他,也不能如此,那樣只會讓他將來後悔時恨她。

    「你這樣說,只是為了騙我說出藏寶圖的所在吧?」她狠心地諷刺,「見勒爺果然深謀遠慮,騙人的功夫爐火純青,世人無人能及,」

    「雲兒……」他伸手想抓住她的衣袖,卻只捉住一陣清風:塵裊忽然覺得巨大的無奈,這種感覺,哪怕是在戰場上將敗之時,也不曾有過。  

    他該如何勸服她?該拿她怎麼辦?

    燭光下,他看到她的淚水潸然而落,難道是他的幻覺,為何那眼淚像是紅色的?

    沒錯,就像血痕,一顆顆,嫣紅的顏色,順著她的臉龐墜下來,美麗中帶著淒涼。

    他怔愣片刻才反應過來,原來那不是血,只是沾了胭脂的淚,因為染了紅色,而變成嫣然。

   湘妃泣血……他忽然想到這個典故。

    曾經說過,假如遇到一個能為自己泣血的女子,那將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此生無憾。

    現在他終於遇到了,可是看到她的血淚,卻是在決裂之時……

    這一刻,他終於能瞭解,當年帝妃在湘江之畔灑下的那些淚水,為何能染得竹跡斑斑,至此都不能褪去,因為這樣的淚水刻骨銘心。

    「雲兒——」無論如何,他也要再喚她一次,就算沒有結果。

    他看到她袖間忽然一揚,彷彿有沙塵噴在他的臉龐上,隨後整個人中了魔一般,頓時失去知覺。

    盤雲姿伸出雙臂,輕輕將他抱住,跟隨他沉甸甸的身子跪倒在地毯上。

    她的袖中藏有瑤族人特製的一種迷藥,從前在清軍營中,她是為了保護自己而備。

    沒想到,如今卻要用它來對付自己最愛的男子。

    她撫摸著他的容顏,看著他閉著的眼睛,悲慟地哭泣起來,哭了很久、很久……

    月朗星稀的樹下,若水第一次覺得姐姐的背影如此孤獨。

    深夜邀她到此,她知道姐姐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對她說。

    「若水——」盤雲姿微微笑道,「我要離開京城了,從此以後,就剩你一個人,千萬珍重。」

    「姐……」若水吃驚,「怎麼……舒澤貝勒知道嗎?」

    她不答,只將手中繡花鞋交給妹妹,「這鞋底裡藏有我那半張藏寶圖,現在一併交給你,若水,你要好好保存。」

    「姐,這是為何啊?」若水越發感到不對勁,「義父臨終的時候,不是說好,我們姐妹-一人一半嗎?直到找著大順朝的繼位者……」

    「可我怕等不到那一天了,」盤雲姿淡淡搖頭,「我愛上了舒澤,他是滿人,我害怕自己會因為愛他而洩露秘密。若水,這東西放你這裡,是最穩妥的做法。」

    「姐姐如此信任我?」

    「呵,至少你是漢人,你愛的人也是漢人。」盤雲姿道,「無論將來薛大哥能不能幫咱們大順東山再起,漢人收斂的財富,終究要歸漢人所有,這大概是我惟一能幫義父做的事了。」

    她想過,退一萬步,仔仔細細考慮過,就算大順朝從此覆滅,這藏寶圖至少不能落入滿人手中。

    這是她的底限。

    「姐,你要去哪裡呢?」若水望著那孤立的馬匹,擔心懷孕的她是否能遠行。

    「或許回瑤寨,或許走到哪兒算到哪兒。」她不打算明確回答,以免舒澤找到若水,問出答案。

    「真的要這樣離開?」若水沒有打聽她執意要走的原因,有些事情她們姐妹之間不必言明,亦可猜到十之八九。

    她點頭,遙望遠方,繁星的所在。

    所謂前路茫茫,此刻她終於能體會其中意思。

    「姐,倘若有人前來問我你的下落,我該如何回答?」若水從旁道,「是否有話要留給他?」

    她知道若水的意思,她咬唇,思忖片刻,終於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

    「倘若有人前來尋我,就把這個給它。」這是最後的禮物,她要送給舒澤的惟一紀念。

    沒有再多問,若水只將此書信收下,彷彿一切歸於無言。

作者: 鈞蝦逵人    時間: 2023-9-28 00:07:33

第九章

    舒澤看著若水,他最最心愛之人的妹妹,他發現這姐妹兩人有一種相似的神態,就是可以在任何時刻維持氣定神閒。

    只見若水逕直朝他走來,微微一拜。

    「貝勒爺是來向我打聽姐姐的下落吧?」對方直接的話語讓他一怔。

    「不錯。」他只得點頭。

    自從那夜,她用迷藥將他弄暈後便失去了蹤影,他動用舉國上下的眼線,亦無法找到她。

    盤雲姿,這個俘虜了他的心的女子,在離去之後似有隱形的繩索,仍將他牽絆,並有死結永遠無法打開。

    「我不知道姐姐去了哪裡,」若水坦言,「不過,貝勒爺大可親往湘江一帶尋找,姐姐思念故鄉,不會不回去的。」

    「可湘江偌大,瑤寨數百,我如何能尋到?」他蹙眉低喃。

    「瑤族分為多種,姐姐隸屬盤瑤一族,從前她的父親是寨中頭人,因為饑年匪患,遭遇匪類殺害,她母親傷心之餘上吊自縊,姐姐年紀小小便成為孤兒,受盡寨中遠親的欺負,幸得我義父路過湘江將她救起——」

    原來她還有這般身世,聽在耳中,越發讓他憐惜。

    「貝勒爺若要尋找,從盤瑤山寨尋起便是,其餘諸如花籃瑤、過山瑤、白褲瑤等聚集之地,不必再去。」

    「受教了。」舒澤頷首,大為驚喜。

    「還有——」若水猶豫片刻,終於自袖中拿出那封書信,「這是姐姐留下的,她說若有人來尋她,便將此物交付。」

    「這……」舒澤打開信封,激顫道,「這是……江永女書?」

    「沒錯,此信以江水女書寫成。」

    原來他一心想見識的奇妙文字,便是這般,菱形傾斜,娟細秀麗,看似漢字,卻如天書。

    曾經他多麼渴望見到它,但如今將它捧在手中卻心酸難遏,恨不得無緣一見。

  這,是她留下的訣別禮物嗎?

  「敢問楚姑娘,這信上所書是何意?」舒澤哽咽,「在下實在看不懂……」

  「其實我也不懂。」若水答。

  「可是……」

  「你想說,姐姐教過我女書,我應該懂得,對嗎?」若水淺笑,「可惜女書有數十種變體,姐姐教會我的只是其中一種,這信上的內容以別種書寫而成,或者這只是姐姐自創的文字,我實在不能知曉。」

  他聽著這話,知道並非騙他,巨大的無奈湧上心頭。

  假如她沒有留下書信,他還不會這般失落,留下了卻看不懂,才是最最讓人懊惱傷神的。

  「我會親往湘江,尋遍瑤寨,逐一向人請教,」這瞬間,舒澤已經篤定,「我相信,世上總會有人看懂,告訴我其中的含意……」

  他有種預感,信看懂了,也就能找到她的下落。

  「貝勒爺對姐姐的這番深情,令若水感動,相信亦能感動天地,讓姐姐重新回到你身邊。」她盈盈一笑。

  「楚姑娘,如今你身份已經暴露,留在薛府真的無恙嗎?」她是雲姿的妹妹,亦算他的小姨,他應該替雲姿照顧她。

  「貝勒爺不必替我擔心,」若水臉露堅韌之色,「我們姐妹倆,雖是苦命柔弱之人,卻都有勇氣能獨自穿越阡陌長河。」

  看樣子,若水的背後亦有令人感慨的故事,若非他此刻無暇,或許會好好傾聽一番。

  但眼下,他的心早己迫不及待飛往湘江之畔,找尋魂牽夢縈的芳蹤。

  尋尋覓覓,山明水秀,四季如春之地,已經半年,卻依然不見她的蹤影。

  每一次看見瑤族的女子,他都忍不住拿出那份書信,請她們解讀。

  然而她們不是警惕地望他一眼,便是笑著搖頭表示不知。

  女書能流傳於今,一直未被男子掌握,大概就是因為有這些女子同心協力的守護吧。

  坐在梯田邊,他望著泉水從腳下淌過,天高雲低的四周,讓他產生一種疲倦的感覺。假如這輩子再也無緣與她相見,他要一直待在這山間野林尋覓一世嗎?

  但他知道,若不能找出答案,他這輩子亦不會甘心。

  忽然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笛葉!

  沒錯,樹葉奏出的旋律,與她所吹的如此相似,有片刻他以為自己終於覓到了她的蹤影。

  然而驚喜回眸中,卻見一個十多歲的牧童,騎著黃牛路過他的身側。

  「小弟弟!」他連忙攔住那牧童去路,「這曲子是誰教你的?」

  「我家姑婆。」那牧童答道,純真一笑,燦爛無比。

  「姑婆?」看這孩子的年紀,他姑婆一定很老了吧?所以肯定不是雲姿……

  舒澤不由得大大失望。

  「大哥哥,你是外鄉人嗎?」那牧童跳下牛背與他閒聊,「到我們寨子裡做什麼?跑單幫的?」

  「呵,我的樣子像個生意人嗎?」舒澤澀笑。

  「你要有好吃的,就儘管賣給我,我家姑婆病了,需要吃很多東西。」那牧童道,「還有,我不是小弟弟,我是小妹妹!」

  「啊?」舒澤定睛一瞧,果然沒錯,對方的確是一個小女孩,卻因為皮膚黝黑、粗衣短褲的打扮,讓他誤會了。

  「我不生氣,」牧童依舊笑,「好多人都弄錯。」

  「既然你是小妹妹,這種字你認得嗎?」他靈機一動,拿出書信讓對方辯認。

  成年的女子或許對他有提放,小女孩應該很好騙吧?

  「我才開始識字呢,」牧童道,「不過我家姑婆肯定認得,大哥哥,不如我帶你去問問她。」

  「你家姑婆未必會告訴我啊——」他歎了一口氣。

  「我家姑婆很和氣的,寨子裡的人請她寫信,她從不拒絕。我想她應該會幫大哥哥你吧。再說,天就要下雨了,大哥哥你正好到我家避避雨。」

  也罷,眼看天色已晚,找個地方歇歇腳也好,無論對方肯不肯幫他,他亦要最後一試。

  「小妹妹,你請我到你家,不怕我是壞人嗎?」他摸摸對方的頭,微笑道。

  「姑婆說,過路皆是客,她最喜歡跟外鄉人聊天了,問東問西的,特別是關於京城的事。」

  正巧,他就是從京城來的,不知是否能換取他想要的東西?

  如此一邊閒聊,一邊跟著牧童前行,沒一會兒,便看到一所茅舍,掩映在花樹之中。

  雖然簡陋,但茅舍四周卻收拾得十分整潔,另有淡淡清香自屋中散出,彷彿世外桃源。

  「姑婆,來客人了——」牧童將他領進屋,卻見屋中隔著一層簾子,似有婦人躺在簾後的臥榻之上。

  「小雲,是誰來了?」簾後發出低語,聽不真切,只覺得說話之人極虛弱,聲音沙啞的,但卻不似過份蒼老之人。

  「從京城來的客商。」牧童答道。

  原來這女孩子名叫小雲,呵,跟「雲姿」好像。霎時,舒澤心裡產生一種親切感。

  「京城?」沙啞的聲音忽然揚高,似乎對這個詞頗感興趣。

  「對了,姑婆,這位客商有一封書信,想請姑婆看看,他不認識上面的字。」

  小雲快嘴道。

  「拿進來讓我瞧瞧——」簾中人答道。

  「大哥哥,我姑婆這幾天感冒了,不方便見客,你就隔著簾子跟她說話吧。」

  小雲對舒澤笑。

  舒澤點點頭,當下拿出書信,讓小丫頭傳遞過去。

  簾後人接到書信的一剎那,彷彿吃驚地「啊」了一聲,隨後良久無語。

  「姑婆,您是否認得?」舒澤隨小雲稱呼對方。

  「這是江永女書……」半晌,簾中人才低低答道,「公子你如何有此信?」

  「在下妻子所寫。」舒澤輕柔地答。

  「這麼說,尊夫人是江永人?」

  「她姓盤,是瑤族人。」他坦言道。

  「這封信既然是尊夫人所寫,為何公子會不識?」

  「實不相瞞,此為我們夫妻兩人分離之時她留下的,這半年,我尋遍瑤寨,亦不見她的蹤影,希望全都寄托在這封書信上,相信一旦知道了其中含意,就能找道她的下落。」他的言語中泛起苦澀,

  「尊夫人既然決定離開,想必自然有她的道理。公子何必再來尋找?不如回到京城,另娶門當戶對者,豈不省心?」簾中人似有勸說。

  「不……」舒澤淡淡搖頭,「找不到她,我這輩子都不會回去, 寧可顛沛於山嶺間,直到老死。」

  「公子這又是阿必——」簾中人似被感動,深深喘息起來。

  「倘若感情已盡,兩人分開,我不遺憾,但一切皆是因為一場誤會。假如她能給我機會,我一定會向她解釋清楚。」

  若非那夜她將他迷昏,他相信自己定有辦法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我還是那句話,公子不如回京去吧,知道了信上的內容未必是好事。」簾中人依舊道。

  「不,請姑婆幫幫在下,」舒澤砰然跪在地上,「若不能知道其中含意,在下死不甘心!」

  「公子,你快起來吧!」簾中人急道。

  「大哥哥,你起來吧!」小雲比也上前攙扶。

  「請姑婆幫幫在下,』他鐵一般強硬不動,意志堅決。

  「好吧……」簾中人終於讓步,長歎一聲,「既然如此,我就念給公子聽……」

  「真的?」他的臉上霎時佈滿驚喜。

    「不過這江永女書不傳男子,我這樣做是違背祖訓。」

    「我只要知道大概意思就夠了,」他連聲道,「今日之後,上面的文字我依然一個不識,不算傳教吧?」

    「好,那我就念了,公子聽好。」

    他霎時凝神定氣,生怕聽漏一個字。

    「舒澤,」簾中人念道,「提筆之際,已是日暮,等你回來時,便是我要離開時。但我又何嘗想離開?即使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即使我們的相逢不過是陰謀的安排。我如此愛你,哪怕真相揭曉後,亦沒有半分動搖,我的離開並非情變,而是不想連累了你。」

    「憶起當初在山中等待你回京,撫摸你留下的面具,思念在點滴間彷彿匯成簷下之水,每日看著它們珠垂玉落,滴進我的手心,就是在那些日子裡,我漸漸喜歡上了你。」

    「你送了我十數封書信,今日我決定效仿你,給你留下最後的紀念。不過,它們是你讀不懂的文字,就像我隱瞞的心情,這上面寫了什麼並不重要,我只相信,愛你的思緒會隨之深藏其中,在心有靈犀中,給你感應。」

    「離別在即,我特意抹上薔薇的胭脂,嫣紅的顏色,希望我對你落下的淚水,亦是嫣然。還記得嗎,那些湘妃竹下,我們都曾說過,希望世上有一個能為自己泣血的知己。舒澤,今日,你得償所願了嗎?」

    原來,她是愛他的……聰明如他,到頭來反倒被她騙了。

    舒澤感到自己的淚水無聲滑下來,亦聽到簾後似有微泣。

    剛才他就覺得不對勁,那聲音雖然沙啞,可是語氣停頓處,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情愫……

    他一個箭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簾子一掀。

    正捧著書信流淚的女子,赫然出現眼前。

    「雲姿,是你!」他低聲道,「我早該想到,這個世上,倘若真有人讀懂這封信,那一定就是你本人——」

    盤雲姿搖頭,再搖頭,無奈地向他伸出雙臂。

    就在張開手的一剎那,他已經將她緊緊抱入懷中。

    「舒澤……舒澤……」她喚著他的名字,,本想隱瞞的心情,此刻袒露無遺。方才一見是他,她當下心慌,本想三言兩語打發他離開,卻被他的一番執著感動得不知所措。

    分離半年,他找了她半年,望著這被曬成古銅色的皮膚,這破舊穿洞的鞋子,這被荊棘劃出血痕的手臂,她怎麼還能狠心打發他離開?

    「我的妻子,明明年輕美貌,卻被人叫做姑婆?」舒澤調侃。

    「沒辦法,我在這寨裡,輩份比較高……」但也幸好是身份的誤會,讓兩人得以重逢,亦讓她聽到他深愛她的決心。

    「我們的孩子還好嗎?」,他撫著她圓滾的肚子,算來也快臨盆之期了,「小雲說你病了,怎麼回事?」

    「一點小感冒而已,小雲懂什麼?」她笑道,「我懷孕,她以為是生重病。」

    他不由得莞爾,凝視她的眼晴,輕吻她的髮鬢,「雲兒,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走。」

    連說數遍,彷彿咒語注入她的耳際,逼得她不得不點頭。

    方才念信的同時,她已經改變了主意,不論前路如何,亦要執子之手,天荒地老……因為字裡行間的感情,連她自己都感動。

    她怎能錯過如此深愛之人?除非她是傻了……

    「呵——」忽然,她感到腹中一陣隱動,不由得叫出聲來。

    「怎麼了?」舒澤大驚。

    「你來得正好,」明白了所以然,她忽然綻放盈盈笑意,「正趕上咱們的孩子出生。」

    從前曾說過,再次見到他,定會綻放微笑。她,沒有食言。

    日暮之中,看見白鷺,自天邊飛往山澗。

    她依在門欄處,等待久盼的身影能快馬加鞭,回到自己的身邊。

    他回京城去了。這些年來,他一半時間留在京城,一半時間在這山中陪伴她,形成了循環的習慣。

    她始終以為,男子不該放棄所有,跟她在此過避世的生活。她的舒澤,有著絕世的才智與武功,理應為國家社稷出謀劃策。

    她希望能有一個人,既能為滿人,亦能為漢人,還能為他們瑤寨中人,而舒澤,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多爾袞一直不知道,他已經找到了她,一直以為他每月南下,只是為了尋找她的蹤跡。

  京中都傳說,舒澤貝勒是世上最癡情的男子,縱使妻子失蹤多年,從未放棄。

  每次聽到這樣的傳聞,她都默默微笑,幸福的感覺像蜜一般在心中融化開來。

  每次他回京的時候,她都會把思念的心情寫在紙上,用隱秘的語言。

  多年以後,或許她會把這些傳給他們的女兒,教會她江永女書,告訴她,父母如何相愛的故事。

  這故事裡,有關於愛情所有的楚澀與甜蜜,堅韌和彷徨,然而當歲月流逝,這一切終究只剩下純真的紀念。

  她的後輩會記得,曾經有一個瑤族的女子,和一個滿族的男子傾心相愛,跨越了艱難梗阻,得到令人羨慕的永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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