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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回 名俠歸位
江南的臨海郡之西十八里,有一射的山。射的山周圍六十里,高兩百丈。山勢平緩,多茂林修竹,溪澗縱橫,濺珠潑玉。射的山南有一清碧湖,周九里,湖水清澈,平滑如鏡。湖東有一小山,時有白鶴棲息其上,因以名之,稱為白鶴山。
江南之地多柳樹。正是盛夏時節,白鶴山下,清碧湖畔千百株垂柳,叫溫熱的湖風一吹,萬縷翠綠騰空舞,千層碧浪亂擲金;又兼半湖荷花紅得正盛,風遞荷香,蓮舟載歌,好一幅多彩多色的圖畫。
午後,蟬兒在綠茵裡噪得正歡,草地上,有兩頭彎角大水牛低頭吃草。不遠處的湖邊垂柳下青石上,躺著一個十幾歲作牧童裝束的少年。他臉上覆著草帽,赤裸雙腳,一雙草鞋當作枕頭墊在腦後,呼呼睡得正香。這少年瘦削的小腿肚上,滿是紫色的斑痕,左腳更少了一隻小腳趾頭,兩隻交叉疊在肚腹上的手的手背也有暗紅的疤痕。這些傷疤,足示少年幼歷坎坷,多受磨難。
一粒小石子從遠處飛來,擊在少年的草帽上。草帽被擊飛在一邊。少年驚醒了,一骨碌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驚慌地四顧。他的面容甚是醜陋,左耳少了小半個,右眉斷了半截,左頰上有道紫疤;一雙眼睛眸子漆黑,閃爍著鐵藍的光。
又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飛來,噗地打在這少年的臉上。少年伸手一摸,抓了一手溼乎乎臭烘烘的爛汙泥。
少年像一隻狸貓似的跳了起來。
從右邊不遠處的灌木叢裡發出一陣鬨笑聲,隨即,露出四個少年人的臉。
那少年向四個惡作劇的人瞥了一眼,彎腰撿起草帽,繫好草鞋,轉身向兩頭牛走去。
四個惡作劇的少年從灌木叢中跑出來一邊齊聲喊:“不肖子孫!縮頭烏龜!”一邊將小石子、爛泥巴雨點般地向那醜少年擲去。這四個少年顯然練過武功,準頭不錯,一陣亂擲,那醜少年身上的白布褂子就變成了花褂子。
眾少年又發出一陣鬨笑,拍著手喊。“不肖子孫!縮頭烏龜!”
醜少年倏地轉身,從草帽簷下射出兩道鐵藍的光。這目光是那樣狠毒兇猛,竟使那批頑劣的少年楞了楞,一時不敢再罵。過了一會,四少年中一個長手長腳粗眉大眼的醒過神來,越眾而出,傲然仰臉,笑道:“白不肖,你自稱名家弟子,武功蓋世,可敢跟我比試比試?”
被喚作“白不肖”的醜少年一動不動,似是沒聽見。
四少年中另一人也上前幾步,對領頭的那位高個少年說:“殺雞焉用牛刀!收拾那不肖子孫,用不著沈仁大哥出手,由我王誠一人便綽綽有餘——白不肖,你可有膽量與我放手一搏?”
白不肖轉過身,不徐不疾地往前走,竟不理會沈仁、王誠的挑戰和譏誚,似乎是怕了他們。
沈仁等人存心來奚落他的,豈容他從容脫身?草地溜滑,四少年又都有幾年功夫,一聲唿哨,四人倏地散開,飛奔向前,不一會就將白不肖圍在了中間。白不肖渾似未見,只顧埋頭往前走。沈仁伸臂叉腿,攔住他,笑道:“你不敢比試也罷,只要從我胯下鑽過去,我今日便饒放你。”
白不肖站住了,抬頭看看沈仁,問:“從你胯下鑽過去,你就不難為我?”他聲音沙啞,直似嗓子裡憋出來的。
“自然!我‘小霸王’沈仁說一不二,言出如山!”
白不肖想了想,說:“好!我鑽!”
眾少年沒想到他如此窩囊,又如此爽氣,反覺沈仁劃出的道比對白不肖太過寬宥,紛紛走上來,嚷道:“也得從我胯下鑽過去。”“要鑽都鑽!”依次站到沈仁身後,劈開雙腿。
白不肖點點頭,取下草帽丟在地上,“都鑽,一個不漏。”說著便彎腰,雙手著地,真似要從他們胯下鑽過去。
沈仁卻不是個君子,他將兩腿在裡收了收,打算在白不肯鑽胯時夾住他脖子好好折辱一番,否則何以顯出兩條鐵腿的功夫?
“鑽呀!快鑽呀!”
“我鑽!我鑽!”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白不肖往前一拱,堪堪要鑽進沈仁的檔下,突然就地一個滾翻,沈仁的身子霍地飛起來;與此同時,白不肖的兩腳在沈仁身後的王誠胸口踹個正著,王誠哪裡還拿得住樁?往後便倒,連帶撞翻了身後的李斌、陳龍。這時沈仁也落地了,蛤蟆似地合僕草地上,幸虧草地鬆軟,才沒撞落門牙。
“好!”有個蒼老的聲音喝了一聲彩。白不肖拿眼角一瞥,見瀕湖的柳樹下站著一個綠衫白髮的矮個子,竟不知從何時、何處來的。但這情勢已不容他多看多想,沈仁等四人齊從地上縱起,向他撲了過來。
倘以一對一,單打獨鬥,白不肖或不致落敗,此刻那四少年同仇敵愾,一擁而上,前後左右環攻白不肖。沒拆幾招,他背上就捱了王誠一腿,又被沈仁迎面一拳打在鼻子上,頓時眼冒金星,鼻血長流,而左肋又被劈了一掌,骨痛欲斷;但他一聲不吭,猶自苦鬥,也不按什麼招式路數,只是拳腳並用,瘋子似地亂打亂踢。那四少年已勝券穩操,身法輕捷,豈能讓他擊中?嘻嘻哈哈笑罵著,一招將他當作練拳的靶子。
“原來也只是個窩囊廢,捱揍的貨!”那蒼老的聲音裡帶著嘲諷。
白不肖心頭一凜又一怔,被李斌一拳正搗肩窩,往後便倒。也是急中生智,他背一著地,雙腳一彈,草鞋飛出,一隻正打中李斌的臉,另一隻擊中王誠的嘴。眼見沈仁一腳向他臉上踹來,他倏出雙手扣住腳踝一擰,沈仁猝不及防,摔了個大跟斗。陳龍猶豫了一下,白不肖不失時機,雙腳一撐,和身跳起,頭頂心撞正陳龍的鼻樑。陳龍痛呼一聲,後退五六步方才倒地。
“這才像樣子!”那蒼老的聲音又叫道。
白不肖一個翻身,雙腳齊出,踢中李斌、王誠的下陰。
李、王痛呼連聲,捂住下陰直跳著腳,懼意大生,哪裡還敢再鬥?
“你們太不要臉了!四個人打一個!”一個清脆的話音從湖面上傳來。眾少年循聲望去,但見荷葉叢中撐出一隻小舟,舟上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著粉紅綢衫,頭綰雙髻,手拈荷花,艙內有一堆碧綠的蓮蓬頭。看去,正是一個採蓮少女。小舟離岸尚有三四丈,少女足尖一頓,纖腰微擰,便縱上岸來,顯見得輕功超卓,身手不凡。
沈仁初見綠葉叢中現出一紅裝少女,雙眼便定住了;但等少女近來,方看清她相貌似乎並不出眾,心中不喜,即板硬了臉喝道:“小丫頭多嘴多舌的,有你什麼事?打的又不是你的情郎哥哥!”
那少女款款地走上來,聲音嬌滴滴的,猶如黃鶯鳴春:“幸虧你們打的不是我的情哥哥,否則我還容你們油嘴滑舌?來來來,你們再一對一打過,我作公證人。”她轉向白不肖微微一笑:“你敢麼?”白不肖不由點了點頭,心裡卻懊悔:我跟她素不相識,怎麼就聽她的了?那少女又問沈仁:“你敢不敢?”沈仁雖無勝算,當此情勢也不得不充好漢。他雙拳一搖,拉開架式,說:“什麼‘敢不敢’?我不懂的!”眼睛狠狠盯著白不肖,恨不得將他一口吞了,“我讓你三招!”
少女將手中的荷花搖了搖,笑道:“慢來,慢來。比武狠鬥,拳腳無情。不管誰死誰傷,都不得怨別人,只怨自家學藝不精。”
白不肖與沈仁只道她說笑話——這不過鄉下頑童尋常毆鬥,哪裡談得到“死傷”二字?便都不吭聲。
沈仁見白不肖不出手,叫道:“來呀!我讓你三招!”
白不肖卻彎腰拾起踩癟的草帽,說:“我不與你鬥了。”轉身欲走。
沈仁豈肯放過他,怒喝一聲:“你敢戲弄我‘小霸王’!”縱上去,一拳直擊白不肖的後心。
這“小霸王”沈仁是十里外沈大財主的大少爺,自小跟“鐵拳鋼爪”方笑雲習武,這一拳搗出,雖不能說開碑裂石,卻也拳風呼呼,未可小覷。白不肖腦後雖不長眼,聽力還靈敏,身形一閃,避開了拳擊,卻未躲開沈仁的左掌,“啪!”一聲脆響,右頰結結實實捱了一下,半邊臉頓時腫了起來,熱辣辣地疼。
沈仁一招得手,乘勝追擊,右爪左掌,一抓鎖骨,一擊顱頂,滿擬將白不肖一舉擊倒。白不肖不及轉身招架,身影前俯,雙手撐地,雙腳後踢,架開一爪一掌,就勢一個前滾翻,口中大喊:“不打了!不打了!”沈仁嘿嘿冷笑,遽然拔起身形,足尖對準白不肖的心窩狠勁一端!
這一腳若踩實了,要出人命。王誠、陳龍、李斌三人齊聲驚呼,嚇得臉都黃了。這時,白不肖仰躺於地,閃避已然不及;危急之中,急把雙臂橫架胸前,這也是無計可施,拚了雙臂來換一條命的自救之道。
“喀嚓”一響,是骨頭斷裂的聲音,緊跟著,一人長聲慘呼,驚得柳蔭中的蟬兒一同啞了。沈仁那長大的身子從白不肖頭上飛越而過,夯在草地上,發出重濁的撞擊聲。
王誠等急跑過去看,但見沈仁面色煞白,已昏暈過去。
遇此遽變,三個少年不禁愣在當地,不知是怎麼回事。
白不肖爬起來,檢視自身,手足無損,也大惑不解,竟不明兇狠毒辣的沈仁何以如此不堪一擊。
“好功夫!好功夫!”那少女不絕口地讚道,盈盈笑著走了過來,朝白不肖眨了眨眼睛,神情頗為詭異。
白不肖回頭一看,方才站在樹下的綠袍白髮老人已蹤影不見,心疑是眼前的拈花少女出手傷了沈仁,但看她的年齡,又很難想象她會身具高超的武功,便囁嚅道:“你……”
“好功夫!好功夫!”少女遞過一把綠珠子似的蓮子,“你吃你吃!莫客氣,我不收你錢。”
這時沈仁已醒來,被王誠、陳龍一左一右架著,哎喲哎喲叫痛。少女眉頭一皺,叱道:“叫鬼呀!煩死了!罷了罷了,賞你兩顆蓮子吃吧:”她右手一抬,兩道綠光電射而去,分擊沈仁雙腿的“足三里”穴。說來也怪,沈仁立時不叫了,由王誠等架著,落荒而逃,竟似怕極了少女。
白不肖再無懷疑:方才定是這少女助己脫險,只是清碧湖一帶的採蓮女中,向無這樣一個武功高明的少女,且出手如此狠毒,一上來就斷人雙腿,也不知是什麼路道,便朝她點一點頭,返身去找自己的兩頭牛。
“喂!你這渾小子,我救了你一命,你連個謝字都不說就走?你莫非是個瘋子、呆子?”少女身形一晃,就越過了白不肖,兩手叉腰,瞪著眼氣鼓鼓地說。
白不肖無奈,使說“多謝你相助。只是你打斷了他兩腿,我回去又要捱罵了?”他一想到師父那鐵板似的臉;心下就不寒而慄。
“有我在,誰敢罵你?”少女一撇嘴,生氣地說,“你不要怕,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會幫你的——你爹媽對你很兇麼?”
白不肖搖搖頭:“我沒有爹媽。”
“難道是你的爺爺?我的爺爺人家叫他大魔頭,多少人怕他,我就不怕!我還敢拔他的白鬍子呢!”
白不肖說:“我也沒有爺爺。”
少女大奇,眼珠子一轉,忽拍手笑道:“我曉得了,你是石板縫裡進出來的!所以沒有爹媽,也沒有爺爺!是不是?”
白不肖有點兒生氣了:“你胡說!我爹媽早就死了,爺爺死得更早。我是跟我師父過活,還有師兄。”
“你師父做什麼營生?是個篾匠還是木匠?對了,一定是個老放牛的!”那少女又自作聰明地說,她看白不肖是個放牛郎,便認定他師父是個老放牛。
碰到這麼個多嘴多舌又自命不凡的小姑娘,白不肖惟有苦笑對之,展眼望去,兩頭大姑牛不見影子,心下發急,又怕少女纏夾不清,便說.“你看你看,我的牛都跑不見了,我要找牛去了。”
少女又迎頭攔住他,掀起嘴道:“兩頭破牛,好稀罕吶!跑丟了,我賠你!我幫你這麼大一個忙,你就不想報答報答我?”
“我拿什麼報答你呢?我一無所有。
“這容易得很,就看你有無存心了?
“你說,但使我力所能及的。”
“好!第一,你陪我說會子話;第二,你拜我為師父。”
意兩條皆使白不肯啼笑皆非。這姑娘不僅一個不凡,還好為人師。但不知怎的,他與她雖是初識,內心卻以隱隱有種一見如故的親切感,便笑道:“待我尋著了牛,再陪你說話也不遲。”
“還有第二款呢?”
“你的武功比我高,這不假。但我已經有了師父,就不便拜你為師了。”
“那有什麼?你的老師父教你放牛,我這新師父教你武功,你又會放牛又會武功,以後再沒人敢政負你了!”
“你誤會了。我的師父不是放牛的,我的師父也是武林中人。”
“算了吧!你的師父若是武林中人,怎會教出你這麼個膿包徒兒來?噢,我曉得了——你的師父定是個打拳頭賣膏藥的江湖騙子……”
“你胡說!”白不肖對師父雖敬畏多於敬愛,卻也不容旁人言語中辱及師傅,便狠狠瞥了少女一眼。
“喲!我說錯啦?但你師父總不是什麼一流高手!”
“我實話告訴你,”白不肖很快朝四周看了看,怕人聽去似地壓低了聲音,“我的師父是人稱‘天下第一劍客’的北門天宇,你聽說過沒有?”
少女並不為這名頭所驚,點點頭說:“原來是他呀,也不見得有多高明,只不過江湖上那班小角色沒見過世面,把他奉若神明罷了!其實也沒啥了不起!對了,你有沒有聽說過我的名頭?我就是那個——我說出來別嚇壞了你喲!我是‘蓮波仙子’奇芙蓉!”她得意洋洋地仰臉向天。
白不肖的回答卻使她大為沮喪:“我是第一回聽到。”
沮喪歸沮喪,奇芙蓉很快就自我寬解道:“也怪不得你。一則,你沒闖過江湖,所以不曾聽說過我;二則,我殺人殺得不夠多,所以名聲還不夠大。日後我殺他千兒八百的人,大家便都曉得我了!方才不該放那四個渾小子活命的。”
白不肖嚇了一跳,這少女將殺人傷命當作掐蓮蓬那般輕鬆,莫非是個殺人狂?不禁連退兩步,失聲道:“你殺過好多人?”
少女瞅他一眼,嘆口氣道:“哪裡,一個也沒有。”似乎為此遺憾萬分。
白不肖方籲出一口氣,道:“聽你說起來,好不怕人。”
奇芙蓉不悅地睃了他一眼,說:“這半天了,我還不知你叫什麼?有多大年齡?”
“我叫白不肖,今年十四歲。”
“你騙我!哪有叫‘不肖之孫’的‘不肖’的?難聽死了。”
“我不騙你,我原叫白蘭生,爹媽臨終前給我改了名,那年我才七歲……”
“要改名,也得改個好聽點兒的,怎改了個‘不肖’來?”
白不肖默然無語。他垂下眼睛,側轉頭,以免讓奇芙蓉看到他眼中湧出的淚水。那是件傷心事,蘊含太多的悔恨、恥辱和辛酸。他一想起來,心裡就撕心裂肺似地疼痛。七年前,白不肖的爹媽曾是一對名動江湖的青年俠侶,只因愛子被惡勢力挾持,身不由己,陷身匪類,終於悔愧難當,雙雙自盡,臨終前給愛子改名,是期望愛子這一生做個堂堂正正、無愧於天地的人,別肖似他大節有虧的爹媽。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奇芙蓉的語氣中充滿了同情和憐情,“以後誰再欺侮你,我饒不了他!一定替你出氣!”
奇芙蓉的口氣仍然很大,但也很真誠。白不肖不由點了點頭,忽想起自己的牛兒,便說:“我得找我的牛去了。你現在往哪裡去?住在什麼地方?”
奇芙蓉撇了撇嘴:“又是牛!你去你去!兩頭牛兒介稀奇!”
白不肖見她氣嘟嘟的,心下好生歉疚:不論怎麼,她好歹幫過自己的忙,無以報答,陪她玩一會子還是該當的,只是放心不下那兩頭牛,便說:“你在此等著,我找著了牛兒,便來尋你玩。”
奇芙蓉只用鼻子哼了一聲。
□□□□□□
白不肖直到日頭偏西,才尋著兩頭大牯牛,折了根柳條抽著牛臀趕回來,湖畔草地上哪還有奇芙蓉的影子?只有一朵萎棄於地、被太陽曬蔫了的荷花,躺在自己的破草帽旁。
白不肖好一陣子惆悵。這許多年來,自師兄南宮虎藝成下山之後,他沒有一個談得來的朋友。師父北門天宇雖是名滿天下的武學大師,但生性內向,不苟言笑,對徒弟督責甚嚴。
白鶴山下,清碧湖畔那些獵戶農家子弟,又嫌白不肖形貌醜陋、武功低微,見到了不是嘲諷奚落就是戲弄尋釁。有時他實在忍受不住,與他們廝打,無論理直理曲,一被師父知道,非罵即打。
受了雙重的委屈,也沒處訴說,只有忍著。期望自己早一點學到師父的功夫,以告慰爹媽的英靈。可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若論摸魚捉蝦,採藕摘菱,他無不一學就會,唯獨於武學一道,學了七年,還未窺其門徑。
師父罵他笨牛,他自己也覺自己愚不可及,不是學武的材料。只因這世上除師父師兄,他別無親人。師父要他做啥,他不得不做。功夫毫無長進,每日裡鬱郁悶悶,今日好不容易遇到個能夠一起說說笑笑的少年朋友,卻又因尋牛之故,失之交臂,白不肖怎麼不懊悔莫名?掄起了柳條,朝兩頭不聽話的大牯牛一頓好抽。
看看天色不早,白不肖沮喪地將抽斷的柳條一丟,驅牛上山,回家去了。
白鶴山,山高不及百丈。山上雜樹叢生,鬱鬱蔥蔥。從山下到半山腰,山路徐緩。而從半山到山頂,卻是危崖壁立,藤蘿懸掛。牛舍是半山腰楊梅林中的一間草房,住屋卻築在山頂。
白不肖把牛兒趕進牛舍,拴好柴門,即手攀藤蘿,足蹬石壁,猿猴般敏捷地往上爬。這堵石壁,在師父、師兄,只要施展輕功,如履平地,但白不肖上上下下爬了七年,攀到山頂時,仍然大汗淋漓,氣喘如牛。
白不肖在崖邊的山石上歇息片刻,才起身往家走。家在青松翠柏之間。此時,夕陽如血,飛鳥投林。山風習習,掀動林木,發出轟轟的濤聲。
林間空地上,北門天宇正在練拳。
這是個五十來歲的瘦高漢子,長臉高額,著一身藍綢舊長衫,背微駝,頭髮己經斑白,看上去哪像個身負絕世武功的大俠客?倒似位鄉間老學究,一開口就是“子曰詩云”。
十年前,北門天宇在這世上已難覓敵手,他的“無形氣劍”和“龍虎掌”被稱為武學雙絕。十年過去,他每日勤練不輟,武功更是出神人化,據說其師“鐵面客”袁方伯在世時,也不過如此。
五年前,間或還有武學高手前來向他挑戰,欲爭“天下第一”的名頭,自那以後,武林中再自負自大的角色,亦不敢與北門天宇爭鋒。
習武之士,誰不想爭那“天下第一”的盛譽和榮光?但是,真正得到了“第一”,那種難以排遣的寂寞和孤獨便隨之而來。放眼天下武林,竟會生出“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空曠和悲涼。
幸而他生性淡泊,閒靜少言,不慕榮利,侶白雲,友青松,徜徉於山水之間,興發時練一套功夫以自娛,倒也自得其樂,不覺歲月流逝逼迫人壽。
此刻北門天字練的這套“龍虎掌法”,共九九八十一式。他從五歲練起,已不知練了幾千萬遍。掌法展開,有龍之威儀,虎之兇猛。掌風所及,他身週二三丈方圓內的松樹柏木被颳得搖來晃去,松針柏葉紛紛飛舞,落下地來,圍成一個綠色的大圓圈。
白不肖躲在五丈外的大樹後,見師父的武功如此精妙,心裡直罵自己的蠢笨——學了七年,連師父半成功夫也沒學到,真是辱沒了師父的名頭。
北門天宇這套掌法打完,神定氣閒,揹負雙手。忽叫道:“出來吧!不要躲躲閃閃了。”
白不肖趕緊從樹後出來,怕師父見到自己臉上的傷痕又要責罵,便低著頭,怯怯叫一聲:“師父。”
誰知師父並不看他,仰臉哈哈一笑,又說道:“朋友,出來!”
白不肖好生詫異,這山上除師父和自己,並無第三人,師父又在對誰說話?一念未已,忽聞林深之處爆發出一陣“嘿嘿嘿”的怪笑,聲音尖銳,猶似猿啼。循聲望去,但見一團綠影,猶如鬼魅似地無聲飄出,一霎之間,就在師父後前一丈遠的地方多了一個人。
此人身材矮小,白髮勝雪,著一身綠衣,映得一張皺紋交錯的臉上,隱隱泛出綠光,加上兩條倒掛的白眉毛,看上去,有說不出的詭異。更可奇的是,他那一雙瘦如枯竹的手,竟然通體碧綠!瑩然生光,叫人疑心是青田玉石雕成的假手。
這綠袍老人倒著臉,眯著眼,將北門天宇從頭到腳打量了一會,開口道:“你就是那個沽名釣譽的北門天宇嗎?江湖上把你吹得多麼了不得,我還道是三頭六臂的天神哩?嘿嘿,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遠遜聞名!嘿嘿嘿!”
北門天宇微微一笑,軒眉問道:“我本就是一凡夫俗子,從未以‘天神’自居,卻不知老前輩何出此言?天宇愚魯,老前輩有什麼見教,還望明示。”
綠袍老人笑道:“這話說得還有點人味兒!想那‘天下第一’的名號,豈是凡夫俗子可冒用的?看起來,你比你師父袁方伯那糟老兒要聰明些。那糟老兒最會自吹自擂,牛皮吹破了天,到頭來,還不是敗在‘九頭兀鷹’仇冷的掌下?”
北門天宇說:“老前輩可是先師故人?請恕北門天字孤陋寡聞,還沒請教前輩高姓大名?移趾白鶴山,有何貴幹?”
綠衣老人的兩條白眉一挑,面露驚異之色:“鬧了半天,你還不知我是什麼人?袁方伯活在世上的辰光,沒向你提起過我?真正豈有此理!袁方伯也太目中無人了!”
北門天宇蹩眉想了一會,猛然想起一個人來,急躬身抱拳道:“先師在日,曾與弟子說起過和他義結金蘭的一位前輩,姓奇名竹瘦——前輩可是奇師叔?”
綠施老人把頭點了點,又搖了搖,說:“我是奇竹瘦,這不假,卻不是你的師叔。四十二年前,我就跟袁方伯那廝割袍斷交了,你難道不曉得?”
北門天宇面露尷尬之色,又不便說什麼,只唔了一聲。
師父與奇竹瘦割袍斷交反目成仇的事,他略知一二。奇竹瘦似乎行止不端,誘姦了峨眉派一女尼,又打傷當時的峨眉掌門人玄妙師太以下四大弟子,挑起武林中的腥風血雨;而“鐵面客”袁方伯最是正直無私鐵面無情,先與奇竹瘦割袍斷交,又與其決鬥於黃山天都峰。
兩人大戰一天一夜,最後奇竹瘦身中三掌一劍,墜身懸崖。大家都以為他必死無疑,誰知他銷聲匿跡四十二年,居然又復現人間,真是匪夷所思。
數月之前,太湖臥波樓主曲淩水老母八十大壽,北門天宇應邀前去慶賀,遇到不少舊朋新友。杯觥交錯之際,大家說些武林逸聞。
有人說到,近日江湖上出現一個綠衣怪人,專向出家的女尼出手。此人武功絕高,來去如風,凡遭其襲擊的佛門女弟子,必被他硬灌下一種奇藥——兩年內如還俗嫁人,藥力便不解自消,否則就毒發身亡。
北門天宇在酒宴上聽了,只當是好事者向壁虛構的笑料談資,再想不到真有這麼個綠衣人,更想不到會是奇竹瘦。
當下,北門天宇想起在太湖臥波樓聽來的這個傳聞,忍不住暗暗發笑。這奇竹瘦昔年雖與師父結仇,但事情已過去那麼多年,師父也早已死了,上代人的恩怨不必計較,便又向奇竹瘦一揖:“奇先生遠來是客,請到草舍歇息,容晚輩奉茶,請!”
奇分瘦伸出一隻碧綠的手一搖,說:“慢來,慢來,想我千里迢迢從海南趕來,卻不是為了喝你的茶水。先把正事辦了再說。”
北門大宇一怔。這奇竹瘦看來沒有會什麼敵意,卻又有什麼“正事”要辦?
“請奇先主吩咐。”
“我實話告訴你:四十二年前,袁方伯的功夫是高我一籌。我從海南來此地,是聽聞你受了袁方伯的衣缽,有‘天下第一劍客’之稱,故來與你比一比高低。兩個時辰前,我上得山來,躲在暗處看你練武,不禁大失所望……”奇竹瘦連連搖首,不勝惋惜。
北門天宇聽了矍然一驚——奇竹瘦兩個時辰前就上山來了,自己居然不知道,難道此老的功夫已到了神鬼莫測的境地?
只聽奇竹瘦續道:“你的功夫,與你師父壯年時已不相上下,在庸常之輩眼中,或已登峰造極。但叫我看來,你靠的是幾十年勤學苦練,日積月累,下笨功夫得來的,至此已達極頂,無法再精進一層。你與你師父一詳,於本門功夫已可說是窮之盡之.卻不知武學之道猶如這頭頂的蒼天,無窮無盡,無邊無涯,是沒有止境的。你將師傳法門視為圭臬,墨守成規,一招一式無不因循守舊,一絲一是不敢逾越變化……”
奇竹瘦口講手劃,竟來了興頭。而北門天宇卻越來越不耐煩。他一向被天下武學之士所極力推崇;連少林、武當兩大派的掌門人在他面前也不敢說三道四;現在怎能容這個不知怎麼鑽出來的槽老頭子胡言亂語個沒完。一則念他是前輩名宿,二則也是顧全自己的身分,不屑與之作口舌之爭。
他當下淡淡一笑,截斷了奇竹瘦的話:“奇老先生所言極是。北門天宇生性愚鈍,雖孜孜學武數十年,心力交瘁,但師門武功博大精深,天可測度。天宇此生,能得師門心法之皮毛,便心滿意足,並不敢亦不能登堂入室。如奇老先生乃不世奇才,想來必已深暗武學之道,挾泰山而超北海。也不是難事吧?何不施展一二,也讓後生小子開開眼界?”
奇竹瘦聞言,臉色大變,嘆道:“罷了!罷了!戴盆望天,夫復何言?我總道‘天下第一劍客’,或多或少有些過人之處,原來也是個坐井觀天的蛤蟆。老夫今日若不指點你幾招,怎能叫你識得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北門天宇哈哈一笑,道:“奇老先生既然道破來意,我也只好奉陪幾招。老先生請!”
他“請”字吐出,便將左手一抬。此時的北門天宇是何等功夫?雖僅抬一抬手,但一般雄渾無比的內力從掌心發出,“喀嚓”一聲,將他頭上三尺的一根松枝生生擊斷,又隨這股力道直飛上高空,去勢疾如快箭,伴以嗤嗤的破空之聲。
站在一旁的白不肖見狀,不禁又是驚駭又是悔恨。他雖已跟隨師父七年之久,但因師父還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與人動手過招,故而也是第一次知道師父的真實本領,悔恨的是:自己學了七年的功夫,與師父相比,直如滄海之於一粟,實在是太沒出息了。他又為奇竹瘦擔起心來——這麼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怎能抵擋師父一擊?不要白白地送了性命。
但奇竹瘦知恍如未見,揹負雙手,踏上兩步,笑過:“我本想多指點你幾招,現在看來,一招足矣!——那小孩子,你站得遠些。我看你根骨不凡,來日方長,不要陪你師父白白送了性命。”
這後面幾句話,自然是對白不肖說的。奇竹瘦還向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白不肖突然感到,一股清涼的風迎面拂來,竟身不由己,噔噔噔一連退出五丈開外,方站住了步子。
這在白不肖本人,還莫名其妙,而北門天宇卻心頭一凜,知道奇竹瘦的功夫尚在所料之上。饒是他身經百戰,會過多少武學高人,出生入死,博得“天下第一劍客”的名號,卻從無像此刻這般心生戒懼,忐忑不安。
他感覺到,接下來的這一戰,將是生死之搏,無論自己是輸是贏,都將進入另一個境界。如果輸的話,從此世上再無自己這個人,如果贏的話,他也將盡棄師傳心法,而參悟到武學之道的精奧。
他忽然想到,是否應該向徒弟交代幾句話?他向白不肖看了看,還未開口,奇竹瘦就說話了:“你無須多慮。高手對陣,戰的是心,是意。你此刻心神不寧,意有旁屬,不用戰,也已輸了。”
北門天宇瞼上一紅,急斂神道:“老先生勝在口舌之利,我自認不是對手。但天宇嗜武成癖,不見老先生的絕藝,猶如入寶山而空回,終是心有未甘。老先生請出手吧!”
說話間,北門天宇躬腰曲背,左手成爪,舉過頭頂,右掌護在胸前,正是“龍虎掌法”中的“虎踞龍盤”那威力極大的一招。他足有十多年未用過了,蓋因這之前所遇的對手,沒有一個值得他如此對待的。
一陣山風颳過,木葉搖晃,塵土飛題。夕陽已快沉入地平線,西方的半個天空,雲霞如血染一般鮮紅。一隻歸林的飛鳥冒冒失失想從北門天宇和奇竹瘦之間的空隙掠過去,卻被兩股無形的力道摧肝裂膽,慘叫一聲,墜地身亡。
奇竹瘦忽然挺直身子,如一團綠雲似地移動著,旋轉著,越旋越快,好像成了一股飛速旋轉的氣流,跳蕩而前。與此同時,周圍的松柏似被一股大力吸引,全向他傾斜過去。無數的松針柏葉脫離了樹枝葉柄,如密雨,如飛蠓,劈頭蓋腦地向北門天宇疾射過去,但一射到北門天宇身前尺許,便如碰到牆上,紛紛下落,在地上堆積起來。
這時的北門天宇,仗渾厚無比的內力,苦苦撐持著。他自信只要再撐一會,待對手攻勢一緩,便可從防禦轉為反擊。“虎踞龍盤”這一招,本就是以守為主,守中有攻的妙著。相峙頃刻,他感覺到,奇竹瘦的氣勢已漸漸減弱,不失時機,右掌劃一個弧,向那團飛旋的綠影拍去。
這一掌,用了十分的力道,掌風隆隆聲中,那團綠影遽然一躍。北門天宇但覺自己身輕如羽,飄飄飛起,身周無所依傍,而頭頂心“百會”穴中,似被一枚冰冷的尖針刺了個洞,全身勁力急洩而出,腦袋裡頓時空空如也,什麼也不知道了。
站在遠處的白不肖看得真切。他見師父身形拔起,躥得老高,還以為師父是施展超卓的輕功,騰身半空,而後居高擊下。豈知師父競頭下腳上地栽了下來,砰然著地,動也不動了。白不肖驚呼一聲,急急奔過來,只見師父雙目緊閉,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忍不住抱住師父的雙臂大喊:“師父!師父!你怎麼啦?”
這時,奇竹瘦也捂著胸口踉蹌走過來。他雖聚畢生功力以一招擊敗號稱“天下第一劍客”的北門天宇,但自己也捱了一掌,胸內氣血翻湧,五臟六腑都似移了位置,一時說不出話來。
四十多年前,他死裡逃生,隱居海南,啖生魚,嚼野果,居巖壑,苦練武功,為的就是日後向袁方伯尋仇,待他神功初成,袁方伯已死多年了,這才不得已而求多次,向袁方伯的傳人北門天宇尋釁。
他雖能一舉擊倒北門天宇,但後者畢竟是得享大名的高手,也令他受了不輕的內傷。於是從袖中取出只小銀盒,拈了一粒蓮子大的藥丸丟在口裡嚥下,運氣三轉,消散了胸臆間的鬱悶,這才細細端詳躺在地上的北門天宇。
北門天宇雖仍在昏迷之中,但呼吸聲已漸漸粗重起來。奇竹瘦一按他的左腕寸關尺,但覺他紊亂的脈搏也漸趨有序,不由大吃一驚。照奇竹瘦想來,以自己“大含細入”那一招,破了北門天宇的體內元陽之氣,受者定無再活之理。誰知北門天字的內功的精純竟高過他的估計。於是,他獰笑一聲,抬起右掌,對準北門天宇的天靈蓋,緩緩拍落……
白不肖正在搖撼師父的雙肩,突見奇竹瘦目露兇光,舉掌下擊,危急之時無暇多想,猛地把師父的頭摟在自己胸口,打算以自己的血肉之軀護住師父。
奇竹瘦一掌拍下,蓄了六成勁力,突見這少年冒死救師,這一掌在白不肖頭上半寸處硬生生收住,沉聲喝道:“你尋死啊?快滾開去!”
此時暮色降臨,昏暗中只見奇竹瘦的滿頭白髮像亂草般飄拂,雙目炯炯如鬼火,一隻半裸的手,如青竹般瑩然生光,有說不出的詭異可怖。白不肖又懼又氣,心一橫,大聲說:“你打呀!你把我們一齊打死吧!”又本能地騰出一隻手去推奇竹瘦。手指甫觸老人的掌緣,但覺一股被蛇咬似的劇痛,不由得銳聲慘呼,此時也不知哪來的勁頭,他只死死抓住老人的手不放。
奇竹瘦嘿嘿陰笑道:“我身上遍體有毒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奇竹瘦隱居海南時,常以毒蛇為餐,是以蛇毒貯蓄體內,這才使得自己肌膚泛碧。他內功高明,蘊毒而不為毒所害。白不肖如何經受得起?一條臂膀立即麻木了,腦袋也暈乎乎的,胸悶氣促,趁著神志還清醒,向奇竹瘦哀告:“你殺了我吧,只求別傷我師父……”隨即暈了過去。
奇竹瘦見白不肖寧以自己一條命來換師父的命,這份俠義世所罕見,心有所動,一掌懸是虛,未再拍下。但轉念想到自己為了今天的日子,人不人鬼不鬼地過了幾十年,心腸復又轉硬,咬牙關道:“好!好!我成全你們師徒之情,讓你們在黃泉路上搭個伴!”言畢,再無猶豫,一掌拍下。
但聞一聲暴喝:“別傷我徒兒!”
隨即,一掌從白不肖身下溜出,接著了奇竹瘦的一擊,發出悶雷似的巨響。那奇竹瘦的身子,猶如風吹蓬草,急速後飛,飛出三丈遠才砰然落地。
北門天宇身形一長,勁松般挺立當地。他怒目圓睜,亂髮翻飛,大袖飄飄,在暮色中,如一尊神威凜凜的天神。
原來,在白不肖中毒之前,他已醒來,一滴一滴積聚殘存的功力,在萬分危急之際,擊出一掌。奇竹瘦猝不及防,著了道兒。但北門天宇這一掌擊出,全身功力散盡,即嗒然氣絕,仍兀立不倒。
這時,白鶴山頂上的三個人,兀立著的北門天宇已然氣絕身亡;僵臥地上的白不肖和奇竹瘦,也氣若游絲,離鬼門關不遠了。
暮色四合,蒼松翠柏變成幢幢黑影,在夜風中發出悽切的鳴咽。遠處的山泉,叮咚作響,如奏哀樂。幽暗的林中,貓頭鷹呱呱怪叫,似乎看見了恐怖的景象。螢火蟲在沉重的夜霧裡滑行,發出鬼火般陰冷的綠光。
黑乎乎的林中,飛出一個女孩子嬌脆的歌聲:“天上星,亮晶晶。我和外婆浣紗裙。彼岸阿哥學貓叫,我在此岸作蛙鳴……”
歌聲愈來愈近,不一會,從林中蹦蹦跳跳出來一個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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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少女正是奇芙蓉。
芙蓉看到一人站在林間空地上,便喊道:“爺爺!你站在這裡做什麼?”跑過去用手推他的背。那人應手便倒。
芙蓉嚇了一跳,借星光細看,見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已經死了。饒是她膽大包天,陡見死人,不禁心頭亂跳,後退數步,跳著腳罵:“你這傢伙可別活過來,我怕了你還不成嗎?”
人死了,自然不會再活。芙蓉一退再退,腳下絆著個軟綿綿的東西,摔了個仰天巴叉,差一點把自己一顆心從口裡摔出來。定神一看,絆了她一跤的正是在清碧湖畔新交的朋友——放牛郎白不肖。
這傢伙怎麼也死了?
芙蓉駭怕至極,忍不住從喉間憋出一聲哭叫:“你為什麼死呀?”
又一想,在這荒山野嶺,哭得再響也沒人來安慰自己,豈不白哭了?便收住悲聲,將只顫抖的手伸出去,在白不肖鼻子上探了探。哎喲!這廝還有氣哪!
原來他是以詐死嚇唬人來著。
芙蓉生氣了,跳起來,朝白不肖臀上踢一腳,罵道:“我到處找你不著,原來你在這裡裝神弄鬼!快起來!”
踢也踢了,罵也罵了。白不肖依然不作聲。
芙蓉又疑惑起來,晃亮火折一看。只見白不肖雙目緊閉,面上一層黑灰,分明是中了她爺爺的“竹青毒”。
芙蓉生氣了。氣的是爺爺。爺爺居然對她的朋友下毒,那還得了!此刻如果爺爺在她面前,她定要拔光他的頭髮才能出氣。
她向黑暗的四周怒喝:“爺爺!我跟你沒完!”狠狠跺一跺腳。
前方,似乎有人發出一聲呻吟,混和在山風的嘯聲裡。心裡充滿了憤懣的芙蓉哪會去細辨?她取出一個細頸瓷瓶,撥開瓶塞,傾出兩粒紅似血液的藥丸,撬開白不肖的牙關,將丸藥塞進去。
這藥是爺爺給她的,據說能解百毒。但看來白不肖中毒的時間已久,毒質浸入腑臟,能否起死回生,尚在未定之天。
芙蓉略一思忖,出手按住白不肖頭頂“百會”穴,將自己的真力源源輸入。過了盞茶工夫,白不肖喉間咕咕連響,從嘴角流出一股腥臭的綠涎。
芙蓉功力尚淺,經一番折騰,已心躁氣淨,香汗淋淋。看看白不肖已有活氣,便盤膝坐一旁,收攝心神,調理內息。
“芙蓉——芙蓉——”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從夜霧中傳來。
芙蓉聽得真切,這不是爺爺嗎?她跳將起來,循聲奔過去。見爺爺坐在一棵柏樹下,背靠樹幹,凌亂的白髮遮住了半張臉。芙蓉也不多說,撲上去,抓住爺爺的一縷頭髮,狠勁一揪,口中罵道:“你這壞爺爺,毒害我的朋友,我拔光你的頭髮,叫你變成個精光葫蘆!”
待還要再拔一把,猛見爺爺口邊一片血跡,吃了一驚,不由鬆了手,急問:“爺爺,你怎麼啦?你可別死呀!”
爺爺笑一笑,臉上露出慈愛的神情,緩緩地說:“鬼丫頭啊,你再不來,爺爺就要死啦!”
芙蓉慌了,“哇”一聲哭出來,“爺爺,你不要死!我給你吃蓮子!你吃呀,你吃了就會好的!”她從兜裡摸出一把蓮子,端到老人嘴邊。
奇竹瘦疼愛地笑著說:“鬼丫頭,別哭了。爺爺死不了。爺爺是騙你的,爺爺怕你把我的頭髮拔光,變成個精光葫蘆,怎麼走出去見人呢?”
芙蓉破涕為笑,嬌嗔道:“爺爺,你嚇死我了。我一定要再拔你一把頭髮——看你還騙不騙人?”
她作勢要拔頭髮,但只將手虛探一探,另一隻手把一顆蓮子納入老人的口中。見爺爺費力地咀嚼著,她心直往下沉,知道爺爺傷得實在不輕。
把幾十粒蓮子給爺爺喂下,她又給爺爺按摩良久,推血過宮。這時,爺爺的呼吸均勻了,眼皮也微微閉海,漸漸入睡。她將爺爺放平了。地下本有厚厚的一層松針拍葉,猶如褥子一般,甚是平整。
安頓好爺爺,芙蓉又去看顧白不肖。白不肖依然昏迷不醒,但臉上的黑氣已消退了些。芙蓉把他提過來,放在爺爺的身邊,以便隨時照看。
夜已深了,殘月如鉤,掛在黑黝黝的枝頭。夜行的小獸在密林中穿行,足音窸窣。崖邊的蓬草猶如女鬼的長髮,隨風狂舞。松濤陣陣,轟鳴不已。這位十五歲的女孩子,有生以來頭一次心事如麻,理不出頭緒來,頭一次嚐到了愁滋味。
在過去的十五年中,她一直在爺爺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生活著。餓了,有爺爺給吃的;渴了,有爺爺給喝的;冷了,有爺爺給穿的;悶了,就拔爺爺的鬍子玩,以至把爺爺的鬍子都拔光了。去年春,她跟爺爺離開海南,北行到江南來玩。一路上,遊山玩水,穿州闖府,大大開了眼界,方知世界如此之大,世上的人有如此之多。
更有趣的是,這一路來,見爺爺捉弄那些大言不慚、牛皮烘烘的武林人物,把他們逗得七顛八倒,但又無可奈何。在她想來,要論武功,這世上爺爺找不到一個對手。
路過衡山時,“衡山二十八宿”、圍攻爺爺一人。她當時很替爺爺捏一把汗,對方畢竟有二十八條年輕力壯的彪形大漢呀!結果被爺爺一人打得如風捲殘雲似的,逃得只恨爹孃給少生了兩條腿。
至於戲弄那些一本正經的尼僧,就更可笑的了。那些女尼被強服了藥,無不哭哭啼啼的,像找不見爹孃的小娃娃。
但怎能想到,爺爺居然會在這小小的白鶴山上身負重傷,氣息奄奄?
倘爺爺真有個三長兩短,她可怎麼辦呢?
這個念頭使她不寒而慄。她並無別的親人,萬萬不能失去爺爺。
她望著月光下爺爺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心中一酸,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了。再看著並排躺在爺爺身邊的白不肖,心裡又騰起一團疑雲:爺爺為什麼要傷害他呢?爺爺若知是自己救了這個少年,會不會生氣呢?
她獨自胡思亂想著,直到山下村莊裡隱隱傳來雞啼,才霍然驚覺:長夜將逝,露水溼重,於爺爺和白不肖的康復大為不利。於是,她站起來,撣掉身上的草屑土灰,展目四顧,在曦微的晨光中,見西面一條小路伸向林中。就順著小路向前行去。
穿過一片林子,前面是一個石頭坡。翻過石坡,下面有幾間草頂木屋,屋旁一汪清泉,另有幾叢秀竹,幾株桃樹。芙蓉急奔過去,發現柴門虛掩,裡面毫無人聲。屋內鍋灶齊備,桌椅俱全。
芙蓉大喜,裡外察看一番後,返回那林間空地,將爺爺和白不肖提起來,一口氣跑到坡下水屋裡,把兩人分別安置在東西屋的床上。隨即翻箱倒櫃,找出一袋白米,於是生火熬粥。
鍋裡水才開,睡在東屋的奇竹瘦已然醒來。經過一夜安睡,仗著精純的內功,又兼服了清心去火的蓮子,雖然還不能起床下地,但自覺性命已揀了回來。他聞到一股粥香,又從房門口見灶房中紅光顯現,映著芙蓉纖柔的身影,不禁既喜且悲,提聲叫道:“芙蓉!鬼丫頭!”
芙蓉聞聲,把手中的劈柴塞進灶洞,趕進裡屋,見爺爺精神好多了,心裡一寬,忍不住落下淚來,說:“爺爺,你躺著別動,我給你熬粥喝。用不了幾日你就會大好的。”
奇竹瘦用手握著芙蓉的手,笑說:“有你這鬼丫頭在,我豈能撒手西去?我總要活到你上了花轎以後才安心呢!”他展目打量房間裡的陳設,問:“我們這是在什麼地方?”
芙蓉給爺爺拔了掖被子,說:“我也不知是誰的屋子,見屋內無人就住了進來。”
壁上懸掛著一把劍。劍鞘烏黑,蒙著厚厚的灰塵。奇竹瘦叫芙蓉取下給他看。芙蓉依言取下奉上。奇竹瘦把劍抽出寸許,劍身墨黑,精炭似的閃閃發光,正是“鐵面客”袁方伯的“烏墨劍”,心念一轉,便知這裡正是北門天宇的屋子,鵲巢鳩佔,因果輪迴,真正是平生極大快事,忍不住放聲大笑。
他身負重傷,好容易才將體內紊亂的氣息導入經脈運行,這一大笑,牽動傷處,岔了氣息,喉頭髮甜,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又暈了過去。
芙蓉哪裡明白這中間的恩恩怨怨,見爺爺吐血昏厥,慌了手腳,一邊帶著哭音叫爺爺,一邊手忙腳亂地給他按摩揉搓,推血過宮。好半天,才見爺爺緩過一口氣來。她忙翻檢出“止血祛腐金丹”給爺爺服下。打了泉水來揩淨血汙。
這一陣忙過,籲出一口氣,才覺自己手疲腳軟,頭昏眼花,心跳氣浮。強自掙扎到西屋,去看視白不肖。
白不肖猶自沉睡未醒,面上黑氣大多退盡,惟有眉心一點烏黑如漆。看來性命已是無礙了,但要將聚集眉心的毒質除淨,尚須假以時日,精心調理。
芙蓉回到灶前,續了些柴火,便斜靠牆壁,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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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肖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正與兩個面目不清的人在惡鬥。他身在巉巖上,身後是萬丈深淵,眼前是兩個手執鋼刀的黑衣漢子。刀風呼呼,寒刃映日,熠熠生輝。他左支右絀,哪裡抵擋得住,連連後退,一腳踩空,身子就直墜下去……
他霍然驚醒,睜開眼來,心頭猶自怦怦狂跳。但見紅日映窗,鳥聲嘰啾,自己正躺在自家的宋上。枕旁就是自己的那把鳳尾快刀,一時竟不明所以。
閉目想了想,猛記起昨夜的事,用手抓住刀柄大喊一聲“師父——!”欲一躍而起,手腳卻不聽使喚,咕咚掉下床來,手中刀捏不住,摔出老遠。牆角一隻出洞覓食的老鼠受了驚嚇,尖叫一聲,躥入床下。
門口紅影一現,進來一個人。白不肖睜眼看去,不是別人,正是昨日在山下清碧湖畔結識的奇芙蓉。
心中的疑雲堆成了團,別的都無關緊要,最要緊的事得問個明白。
“我師父呢?我師父在哪裡?”
“誰是你的師父?我不認得。來來來,你躺到床上去,先把這碗粥喝了,聽我慢慢講。”
他全身無力,不聽擺佈也不成,被芙蓉扶到床上。
粥很香,腹中飢火正旺,但他推開了粗瓷碗:“我的師父呢?請你把我師父找來。”
“你這人好沒道理。我救活了你,你不說個謝字,倒纏七夾八地要師父。如果那個死鬼是你師父的話,你只好到陰曹地府去找他了!”
“什麼?你說我師父死啦?你騙人!”
“我騙你作甚?人,總是要死的。”
他完全想起來了:傍晚,林間空地上,綠衣白髮怪人碧綠的手掌……
他的眼淚奪眶而出,如斷線的珍珠一粒一粒掉在胸口,打溼了衣服。這時,芙蓉就將昨夜救他的經過講了一遍,但隱去了有關她爺爺的一切情節。她看得出來,白不肖雖未現出極度的哀痛,但他那陰鬱的目光中,蘊藏著一種令人害怕的仇恨。
他很快地把一大碗粥喝下去,又叫芙蓉再盛一碗,也咕咕喝下去,然後閉上眼睛想了想,從枕下摸出師父生前調製的“百花驅毒救心丹”吞下,低聲說:“謝謝你救了我。我這輩子若無法報答你,下輩子給你做牛做馬!”
“下輩子你我還能碰頭嗎?我只要你這輩子報答我!”
“我……”
“很容易的,你辦不到的事我不會叫你做。”
“你說。”
芙蓉抿嘴一笑,揹負雙手在床前來回走了幾道,眼珠子一轉,說:“我一時想不出叫你做什麼事。這樣吧,我以後要你做三件事,你都得答應。”
“只要不是傷天害理的事……”
“你把我看成什麼人啦?我會叫你去做傷天害理的事嗎?”芙蓉生氣地撅起嘴。
“那好!我這條命是你給的……”
“你發一個誓來。”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白不肖今生今世定遵奇芙蓉之囑做三件事,倘口不應心,來世變只癲蛤蟆!”
“好,你歇息吧,我也累了,到東屋去歇息,有事就叫我一聲。”
芙蓉笑盈盈地一轉身,紅雲似飄出房間,隨手帶上了房門。
白不肖又忍不住熱淚滾滾。師父雖然對他很嚴厲,但究竟是他在世上的惟一依靠。師父的養育之恩,再生之德,他死也不會忘記的。現在師父一死,倒叫他想起師父的種種好處來。
哭了一會,疲倦了,他昏昏沉沉,又入夢鄉。
那芙蓉待兩個傷者都歇下了,悄悄閂上柴門,越坡穿林,欲待下山,摘些菱角蓮子來佐餐。經過那片林間空地時,見北門天宇的屍身仍躺著,想他總算是白不肖的師父,不便曝屍野地,便用匕首削了一根臂粗的樹枝作掘土工具,掘了個淺坑,把北門天宇草草掩埋了,又在土丘上堆些松枝以作記認。這才下山,到清碧湖裡採來一大堆菱角蓮子,放竹筐裡,提上山來。
剛到山頂,下面傳來嘈雜的人聲。芙蓉俯身看去,半山處有四個穿白色長衫的人正聚一堆,向上指指點點。為首的個頭高大,絡腮鬍子,另外三人年紀輕些,皆身佩兵器,蓋因隔得遠了,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
芙蓉心念一動,不忙回坡後木屋去,將竹筐放下,坐在一塊突兀的紅石上,一邊剝菱角吃,一邊等他們上來。
來人是十里外沈家峪的“鐵拳鋼爪”方笑雲和他的三個大徒弟萬諒、童雲、高風。
昨天,“小霸王”沈仁在清碧湖畔被芙蓉打斷了雙腿,回去後向其父哭訴,卻不敢提那個路見不平的紅衣少女,單說北門天宇的徒弟白不肖仗勢欺人,出手毒辣。沈大財主一邊延醫給寶貝兒子治腿,一邊將兒子的業師方笑雲請去。
“鐵拳鋼爪”方笑雲平時自負得緊,多少武學人物並不被他放在眼裡,但聽說沈仁是被有“天下第一劍客”之稱的北門天宇門下所傷,半晌作不得聲。
說起來,他與北門天宇比鄰而居,打過幾個照面,卻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既無舊誼也無新怨。武林中,有些不知高低的楞頭青總想找成名高手挑戰,以圖一舉成名。但凡去尋白鶴山晦氣的人,去時豪氣干雲,歸時喪魂落魄,抱頭鼠竄。
方笑雲愛惜羽毛,平日裡,門下一幫弟子變著法子攛掇他去跟北門天宇比高低,或問他與北門天宇相比,誰的功夫高些?他總是說:“天下各門各派,既能享名於世,必有所長,亦必有所短,以己長克彼之短,是謂高,反之,則為短。”用含混的話應付過去。
這也難怪,他成名不易,到了這個年紀,再不肯拿來之不易的成就去作孤注一擲的冒險。
沈仁已被大夫接上斷骨,敷上傷藥,見師父沉吟不語,就哼哼卿卿地說:“師父!那白不肖不僅百般折辱弟子,還口出狂言,說要到我們沈家峪來拆你老人家的門,不許你老人家在此居住。我們聽了,實在氣不過,明知不敵,為了你老人家的面子,這才與那廝動手的……”
方笑雲涵養再好,聽了這話,不能不動氣。沈大財主又捧出三百兩銀子來,求方笑雲無論如何到白鶴山走一趟,好歹討個公道回來。
一則白花花銀子晃眼睛,二則自己的徒弟被打成這樣,若無表示,太丟面子。當下,方笑雲一拍桌子,氣昂昂地說:“明日我就去走一遭,看那北門天宇有多大法道!”
話說得硬,心裡七上八下地直打鼓,盤算了一夜,總算想了個兩全的主意。白鶴山是要去的,怕儘量動口不動手,只拿江湖道理去擠兌北門天宇,只要北門天宇自承督徒欠嚴,那就掙回了十足的面子,各方面都交代得過去了。
到早上臨出門時,心裡還不那麼踏實,臨時點了三個武功最好的大弟子,都帶上傢伙,也算人多勢眾,自己給自己壯膽。
這樣,方笑雲師徒四人,朝白鶴山行來。到半山腰時,他們都已看到山頂那個紅衣姑娘。方笑雲等都知道白鶴山上除北門天宇外,別無人家,猜不透那紅衣姑娘是什麼路道。但想來,總與北門天宇有些瓜葛。於是,各各抖擻精神,施展輕功,提起丹田一口氣,颼颼颼向山上攀登。
論功夫,自然是方笑雲最強,上登速度也最快,離山頂只有丈餘了,突聞頭上一聲清叱:“什麼人?竟敢擅闖寶山!”
方笑雲抬眼看去,只見紅衣女立在崖邊,手一揚,簌簌簌,幾道綠光夾著風聲向自己面門疾飛而來。
方笑雲“噫”一聲,腳下不停,只將右袖一展,裹住射來的綠光,腰一弓,猶如飛鳥騰空,躥上了崖頂。即將袖子一抖,三隻菱殼滾落於地。
他見眼前這個女孩子僅十四五歲光景,居然身負武功,心下好生詫異,微微一笑,說:“相煩姑娘通報一聲,就說‘鐵拳鋼爪’方笑雲對北門大俠心儀已久,今日特來拜山。”
方笑雲說話時貫上內力真氣,聲調不高,卻震得芙蓉耳鼓一麻。這時,萬遊、童雲、高風三人也上來了,並立在其師身後。
芙蓉見這四人腰間都插一把閃閃發光的鐵柄鋼爪,這種奇形兵器她是第一次看到,感到好玩,笑道:“你們的搔癢耙子借我玩玩。”語聲甫落,身形一晃,疾出右手探向方笑雲腰間。
方笑雲豈容她得手?左手微抬,打算扣住她的手腕的“內關”、“外關”穴道,給她吃點兒小苦頭。
芙蓉乃是聲東擊西,纖腰一扭,越過方笑雲,彈出一粒碧蓮子擊向高風的左耳。高風一驚,急向右移半尺,不防腰間一癢,一柄鋼爪已被芙蓉抽去。
遭此變故,萬諒、童雲向兩旁跳開,嗆啷抽出兵刃。那高風更是惱羞成怒,一張小白臉臊得血紅,怒喝一聲,欲待和身撲上,方笑雲喝道:“不得無禮!”又對芙蓉笑道:“姑娘好俊功夫,不知與北門大俠如何稱呼?”
芙蓉也不搭話,真個將鋼爪當作“搔癢耙子”,反手伸到背後虛搔幾下,笑嘻嘻地說:“用這耙了搔癢,皮也要搔破了!想來你們的身子是鐵打的,且讓我搔幾下試試。”將鋼爪伸向萬、童二人,要替他們搔背。
萬、童二人見這丫頭一出手就取了高師弟的兵刃,早氣得嗓子裡冒煙,只礙著師父不能動手,現見她一而再戲弄自己,趁師父不及喝阻,兩柄鋼爪交叉壓下,打算將芙蓉手中的鋼爪一舉磕飛,挽回一點顏面。
“當!”一聲響,只見眼前紅影一閃,已失芙蓉所在,慌忙疾退,各人均覺背上有什麼東西勾了一下,發出裂帛的聲音,敢情自己的衣服被撕破了。隨即從腦後傳來一聲嬌笑,心下大駭,前縱八尺,才回過頭來,卻見芙蓉笑盈盈地站著,手中的鋼爪上,掛著兩條隨風飄動的布片。
眼看三個徒弟出醜,方笑雲又氣又恨,他畢竟是老江湖,心知自己的三個徒弟尚非庸手,斷斷不該敗得如此狼狽,主要是太過輕敵,又乏實戰經驗,以致大意失荊州,幸虧這裡沒有外人,否則他“鐵拳鋼爪”的牌子就算砸了。
“姑娘,你也玩夠了吧!請通報一下,我們求見北門大俠!”方笑雲心懷恚怒,面上卻半點不露,依然笑盈盈的。
芙蓉提著鋼爪款款走過來,說:“你們還是下山吧!北門天宇不能見你們了。”
“此話怎講?”
“北門天宇到西方去了。怎還能見你們?”
方笑雲萬萬想不到北門天宇已經去世,見芙蓉不像說笑的樣子,心頭一寬,說:“既如此,敢問北門大俠的高足白不肖可也隨師出門了?”
“你這老兒好不曉事!”芙蓉將臉一板,眼一瞪,“人家好端端的,幹什麼咒他?”
方笑雲一聽北門天宇不在山上,膽子也大了,沉下臉來,說:“那你把白不肖叫出來,我要代他師父教訓教訓他!”
芙蓉柳眉一聳,奇道:“你憑什麼教訓他?你姓方,他姓白,你又不是他爹!”
“我要問問他憑什麼把我的徒弟的雙腿打折?”
芙蓉格格格一陣笑,“憑他那點三腳貓的功夫還能打拆別人的腿?告訴你,是我打的!你別往他臉上貼金了!”竟然把臉一仰,很得意的樣子。
“你到底是什麼人?”萬諒忍不沒喝道。
“你們連我是誰也不知道嗎?怎麼在江湖上混的!”她用教訓人的口氣說,“記住了,我是鼎鼎大名的‘蓮波仙子’奇芙蓉!”
方笑雲師徒面面相覷,江湖上從未有這麼個名號呀!既然她把事攬在自己身上,那再好不過了——白不肖畢竟是北門天宇的徒弟,還不便過分為難他,而對待這個驕橫的丫頭,那就不用客氣了。
方笑雲雙掌一錯,擺個架式,不過他一生謹慎,不願惹禍,動手前還問了一句:“尊師是哪一位?”
“我沒師父!”
方笑雲等的就是這句話,心中再無顧忌,冷笑道:“那好,我也打折你的雙腿!”力貫雙臂,掄起缽大的拳頭,一招“雙峰貫耳”,擊向芙蓉的左右“太陽”穴。
方笑雲既以“鐵拳鋼爪”名揚遐邇,拳術自是不凡;雙拳擊出,快逾閃電,伴著呼呼勁風,勢若奔雷。拳擊的力道,怕不有幾百千斤,颳著一點,不死也傷。
他的三個弟子,隨師日久,早知師父心意,萬諒、童雲手挺鋼爪,高風雙拳緊握,三人堵住了芙蓉的退路。總算還講一點江湖規矩,三弟子強壓心頭火,沒有偷襲。
方笑雲不愧名家身手,雙拳擊出,力挾千鈞,但依然面帶微笑,姿勢也相當穩重端莊。與他高大的個頭相比,芙蓉更顯出不堪一擊的弱小,似乎是小雞面對著雄鷹,嚇呆了,驚叫一聲,將手中那柄奪自高風的鋼爪一擲。
鋼爪脫手,迅疾地飛向方笑雲的面門。倘若打中,那寒光閃閃的四枚尖爪怕不在他臉上抓出四條血口子來!方笑雲不及傷敵,硬將擊出的鐵拳收回來,舒指為掌,手腕這翻,欲待抓住爪柄,先收回門下弟子的兵刃。
他五指剛剛提拔,突感到一股錐心的灼痛,似乎捏住了一段燒紅的烙鐵,不由發出聲痛呼,如見鬼魅似地疾退一丈,捧著那隻抓過鋼爪柄的手亂摔亂抖,顏聲問:“你,你,你弄什麼古怪?”
芙蓉格格一笑,睜大眼睛說:“我沒弄啥古怪呀!我只是在搔癢耙子上撒了一點兒毒藥。”
方笑雲又驚又懼,手上火辣辣的痛,卻又看不出什麼異樣,不得不厚著臉皮問:“毒藥?什麼毒藥?”
“是我自己煉製的‘透膚蝕骨腐心散’。方師父,我把配方告訴了你吧——拿天下十八種蠍子,二十七種毒蛇焙乾研粉,和在一起,再噴上‘鶴頂紅’、‘孔雀綠’,便做成這種‘透膚蝕骨腐心散’。不過,你別怕,我這種毒粉,只要用量適當,死不了的。”她抿嘴一笑,續道,“也活不成。”
方笑雲在江湖上好歹混了幾十年,總算是個成名人物,萬想不到一時大意,中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的道兒。又聽她把“配方”說得如此可怕,手上的痛楚也越來越甚,怔了半晌,百思無汁,只好放出笑臉,低聲下氣地說:“姑娘,我方才是跟你鬧著玩兒的。你快把解藥給我。我們即刻下山。”言畢,自覺難以為情,一張臉也紅了。
方笑雲的大弟子萬諒,不僅武功居師兄弟中之首,且見智多謀,見師尊被一小姑娘製得束手無策,心下氣忿,當下向師弟童雲、高風使個眼色,三人躡手躡足從芙蓉背後圍上來,打算出其不意擒下她,再搶解藥不遲。
他們身形甫動,芙蓉便上前三步,又發出一串金鈴似的脆笑,道:“方師父,解藥我自然有,只是你的三個蠢徒弟想恃力強奪,我只好交給他們了!”
她話音未落,雙手交替後揚。嗤嗤的風聲裡,數十道綠光密箭似向後掠去。萬諒等猝不及防,每人頭臉上都著了幾下,痛呼連聲,定睛看時,卻是一把鮮綠的蓮子,也不知有毒無毒,但覺頭臉上腫起一個個疙瘩塊,都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敢輕舉妄動。
芙蓉轉過身來,手指著萬諒等,笑道:“三個蠢材,要想暗算本姑娘?做你孃的清秋大夢!快將這些蓮子撿起來,給你們師父送去!”
萬諒等稍一猶豫,方笑雲喝道:“照姑娘說的做!”
萬諒等敢怒不敢言,俯身撿起草地上的蓮子,都交給了師父。
“方師父,這蓮子便是解藥,吞服十粒,捏碎五粒敷在痛處,少時便好。”
方笑雲當此境地,不敢不信,便如囑行事,還多出八九顆蓮子,珍寶似地揣進懷中,以備不時之需。
方笑雲把蓮子泥敷在手上後,痛感頓失,他反覆檢視,確信毒質已解,寬心大放,雙目中便閃出兇光。
芙蓉笑道:“方師父是不是在想:既已解了毒,還怕什麼?得趕緊將這鬼丫頭斃了,免得傳到江湖上折了名頭!”
方笑雲正在這樣想,當下獰笑道:“姑娘聰慧過人,方笑雲佩服得緊,很想瞧瞧姑娘的玲瓏心可有七竅之多?”
嗆嘟!拔出了腰間的鋼爪,急縱前來,照頭砸下。
芙蓉纖腰一扭,那鋼爪離她臉頰寸餘,擊了個空,但帶起的勁風颳得鬢髮紛飛。她大叫道:“你真打麼?”身子向後急掠,似乎不勝畏懼。
方笑雲殺意已盛,更不搭話,似影附形急掠而上,右爪左拳,強勁的力道,排山倒海地向芙蓉襲去。
“鐵拳鋼爪”並非花架子,方笑雲旦夕浸淫,已有三十年的功力。利爪著著不離對方心口,鐵拳招招挾帶風雷。芙蓉僅仗著身法靈動,輕功超卓,左避右閃,連一招也遞不出去。何況還有方笑雲的三個虎視眈眈的弟子在旁窺伺,情勢相當危急。
方笑雲已決意要擊斃眼前這女孩子,否則難消心頭之恨。想他以開宗立派的一代名武師,幾次三番受一小姑娘折辱,傳到江湖上還怎麼做人呢?故出手毫不容情。他急風驟雨地向芙蓉連攻十幾招,竟連對方一片衣袂都未沾上,心知這丫頭不僅詭計多端,武功也相當出色,於是大聲招呼徒弟們:“併肩子上呀!對妖女不用講江湖規矩!”
萬諒等蓄勁已久,聞聲急掠而上,兩爪四拳織成一張網,向芙蓉迎頭壓下,滿擬將她砸成肉醬。
芙蓉呀的一聲喊,身子向後一倒,貼地後飛三丈,突笑道:“方師父!你又上當了!”
方笑雲聞聲一怔,怒喝道:“上什麼當?”
芙蓉款款走上前來,正色說:“這會兒,你才真的中毒了。單單沾上‘透膚蝕骨腐心散’,還死不了;再敷上蓮子泥,那可就活不成了!你那隻手,可已開始麻癢?”
言畢,她笑得如花枝亂顫,直不起腰來。
方笑雲果覺右手上似有無數蟲蟻在爬,憤怒至極,欲待再鬥,卻怕芙蓉說的是真的;欲待罷手向她求懇,又實在轉不過彎子來。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才好。想來想去,還是性命要緊,拔出匕首,寒光一閃,竟將右手齊腕切斷。一股血箭,射在草地上。
萬諒等見狀驚呼著撲過來。方笑雲正滿腔怒氣無處發洩,揚起左掌,“啪!啪!啪!”給了三個弟子一人一個耳光。隨即點了右臂的幾處穴道止血,解下腰間絲絛裹傷。
芙蓉裝模作樣地嘆息道:“可惜!可惜!好好一隻手切下來餵狗。方師父,你也太性急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你那隻手有了麻癢之感,便是無虞了!只要用清水一洗,麻癢立消。”
方笑雲怔了徵,心中雖不願芙蓉此話是真的,卻又不能全然不信。但手掌已經割下,無法再續。想自己威風半世,今日卻在這小女孩手裡栽了個大跟斗,又氣又恨又羞,一跺腳,轉身就走。
萬諒、童雲、高風見師尊頭也不回地走了,哪裡還敢多留一刻?各自捂著紅腫的半邊臉頰,大氣不出,快步跟上去。
芙蓉待方笑雲師徒走得看不見了,飛起一腳,將地上那隻斷手踢下山去,兀自笑了一陣,才拎起竹筐,哼著小曲兒往回走。
推開門,芙蓉一眼看到白不肖合撲在東屋門內地上,身旁有一把鳳尾快刀。
她吃一驚,把手中的竹筐丟了,急奔過去,剛要俯身去扶,卻聽爺爺在床上說:“好丫頭,快拿刀殺了他!”
芙蓉把白不肖的上身扶起,見他眼珠骨碌碌地轉動著,一臉的忿恚,喉間咯咯作響,卻說不出話來,知道他是被點了穴道,別無損傷,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怒聲道:“為什麼要殺他?”
“他是北門天宇的徒弟,乘我傷重動不了,偷偷摸進來拿刀要殺我!”
芙蓉看了看屋裡的情形,已將方才發生的事大致瞭然於心。
她出門後,屋內兩人先後醒來。奇竹瘦傷勢沉重,動彈不得;而白不肖毒質漸減,已能下地。他摸出來,見躺在東屋床上的竟是殺師仇人,於是近身取了刀來要殺奇竹瘦。但奇竹瘦畢竟內功精湛,身子動不了,卻運氣於舌尖,將一粒蓮子彈出來,正個白不肯的“膻中”大穴,因而兩人近在颶尺,卻誰也殺不了誰!
當然,因奇竹瘦傷後氣虛,雖以蓮子射中了白不肖的穴道,但只要再過片刻,白不肖運氣衝穴就將成功。芙蓉若晚到一步,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當下,芙蓉拍開白不肖所封穴位。白不肖立即俯身撿刀,咆哮著要向奇竹瘦斫去。芙蓉眼疾手快,出手扣著他頸後要穴。他頓覺全身酥軟,利刃再次落地。
芙蓉疾點了他肩上兩個“肩井”穴,把他提起來,扔回西屋床上,怒道:“那屋裡躺著的是我爺爺,不許你動他一根汗毛!”
白不肖四肢麻木,但還能說話,咬牙切齒道:“那老鬼殺了我師父,只要我。有一口氣,非得報此大仇不可!”
芙蓉也不睬他,來到東屋,冷著臉說:“爺爺,那醜小子是我的朋友,我可不許你傷害他。”
奇竹瘦苦笑道:“不是我要殺他,是他要殺我。好孫女兒,你快去做翻他!否則我們爺孫倆都是傷在地手裡。”
芙蓉把眼一瞪,氣呼呼地說:“在我在這裡,你們誰也不許動歪腦筋,哪個不聽話,別怪我不客氣!”言罷,從東屋出來,洗蓮子,剝菱角,打算做中飯。
東西屋兩個冤家還在高一聲低一聲互相咒罵。芙蓉越聽越煩,忍不住出手分別點了他們的啞穴,以落得耳根清靜。
待午飯做好,她再進屋去看,見兩人皆吹鬍子瞪眼的,
白不肖更是一見芙蓉,就把臉轉過去,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眼珠一轉,有了主意。當下又把白不肖提到東屋放下,伸手拍開兩人的啞穴,板著臉說道“你們兩個既然都像瘋狗似地喜歡狂吠,我現在就坐這兒,讓你們吠,如何?待我來做個公證人,看誰的喉嚨響?”
兩人本來是要重開舌戰,聽芙蓉這樣一說,欲罵而止,兩隻烏眼睛鬥雞似地怒目相視。
“罵呀?怎麼又不罵啦?”
兩人氣得直翻眼,卻又無話可說。
芙蓉把臉色一端,老氣橫秋地說:“說起來,你們都是男子漢,卻像潑婆娘們吵個沒完沒了,我都替你們害噪!白不肖,你師父號稱‘天下第一劍客’,這名號怎得來的?還不靠爭強比鬥,傷了無數的武學好手才混出的名頭。我爺爺與他比武,他技不如人,又有什麼話好說?你若有種,該當學好功夫,正大光明地與我爺爺打一架。現今趁我爺爺重傷之時,手無縛雞之力,你持刀將他殺了,又與江湖上的下三濫何異?你師父地下有知,也要替你害臊!自然羅,你現在的功夫太差勁,十年後,你再與我爺爺比鬥,我決不攔你!”
一番話,把白不肖說得低頭無語。芙蓉又轉向奇竹瘦:“爺爺,你枉為名震天下的武學大宗師、大高手,怎與一個小孩子一般計較?傳出去,墮了一世英名!”
奇竹瘦嘟噥著說:“他若不來尋我晦氣,我又怎會去睬他?”
白不肖兀自怒氣衝衝,橫了奇竹瘦一眼;道:“殺師之仇,我終是要報的!除非你們祖孫兩人此刻把我一刀殺了!”
芙蓉俯身撿刀在手,冷笑道:“白不肖,你道我不敢殺你?你這條命本是我救的,我殺了你,誰都不能說什麼!你方才向我發過誓,唾沫未乾,就要食言了麼?”
白不肖說:“我幾曾食言了?”
芙蓉說:“那好。我現在要你做第一件事;在這裡,不許你和我爺爺廝拼!”言畢,拍開他背上的穴位,將刀遞給他,便管自己出了東屋。
白不肖利刃在手,又見殺師仇人近在咫尺,伸手可及,而芙蓉也已出屋,胸中的怒火騰騰,真想一步縱過去,手刃仇人,但想到自己的誓言,只得將恨意按捺下去,繞室彷徨,轉了一圈又一圈,心中兩種念頭激烈交戰,終難決斷。
芙蓉躲在門外,手中扣了一把蓮子,看白不肖如困在籠中的猛獸,轉圈奔突,神氣異常,冷汗淋漓,自己的心也拎在半空,幾次想射蓮子擊落他手中鋼刀。
白不肖的喘息聲越來越響,奔走得越來越疾,幾次要舉刀斫去,終是不忍。他體內毒質未淨,氣短力弱,漸覺頭暈眼花,胸悶氣促。
突然聽奇竹瘦說道:“那少年,你還是殺了我吧!”他然駐足,定神望去,那奇竹瘦安臥床上,面帶微笑,胸口一攤暗紅的血跡,顯得十分衰弱。
白不肖緩緩舉刀,瞪著老人看了半晌,哇的一聲叫,返身奔出東屋,將鋼刀一丟,倚在牆上,捶胸頓足,哀號不已,眼淚刷刷流下來。
從此,白不肖、奇芙蓉、奇竹瘦三人在白鶴山上居住。芙蓉心細,總是怕白不肖惡念難制,傷害了爺爺,竟日寸步不離二人。夜間,她在灶屋裡歇息,一有響動,即起來看視,以防不測。
不幾日,白不肖就康復了八成,僅是眉心一粒黑珠,終難消退,其餘無異常人。據芙蓉說:此因心魔過盛,肝氣橫逆,餘毒退入腎宮,寒結於表所致。惟有怯心火,平肝木,養淨水,假以時日,方能化解。當此關頭,如不寧心攝神,毒質回逆,病勢反覆,則是神仙大法力,也無可挽救。
白不肖早已對芙蓉的手段佩服得五體投地,想俗語云“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故深信不疑。只是時時念及與殺師大仇同居一屋,心神終難平定,故而,雖每日隨芙蓉上山掘獲苓、百合,下湖摘蓮心、菱角等清火敗毒的物事服了,眉心黑珠總是不消。攬鏡自照,不免鬱郁。
相形之下,奇竹瘦的傷勢更是難愈。他與北門天宇以真力相搏,雖僅一招兩掌,但兩人都使出了畢生功力。北門天宇稍遜一籌;當即斃命。奇竹瘦的五臟六腑也翻了幾個跟斗,肋骨折了五根,兼以年老,氣血兩衰,若不是靠了自己煉製的靈丹妙藥,芙蓉的精心療治、百般呵護,怕也一命嗚呼了。但他心情開朗,能吃能睡,加上內功精深,即使在睡夢中亦能積聚真力,通經脈,消瘀結。
數日來,以氣御血,以血導氣,先打通督、任二脈,化解了胸腹的淤血,繼以疏導手三陽、三陰經脈,漸漸能坐起來,兩臂也能活動了。所以,眼下的情形他還不及白不肖,但再過數日,也將能下地走動。不過他生性好動,坐臥床上,見兩個年輕人進進出出,心癢難熬,便怨自己進境太慢。
這日傍晚,窗外群鳥噪林,泉水叮咚,太陽已快下山,餘暉如金,空氣分外的清新宜人。芙蓉蹲在泉邊;洗髮濯足。泉旁幾棵桃樹碩果累累,紅果綠葉,倒映水面,十分逗人喜愛,便叫道:“不肖,你給我摘幾隻桃子來!”連喚幾聲,沒有回應。她心下好生詫異,綰髮回首看,哪裡還有白不肖的影於?忽聽屋後有金刃劈風之聲,她心生疑懼,急穿襪著鞋,繞過屋舍,見白不肖正在屋後空地上練刀。
芙蓉將身子隱在一叢綠竹後,偷偷看了一會。只見白不肖橫眉立目,滿臉的煞氣,將一柄鳳尾快刀舞得呼呼生風。他上竄下跳,踢腿揮掌,薄刃快刀大劈大斫,竟似面對兇仇惡敵,要將滿腔仇恨全貫注在刀上。
他一招一式法度謹嚴,但在芙蓉看來,全是花架子,值不得一哂。待白不肖將一路刀法使完,她從竹叢後走出來,笑道:“似你這般練下去,三五十年後,或可儕身江湖三流好手之列,在走江湖賣狗皮膏藥之流中,可以無敵了。”
白不肖再笨,也不致聽不出她話中的譏誚之意。這套刀法是他師父北門天宇親授,脫之於師祖袁方伯的“崑崙快刀”,一招一式凝聚了師祖、師父兩代大師的心血和智慧。七年來,無一日不練。他雖知芙蓉的功夫遠勝於自己,但她竟將這套刀法貶得如此不堪,心中大為不服,用衣袖抹了抹額上的汗星,鼻子裡哼了一聲。
芙蓉折了一支細竹,走過去說:“就刀法而論,倒也沒有什麼破綻。只不過,這套刀法不是你練的。”
白不肖更為不服,把刀尖一板,錚一聲輕響,斜睨著芙蓉,反問:“難道是你練的不成?”
芙蓉搖頭說:“創作這套刀法的人,必是有雄渾無儔的內力,出刀雖快,刀上貫注的勁力更是非同小可。因而招式極短,是不以刃鋒傷敵,而以刀風襲人。俗語云:殺雞焉用牛刀。但這套刀法,正以殺牛之力來殺雞。依我看,‘牛刀殺雞’,正是這刀法的要旨。”
白不肖心頭一震。師父生前教他練刀時,反覆講的,就是“牛刀殺雞”這句話,現在又從芙蓉口中說出,他怎不為之動心?便說:“你怎說我不宜練這套刀法呢?”口吻已轉了,含有請教之意。
芙蓉仰臉笑道:“有此一問,足見你尚非朽木。天下各門派的刀法,我雖不敢說全數羅列於胸,卻也十知其七八。一個人該不該練刀,該練哪一種刀法,大有講究。‘西子紅妝’一門,世代擅刀,柳葉刀。蓋因該門中全是女子。力氣不及男人,故柳葉刀勝在刀法輕靈,招式繁複,九虛一實,使人虛實莫辨。而塞北‘五虎刀’一派,門下弟子多彪形大漢,氣雄力足,刀法簡捷,招招取實,靠的是狠砍狠劈的牛力氣。若前十招不能取勝,就再無勝算。至於湘北‘潑風刀’講究的是快捷狠辣。南粵‘短尺刀’全是矮子,利於貼身近鬥。川中‘長刀王’必得以超卓的輕功‘凌雲步’為輔,否則,刀長六尺,轉身不靈,反是累贅……”
芙蓉侃侃而談,白不肖也聽得入神。忽然,奇竹瘦在屋內叫道:“鬼丫頭又在賣弄了!那醜小子是塊木頭,你白花力氣的!”
白不肖臉色一變,不相干的人罵他木頭,他倒還不生氣,但仇家的嘲笑,卻分外錐心鑿骨,便沉聲說:“我終有一日,以這師門刀法為師報仇!”
芙蓉怕兩人又爭吵起來,叫人心煩,須花許多後舌去拆解,便攀著白不肖的臂膊,小聲說:“我們走遠一些,休教他聽見。”
白不肖卻一摔手,還刀入鞘,陰著臉,一言不發走回西屋。
芙蓉本來正說得興頭上,見此光景氣歪了鼻子,想想好沒意思,自去搞了幾隻鮮桃,坐在泉邊的方石上把玩。
才坐片刻,聽門吱扭響,見白不肖夾一領草蓆,提著刀,從門內出來,經過她身旁時連眼皮也不抬,顧自縱過山泉,往山坡附近的松林裡去。
芙蓉心中納悶,猜不透他要幹什麼,便悄悄躡在後邊,進入松樹林中。
卻見白不肖走到林深之處,選一平坦的所在,將草蓆鋪在地上,和衣躺下,以刀作枕,闔眼便睡。
芙蓉想一想,恍然大悟:白不肖之所以獨臥林中,是以示與仇人“不共戴天”之意。這份硬氣,倒也叫人欽佩。當下,她也不去打擾他,從原路退回,管自己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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