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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 鏡水 ]【只想擁她入懷】[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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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00:57
標題:
[ 鏡水 ]【只想擁她入懷】[全文完]
恩和情不能相等,所以她不能做他的妾!
反了反了!她只是個賣身丫鬟,居然拒絕她的主子,她的天?
他討厭她,討厭她的醜容,討厭她對他的喜歡,
討厭她在他落魄時無怨無悔的照顧和鼓勵,
他才是那個最明瞭恩情不能作為交換的人啊!
而且憑他飄逸脫俗的俊美容貌,巨賈首富的身家,
怎麼也該娶美若天仙,門當戶對的名媛淑女,
如今他卻開口給她承諾,她怎能拒絕他!耍他嗎?
可相較於她對他細長堅定的溫柔感情和包容,
他只對貌美女子一見傾心,簡直是粗糙又拙劣的膚淺……
難道--害他老是念著她那張醜面,想著她不美的笑容,
無時無刻不費心思考她的事……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01:38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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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總是在看著他。
她時常上樓閣打掃老夫人的祠堂,那兒居高臨下,景致實在好,有時候,她會好奇地往外看:看到那美麗的庭園,看到那遙遙相隔的另一座院落。
然後,看到他。
她知道他是誰。縱然距離有些遠,她見不清他的容貌,但由別人的態度或說話,她是十分明白他的身份。
他只是偶爾出現。起先,她也並不是特別會去注意他,但時間久了,她總會下意識地稍微尋找他的蹤跡。
一次、三次、五次……
她就像一隻小雀兒,眺瞰著樹林裡的某個存在。
一年、三年、五年……
她開始有些天真的想願,或許能夠再靠近一點。
那只是她心底深處最淺薄渺小的空想,卻萬萬沒有料到,居然有成為真實的一天……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02:02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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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這娃兒喚結福,在老夫人那邊已經有五年時間了。」
一名面貌看來精練能幹的婦人,對著亭子裡的少年搓手陪笑著,一邊向身旁的丫鬟努力使眼色。
「結福,這是心佑少爺,這以後,你得更加機靈,服侍得少爺妥妥當當,懂不懂得?」
丫頭打扮的少女約莫已過及笄,但看不出實際歲數。膚色黝黑,五官雖是沒長歪,但拼湊起來的相貌卻不怎麼好看。唇太厚,鼻太大,耳朵還有些招風,雙頰帶著點分佈不均的麻子,最糟的是那太過細小的雙目,不仔細看,還真不明白她究竟有沒有睜眼,
婦人見少女沒應答,趕忙偷捏她一把,壓緊聲道:
「快向少爺問安啊。」她心裡覺得不妙了。
這心佑少爺自小養尊處優,極難伺候,出了名的刁,一年得換上二十個丫鬟還不見得讓他滿意。偏生他是管老夫人的嫡孫,還是管家這代唯一的獨生子,以後所有的家業財產必定都是由他繼承,可是含著金鎖出生的太少爺,就這麼個寶貝到心坎裡的孩子,給寵得更是嬌生慣養了。
這結福若是表現不好,讓他再嫌棄,那她這個管府掌事大娘也甭再當下去了。
少女手臂吃痛,視線從石磚地面栘開,對上少爺的那雙黑緞鞋。掌事大娘訓練有素,下人的目光從來就只配看主子的腳。
「少爺好。」名喚結福的少女開口,聲音很細,就同小女孩似。
她的語調裡,帶著不為人知的緊張和期待。
管心佑於石亭裡安坐著,二十二歲的年紀,生得丰神飄灑、器宇不凡。聽說管老夫人年輕時長得沉魚落雁,傾國傾城,令得已仙逝的管老爺子驚為天人,立刻重金下聘迎娶過門。而今老夫人年過七十,或許看不出當年的絕代風華,但若是瞧瞧管心佑,卻也足夠瞭解那美貌定非空穴來風。
俊美的容顏飄逸脫俗,從容的儀表優雅瑰麗,帶有高傲的神態更是給人極強烈印象,舉手投足間那顯著的特異氣質,必定家世尊貴才能擁有。
聽聞少女的問候,他並沒給予回應。從頭到尾,他也不曾面向婦人這方,只是旁若無人般的品茗,婦人心裡嘀咕,卻仍是帶笑等待。
他夾起盤中色香形美的桂花餅,吃了一小口後擰眉歎息,放落手中銀箸,總算啟唇:
「太甜了,膩得難以下嚥。」他搖搖頭,面露不悅。
婦人擔心他會發脾氣,但也不免在肚裡抱怨。茶點每天都要換新花樣那不算過份,口味還得讓他挑剔的緊才折騰人。
就說這盤桂花餅好了,過程和做法都十分講究,得在桂花噴香時,採集花辦細心處理,再酌以青紅絲等為餡料,用上好的豆粉及蛋精為皮,侯火過油。外層酥脆,內心香軟,桂花鮮艷如故,不僅賞心悅目,更教人食指大動。
管府現任廚子祖宗好幾代都為御廚,吃的等於和皇帝相同了,這樣卻還有不滿意。這桂花餅,就是他大少爺說太淡,才趕緊讓廚子再重新做盤新的送上,怎料這次他又嫌過甜了。
縱是如此,背後可以偷罵,主子面前可不能放肆。婦人忙道:
「是是,大娘讓廚子再改過、再改過。」
「不了。」他揮手,倒也不想再耗著,連個點心都做不好,還要他等?正待摒退婦人,不經意地發現少女本來低垂的臉容稍微抬了起來,神情略是怔楞。「……怎麼?你想吃嗎?」
結福初醒,趕緊又轉而瞅著他的鞋。她只是……覺得自己好不容易聽見他的聲音……而已。
「回少爺話啊!」婦人又使勁地掐著她後臂的肉。
結福痛得嘴角都扭曲了,只道:
「沒有的,少爺。」
管心佑微微瞇眼,喃道:
「沒有嗎……那剩下的拿去餵狗吧。」
「咦?」結福無防備地出聲。貧儉的她,從來不會浪費任何東西。
只見他——美麗如神人的青年立於自個兒面前,面帶微笑,極是優美,但那笑,卻不盡然都是好意,甚至是帶些嘲諷。
但她沒發現他隱約的惡,沒瞧到他驚人的美,只是悄悄歡喜著,她終於清楚他原來是長得這個模樣啊……
〔告訴我,你想吃嗎?」他好聽的聲音問著。
她不想吃,更不敢,卻彷彿著了魔。婦人因為他的靠近而不敢再偷偷掐人,她也就遺忘那些教訓和處罰,望著他,幾乎目不轉睛。
「我……想。」
他微微一笑。
「很好。」拿過瓷盤,他道:「手伸出來。」
她乖巧依言,幾塊桂花餅就倒落進了她粗糙的掌心。
他將空盤子隨手丟於桌面,發出差點撞爛的聲響。他並不在意那宋代吉州窯的精緻古董瓷器有什麼下場,只是道:
「從今兒個開始,你是我的丫鬟,我就是你的天。明白嗎?」
「明白。」她似懂非懂地回答。
管心佑滿意地點頭,隨即自行離開。
婦人在他遠去的身後碎念,結福呆立在石亭前,什麼也沒聽到。眼睛僅是盯著珍貴又柔軟的桂花餅,好不捨得才拿起其中碎開的渣塊,小小地嘗了一口。
「真的……很甜呢……」
好好吃喔……她愛惜地將剩下的放入袖口,不願囫圃吞下。猶如什麼寶物。
一盤桂花餅。
不過是——一盤他視之為敝屣的桂花餅。
* *
結福這個名字,是掌事大娘取的。
她雙親早逝,被舅舅撫養。那是一段她沒有任何美好回憶也幾乎不記得細節的日子。隱約想起,舅舅雖不致打罵虐待她,卻當她為無物。
寢時沒有她的床位,餓時沒有給她吃飽,冷時沒有讓她穿暖,甚至不曾正眼看過她,也幾乎不曾開口喚過她,最後還丟忘了她的名字。十二歲那年,本來打算把她賣到窯子裡去,但因為她生相不好,連鴨母都不願要,恰巧管府缺丫鬟,不想留著的賠錢貨有了路子,便合算把她賣了。
很普通的遭遇,窮苦人家的孩子許多是這樣的命運。
進了管府,掌事大娘替她取名為結福,跟主子從管姓。取其與福氣久久長結之意,有她陪伴的人也能從她身上擷取大福。
這個名字不對,不對的。她常這樣想著。
不是她不願和他人分享福份,只不過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沒有福澤的。
在老夫人那裡,她從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女孩,被訓練成言行拘謹的丫頭。她什麼也沒想,每天只是做著掌事大娘交代的工作。大娘說她命賤所以耐勞,比一般婢女更能吃苦,於是,被派來服侍那個「聽說個性非常刁鑽可惡的大少爺」。
入府五年多,她還是首次和他有所接觸。
其他人閒暇時的交換耳語,她是從來也不曾加入過,她們罵著怒著,有時還會奇怪地羞怯著,不說他好只說他壞,但她對於他的印象,卻是兩人初見時那雙漂亮的鞋,和那盤有些甜的桂花餅。
時為仲冬。
才天亮,就開始下了雪,簷角被鋪成白皚皚的薄片。
結福手捧銅盆,站立在管心佑的房前,稍微等待一陣子,便快步跑開,隨即又是捧著相同的盆,奔回來在房門外杵著。
重複幾次後,總算聽得裡頭有聲響,她敲門而入。
「少爺,結福進來了。」
每日早晨,管心佑醒來必定會聽到這句話,沒有多餘贅詞,四個月來也不曾改變半字,細細的嗓音猶如幼兒般稚嫩。
他起身,走近桌旁,淨臉的銅盆已經安放在熟悉的地方,他只糾正過一次,她就再也沒有擺錯過位置。拿起絹白的巾布放入盆中,溫熱的水流包覆他帶有涼意的手,立刻暖和起來。
他眉微扯,已不再意外。他不曉得這個丫鬟是用什麼樣神奇的方法,能在這冷天裡日日給他送呈熱水,不曾退溫,也沒要他等候。他醒來的時機並不一定,要能在他離床之時,望見淨臉熱水備於桌面,若非守在門外,或者捧著盆子癡待,水冷即馬上去更換,大概難以做到。
不過,有人會用這麼愚蠢的方法嗎?
那銅盆捧在掌心裡多燒燙,很難忍耐。以前有好幾個丫鬟就是無法達到他的要求,才紛紛被他斥退離去。
洗淨臉,一件外袍就給披了上來。結福的手腳甚是俐落,成排結扣一匆會兒全數結上,拿過繫腰玉帶替他環住,外頭再加予一件滾邊繡鑲銀線的暗青色披風,梳頭戴好頂冠,衣冠整齊也不過需要一刻時間。
管心佑在她收手退開之際,銳利察覺她的雙掌似乎包有布條,心思微動,不禁睇她一眼。
但見她垂首無語,他也沒開口多說什麼。她向來話少,除非必要,否則她根本不會自己出聲,讓她服侍已經數月,他所聽到的發言寥寥可數。
不過是個丫鬟。就算她的確勤快細心,也沒必要對她特別關切。
結福替他整裝完畢,他便推開房門,走了出去。一日首先,就是給管老夫人——也就是他的祖母請安。
要到老夫人的逸安院,途中會經過梅園,在此季節,正當簇放最燦爛之時。
他性格並非特別喜好吟詠風花雪月,但那宛如雪片般輕顫的白梅,美景天成,微風蕩漾,皎潔繽紛,置身其中彷彿仙境,令得他一時抬起頭來觀看。
似是想到些什麼,他低喃道:
「這個香味……倒是挺像若瓊姑娘的……」憶起婉約美麗的若瓊,他俊逸又高傲的臉容稍現稀有溫柔。
踩葉聲拉回他稍離的神思,緩而斜睇,結福立於他左後方三步距離,不多不少,臉容也始終半低。沒再多停留,他如同每日早晨,帶著貼身伺候自己的丫鬟,行至逸安院。
「奶奶。」輕輕握住祖母的手,管心佑於主位旁的座位落座。
他的雙親因事故而早逝,唯一且最親的親人,就是這位才過七十大壽的祖母。除此之外,他又是爹娘年事已高時才得來的獨子,所擁有的寵愛更是加倍。
也因此,對於這極是疼愛自己的祖母,他的態度也就真心的好。
管老夫人剛毅的神色,只有在看見愛孫時才會軟化。點點頭,她道:「最近晨冷,也就不必天天來看我這老人了。」
管心佑只是一笑。
「奶奶以為我還是孩童時期,弱不禁風嗎?」他出生那年適逢京師大雪,小心翼翼安妥照顧卻依舊罹患上風邪,嚴重成肺病,有一時期險些夭折,所以他的名字不僅有些似女孩的名,更帶有庇佑之意。
「奶奶知道你的心。」管老夫人慈祥地看著俊美的孫子。他的確是承襲了她年輕時的美貌,但眉宇之間那樣正脫蛻生澀轉變為男人成熟,卻又是和她截然不同的。
她十六歲就嫁進管府,夫婿呵護待她,兩人百般恩愛,堪稱神仙眷侶。但這一切,在她年華開始老去後就逐漸政變。管老爺子不再只是鍾情於她一人,帶回府裡的美艷姬妾總是十數名,她知做為女子就要認命,從不多言什麼,不過有個唯一的要求。
就是只有她能生下管家的子嗣。
她並非想母憑子貴,只是不願弄髒管家的血統。管老爺子也是顧慮這個理由而答應了。
在她生了數名女兒後,才終於產下一子傳承香火。她的心思,也就放在必須教育好這個孩子上,爭風吃醋從來不是她所能管轄。
在喪夫後,本想讓兒子接掌管府基業,不料他福薄,令她白髮送黑髮。那時心佑不過剛出生,不懂自己爹娘逝世,才滿月的他又不幸染病,種種都是嚴重打擊。
管府絕不能倒!在如此強烈的信念中,她這個婦人只得撐起肩膀,在喪子錐心之痛時承擔所有風雨。她以為自己沒有能力,卻仍是咬著牙忍受外人的是非評論,十數年過去,管府生意較管老爺生前更為茁壯茂盛,耳語不再,原來譏笑她的同行如今也噤聲尊敬。
她儼然已成為管府主母。
宅裡的鶯鶯燕燕早已散去,留下的,只是豪門大戶不為人知的殘缺。
[奶奶?」管心佑的呼喚,讓管老夫人如夢初醒。
她緩慢地移動視線,凝望著唯一的孫子。「佑兒……你也該成家了,奶奶希望我還在的時候,能夠看到你娶妻生子。」
「奶奶,您會壽比南山。」
管老夫人微笑。「奶奶不需要壽比南山,只要你過得好。」拍了拍他的手。「我知道你對文府干金有意,那孩子叫做若瓊是吧?」
「是的。」管心佑回答著。
其實管府和文府已有口頭婚約,只是文老爺因為官職而必須舉家赴西域一年辦事,婚事才延宕下來。
他忘不了和若瓊姑娘初見的那天。當時他年少氣盛,原本厭惡奶奶不經他允許擅自替他作主選媳婦,從不給那些少女好臉色。
除了她,文若瓊。
在那落葉季節,他見到她一身粉衣,靜麗端坐於亭中。她的氣質柔弱,容顏絕美,猶如不食煙火的仙子由畫裡走出,不過一顰一笑間,竟使他瞬間情動。
管府嫡孫的媳婦,誰會拒絕?於是也就這麼定下了。
「佑兒……」管老夫人匆地幽然出聲:「你……與那文姑娘,也不過見了兩次面吧……」
「是啊。」一次為初見,二次就是訂親。他拿起幾上瓷杯,察覺他進門後首度接觸的奉茶,在這冷天裡居然還是熱的。
下意識地往左後方瞥去,丫鬟結福像是從未移動過,半垂臉恭敬地立於同樣的位置。他又不自覺地扯動眉峰。
似乎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會感受到她如影子般虛無的存在。
「是嗎……是嗎……」管老夫人閉上眸,彷彿歎息。
他見狀,道:「奶奶,您累了,休息吧。孫兒退下了。」
管老夫人只是輕揮手,沒有多語。
管心佑行禮後,帶著結福離開。
管老夫人在他走後,僅僅望向窗外,眼神遙遠,臉容像是剎那蒼老了。
自己的孫子是如何模樣,她不至於老眼昏花。或許她是太寵他了,只不過……只不過……只不過什麼呢?
就算會躇蹋人家女兒,她也只求自己孫子開心。
她瞅視著管心佑的背影,直至模糊消失。沒有注意到他身旁的丫鬟。
* *
又是晨日。
冷冬已過大半,臘梅也要凋落。
管心佑才從床上起身,便聽見叩門聲。
「少爺,結福進來了。」
每一日,才睜眼,便是看著自己的丫鬟將銅盆放於桌面,然後退離至一旁。
他走過去,伸手入盆,不同於數天前,冬日的熱水已轉成初春的溫流。這個丫鬟,不用他開口吩咐,就連這樣的小事都會注意到。
或許,這是她在他身邊數月來,他不再曾想更換其他奴才的最大原因。
在他的認知裡,「下人」不是人。至少,至少不是跟他一樣的人。
命不同,運不同,得到與擁有的也不同,簡直雲泥差別的高貴與低賤。既然拿他們管府的銀子做事,他這個主子會有哪裡不滿意就全是他們的錯,差遺他們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淨完臉,他只需伸直手,柔軟且帶有暖意的外袍就很快地從後穿上。他什麼也不用做,只要結福退開,就代表更衣已經結束。
正要如往常般去向祖母請安,尚未移步,一陣清淡的白梅香就款款撲鼻。
他意外地頓住,仔細察覺這香味來自於自己穿的衣衫。
「……結福,」在脫口喚她時,他才發現自己頭一回記住了奴僕的名字。「……你在衣裳上薰了梅香?」
他以為她會先解釋,一般都是這樣的。
但,結福的反應,只是抬起那總半低的容顏,然後,衝著他綻開一笑。
「少爺喜歡梅花的香味。」她很小聲地講了這句,語調輕細,卻肯定。
她的面貌醜陋,笑容,亦不美。
毫無吸引人之處,他看到也沒有任何感覺。不記得自己曾經告訴她喜歡梅香,想著她總跬步不離地跟隨於自己,若是要撿花辦薰香,必定得趁他就寢時。
夜深黑或天未亮時,她一個人在梅園裡為他費心思?
他不禁皺起眉。
她這般努力,忠誠於他,沒有絲毫怨言,是想要些什麼嗎?
討他歡心,進而得寵?
管府財大業更大,奴僕百來人,他看得多,只消她稍微露出尾巴,就足以讓他知曉她在打什麼算盤。這個丫鬟處處顯見用心,他心裡也不是沒猜測過。
管心佑等著她說出解答。
然而,她只是低著頭,沉默又守本份地退到他的左後方。
適才開朗的表情,猶如白日夢見曇花開。
或許是以退為進?
他這樣想著,不再和她交談,僅望她一眼,便跨過房門走出去。
結福如同以往地跟著他,宛若一抹只能卑微依附並且毫無存在感的淡影。
在往後的半月內,她也不曾如管心佑所預料那般提出什麼要求。
就在管心佑就要忘記這件事之時,才忽地想到,她那天的笑容,看起來,就像是終於做了件令主子愉悅的事情,所以小小欣喜的樣子。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02:29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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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唷,結福啊,最近可真難看到你啊。」
結福手捧暖火小爐,在廊上碰巧遇著數名年紀較長的婢女,便給攔住了。
「春桃姐、夏菊姐。」她有禮地回應道。
「怎麼?伺候少爺是不是很辛苦啊?」春桃有些尖銳地問道。
「春桃,我想結福勤快俐落,少爺應是很滿意的。」夏菊搭接道。
其實她們和結福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和她共事也有段時日,雖不足以深入瞭解,但也明白結福安靜單純,並非什麼壞心眼的傢伙。
只是她們幾乎每個人都伺候過管心佑,下場當然是遭到撤換,所幸是管老夫人明理,也深知自己孫子脾性不好,沒讓她們滾回家吃自己。如今,卻出現了一個待在少爺身邊這麼久的丫鬟,別的不說,就怕老夫人認為根本就是她們幾個不夠認真才做不到,這可讓人難以高興了。
「你這小火爐是要拿去給少爺的吧?姐姐們擋路了?」另一名結福比較不熟悉的寶香插嘴,語調同樣冷涼。
「沒有。」結福搖頭,像是沒感受到半點惡意。
「好了好了,讓她走吧。」年紀最大的巧兒緩頰道。她在老夫人身邊十年多,結福是她一手帶出來的。
春桃等人也只是一時酸氣忍不住,奚落幾句後也就算了。
打發其餘人,巧兒轉向對結福道:
「結福,委屈你了,趕快去吧,不然少爺會罵人的。」少爺的事情聽得多了,但畢竟是自己主子,她想結福只是認命地在忍耐。
結福頓了頓,對著巧兒緩緩露出微笑:
「結福不會委屈啊。」
巧兒一怔,結福便欠身,越過她離去。
結福的腳步有些快,她不是害怕被管心佑責備,只是今兒個天冷,少爺要在外頭看戲,若是沒有暖爐溫身,可能會得風寒……
「結福,你在做什麼?」
才回到管心佑居住的穎明園,清雅的男嗓從後傳來。
結福回首。「啊……少爺。」
管心佑穿著一襲藍絲繡紋的白色錦袍,站立在她身後,對她手裡的小暖爐瞧了一眼。不過也就只有那麼一眼。
「你去哪裡了?」他隨口問。
「啊,我……」她尚未說完就被打斷。
「絲紡帶了春夏的新布過來,我現在要去大廳,讓他們量身……我有塊玉珮落在書房裡了,你先去拿來,再到大廳找我。」他淡淡地交代著。
「咦?」結福登時傻住。少爺是說今兒早要看戲的吧……她應該是沒記錯……「少爺……可是,戲班子正在等您……」
管心佑欲離的步伐稍停,側首皺眉。「戲班子?」
她望著他,半晌,遂啟唇:
〔……不,沒事,是結福弄錯了。」她匆忙道:「結福現在就去書房。〕
他輕瞥,隨後就往另邊走開。
結福送他離去後,先是將小暖爐放回房裡溫著,接著去梅園向已經著服的各位伶人道歉。他們是京城裡有頭有臉的戲班,她始終躬身默默地承受所有指責,態度誠心誠意,才平息對方怒氣送出府。
然後,還得將因為要看戲擺放於梅園的桌椅、清茶、點心全都收拾乾淨,等她在書房找到他忘記的玉珮,趕至大廳時,選布量裁都已經結束。
〔哎呀,結福,你可來得慢了。」也陪著管老夫人的春桃捱近耳語。
管府一年做兩次衣服,總是選擇城裡那最有名的「天方絲紡」特別前來,除了主子外,通常在場的下人也有幸能夠用剩餘的布料得到一些獎賞。如春桃夏菊等人,這次就得以做兩件絲裙,綢緞昂貴,樣式也都十分美麗。
〔啊……」結福輕喘幾口氣,並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笑,令春桃有些自討沒趣。瞅見管心佑,她朝春桃頷首致意後隨即定過去。「少爺,對不住,結福遲了。〕
「你的確是遲了。」與其說她來得慢,倒不如說她來得巧,他正好送走管老夫人就要回房,再多一刻,他就不會容她放肆。「……你早些來的話,或許過陣子也有新衣可換,不過……」他打量她一瞬,接道:「罷了,再美的衣裳,你穿在身上,大概也是無法相稱。」
言下之意,就是她面貌反正不好看,也就不必浪費。
他不認為自己說話太過刻薄,因為這些是實話,結福勤勞歸勤勞,下人的本份目前為止做得算是不錯,就因為她只是一個丫鬟,否則他還不願帶她出門,丟了面子。
結福抬手抹去額前的薄汗,她並不在意什麼新衣。僅淺淺地笑:
「少爺……讓結福幫你。」她恭敬地福身,將掌中的翠玉繫在他的腰間,紅繩形成漂亮的結。
管心佑瞅住她半低的側臉,她軟熱的掌心汗濕,沒有腧越觸碰,卻有那麼一瞬間,似乎哪裡讓他感覺到……非常地不暢快。
他很快地揮手退了一步,拉開兩人的距離。
「行了!」
結福不知他為何突然發怒,只噤聲不敢說話。在他拂袖而去之時,趕緊跟在他身後,卻遭到他的摒退。
〔今日我有事情要處理,用不著你了。」
她仲怔了會兒,才慢慢開口:
「……是。」
她沒有抬首,沒有詢問,只是悄悄地退出他的視野。
如同他的希望。
* *
「唷,管大少爺,您可來了,咱們都在等您的大駕呢。」
京城裡最富盛名的悅閣酒樓,今兒個給人包下了一整層樓。
雖然不曾敲鑼打鼓的點明,不過,誰不知曉悅閣向來是有地位有頭臉的角色才能進門擺闊氣?菜色精緻,材料難得還僅為次要,重點在於這酒樓的姑娘不論樣貌和身段個個是上品,能夠伺候得客人舒舒服服,銷魂蝕骨!
這遠近馳名的悅閣,能踏入者若非巨商首富,便是達官貴人,要能夠包下一層樓,那面子可也是甭說的忒大。
今晚在這兒宴客的,可也不是別人,就是姍姍來遲的管心佑。
說為宴客也不太對,畢竟只是幾名貴公子哥兒閒暇時的聚聚,不為什麼偉大的理由,目的就是揮霍和玩樂。
「來來,留了位子給你。你這作東的主人實在也太不盡責了。」穿著白衣的青年笑道,引領管心佑入座。他的長相斯文,渾身卻充滿尊華的氣勢,看來是個官家子弟。
聚於此地的貴公子共有五名,以管心佑為中心坐於圓桌,幾乎每人懷中都摟著一名艷麗的舞姬。雅興賞舞不過為小菜前戲,佳人在抱才稱得是品嚐美食。
「知曉你總來得晚,給你留了姑娘啦。」白衣青年一笑,早就瞭解管心佑。面露神秘,喚來一名女子。「我可是仔細挑選過了。瞧瞧,是不是頗像你的若瓊姑娘啊?」他得意炫耀著。
同樣身為官場中人,他們徐府官位雖不夠高,但跟翰林文府還是有些遙遠的淵源,文家女兒他是見過一次的。
管心佑睇女子一眼,剎那扯眉。隨即淡道:「庸脂俗粉。你的見識可是愈來愈低俗。」
討不了好還反被指教,徐達一楞,而後昂首哈哈大笑:
「說的是、說的是!哪有比得上你那個美若天仙的若瓊呢?」揮手讓那女子退下,道:「還不下去,別杵在這兒礙大爺們的眼。」
「哇哇,你那個未婚妻,還有半年才會回來吧?那麼快就修身養性了?」另一青衫男子大驚小怪著。
「你真是栽了?」又有人加入。「娶了妻子就忘朋友,這怎麼行?」
〔忘了就忘了,又怎地?」管心佑不是很感興趣地回道,輕啜杯中玉露,好似他們本來就可有可無。
教人接不下話。剛才出聲的兩人面上已呈難堪的尷尬。
徐達忙圓場道:「去去,你們別湊一腳地吵心佑安寧,他想當個好夫君還得經過同意嗎?」
「是……是啊。」僵硬地笑,然後應和著。
這幾名貴公子的勢力和財力都大不過管心佑,從來就只能吃他臉色,不敢多說些什麼。
徐達見狀,趕緊轉移大夥兒注意。眼睛飄向管心佑身後不遠處的樓梯,訝道:
「咦?心佑,那是不是你的丫鬟啊?」
管心佑聞言回首,果見結福出現在那兒。他並沒有帶她過來。
「你怎麼在這兒?」他不悅地問。
〔少爺……」她有些喘,輕聲道:「您好像身子不舒服,所以……」就要出門的時候,她聽見他有些咳聲,還沒來得及喚大夫拿藥,他就離開了。
她只得跟過來,看看少爺有沒有需要她的地方。
此言一出,幾名貴公子拍桌大笑:
「我的心佑大少爺啊!你這千金之軀可得小心點啊!」哄鬧不休。
管心佑是管府唯一單傳血脈的獨孫,深受寵愛,這是人人都知曉的事情。
聽見眾人帶有嘲笑,管心佑的臉色霎時陰沉。
徐達心知不妙,立刻轉移話題:
〔心佑,那個丫鬟跟著你有個把月了吧?還沒讓你換掉?」這可離奇,管心佑的難伺候他們也是知道的,他貼身的小廝婢女從來就難以看見熟悉面孔。
管心佑放落酒杯。「……沒有理由換。」
沒有理由?雖然這句話不能稱做誇獎,但由管心佑口中說出,可表示那個丫鬟算得上是令他滿意啊!
「難得了,她是哪點好到讓你能夠這麼說?」徐達問道。看那丫鬟的模樣也明白管心佑留她在身邊絕非因為秀色可餐,那麼她必定有過人之處。
管心佑挑眉,道:「她很聽話。」
〔是嗎?」青衫男子拉長音,隨後賊賊笑語:「不如來試她一試?〕
「怎麼個試法?」在座者之一插話。
青衫男子眼珠轉了圈,停在酒壺上頭。「來看看她聽話地能喝多少酒怎樣?〕
〔哈哈!」一人擊掌,道:「徐達,你不是帶了個小廝?我想到好主意了!〕
「怎麼?」徐達勾勾手指,站在後頭僕人裝扮的少年就上前來。
「讓他們比拚酒力吧!」這才玩得過癮!
「這好玩!那我插花下注,賭徐達的小廝贏。」青衫男子從袖中拿出一百兩銀票,又在遊戲裡提供新樂趣。
「對對,還可以下注!」同樣地也拿出一百兩,毫不手軟客氣。「我也賭徐達贏!」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徐達的小廝年輕力壯,而管心佑的丫鬟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女流,哪能匹敵?
「你們……款款。」徐達苦笑:「可別讓心佑說咱們欺負人哪!」
彷彿新仇舊恨開始總算了,準備開戰圍攻他。管心佑一點也不打算領徐達想要維持太平的好意。
「不會。」他沒有回首,僅喚道:「結福。過來。」
結福款步上前,說:「少爺。」
「你就跟那小廝拼拼酒力,別讓人說我壞了興致。」他微笑,對著徐達等人從懷裡拿出數張銀票。「我出五百兩,買我的丫鬟贏。」
沒料到管心佑如此明確挑釁,消長的氣勢頓時倒反過來。
「徐達!我支持你!」
「是啊!」
「可別讓人給小看了!」
徐達面露豫色,騎虎難下,只得道:「那好吧。」
看熱鬧的其他三人立刻道:「快拿酒來!」
管心佑僅安然垂眸,彷彿勝負與他無關。等陣勢於桌面擺放好了,他才對結福道:
「去吧。」
結福只停頓剎那,便移動立於桌前。她對此荒唐,竟是沒有半句該有的感想。
「喝!喝啊!」
旁人鼓噪著,她拿起酒壺,心裡惶惶不安,耳邊叫囂吵人,她望了一眼管心佑的鞋,隨即深深吸口氣,學著那小廝的樣子,沒用杯子,口對壺嘴直接乾了。這不僅讓管心佑側目,連其他貴公子也是一臉驚訝。
她恍若未覺,只是仰頭張大檀口,拚命暍著。從未飲過的熱辣酒液猶如穿腸毒藥,在她的喉嚨深處留下灼燙疼痛的痕跡,潛入腹肚翻騰,幾乎令她表情扭結。
好難過……為什麼少爺要她做這種事?她不懂。
但只要是少爺交代,她就希望自己能做好。無關那些銀票、輸贏,或者少爺的朋友,她只是這樣簡單地想著。
貴公子們瞠目結舌,徐達的小廝剛剛好喝完,將空壺倒轉展現。結福猛地嗆咳,扶桌穩住,是費盡力氣忍著才沒嘔出。
顯然她是輸了。
管心佑不怒反笑,站起身。
「可惜了,我家丫鬟獻醜。五百兩銀就賞給你們吃用,下次若有這種好玩的,別忘了我。」對著結福,他道:「還不走?」旋步栘去。
雖然是贏了,卻猶如被人施捨。除了徐達,其他人皆是表情難看。
結福辛苦地喘了幾口氣,才跟出去。
管心佑坐入轎子之際,結福搖搖晃晃地追上。
她雙頰通紅,頭痛欲裂,全身上下包括裡外都不舒服,卻還是忍耐地站立在轎旁……那個專屬於丫鬟的位置。
管心佑連問聲她好不好都沒有,望見她沒昏倒在路邊,放下轎簾,便道:
「走。」
結福茫然地想著,少爺應該是生氣了,她如果再努力一些就好了,或許也就不會丟少爺的臉,讓他輸了五百兩……
半個時辰後到府,她的神色看起來更差了,能夠撐著走回管府,連一路看著她的轎夫都感覺不可思議。
管心佑回房,她仍舊跟著。縱然就是快倒了,或許手在抖,眼已微花,卻還是替他更完衣。
「……一個可有可無的丫鬟,還真是能逞強。」在她收手時,管心佑說了一句。
結福暈眩噁心,能夠保持絲毫清醒站立已是非常費力。
「少爺……結福退下了。」她根本聽不清那是風涼諷刺抑或讚揚闡明,僅是如每次離開時的發言。
一陣嚴重的反胃排山倒海在體內席捲。再也不行了,她急急地推門奔了出去。
在管心佑躺下時,聽到的就是她幾乎要嘔出心肺的聲音。
* *
一定是哪裡不對勁。
那個丫鬟……對他,明顯地怪異。
「佑兒,怎麼了?」
管心佑回過神來,道:「沒什麼,奶奶。今兒個天氣真下錯。」
「是啊……我這一把老骨頭,也很久沒有出來走走了。」管老夫人享受著冬末暖陽的普照,這些天的精神似乎特別地好。
逢初一十五,管老夫人總是會去廟裡拜神,這一拜就拜了三、四十年,然而年紀逐漸增長,行動不便,她多是請婢女替她完成,這回,可是暌違已久的出遊。
也是身體狀況難得允可,才得以前來。
「奶奶,您根本還不算老。」管心佑小心扶著自己祖母,在廟旁湖畔的石亭中坐下。
「佑兒,你就是這點討奶奶歡喜。」管老夫人疼愛地望著自己孫兒,呵呵笑道:「不過,奶奶已經不會讓你的好話騙了。前些日子,你還說要讓我看戲兒,那個什麼南曲傳奇……『荊釵記』是嗎?結果呢……你還不是就給忘了。」
他一楞,隨即想起,自己的確曾經說過要請戲班子來府裡唱戲,而他也真的請人家來了,然後……然後?
腦中閃過什麼,他匆地轉過臉,尋找自己貼身丫鬟的蹤跡。只見結福正將他褪下的披風折疊整齊收著,壓根兒沒注意這方的談話。
有種不快感盤旋難散,他當場並沒有發作。
消磨了一下午,回到管府後,結福先是將熱水裝滿木盆讓他沐浴,然後整理髒污的外袍,拿出備好的乾淨衣裳,等著服侍他用晚膳。
完全不曾休息,甚至連偷空吃個饅頭也沒有。直到他終於要就寢時,已經將屆子時。
「少爺,結福退下了。」她欠身,就要離開。
「等等。」管心佑喚住她,勾著修長的手指道:「你過來。」
她絲毫沒有猶豫地聽話,走近於安坐幾邊的他。
「還有什麼吩咐嗎?少爺?」
管心佑抬起漂亮的眼眸,帶有探查地審視著立在面前的醜顏少女。
從小到大,他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回殊,有不少人卑躬屈膝,想討他歡心,他也樂得接受這些奉承,但心裡也同時在嘲笑他們的虛偽。
他不相信任何人。管府基業龐大,他富埒天子,會來親近的,多半是希望能得到什麼好處,他早就習慣了。
即便是這個丫鬟看來乖巧單純,唯命是從,那也可以只是假裝。
「我問你,你是賣身進府的,對不?」他往後靠,將膀臂輕擱在扶把上。
「是。」她瞅著自己指尖,覺得有些冰涼。
那就是說吃管府的,住管府的,沒有太多酬報,頂多三個月就是一串銅板。
「那……你有想要些什麼嗎?」他沉問。
她的目光稍微地瞥視他身後那扇沒關好的窗。「沒有。」
「沒有?」他的語氣略帶譏誚。
她盯著他身上所穿,單薄的中衣。「少爺,您……〕
「到了這地步,你也不必再含蓄。」他嘴角勾著笑,宛如歎息。「其實你們這種人在想些什麼,做主子的還會不明白嗎?〕
結福先是呆了呆,隨即面露疑惑。
他低嗤一聲,好整以暇地支頤。「我承認你勤謹努力,比其他丫鬟更有耐性,而且仔細,那麼……從現在起始,我每月會多給你十兩銀子,就當作是你讓我滿意的賞賜。」這數目已經太過大方。
〔咦……」結福楞住,愕然道:「不,少爺,結福並沒有……〕
「既然我都已經把話挑明了,所以,你以後也不必費神擺出一副赤膽忠心的模樣。」他冷淡的語言打斷她的懇切。「若是哪天你讓我發現,你在後頭做了什麼小手段,那……我不會輕易善了。」
結福身子一震,欲言又止,讓他認為是心虛的表現。
「我……」她低眼,微弱地想要說些什麼,卻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還是你覺得……」他掩嘴輕咳一聲,才續道:「還是你覺得,我給的還沒有你想要的多?」他就是認定她有所求。
半掩的窗欞,被夜風吹得一擺一擺的。
「……不。」緩緩地,她牽起一抹虛渺的微笑,輕聲道:「謝謝少爺的賞賜,結福感念在心。少爺……天晚了,還是歇息吧?」
「也好。」事情已經講完,相信她不會不知好歹。
他揮揮手,表示她可以離開。結福施禮,直到他入了床幃,才走向那扇窗,將之好好地合上。
靜悄悄地定出去,她昂首睇向暗雲後的明月。
「……今兒個……有些冷呢……」
她沒有因為那十兩銀子而感到欣喜,不過想著,明天一早得煮杯篸茶給他喝才行……
無意識地用著只有自己能聽到的音量,細哼不知名的小曲,漫步在廊間綠叢。
昏沉的黑空下,聽來有些倜悵,有些寂寥……
和落寞。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03:18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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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老夫人終究還是沒能親眼看見自己的孫兒娶妻。
才剛春暖花開,管老夫人就隨著寒冬遠去了。
她走得很突兀,卻十分安詳。是在睡夢中逝世,婢女發現的時候,躺在床楊上的身體已經冰冷許久,氣絕多時。
看到的,只是白髮蒼顏。在她前去黃泉路之時,這七十多年歲月,是否有所遺憾?又或者有何種該留下而不及留下的事情,都因為太過猝然的消逝而沒人能知?
管老夫人的驟逝,令得管府上下幾乎亂成一團。
當家不在了,那麼,誰來主掌管府基業?
人選理所當然是嫡孫管心佑,但不消說的是,管心佑的能力程度無人知曉,加之他嬌生慣養又性格傲慢,會將管府帶往何種方向,誰也不敢預料。
在這一切未安定的詭異情勢中,有人找上門來了。
「瞧瞧、瞧瞧,這可是我那個侄兒嗎?長得這麼大了。」一名美麗的婦人蓮步輕盈,沒讓人通告就硬闖進書房。
管心佑望見來人,皺起俊秀的眉峰,明顯表現不歡迎。
「結福,我說過不准任何人打擾!」他責備著應該在外頭守門的丫鬟。
結福站在美婦後頭,低垂眼眸道:
「對不住。」從那夜的談話後,她在管心佑面前行動更透明了,有時甚至她就靜靜在旁邊,他也不曾察覺。
美婦態度目中無人,自顧自地撩起絲裙落座。
「人家丫鬟是有禮貌,哪像你心佑大少爺,望見長輩前來,不僅有失遠迎,連喚個聲也沒有。」好歹她也是坐轎子給門僕供進來的。
管心佑的臉色冷怒。這個美婦是管老夫人最小的女兒,管心佑的父親有四個姊姊,而她就是嫁得最近京師的第四個。
為管心佑的姑姑,也是長輩。然而,他卻沒有絲毫對待長者或親人的和善態度,言行異常冷漠。
「你究竟有何貴幹?」他索性注意手邊必須詳讀的帳冊,敷衍於她。
「唷!」美婦誇張地嘖聲。「我回來奔喪不行嗎?難道這還要經過你管大少爺的同意?」
他冷笑。「哼,就怕你不是真心燒香哀悼。」
美婦立刻變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自己心裡清楚。」他毫不客氣,語帶譏嘲。
這一來一往的衝突,讓結福首次體認到,原來管心佑除了管老夫人外,和其他親戚是真的頗有心結……這樣的傳聞,曾在耳邊來去,不過她總以為不實的。
但見美婦一張氣忿的臉孔,白玉般的手指握拳顫動,但隨即很快緩和。
攏了攏青絲,她涼颼颼地道:
「是,我是覬覦這裡的財產,我是趁此前來分一杯羹。你最好小心一點,稍有不慎,這兒的所有,可是會被我奪個精光!」她尖銳地撂話,猶如陣前叫囂、下車作威。
「這般真面目,未免太過可憎。」他宇句凜冽。
「喔,那可能是血脈的關係,或許你也該去照照自己的模樣。」她反唇相稽。隨後,根本也不理會管心佑的反應,直接走了出去。
「四姑奶奶……」結福欲追,更令管心佑不悅。
「結福!你做什麼?」他冰冷喊道,阻止她的動作。
結福知自己腧越了,只能停下,望著美婦的背影愈走愈遠……
〔……我……結福以前在老夫人身邊時,曾經見過令荑四姑奶奶。」她立於門邊輕聲細語,彷彿一個太大的呼吸就會惹惱了誰。「四姑奶奶曾經說過,心佑少爺很有經營基業的才幹,只是還太過年輕——」她未竟的話尾被狠冽絞斷。
「你要管閒事之前,最好先想想自己的身份!」他根本聽都不聽。
「對不住。」她只是覺得……只是覺得……或許,四姑奶奶說過的那些話該讓他知道……
〔出去!」他冷漠地揮手,頭也不抬。
「……是。」她退出門外,將門板關合住,認真地守候著。
那是,她第一次遭到他的驅趕。
* *
管家基業可觀,分線遼闊,不過歷代主要還是以鹽的生意為主。
人不可無飲食,而飲食中又多少存在著鹽,鹽乃必要的民生用品,闐闐之廣大,可說是遍及天下,無遠弗屆。
也因鹽的重要性明確,朝廷就必須統一管轄鹽場,以免造成動盪紛亂。而鹽商則向朝廷購買鹽,再轉而賣到各個地方。
看來十分簡單,的確,這種生意能夠發財。不過,也不是這麼容易。
有官就會有貪,如何得到官府允許,成為正當販賣的鹽商,首先就是必須打通關係,賄賂公行在所難免:可私鹽的放肆猖獗也是一大障礙,低廉的價錢吸引百姓,而乖乖繳納鹽稅的鹽商,則只能搖頭興歎。
管府百年歷久不衰的鹽行生意,如今也委屈於這種尷尬狀況。
「彭總管,怎麼你負責的商行帳面如此難看?」
偌大的書房裡,管心佑坐於上位,清冷地對著一灰衣樸素老人責問。
「主子,雨淮地方的買賣,近來實在下好做。」彭總管為難道。「這幾年大旱,官府擺了幾個糧站,本來是做分發糧食之用,誰知道那知府見淮南淮北地大人多,竟順便賣起官鹽飽自己的囊袋,咱們下少客人都因為官鹽便宜過去了。〕
管心佑蹙眉,官府的狗官做些什麼勾當,他們的確不好插手。
「那總不會十六個鹽行都賠錢吧?」他對帳冊上頭的數字實在非常不滿意。
彭總管挽起袖子,抹著自己額頭的汗水。
〔主子,除了宮府那方面外,還有私鹽的問題,他們的成本更低,雖然城裡較為難見,卻廣泛流通鄉村,咱們實在防不勝防啊。〕
「官府不管的嗎?」他嚴厲反問。
〔這……」彭總管欲言又止。其實他們這些買賣做久了,世面見的多,都明白有些私鹽商根本就是官府在庇護,共生共存,還一起分贓。
如果是以前,管老夫人自然能體會,更下會問出這等問題。但面對年輕氣盛的管心佑,這些事該如何拿捏道出,彭總管難以啟齒,顯得猶豫。
「得了。」管心佑不耐。「既然生意做得不夠好,就得想法子開源節流。」
彭總管忙應和著:「主子有何意見?」
「我見帳面每年都有筆千兩銀支出,毫無名目,那是怎麼回事?」
「啊。」彭總管一楞。那干兩銀是給官府的獻金,當然是沒有名目的,就算有寫些什麼,也都是虛報。
「把它省下來。」管心佑斷然命令道。
千兩錢財雖不大,但十六分行加起來,也是一筆可觀的開銷。
「不不,主子,這些銀兩萬萬不能省。」彭總管緊張地疊聲,連連道:「那是給地方官的,若是省下了,會有麻煩的!」
管心佑冷哼:「我們是合法鹽商,每年都循規蹈炬繳了不少鹽稅,會有什麼麻煩?」
「不是的,主子——」彭總管急得要把這其中利害說個清楚,卻教他給打斷。
「少囉嗦!」管心佑怒斥一聲,彭總管霎時噤若寒蟬。「讓你做就做,否則要我這個主子何用?」
彭總管很快低頭。「是咱放肆了。」
「明兒個我要看到你整理好的帳目,現在,拿著你的帳冊滾出去!」他拿起桌面厚實的線冊往外丟。
彭總管有苦難言,卻不敢再惹惱他,連忙彎腰撿起那大本子,退了下去。
當門扉拉開時,站在外頭的結福,望見的就是彭總管臉色沮喪難看,又對她勉強做出笑容的表情。
「結福啊,如果可以的話,你幫我勸勸主子吧。」他只能這麼說道,將希望放在一個小丫鬟身上。他認為結福能在管心佑身邊待著,一定是因為她有特別的辦法,或許由她進言能夠比他們這些老頭順利。
結福一頓,用力地搖頭。因為她是絕對不會干涉少爺做事的。
彭總管似乎多少會意,他拉起皺皮的嘴角笑道:
「也對……瞧我,真不應該啊。」喃念又歎息地轉身走離。
「結福!」
書房內傳來管心佑的叫喚,她收回目送彭總管沉重步伐的視線,立刻走進。
「少爺。」她的語氣一貫輕柔帶有恭敬。
「你剛才去哪兒了?」眼睛也不看她,劈頭就是責備的口氣。
「結福……去給四姑奶奶送篸茶。」她只離開了一下子。
他猛地抬眸,手掌使勁地拍上桌,發出嚇人聲響。
「別以為我沒看著你,就不曉得你在做些什麼!」他怒目而視。
「四姑奶奶她……」她輕細地啟唇。
「住口!」他暍道,不容許她再發言。「你沒聽到她已經挑明了說是要來奪家產嗎?對付這種人,不必用以待客之禮!你是我的丫鬟,卻去服侍她?這裡是誰的宅子?你拿的是誰的銀子?我說過不要管她,再有下次,不僅你那十兩銀難保,以後什麼都沒得拿!」若非他正當忙碌,沒閒重新管教丫鬟,他現在就會換掉她!
那些傢伙,憑著一點血緣,個個不安好心眼,全都覬覦他手中的基業,他不將管令荑給趕出去,就是防止她趁此機會在外面造謠,說他對長輩無禮,博取商行同情,轉而支持她。
她硬要住下,他留她於府中已是莫大容忍!
「……結福知道了。」她幾乎未曾在言語上忤逆他,這次也不例外。
「我要出門談事情,你去備轎,不必跟。」他越過她走出書房,冷漠指使她。
「是。」她順服答應。
找著府裡轎夫,將他外出所需要的四抬轎很快地打點好,在他出現在大門時,就已經在那兒候著,時刻都不需要等待。
該說她乖巧,但她卻又順服地讓人心頭焦躁。管心佑瞥她一眼,翻簾上轎。
結福直至他乘坐的轎影消失在大街盡頭,才返身走回府內。
途經梅園,巧遇之前才碰過的彭總管,表情已不復從書房出來時的難苦。她楞了楞,他就點點頭招呼,帶著笑走開。
她轉而望向他經過的方向,發現管令荑正坐在梅園裡喝茶。
像是察覺她的注目,管令荑找到她站立的地方,嘴角惡意地一勾,朝結福招手。
結福只是停頓須臾,便步了過去。
管令荑稍稍意外地挑高秀麗的蛾眉。
「四姑奶奶,有什麼事嗎?」結福在她面前輕聲詢問著。
管令荑瞅著她,呵呵笑道:
「咦?我以為那個大少爺要你們別睬我呢,怎麼,你不怕被他責罰嗎?」這些天,其他家丁視她無物,只有這個丫鬟會理理她,不過她更好奇管心佑沒有多加教訓嗎?還是這丫頭根本不受教?
「……沒事嗎?」結福對於自己被當成試驗的對象,並沒有多加反應,僅僅就要背轉離開。
「等等。」管令荑叫住她。「你喚什麼名字啊?」
她聽到問話,便留步。「奴婢名為結福。」
「結福,你剛才看見彭總管了吧?」她懶懶地問著。
結福沒有發言,點首默認。
「那麼……你不去向你的少爺說嘴嗎?」她輕啜篸茶,淺淺冷笑:「人家彭總管可是來找我訴苦的。那臭小子驕傲得緊,不容人意見,可能要不了多久,商行盡數歸服於我,你少爺的主子地位難保啊。」她用著十分薄情的語氣談述,好似語言當中的那個人根本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會的。」
〔唷!連個丫鬟口氣也忒大。」管令荑誇張嘖聲,瞇眼道:「你認為我一個婦道人家沒有那種能力?」膽敢看輕她,可不是什麼好現象。
「不是。」結福堅定道:「少爺是少爺,不會變的。〕
管令荑一怔,隨即靈敏地笑出聲音:「呵呵……你的意思是,就算他窮困潦倒,你還是會認他做少爺?」
〔是。」結福認真地回答,彷彿是一種承諾。
〔哎呀呀……怎麼他會有你這種天真的丫鬟呢?」管令荑歇住笑,匆地板起臉孔,嚴肅道:「我不是危言聳聽,你可得注意你的少爺,管府做的是時常得和官府打交道的買賣,他太傲慢任性,做人不夠玲瓏,遲早惹來殺身之禍!」
結福呆瞅著管令荑等著看好戲的冷涼神情,整個人震住,瞪大了眼。
「……咦?」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03:43
晨曦微涼。
雖然雪已融,但畢竟只是初春,殘留的清冷徐徐環繞,再一會兒才要散去。
管心佑在逸安園樓閣上的祠堂裡,面向自己祖宗的牌位站立著,其中木色較新的,則是月前才擱放的管老夫人。
他是最近才初初踏進這裡,若非祖母逝世,他根本不記得府裡祭祀先人的廳堂在此樓閣。從小,祖母就是他唯一的親人,她突然的往生,令他錯愕且難受,但是,他卻沒有太多時候哀悼悲傷。
他身為管家傳承人,所要擔負的責任猛烈地鮮明起來,為此,祖母在他孩提時候就替他聘請師傅教導,如今所學一切將要真正致用,倉卒得絲毫沒有練習和喘息的機會。
他會做好,也必須做好:他不容許自己失敗。
香煙裊裊,他睇視著桌面擺放的薰爐素果,感覺祠堂打掃得很好。不論他何時來,總是瀰漫一股令人舒服的淨潔和脫俗的氛圍。
望望外頭的天色,他移步離開樓閣,回到自己起居的穎明園。
遠遠地,就見他的丫鬟已在房外站著。
有時他想一個人靜靜,就算不曉得他去哪裡,什麼時候歸來,她仍舊會在那裡等候,直到他因為需要而喚她。
她之於他,如同園內的樹石草木,他不曾給予太多注意。
倒是其他婢女,趁機來到他的面前說些小話。道結福前些日子好幾晚都不在府裡過夜,也不知去了哪兒。
他對她在外頭和誰又做些什麼苟且之事,並不是太在乎,畢竟她只是沒有份量的奴才。不過要是因此而帶出壞名聲或麻煩,他是絕對不允的。
雖然她日常活兒盡善本份,毫無地方看出怪異,他還是訓誡了她幾句,她沒有做任何解釋,只是一貫地垂首低應。
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少爺。」她見他便開口輕喚。
「嗯。」他隨意地應聲。
她側身替他開門,兩人一同進入房內。
「晚點有貴客要來,我要親自迎接。」他簡單地三言兩語。
「結福知道了。」她能夠領會。
從櫃子裡取出前陣子才做好的新衣裳,她詢問著:
「黃色的好嗎?」
通常,他都會看一眼,然後允許她更衣。不過今次,他卻慎重地睇著衣衫考慮,才道:「藍色的。」
是什麼客人呢?結福不由自主地想著。替他換上淡藍色的袍子,素面的錦織細緻,僅在領袖邊繡有簡單典雅的紋路,穿在管心佑身上,不是衣袍襯他,而是他將那高貴明顯托出。
半彎著腰,將他隨身的那枚玉珮妥妥繫好。她清楚知曉他的一切喜好。
移動位置,站在他坐落的身後,她將他束髮的髮帶解開,重新梳頭。他的發如絲成瀑,經由她的指間徐徐流洩,遺留心悸的柔軟。
梳齒分繒,每當此悄靜時刻,她總有種特別靠近他的感覺。
不覺帶著極淺的微笑,她的手巧,不一會兒功夫,網巾約發,頂冠戴頭,已幫他好好地打扮正式。
〔……重梳一次。」他望著鏡面,這般道。
結福怔了怔,他第一次這麼說。
〔是。」很快地將剛才整理好的冠發放下,重新梳起。
〔重梳。」梳好後,他仍是這麼說道。
這次,她依舊重複動作,更加細心專注。直到第三回,他才好不容易滿意了。
〔可以了。」他起身,直接往外走去。
她鬆口氣,小步地跟上他。
〔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去廚房幫忙。等會兒客人就來了,你把點心茶水送到東廂的偏廳。」
〔結福知道了。」她應著,依言前往南側的廚房。
尚未到達,就聽見有些許爭執聲傳來。
「喂喂喂,這是什麼東西?咱們小姐金枝玉葉,可是不吃這種東西的。你們動作也太慢了,等會兒小姐進門喝不到熱茶,那可要唯誰是問?〕
一個沒有聽過的女聲吆暍著,結福望去,就見春桃夏菊等人忙著煮茶水蒸糕點,而在旁說話的那年輕女子則未曾見過。
「快些、快些!咱小姐可不受你們輕待的!」尖聲催促著。
只看她又指指點點幾句,才總算願意栘步離開。
「春桃,你瞧瞧,這文小姐的婢女也太過放肆了,也不想想來者是客,倒以為自己成了主子啊。」夏菊不滿地嘀咕著。
春桃哼哼道:「誰叫她是少爺的未婚妻。不過還沒嫁,自家婢女就在咱們地盤耀武揚威了,那要是過門了還得了?」
「就是就是。」夏菊寶香等人頻頻點頭附和。
「姐姐們。」結福走近,有禮詢問:「結福來端茶壺盤子了。」
「是你啊。」春桃甩甩手,忙了大半天,一雙挽袖膀臂早給折騰得紅腫。
看到結福乾乾淨淨的就有氣。老夫人過世之後,她們這些人全給分到廚房來做幫手,成天鳥煙瘴氣,搞得灰頭上臉,全身都是油臭。
「怎麼?你沒偷跑出去找你的相好?」寶香出言譏刺。
結福行為不檢的事情,下人們之間傳言甚囂,本來以為讓管心佑知曉了,免不了她一頓教訓,沒想到竟是什麼事也沒有,這可不是讓眾人更嫉妒少爺在維護她這個小丫鬟了。
其實這是她們不夠瞭解管心佑,雖然他難伺候、愛刁難,但只要份內事做足,他又豈有閒情逸致理會奴才們的私事?
「你來的正好,省得咱們跑一趟。」夏菊翻個白眼,冷淡說道。轉身進了廚房,將蒸籠裡熱著正好的珍珠清香糕夾上盤子。
「等等。」春桃跟進來,背著外頭,對她使了個眼色。拿過檯子上的鹽罐,當作糖霜給灑了幾匙下去,新仇舊恨遷怒一塊兒來。
「春桃?」夏菊小聲用嘴唇詢問。
「教訓教訓那文小姐,反正有人背黑鍋。」春桃嘴角往外一努,笑的好不得意。
夏菊領會得了,笑開顏來,將那加料的點心放入端盤,排得整整齊齊,一壺熱茶放上,出得廚房,喚道:「結福,快些拿去吧,別給怠慢了。」
「知道了,」結福立刻接過,微微一笑道謝。
快步地趕向東廂偏廳,她恍然未覺春桃夏菊打的壞主意,只是想著,糕點涼了不好吃,茶葉泡久了會澀嘴……
遠遠地,她看見一名女子身著粉嫩衣裙落坐於廳內,體態輕盈如蝶,舉手投足婉約帶有絲媚,言語問櫻唇欲動,眼波將流,巧笑倩兮:僅僅只有側面亦是美若天仙。
「……啊。」
原來……是少爺的未婚妻——若瓊小姐造訪,所以……難怪他會如此看重。
她睇望著管心佑在文若瓊面前顯現的溫雅笑意,那是管老夫人過世數月以來,她從未看過的表情。
她亦沒有福份領受。
「——我真是的。」趕緊回過神來,她忙將東西給端送進去。
「管大哥,令祖母的事情,我聽我爹說了,真是遺憾。」文若瓊細語呢噥,嬌弱的模樣惹人心憐。「等會兒,我可以給她老人家上炷香嗎?」她悄悄地紅了頰。
這要求不為過,卻稍嫌大膽,畢竟她是管老夫人命定的孫媳婦。雖然尚未過門。
「當然。」管心佑應允著,沒有見外。
「謝謝大哥了。」她小小欣喜著。偷眼瞧著自己的未婚夫,一年不見,他是越發的俊美迷人,她的女兒心早早已經偏了他。
本來說好她自西域回來就成親,可惜,管府才喪紀,府裡生意也剛交承,上下似乎還沒個安定,兩、三年大概得拖了。爹說男人要選穩重可靠,剛好可以再觀察觀察,十八歲之前,她還能另覓良人。
「本來應該是我過府拜訪,倒是讓文大人費心了。」管心佑接過結福遞來的熱茶。
「不,我爹要我代替他,特來呈上心意的。」文若瓊一笑,閉月羞花。
管心佑有那麼一瞬的心醉,沉浸在太過美麗的溫柔之中。
這就是他的未婚妻,一個絕色且知禮的干金閨秀。
「……來,你許久沒回京師,先吃些道地的點心回味回味吧。」輕執起她柔軟無骨的手心,在未過門之前,他不便諭越。
「謝謝管大哥。」文若瓊羞怯地半垂臉,讓自己的婢女將那珍珠糕夾進瓷碟,分成小塊享用。
「別客氣。」他同樣由著結福動作,待糕點盛入碟子裡,方才起箸。在結福的服侍下,一切都是那麼地順手。
文若瓊檀口微啟,淺嘗那白嫩的粉糕,不料才進嘴,卻令得她臉色始變。
「怎麼了?」管心佑見狀詢問道。
「不,呃……咳咳。」不一忽會兒,她因吸氣大力,鹽粒卡於食腔,忍受不住吐了出來。
「小姐?」婢女忙倒茶給她。
管心佑立刻夾起一塊入口。重澀的鹹味蔓延蝕髓,他呸掉那難以下嚥的糕食,轉首厲聲質問自己的丫鬟。
「結福,這是怎麼一回事?!」竟拿這樣的東西出來招待!
結福呆傻了,怔怔地沒有言語,根本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
「別……別責備她……咳……」文若瓊喉部不適,連連嗆咳數聲,語不成調。
「喂,你給咱們小姐吃些什麼啊?」文家婢女插腰替主子出氣。
「我……」結福沒得解釋,只能望著有些混亂的場面。
「抱歉,我先送你回去吧。」管心佑這般對文若瓊道,在和文家婢女攙扶嬌客離去之時,怒視了結福一眼,咬牙低聲道:「你讓我丟臉了!」
他的憤忿,讓她眼瞼震顫。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只能睜著雙眸瞅住一桌狼籍。
在他們走後久久,才默然地收拾那遭到傾倒獨留的無辜杯盤。
* *
午後的厚雲,昭告著即將到來的大雨。
結福在管府宅邸門口等啊等,就是不見陪文家小姐回去請罪的管心佑歸來。
她想道歉,就算不知發生何事也好。因為少爺生氣了。
夜幕黑沉,雨勢轉為傾盆。她挨在大門旁的簷邊,等了數時辰,不停飛濺的雨水濕了她一頭一身,連老門僕也看不下去。
「我說結福啊,你進去等吧,瞧瞧,衣裳都濕了。」老門僕好心提醒著。
她看著天色,問道:「大叔,已經什麼時候了?」
「大概過了戌時啦。」老門僕回道。他才剛剛去吃過晚膳再來的。
「是嗎……我該去上香了……」她喃語著,向著大叔道謝:「謝謝大叔,我有事兒,等會兒再來看少爺回來沒有。」說完鞠個躬。
不用等了!老門僕實在很想這樣跟她講,她沒吃沒喝也沒休息,在這大雨裡等候了一整晚,所為哪樁呢?那個總是不把下人當人看的主子嗎?真是個傻娃!
她轉身而去,在靜悄的廚房裡拿出托人買的果子,洗乾淨後放在盤子上,排得整齊,端著兩個大盤子,她沒手打傘,反正身上濕的地方還比乾的地方多,索性就冒雨往逸安院走去。
樓閣上的祠堂,是巧兒姐默許她打理的,她伺候過老夫人,總是想在她往生後盡一些薄力。她每日都是晚膳的休息時候才能來上香,當然也可以等管心佑入睡以後的空暇,不過,她那時又必須去別的地方了。
將新鮮的素果擺上,花瓶裡換新水,拿過布巾,反覆專注地擦抹供桌,她焚香三炷,認真地立於牌位前。
「老夫人,請您保佑少爺,保佑大家。」虔誠地合掌連三拜,她總是用著最簡單的語句表達希望。
她明白自己僅是區區奴才,沒有資格為管老夫人祭拜,所以都是將香炷再拜於天地,然後插在木柱旁邊。
而她就趁著這燒香的時間,將樓閣裡外好好地打掃個乾淨。
每夜每夜,她都跪在地上,挽起長袖,用雙手仔仔細細地將每塊地方、每個角落擦拭得光可監人,一塵不染。
她這麼做,並非想要求什麼,只是純粹地想幫上一點忙而已。
嘴裡低吟小曲,她如往常獨自將環境整理妥當,直起身喘了口氣。把東西收拾收拾,燃盡的香灰清理淨潔,她栘步就要離開。
不料,卻在門前碰著了人。
「你在這裡做什麼?」管心佑長腿跨入門檻,由高往下地睇視著不應該出現在此地的丫鬟。
「啊……少爺,您回來了。」她是有些嚇到,雖然她做的不是什麼壞事,但他的眼神卻讓她有種不應該被抓到的感覺。
睇著她手中的水盆,不再潔白的布巾載浮載沉,他頓然打量四周,寂靜的祠堂透著清涼帶有檀香的薄風……這回,卻讓他煩躁!
「怎麼又是你?」為什麼?這又是她做的嗎?不過是個隨侍丫鬟,她做的事未免也太多了!他並非不喜下人手腳勤快伶俐,而是不悅身為奴才卻貪婪無厭!
「咦?」她不明白他的厭煩由何而來,只是呆然地反問道:「少爺……用過晚膳了嗎?還是要回房休息了……結福可以……」
「你住嘴!」那細聲細語聽在他耳裡,竟是異常地不舒服。「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十兩銀子不夠?」他討厭她那副沉默獻慇勤的模樣!比其他明顯表達所要的奴僕更讓人反感!
暗夜中,他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好似看到她怔怔半晌,然後緩慢地吐出一口氣。
「……結福從來就沒有想要錢財。」她如孩童稚嫩的語音低聲說著,飄蕩在空虛的祠堂,只有搖晃的燭火附和。
「那你究竟要什麼?」他冷哼甩袖,壓根兒不信。
「……少爺,您肩被雨淋濕了,回房換下好嗎?」她不想他染風邪。
周圍昏沉沉的,她一雙渺小的墨瞳映著火色的燭痕,如同她被拉長的黑影,飄飄擺擺,卻是專心正定地凝視著他。
她時常都是垂著臉,可能也是明白他認為她貌醜無鹽,省得礙眼。
如今,於夜色朦朧的掩護之下,她淡淡的擔憂展現在眉目,是……是真的在擔心他?
匆而,她伴他將近一年而做的所有,如走馬看花般飛轉起來。猶似絲線纏繞成結,豁然開朗,那麼沒有預兆地醒悟,他倏地惡毒地笑出聲音。
「你……難道……你喜歡我嗎?」
結福望著他譏誚的薄唇,和那充滿排斥更帶有嫌棄的神色。
她知道——
自己的雀兒夢,醒了。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04:46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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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喀、喀。
打火石相撞的聲響在黎明迴盪,幾次以後,火褶子堪堪被點亮。
結福將鋪好的乾稻草和乾柴枝點燃,拿起一旁長長的空心竹筒,對著灶窩裡大口氣使勁地吹著。
兩回、四回、八回……她趴在地面努力朝風口灌氣,等到火勢可以之後,慢慢加進較粗的木柴,順利燒起爐灶,她已經滿頭大汗,髒臉黑嘴。
拍拍膝蓋站直身,她稍微擦拭著自己的面容,遂轉身粗略處理今兒才買來的新鮮食材,待等會兒廚子來時才方便烹調。
從水缸裡舀水洗滌菜葉,將不要的枝梗去除,分門別類地排列整齊……
「你可真早。」春桃和夏菊兩人走進,給了她一個白眼說道。
推開她,代表接過她幾乎已經弄好的活兒,然後視她為無物,兩人自顧自地交談。
負責管府上上下下吃食的廚子跟著走進,望向灶上已經乾淨擱放的大鍋和灶火,似是不怎麼感興趣地瞥了旁邊的結福一眼,而後轉身開始動手做自己的事。
剛才還安安靜靜的廚房登時活絡起來。
結福宛如被隔離在外。默默杵著半晌,將尚濕淋淋的雙手在裙上抹乾,她提起角落的兩隻空水桶,往後面的老井走去。
她輕輕地斂下眼。輕輕地。
* *
睜開瞳眸,管心佑坐起身,走出床幃。
沒有熟悉的細嫩問候,桌面有盆涼水和帕巾,但卻不見伺候的丫鬟。
他蹙緊眉頭,大概尋找卻仍是沒有人影,佛然拿起濕巾擦過臉,才聽到開門聲響。
「主子,您醒了?」長相甜美的寶香,手上端著木盤,裡頭放有早膳。〔今個廚子煮了粥食,還有清炒三絲、荷花燥子肉、同心生結脯,另外有酥油燒餅和瑪瑙糕子湯。」她一一介紹著,將小碟放上幾。
主子晨食喜好簡單,這幾樣小菜都是她探聽來的。她希望自己表現得很好。
管心佑卻沒領她的情,道:「你不曉得我從不在房內用膳的嗎?」
「咦?」寶香一楞。
他將帕巾丟回盆中,濺起水花濕了地。
「為什麼我起來沒見到你?」他冷漠地詢問。
「因為……」寶香被他的語氣嚇到了,慌張解釋著:「因為……我去拿早膳……」
他一拍桌,斥道:「我不是說過了晨時要你隨侍在側嗎?」
寶香戰慄,無緣無故遭受苛責,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可是我……我以為……」主子不會這麼快醒的,她只是離開一下子而已……
「還找藉口!」他責備道,令她抬下起頭。「下回再出錯,你就給我滾!」
「是、是……」她抖著聲。
「還不來更衣?」他怒下命令。
他的習慣是先更衣,才前去廳裡用膳,這丫鬟自作聰明,先將膳食端了來,等他更衣結束,晨食也都冷去。他還吃些什麼?
寶香不敢怠匆,忙從櫥櫃中取出衣物,卻一時不知主子想穿些什麼,隨意拿了兩襲外袍,卻又遭他斥暍。
「我等會兒要出外一趟,穿那衣裳成何體統?」他滿是下耐煩的發怒。
寶香又驚又怕,對他難以捉摸的情緒戒慎恐懼,拿出其它衣服讓他穿上,好不容易合他意了,梳頭的時候又被連連責罵。從她進房門,就一直見主子惱意。
「玉珮呢?」戴好頂冠後,他出言冷問。
「……啊。」寶香不知他要繫帶玉珮,趕緊翻找著昨兒不知放到哪裡的翠玉,幸是給她找著了。她拿於掌心,喜道:「找到了,在、在這兒——」
管心佑一把扯下那枚玉珮,凍結她的慶幸。
「沒用的東西!」他凜冽啟唇。
整個好好的晨日簡直被毀壞殆盡,他索性連早膳也不用了,直接走了出去。
這些丫鬟婢女小廝,沒個讓他滿意!他一日的怒氣幾乎沒有停過!
自從換掉那個結福……之後。
憶起那夜她定定望著自己的專注雙眸,他冷嗤一聲。
妄圖飛上枝頭成鳳凰的丫鬟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是像她這樣令人作嘔的倒是前所未見。
只要想到被那張醜陋的容貌喜歡著,他的背脊就泛起一股不快的涼意。
縱然她當丫鬟非常恪守本份,勤勞努力,但要是她帶有如此含意接近,那就讓他完全無法忍受,只覺思心。
沒有猶豫地將她撤換到廚房,離他愈遠愈好,若非她是賣身進府,他更可以將她逐出管宅,徹底毀滅她的癡心妄想。
也不去照照鏡子!
管心佑滿腔的不悅,在乘轎來到赴約地點時,更是覺得惡劣到了極點。
「管府當家,你可知咱們今日請你前來的用意?」
城中飯館,今兒被包下整層樓,各地鹽商代表聚集在這裡,包括兩淮兩浙,更偏遠的內陸及漠北,能到的幾乎全到齊了。
小小的地方,給幾十個人擠得水洩不通。
在正經嚴肅的氣氛當下,面對一雙雙逼問盯視的眼睛,管心佑目中無人地落坐在備好的位子上頭。
「這飯館真髒。」他皺眉揮開小二就要遞過來的茶壺,冷聲道:「我可不像他們,不喝這種低劣的茶水。」
這不是拐著彎說他們下等?眾人聞言,火氣在心裡。
「管府當家!」一個年長的老者發言,希望他重視正事。
光是請這大少爺出來,就讓他們想盡辦法,好言好氣:而現在,他人是來了,卻讓所有同行等他近兩個時辰才遲轎緩來,一坐下就是這等態度,實在教人難以按捺肝火!
管心佑掃視一周,才略略不耐地道:
「有何貴幹就說吧,我可不想在此地待太久。」
「好!那咱們也不客氣。」一個漢子站到前頭,大聲道:「管府當家,你為吸引大眾而降低鹽價,這影響了咱們的買賣,希望你能夠收回這種決定。」
像是鹽這種民生必須物,為了維持穩定,通常都有著公定的價格,商人們間不用明講,多半都是一種默契。管府的鹽行卻在兩個月前突然將鹽價降低將近一半,此舉嚴重地破壞整個環境的平衡,各地的管府鹽行均是門庭若市,而他們這些散商則個個都快嗑西北風過日子。
「為何?」管心佑如置身事外般反問。
為何?還需說明為何嗎?
「你這傢伙!不是只有你管府賺錢就好了!」有人喊道。
「是啊是啊!」立刻得到附和。
他們不若管府財大,就算想如法炮製招攬客人上門,也壓根兒沒有那種本錢揮霍。官府貪污嚴重,私鹽氾濫,這幾年已經夠困難,本來大家夥不敢想多麼富裕,只求得溫飽就能知足,再讓這小子給攪和下去,連這一點安寧也沒了!
管心佑冷哼一—聲站起,輕慢地睇著滿室憤慨。
「做生意是各憑本事,沒本事的話誰也救不了。管府不是開善堂,少來哭爹喊娘的!」低澈的嗓音說得雲淡風輕,但語意卻如同他的表情,極是高傲。
他也不管這場談不上協議的爛戲關係著多少家口生計,立決結束,留下錯愕憤怒的眾人,拂衣離開。
〔主子!主子!」始終戰兢在旁的彭總管於他人轎前追上,著急道:「主子,您不應該這麼說的,不論您心裡覺得如何,但這麼惹惱其他鹽行實在不是好事。〕
「不然我該怎麼?」管心佑瞧也不瞧他。
「至少您應該婉轉些……」老夫人在世的時候,手腕總是柔和的。
他冷冷一笑。「那不就是虛偽?我實話實說不好嗎?」
彭總管楞住。他完全扭曲他話裡想傳達的意思。
「可是……」
「彭總管,我才是主子。」管心佑慢條斯理地開口,斜目瞥視著他。
所以……主子做事,是不必要經他允許的。彭總管非常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諷刺的是,關於鹽行,他比管心佑投入更多更多的歲月。
「是……是的。」他躬身低頭,上了年紀的眼角卻微微地顫動著。
管心佑滿意地坐進轎中。
「你最好先想辦法讓兩淮的十六家分行,趁著我帶起的一股氣勢,由虧轉盈。」語畢,他放落轎簾,命轎夫起轎,彭總管消失在他的視野之內。
管府聘請的師傅,只有告訴過他獲得利益的方法。或許,管老夫人應該親自教導他剩餘的事情,只是,沒想到來不及而已。
* *
「喂……那個誰?誰誰啊?結什麼的?對了對了就是你,我就是在喊你。」
結福提著一籃青菜,聽見喚聲回過頭,就見管令荑對她招著手。
「有什麼吩咐,四姑奶奶?」她緩步走近,恭敬地詢問。
「沒什麼吩咐,只是想跟你說說話啊。」管令荑挑眉一笑,又問:「你拿著那些東西想去哪裡?難不成那臭小子像兔崽子一樣,開始啃菜葉了?」
「青菜是要給廚房廚子的。」她簡單地回答。
「怎麼?你什麼時候兼管廚房的事了?」要照顧那臭小子能這麼分神嗎?她奇道:「莫非你被他換去廚房當廚娘了?你大概是我見過最乖巧的丫鬟了,在他身邊也最久……怎麼?還真的呀?」看她半句話也沒反駁,管令荑沒料自己當真胡扯瞎中了。
結福望著她驚訝的表情,自己倒是沒有表現出什麼樣的情緒。
「原來是這樣……」她還在想怎麼最近去教訓那臭小於的時候都沒見到這丫頭……管令荑得意的揚起唇辦,邀道:〔這可好得很,要不要來我這裡啊?」
結福一瞬的不懂,無聲地瞅著她。
「來我這裡。」管令荑大方地張開手臂,笑道:「他不要你我要你,這麼好的丫鬟可別躇蹋,在我身邊肯定比服侍那個任性驕傲的大少爺好過太多,別人有意我還不要呢,我看你也不用考慮了。」擺明了一副挖人才的態度。
「……四姑奶奶也是這樣和彭總管說的嗎?」結福小小的眼睛直視著她。
管令荑微楞,美麗的臉龐有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道:
「那是當然。我跟每個我想要的人才都是這麼說的,畢竟,我可是前來奪取家產的,巴不得那臭小子眾叛親離,一點都不需要客氣。」
結福望著她良久,細聲道:「……四姑奶奶您真的是要來奪家產的嗎?」
管令荑聞言一怔,這才仔仔細細從頭到尾地打量她一遍。
「……這還需要解釋嗎?我告訴你,因為我是女兒身,跟其他姊姊一樣,不得親娘愛,雖然是嫁出去了,但心裡總認為自己仍是半個管家人。」所以回來分一杯羹有何錯呢?「不然你以為我遠道而來,所為何事?」她反問。
管府一脈單傳,管老夫人重男輕女,這些事沒有人下聽說、不瞭解的。如果說她是心中不滿,因此在此主位交替的當頭出現搗亂,那誰也都會相信的。
但結福卻是輕輕地搖著頭,誠實說:
「我不知道。」
她只是……她只是總覺得四姑奶奶揚旗擊鼓,看起來的確似乎收買了不少人心,不過……不過……
不過什麼呢?她其實不懂那麼多,只是……
結福看進她漂亮的眸子,湛然有神。是雙很能讓人相信和仰賴的眼睛。
真的會是個想剷除自己侄兒的人嗎?
管令荑倒是一笑。「你這丫頭,瞧起來挺鈍的,原來還是會想些事情。留你在臭小子這裡著實可惜,我不會虧待你的,還是來我這兒吧?〕
「謝謝四姑奶奶好意。結福現在並不想離開。」她認真地鞠個躬。
管令荑歎息自己居然不感意外她會如此回應。她交疊雙手,用著優雅的姿態側坐。
「你倒是對那臭小子挺忠心,不過可惜他不當一回事。」否則怎會讓她去廚房受煙受油呢?「他是怎麼貶離你的?你是哪裡惹到他了?」
「啊……」
結福緩慢地抬起臉,神情恍惚地一笑。
她是哪裡惹到少爺的呢?其實她並不很清楚地明白,只是……她知道少爺討厭她貌醜,也討厭她……想要默默收藏的喜歡。
喜歡啊,原來她是喜歡少爺的。
在那夜以前,在被少爺道破之前,其實她一直都沒有細想過。
只是每日每日都希望能盡量為他做些什麼,每日每日都希望他能喜樂:他笑她就愉快,他惱她就心悸,他不適她會擔憂……他的所有牽動著她,不論或多或少,無關明顯還是隱藏。
她對其他人,沒有這樣的感覺。
唯有少爺。她想要少爺笑,想要少爺愉悅,想要少爺平安康健……
她曾在樓閣上看著他,遠遠地,整整五年,那樣就該滿足了吧。或許,或許,她就是因為太貪心了,所以才遭到懲罰。
管令荑看她出了神,不禁頗為稀奇。因為這丫頭倒是頭一回出現這種明顯的異樣情緒……
「丫頭?」她伸手欲搖晃她。
她的指尖尚未碰著肩膀,結福竟是沒意識的忽然側身躲過。雖然僅是一個極細微的動作,但卻令開過眼界也有過經歷的管令荑心下微訝。
這感覺簡直……簡直……簡直就像……
習過武的反應啊……不過身形笨拙了許多,好似……初學者。
「你……」管令荑想問,卻不知由何處下手。
「啊。」結福恍若初醒,根本沒有察覺自己剛才的舉動透露了什麼消息。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外頭有人扯嗓大喊著,管令荑只猶豫須臾,便站起身朝聲源走去。
擦身之時,還忍不住看了結福一眼。
「什麼事?什麼事啊?」掌事大娘率先步了出來。見到是府里長工,斥道:「別雞哇子亂叫亂吼的,想吵死人不成?」
那長工管不了那麼多。
「不、不……不好了啦!」許是剛才快跑,一停下腳步喘得斷斷續續。
沒個規炬!掌事大娘更不高興了。「什麼事情不好了?」
「我、咳咳!我、我聽到衙門的人在說……說、說咱們主子的轎被劫了!」他嚥下口水,拚命說完。
「什麼?」掌事大娘還在拼湊他前頭零落的字句。
「我、我是說……」
「他是說——」管令荑抱胸出現在一旁,臉上似乎十分幸災樂禍,但眼神卻有些閃爍。「咱們的管心佑大少爺,被劫轎了。」
「什麼?!」掌事大娘及其他奴僕大驚失色,慌亂起來。
奇怪的是,他們並不如何擔心主子的生死,倒是先煩惱若是主子有意外,以後自己的著落怎麼辦?
所以,就看大夥兒惶惶地私語,紛紛嚷著:〔完了完了!」
最冷靜的管令荑走向那長工,在一片愁雲慘霧當中沉冷發問:
「人呢?」
「咦?」長工沒有明白過來。
「我問你管心佑人呢?」她的聲調有些逼緊。
長工趁空順氣,滿頭大汗地道:「不曉得啊!他們都說已經遇害了!」
一個人影迅速地朝大門奔去,管令荑眼快一睇。
只見結福的背影,急步衝出門口。
* *
「可惡!人在哪裡?」
「可別讓他逃了!給我搜!」
水聲滴滴答答,伴隨著不遠處的咆哮和雜亂的腳步,透進他的耳。
他……要死了嗎?
管心佑欲睜眼,但只要稍使力就感覺天旋地轉,全身筋骨關節遭受衝擊而發疼,左腳更是傳來陣陣劇痛,令他流洩冷汗。
最近管府鹽行的生意大好,之前投下的心力有了回饅,賺進不少銀兩。他得知消息很是愉悅,又在城外談妥一筆大買賣,本來要到酒樓飲上一杯,怎料途中忽然出現十幾名蒙面的黑衣大漢擋路。
叫嚷著要給他好看,要教訓他,接著就揮刀砍殺。
轎夫立刻丟轎逃命,以防萬一所顧的護衛則寡不敵眾。他只能趁他們在抵抗的空隙逃跑。
他不認識路,也不認識地方,只知這裡是離京城十數里的郊外。
什麼人也沒得呼救,他拚命跑、拚命跑,往有遮掩的樹林裡沖,嬌貴的身子從未有過如此劇烈的動作。他的心口因喘息過重而脹痛起來,他什麼也聽不到,腦中只有自己過於急促賁竄的呼吸。
幾個黑衣大漢連串吆暍殺來,他甚至沒有回頭看的機會,只清楚自己若是無法逃離,將在今日命喪此地!
這麼冰冷的一個認知,讓他腳步一亂,整個人不小心跌落突然出現的窄坡,從短急的陡坡一路滾著,尖石刺著他的肩背、頰面、胸腹……然後墜入溪溝。
他沒了知覺,也不曉得經過多久。
再聽見搜尋的人聲時,本來明亮的天色已要逐漸轉暗。
他躺在陰冷潮濕的狹溝內,動彈不得。
身上沾滿污臭的爛泥,四肢彷彿從軀幹脫離,他就像具半死的屍體橫陳當場。
飄蕩在清醒和昏眩之間,他猶如朦朧作夢。
是誰要他的命?是誰?
始終來回在不遠處的怒暍和踩草聲響,讓他猛地異常笑起來。
不管是誰都無所謂,那些傢伙蠢得要死,他就躺平在這裡。要來就來啊!
喉部乾裂無力,使他發出的笑聲只有微弱又難聽的「嘎、嘎、嘎」數次。
這個狹隘的溪溝被掩蓋在層層寬闊樹葉之下,若是沒有碰巧踩空,根本不會注意到地面藏有玄機,加上剛好處於邊位,非要仔細觀察才能發覺。
因此,尋找的聲音再次往其它方向。
不曉得過了多久,入夜之後開始寒冷,他卻全身發著如火燙的高熱。
腹部因空絞而嘔出幾口酸水,他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徹底喪失,難受地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死去。
忽昏匆醒,天黑又天亮。宛如過了一輩子那麼久。
一陣輕細寒牽的摩擦聲出現,搖晃的晨陽灑落他乾枯蒼白的臉容,刺痛他的睫。
一日一夜,那些愚蠢的傢伙總算找到他了嗎?
要殺他了嗎?
他再無法像之前那樣笑出來。
腳步愈來愈近,幾乎就在身旁,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大如擂鼓,雙手發冷。
原來……他不是不害怕的……
一陣強光突然照射而來,他睜不開眸子,只隱約感覺有黑影就在他面前。
左腿猛襲的刺痛讓他就要昏厥過去,意識即將被扯入深闈之際,他似乎見到那黑影靠近自己,輕輕地喘氣喊了聲:
「少爺。」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05:49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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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
好熱!像是在地獄裡受潑油火焚般的熱。
他熱得感覺自己全身都因被燃燒而褪去一層皮毛,暴露出猙獰血肉。尤其是左下肢的高熱劇痛,像團火球纏繞包圍,讓他忍不住呻吟掙扎。
「沒事的。」
細嫩的嗓音很輕地在耳邊響起。一個涼冰冰的東西覆蓋住了他的額頭,減緩他的不適。
「沒事的,沒事的。」聲音的主人緩慢地這樣說著,似溫柔地哄著嬰孩。「已經沒事了,少爺。」重複地說著,令人安穩。
他痛苦的扭動趨漸和緩,長長呼出一口氣。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那聲音的安撫。
淡淡地,對方低吟著叫不出名字的小曲。
那般輕柔悠揚,不一會兒,讓他脫離辛苦,昏睡過去。
* *
不清楚流逝多少時候,再次有知覺,是因為一連串的細微搖晃和顛簸。
喀嚏喀嚏,滾輪馬蹄聲交錯,他感覺到自己在馬車裡。
似乎有幾個人在對話,沒有多久,那個細嫩的嗓音又出現。
「……喝點水吧,少爺。」語氣,總是十分柔軟的。
濕潤的布巾拭著他的唇辦,水珠順著嘴角滑落他乾渴的喉嚨,他不覺伸舌舔著,想要的更多。在對方栘開之際,本能地抬起酸疼的膀臂抓住對方。
「啊。」似是嚇了跳,但卻沒有抽開。
他並沒有太多的力氣,僅是搭著對方的手……掌心底下,是一片粗糙的膚觸。
「還有水的,您不用急。」話落,對方將濕巾拿起,再回來時,更加澤潤。
未知的環境讓他不安,他昏沉喘息,想要睜開眼睛,想要清醒,想要脫離這如夢似幻的黏稠泥沼,試了幾次,卻依舊徒勞無功。
粗糙的掌心覆蓋上他皺擠的眼瞼,撫乎他的煩躁。不曉得是不是他的錯覺,那不大的手掌,微微地顫抖著。
「不用急。好好休息。」
又細又柔的話聲,始終放得極低,就像是擔心會吵著他一般。
心底深處感覺到,這是一個他熟悉的人。
數不清有多少個晨日,他一張眼,就會聽到這個人的聲音。
* *
「你醒了?」
進入管心佑視線之內的,是個高頭大馬的男子,做武人裝束,身後似乎還有一個人影。
他沒有真實官戚,以為自己還在夢境,勉強地眨著眼,昏迷良久復甦醒的暈眩感揮之不去。飄栘的神智尚模糊不明,就聽那男子開口。
「啊,你睡了三、四天,一定什麼都不曉得吧?我很好心地告訴你好了。我姓謝,名字叫做謝邑,是天下第一武館的師傅。後面這個呢——」壯碩的男子指著自己身後另外一名長相看來相當乾淨的男人,然後很快閃身阻絕他的身影,接道:〔這個人是我的二師兄,跟你沒有關係,所以你不必認識。」
那被稱為二師兄的男人瞪了謝邑寬大的背部一眼,後者根本沒發現。
謝邑繼續聲如洪鐘,滔滔不絕:
「咱們呢,算是你半個救命恩人,因為你受傷的時候不是咱們發現的,而且咱們也只是幫可愛徒弟的忙,所以是半個。本來是想把你送回去的,不過你好像得罪了不少人,台上底下都有人在找你,為免意外,剛好咱們要回揚州一趟,所以乾脆就帶你一起來了。事情就是這樣子,不用謝我了。」語畢還哈哈一笑。
內容沒聽清多少,管心佑只覺他說話極吵極累贅,想要由床上起身,卻發現自己四肢軟弱無力,不聽使喚。
「你傷沒好,還是別亂動。」二師兄探出臉來,好心提醒著。
謝邑有意無意地擠進二師兄和管心佑之間,很有痕跡的蓄意用龐大身軀遮住自個兒二師兄。
「對對,你傷沒好,還是躺著別動吧!你姓管嘛,就是京城裡那個很富貴很富貴的管府公子?其實我壓根兒沒聽過啦,都是二師兄告訴我的,哈哈!難怪你雖然只是跌到溪溝裡面,居然會這麼半死不活。」要是他,破些皮,流個血,不過意思而已。謝邑絲毫沒有察覺自己無意中表示出真心,字句卻顯得很貶視,繼續愉快地道:「徒弟可是找了你一天一夜,又不眠不休地照顧你,很辛苦的,你好不容易才醒,不要又起來摔傷自己啊!那徒弟做的全都白費了……對了,說到徒弟就覺得有點餓,徒弟呢?跑哪去了?徒弟!對了,我告訴你啊,徒弟的廚藝實在好啊,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麼像樣的食物了……」
「你是在嫌我弄的伙食難吃了?」二師兄在他背後冷冷地插口。
謝邑一跳,是真的從原地跳起來。急忙轉過身解釋道:
「不不,怎會呢?只是我不敢麻煩二師兄你而已。若不是我上回打爛了人家飯館,結果東家說什麼也不讓我再進門,二師兄你也不必那麼辛勞啊。」他突然有些扭捏,粗厚的嘴唇不自覺稍微噘起,看來十分詭異。「咱們從小一起長到大,你有多笨手笨腳我又不是不明白的,我記得你小時不過想切個梨給我吃,最後切完卻只剩核兒。再怎麼說,你一年也不過才來看我一次,我怕你走都來不及了,哪敢嫌你啊……」
二師兄面無表情,瞪著地板半晌。隨即隱隱咬牙道:
「你走開!」很無情地把大塊頭推開,他看也下看謝邑,直接對管心佑說:「你昏了幾天,一定是想吃些東西了,我去喚結福進來。」不若謝邑的多話,他簡短地交代,隨即走出房門。
「啊!我也要去找徒弟!二師兄,我知曉你臉皮很薄很薄,但個性其實非常多愁善感,但你也不要每次都自己偷偷生怒不睬我,等等我啦。」謝邑哇啦哇啦地跟著追去。
人聲遠去,恢復一室寂靜。
一陣風從沒有關的門吹進,拂上管心佑的面頰。他因為涼意而輕顫了顫,這才有真正清醒的感受。
望著白紗的床幔飄揚展動,他緩緩閉上疲累的雙目,拼湊著剛才那兩個男人的談話。
他被人救了,現下在揚州,幫徒弟的忙……誰是徒弟?
對了,他們……還提到結一順……
結福?
他猛地頓住,就感覺有人走近。
結福端著木盤子,輕巧地放於桌面,裡頭只有一碗久未進食者適合入口的清粥。用大骨熬的粥香味四溢,若非她已經煮好幾鍋飯菜放在小廳裡,師父怕又要來搶了吧。
她站定在床前,遲疑一會兒,才伸手將幔紗撥開。
「……咦?」她看著雙眼合閉的管心佑。自語低喃道:「師父明明說少爺醒了啊……」
又昏睡過去了嗎?算了,沒醒也好。她反而鬆口氣,將紗帳束好在床柱旁邊,半彎下身。
將掌心遞貼於他的額上,她露出幾日以來難得的笑容。
「幸好退熱了。」大夫說燒三日以上就危險了,沒有變成那樣真好。
她欲收回手,卻突然教本來應該是在安眠的管心佑一把拉住。
「呃!」她踉膾半步,跌坐在床旁,撞到肘部。
輕輕抽口氣,她下意識地抬眼,就對上他那雙處境狼狽卻不減傲氣的眸瞳。
「是你……」他乾啞喘語,不可置信?剛才那一扯,已經是用了他所有的氣力。「為什麼……你……你為什麼……」完全沒有頭緒,不知從何問起。
他能夠認得出來,她說話的嗓音獨特,明明年歲不幼,卻如孩童般稚嫩。所以……在他昏迷之時,是她在說話?是她在旁邊?不是夢?
「……少爺,」她對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心慌,但也很快平復。「您醒了就好。空腹許久,一定不好受,先吃些東西吧,好不好?」
忍住肘邊疼痛,她站直身,從一邊的屜層中拿出薄被,放於床頭墊好,道:「我扶您。」
管心佑雖不願意,但卻著實沒有能力自己坐起。讓她攬著自己的肩膀,鬢邊幾繒髮絲在他頸邊滑動,她不像閨秀或者千金,幾乎沒有什麼香氣,甚至額旁有著細汗和油煙味……
在他些許出神當下,結福已經讓他倚著軟被坐靠安好。
拿過熱碗,她放進羹匙稍微翻拌,像是在猶豫什麼,垂著臉片刻,她舀起一口的份量輕輕吹涼,然後神情猶似對他失禮般,舉臂將那口粥送到管心佑眼前。
「少爺,這粥沒有府裡廚子煮的好,材料也很平常……但是,希望您可以忍耐將就點。」她輕聲說道。
管心佑是如何挑剔食物的,她不會不清楚。
他惱極,異常不悅,有一瞬間的抗拒。不只是由於那貧窮人的吃食,更是因為他竟需要結福親手來喂!但是他全身無力卻是事實,若他想要盡快恢復這種廢人的狀態,逞氣憤怒打翻這碗粥絕對不是個好主意。
深深呼息幾次,他瞪視著那泛有肉香的淡粥,張口吃下。
她似乎因而放鬆緊繃的肩膀,因為低著臉,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很快地再舀一匙粥,房間裡除了兩人幾乎聽不見的呼吸,就只剩下羹匙刮碗的細響。待瓷碗見底,結福隨即起身收拾,那舉動太過迅速,看來就彷彿一點也不想和他獨處。
那碗粥雖無法令他生龍活虎,但至少有了說話和思考的餘力。
「你什麼也沒解釋就想走嗎?」面對她,他似乎不曾有過好口氣。
「……少爺想知道什麼?」她背對著他輕道。
他皺眉。「那個姓謝的,是你的師父?」
「是。」
「學什麼的?」
「學……學武的。」她小聲道。頭更低了,讓他見著黝黑的後頸。
學武?這個回答讓他甚是詫異。
只要下人做好份內之事,他不屑也不想理會他們的私事。不過她一個姑娘……學武?
「真的是學武?」而不是其他?他冷淡斜瞥。
他懷疑的問句其實是一種明顯的不信任,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如果非關師徒的話,那麼隱藏的關係很可能無法見人。
結福瞅著木盤裡的空碗,模糊一笑。「真的是學武。」
「那……」是你救了我嗎?這句話卡在喉中,他巴不得忽略。
對於她救命的恩惠,在他心裡,比起感激道謝的表示,他更有種——居然是被她給援救之感。
自己性命未絕,他慶幸:但讓個奴才對他施恩,他還要考慮接受,卻已經被迫接受。
更何況,她還對他有不該存在的感情……他不想和她有所牽扯。
「等回去以後,我會給你重金酬謝。」
他不是把她看得很市儈,就是擺明不想承擔其它多餘的東西。
她只是沉默著,隨後端起木盤往房門走。「少爺,您休息吧,晚點,結福煎藥拿來給您暍。」
她沒有回頭,但是語調細細柔柔的。
管心佑睇著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意外地又想起在他神智不清的那段時間。
醒醒睡睡交錯之間,她總是在他耳邊輕喃安撫。
那麼溫柔,那麼悅耳,那麼樣地……令人安心……
他倏地蹙眉,趕走那些斷續的片段,體力不夠,索性躺將下來。
忽然,他看到裡頭的枕邊有翠綠的光閃。
他伸手拿起,是自己隨身的那枚玉珮。記得,自己跌落溪溝之時,身上沾滿爛泥,玉珮或許早在之前掉落他處。
那麼……
翠玉剔透玲瓏,他瞇眼,將之收在懷中,沒有再想下去。
* *
這裡也是一個武館。
聽謝邑說,他下揚州就是來自己的分館巡察。所以,晨曦和午後,總會聽見一群人練功吆暍,不過管心佑處在的房間偏遠,那喧鬧如蟲鳴,也不是那麼吵人。
一早醒來,早膳就已經用小几擺於床邊。
他疑惑怎麼沒有濕巾淨臉,不過因為腹部飢餓,就先食用起來。
雖然他不喜這些粗劣的食材,但味道倒是還可以接受。
待他吃飽,靜坐一會兒,沒見半個人。身體似乎有些發癢,十指指尖塞滿黑色污泥,抬袖一聞更是有著酸餿惡臭,他身上所穿衣服,雖然並非原本跌入溪溝那件,但他也好幾日沒有沐浴過了。
尊貴如他,當然喜歡清潔。
想弄些水來,擦擦臉也好。張口便想喚人,這裡不是管府,也非客棧。
……結福呢?
他索性要下床,左腳才碰地就疼痛難耐,他忍不住坐倒在一旁。
醒來第二天,他看到自己左腳踝包著層層布條,那隱約的熱痛也讓他明白自己腳上的確有傷。
應該是當時摔傷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痊癒,無法行動自如實在令他焦躁。
「少爺。」結福在門邊輕喚,手裡捧著水盆和乾淨的衣物走進來。
「你去哪裡了?」他不高興地問。以前他每次睡醒,她都一定隨侍在旁,
他倒是不在乎自己早就已經因為私心緣由將她撤換,畢竟她賣身入管府,而他,是她的主子。
看他有精神,雖然是在生惱,她還是淡淡地一笑。
「……結福拿熱水來了。」沒有太多解釋,她將他吃完的碗碟拿開,水盆放落小几。「少爺的傷未癒,尚且無法洗浴,先忍耐一點,用熱水擦擦身吧。結福也準備好替換衣裳了。」她總是很能察覺他的需要。
管心佑拿起那幾件像是「抹布」的東西。
「沒有好一點的布料嗎?」不客氣地表達嫌棄,深感不悅。「你可以跟姓謝的講,我回去必定會付給他許多銀兩,拿些好吃好穿的來!」他出乎絕不吝嗇!
「……請少爺委屈。」她沒有多說什麼。
想他行動不便,她拉過一旁屏風遮掩,讓他不必走動也能擦身換衣。
簡陋的一切讓他微怒,但聞到自己身上散發的污臭,他瞪著水盆布巾和床邊的乾淨衣物,好半晌才動作起來。
裡頭傳來水聲,結福放下心,在屏風外接著他脫下的髒衣,垂首望見自己雙手紅腫有著脫皮,她輕輕地搓揉兩下,旋即合掌握拳,忽視握住的微痛。
「結福,你有沒有探聽京城的消息?」像他失蹤、生死未卜這麼大的事情,府裡頭不會沒有反應。他抹臉,白淨的帕布竟是一大塊黑污。
難道自己一直都是如此蓬頭垢面的模樣?他厭惡地皺緊眉頭。
「……還沒有。」屏風那頭傳來她的應答。
「你是怎麼辦事的?我既然發生這樣的意外,當然是要先捎信息回府裡告知。」讓大家以為他死了怎麼可以?還有,帶他來揚州也是個差勁主意,不管怎麼說,還是府裡比較有辦法可想。「我等會兒就修書一封,你馬上讓人寄回京城。」
「結福知道了。」依舊簡潔。
「還有,文家那裡的情況別忘了。」若是此次恩怨真與官府有關,那麼身處官場的文大人那方也得盡早處理。他可不想和文若瓊的婚事出了岔子。
結福瞅著自己的鞋尖,閉了閉眼,輕聲道:
「……是。」
「可以了。」管心佑敲敲屏風,表示自己已經擦身結束。
結福移開遮蔽,見他坐在床沿,一頭如瀑黑髮濕淋淋的披在肩處,衣帶散亂,下擺拖地。
她立即拿布上前,俐落地拭乾他的發。他的傷沒好,可別又染病。
將長袍拉直整齊,腰處的長帶繫好,一切都打理得當。才走到他背後,道:
「少爺,結福替您梳頭。」
管心佑沒有意見,一如她當他丫鬟時的伺候。
結福從懷中拿出一把木梳,望著他黑墨光亮的青絲,怔了一怔。
緩慢地用梳齒分開他的發,握著木梳的手有著輕微的顫抖。她以為自己……不再有機會替他梳頭了……
不過,她也深知此次機緣可能不會擁有多久的……反覆耐心地梳直黑髮,她幾乎用盡所有專注,巧手將之束起。
沒有花稍,只是簡單的整理,便還他原本俊美容貌。
「少爺,您等我一下。」她將髒衣髒布放在盆裡一同拿走,再回來時,盆子裡換上新的溫水。「您的腳傷需要換藥了。」從旁邊取出一個小木箱,裡面放著幾個瓷瓶和膏藥。
蹲在他跟前,她低頭解開他腿上的舊布條。額前髮梢微亂,她沒注意地伸手勾在耳後,心思全部放在他的腿傷。
她不管做什麼都是很安靜的。管心佑睇著她半斂的眼睫,不覺開口問道:
「你什麼時候開始學武的?」
「……數月之前而已。」她將舊的膏藥拿下,然後把布巾沾濕,細心地清洗著他的腳踝。
看不出有什麼傷口,只是腫大得很厲害。他皺皺眉,不過認為大概只要消腫就沒事了。
「為什麼想學?」他問得很自然。
她明白他不是真的重視答案,只是興起的隨口說說罷了,他偶爾覺得無聊時便會如此。但她總是會認真地給他回覆。
「只是強身。」雖然不算謊言,但其中又有幾分真實,則是只有她自己明瞭。
「嗯……」他果然沒有再細談,轉而掩鼻瞪著那有特殊氣味的膏藥。「這東西真難聞!」就沒有再更好的藥物嗎?
她將他傷處洗淨,心知他肯定又嫌棄不喜歡了,怕他使起性子來就不肯敷藥,她很快地將膏藥貼黏腫處,擔心他疼痛,包紮布條的雙手更是放輕。
〔好了,少爺。」總算全部弄妥,她站起身呼口氣。
〔……大夫有說我的腳傷什麼時候會好嗎?」他不想成日躺在床鋪上。
她一顫,所幸是他沒看出來。
「只要好好休養,很快就會痊癒的。」她籠統地說道。
他睇視著她,不發一語,讓她幾乎要以為自己是不是露出什麼不應該的表情或者破綻……
「是嗎?」他總是不會立刻相信她。「……你滿頭大汗。」他蹙眉道。
其實這句代表注意到她的話並沒有太大意義,只是他臥傷許久,加之這裡人地都陌生,能夠交談的只有她一人而已。所以,他初初醒來時還覺得不願意和她有所牽扯,過了半月以後,卻差不多自私地遺忘這個想法。
只是因為百無聊賴而已。
但,她還是一時的仲怔住。是有些受寵若驚吧?雖然她清楚瞭解他的脾性。
她突然想起那盤桂花餅。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
〔真不好聞,你先去洗掉那個味道。」他匆地神情厭惡道。她也不過才站著沒多久而已,更別說她沾染上藥味全是因為他的關係。
「……啊。」她垂下手,舉步後退,拉開兩人距離。「對不住。」
將所有亂七八糟的髒布髒衣撿拾乾淨,她道:
「沒事的話,結福出去了。」
他揮揮手,就像在府中斥退其他下人一般。
結福低著頭,走出去合上門。自始至終,沒有和他的眼睛對上視線。
她不能貪心。也已經不會貪心了。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06:12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厚雲壓在頂上,最近的天氣悶熱,白日艷陽,午後就落起大雨。
結福搬張矮凳坐在井邊洗著衣服,一抹黑影遮住本來就微弱的光源。她抬頭一望,穿著暗色袍子、長相乾淨的男人站立在她面前。
「啊……師伯。」
她忙將濕漉漉的雙臂在裙擺擦乾,起身要行禮,遭對方伸手制止。
「……別叫我師伯。」好像年紀很大似的。二師兄薄薄的臉皮微熱。
都是那個蠢師弟,收了個大姑娘當徒弟,害他好生不自在。蠢師弟粗魯不拘小節,他可不似他沒有尋常人的認知。
師父的師兄,不叫師伯的話,要叫什麼?她有些迷惑,不過卻乖巧地下會回嘴。
二師兄體察,和善道:「我姓藺,你叫我藺大哥即可。」
「藺大哥。」她輕輕一笑。
望見她的笑容,二師兄倒是覺得自己好像多了個妹子。實際上,一開始知道謝邑收個女徒弟時,他並沒有給過她太多好臉色……
有些愧疚的往事,還是別提別想。二師兄耳朵偷偷地紅了紅,才正經道:
「那個管家公子是你的主子吧?他是救了你全家還是對你有什麼大恩?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嗄?」她略顯困擾地看著二師兄,不懂他的意思。
「我是指——」二師兄瞅著她若無其事的臉龐,帶點出氣意味地道:「他對你不好,不是嗎?你這麼細心地伺候他,他好像當成理所當然,感覺不到你的心意和辛苦。他既然待你如此,你……又為何能夠對他這麼做?」就衝著她喊過自己好幾次師伯,自家人當然是幫自家人。
難道像謝邑那般,任著自己徒弟給人欺負嗎?
「啊……」她怔怔然地望著二師兄一會兒,慢慢地露出淺淡的微笑。「藺大哥,你有沒有心上人呢?」
「咦?」二師兄沒料她如此反問,無防備地赤頰,終於再也不若平日的鎮定。
她並沒有要求他一定要說出來,只是歪著頭道:
「師父老是說他有個很喜歡的人……雖然明明知道不該喜歡,但卻還是喜歡上了……」
「什……?!」他怎麼從未聽說過?那蠢師弟!
二師兄瞪大一雙澄澈的眼,不自覺擺出怒容,心裡帶些急迫地想知道那女子究竟是何許人也。若是騙了哪家閨女清白該如何?
結福垂臉洗著手裡的衫子,恍若未察,只是輕聲道:
「我……想替少爺做些事。並不是希望他能給我些什麼,就只是想做些事情,幫他的忙而已。」她唇畔露出微笑,溫婉道:「我想他能開心,想他能沒有煩惱,想他平平安安的……這樣就好了。」
「這樣的想法未免太懦弱了。」他下能理解。哪有人是這樣只付出,不求收穫的呢?
結福定定地瞅著他一會兒,緩慢道:
「藺大哥……你知道嗎?我不記得自己爹娘的長相。甚至不確定他們有沒有抱過我。」打從她有記憶開始,就只見過舅舅嫌惡的臉孔。「我自小就沒有家,沒有雙親,也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我是一個沒有福份的人,不會想去奢求什麼,所以也很容易覺得幸福……就像以前,我只要有東西吃、有地方睡覺,就很滿足了……」她的願望,一直都是很小很小的。
她瞇著小小的眼,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對二師兄微笑著。極細聲地道:
「師父說,每個人表現喜歡的方法不同,我想,我一定是只會用這種方法。」
二師兄望著她半晌,感覺自己眼眶好像有一點濕濕的。他嚇了一跳,急忙轉開臉,很努力地瞠目,就怕自己當真淌下淚來。
「你……你未免太笨了。」死腦筋,實心眼!這樣怎麼會開心呢?他不贊同地擠出感想。
因為擔心自己出醜,沒有再多說什麼,二師兄一甩頭,險些甩出滿眶眼淚,氣惱自己真如謝邑所言「多愁善感」,恨恨地離開了。
她望著二師兄的背影,看他走遠了,才將洗好的濕衣服放入木桶,拿去後頭的竹竿曬好,又去廚房煎了一帖藥,然後往管心佑的房間去。
才推開門,她吃了一驚。因為管心佑扯掉踝上的布條和藥物,坐在床邊,動也不動。
「少爺?你怎麼了?」她忙將碗放落桌上。
管心佑冷冷地睇她一眼,面色極是難看。「……我問你,我的腳到底什麼時候會好?」
她心一跳。「只要好好休養,自然……」
「不要敷衍我!」他忿忿地將手中的布條用力丟在地上。
已經快一個月了,他明明已經消腫卻還是纏著布條,他雖不感覺疼痛卻也發現狀況有異,拆開細看,腳踝處的骨頭似乎有些突出奇怪。
剛才試走了兩步,居然跛斜無法正常!
她抿了抿唇,盡量鎮定道:
「時候到了……一定會痊癒的。只要您有耐心點……」
管心佑冰冷地瞪著她,直到她再也說下出半個字。
「你把我當成無知的人?」薄唇吐出陰沉的話語。
就算他不懂醫術,也還是會察覺自己的身體有不對勁之處!
「不是的……」
「你給我滾出去!」他猛地氣狠怒咆!震痛她的耳膜,絲毫不留情面。
他本來就是任性至極,情緒反覆,這些日子以來所忍受的所有已經讓他瀕臨爆發邊緣。如今左腿如此,他更是情何以堪!
翻湧的怒濤如狂浪席捲,他俊美的臉容青筋跳動,表情扭曲。
結福腳步退了又進。望著那碗擱在桌上的藥,還是擔心道:
「少爺,結福會出去,但那藥……」
管心佑一把抄起熱氣騰騰的瓷碗,暴怒摔碎在她面前,滾燙藥汁飛濺冒煙。
「你滾!」他雙眼充滿血絲,發狠地捧著頭嘶吼。
她默默地垂眼退出房間,不再多說半句話。
* *
少爺的左腳,在摔入溪溝時,因為撞到尖銳的石頭,踝骨完全斷了。
雖然可以接回去,但是傷重過晚就醫的關係,會有某些負面影響,這是大夫說的。除了隨著天氣變化酸痛,就是會……有些瘸跛。
大夫沒有解釋以後能不能治好,可能也是沒有把握治。暫時就是只能這樣了。
她知道心高氣傲的少爺絕對沒有辦法接受,所以打算能瞞多久就多久。
但終究是……紙包不住火……
結福拿著晚膳,在門邊躊躇不前。少爺大概需要安靜吧……瞅著緊閉的門扉,她再三猶豫,還是選擇將木盤擱在門邊。
一陣風起,廊上沒有關好的木窗發出細微的聲響。
要下雨了吧?
她望著黑沉的天色,就要上前將窗戶掩好。
「可別讓雨水打進房內……」
匆地,疾風將半邊窗戶吹得大開,她抬手遮著斜射而來的突發雨絲,站立在窗外,瞪著……空無一人的室內。
她一楞,隨即轉身跑出武館。
* *
大雨,滂沱。
管心佑全身的衣衫已經在短時間盡濕,冷得唇齒發白。
拖著左腿冒雨在林中行走,他幾乎不管東南西北,只是一心想離開此地。
他的腿有得治!
一定有得治!他要回京城!立刻!花大把銀子請有名的大夫,絕對可以治好!他不信這種小地方的庸醫!
驟雨打在身體上,不僅疼痛更寒入骨髓,他沒料到雨勢來得竟是又快又急,也不知武館位處半山腰,店家並非那麼靠近,入夜之後更是人煙稀少。
他一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根本不可能獨自走出陌生的山林,不過純粹意氣用事,魯莽而為罷了。
他咬著牙,侵進體內的寒冷讓他頭暈目眩起來。
「少爺!」
結福在他身後著急地喚著,所幸是下山只有一條通道,否則大雨衝去足跡,她決計無法那麼快找到他。
管心佑回過頭,陰沉森然地睇著她。
「少爺……」她胸腔因喘息而劇烈地起伏著,太過慌張,連傘也忘記打,濕發濕臉,眼眸有著憂愁的紅絲。「少爺……回去吧!」
「回去哪裡?」他的語調比雨水還冷。
她困難地讓自己的腳步脫離黏稠的上泥。「少爺,雨大,您的身子還未調養好,有什麼事情,回去再說,先別淋雨了,好不好?」
她距離他只剩一步,即刻引來他高張的怒火!
「我現在就要回京城!」他一字一句地重重怒吼!猛地伸手緊緊抓住結福的肩膀,他用著足以衝破鬧耳大雨的聲量霍然咆哮道:「我的腿不能瘸!我不要做瘸子!你聽懂了嗎?!我說我不會變成一個瘸子!」他使力地搖晃著她,彷彿在告訴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少爺……您的腿會好的……」她的雙肩被他箝制得疼痛難耐,卻硬是忍著粗喘安慰,面對他崩潰的情緒,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道:「要回京城的話,可以等明天……」
「你不要叫我少爺!你想要一個跛腳的少爺嗎?你想要一個連路都走不好的少爺嗎?!」他持續逼問她,憤恨動盪的狠戾怒意刺穿她憂慮的雙眸,他忽然像個瘋子似的,仰頭發狂哈哈大笑!
「少……」她莫名地感覺悚然。
他再垂眼時,結福簡直嚇住了,她從未見過如此冰寒的神情。
「我知道了,你這麼對我好,只是想要我喜歡你是吧?我告訴你,就算我當真變成了一個瘸子,就算這世上沒有其他女人了,我也不會喜歡你這個醜怪的丫鬟,你聽懂了嗎?你聽懂了嗎?!〕
她瞅著他,沒有什麼表情,眼睛眨也不眨,唇角卻隱隱在顫抖。
「滾!」他一個反力推開她,讓她重重跌倒在地。
他拋下她轉身就走,一直一直地往前去。結福坐在當場,全身僵硬,只能看著他的背影搖搖晃晃,視線朦朧起來,落在面頰上的雨水,滑進唇邊。
嘗起來,卻是鹹的……她低頭盯著滴入自己手心裡的液滴,在還沒看見是雨還是淚之前,就打在掌中破碎。
她沒有要他什麼,真的一無所求。
真的。
視野被大雨模糊,結福就要抓不住他的身影,只看前方的管心佑愈走愈慢,最後停了下來。
他修長的身子左右擺了擺,而後就躺倒在地。
她一楞,很快地爬起來跑近他,蹲下身,將他面地的軀體費勁翻轉過來。
但見他的面色極是潮紅,她清楚知道不能拖下去,一手拉過他的臂膀架在肩上,咬緊牙關撐起。
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或許是她練武的成效,或許是因為管心佑也沒有完全昏過去,或許該慶幸他們並沒有離開武館太遠。
總之,她幾乎是半拖半拉的把他攙扶回去。
一回到房裡,她將他扶上床,立刻燒起小火盆溫暖周圍。她的手腳跟他相同冰冷,她卻急著脫下他的濕衣,用了三、四床的棉被緊密地裹蓋住他。
她冷得牙齒打戰,抱著雙臂在火盆旁取暖。
「咳!咳咳!」管心佑半昏半醒,猛然嗆咳起來,臉色和嘴唇如出一轍地白,幾乎要咳出心肺。「咳、咳!咳咳!」
她不安地將手貼在他額頭上,燙得有如火燒,但是他的四肢卻涼得嚇人。
要找大夫嗎?半夜三更,這麼大雨,要去哪裡找?
還是請師父幫忙?但是少爺絕不會想讓人知道他這麼大鬧……
怎麼辦?怎麼辦?
她急得在雙手裡吹氣,無計可施,只能將火盆推近些。
察覺他全身都在顫抖,她伸手壓著被褥想要制止,當然是徒勞無功。
「少爺……少爺……」她毫無意識地喃道。
她不能讓少爺有萬一……不能……絕對不能的……
因為火烤的關係,她的雙手逐漸回溫。
她看著自己捏紅的手掌,稍稍握拳,然後再鬆開。想到什麼,怔怔地杵在原地,她動也不動了。
「對了……對了。」她喃喃自語著,開始解開自己濕亂的頭髮。
拿布擦乾後,她舉臂伸向自己衣衫上的扣子。
指間只是停頓一剎,她沒有再猶豫地脫掉自己的衣裙。
僅穿著貼身肚兜,從未在人前裸露身體的她幾乎跟床上的男人一樣全身劇烈發抖。凝視著管心佑蠟白的臉龐,她閉了閉眼,翻開棉被躺入床鋪。
他冷冰冰的手腳凍痛她的膚,她卻無所畏懼,輕輕地張手環抱住他。
突然的溫熱體觸讓管心佑在昏沉中張開眼。
他的雙眸對上她。也許兩人是第一次這麼接近。
她不曉得自己是何種表情,只在他如此沒有距離的注視當中,不覺啟唇,極慢地細聲道:
「少爺……小的時候,結福養過一隻小雀兒。它好小好小,是因為掉下樹了,我又放不回巢裡去,才自個兒偷偷養著。我每天餵它東西吃,想要它快些強壯,笑著跟它說話,還幫它取名兒……現在想想,其實我好喜歡它,它是我唯一的朋友。有天,它可以飛了,拍拍翅膀,便從我眼前消失,我雖然有些傷感,但看到它康健,卻還是覺得很幸福。」
管心佑高燒難受,頭痛欲裂,只覺她幼嫩的說話聲飄匆不定。
她像是能夠感覺,似乎並沒打算特別說給誰聽,有些自言自語地道:
「我曉得,它本來就不是屬於我的,所以,它只要能夠當我一天的朋友,那就已經十分夠了。」她猶如憶起當時的喜悅,淡淡地出神,道:「少爺雖然不是雀兒,但是那種好遠好遠的感覺,是一樣的。我什麼也不需要,只要能幫忙做一些事,我就很滿足了。」
她的語調極輕,猶如融入週遭,尚未讓人抓住便不見蹤影。
柔軟的女體攀靠著自己,管心佑沒有餘力思考對或錯,選擇拒絕或者接受,只是啞聲道:
「就算你這麼做,我……也不會喜歡你。」
朦朧中,他似乎見到她極為虛弱地一笑。
「……我知道。」她這麼說,伸手蓋住他的雙目。
耳邊傳來低吟的未知名小曲,聽來有些清寂和散碎,迴盪在穩定的呼息之間,他漸漸不能控制,就要陷入昏睡。
不知為何,她殘留在眼前的笑,有那麼一瞬,竟讓他心口像是被絞緊般那樣疼痛。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06:39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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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然醒過來,撫著頭部,管心佑十分不舒服地咳了數聲,粗喘兩口氣,遂撐臂坐起。
「呃……」難受地呻吟,霍地想起些什麼,他手摸身旁空位,已經沒有人;再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乾淨衣服整整齊齊。
好像作了個很綿長的夢,一室寂靜,從窗外透進來的光,告知他天已大亮。忍不住甩甩頭,甩不掉沉重和目眩,正想下床,卻忽然止住不動。
他的腿……
連看都不願意看,他就這樣僵硬地坐正在床沿,瞪著房中牆角。
有人敲門走進來,他注視過去。
結福拿著藥碗和一支類似枴杖的木棍,察覺他疾射而來的目光,只是稍稍地一頓,隨即反手關上房門。
「少爺,吃藥了。」她輕聲地說道。
那態度自然得彷彿昨夜什麼也沒發生過。
「哼!你膽子倒是很大。」可以如此若無其事地再出現。管心佑冷言相譏,不意想起自己和她共眠一宿,那溫軟的軀體,讓他面上一熱,又惱又怒。
她心裡些微苦澀,下意識地摸著自己衣襟,手指悄悄地輕顫著。當作沒聽見他的諷刺,她將藥碗擱在床邊的小几,遲疑地低垂著眼,捏緊手裡木棍,道:
「少爺……拿支手杖給您可好?這樣您也方便走路……」明知一定會惹他生氣,總是要說的。
他瞪著她手裡的那支棍子,果然勃然大怒!
「要你多事什麼?!你是不是想著我一定會變成瘸子了?你是不是很高興我有這種下場?我的腿是可以治的!絕對可以治!你聽不聽懂?」他嗓音因喉痛而殘破,卻反覆地加重話中語氣,就是不認為自己會跛腳。
「……您總要起來走走,還是拿支手杖,比較不會累,好嗎?」她柔聲道。
「你要我這種見不得人的姿勢走出去給人家瞧?!」昨夜雨中步行,他更加體認到自己拖著腿的模樣有多難看!那無法施力,更不能隨心所欲的困難步伐,傲慢如他,是死也不想讓其他人見到!「你快點準備馬車!讓我回京!」他激動地朝她大吼,像只受傷被困所以暴怒的獅子。
情緒太過起伏,又染風邪的他嚴重地咳嗽起來,聲音嘶啞。
結福著實擔心他的身體,只能盡量安撫道:
「少爺這般病體不適合長途跋涉,還是……再等一段時日吧。」她似乎欲言又上。
「你!咳!咳咳!」他滿臉脹紅,不知因怒意還是咳聲。
她欲上前拍撫他的背脊,以減緩不適,但他憤恨的眼神卻讓她卻步裹足。
「少爺……您快些吃藥吧,吃了以後,就下會這麼難過了。」她只得這麼道。
「不用你多管!」他好不容易歇了咳,說話才小聲些。「我說我要回去你聽懂沒有?你是不是故意要把我留在這裡?我知道了,你想讓我跟你相處久一些,以為我這樣就會對你有好感?你根本……根本不知羞恥!作夢!」眼前又浮現她光裸的肩頸,其實他當時神智模糊,並沒有看到多少,只是……
只是那種柔軟的感覺,卻在他體內一再復甦。
太久沒碰過女人了嗎?
他並非不經人事,只不過向來眼高於頂而非常挑剔,破身以後就也沒有太多經歷,隨即訂了親,除了文若瓊,誰也無法進入他的眼內。
從另一方面來看,他雖不能說是守身如玉,但的確有某種程度的潔癖。
結福低頭瞅著自己相握的指尖。她的手長滿厚繭,膚感粗糙,摸起來就像個破麻布。
這雙手,在昨夜拋卻恥辱和尊嚴,環抱他的身。只不過,那不得已的肌膚相親,卻是讓她更難堪,讓她在他眼裡更低微。
她明白會有這種結果,並不覺得後悔,更沒有打算辯駁扭轉些什麼。
只是,她所能做的,或許……也就只有這樣了吧。
緩緩地啟口,她將手杖擱在床邊,道:
「少爺,試著起來走一走,多練習走一些,也許看起來就不會那麼跛了。」她知曉這些話對他來說極是刺耳,但她還是認真地說完:「您吃藥吧,好好養好身體再說。結福退下了。」
她欠了欠身,就要走出去。
「你給我站住!」管心佑不能忍受再繼續待在這裡,一氣急想拉住她,但他又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瘸腿,動作一僵,隨即踉膾跌倒。
摔下的時候手部打翻放在床底的夜壺,一時間,他身上騷臭,整個房間充斥著難聞的氣味。
「少爺!」結福聞聲回頭,看他跌跤,忙過去攙扶。
「這……該死!」他激恨忿咆。上衣沾滿黃澄澄的臭液,他有生以來從未如此狼狽過!
「少爺,您不要緊吧?」結福關心詢問,很快地將他扶到床頭坐好。
「可惡!都是你的錯!」他噁心地看著自己一身騷嘔的黃水,怒不可遏。
「先換下髒衣服吧,結福等會兒備熱水給少爺淨身。」結福默默地承接他的氣憤,態度和語調始終溫婉平和。
他大發雷霆,說著難聽的話,她僅保持沉默地幫忙褪下他的衣衫,跪在地上清理一片狼籍。
漸漸地,管心佑收住了聲。
望見她蹲跪在腳邊絲毫沒有嫌棄地處理穢物時,他彷彿一個任性麻煩又無理取鬧的幼稚孩童終於安靜,隨著她挽起袖來的細瘦手臂動作,他的喉嚨像是被大石梗住,所有字句再罵不出口。
仔細觀察,她的細臂上頭有下少塊疤,看來應是燙傷之後殘留的痕跡。還有她的衣裙,補丁滿滿,其狀襤褸,鞋底甚至破了洞。他睇著自己剛穿上的乾淨外袍,雖然和天方絲紡訂做的仍然天差地遠,但是卻也不再如之前一開始那般粗陋。
「咳……」她掩著嘴,壓低的輕咳讓他回神過來。
管心佑心頭一悸,發現自己居然開始注意起她,不免又是一陣氣惱。
他討厭她!絕對不會錯!這樣的朝夕相對只讓他更加反感!
結福無所覺,擦乾地板,很快地取來兩盆熱水。知他不喜歡異臭,在他清潔之時,又反覆地刷洗,直到味道完全消失。 、
拿起抹布髒衣水盆,他整齊乾爽,她卻骯髒污穢。
「請您好好休息,少爺。」
低斂著眼眸,她隨即準備退出房間。
可能也是剛才太過窩囊,管心佑這回沒再站起來阻攔,徒增自己難看。只惱怒大聲道:
「我不要再留在這裡了,你聽懂沒有?」
她的背影一頓,還是沒有停留地走出房門。
「可惡!」
管心佑抓起一旁細長手杖丟出,打上才掩住的木門,震撼掉落地面,發出嚇人聲響。
門外的結福,疲憊地靠著柱邊。搗住嘴,悄悄地咳了兩聲。
* *
「管大少爺,你早啊!」
一大早,謝邑端著張笑臉,出現在管心佑房裡。
管心佑由於幾天前的淋雨,身體尚微恙,加上厭惡這種低俗的粗人,並不太想理會他。
「我剛剛不小心經過這裡,所以進來打聲招呼……對了,你怎麼老坐在床上,不出去走走啊?」見他默不作聲,謝邑哈哈一笑,道:「你該不會因為知道自己腿瘸了,所以覺得跛腳走路很醜怪,要脾氣不出去吧?」
管心佑像是整個人被刺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啊啊!你這般熱烈地看著我做啥?我告訴你……我、我、我可是已經有心上人了喔!」謝邑粗厚的手掌抱著胸,一副神聖不可侵犯之模樣。
「滾出去!」管心佑拿起睡枕就丟,暴躁得不得了。
謝邑晃個腰閃過,糾正道:「這裡是我的地方,我都沒叫你出去了,你還敢要我滾啊?」富家大少爺的腦袋是怎麼長的?
管心佑猛地臉紅,怒道:
「現在或許是你的,等我買下這裡就變成我的了!」
「哇,你口氣好大啊,你都是這樣跟我徒弟說話的嗎?」徒弟真可憐啊,謝邑抹抹方正的下巴。「你要怎麼買啊?你連房間都不出去,也有作為?」
「等我回京自然就可以買下!」若不是傷病纏身,他早可以一走了之!
管心佑傲慢地撂話,但想到自己的跛腿,他卻又有種恐懼回去的心態。如果回去也是治不好呢?他堂堂管府大少爺,難道真的要一輩子當個瘸子?
「咦?你的家產不是已經被人家奪去了嗎?所以才下得已留在這裡啊?怎麼現在還作夢啊?」謝邑望見他震驚瞪大了眼,又忍下住說道:「你不要那樣看著我,我是真的已經有心上人,喔……呃,難道……你不知道?徒弟沒說嗎?在咱們來揚州的路上就已經有消息了啊!莫非這是下可以說的嗎?」徒弟啊!師傅的大嘴巴對不起你啊!
「你說清楚點!」管心佑激動地險些要站起來抓著他了。
說清楚?好。謝邑咳了兩聲,口齒清晰道:
「就是你有個姑姑,然後那個姑姑趁你生死未卜的當兒搶了你繼承的家產。喔對了,你的未婚妻那邊也在你下落未明時就說你和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這也是來揚州的路上就打聽到的,你總該知道吧?」看見他鐵青的臉色,謝邑得意的笑容僵住。「啊?你又不知道啊?天哪!難道這也是該瞞著你的秘密嗎?」啊啊!徒弟!師父不是故意的啊……才怪!
「你——你胡說八道!」管心佑乍聞簡直不敢置信,恨恨地大聲怒斥他,咬牙切齒。
「我胡說八道?」謝邑摸著自己臉,真怕他撲上來揍人,悄悄地站遠了點,奇道:「我胡說這些東西對我有什麼好處啊?你會給我家產?還是你的未婚妻會嫁給我?」也要看他要不要咧。
管心佑氣得全身顫抖,卻半句也不能反駁。就是因為明白他的確沒有理由欺騙自己,所以才更加不願意相信這些殘酷的事實!
家產被奪……管令荑當真沒放過這個機會,或許他的意外也是她暗中一手謀害……竟然連文姑娘也……太過嚴重的打擊接二連三,粗暴又殘忍地撕毀他的自尊,他思緒雜亂,緊緊地握住拳頭,幾乎在掌心烙下血絲指痕。
他自小養尊處優,受盡寵溺,從未跌倒失意,成長的過程可說是一帆風順,擁有太多無人可及的羨慕,如今卻在短時間之內盡數失去,要他怎麼接受?
「你——」他一次又一次地凶狠吸氣,想要大聲咆哮不可能,想要立刻證實是真是假,太過失控的滿腔怒火漲痛他的腦袋,衝突難以發洩!
「碰」地一聲!他用力地一拳捶上床板,嬌生慣養的骨指立刻紅腫。
「哇,你小心點好不好?要是又傷了哪裡,我徒弟會很辛苦的。」謝邑緊急地退退退,退到門邊。「你好像不太喜歡她,可是她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啊。當初咱們找你的時候,她可是一日一夜沒睡覺地擔心你,快要翻遍整個郊外,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又沒有休息去找你的那個什麼……什麼玉珮?那種東西,丟了就算了,有人在追殺呢,她也不管自己的安危,若不是我和二師兄擺平那些人,她小命也糟了……還有啊,你有沒有發現你吃的穿的比較不錯了?那都是她自己去攬銀子買來的。你別看她好像很聽話,其實有些地方還真是好固執的啊!她堅持不要麻煩咱們,真的很任勞任怨!」指著桌上放有早膳的木盤,他不小心反省自己真不應該老是纏著徒弟要東西吃……呃,他會改進。
管心佑心情大壞,正怒火中燒,又聽他長舌不斷,惡劣道:
「那都是她自己要做的!」再辛苦都自找,活該!
唉,這個人到底懂不懂感恩兩個字怎麼寫啊?謝邑傷心地撫胸,覺得好口渴。
「你說的也沒錯,其實我也覺得我徒弟很笨,我一直都想不透,她到底看上你哪一點?徒弟的長相的確是下怎麼美,但全身上下只有一張好看臉皮的你,又哪裡配得上我徒弟呢?」他閃身到門板之後,確定自己是安全的才道:「咱們把你帶回來的時候,你髒得要死,像一團爛泥巴,發臭了她還是沒有抱怨地照料著:她還會幫你清理夜壺,扶你去茅房,你那個未婚妻卻早就跟你撇得一乾二淨。你現在又跛腳、又落魄,還得靠別人養,老實說,除去家世,你這種人用送的都沒人要,比起我廚藝好又溫順的可愛徒弟,你差得遠咧!」
沒等管心佑有什麼反應,謝邑咻地從門後消失。沒一會兒又突然採出頭,補充道:
「對了,你最近可能很難看到她了,之前她若不是為了照顧你,其實也不打算成日出現在你面前,因為你討厭她嘛!不過你現在開始康復了,以後若是想要見到她也難嘍。」
「長」言盡於此,他轉過頭就想走,沒料二師兄突然像是鬼魂一樣出現在身後,嚇得他差點大叫。
「呃……二師兄,你功力進步了?」走路怎麼沒聲音啊?
二師兄靜靜地看著他,半晌,才道:
「……你是個好師父。」
「啥?啊……喔。」還是只有二師兄瞭解他啊。謝邑害羞地抓抓頭,道:「還好啦,我是怕你到時候看人家不順眼,要是火起來,『趁他病,要他命』,那可是很糟糕。」而且他看著徒弟只會悶頭替人家付出那麼多,還不吭一聲,他也感覺很難過,不值得啊。反正他天生多話,頂多暍點水潤潤喉。
二師兄一瞇眼。「你把我想的那麼卑鄙?」
「卑鄙?不會啊,二師兄你哪裡卑鄙了?你只是度量很小而已。」謝邑哈哈笑兩聲,直到察覺有人凜冽地瞪著他,瞪到他快要凍成一根大冰棍。「哇!好啦,對不住啦,你度量好大好大,還能撐船,你不要發怒嘛!」他真的會害怕。
「……你喜歡的人是哪家姑娘?」
冷不防地被這麼問,謝邑跳了起來。
「你偷聽這麼久啊!」他眼神有些虛心,迂迴道:「呃……啊、哈哈……嗚……」本來想打哈哈帶過去,卻看到發問的二師兄一見他裝死就冷漠地背身走開,他立刻一臉苦瓜地追上。
「你不說就算了!」居然瞞著他!二師兄賭氣地頭也不回。
謝邑委屈的高大身子捱在二師兄修長的軀幹旁邊,可憐兮兮地道:
「嗚……好啦,你不要生怒嘛,你瞧,今兒日頭大又暖,很舒服耶……二師兄,你不要不睬我啦……」
* *
她真的沒有再出現。
自從謝邑那日在他房內說話後,結福也不曾再來過。
除了三餐都有熱騰騰的膳食放在門口,管心佑再也沒見過她的身影。起先,他認為她不來煩人實在太好不過,但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沒有人再來理會他,沒有人可以和他說話,他走不出房間,什麼事也沒得做,猶如被囚困在豐籠當中,這樣的封閉令得他逐漸不耐!
當然,並沒有任何人監禁他,若是他想出去,只消站起來推開房門。
只不過,他的自尊和驕傲都不如此允許。
當他認知到自己拖著腿走路有多沉重,模樣有多不堪入目後,就再也不肯出房門半步。但若踏不出這個房間,他就只能像只困獸,被關在沒有鎖的鐵籠裡頭,陷入無止境的惡劣循環。
到了第九天,他終於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跛跛地走向房門。
雙手放在門板上頭,不是完全沒有猶豫,腦中閃爍,又想回到床旁:才背身,又轉過頭睇望著門縫洩漏的點點日陽。
他深深吸口氣,牙一咬,不讓自己反悔,霍地拉開房門。
已屆春日,外頭是一片清新花香之氣。
乍見青天白雲,他有種從污泥裡頭破土重見生天的感覺,一瞬間不再想回那個陰暗的房間。左右看了看,沒有半個人,他跨出門檻,左腿的不便讓他低咒連連,耳聞左方傳來人聲,他一怔,立刻選擇反方向而去。
總之……總之要先找到結福!
他這樣想著,加快歪斜的腳步。縱然他不喜歡她、排斥她、拒絕她,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卻還是諷刺地第一個想到她。
但他住進來兩個月有餘,卻因為病傷在房而對環境一無所知,當然也下曉得結福人會在哪兒,走過幾條長廊,他不禁生氣起來。
是為了什麼要找那個醜女人?
她不好好來服侍他,還得讓他這般勞動?
「該死……」嘴裡吐出難聽的話語,他見不遠處有人影朝自己走過來,恨地往原路準備走回去。
才轉身,差點撞到一坨硬如石牆的肌肉。
「哇,你也太突然了吧?走路都不看路的啊?」謝邑誇張地遮住自己身體。撞到他就算了,若是撞到他的二師兄可就沒這麼輕饒。收起小小的驚嚇,他瞅著管心佑,道:「怎麼?好稀奇啊,你總算想出來逛逛了?這間武館還不錯吧?格局都是請人看過的。」他得意地揚眉。
「那關我什麼事?」管心佑站定在原地,狠狠地瞪著他。
「你的眼睛真兇啊。」不過還是差二師兄那麼一點。謝邑也不在意他惡毒的態度,僅摸著脖子道:「好吧,好吧,不關你的事。不過你定出來是想做啥?茅房的話,不在這邊喔。」
管心佑不想和粗俗人講話,但他碩大的身體擋在前頭,讓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不是急著上茅房啊……」謝邑打量了他一會兒,靈光一閃般的道:「哎呀!你該不會是想找徒弟吧?」
被他一語說中,管心佑不期然地脹紅臉,表情惱怒他多事。
好像鬧彆扭的孩子到處找娘啊。謝邑肚裡笑,嘴巴也笑,眼神曖昧起來,一把抓住管心佑的臂膀。
「她現在不在這裡,那我好心點帶你去找她好了。」哈哈哈大笑幾聲,幾乎是用拖的把人拖走。
「放手!」在學武之人面前,富貴出身的管心佑嬌弱得猶如花草,哪裡敵得過如斯蠻力?就看他腳步僵硬,幾乎被架起騰空,被迫移動。
「你在做什麼?」二師兄出現在長廊,望見謝邑拉著管心佑,皺眉問道。
「沒什麼啦,我跟他沒關係,感情一點也不好的。」謝邑很快地撇清,腳步卻沒停,看二師兄一臉疑問,他道:「好吧,那大夥兒一起去!」攬住二師兄肩膀,一同往外頭走去。
管心佑見竟是往大門方向,更是掙扎起來。
「放開!」可惜抗議根本沒人理會。
謝邑粗魯地將他推上已經備好的馬車後座,再拉著二師兄迅速地坐在前頭,動作快如疾雷,壓根兒沒有讓管心佑下車的機會。
坐穩後即刻道:
〔走了,駕!」韁繩一落,車輪滾動。
「放我下去!」管心佑氣得垂打車板,就要掀開幕簾。
「好啊,你下去啊,不過要用跳的。」謝邑目視大道,順便把身旁的二師兄頭轉到前方,果然遭到熱辣白眼一枚。「但我怕你細皮嫩肉的,到時候受了傷可別怪我。喔,對了,若是你摔下馬車,咱們可是不會回頭載你的喔。」
管心佑瞪著車簾外不停倒退的黃土地,從來不曾遇到什麼野蠻的他,哪有可能在馬車奔跑當兒跳車,自找摔得鼻青臉腫?
「該死!」他不住咒罵。
二師兄不再注意後頭的「俘虜」,只壓低聲問著自個兒師弟。「你在打什麼主意?」
「稍微欺負他一下,幫徒弟的份討回來。」謝邑說得臉不紅氣不喘。
「……不只吧?」二師兄看著前去的方向,側首瞇眼。
〔二師兄,你真瞭解我!」他好感動!謝邑激昂盈淚地望著他。
「你……」二師兄一怔,忙栘開視線,啐道:「少不正經。」
謝邑倒是很愉快,幾乎要唱起曲兒來。
後頭的管心佑,滿腔怒氣則無處可發。那個粗俗人把他裝進狹小的馬車究竟想做什麼?身旁幾個大甕,似乎醃著什麼東西,發出奇怪的味道,將他包圍在褊窄的空間裡頭,擺明就是惡意整弄他!
大吵大鬧只是徒增自己難堪,但又不能跳車逃跑,正思量自己該如何時,就聽前方謝邑的大嗓門喊著:
「到了到了!」翻起車帷,他笑嘻嘻地道:「你在這裡等咱們一會兒。」說完就拉著二師兄走了。
「你!」管心佑暴跳如雷。正欲追出去,卻見馬車原來已經停在大街上頭!
來來往往的人聲打消他的念頭,只能縮回原來位置坐著。自從他受傷之後,所受的窩囊氣幾乎是他累積一輩子的份量。
要走走不了,只能待在馬車裡,他憤懣難忍,只想著有朝一日必定全數奉還!
馬車篷的兩邊都有窗口,他欲尋找謝邑與二師兄的蹤跡,下意卻瞥到了一個像是結福的身影。他一楞,坐直身,更定晴細看。
——那不是像結福,根本就是結福!
但見馬車對面的飯館裡,結福彷彿僕工招呼客人,像個陀螺似的忙碌。一會兒端菜,一會兒收拾,有客人叫喚,她還得端茶加水。
有個酒醉的客人弄翻了菜盤,不僅沒道歉還指責剛巧經過的她,她頻頻鞠躬認錯,在客人的罵聲下,半跪在地上清理翻倒的菜餚。
——你有沒有發現你吃的穿的比較不錯了?那都是她自己去攬銀子買來的。
謝邑之前曾經說過的一番話忽然出現在腦海。管心佑心頭一緊,又是那種胸口抽搐悶痛的感覺。
她撿起破裂盤子的碎片,忽地手一縮,大概是割到了,她也只是在裙擺上稍微擦抹,仍是低垂著臉龐拭著殘羹。
——咱們把你帶回來的時候,你髒得要死,像一團爛泥巴,發臭了她還是沒有抱怨的照料著。她還會幫你清理夜壺,扶你去茅房。
好不容易弄乾淨了,又有人向她抱怨動作太慢,她伸手抹汗,一臉歉意。
管心佑瞪著她的一舉一動,眼也不眨了。
——你現在又跛腳、又落魄,還得靠別人養。她堅持不要麻煩咱們,真的很任勞任怨啊!
她始終都低著頭,溫順地任客人指使著,沒有表現絲毫抱怨。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嘛!」管心佑受不了地忿惱大叫,重捶一旁大甕。
這都是她自己願意做的不是嗎?他沒有強迫她,也不曾威逼,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
他已經說了不會喜歡她,再怎麼樣都不會!是她自己笨,她活該!
「對……對。」他根本就不需要覺得愧疚。根本就不需要!
雖然這麼告訴自己,他卻無法否認若是沒有結福,自己很可能早就斃命在那條陰濕的溪溝裡頭。
但是就算她對他有恩,那也不能拿來當作感情的交換。她自己也應該清楚明白的才對。她又那麼醜,容貌是天生的,也做不了改變。
——就算你這麼做,我……也不會喜歡你。
……我知道。
那夜,她這麼回答他了。這表示她明瞭恩與情不能相等。
這根本是沒有回報的,他不會回應她的,她自己明明也知道的不是嗎?那麼為何……她還能為他做到這種地步?
管心佑瞪視著車板,只覺自己未免太過介意她了。她本來是微不足道的啊!
車簾外有人影晃過,他心一跳。
結福掩住嘴,面色潮紅,忍不住咳了咳。她已經咳了好些天了,今兒個特別嚴重,因為飯館還得做生意,看她面色不好,平日需做滿一整天,這回晌午便請她先離開了。
她也知自己這樣會麻煩東家,道歉之後便走出來,沒料卻在對街發現一輛很像師父平常使用的馬車。
「咦……」她疑惑地瞅著。
雖然說馬車都長得大同小異,但會用那種很顯眼、很不同顏色的車篷子,外面還寫著大大的「謝」字,加上馬兒頭頂被剃得剩一撮鬃毛的,應該是只有師父了吧?
她緩緩走近,不過一個街口的距離,竟是覺得腳步拖重如泥,視野也有些模糊搖晃。揉了揉額旁,她站在馬車旁看著,卻沒見謝邑人影。
她的臉色很糟,顯而易見是病了。
車內的管心佑一瞧她靠近,下意識地閃身到大甕後遮掩,屏住氣息。他打從心底不想讓她發現,否則自己該怎麼解釋這樣像是在窺視的情況?
師父人呢?怎麼就把馬車丟在這裡了?結福喃道:
「奇怪……咳咳!」還是快些回去吧,也不曉得師父何時回來,若再待著,她可能連站穩的氣力都沒有了。
慢慢地轉過身,她卻突然感覺頭頂的日陽好刺目,一陣亮圈在她眼前散開,她身子輕輕地擺了擺,隨即氣弱地往後厥倒。
幾乎是一種不自覺的反應。管心佑倏地朝車帷外頭伸出手,就要接住她,卻在碰觸到她的剎那又懊惱地欲收回,這瞬間的遲疑,導致最後他只抓住她的臂膀,僅沒讓昏倒在馬車邊的她撞到頭部,卻眼睜睜地任她跌地。
他半個身體露出馬車外,望著結福緊閉的雙目,他竟是額冒冷汗。
在此當時,謝邑忽然不知從哪裡跳出來大叫:
「哇!你想害死我徒弟啊!」太狠心了!太狠心了啊!〔二師兄來幫我!」他往後一喊。
旁邊的二師兄沒有猶豫地蹲下,打橫抱起結福的身子。「手腳快些!」
謝邑一手一個重達數十斤的大甕,統統丟到外頭去,清空馬車。
「走開點!」他推開管心佑,讓二師兄能夠把結福放躺進去。俐落地跑到前頭坐上駕車的位置,他等二師兄也坐好,才道:「我就知道徒弟病了,叫她休息她又偏不聽,若是咱們沒來一趟,她不就躺在大街上給人家踩了嗎?結果還讓個狠心人薄情寡義地對待,哎呀哎呀,真真氣死我也!先去找大夫!」他喜歡吃的醬菜可以再醃,徒弟的命要緊啊!
一駕繩,馬車飛快地跑起來,留下幾個大甕在原地。
結福倒臥在管心佑膝邊,面頰通紅,呼吸難受,昏迷中抽聲粗喘。
管心佑怔怔地瞪視著她。
他剛剛摸到她的身體……好燙!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07:06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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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病了。」
謝邑張大嘴,看著眼前閒散自若的綠衣少女。
「這……咱們都知曉她病了,重要的是什麼病?又是怎麼病的啊!」他實在難以信任這黃毛丫頭的醫術。
若不是城裡老字號的大夫自己沒顧好自己,風邪病倒,他們一時找不到人,哪會勉強將正在醫館裡幫忙的少女帶回?
又聽那老大夫言談之中甚是尊敬這丫頭,似乎能力凌駕老大夫之上許多,醫館裡的其他人也都崇畏她三分,才請她大駕光臨。不過,他們要聽的,可不是一句不痛不癢的「她病了」啊!
綠衣少女面貌極是甜美俏麗,不可方物。收回把脈的皓腕,她看了謝邑一眼。
「她身子骨本就不佳,太過操勞,前些日子可能還受涼了,該說是累積已久的病累,一古腦兒地發作。」毫不猶豫,鐵口直斷。
「咦?真的嗎?」謝邑瞅著她,又盯著床上的結福,最後轉頭瞄向坐在後面的管心佑。
少女露出迷死人的天真可愛笑容,隨即翻個白眼隱沒。
「橫豎我說了你們也要質疑,那又何必說呢?」哼,瞧不起她嘛。從攜帶木箱裡取出紙筆,她舔了舔筆尖,好整以暇地開始寫起藥方。
「啊?」怎麼好像講話有些刺?謝邑從來就不會察言觀色。
「這位姑娘,不好意思,如有得罪之處,是我師弟失禮了。」一旁的二師兄上前道。見少女脈診架勢熟練,思考藥方下筆毫下遲疑,多少感覺到她下只是在唬唬人而已。
少女眨了眨美麗的雙眸,道:
「好啊,我原諒你們的失禮。」眼角閃過狡猞,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她遞到二師兄跟前,非常純真地說:「不過你要吃一顆裡面的藥丸喔。」
二師兄楞了下。直覺她燦爛的笑容好……好詭異!
「啥?不行不行!」謝邑跳出來慌張捍衛。「咱們又不是跟你很熟,哪能吃些來路不明的東西?你想害我二師兄啊?我不會允許的!」長臂一張,畫出範圍。
難道自己看起來有這麼單純又容易聽從別人嗎?被他擋住視線的二師兄一臉陰鬱,只覺師弟的保護實在很多餘。
「我就知道不行啊……」好想找人來試吃她的新藥喔。少女表情失望地喃念,好好地收起小瓶,但也不是沮喪太久,顯見平時大概經常遭到拒絕。「……啊,對了。」伸手在腰間摸著,拿出個鑲金邊的小巧木盒。
「不行不行!都已經跟你說了咱們不會吃的!」謝邑謹慎地推著二師兄肩膀,兩人後退數步。
「你好煩!」二師兄掙脫他,討厭拉拉扯扯。
「啊!二師兄,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怕你吃壞肚子而已嘛,你不要生怒……」
「走開啦!」
二師兄本來還可以保持面無表情,到街頭謝邑太死纏爛打,師兄弟開始旁若無人地吵鬧起來。
少女望著他們一會兒,隨即轉身將木盒子遞給始終沒有吭過聲的管心佑。
「這是外敷用的藥膏啦,是獨門秘方,很好用的喔,治酸止痛去疲勞,還能消疤,拿來養顏也是可以的,不過用作那種無聊事太浪費了。」多少人想要她都不給咧。「我看這位姑娘雙手上的粗繭破了幾層皮,長了好多傷口,那一定很痛的,你幫她擦擦,只要十天傷口就會完全癒合,一點痕跡都不會有喔。既然他們倆沒閒,那就給你了。」塞到他手裡。
管心佑的目光打一開始就放在昏迷的結福身上,被少女突然抓住腕節,他才如夢初醒的抬起臉。
「哎呀,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我說那個藥膏一定要每天給她擦喔,她的手看起來很痛,也不知道忍耐了多久,你們怎麼沒人關心啊?」咦?話說回來,這些人到底是個什麼關係?
少女疑惑著,噘起濕潤的唇辦,一指支著頰,絕麗的容顏更無形增添嬌俏風情。若將她和文若瓊相比,氣質雖然存在差異,但姿色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別於初見文若瓊的驚艷,管心佑卻是瞪著少女的美顏,緊聲道:
「你說……她——結福的手怎麼了?」
「你果然沒在聽啊。」少女看到謝邑和二師兄吵出房間外頭去了,索性丟棄探討他們之間關係的麻煩事,哼哼兩聲,道:「她的手怎麼了,你自己不會看?」站起身欲離開,赫然發現什麼,她右掌一翻,搭上他的左腿,迅速地摸至腳踝。
管心佑一驚,狼狽閃避她無禮的碰觸。
少女並不介意,僅是半蹲在地打量著他。「原來如此,我一直在想你怎麼老坐著不動,你的腿……」
「不關你的事!」惱羞成怒,他制止她將要出口的話語。
「啊啊?不關我的事?也對啦,像我這樣的黃毛丫頭還是少自不量力。」少女呵呵一笑,背起藥箱。「反正現下我也還有其它事要忙……」她自言自語著,隨即道:「我要帶人照方子去拿藥,你記得幫人家塗藥膏喔!還有啊,我姓上官,上官綠,你千萬要記清楚喔!」
她留下神秘的笑容,走出門外,吆暍外面那兩師兄弟跟著她取藥煎藥,二師兄拿了方箋就走,謝邑只得跟過去。
喧喧擾擾遠離,一室寂靜。
管心佑坐在椅上,只是望著結福躺在床鋪的身影。良久良久,他捏緊手裡木盒,站起來走近她。
睇視她熟睡的容顏,他執起她的手,太過粗糙的觸感刺痛他不曾勞難的柔嫩肌膚,僅停頓一剎,翻過掌心察看。
只見她指間長滿厚繭,舊的繭硬粗,新的繭破皮,摸起來帶有坑疤,幾乎沒有完好之處。整隻手掌有些紅腫,甚至連紋路也被磨掉了。
她的手,無言地闡明她默默付出的辛苦。
從來,他就下曾好好地看過她。
他憶起她冬日總在早晨包著布條端熱水給他,現在想來,應該是長繭破皮了,她忍住痛服侍他吧?
管心佑渾身一顫,卻沒有放開她的手。
「你知曉她為什麼要學武嗎?」二師兄突地出現在門口發聲,手中拿著油紙包的藥材,身旁卻不見謝邑人影,大概是半途甩脫掉他。
管心佑沒有回答,甚至沒有朝他看上一眼。
「雖然我師弟話很多,聲音很大,看起來瘋瘋癲癲,但也不是會隨便撿收徒弟的人。我師弟也明白地告訴過她,但她卻連續三夜捧著銀子跪在武館門口不起,因為這份誠意,感動了我師弟,所以才收她入門。」二師兄也是後來才得知的。「她只有在深夜才能出現在武館,而且她身骨下佳,根本一點都不適合練武,所以比尋常人得更花心力還不一定有所成果,有時甚至一整夜沒得休息。不過就算如此,她做任何事都是非常專心認真,絕對不會敷衍於咱們。」
所以連他也完全地接納她為自己人。
「她說她學武的原因是為了想保護重要的人不受傷害,我衷心希望那個人不會是你。因為那實在一點價值也沒有!」
不再留駐,二師兄往廚房的方向而去。
管心佑動也不動,垂首不語。
腦中想到的,是他曾經因為其他人的傳言而指責結福夜晚出府,做著見不得光的苟且之事。
她總是半低著臉,不論他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都表現的溫婉又順從,毫不辯解或反抗。
然後,他只是接受著她給予的一切,並且得意洋洋地嘲笑她。
他對她無意,並不是他的錯。
對,他根本沒錯。他真的是這樣想,到現在仍是……可是,為什麼他會覺得胸口悶得無法呼吸?
握著她的手,他緊緊瞅住她高熱潮紅的面頰。
有生以來第一次,管心佑感覺到內疚。
* *
她站在很高的樓閣上。
木欄邊有小鳥兒停住啄翅,風一吹,她的髮絲跟羽翼同樣飛起。踮起腳尖,她遙望著園中的某個人影。
還是望不清他的長相啊,他究竟是何模樣呢?
每當晌午過後,他總喜歡到梅園走一趟。聽巧兒姐說,他訂親的未婚妻子猶如白梅般清麗動人,所以……他真的是很喜歡梅花吧?
一次也好,她想聽聽他說話的聲音,想見見他的樣子,想讓他留在自己的腦海裡,只要靠近一點也好。
一點點就好了……
輕輕地喘一口氣,結福迷濛地從夢境裡張開眼。
燭火在暗夜搖晃,拖曳著黑影照射到床頂,她緩慢地轉過頭,看見管心佑坐在桌旁,直直地注視著她。
有那麼一時以為自己尚在夢到少爺的虛幻裡沒有清醒,等她確定這的確是現實,忙撐臂就要坐起。
「你躺好不要動!」管心佑怒斥她魯莽的動作。
她被這突喊一嚇,當真乖乖地橫平。「少……少爺?」喉間疼痛難耐,她清柔的語音摻雜沙啞。
望著她唯命是從的順受,他就是無法擁有好口氣。「你病了為什麼不說?是要讓你師父以為我虐待你嗎?」
「……結福沒有。」她氣息孱弱地道,剛才的動作令她頭昏。
「除了沒有以外,你還會說什麼?」他等了一整夜,並不是想用這種態度,但他就是克制不了惱意。「你什麼都要隱瞞我,根本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裡!府裡的事情、腿傷的事情、文姑娘的事情……誰讓你自作聰明了?如果我什麼都沒聽說,你難道想瞞我一輩子?」
「咦……」少爺終究還是知道了啊……結福不安地雙手交握,意外察覺自己掌心裡似乎有著濕黏的膏狀物。仔細一聞,還帶點芳香,她狐疑地抬起手瞅著:「這個是……」啊,她的傷口涼涼的好舒服……只是這個份量好像……太多了?
結成塊狀的青綠色藥膏,不均勻地分散在手掌上。
「那是大夫……大夫幫你抹的膏藥!」管心佑一剎那有些窘迫,不過又立刻掌握到她的注意。「這些事情我總有一天要知道,還是說你覺得我是廢人不良於行,外界風雨一無所知是必然的?」他極是憤慨地指責。
「少爺……別這麼說自個兒,您可以走路的。」她輕聲細語道:「或許是跛了一些,但以後您一定可以走得很好的。」
管心佑一怔,根本不是要她的鼓勵。
「那府裡頭的事呢?既然已經弄得如此不堪局面,你不早些告訴我,還讓我在謝邑二人面前大言不慚?」
「……那些或許只是傳聞,沒有確定之前,結福不想少爺操心。」她輕輕地咳了咳。「沒事的。結福相信不會有事的。」
她低低柔柔的語調安慰著,他心頭猛然一抽,想起自己昏迷那段時日。她也是這樣不停地安撫他……
「那……文姑娘的事呢?」帶有反抗地撇開臉,不覺提高語調脫口道:「你應該是很想盡早讓我得知才對,只要我對她死了心,你不就剛好可以趁虛而入?」
「啊……」她盯著床柱,飄匆地一笑。「或許是結福……不夠敏銳吧。」
管心佑瞪著地面,其實才說完就後悔,但生性驕傲的他卻不肯低頭。
沉默在兩人間拉扯來回,似是過了一生那麼久,他才又開口:
「你為什麼……喜歡我?」逼緊喉嚨般的問道。
若是以前,他根本不會有這等愚蠢疑問。身家、權勢,隨便都猜想得出來,而如今,如謝邑所言,他瘸腿、沒錢,更潦倒,如果要找好看的男人,這世上也絕不會只有他一個。
那麼,她是為了什麼堅持待在他身邊?
她很安靜,安靜得讓他以為她可能不會回答。可是他又馬上回想起,結福從未草率搪塞,或者馬虎他的問話。
輕輕地,她的聲音如棉絮飄來:
「……因為……結福一直在看著您吧。」
看他?管心佑一愣。
「只是想著拉近一些距離也好……那種彷彿作夢的願望,一絲一絲的累積著,沒想到居然可以成真……在聽到能夠伺候您的時候,真的很高興呢……」她幽幽地說著,面帶微笑。
她已經記得少爺愛吃的東西,少爺喜歡穿的顏色,少爺的聲音,少爺的長相,少爺的笑和怒……她全部都深刻在心裡,變成無價的寶物。
她得到很多了。夠了。
管心佑不解。但見她側過臉,凝望住他。
「少爺,結福會一直陪著您,直到您能像之前那般抬頭挺胸……直到您不再需要結福為止。」她極柔聲道。
那是什麼意思?他才到口的疑惑又吞進。
在聽見她這麼說以後,他自私地想著:總是還有結福無悔無怨地照顧他,因為他實在沒辦法獨自辛勞生活。
他已經一無所有,只有結福願意留在他身邊,這樣不是很好?很方便嗎?
至少他不用愁吃穿,也不必出外作工給人使喚,因為一切都有結福。
在這個時候,他真的認為自己或許可以和結福過一輩子。不是夫與妻那般相處,而是尊貴少爺與忠心耿耿的丫鬟。
倘若有朝一日她對他要求承諾,他可能也會給。
就算他不愛她。
只要別讓他像個辛苦百姓成日煩惱柴米油鹽,能夠讓他還過得像個少爺,那麼和她這樣過一生又有何不可?
就這樣,只聽到結福說會陪伴他,而話裡內含的重要深意,卻被他拋到腦後。他從未深切體會到後悔,僅是因為認定自己已經失去所有,所以這般卑劣的想法就彷彿毒液,不自覺在腦中蔓延。
卻不料,一夕之間竟有了劇烈改變。
* *
一大清早,向來寧靜的門外鼎沸不絕。
管心佑被吵起,才披上外袍,房門就給推開。
一名穿著高貴的美婦揚著笑,丹鳳眸淡掃,抱胸睇視大吃一驚的他。
「好久不見哪。大少爺。」這般挑釁的問候,來者正是管令荑。
外頭幾名家僕護衛排開,還有管事在和武館裡的武師詳加解釋是什麼情況。
「你——」管心佑瞠著雙目,乍見她的出現,竟是震驚得說不出一句話。
「我什麼?」管令荑挑眉,一身雍容華貴打扮,顯得春風滿面,稍微環顧週遭,她道:「唷,你的日子倒過得比我想像中的好啊,我還以為你說不定會拿著碗在街邊討乞呢!」
管心佑緊緊握拳,睇見她那忻忻得意的表情,心裡壓根兒沒想到什麼血緣關係,只當她是謀奪基業又可能想要除掉他的天殺仇人,恨得咬牙切齒。
「你若是來看我窮困潦倒的模樣,那麼可以請回了!」他是死也不願讓仇敵得知自己的窘態。
管令荑嘖嘖兩聲,隨即美眸如尖針盯住他。
「……我還以為你出來見過世面之後,會收斂一些。」
「我如何關你什麼事?!你給我滾!」他大聲咆哮,眼裡佈滿可怕血絲。
「……你這傢伙,從小到大都這麼不惹人愛,就只會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管令荑微微瞇眼,抬高下巴。她擁有和他相同的美貌,亦存在相似的高傲。「叫我滾是不?沒良心的臭小子,枉費我替你擺平所有麻煩,還親自來接你回去。不過看在你的歡迎很有勇氣的份上,我就准你叫我一聲『好姑姑』,然後大人大量原諒你了。」她擺出紆尊降貴的姿態,如同施捨般的說道。
管心佑聞言,猛地抬臉,極是錯愕的瞪住她。
「讓你這傲慢的臭小子露出此等表情,也算是種收穫。」拐得你臭小子張口結舌,放不出屁了吧,哼哈哈哈!
管令荑勾唇,笑得好生詭異,加重語氣重複道:
「你可別發楞啊。我說啊,我可是特地來接你回去的。大、少、爺。」
* *
「你臭小子得罪的人實在太多,想知道誰要你的命,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猜到,為了先保住你,我得放出假消息混淆對方,讓他們以為你真的已經死了……說我侵佔家產也是取信於他們其中一個重要的信息。」還有順便惡整你這個不認姑姑的狠心侄子。管令荑省略唯一的私人理由,挑眉從容地在舒適的馬車當中,雙手交臥安坐。
「……那麼究竟是誰想殺我?」管心佑位在她對面,從沒想過自己能有乎心靜氣和她交談的一天。
「是收受賄賂的官府……和徐達。」她半拾眸,見識他的反應。
「徐達?!」管心佑果然訝異地反問,非常意料之外。
他所認識的名門公子,徐達和他交情最久,也從不曾表現出對自己的反感,如今怎麼……
她察覺他的沉默,揚眉笑出聲來。
「徐達他爹也是當官的,雖然只是小小的九品典儀,但人總是喜歡往高處爬,地方官他們家也認識不少了,所以當那群貪官想要教訓你的時候,你那酒肉朋友就很不客氣地把你出賣了。」不然官府怎會知曉臭小子那日談生意會經過那裡?「我說你這臭小子做人可真失敗,這麼容易便被人背棄當樓梯踩了去,不過也罷,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那種稱不上朋友的東西早看清早好,你也算是學個教訓。」像個先生般對學子指點著。
管心佑真是很厭惡她說話老夾槍帶棍,字句都在敦誨他。但他此時卻難得隱忍,因為他如果表現不滿,這女人一定更惡劣,她會愈說愈故意。不曉得為什麼,雖然他們一點也不親,但他就是清楚地擁有這種感覺。
再者,他也還有許多問題,不宜現在動怒。
「你為何如此幫我?」他直視著她,也許是第一次,但毫不迴避。
管令荑望著他。她在他六、七歲之時就嫁出門了,沒想到不過一轉眼,那毛頭小子竟長得那麼大,而且那雙漂亮到有些討厭的眼睛還有點像她……她臉拉長,不覺得哪裡高興。
「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啊?無情無義沒血沒淚,把親人當成敵人看待。」就當是環境使然,他也太過火了,根本是大少爺養成的個性扭曲。「你知不知道娘疼你和疼你爹疼到骨血裡頭去,而我和姊姊們從來不曾感覺過娘親的愛。不過就算是那樣,畢竟我曾經姓管,而你,是我弟弟的兒子,想改都改不了。」
管心佑無語,因為他是受寵的那個,所以不懂她的心情。
她續道:
「本來嘛,我想娘過世府裡一定亂成一團,便想來看看有什麼能盡力的地方,沒料你臭小子又給我擺臉色……你可別瞧不起我,我的丈夫待我很好,我還有兩個可愛的孩子,或許生活沒有你這麼富裕,但銀子也夠多了,天天都很幸福。」所以她這次前來攪到渾水真是沒事找事。她睜大美眸特別強調自己的美滿,意圖讓他羨慕,並且要對她的此番辛苦懷著無上感謝。「你的那什麼財產,根本不需要。就留給你臭小子錦衣絨褲,抱著進棺材最好。快點叫我聲姑姑來聽聽,尊敬長輩一點!」
管心佑終於忍不住冷哼,駁斥道:
「你辦事不捎個消息,讓我在揚州吃苦那麼久,有什麼臉要我尊敬。」
她一點都不臉紅地道:
「要你臭小子吃苦是訓練你!讓你嘗嘗世間冷暖!你要心存感恩才對。」說得十分慷慨,掩飾她就是要整治他的目的,這趟回來只讓他摔斷腿實在太過便宜。
「感恩?你?」他死都不願意。
「你什麼你啊?沒禮貌的臭小於!要吵就來啊!」橫眉豎眼的。
……他們兩個這一生都不會合得來。
管心佑告訴自己別跟個婦人一般計較,暗暗吸口氣,他匆想到個不對勁的地方。
「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活著?」
「那又如何?」她口氣不佳地反問。
「為什麼?你怎麼知道的?」他質問著,開始懷疑她的說詞。
管令荑卻沒有很生怒,宛如早就預料。抱胸道:
「你不信任我就算了,但好歹也該相信你身邊的那個丫鬟啊。」她玉手指指後頭跟著的另外一輛馬車。
他望過去。「……結福?」
「她在找到你的當天,就立刻寫信給我,說你平安,其餘大概是為了保你安全,什麼也沒提。」不過,憑著管府的錢力和能力……再加上她這方的助力,想找出他的藏匿之處,也不是那麼困難。反正是只要人還活著,就一定有線索可以抽絲剝繭。「比起你來,她可說是相當相信我了,奪取基業的事情不算,她捎信給我,就表示她認為我並非加害於你的人。」那個丫頭,只是體貼地想讓她得知自己的親人安然無恙吧。
管心佑睇著飛揚的沙塵,突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前日,他還在想著自己或許要跟她過一輩子,雖然是屈就,雖然並非最甘心的選擇,但對他來說卻最方便。
而現在,他卻在回京的途中,脫離那偏僻簡陋的房間。
把她帶回去是義務,可是之後呢?她若挾恩要他給予什麼報償那又該如何?
……或許他可以答應娶她為妾。只是妾。
她成為夫人,不必再成日忙碌工作,只需懂得享受,這是何等有幸。
不過,也就這麼多了。
「你能安然坐在這兒,也要謝謝人家。」管令荑已經探聽大致的來龍去脈。「我真是喜歡這丫頭啊……如果可以跟著我該有多好?」怎麼這種好事會被臭小子佔去,實在老天瞎眼,太不公平。
馬車窗外的景物往後飛逝著,管心佑並沒有仔細地聽聞管令荑的說話,僅是在心裡任意安好結福可以得到的位置。
卻沒發覺自己這樣的決定,竟是隱含著把她留在身邊的念頭和打算。
他就是這般自以為是,任性自私。
只是認定結福非他不可,卻遺忘自己做過太多傷害對方的事實。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07:32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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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管令荑之前一段時日的調停及斡旋,加之官府所要求的金錢彌補,管心佑平平安安地得以進入京城大門,順利回到管府。
管心佑原本還對管令荑存疑,不過到此地步,總算是確定她站在自己這邊。
就算大夥兒耳聞他喪命的消息,但已事隔三個月餘平靜日子,當時也並沒有尋獲屍體,他歷劫歸來,府裡人驚訝歸驚訝,多當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至於府外的閒雜人等,在城裡流竄的消息本也就是真真假假,過了新鮮,頂多也只是被認為打破傳訛的三不奇事:再有耳語,不過隨著時間的長短而消逝。
另一方面,管心佑重新主掌管府事業,或許是吃過了苦,或許是意外的遭遇磨練,他的做法有著細微的轉換:原本他就極有做生意的腦袋,否則也不會引得各商行焦急圍剿,只是他的態度太過強硬傲慢,不僅手段得罪,還讓人深切反感。
同樣一件事,管令荑就有手腕多了。雖說他們姑侄倆不和,但在做生意這方面,管心佑的確見識到管令荑皮笑肉不笑的奸商技巧。
他很快地學以致用,並且青出於藍更勝藍。以各種利己本事招攬管府商行生意,蓬勃發展,不忘稍微給點甜頭讓同業共襄盛舉,讓他們吃了悶虧也吭不出聲。
像是管府最新取得的「鹽引」,亦即鹽的專賣權。只要商人願意資助屯田,開墾荒地,朝廷便會用鹽引作為交換或鼓勵,拿著此文件,便可到產鹽地購買一定數量的鹽,至全國進行販賣。
管府買下大批屯田開墾,管心佑手握鹽引,擁有大批鹽量,更歡迎同行來管府批鹽,賣價絕對不會比其它地方昂貴,但賣出後管府則要抽成。
沒有依靠的鹽行會想要靠攏,一來鹽量穩定,二來也不會遭受官府為難,但就是有種隸屬管府,為他們工作的暗虧,不過只要能溫飽乎穩過日,誰又在乎那麼多。
於是乎,在管心佑的掌握下,管府基業蒸蒸日上。
而當初想取他性命的官員和徐達,則在他以利誘和更高層的官吏建立良好關係後,自食惡果。
還有,關於他的瘸腿,則是回京師後就立刻找名大夫診察,不是沒得救,只是能救得好的人很少。後來他才從大夫口中得知,在揚州遇見的那位少女上官綠,其實就是少數能讓他完全恢復的名醫之一。
而說來也巧,就在數日後,管府接到一封屬名上官綠的信件,說是她很快就會回京,如果管心佑沒有忘記她的名字,屆時她將會親自造訪。
現在的他,在事業上意氣風發,轉移了他對左腿的在意,跛行的樣子雖然難看,但礙於他財大權大,誰也不敢無禮直視,更何況他已得知能夠治好,比起剛發現自己瘸腿時那種徬徨、激怒,他只需挺直腰桿,自然能夠昂首闊步。
只消再一陣子,就能夠走得像個尋常人,一時半刻的忍耐,他在遇難時就曾經體悟。
管心佑感覺一切都快速在轉變恢復當中,不管是什麼,他都握得牢,抓得緊,依舊是個受到上天眷顧的天之驕子。
這日,文若瓊上門,說是來關懷,但想必是因為退婚的事情來做解釋。畢竟,現在的他重新站上高處,誰不想要個好歸屬?
帶著稱心的笑,他撐著手杖,經梅園正要與之會面,不意卻瞧見結福。
自從回京後,他已經有四個月沒見過她了。
太多的事情忙碌,他幾乎沒空閒記起她,偶爾深夜,他會想到她的病體是否已經痊癒,不過隨即認為有事她會來找他,他們之間的恩情牽扯,她總有天會來算清,因此就沒多加細思。
暌違數月,再次望見她,他竟是有種異常懷念的情緒。
她穿著一身布衣,氣色平常,想來早已康復。那麼……她怎麼沒來見他呢?
衝動地就要往她那邊走去,忽有一長工打扮的年輕男人接近她,令管心佑不自覺地停住腳步。
男人不好意思地說了幾句話,點頭哈腰的;結福露出和善的微笑,將手裡的布包遞給對方。男人接下,紅著臉,又頻頻鞠躬,結福指著布包提醒,他才從裡頭抽出一件外衣觀看。
衣服不新,為奴僕穿用,看來那男人應該是把衫子給結福縫補。
面貌平凡至極的男人像是道著謝,紅耳赤顏;結福客氣又有耐心地回應他,始終保持淺淡的笑意。
讓管心佑不可置信的,就是她的笑。
她在他身邊這麼久,朝夕相處,但曾經有過的笑容,卻是屈指可數。而在和那長工對話的短短時間,她卻溫柔又友善地那般笑著。
她喜歡的人不是他嗎?可為什麼她的笑容卻是對著別人?
難道只有他未曾見過她這麼笑的樣子?
沒來由地一股怒火,熊熊地熾燒著眼前情景,他正欲靠近他們,掌事大娘卻忽然出現擋路。
「少爺!」大娘叫住他。
「什麼事?」管心佑側過臉,表情是氣惱而嚴厲的。
雖然主子遇劫回來,更振作管府,發揚基業,但他對於下人的態度,還是和以前一般的糟糕。大娘以為自己冒犯到他什麼,不敢拖拉,忙道:
「主子,大娘想請問,若是有人能為府中奴才贖身,那麼是否還要強留?」
管心佑側目,發現結福已經不在原處,一急,應道:
「奴才再買就有了,要定讓他走,不缺那一兩個。」說完就要離開。
「是……」大娘看著他走的方向,一楞,道:「主子,文姑娘不是在那裡啊。〕
管心佑心裡暗咒,險些忘了文若瓊。
「等會兒我就過去!」丟下話,他橫過梅園,尋找結福。
沒見她的人,他不禁皺眉,忽而想到什麼,他抬頭望著逸安院那座高聳的祠堂樓閣。沒有多加猶豫,手杖撐地,快步走了過去。
一上樓,他首先望見銅盆和巾布放在地上,隨意環視,在另外一邊的木欄旁看到結福的身影。
她背對著他,雙手握著木頭欄杆,遠望某個定點。粗布衣裙隨著清風揚起,整個人有種就要飛離的錯覺。
他察覺她踮起腳尖,好似真的要飄揚。不禁開口喚道:
「結福!」一個跨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太過用力扯入懷中,胸口感覺到她的溫熱,才確定她真正存在於此。
「咦?」被突然扯過身,結福像是被嚇著了,抵著來人的胸膛,見是管心佑,她垂臉問候:「少爺。」靠得太近,她有些不安地想掙脫。
察覺自己的失態,管心佑立刻放開手,退離幾步,然後說話掩飾:
「你在這裡做什麼?」差點咬掉自己舌頭,她來這裡當然是打掃,門口不是放著盆水嗎?「……這樓很高,你一失神可能就會掉下去。」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卻無意中透露出關心。
「啊……」結福沒有發現他細微的慌張,只是轉眸睇著樓外:「少爺,結福以前天天都倚著欄杆向外頭看,沒有危險過呢。」
〔這兒有什麼好看?」他不是很在意地掃視。
她微微一笑,隨即別過臉,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
「……少爺,您瞧。」她舉臂手指,柔聲道:「那裡是梅園,再過去是您住的穎明園……您總愛在花開之時遊覽其中,當花落時節,您就折枝回房。」
管心佑凝睇她,目不轉睛。她說的這些,是他少年時期,因師傅教學煩悶而出來透氣時所做的事情。
他想起她說過喜歡他的原因。是因為她一直在看著自己。
「少爺,結福十二歲入府,因為當時年歲小,派些雜活訓練,一直都只認識老夫人、巧兒姐,春桃姐和夏菊姐。」年幼的她,怕又被人賣到可怕的地方,不敢做錯一件事,每日一起來,就是忙著把活兒做完,真要說起來,她的生活圈子是非常小的。「結福第一次在這樓上看到您的時候,覺得好稀奇,是逸安院之外的人呢,雖然看不清楚長相,但我想,總有一天會擦身的吧?所以,只要您出現,我就牢記您的動作、身形、衣著,因為我怕我會認不出您。」
他瞅著她出神的半側面,看不到她全部的表情。
「後來,知道您的身份之後,結福又想,自己是沒福份認識少爺的。」她的語調很淡,淡到幾乎乘風消散。「隔著兩座院落……總是這麼遠的距離,總是我看著您,而您看不到我……結福只希望能縮短一些,接近一些……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你……」柔緩的語調讓他不覺動容。剛才那長工和她談笑的景象唐突地復現,一衝動,他脫口道:「結福,我可以答應娶你為妾。」說出來之後,他覺得原來這件事是這麼容易,心忖她絕對會歡喜應允,不免又擺出高姿態。
結福垂首,纖細的頸子半露,讓他突兀地有些心跳。她似是在望著地面,片刻,稍稍地抬起睫。
「少爺……結福是個不懂事的奴才,自小沒念過書,識字有限,連寫信也要師父和藺大哥幫忙……」她小小地呼吸了一下。「但是,我分得清楚恩和情的差別,我也明白,兩者不能相等。」
她棉軟的口音彷彿迎頭棒暍,讓他當場震愕!
恩和情不能相等,這是他享受著她的付出,而一再告訴自己的事情!而今,他卻自己開口對她承諾——是怎麼了?
他才應該是那個最明瞭恩情不能作為交換的人啊!
既然如此,他為何會想娶她為妾?就算只是妾,他還是從一開始就錯了啊!
是為什麼?
對於自己無法解釋的言行有些氣忿,他遷怒道:「你可別拿喬,這大好機會,你會捨得放手?」
淺淡的笑意浮現在丑顏上,她細聲說著:
「……少爺,能夠像這樣和您說話,對結福而言,就好像……是作了美夢,完成心願。」緩慢地抬起眼,雙目平視地望住他。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少爺,您什麼也不需要給我,這樣就夠了,我已滿足。」
雖然沒有明講,但她的的確確是拒絕他了。他只覺得自己好像在唱獨腳戲,被她耍了一記。冷聲道:
「結福,你真的喜歡我嗎?」不可能的,她怎麼會拒絕他呢?
她笑了。如他希望地那樣對著他露出真切笑容,小小的雙目因而瞇了起來。
「少爺……您或許不記得那盤桂花餅了,但,那是我有生以來吃過最好吃的東西……可能是因為從您手中接下,才更美味的吧……結福以為,喜歡一個人,就要包容他的全部,不管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也不曉得自己喜歡您哪裡,也許……就是全部吧。」
管心佑內心震撼不已。
相較於結福對他細長堅定的溫柔感情,他對文若瓊的美麗一見傾心,簡直粗糙又拙劣!
他翻尋著關於桂花餅的記憶,卻什麼也想不起來,那不過是他棄之如敝屣的片段,她卻當成如此美好的回憶……他緊緊握著手杖,修長的指骨泛白。
結福凝睇著那支手杖,雖然不是她在揚州給他的那一支,但她還是欣慰驕傲的他總算是願意這般走路了。
「少爺,結福聽四姑奶奶說,您的腿可以治好的。恭喜您。」
他不發一語,或許是沒有什麼好講的了。
「少爺……您很快就可以抬頭挺胸了,也……不再需要結福了。」她小聲地道:「您永遠都會是我的少爺,結福感念您長久以來的照顧。」深深地一鞠躬。
什麼?管心佑隱隱感覺不對勁,一楞回神,就見她飄然越過自己即將離去。
「你——」
「少爺!」巧兒在祠堂門旁出現,對著管心佑道:「少爺,文小姐已經等您很久了。」
結福正巧和巧兒擦身。管心佑見狀,故意道:
「是嗎?我立刻就去。」他看到結福沒有停留,對著巧兒點首致意後,便拿著東西離去。
他不禁更怒。難道她都不會嫉妒的嗎?!
這個念頭冒出的同時,他幾乎嚇壞自己。他要結幅的嫉護何用?她的嫉妒又值多少份量?
為何他要這般費心思考她的事?
他憤而甩袖離開,巧兒見他面色鐵青,趕緊讓過。
而結福在走出逸安院後,管令荑在長廊盡頭等著她。
「你和臭小子說了嗎?」她環胸問道。
結福淺淺一笑。「我……已經和少爺告別過了。」
「是嗎?」管令荑凝視著她半晌,才道:「你不會難過嗎?雖然我很高興,但你對他——」
「四姑奶奶,我已經沒有再留下來的理由了……以後要麻煩您了。」她只是柔順地道。
管令荑到口的話又吞了回去。只能道:
「你真是個傻丫頭。」
結福沒有出聲,回首望著那座樓閣,她將之深深刻印在腦海當中。
* *
和文若瓊的見面,並沒有管心佑想像中的愉悅。
因為他的思緒裡填滿了關於結福的事情。
「管大哥,得知你平安歸來,若瓊真是奸歡喜。你失蹤的這段時日,若瓊日夜擔憂,怕你有什麼萬一,那我……我……」水袖遮面,她嚶嚶低泣起來。
管心佑一臉怒意,結福的下識相打壞了他所有的好心情!
原本他該對文若瓊憐香惜玉地呵護,但現在他卻只覺得她的哭聲讓人心煩意亂!坐在小亭裡,他垂眼勻息,企圖表現出疼愛,結果所能做的也只是忍住別當場發作脾氣。
文若瓊啜泣半晌,察覺他什麼反應也沒有,又稍微拭淚,他依舊不動如山,場面不小心沉默起來。她美眸盈盈,楚楚可憐,輕道:
「管大哥,你……你是在生若瓊的氣嗎?一定是吧?都是我爹……擅自地否認你我婚約……當時我是反對的,只是、只是爹卻仍不顧我的意願,像今兒能來見你,也是瞞著他的……若瓊沒有和管大哥患難相恤,是若瓊的不對……」說著說著,她又掉下淚來。
管心佑忽然定定地望住她。
他很仔細地看著她梨花帶雨的美麗臉容。
然後想起,結福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面哭過。
不管他多冷酷、多惡劣,他說了什麼過份的話,或是令她遭受了什麼樣的難堪或委屈,她都從來沒有在他眼前表現傷心。
她,只會默默承受所有,始終毫無怨尤。
說不出原因的,他擱在桌面的手,握緊成拳。
「管、管大哥?」文若瓊被他盯視地極不自在,柔喚著。
「……若瓊,」他總算開口,聲音是沙啞而低沉的。「你鍾情我哪裡?」
「咦?」沒料他竟會如此露骨地詢問,她霎時羞紅了面頰。「這……」她看中的,是他的家世富有,面容俊美,青年才俊,加上尚無妻室,這些就很夠了啊。
「如果我是個身無分文又瘸腿的男人,你還會鍾情於我嗎?」
「呃?可是……」文若瓊慌忙看了一眼他的左腿。是可以治好的不是嗎?她已經清楚打聽過了呀。
「你能夠出去拋頭露面,攢錢照顧我,或者扶我去茅房,幫我清理夜壺嗎?」
「夜……夜……壺?」一向待她溫文體貼的他竟會說出如此粗俗用語,文若瓊簡直呆住。
他的神色閃過一絲荒謬,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其它。
「你做不到。」他肯定斷言。
因為,他對文若瓊的感情,相同於文若瓊對他的。
他直到現在才察覺,他也不能為文若瓊做到那樣的地步……像是結福那樣的地步。那麼,這樣的情感,是真?是假?還是一時半刻的錯覺?
他傾醉於文若瓊的貌美,一旦她年華老去,不復以往,那麼他還會愛她嗎?一定是不會的吧!因為他根本就是只中意她的臉容而已啊。
就如同他下落不明俊,她也立刻撇清關係的道理相同。他和文若瓊之間的感情,其實就是這麼可笑和不值一哂。
她的麗顏在他眼眸和心底模糊起來,就算是現在這般看著她,他也記不起當時初見那種情動的感覺。
「管大哥,我——」
「文姑娘,不論毀婚這件事是否出自於你或者你爹的意願,我不會去追究,那也已經都無所謂了。」他平心靜氣地說道。
她帶點歡欣和希望。「那麼,管大哥的意思是……」
「我要再考慮。」他穩聲道,毫無顧及她姑娘家薄薄的面子。「我承認我被你的美貌迷惑,也許一開始我們會很恩愛,當你的年輕和美麗褪去後,我卻不會再疼惜你。」就像……他的祖母一般。
在祖父過世之前,她孤獨且寂寞;在祖父過世之後,她也無法解脫。
「你可能會覺得我在找藉口,但是,其實我對你的感情並不夠真實,不要嫁我對你才是好事。』他自私地這樣說著,和她成親的意願已經不再深刻。
他是冠冕堂皇,或者猛然醒悟,那都不是最重要。他請人送走哭得極是不堪的文若瓊,雖然就在眼前失去,竟是毫無所覺,如果割捨掉的是他的肉,或許還會更疼痛。
他匆地想到結福那張醜面。很有衝動地想要見她,但下過早晨才和她說話,現在特地去找她,是不是太在乎了?
莫名地又高傲起來,心想過些天或許換她自己出現……她的拒絕只是欲就還推,很快又會後悔……
他硬是忍住,告訴自己別去理會。
翌日,管心佑在書房處理商行事務,管令荑門也沒敲就闖進來。
「你的禮教實在不夠好。」他對於她不叩門知會的行舉相當不滿。
「對你臭小子需要什麼禮教?」她都沒要他磕頭奉茶喊姑姑了。不想廢話,她道:「我是要回去了,所以來道別。」其實早該定了,怎麼說她也待了大半年了,真怕她那個丈夫會殺來要人。
「不送。」他一揮手,簡潔俐落。
對於她的心結和態度,還是一時無法改善,有所回應已經是最大的進步。
「你送了我才覺得天要塌了。希望跟你臭小子的孽緣到此為止。」她冷哼兩聲,腳步一旋當真要走,微瞇眼,她又回過身補充道:「對了,畢竟是從你這兒帶走的人,我想還是要說一聲。我已經幫結福贖身,她以後就是我的人,跟著我一同回去了。」瀟灑地搖搖手,雲淡風輕。
管心佑卻甚是錯愕地抬趄臉,不禁大聲道:
「你說什麼?!」
「什麼我說什麼?結福當初進這兒賣身是五十兩,我已經付給帳房兩百兩,從此以後她要喊我主子啦。」她算得很清楚,還給利息耶。
「誰准你帶走她的?!」他憤怒地丟開帳本,滿心焦躁衝向她。
要比凶誰不會啊?管令荑插腰,嗤道:
「怎麼?反正你當她可有可無啊,奴才缺一兩個又沒什麼大不了,你不是一直都這樣說的嗎!」
「你不可以帶走她!我不准!」他激動得就要箝住她的肩,卻不知怎地被她躲過。「她是我的人!」霍地咆哮出來,他心底卻對自己如此劇烈的反應驚異不已!
「可別動手動腳的。」管令荑呵呵一笑,隨即挑眉道:「誰是你的人?你這臭小子就是這麼傲慢,表現出一副厭煩人家的模樣,現在又這麼大聲嚷嚷的想嚇誰?我要把結福帶走,可能呢,幫她許一樁好姻緣,才不繼續在這裡受你欺負。」最好做她兒子的媳婦兒。呵呵。
幫她許一樁好姻緣?
管心佑猶如被兜頭澆水,全身硬直冰冷。想到她會對著某個男人溫婉微笑,想到她稚嫩的聲音會喚著某個男人的名,想到她會依偎在某個男人的懷裡,想到她從此以後不再只為他,而會屬於除了他以外的某個男人——
他狂怒得幾乎不能克制!
「我不准——」
〔主子,門外有名姓上官的姑娘求見。」寶香進來通報,正好給管令荑遁逃的機會。
不過趁隙一閃身,她就不見人影。
「管令荑!」他正要追過去。
寶香卻忙道:「主子,那位姓上官的姑娘說她時間不多,就要起程去貴州安南,若是您不能快些去大廳,或許就沒有下次了。」
管心佑身子一僵。
「——可惡!」他恨恨地往大廳方向走去,本來已經走得不錯的跛腿因為過於焦急而蹣跚起來。
——少爺,拿支手杖給您可好?這樣您也方便走路……試著起來走一走,多練習走一些,也許看起來就不會那麼跛了。
——少爺……別這麼說自個兒,以後您一定可以走得很好的。
結福不曾嫌棄過他的瘸腳。就算那時大夫說無法治癒,她也是一次都沒有嫌棄過,只是從旁溫柔地鼓勵他。
——少爺,您醒了就好。空腹許久,一定不好受,先吃些東西吧,好不好?這粥沒有府裡廚子煮的好,材料也很平常……但是,希望您可以忍耐將就點。
在揚州,他已經算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廢人,她明明知曉,卻依舊無悔服侍。
……因為……結福一直在看著您吧……您總愛在花開之時遊覽其中,當花落時節,您就折枝回房……隔著兩座院落……總是這麼遠的距離,總是我看著您,而您看不到我……
管心佑終於停下急促的腳步,瞠目狠狠瞪著地面。
——只是想著拉近一些也好……那種彷彿作夢的願望,一絲一絲的累積著,沒想到居然可以成真……在聽到能夠伺候您的時候,真的很高興呢……少爺,能夠像這樣和您說話,對結福而言,就好像……是作了美夢,完成心願。
簡直渾帳!什麼完成心願?作了美夢?他給她的,自始至終都只有輕蔑和難堪不是嗎?!
——少爺,結福會一直陪著您,直到您能像之前那般抬頭挺胸……直到您不再需要結福為止。
他的額間冒出豆大的汗珠,直直滴落在黑緞鞋旁,暈開深色的痕跡。
一聲聲柔軟的「少爺」在耳邊不斷盤旋,他大如擂鼓的心跳就要撞破胸腔,彷彿被硬生生地刨挖出臟器,他劇痛地閉緊雙眼,幾乎無法呼息。
——您永遠都會是我的少爺,結福感念您長久以來的照顧。
忽然,他想起她曾說過的小雀兒。
他一直都認定她沒有他不行,而如今,他卻感覺自己才是被拋棄的那一方。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12:44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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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後——
一名穿著樸素的女子,在大宅門邊佇立。
她的眼兒小、鼻翼寬、嘴唇稍厚,雙耳有如招風,面頰分佈著小小的麻子,並沒有特別吸引人之處,也不是一個太好看的姑娘。
她垂手靜待,似在等候著什麼。
遠遠地,一頂紅軟轎姍姍出現,女子望見,露出淺淡的笑容,迎上前去。
「四姑奶奶。」細聲輕喚,嗓音十分稚嫩。
「哎呀。」轎子停在大門口,一明艷動人的美婦甫從轎裡出來,就笑盈盈地說著:「好結福,外頭可冷著呢,你怎不在屋裡頭等我?我知曉你有心,不過啊,讓你染病,我可會心疼的。」牽過她粗糙的手緩走,一同跨越門檻。
結福微微一笑,任對方拉著自己。手心交握的那種親暱,是她從小到大幾乎沒有體會過的真心溫暖。
「四姑奶奶,您待我真好。」她誠懇道。
管令荑在大廳門前停下來,瞅著她。揚起爽朗的笑:
「好結福,你就是這點真誠惹人愛,我真想讓你當我家的媳婦啊!」當初是哪個混蛋沒有眼光的?
結福並不當真,只是淺柔輕笑,和管令荑走入廳內。「四姑奶奶,您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請寶香喚少爺來。」
「不用急,慢慢來就好。」管令荑不著痕跡地掃視一周,呵呵直笑。
結福攙扶她入座,隨即奉上溫熱篸茶,這才恭敬退下。
管令荑在她離開後,低頭閉目,半晌,秀麗的蛾眉顫動起來,再忍不住,她猛地一掌拍上茶几,昂首哈哈大笑。
「我真是服了你臭小子啊!四年來居然一點進展也沒有。」可恥啊可恥,這種窩囊廢怎會是她的侄兒?「人都走了你還躲什麼?出來吧!」她往內室的方向勾著纖指。
「誰躲了?」珠玉幕簾被撥開,一名相貌相當俊美的男子走了出來。
他眉清目朗,面如冠玉,身形修長更帶有優雅,不過可惜的是,他行走的時候,左腿帶著不自然的微跛。
「沒躲幹啥站在那兒偷看?」莫非有怪癖?管令荑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
管心佑並不理會她的挑釁,和四年前相比,年歲已屆二十七的他,不論外表和內心都有著一定的成長……不過只是部份。
「你會來就一定有事,我沒閒聽你廢話。」他看也不看她,逕自在主位坐下。
「我來瞧瞧我的好結福也不行?」管令荑哪裡怕他威脅?開始東拉西扯:「好後悔啊……那個時候,我真不應該一時心軟,看看結福,這麼好的一個姑娘,年過二十居然還是獨處,我告訴你,你最好手腳快些,不然就別把她鎖在身邊!」真是躇蹋人家的大好青春,這臭小子實在太無賴霸道,她看不下去。
想當年,她正要帶結福走,他臭小子突然跑出來大吵大鬧,說什麼他的腿沒得醫也沒得救了,就要殘廢一輩子,然後蠻橫又強硬地把結福留下。
結福為了照顧他的瘸腿,結果當然是沒跟她走了。
看著結福為難的神情,她也不忍強求,只當緣份不夠。那時是她粗心不察!可是後來仔細回想,發覺當中甚有蹊蹺,她也等著瞧他有什麼戲好唱,豈料一轉眼四年飛逝,他竟是連個屁也沒生出來!
「我真感覺結福和你有所牽扯,是她此生最大的不幸。」她啜著熱茶。
管心佑臉一變,冷聲道:「你若真那麼吃飽撐著,倒不如拿那些時間,多注意自家生意。」他表情斯文,語氣卻凶狠。
他四年前因為年輕氣盛而遭惹橫禍,那時管令荑的幫助就讓他明白一件事——這個女人不是省油的燈!
要能擺平管府當時和官府及其他商行的齟齬,可不是光靠銀兩揮霍那麼簡單,若沒有高明手段,哪能處理完美?管府無首,她一女流之輩不僅聯繫安撫內部,更穩住外頭所有買賣,令其毫無異狀。
後來他才知曉,以她丈夫名號興起的十家糧行,全都是她於後一手打理,而她丈夫是個江湖武夫,根本從來沒管過交易的事!這女人陰險的能耐,就連在替他掌事管府之時,都「順便照顧」自己家的買賣,他清查帳冊發現有糧行寄在鹽行之下,不免懷疑起她之前好心的目的,真是為了姑侄倆淺薄的血緣?
這也是她隨時勤跑找他的理由,因為他們有數家分行已經合併,必須往來。該說他們這家姓管的沒個真正的好人,他絕對相信。
「為什麼我得那麼費心?反正有你臭小子就行啦,你不是管府主子嗎?我只是分不到家產的外人而已。」她涼薄地撇清。
管心佑實在不想和她浪費精神。「你如果沒事,就回去!」
「怎麼會沒事呢?」她挑眉,奇道:「我不是說了我來看好結福的嗎?」這侄兒太不長記性了吧?
「看過了,你可以滾了!」一點都沒有留情。
「不夠,不夠。」管令荑一笑,雙手交握安放於膝上,和藹可親。「我還想看你臭小子吃癟的悶樣呢,更非留在這裡不可啦。」啊,反正糧行這三個月的帳都已清算結束,她可以稍微休息一陣子。
「你小心你的糧行貨物短缺。」管心佑瞇眼恫嚇道。雖然兩家有合併生意,鹽行糧行並存,增加不少通路,有時還可辦些優惠,進而財源廣進,但其實私底下,他們倆鬥得可凶了。
有時他賣鹽送糧,有時她也依樣畫葫蘆,總之就是借花獻佛,互扯對方後腿。雖然他們的鹽糧行吸引大批百姓前來,有銀子大家賺,但兩人的梁子只是愈結愈深。不過若是有其餘商行想插手攪和,姑侄倆又會團結一致,總之就是自己人欺負自己人可以,別人門都沒有。
管令荑卻打定主意不受他干擾,只道:
「我說,我真的很想讓結福當我家媳婦兒,若是你再這麼慢吞吞的磨著,我就給她介紹嘍?」
管心佑果然破功,狠戾瞪住她,憤怒警告:
「你敢!」
她有什麼不敢?哼。仗恃著管心佑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出手揍她這個長輩,她無視他黑煞的臉色,瞥一眼他看來有些僵硬的左腿,嗤聲惡劣揚唇,呵呵道:
「這都是你的報應。你當初既種下這個因,就得承擔這個果。」
沒有意外地,她看見那個總是和她劍拔弩張,性格放肆傲慢至極的俊美侄兒,原本相當強硬的氣勢疲軟下來,漂亮的眉目間閃過一絲脆弱和懊悔。
並且,頭一次同意她的話。
「……你說的沒錯。」
他修長手指撫上自己酸疲的左肢,緩慢握拳,嗓音沙啞。
* *
「結福。」
長工阿壽捧著幾件衣衫,追上前方的人影。
結福聽到喚聲,回過頭來,就見他笑容可掬,雙手呈遞到自己跟前。
「結福,我有事情請你幫忙。」阿壽嘿嘿笑著,黝黑的面頰充滿不好意思。
「什麼事?」結福望著他手中那幾件男人衫子。
「喔,就是我已經存夠銀子了,想提早回老家嘛,所以拿些衣服給你補補。」阿壽總是笑得合不攏嘴,是個很有活力的小伙子。
「啊……補衣服?」結福十分迷茫地望著他,實在不清楚他想要回鄉和請她補衫之間的關係。
「咦?你不知道啊?」阿壽很神奇地瞪大眼睛,左右張望一下,才湊近她,神秘兮兮地小聲道:「我聽別人說啊,只要誰拿些衣衫讓你補補,過沒幾日帳房就會給他五十兩,要他離府從此以後都別再回來呢。」他是不敢奢望那五十兩啦,只是想快點回家見老父老母。
結福的表情看來更困惑了。
「呃……我……」真有這種事嗎?以前的確會有一兩個比較照面過的長工因為衣褲鞋襪破了,又沒多餘銀兩買新的,所以請她用簡單的女紅補補,由於是她能力可以達及之事,所以她都會答允。
近來是有幾次,她根本見都沒見過那些男工呢,對方卻興致勃勃地拿衣裳給她,她也會答應,不過好像過幾天就不見對方人影……只是巧合吧?
「哎呀,總之結福你就幫幫我吧。」阿壽將不要的破衫塞入結福懷中。其實他也不曉得這傳言是真是假,不過就是試試看嘍!
反正結福人好大家都清楚,絕對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我……只能幫你補衣服……」結福不安地道,雖然明明聽來很荒謬,但還是認真看待。倘若沒有如阿壽所言,回鄉的事,她是真的毫無辦法的。
「沒關係!先謝謝你啦!」他豪邁地拍上結福的肩,才觸到她纖細骨架,卻猛然感覺背後一陣惡寒襲來,令他冷不防打了個哆嗦。
他一楞,不禁往身後看了看,當然什麼也沒有。
奇怪咧……
「阿壽大哥?」結福看他發呆,便出聲喚著。
「啊!沒什麼沒什麼!」阿壽哈哈笑兩聲,收回手臂。「不好意思,我還得忙活兒去!」沒有停留太久,他揮揮厚掌就別了。
結福在他走遠後,也往逸安院的方向而去。
〔今兒是個大晴天呢。」上了祠堂樓閣,她望著遠處日陽,拿起掃帚,開始自己一日的工作。
將裡裡外外都仔細地清掃乾淨,供桌擦得明亮無塵,再擺上新的鮮花素果,燃上香煙,她已花去一個早上。望著自己費心整理好的環境,她帶著滿足的淺笑,不意發現掛在頸子上的翠玉從衣領中掉了出來。
大概是剛才跪著擦地的關係吧。她細心地收放回去,這塊玉珮是她代替保管的,可不能弄丟。
晌午吃過飯,她因為已經沒有事做,便去廚房幫手,春桃和夏菊看見她,並無說話,她自行挑水將兩個大水缸裝滿就離開。
途經梅園,望見園中有落梅些許……她想起自己曾經蹲在這裡撿拾花辦,當時是為了替少爺薰香……
她微怔。向人借了畚箕,順便將週遭清掃一趟。
在府邸裡頭轉著,有哪可以忙就往哪兒去。好不容易等到月華初上,她算著時辰,等晚膳結束,然後方才準備水盆布巾,在夜闌人靜之時往穎明園去。
「叩叩。」伸出手敲著門,如同這四年來的每一個夜晚。
「進來。」男人低沉的聲音從裡面傳出。
得到允許,她推門而入。
男人一如以往,坐在床沿等待她的到來。
她低垂著眼眸,走近他,蹲在他身旁。輕聲道:
「少爺,結福來替您敷腿了。」
「嗯。」管心佑的回應從她頭上而來。
她遂動手脫去他的鞋襪,先讓他雙腳泡在熱水裡鬆緩疲累。
每日,她都這麼做。現在的她,只是負責打掃祠堂,還有做一些不太重要的雜事,少爺的隨侍婢女是寶香,也已經好幾年沒有換過了。
只有少爺的瘸腿需要她的時候,她才會出現在他眼前。因為,他把她留下來的目的就是這個。心高氣傲的少爺,不能容人看見他形狀怪異的瘸腳,所以得由她來服侍。這是當初少爺在她和四姑奶奶面前所說的。
而她,由於他的需要,所以留住了。
她以前說過了,她會照顧他,直到他不再要她照顧為止。
緩慢地在他腳踝處輕輕揉捏,跛行帶給腳部的負擔甚大,雖然他現在已經可以不用手杖借力,但畢竟是舊傷,前陣子又陰雨綿綿,他因此很不舒服,總是酸痛難過。
少爺沒有和文家小姐成親,部份也是因為這隻腳。婚約不再的個中有多少理由,周圍總是耳語著,唯一確定的是,文小姐知曉少爺無法恢復尋常人那般行走時,似乎打擊很大。
她不瞭解。少爺仍然是少爺啊,就算他腿瘸了,走路跛了,那有什麼差別呢?她記得少爺以前很喜歡文小姐的,慶幸他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意志消沉。
將他的腳踝擦乾,待他躺平後,她用溫濕巾敷著突出的骨頭,總要一個時辰以上才有效的。
兩人獨處的時候不知該做什麼好,她遲疑了下,趁他在閉目養神,回房去拿了阿壽給她的破衣衫和針線盒來。
「你在幹什麼?」
才剛剛穿好線,就聽背後響起發問。她不覺一嚇,還是乖乖回道:
「結福在縫衣服。」
「縫衣服?」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的聲調拉高了一點。管心佑撐坐起身,瞪著她手裡的東西。「你穿男人衣服嗎?」
「沒有。」她老實搖頭。
「你!」他深深吸氣。怒火是顯而易見的,但卻讓人不太明白是為什麼。
「如果少爺不要結福做雜事,那我現在就收起來。」這是她唯一想到的原因。
「不用收了!」他挫折低吼。
她真是被他突如其來的怒喊嚇住了,不過卻是很快恢復心情,平靜地對待。將雜物收拾好,她斂睫坐在小凳上,什麼也不做。
管心佑睇她一眼,懊惱低咒。好半晌,才開口道:
「你……怕我?〕
結福不懂他的語意。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在每日這短短的相處時候,他偶爾都會問出一些她無法回答的問題。
〔——算了!」不料他卻很快地推翻自己的問話,彷彿就像是害怕聽到她的答覆一般。「……我給你的玉珮呢?」
少爺每晚果然都要問上一回。她從頸項邊勾出紅繩,道:
「在這裡,很安全。」她不會弄丟的。
他本來還算愉悅的神色,在聽見她的話之後立刻挫敗隱沒。
「……你今天又到處去幫忙了……我是說,我今兒碰巧看到你去幫別人幹活兒,那根本沒必要!」他撇過臉,說話的時候非常不自在。
她一楞。「……因為結福沒事做,所以……」
「我就是不要你這麼辛苦啊!」他鬱悶地脫口,說出來以後情緒卻更差了。
「啊……我……」那是什麼意思呢?她真的……不明白啊。實在難以招架,她索性住了口,他究竟想傳達什麼,她沒有辦法深思。
看她沉默,他面容陰暗,更不開心了。
「你……和別人就可以笑著談天,但在我面前就老是什麼都不說!」赤紅著雙頰,他咬牙道。
這種奇怪的指責,宛如狼狽斥訴她的冷落。
她卻是完全不能體會。垂首安靜須臾,她在他略顯期待和複雜的臉龐注視中, 低聲道:
「少爺……一個時辰差不多到了,結福該退下了。」
她收撿帶來的物品,款步栘出。
在明白他討厭她的那一刻起,在他面前,她就盡量做到一個透明麻木也不會思考的人偶。
只有這樣,不論他說什麼,不論他做什麼,她才能減少傷心和疼痛的感覺。
所以,現在他的失望及他的欲言又止,還有他加諸在她身上的一切,她是一點都無法察覺。
* *
「你就是結福姑娘吧?」
一名長相俊俏,氣質斯文的年輕人,擋住了結福的去路。
只是眨眼,他就突然這麼出現,雖然頭頂的日陽極亮,她卻根本沒看清楚對方是從哪裡走出來的。
「哎呀,請你別怕。」年輕人笑容溫雅,退開數步,以顯示自己的無害。「我是你主子姑姑的兒子,被我娘帶上門來作客……我姓商,簡單來說是你家主子的表親,不過你可別喚我什麼少爺喔。」他打趣道,一瞬間好似彼此多麼熟稔。
啊……原來是四姑奶奶的兒子啊……
「……商公子安好。」她禮貌地福了一福,便往旁邊走開。
「款,姑娘請留步。」商少舒臂,再次攔住她,模樣有點兒傷心。「結福姑娘,不瞞你說,我倒還是頭一回兒遇見說話時沒正眼瞧我的姑娘呢。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你能不能帶我到處轉轉兒?」
「請商公子找別人好嗎……我要去師父那兒了。」她委婉道,提著一竹籃,裡頭滿滿的都是點心。晚了去,她怕師父餓肚子。
自從揚州回京之後,她每隔三天便會上武館一趟。雖然師父已經明白說過,她的身子骨不適合練武,少爺的危險也早已過去,但既然拜了師,她還是認真地學習,這樣才是對師父的尊重。
她沒有宏大的目的,只是能強身健骨就可以了。
「你有師父啊!」商少狀似驚訝,拉起她的手,笑道:「那好,我這人最好和人切磋武術了,我有轎子在外頭,不介意的話,和我一同去吧?」
不遠處——
管心佑瞪著商少那沒規沒矩的行止,怒道:
「那傢伙是你帶進來的?!」
管令荑享受著從涼亭外吹進的清風,順帶偷吃兩口桌面的糕點。道:
「什麼那傢伙?他可是我兒子,你表弟。」呵呵。
「你兒子?!」他突兀地放大聲量,審視著她美艷的外貌。這女人究竟多少歲數?居然會有一個這麼大的兒子!
「是,我兒子。如假包換。」眼眸兒悠閒飄遠,她瞧瞧後道:「以後會是個好丈夫呢。」就不曉得娶誰是了。
「你!」管心佑當真沒料到她如此積極,真想把結福納成自家媳婦兒!看見他那個所謂的表弟「熱情」地牽著結福,他怒不可遏,吼道:「你再不讓他住手,我真的會殺了他!」
「咦?他中意結福我有啥法子?還有啊,別動不動殺來殺去,你打得過人家再說吧,大少爺。」就是瞧不起他嬌貴無用又愛要脾氣。
管心佑氣紅了臉,神色鐵青。不再和她做無意義的口舌之爭,一拂袖,快步走了過去。
「……結福姑娘,那我們走——」玉樹臨風的商少欲邀請,「吧」宇還沒出口,就看一個人影氣急敗壞地奔至。
「等等!」管心佑氣喘吁吁,粗暴地劈開他握著結福的手。
「……少爺?」結福訝異地睇著眼前的人,怎麼今兒大家都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
「原來是表哥啊,失禮失禮。」商少呵呵一笑,抱拳作揖。
誰是你表哥?少來胡亂認親!管心佑實在很想這樣回應,但未免太缺乏風度,再怎麼說自己應該也大上他幾歲。
悄悄勻息,他只是對著結福道:
「你要去找謝邑是吧?我用馬車送你。」
「咦?」結福瞪大了小小的眼兒。「不用麻煩了,少爺……」他怎麼會知曉自己要去找師父呢?
「不麻煩!」他態度甚是強硬。
「這你就不對了,表哥。總也要有個先來後到啊!」商少不甘自己被晾在一旁,找到機會就插嘴。
真要比先來後到,他認識結福的時間絕對比他久!管心佑一怒,道:
「結福,我們走。」
「哎哎,這樣吧,我也一同前行好嗎?」商少被忽略得很徹底,只能轉而向結福尋求支持。
「我……」她想起他剛才說的想找師父切磋,有人上門討教,師父也會高興吧?不過就是……她不覺看了管心佑一眼,後者卻正瞪視商少。
「你不用去!在府裡叫你那個娘讓你熟悉環境就好!」管心佑拉著結福的臂膀,不再給他留住的機會,往大門走去。
結福忍不住回頭看著商少的一臉無奈和可憐。「啊,少爺,商公子他……」
「不准你叫他!」管心佑頭也不回,走得更急了。
兩人遠去後,商少才摸摸自個兒臉皮,喃道:
「好險,還以為會挨上幾拳呢。」
「他不會武的,就算真有萬一,那種花拳繡腿,也傷不了你。」管令荑出現在後,敲著他的腦袋。「你真沒用啊,讓那臭小子搶了人去。」
商少躲開,咕噥道:
「我肯來就已經仁至義盡了,壞人姻緣這種事做多了會倒楣的。」他娘親真可怕,為什麼他會是她兒子?
「啊,是嗎?」她怎麼就鴻福齊天呢?
「……我已經乖乖照辦了,你要守約定,告訴我,爹的弱點是什麼?」露出討人喜歡的笑臉,他從小最大的願望就是打敗他那無敵的爹親啊!
管令荑又作勢要敲他頭,他欲閃,她在另一邊匆地伸手,捏住他的面頰。
「啊!很丟臉耶。」又不能打開她的手,商少只能很哀戚地任憑親娘搓圓捏扁。
「你這小子笨哪!」呵呵,果然是生男孩比較好玩。「你爹的弱點是什麼,你到現在還不曉得嗎?他最大的弱點,就是你娘我啊!」
男人一旦栽在女人手上,會有多麼的慘烈,眼前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個臭小子的惡報,也才不過只是剛開始而已!
* *
馬車輪子滾動著,顛得她七上八下。
被強迫地押上馬車,和管心佑對坐著,結福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少爺為什麼會如此失常?是腿不舒服嗎?還是其它理由……
她覺得有些累,尤其是這樣和他相處。車外一陣風吹進,亂了她鬢邊的發,習慣性地就要塞到耳後,不意卻接觸到他溫熱的指尖。
「啊!」她嚇了好大一跳,只能楞楞地由他把髮絲整好。
「被我碰到就這麼大驚小怪?剛才你給人家牽著手,怎麼不懂得躲掉?」他悶悶地說著,恨不得執起她的手心狠狠摸幾遍,最好消滅掉其他男人留在她身上的餘毒。
那是因為商公子年歲似乎比自己小,給她的感覺也並沒有惡意,而少爺對她的舉動……則是太奇怪了。他連看到她都厭惡的,不是嗎?
「這是什麼?」他匆皺眉瞥向她懷中的竹籃。
她有些跟不上他突轉的問話。〔這些……是結福做給師父的點心。」
「你又做東西給他吃?」該死!他真的不想她去找那些粗俗人,武館裡很多男人,不是嗎?
又?「……是啊。師父食量很大的。」想起師父大快朵頤的模樣,她不覺微微揚起嘴角。
他就是沒辦法……沒辦法禁止她覺得喜悅的事情,就算他痛恨她去謝邑的武館……簡直可惡透頂!管心佑瞅見她淡淡的笑,放棄地搶過她的竹籃。
「啊,少——」她驚訝地望著他粗魯掀開籃子上面鋪的布巾,然後抓出幾個奶黃小包,強盜似的塞進嘴裡吞下。
「拿去。」不客氣地又把竹籃遞還給她,滿口的甜味才讓他心情舒爽些。
「是……」結福一臉豫色,抱著竹籃,將布巾重新鋪好。少爺很餓嗎……如果他想吃的話,可以請廚子做啊……一定比這些美味許多……
總覺得……少爺的動作好孩子氣……
「你……咳、咳!」不小心嗆到。他微惱地盯著旁邊,好不容易才清清喉嚨,把話講完:「我是說,你也二十多了,沒有想過以後的事嗎?」
「以後……」她低眼沉默。以後的事……是在說如果有一天他腿好之後的事嗎?還是他現在就希望她離開了……她著實未曾思考過……
管心佑見她不語,莫名地焦躁起來。說:
「你……難道你真想嫁人了嗎?」
嫁人?她迷惘又困惑。
「你說只要我需要,你就會一直地照顧我,所以我還沒有娶妻之前,你也不准嫁!聽到沒有?」他說得又快又惱,好似心愛的東西會被人捷足先登。
她先是怔了一會兒,而後才輕聲道:
「……少爺,您會遇見比文小姐更美麗的姑娘的。」而且不會在乎他的腿,和他共結連理,幸福快樂。
她只是單純地想要安慰他的焦慮,卻看見他聞言後神情僵硬,隨即無語地垂首,靜默良久。
那樣太過落寞的感覺,讓她忡怔住,幾乎以為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馬車停了下來,她醒回神,往窗外一看。
「啊,少爺,結福到了,要下——」
語末竟,管心佑猛地伸手拉過她欲下車的身子,箝住她雙肩,迅速地將她壓抵在車廂壁上。
兩人四目相對,距離近得沒有一寸,她惶惶噴吹的氣息被他凶狠地盡數奪吸而去,一絲不留。
她總是提醒自己別在他面前直起頸項,因為他是少爺,因為他討厭她的醜顏。
「少、少爺?」而現在,他實在靠太近了,近得她不能撇開臉,否則嘴唇便會觸到他。她只能無措緊摟著擠在兩人間的竹籃,慌張別開視線。
「……你怕我這般看你,想要避開,因為我說過我討厭你這麼醜;你不想太接近我,每晚來房裡的時候總是希望快些結束,因為你怕礙了我的眼,惹我不高興;你認為我還念著文若瓊,便告訴我會和其他更嬌美的女子相識……」他的神色有些痛苦和複雜,嘶啞道:「所以,倘若現在我說我已經等了你四年,你也壓根兒不會相信的!」
語畢,他側過首,就要吻上她的唇。
「少——」她震驚不已,心亂如麻,所能做的就是推開他!
他並沒有太過用力地箝著她,她很輕易就逃出他的掌握。
「啊……對不住!」一見他坐倒在車裡,她只能道歉,然後彷彿逃難似的下了馬車。
管心佑動也不動,沒有想要追回她的意思。只是坐在那裡,沮喪地抱住頭。
「我是……在做什麼啊……」
如果一切能夠重新再來就好了。
他會當個體貼一點的人。體貼到能夠讓她信任他的感情,和真心。
作者:
又靜
時間:
2010-11-4 13:13:29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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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現在我說我已經等了你四年,你也壓根兒不會相信的。
她聽不懂,聽不懂,真的聽不懂。
少爺為何這麼說,甚至這麼做,她完全不瞭解。
他有多討厭她,她不會不清楚,這是他想出來另一種嘲弄她的方式嗎?
……不要緊、不要緊。她假裝沒聽見,沒發生就好了。
就像是以前那樣。
深深吸幾口氣,在踏入武館大廳之前,她已經能恢復平常心情。
和謝邑見面時,她看到二師兄也在,寒暄幾句,那兩人在旁邊飲茶配點心,然後指點她的基本功課。幾年來,她有所進步的,大概就是馬步扎得夠穩了吧?
一個早晨就這樣過去,謝邑熱情地留她吃午膳後才肯放行。
她回到管府,照例上逸安院打掃祠堂、去廚房挑水,四處幫忙……雖然一切都跟平常沒有兩樣,但她卻覺得今日天黑得特別快。
還早,還不到去少爺房裡的時候。她一再地這樣告訴自己,卻連晚膳吃了些什麼也沒有記憶。
不曉得為什麼,很想找地方藏起來,她垂低眼瞼走在長廊上,希望不會有誰看見自己。步伐好沉重,她輕輕地喘著氣,漸漸竟是停住了動作。
她感覺害怕。是怕見到管心佑?或者怕自己會胡想?還是兩者都有?
心裡好亂。像以前那樣當成沒聽到就好了。
她緩慢調息,意圖封閉自己的耳朵和思考,然後很快就可以遺忘。
一直以來,她都是這麼做的。
小時候,舅舅當她為無物,她在渴望尋求親情又得不到絲毫回應後,就對自己說,把這些傷心的事情忘記。
她喜歡少爺,在少爺明白又厭惡地對她表示不可能會對她有同樣的感情之後,她也反覆提醒自己,別再去想,看著前方就好了。
只要別想起難受的回憶,就不會難受。
像是突然驚醒一般,她復開始走著。喃道:
「對了,還要去幫少爺敷腳……」
本來應該要回房,卻不知怎地,她宛若抗拒什麼似的往梅園的方向去。等她回神過來,已經被稀疏的梅枝滿滿包圍住。
彎月斜掛,皎潔照映動靜。
她彎身蹲地,良久,在鞋邊拾起一片凋謝的花辦。小聲地自言自語:
「……少爺喜歡標緻的花,可我只是枯掉的雜草……那麼做,一定是騙人的。」什麼等四年呢?他那麼厭惡她,厭到必須四年才準備來折磨她嗎?
抱住自己膝蓋,她縮成一團小球。低低地吟著小曲兒。
她對爹娘沒有任何印象,只是從懂事就知道這首曲兒。一定是誰曾經在耳邊哼唱給她聽過的吧?
斂低眼眸,月光從她背後灑落,形成倒影貼在地面。真希望自己可以融入到黑暗之中,就這樣消失不見。
下輩子,她也想要做一朵花。
人見人愛。若是能夠被少爺攀折回房就好了,只要能在他面前盛開,最後就算枯萎了也無所謂。
她閉上眼睛,把臉埋在交疊的肘彎當中,回想到曾經在樓閣眺望他的那段長長日子,他根本不曉得有她這個人。或許……還是那樣比較好吧?
至少、至少她不會知道他那麼討厭她。
心頭好難過,好淒楚,她慢慢地呼吸著,還是沒用。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她不想……不想哭啊!
哭了……就忘不了了。所以她無論如何難受都得忍住。
明明,她都忍得住的……
背後忽然有其他人的氣息,她一驚跳,溫熱的手掌就搭上她的肩膀。
「結福?」管心佑焦慮的嗓音急喚。「你在這裡做什麼?我以為你——」待看清楚她滑出眼睛裡的淚水,他震撼地梗住喉嚨。
結福沒料他會忽然出現,倉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站起身就逃!
「結福!」管心佑錯愕,一時沒能來得及抓住她,趕緊跛著腳步跟追。「你等一等——等一下、結福!」他在後頭大聲呼喊,行動下方便的腿,無法比她快速。
結福不理會他,也不明白他為何要追來,只是往前奔著。最好自己可以逃去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這樣他對她的厭惡,或許就會減少一些……
「結——」他急促的尾音突兀斷去。
結福一楞,不禁回頭望了一眼。
就見他倒臥在長廊上,痛苦地喘息。她嚇住了,幾乎不用思考,就是一種立即的反應,很快地往回跑近他身邊。
「少爺?少……」她蹲在旁邊,慌張地察看他雙目緊閉的臉色,就要喚人。
管心佑卻突地張開眼,舉臂勾住她的肩頸,將她整個人抱在懷裡。
「總算抓到你了。」他低沉道,灼燙的氣息拂在她耳邊。
「少……少爺?」她擔心他體虛,沒有馬上推開。
他坐起身,粗喘幾口氣,才能穩聲道:
「結福,你想要跑到哪裡去?是不是打算離開我?我早上說的話嚇到你了嗎?在馬車上,是我衝動了,你別這樣就不來找我!」他表情焦灼,箝住她臂膀的長指發白著。「……我知道我現在這麼說,你不會信我。但其實我——」
他的話尾讓她背脊發涼起來,不覺虛弱地脫口道:
「別說了,少爺。」
他強迫她注視著自己。「結福,我對你動心了……我對你有感情,我喜歡上你喜歡我的那番心意了!」
「少爺,您……別跟結福說笑。」這也……一點都不好笑。
為什麼他要一再地撕裂和踐踏她的情意呢?她瞪視著自己的膝頭,雙手抖得好厲害,她用右掌壓住左掌沒用,又用左掌壓住右掌。使勁地咬住嘴唇,只希望自己還能保持說話的完整。
「我沒在說笑!」他憤惱喊叫,使勁地握住她寒冷的手心,要她完完全全地聽個清楚。「以前我對你做了許多不好的事,我知道這麼說你一定不肯信,所以我只能慢慢地讓你明白……」他也不瞭解現在這個時機是好是壞,但他真的已經無法忍耐了!
因為他的心意她一點也沒意願去發現!
「少爺,我——」她困難地擠出話語,卻讓他給打斷。
「我每天看著你,卻不敢和你說話,也不能出現在你面前,就是擔心你會拘束,會被我嚇走!」他愈說愈激動,脹紅著臉吼道:「其實我就是這麼一個自私又卑鄙的男人!你想要逃開,我就假裝跌倒;你幫阿壽或其他人縫衣服,我就把他們趕走:你老是對除了我以外的人有說有笑——我不要你看其他男人,我不要你和其他男人說話,我也不要你嫁給其他男人!你喜歡我,這一生一世就只可以喜歡我,不能再喜歡別人!」
結福的視線模糊起來,什麼也看不清了。
她的確不相信。
不信他的每一句,也不信他的每一字。
他討厭她,討厭她的醜容,討厭她對他的喜歡,他一直都很討厭,這是他自己講過好多次的啊。那麼,非常厭惡她的他,如今說出這番話,要怎麼教她相信?
如果這是作夢,如果這只是他惡戲她的手段,那麼一旦夢醒了,玩耍結束了,她的心就會碎得再也拼不回去。
她不想傷心啊……因為那很痛很痛。
真的,很痛。
「結福,你為什麼哭?」他問,語調是低啞的。伸手抹去她滑落臉頰的淚,她震顫了下,微微地往後縮。「是我讓你哭了嗎……我發誓以後不會了,你別哭了,我心口好疼。」他也不曉得怎麼會這樣,只是看見她哭濕雙眼,胸腔的悶痛彷彿針穿,讓他冒汗。
「……少爺,結福貌醜,這輩子都沒有辦法變得像文小姐那樣漂亮。」她只是草,只是他看不起的草而已,不會變成花的。
想也沒想,他咆哮起來:
「你還不懂嗎?!這已經無關容貌,以前我不瞭解……現在我只是……只是……總之我不需要你長得像其他人!只要你是結福就可以了——四年不夠,我會用八年!八年不夠,我等十二年!只要你能相信我,就算一點點也好。」他有些語無倫次,不知該怎麼表達,不知該怎麼解釋自己對她曾經有過的所作所為,只得再次抱住她,有生以來未曾這麼惶恐和緊張。「……結福,我喜歡你。」他想溫柔地對她說,但是卻太害怕失去。
他……為什麼他現在要這麼說……為什麼……她苦澀又酸楚地在他肩處流下眼淚,沒有回答。
他猛地惡狠狠緊抓住她的臂膀,逼她抬起臉。
〔不論用任何手段,就算是要把你關在這裡也好,你飛不出去,總有一天會是屬於我的!」他的言語強烈激昂而且憤懣,但是表情卻異常地脆弱。「——我……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結福。」他嘶聲喚著她的名,驀地雙手垂地,虛軟無力。
她朦朧地凝視著他近似哀求的神情,只覺心痛難忍又萬分不捨。
這個總是傲慢的男人,是為了什麼向自己這般低頭懇求?
是因為想要她的信任?想要她的回應?想要她的承諾?想要她永遠的陪伴?
他難道不曉得……她的一切早就已經給了他啊……
是他任性丟棄了,而她也沒有再拾回來的勇氣。現在又怎麼要她給?
「……少爺,結福的名字,是掌事大娘取的,原來叫做什麼,已經不記得了。」恍恍惚惚地,她說。
管心佑緩慢地抬眸,凝睇著她的淚容。
「從我踏進這裡,我就姓管了。以後……也都不會變的。」終究,她還是選擇順從他的盼望。
就如同她從未忤逆過他那般。
她可以當個空殼,也或許會注入不再那麼悲傷的靈魂。
可能四年,八年,十二年。再次換她,給他一個他所要的機會,結果也許又是遍體鱗傷,但傷口總會不再流血。
她可以這樣想吧?可以這樣想吧?
會不會太過奢侈了?
他終於得到她的許諾,那對他是多麼珍貴,她一定不知道。
「結福,我答應你,今生只看著你一人。」
她不需他的今生,只要是曾經就夠了。他懂不懂?懂不懂呢?
「少爺……」
「別再叫我少爺了。喚我的名。〕
「……心……佑。」
她柔軟又生澀的輕喊。
他不禁疼惜地吻上她鬢邊的發。直到最後,她都沒有察覺,自己給子他的原諒,竟讓他驕傲優美的雙唇不住地發抖著。
* *
又過了八年——
張開眼睛,她知道自己已經醒了。
下床穿好外衣,洗淨臉,她推開門走出去,春陽高照,外頭一片清新明朗。
走向逸安院,她上樓閣打掃祠堂。
每天都是這樣開始的。
待得四周乾淨俐落,結福點燃香煙放於供桌,已近晌午。下樓前,她往外望了一眼,視野及處,高大乾枝正要簇放黃色的蝶形花朵。昔日清香梅園,如今只種數株槐樹,這或許是這些年來唯一的改變吧。
還沒走出院內,就見一名小丫鬟唉唉喲喲地跑過來,鵝蛋臉兒紅通通地,甚是可愛。她是前兩年進來的小敏,年方十五。
十五啊……想不起自個兒十五時是啥傻模樣,結福不覺微揚唇線。
「結福姐姐!結福姐姐啊!」小敏揮著手,站停在她身邊。「哎呀,結福姐姐啊,你怎麼老這麼早起?我說我今兒會幫你打掃的啊。」
「我也說不用麻煩了。」結福一笑,沒有任何責備的意思。
「不行不行啦!」小敏嘟起嘴,皺眉哀號:「若是讓主子知曉我偷懶不幫你,他會生氣的啦!」主子最愛對他們這些下人發怒了呢。
結福深知那人脾性,柔聲道:「我們不要告訴他就好了。」
「結福姐姐,你真好。」講話的聲音也好好聽呢!小敏咧嘴一笑。「難怪那麼難纏的主子會中意你啊。主子昨兒個又在找你了呢,他很不高興你老是去謝大俠那裡,結果又隨便遷怒,對大家夥挑剔得緊呢!」她真是長了見識啊,一個年歲都超過三十五的大男人,竟會為這種小事吃味。
結福一楞,沒有答腔。隨即面紅耳赤地低下頭。
小敏倒是自顧自地說得愉快,摸著辮子晃來晃去地抱怨:
「結福姐姐,每次你不在的時候,主子的臉色都比茅坑還臭,等你回來了,他又馬上換了張溫柔到滴出水的面孔,你不會覺得主子太愛撒嬌了嗎?」哪有這樣的啊?他們這些下人都很折騰欽。
「……小敏,我還有事。」結福找了藉口,截住這個話題。
「是喔?那我去幹活兒了,不耽擱姐姐。」還是想先吃個午膳,嘻嘻。小敏活蹦亂跳地走了。
結福呼出一口氣,忍不住撫著自己發燙的面頰。低喃:
〔……原來……那是在撒嬌啊……」思及他平常對自己做的小舉動,她真是覺得他年歲愈大,卻愈是黏著她。
悄悄歎息,她有些好笑了。
「結福,你發什麼楞啊?」後頭響起問話。
結福一怔,歡騰地回過身子,果然見管令荑含笑對望。
「四姑奶奶!」她欣喜地抱住她,其實兩人有一年不見了。「您從北方回來了?怎麼不說一聲?」
「想給你驚喜啊。瞧,不是笑得很開心嗎?」管令荑疼愛地拍拍她的背,皓齒露笑,更顯明媚。面容幾乎沒有留下歲月風霜,她的年齡,到現在還是她兒子和丈夫的賭注。
「我去喚心佑來……」
「哎呀,你叫得很順口了嘛。」還記得數年前,她老把〔心佑」和「少爺」結結巴巴地連在一起喚不出嘴,真是很有趣啊。「別急,那臭小子出門辦事去了,我剛剛才和他擦身。」她牽著結福,走到槐樹林的小亭落座。
「我去倒茶……」還沒站起來就被拉坐下。
「你忙什麼呢?我不渴,不餓,也不累,只想先跟你敘敘舊,乖乖坐著。」管令荑揚著嘴角。
結福露出笑。她真的喜歡這位長輩。
「你過得好嗎?那臭小子有沒有欺負你啊?」管令荑眨眨眼。
「沒有。」她搖頭,知四姑奶奶每次都會問。
「是嗎……那你們……成親了嗎?」管令荑也知自己是白問。因為結福還是做姑娘的裝扮。
結福垂下眼,十指交握。
「我……」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沒得說。
「又過一年了,好快啊。」管令荑揚聲笑歎。「你不愛他了嗎?」
不愛他?她不愛他了嗎?
倘若不愛……她又怎麼會留在他身邊呢?
在這日復一日的長長歲月當中,他們兩人之間只是停住在當年那夜晚,再多就沒有了,如夢久久。結福抿唇,沉默以對。
〔這樣啊……原來那臭小子的報應還沒完哪……〕管令荑噗哧一笑,幸災樂禍。順了順氣,她執起結福的手,呵呵道:「……結福,你知道嗎?其實臭小子的腳本來是有得治的。」
結福聞言,小聲道:
「我知曉,本來是有個姓上官的姑娘說可以治……」
「是啊,不過我不是那個意思。」管令荑和藹地瞅著她,笑道:「我想臭小子可能打算一輩子都不告訴你,沒法子,所以我只好偷偷把他的秘密講出來啦。」
「……秘密?」結福茫然不解。
後來上官姑娘並沒有把他治好,不是這樣嗎?少爺跟她說的啊。
「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我正要帶你走,結果臭小子衝進來阻止?那個時候,其實上官姑娘就在大廳,而且她馬上就要遠行,沒有機緣再出現替臭小子治腿了。」管令荑緩慢地說著這段往事,彷彿昨日才剛發生。「臭小子沒去大廳,但是他卻跑來留住你……你明白我在講什麼嗎?」
她問。結福沒有答話,但睜大的眼睛在在顯示她極度的震驚。
「臭小子是故意的。他不要醫好自己,因為若是這樣,你會走。」管令荑精明的眸裡點點閃爍,道:「在你要離開的時候,他只是想著要把你留在他身邊,就算是這麼愚蠢的方式也好。你瞭解他的性子……他是放棄了他最在意的驕傲和自尊,就算一生瘸腿讓人側目,也只要你陪伴他別走啊!」
結福搗住了嘴,熱淚迅速盈眶。簡直不敢置信!
原來他……他竟然……是為了她……
腿沒斷之前,他是多麼得天獨厚、意氣昂揚:跛腳之後,他又是多麼盛怒和恐懼,一心不肯承認,她比誰都更深刻體認的!
然而,他卻為了她,甘願一輩子瘸著腿……
若是自己沒有答應他留下,若是自己在這些年反悔離開——那怎麼值得?怎麼會值得呢?!
她卻直到現在才知曉這個事實!
「他……」真是傻……真是傻!結福難受哽咽,說不出完整的字句。
想見他……想見他!她要馬上見到他!她忍不住站了起來。
「臭小子在東大街,現在去應該剛剛好談完生意。」管令荑做了個「請」的手勢。在她走遠前,又補充喊道:「快點解決啊,不然好像知曉秘密的我很壞心,故意讓他白白多等八年……對了,還有啊!你身上有臭小子給的玉珮吧?那是傳家用的,只此一枚,不是他的妻子沒資格戴的!」
結福握住衣襟裡的翠玉,奔出大門。
* *
「貴客啊,這個最好了,瞧瞧,晶瑩剔透哪!」
「嗯……」俊美的男人站在姑娘家環伺的首飾鋪子裡,手心裡是店主大力推讚的耳墜子。說是飄洋過海來的藍色寶石,珍貴稀奇得不得了。
「怎麼樣啊?〕京師東大街首屈一指的首飾鋪店主合掌討好,認得對方是大權大富大貴的有名鹽商,管府主子。家裡吃的鹽和米都還得看他臉色。
據聞這管府主子年屆三十五卻還沒成過親,很可能有斷袖之癖:後來又傳說他不找女人,也不找男人,大概是下面那話兒有暗疾:最新的謠言是他其實壓根兒就是個吃齋念佛六根清淨的和尚!
不過和尚沒穿袈裟,沒落髮,又沒托缽,還會來鋪子裡買給女人的首飾……也挺稀奇的。
總之不管怎樣都好,他一個大男人杵在鋪子裡,惹得姑娘家都害羞不敢靠近,還是快快恭敬燒香將他驅離才是上策。
〔不好。」管心佑端詳半晌放下,稍微巡視沉思,指著另外一對粉色的,道:「這個。」
〔哎呀!貴客您真識貨哪!」畢竟是尊貴又不能得罪的大買主,店家固然覺得麻煩卻還是涎著滿臉笑容,辛勤地介紹著:「這可是錫蘭山來的珍奇水晶哪!獨一無二,只此一雙,賣出就沒有了。不過就是……」欲言又止的。
「多少?」管心佑也是商人,哪會不明白。
店主嘿嘿一笑,伸出兩隻指頭。
管心佑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再加一錠元寶,毫不手軟吝嗇。「這是賞你的,以後若是再有什麼好東西,你得留給我。一
「當然當然。」店主將銀兩收進懷中,眉開眼笑,連連搓手。
管心佑就要離開,沒走幾步,就聽店內一千鶯燕閨秀輕歎。
「真可惜,是個瘸子……」
「是啊,有錢又長得那麼俊俏,偏偏……」
管心佑卻是神態自若,俊美的臉龐依舊傲慢,絲毫不受影響,沒有停留地跛步出去。
他只想著手中的禮物要怎麼給結福,只想著她會不會為此展顏而笑……
「心佑!」
還沒走到轎子旁邊,一個人影朝他呼喊。他回首,訝異地望著對方:
「結福?」他一楞,趕緊將那對耳飾收到袖裡藏起。
她跌跌撞撞地直奔而來,在接近他時腳步稍亂,他連忙上前扶了一把。
「小心!」若是摔著了怎麼辦?他真是有些嚇到。「你怎麼了?」怎麼在大街上跑來跑去的?
她並無回答,只是毫不猶豫地張開手臂,緊緊摟住他。
他愕住,簡直受寵若驚!一時間只能貪戀這種美好的親暱,感覺到自己體內燒熱,險些動搖起來,他低咒一聲,就算是自己「守身如玉」了很久,也太過沒用了。
腰部被她環抱著,心裡有些飄飄然的,突地發現好像很多人往這邊看,他一怒,揚袖遮住結福的位置,然後把所有視線瞪回去。
「你……」有些不捨地稍微拉開距離,他正待詢問,不意卻發現她眼角的淚痕,察覺自己胸前也濕了一大片,他著急道:「你在哭?哭什麼?是誰欺負你?告訴我,我一定找人去教訓他——」
「……是你。」她說。
「我?」他忽然驚慌起來。用力地回想,自己做了什麼讓她傷心嗎?他懊惱燥慮,卻找不到頭緒。他曾起誓,不會再惹她哭泣的!
可惡!為什麼他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到?
他只得雙目凝視她,誠懇說道:「結福,不管我做錯了什麼,對不住。以後絕對不會再發生。」
結福喘泣一聲,眼淚流得滿臉都是,哭得更厲害了。
「心佑……」
「你先別哭……」他心慌意亂,手足無措。一個在市道打滾多年且也已經三十五歲年紀的大男人,卻在她面前失了條理,像個孩子般不知該如何是好。「……別哭了,好不好?」他拉開她遮目的雙手,那樣粗糙的觸感,總是刺痛他的心。
她看著他,細細地描繪著每處輪廓。
這些年來,他是用什麼表情在面對自己的呢?是用何種心意等候自己的呢?
捧住他的臉,她輕輕地踮起腳尖。
「結——」他的聲音,被隱沒在柔軟的親吻當中。
管心佑瞠目,心口如雷殛劇蕩!如此接近的距離,他連她黑睫上凝聚的淚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心佑,我們成親。然後永遠在一起。」她離開他的唇,又哭又笑,用著很醜的大花臉告訴他。
僅僅一瞬,他極是震撼地望著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永遠在一起。」她努力揚起顫抖的嘴角,對他微笑。
管心佑伸出顫抖的雙手,激動地將她整個人給抱入懷中!
結福!結福!他的結福!他以為自己可能等不到的!他真的以為自己也許窮盡生命仍然無法換取她的這麼一句!
臉容埋進她纖細的肩頸,他低啞喊道:
「我這一生只有你,只要有你就好了!」
她笑,忍不住又流淚。
「……心佑,我喜歡孩子,我們要多生幾個。」
她感受著自頸處傳來的溫熱濕意,心疼地抱住他的頭。這個真的花了十二年來期盼她相信他真情真意的男人,竟是如此地令她愛憐。
她本是個沒有福份的人,如今,也擁有了滿滿的幸福。
是她摯愛的他所給予的。
* *
數年後——
「爹。」
「嗯?」
「您多大歲數?」
「問這個做什麼?」
「因為我朋友都說您的年紀可以做我爺爺了。」
「……專心寫字。」
「喔……爹。」
「又怎麼了?」
「為什麼每回問您這個您就會皺眉頭?三哥哥和八弟弟也都這樣說。」
「……寫你的字。」
「喔……爹。」
「不准問年歲的事。」
「喔,好吧。爹,您以前真的是個只愛男人的和尚嗎?」
「寫、字!」
「……爹,你真沒有耐性,就像隔壁巷口小虎的爺爺那樣……哇!娘來啦!娘!娘!爹剛剛想打人家的頭啦……」
「胡說八道,你這臭小子!結福,你別聽他亂講……過來,別抱著你娘!沒看她手上拿著東西?等會兒翻了燙傷她。」
「不、要!咧——你每次都不准人家抱,說抱娘的孩子『那裡』長不大,但其實都是騙人的,因為你自己想抱,所以才騙我和哥哥弟弟,不然你抱娘抱那麼久,『那裡』不就很小很小?」
「——你再說!」
「哇!娘!你看!爹明明就要打人家啦!」
「不,結福,我只是……」
「別玩了,我煮了蓮子甜湯,來吃吧。〕
「好!」
「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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