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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不也] 瀟灑江湖《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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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灑江湖  作者:牛不也


四個惡作劇的少年從灌木叢中跑出來一邊齊聲喊:“不肖子孫!縮頭烏龜!”

一邊將小石子、爛泥巴雨點般地向那醜少年擲去。

這四個少年顯然練過武功,準頭不錯,一陣亂擲,那醜少年身上的白布褂子就變成了花褂子。

眾少年又發出一陣鬨笑,拍著手喊。“不肖子孫!縮頭烏龜!”

醜少年倏地轉身,從草帽簷下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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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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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回 名俠歸位

江南的臨海郡之西十八里,有一射的山。射的山周圍六十里,高兩百丈。山勢平緩,多茂林修竹,溪澗縱橫,濺珠潑玉。射的山南有一清碧湖,周九里,湖水清澈,平滑如鏡。湖東有一小山,時有白鶴棲息其上,因以名之,稱為白鶴山。

江南之地多柳樹。正是盛夏時節,白鶴山下,清碧湖畔千百株垂柳,叫溫熱的湖風一吹,萬縷翠綠騰空舞,千層碧浪亂擲金;又兼半湖荷花紅得正盛,風遞荷香,蓮舟載歌,好一幅多彩多色的圖畫。

午後,蟬兒在綠茵裡噪得正歡,草地上,有兩頭彎角大水牛低頭吃草。不遠處的湖邊垂柳下青石上,躺著一個十幾歲作牧童裝束的少年。他臉上覆著草帽,赤裸雙腳,一雙草鞋當作枕頭墊在腦後,呼呼睡得正香。這少年瘦削的小腿肚上,滿是紫色的斑痕,左腳更少了一隻小腳趾頭,兩隻交叉疊在肚腹上的手的手背也有暗紅的疤痕。這些傷疤,足示少年幼歷坎坷,多受磨難。

一粒小石子從遠處飛來,擊在少年的草帽上。草帽被擊飛在一邊。少年驚醒了,一骨碌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驚慌地四顧。他的面容甚是醜陋,左耳少了小半個,右眉斷了半截,左頰上有道紫疤;一雙眼睛眸子漆黑,閃爍著鐵藍的光。

又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飛來,噗地打在這少年的臉上。少年伸手一摸,抓了一手溼乎乎臭烘烘的爛汙泥。

少年像一隻狸貓似的跳了起來。

從右邊不遠處的灌木叢裡發出一陣鬨笑聲,隨即,露出四個少年人的臉。

那少年向四個惡作劇的人瞥了一眼,彎腰撿起草帽,繫好草鞋,轉身向兩頭牛走去。

四個惡作劇的少年從灌木叢中跑出來一邊齊聲喊:“不肖子孫!縮頭烏龜!”一邊將小石子、爛泥巴雨點般地向那醜少年擲去。這四個少年顯然練過武功,準頭不錯,一陣亂擲,那醜少年身上的白布褂子就變成了花褂子。

眾少年又發出一陣鬨笑,拍著手喊。“不肖子孫!縮頭烏龜!”

醜少年倏地轉身,從草帽簷下射出兩道鐵藍的光。這目光是那樣狠毒兇猛,竟使那批頑劣的少年楞了楞,一時不敢再罵。過了一會,四少年中一個長手長腳粗眉大眼的醒過神來,越眾而出,傲然仰臉,笑道:“白不肖,你自稱名家弟子,武功蓋世,可敢跟我比試比試?”

被喚作“白不肖”的醜少年一動不動,似是沒聽見。

四少年中另一人也上前幾步,對領頭的那位高個少年說:“殺雞焉用牛刀!收拾那不肖子孫,用不著沈仁大哥出手,由我王誠一人便綽綽有餘——白不肖,你可有膽量與我放手一搏?”

白不肖轉過身,不徐不疾地往前走,竟不理會沈仁、王誠的挑戰和譏誚,似乎是怕了他們。

沈仁等人存心來奚落他的,豈容他從容脫身?草地溜滑,四少年又都有幾年功夫,一聲唿哨,四人倏地散開,飛奔向前,不一會就將白不肖圍在了中間。白不肖渾似未見,只顧埋頭往前走。沈仁伸臂叉腿,攔住他,笑道:“你不敢比試也罷,只要從我胯下鑽過去,我今日便饒放你。”

白不肖站住了,抬頭看看沈仁,問:“從你胯下鑽過去,你就不難為我?”他聲音沙啞,直似嗓子裡憋出來的。

“自然!我‘小霸王’沈仁說一不二,言出如山!”

白不肖想了想,說:“好!我鑽!”

眾少年沒想到他如此窩囊,又如此爽氣,反覺沈仁劃出的道比對白不肖太過寬宥,紛紛走上來,嚷道:“也得從我胯下鑽過去。”“要鑽都鑽!”依次站到沈仁身後,劈開雙腿。

白不肖點點頭,取下草帽丟在地上,“都鑽,一個不漏。”說著便彎腰,雙手著地,真似要從他們胯下鑽過去。

沈仁卻不是個君子,他將兩腿在裡收了收,打算在白不肯鑽胯時夾住他脖子好好折辱一番,否則何以顯出兩條鐵腿的功夫?

“鑽呀!快鑽呀!”

“我鑽!我鑽!”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白不肖往前一拱,堪堪要鑽進沈仁的檔下,突然就地一個滾翻,沈仁的身子霍地飛起來;與此同時,白不肖的兩腳在沈仁身後的王誠胸口踹個正著,王誠哪裡還拿得住樁?往後便倒,連帶撞翻了身後的李斌、陳龍。這時沈仁也落地了,蛤蟆似地合僕草地上,幸虧草地鬆軟,才沒撞落門牙。

“好!”有個蒼老的聲音喝了一聲彩。白不肖拿眼角一瞥,見瀕湖的柳樹下站著一個綠衫白髮的矮個子,竟不知從何時、何處來的。但這情勢已不容他多看多想,沈仁等四人齊從地上縱起,向他撲了過來。

倘以一對一,單打獨鬥,白不肖或不致落敗,此刻那四少年同仇敵愾,一擁而上,前後左右環攻白不肖。沒拆幾招,他背上就捱了王誠一腿,又被沈仁迎面一拳打在鼻子上,頓時眼冒金星,鼻血長流,而左肋又被劈了一掌,骨痛欲斷;但他一聲不吭,猶自苦鬥,也不按什麼招式路數,只是拳腳並用,瘋子似地亂打亂踢。那四少年已勝券穩操,身法輕捷,豈能讓他擊中?嘻嘻哈哈笑罵著,一招將他當作練拳的靶子。

“原來也只是個窩囊廢,捱揍的貨!”那蒼老的聲音裡帶著嘲諷。

白不肖心頭一凜又一怔,被李斌一拳正搗肩窩,往後便倒。也是急中生智,他背一著地,雙腳一彈,草鞋飛出,一隻正打中李斌的臉,另一隻擊中王誠的嘴。眼見沈仁一腳向他臉上踹來,他倏出雙手扣住腳踝一擰,沈仁猝不及防,摔了個大跟斗。陳龍猶豫了一下,白不肖不失時機,雙腳一撐,和身跳起,頭頂心撞正陳龍的鼻樑。陳龍痛呼一聲,後退五六步方才倒地。

“這才像樣子!”那蒼老的聲音又叫道。

白不肖一個翻身,雙腳齊出,踢中李斌、王誠的下陰。

李、王痛呼連聲,捂住下陰直跳著腳,懼意大生,哪裡還敢再鬥?

“你們太不要臉了!四個人打一個!”一個清脆的話音從湖面上傳來。眾少年循聲望去,但見荷葉叢中撐出一隻小舟,舟上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著粉紅綢衫,頭綰雙髻,手拈荷花,艙內有一堆碧綠的蓮蓬頭。看去,正是一個採蓮少女。小舟離岸尚有三四丈,少女足尖一頓,纖腰微擰,便縱上岸來,顯見得輕功超卓,身手不凡。

沈仁初見綠葉叢中現出一紅裝少女,雙眼便定住了;但等少女近來,方看清她相貌似乎並不出眾,心中不喜,即板硬了臉喝道:“小丫頭多嘴多舌的,有你什麼事?打的又不是你的情郎哥哥!”

那少女款款地走上來,聲音嬌滴滴的,猶如黃鶯鳴春:“幸虧你們打的不是我的情哥哥,否則我還容你們油嘴滑舌?來來來,你們再一對一打過,我作公證人。”她轉向白不肖微微一笑:“你敢麼?”白不肖不由點了點頭,心裡卻懊悔:我跟她素不相識,怎麼就聽她的了?那少女又問沈仁:“你敢不敢?”沈仁雖無勝算,當此情勢也不得不充好漢。他雙拳一搖,拉開架式,說:“什麼‘敢不敢’?我不懂的!”眼睛狠狠盯著白不肖,恨不得將他一口吞了,“我讓你三招!”

少女將手中的荷花搖了搖,笑道:“慢來,慢來。比武狠鬥,拳腳無情。不管誰死誰傷,都不得怨別人,只怨自家學藝不精。”

白不肖與沈仁只道她說笑話——這不過鄉下頑童尋常毆鬥,哪裡談得到“死傷”二字?便都不吭聲。

沈仁見白不肖不出手,叫道:“來呀!我讓你三招!”

白不肖卻彎腰拾起踩癟的草帽,說:“我不與你鬥了。”轉身欲走。

沈仁豈肯放過他,怒喝一聲:“你敢戲弄我‘小霸王’!”縱上去,一拳直擊白不肖的後心。

這“小霸王”沈仁是十里外沈大財主的大少爺,自小跟“鐵拳鋼爪”方笑雲習武,這一拳搗出,雖不能說開碑裂石,卻也拳風呼呼,未可小覷。白不肖腦後雖不長眼,聽力還靈敏,身形一閃,避開了拳擊,卻未躲開沈仁的左掌,“啪!”一聲脆響,右頰結結實實捱了一下,半邊臉頓時腫了起來,熱辣辣地疼。

沈仁一招得手,乘勝追擊,右爪左掌,一抓鎖骨,一擊顱頂,滿擬將白不肖一舉擊倒。白不肖不及轉身招架,身影前俯,雙手撐地,雙腳後踢,架開一爪一掌,就勢一個前滾翻,口中大喊:“不打了!不打了!”沈仁嘿嘿冷笑,遽然拔起身形,足尖對準白不肖的心窩狠勁一端!

這一腳若踩實了,要出人命。王誠、陳龍、李斌三人齊聲驚呼,嚇得臉都黃了。這時,白不肖仰躺於地,閃避已然不及;危急之中,急把雙臂橫架胸前,這也是無計可施,拚了雙臂來換一條命的自救之道。

“喀嚓”一響,是骨頭斷裂的聲音,緊跟著,一人長聲慘呼,驚得柳蔭中的蟬兒一同啞了。沈仁那長大的身子從白不肖頭上飛越而過,夯在草地上,發出重濁的撞擊聲。

王誠等急跑過去看,但見沈仁面色煞白,已昏暈過去。

遇此遽變,三個少年不禁愣在當地,不知是怎麼回事。

白不肖爬起來,檢視自身,手足無損,也大惑不解,竟不明兇狠毒辣的沈仁何以如此不堪一擊。

“好功夫!好功夫!”那少女不絕口地讚道,盈盈笑著走了過來,朝白不肖眨了眨眼睛,神情頗為詭異。

白不肖回頭一看,方才站在樹下的綠袍白髮老人已蹤影不見,心疑是眼前的拈花少女出手傷了沈仁,但看她的年齡,又很難想象她會身具高超的武功,便囁嚅道:“你……”

“好功夫!好功夫!”少女遞過一把綠珠子似的蓮子,“你吃你吃!莫客氣,我不收你錢。”

這時沈仁已醒來,被王誠、陳龍一左一右架著,哎喲哎喲叫痛。少女眉頭一皺,叱道:“叫鬼呀!煩死了!罷了罷了,賞你兩顆蓮子吃吧:”她右手一抬,兩道綠光電射而去,分擊沈仁雙腿的“足三里”穴。說來也怪,沈仁立時不叫了,由王誠等架著,落荒而逃,竟似怕極了少女。

白不肖再無懷疑:方才定是這少女助己脫險,只是清碧湖一帶的採蓮女中,向無這樣一個武功高明的少女,且出手如此狠毒,一上來就斷人雙腿,也不知是什麼路道,便朝她點一點頭,返身去找自己的兩頭牛。

“喂!你這渾小子,我救了你一命,你連個謝字都不說就走?你莫非是個瘋子、呆子?”少女身形一晃,就越過了白不肖,兩手叉腰,瞪著眼氣鼓鼓地說。

白不肖無奈,使說“多謝你相助。只是你打斷了他兩腿,我回去又要捱罵了?”他一想到師父那鐵板似的臉;心下就不寒而慄。

“有我在,誰敢罵你?”少女一撇嘴,生氣地說,“你不要怕,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會幫你的——你爹媽對你很兇麼?”

白不肖搖搖頭:“我沒有爹媽。”

“難道是你的爺爺?我的爺爺人家叫他大魔頭,多少人怕他,我就不怕!我還敢拔他的白鬍子呢!”

白不肖說:“我也沒有爺爺。”

少女大奇,眼珠子一轉,忽拍手笑道:“我曉得了,你是石板縫裡進出來的!所以沒有爹媽,也沒有爺爺!是不是?”

白不肖有點兒生氣了:“你胡說!我爹媽早就死了,爺爺死得更早。我是跟我師父過活,還有師兄。”

“你師父做什麼營生?是個篾匠還是木匠?對了,一定是個老放牛的!”那少女又自作聰明地說,她看白不肖是個放牛郎,便認定他師父是個老放牛。

碰到這麼個多嘴多舌又自命不凡的小姑娘,白不肖惟有苦笑對之,展眼望去,兩頭大姑牛不見影子,心下發急,又怕少女纏夾不清,便說.“你看你看,我的牛都跑不見了,我要找牛去了。”

少女又迎頭攔住他,掀起嘴道:“兩頭破牛,好稀罕吶!跑丟了,我賠你!我幫你這麼大一個忙,你就不想報答報答我?”

“我拿什麼報答你呢?我一無所有。

“這容易得很,就看你有無存心了?

“你說,但使我力所能及的。”

“好!第一,你陪我說會子話;第二,你拜我為師父。”

意兩條皆使白不肯啼笑皆非。這姑娘不僅一個不凡,還好為人師。但不知怎的,他與她雖是初識,內心卻以隱隱有種一見如故的親切感,便笑道:“待我尋著了牛,再陪你說話也不遲。”

“還有第二款呢?”

“你的武功比我高,這不假。但我已經有了師父,就不便拜你為師了。”

“那有什麼?你的老師父教你放牛,我這新師父教你武功,你又會放牛又會武功,以後再沒人敢政負你了!”

“你誤會了。我的師父不是放牛的,我的師父也是武林中人。”

“算了吧!你的師父若是武林中人,怎會教出你這麼個膿包徒兒來?噢,我曉得了——你的師父定是個打拳頭賣膏藥的江湖騙子……”

“你胡說!”白不肖對師父雖敬畏多於敬愛,卻也不容旁人言語中辱及師傅,便狠狠瞥了少女一眼。

“喲!我說錯啦?但你師父總不是什麼一流高手!”

“我實話告訴你,”白不肖很快朝四周看了看,怕人聽去似地壓低了聲音,“我的師父是人稱‘天下第一劍客’的北門天宇,你聽說過沒有?”

少女並不為這名頭所驚,點點頭說:“原來是他呀,也不見得有多高明,只不過江湖上那班小角色沒見過世面,把他奉若神明罷了!其實也沒啥了不起!對了,你有沒有聽說過我的名頭?我就是那個——我說出來別嚇壞了你喲!我是‘蓮波仙子’奇芙蓉!”她得意洋洋地仰臉向天。

白不肖的回答卻使她大為沮喪:“我是第一回聽到。”

沮喪歸沮喪,奇芙蓉很快就自我寬解道:“也怪不得你。一則,你沒闖過江湖,所以不曾聽說過我;二則,我殺人殺得不夠多,所以名聲還不夠大。日後我殺他千兒八百的人,大家便都曉得我了!方才不該放那四個渾小子活命的。”

白不肖嚇了一跳,這少女將殺人傷命當作掐蓮蓬那般輕鬆,莫非是個殺人狂?不禁連退兩步,失聲道:“你殺過好多人?”

少女瞅他一眼,嘆口氣道:“哪裡,一個也沒有。”似乎為此遺憾萬分。

白不肖方籲出一口氣,道:“聽你說起來,好不怕人。”

奇芙蓉不悅地睃了他一眼,說:“這半天了,我還不知你叫什麼?有多大年齡?”

“我叫白不肖,今年十四歲。”

“你騙我!哪有叫‘不肖之孫’的‘不肖’的?難聽死了。”

“我不騙你,我原叫白蘭生,爹媽臨終前給我改了名,那年我才七歲……”

“要改名,也得改個好聽點兒的,怎改了個‘不肖’來?”

白不肖默然無語。他垂下眼睛,側轉頭,以免讓奇芙蓉看到他眼中湧出的淚水。那是件傷心事,蘊含太多的悔恨、恥辱和辛酸。他一想起來,心裡就撕心裂肺似地疼痛。七年前,白不肖的爹媽曾是一對名動江湖的青年俠侶,只因愛子被惡勢力挾持,身不由己,陷身匪類,終於悔愧難當,雙雙自盡,臨終前給愛子改名,是期望愛子這一生做個堂堂正正、無愧於天地的人,別肖似他大節有虧的爹媽。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奇芙蓉的語氣中充滿了同情和憐情,“以後誰再欺侮你,我饒不了他!一定替你出氣!”

奇芙蓉的口氣仍然很大,但也很真誠。白不肖不由點了點頭,忽想起自己的牛兒,便說:“我得找我的牛去了。你現在往哪裡去?住在什麼地方?”

奇芙蓉撇了撇嘴:“又是牛!你去你去!兩頭牛兒介稀奇!”

白不肖見她氣嘟嘟的,心下好生歉疚:不論怎麼,她好歹幫過自己的忙,無以報答,陪她玩一會子還是該當的,只是放心不下那兩頭牛,便說:“你在此等著,我找著了牛兒,便來尋你玩。”

奇芙蓉只用鼻子哼了一聲。

□□□□□□

白不肖直到日頭偏西,才尋著兩頭大牯牛,折了根柳條抽著牛臀趕回來,湖畔草地上哪還有奇芙蓉的影子?只有一朵萎棄於地、被太陽曬蔫了的荷花,躺在自己的破草帽旁。

白不肖好一陣子惆悵。這許多年來,自師兄南宮虎藝成下山之後,他沒有一個談得來的朋友。師父北門天宇雖是名滿天下的武學大師,但生性內向,不苟言笑,對徒弟督責甚嚴。

白鶴山下,清碧湖畔那些獵戶農家子弟,又嫌白不肖形貌醜陋、武功低微,見到了不是嘲諷奚落就是戲弄尋釁。有時他實在忍受不住,與他們廝打,無論理直理曲,一被師父知道,非罵即打。

受了雙重的委屈,也沒處訴說,只有忍著。期望自己早一點學到師父的功夫,以告慰爹媽的英靈。可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若論摸魚捉蝦,採藕摘菱,他無不一學就會,唯獨於武學一道,學了七年,還未窺其門徑。

師父罵他笨牛,他自己也覺自己愚不可及,不是學武的材料。只因這世上除師父師兄,他別無親人。師父要他做啥,他不得不做。功夫毫無長進,每日裡鬱郁悶悶,今日好不容易遇到個能夠一起說說笑笑的少年朋友,卻又因尋牛之故,失之交臂,白不肖怎麼不懊悔莫名?掄起了柳條,朝兩頭不聽話的大牯牛一頓好抽。

看看天色不早,白不肖沮喪地將抽斷的柳條一丟,驅牛上山,回家去了。

白鶴山,山高不及百丈。山上雜樹叢生,鬱鬱蔥蔥。從山下到半山腰,山路徐緩。而從半山到山頂,卻是危崖壁立,藤蘿懸掛。牛舍是半山腰楊梅林中的一間草房,住屋卻築在山頂。

白不肖把牛兒趕進牛舍,拴好柴門,即手攀藤蘿,足蹬石壁,猿猴般敏捷地往上爬。這堵石壁,在師父、師兄,只要施展輕功,如履平地,但白不肖上上下下爬了七年,攀到山頂時,仍然大汗淋漓,氣喘如牛。

白不肖在崖邊的山石上歇息片刻,才起身往家走。家在青松翠柏之間。此時,夕陽如血,飛鳥投林。山風習習,掀動林木,發出轟轟的濤聲。

林間空地上,北門天宇正在練拳。

這是個五十來歲的瘦高漢子,長臉高額,著一身藍綢舊長衫,背微駝,頭髮己經斑白,看上去哪像個身負絕世武功的大俠客?倒似位鄉間老學究,一開口就是“子曰詩云”。

十年前,北門天宇在這世上已難覓敵手,他的“無形氣劍”和“龍虎掌”被稱為武學雙絕。十年過去,他每日勤練不輟,武功更是出神人化,據說其師“鐵面客”袁方伯在世時,也不過如此。

五年前,間或還有武學高手前來向他挑戰,欲爭“天下第一”的名頭,自那以後,武林中再自負自大的角色,亦不敢與北門天宇爭鋒。

習武之士,誰不想爭那“天下第一”的盛譽和榮光?但是,真正得到了“第一”,那種難以排遣的寂寞和孤獨便隨之而來。放眼天下武林,竟會生出“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空曠和悲涼。

幸而他生性淡泊,閒靜少言,不慕榮利,侶白雲,友青松,徜徉於山水之間,興發時練一套功夫以自娛,倒也自得其樂,不覺歲月流逝逼迫人壽。

此刻北門天字練的這套“龍虎掌法”,共九九八十一式。他從五歲練起,已不知練了幾千萬遍。掌法展開,有龍之威儀,虎之兇猛。掌風所及,他身週二三丈方圓內的松樹柏木被颳得搖來晃去,松針柏葉紛紛飛舞,落下地來,圍成一個綠色的大圓圈。

白不肖躲在五丈外的大樹後,見師父的武功如此精妙,心裡直罵自己的蠢笨——學了七年,連師父半成功夫也沒學到,真是辱沒了師父的名頭。

北門天宇這套掌法打完,神定氣閒,揹負雙手。忽叫道:“出來吧!不要躲躲閃閃了。”

白不肖趕緊從樹後出來,怕師父見到自己臉上的傷痕又要責罵,便低著頭,怯怯叫一聲:“師父。”

誰知師父並不看他,仰臉哈哈一笑,又說道:“朋友,出來!”

白不肖好生詫異,這山上除師父和自己,並無第三人,師父又在對誰說話?一念未已,忽聞林深之處爆發出一陣“嘿嘿嘿”的怪笑,聲音尖銳,猶似猿啼。循聲望去,但見一團綠影,猶如鬼魅似地無聲飄出,一霎之間,就在師父後前一丈遠的地方多了一個人。

此人身材矮小,白髮勝雪,著一身綠衣,映得一張皺紋交錯的臉上,隱隱泛出綠光,加上兩條倒掛的白眉毛,看上去,有說不出的詭異。更可奇的是,他那一雙瘦如枯竹的手,竟然通體碧綠!瑩然生光,叫人疑心是青田玉石雕成的假手。

這綠袍老人倒著臉,眯著眼,將北門天宇從頭到腳打量了一會,開口道:“你就是那個沽名釣譽的北門天宇嗎?江湖上把你吹得多麼了不得,我還道是三頭六臂的天神哩?嘿嘿,真是聞名不如見面,見面遠遜聞名!嘿嘿嘿!”

北門天宇微微一笑,軒眉問道:“我本就是一凡夫俗子,從未以‘天神’自居,卻不知老前輩何出此言?天宇愚魯,老前輩有什麼見教,還望明示。”

綠袍老人笑道:“這話說得還有點人味兒!想那‘天下第一’的名號,豈是凡夫俗子可冒用的?看起來,你比你師父袁方伯那糟老兒要聰明些。那糟老兒最會自吹自擂,牛皮吹破了天,到頭來,還不是敗在‘九頭兀鷹’仇冷的掌下?”

北門天宇說:“老前輩可是先師故人?請恕北門天字孤陋寡聞,還沒請教前輩高姓大名?移趾白鶴山,有何貴幹?”

綠衣老人的兩條白眉一挑,面露驚異之色:“鬧了半天,你還不知我是什麼人?袁方伯活在世上的辰光,沒向你提起過我?真正豈有此理!袁方伯也太目中無人了!”

北門天宇蹩眉想了一會,猛然想起一個人來,急躬身抱拳道:“先師在日,曾與弟子說起過和他義結金蘭的一位前輩,姓奇名竹瘦——前輩可是奇師叔?”

綠施老人把頭點了點,又搖了搖,說:“我是奇竹瘦,這不假,卻不是你的師叔。四十二年前,我就跟袁方伯那廝割袍斷交了,你難道不曉得?”

北門天宇面露尷尬之色,又不便說什麼,只唔了一聲。

師父與奇竹瘦割袍斷交反目成仇的事,他略知一二。奇竹瘦似乎行止不端,誘姦了峨眉派一女尼,又打傷當時的峨眉掌門人玄妙師太以下四大弟子,挑起武林中的腥風血雨;而“鐵面客”袁方伯最是正直無私鐵面無情,先與奇竹瘦割袍斷交,又與其決鬥於黃山天都峰。

兩人大戰一天一夜,最後奇竹瘦身中三掌一劍,墜身懸崖。大家都以為他必死無疑,誰知他銷聲匿跡四十二年,居然又復現人間,真是匪夷所思。

數月之前,太湖臥波樓主曲淩水老母八十大壽,北門天宇應邀前去慶賀,遇到不少舊朋新友。杯觥交錯之際,大家說些武林逸聞。

有人說到,近日江湖上出現一個綠衣怪人,專向出家的女尼出手。此人武功絕高,來去如風,凡遭其襲擊的佛門女弟子,必被他硬灌下一種奇藥——兩年內如還俗嫁人,藥力便不解自消,否則就毒發身亡。

北門天宇在酒宴上聽了,只當是好事者向壁虛構的笑料談資,再想不到真有這麼個綠衣人,更想不到會是奇竹瘦。

當下,北門天宇想起在太湖臥波樓聽來的這個傳聞,忍不住暗暗發笑。這奇竹瘦昔年雖與師父結仇,但事情已過去那麼多年,師父也早已死了,上代人的恩怨不必計較,便又向奇竹瘦一揖:“奇先生遠來是客,請到草舍歇息,容晚輩奉茶,請!”

奇分瘦伸出一隻碧綠的手一搖,說:“慢來,慢來,想我千里迢迢從海南趕來,卻不是為了喝你的茶水。先把正事辦了再說。”

北門大宇一怔。這奇竹瘦看來沒有會什麼敵意,卻又有什麼“正事”要辦?

“請奇先主吩咐。”

“我實話告訴你:四十二年前,袁方伯的功夫是高我一籌。我從海南來此地,是聽聞你受了袁方伯的衣缽,有‘天下第一劍客’之稱,故來與你比一比高低。兩個時辰前,我上得山來,躲在暗處看你練武,不禁大失所望……”奇竹瘦連連搖首,不勝惋惜。

北門天宇聽了矍然一驚——奇竹瘦兩個時辰前就上山來了,自己居然不知道,難道此老的功夫已到了神鬼莫測的境地?

只聽奇竹瘦續道:“你的功夫,與你師父壯年時已不相上下,在庸常之輩眼中,或已登峰造極。但叫我看來,你靠的是幾十年勤學苦練,日積月累,下笨功夫得來的,至此已達極頂,無法再精進一層。你與你師父一詳,於本門功夫已可說是窮之盡之.卻不知武學之道猶如這頭頂的蒼天,無窮無盡,無邊無涯,是沒有止境的。你將師傳法門視為圭臬,墨守成規,一招一式無不因循守舊,一絲一是不敢逾越變化……”

奇竹瘦口講手劃,竟來了興頭。而北門天宇卻越來越不耐煩。他一向被天下武學之士所極力推崇;連少林、武當兩大派的掌門人在他面前也不敢說三道四;現在怎能容這個不知怎麼鑽出來的槽老頭子胡言亂語個沒完。一則念他是前輩名宿,二則也是顧全自己的身分,不屑與之作口舌之爭。

他當下淡淡一笑,截斷了奇竹瘦的話:“奇老先生所言極是。北門天宇生性愚鈍,雖孜孜學武數十年,心力交瘁,但師門武功博大精深,天可測度。天宇此生,能得師門心法之皮毛,便心滿意足,並不敢亦不能登堂入室。如奇老先生乃不世奇才,想來必已深暗武學之道,挾泰山而超北海。也不是難事吧?何不施展一二,也讓後生小子開開眼界?”

奇竹瘦聞言,臉色大變,嘆道:“罷了!罷了!戴盆望天,夫復何言?我總道‘天下第一劍客’,或多或少有些過人之處,原來也是個坐井觀天的蛤蟆。老夫今日若不指點你幾招,怎能叫你識得天外有天,山外有山?”

北門天宇哈哈一笑,道:“奇老先生既然道破來意,我也只好奉陪幾招。老先生請!”

他“請”字吐出,便將左手一抬。此時的北門天宇是何等功夫?雖僅抬一抬手,但一般雄渾無比的內力從掌心發出,“喀嚓”一聲,將他頭上三尺的一根松枝生生擊斷,又隨這股力道直飛上高空,去勢疾如快箭,伴以嗤嗤的破空之聲。

站在一旁的白不肖見狀,不禁又是驚駭又是悔恨。他雖已跟隨師父七年之久,但因師父還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與人動手過招,故而也是第一次知道師父的真實本領,悔恨的是:自己學了七年的功夫,與師父相比,直如滄海之於一粟,實在是太沒出息了。他又為奇竹瘦擔起心來——這麼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怎能抵擋師父一擊?不要白白地送了性命。

但奇竹瘦知恍如未見,揹負雙手,踏上兩步,笑過:“我本想多指點你幾招,現在看來,一招足矣!——那小孩子,你站得遠些。我看你根骨不凡,來日方長,不要陪你師父白白送了性命。”

這後面幾句話,自然是對白不肖說的。奇竹瘦還向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白不肖突然感到,一股清涼的風迎面拂來,竟身不由己,噔噔噔一連退出五丈開外,方站住了步子。

這在白不肖本人,還莫名其妙,而北門天宇卻心頭一凜,知道奇竹瘦的功夫尚在所料之上。饒是他身經百戰,會過多少武學高人,出生入死,博得“天下第一劍客”的名號,卻從無像此刻這般心生戒懼,忐忑不安。

他感覺到,接下來的這一戰,將是生死之搏,無論自己是輸是贏,都將進入另一個境界。如果輸的話,從此世上再無自己這個人,如果贏的話,他也將盡棄師傳心法,而參悟到武學之道的精奧。

他忽然想到,是否應該向徒弟交代幾句話?他向白不肖看了看,還未開口,奇竹瘦就說話了:“你無須多慮。高手對陣,戰的是心,是意。你此刻心神不寧,意有旁屬,不用戰,也已輸了。”

北門天宇瞼上一紅,急斂神道:“老先生勝在口舌之利,我自認不是對手。但天宇嗜武成癖,不見老先生的絕藝,猶如入寶山而空回,終是心有未甘。老先生請出手吧!”

說話間,北門天宇躬腰曲背,左手成爪,舉過頭頂,右掌護在胸前,正是“龍虎掌法”中的“虎踞龍盤”那威力極大的一招。他足有十多年未用過了,蓋因這之前所遇的對手,沒有一個值得他如此對待的。

一陣山風颳過,木葉搖晃,塵土飛題。夕陽已快沉入地平線,西方的半個天空,雲霞如血染一般鮮紅。一隻歸林的飛鳥冒冒失失想從北門天宇和奇竹瘦之間的空隙掠過去,卻被兩股無形的力道摧肝裂膽,慘叫一聲,墜地身亡。

奇竹瘦忽然挺直身子,如一團綠雲似地移動著,旋轉著,越旋越快,好像成了一股飛速旋轉的氣流,跳蕩而前。與此同時,周圍的松柏似被一股大力吸引,全向他傾斜過去。無數的松針柏葉脫離了樹枝葉柄,如密雨,如飛蠓,劈頭蓋腦地向北門天宇疾射過去,但一射到北門天宇身前尺許,便如碰到牆上,紛紛下落,在地上堆積起來。

這時的北門天宇,仗渾厚無比的內力,苦苦撐持著。他自信只要再撐一會,待對手攻勢一緩,便可從防禦轉為反擊。“虎踞龍盤”這一招,本就是以守為主,守中有攻的妙著。相峙頃刻,他感覺到,奇竹瘦的氣勢已漸漸減弱,不失時機,右掌劃一個弧,向那團飛旋的綠影拍去。

這一掌,用了十分的力道,掌風隆隆聲中,那團綠影遽然一躍。北門天宇但覺自己身輕如羽,飄飄飛起,身周無所依傍,而頭頂心“百會”穴中,似被一枚冰冷的尖針刺了個洞,全身勁力急洩而出,腦袋裡頓時空空如也,什麼也不知道了。

站在遠處的白不肖看得真切。他見師父身形拔起,躥得老高,還以為師父是施展超卓的輕功,騰身半空,而後居高擊下。豈知師父競頭下腳上地栽了下來,砰然著地,動也不動了。白不肖驚呼一聲,急急奔過來,只見師父雙目緊閉,面如金紙,氣若游絲,忍不住抱住師父的雙臂大喊:“師父!師父!你怎麼啦?”

這時,奇竹瘦也捂著胸口踉蹌走過來。他雖聚畢生功力以一招擊敗號稱“天下第一劍客”的北門天宇,但自己也捱了一掌,胸內氣血翻湧,五臟六腑都似移了位置,一時說不出話來。

四十多年前,他死裡逃生,隱居海南,啖生魚,嚼野果,居巖壑,苦練武功,為的就是日後向袁方伯尋仇,待他神功初成,袁方伯已死多年了,這才不得已而求多次,向袁方伯的傳人北門天宇尋釁。

他雖能一舉擊倒北門天宇,但後者畢竟是得享大名的高手,也令他受了不輕的內傷。於是從袖中取出只小銀盒,拈了一粒蓮子大的藥丸丟在口裡嚥下,運氣三轉,消散了胸臆間的鬱悶,這才細細端詳躺在地上的北門天宇。

北門天宇雖仍在昏迷之中,但呼吸聲已漸漸粗重起來。奇竹瘦一按他的左腕寸關尺,但覺他紊亂的脈搏也漸趨有序,不由大吃一驚。照奇竹瘦想來,以自己“大含細入”那一招,破了北門天宇的體內元陽之氣,受者定無再活之理。誰知北門天字的內功的精純竟高過他的估計。於是,他獰笑一聲,抬起右掌,對準北門天宇的天靈蓋,緩緩拍落……

白不肖正在搖撼師父的雙肩,突見奇竹瘦目露兇光,舉掌下擊,危急之時無暇多想,猛地把師父的頭摟在自己胸口,打算以自己的血肉之軀護住師父。

奇竹瘦一掌拍下,蓄了六成勁力,突見這少年冒死救師,這一掌在白不肖頭上半寸處硬生生收住,沉聲喝道:“你尋死啊?快滾開去!”

此時暮色降臨,昏暗中只見奇竹瘦的滿頭白髮像亂草般飄拂,雙目炯炯如鬼火,一隻半裸的手,如青竹般瑩然生光,有說不出的詭異可怖。白不肖又懼又氣,心一橫,大聲說:“你打呀!你把我們一齊打死吧!”又本能地騰出一隻手去推奇竹瘦。手指甫觸老人的掌緣,但覺一股被蛇咬似的劇痛,不由得銳聲慘呼,此時也不知哪來的勁頭,他只死死抓住老人的手不放。

奇竹瘦嘿嘿陰笑道:“我身上遍體有毒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奇竹瘦隱居海南時,常以毒蛇為餐,是以蛇毒貯蓄體內,這才使得自己肌膚泛碧。他內功高明,蘊毒而不為毒所害。白不肖如何經受得起?一條臂膀立即麻木了,腦袋也暈乎乎的,胸悶氣促,趁著神志還清醒,向奇竹瘦哀告:“你殺了我吧,只求別傷我師父……”隨即暈了過去。

奇竹瘦見白不肖寧以自己一條命來換師父的命,這份俠義世所罕見,心有所動,一掌懸是虛,未再拍下。但轉念想到自己為了今天的日子,人不人鬼不鬼地過了幾十年,心腸復又轉硬,咬牙關道:“好!好!我成全你們師徒之情,讓你們在黃泉路上搭個伴!”言畢,再無猶豫,一掌拍下。

但聞一聲暴喝:“別傷我徒兒!”

隨即,一掌從白不肖身下溜出,接著了奇竹瘦的一擊,發出悶雷似的巨響。那奇竹瘦的身子,猶如風吹蓬草,急速後飛,飛出三丈遠才砰然落地。

北門天宇身形一長,勁松般挺立當地。他怒目圓睜,亂髮翻飛,大袖飄飄,在暮色中,如一尊神威凜凜的天神。

原來,在白不肖中毒之前,他已醒來,一滴一滴積聚殘存的功力,在萬分危急之際,擊出一掌。奇竹瘦猝不及防,著了道兒。但北門天宇這一掌擊出,全身功力散盡,即嗒然氣絕,仍兀立不倒。

這時,白鶴山頂上的三個人,兀立著的北門天宇已然氣絕身亡;僵臥地上的白不肖和奇竹瘦,也氣若游絲,離鬼門關不遠了。

暮色四合,蒼松翠柏變成幢幢黑影,在夜風中發出悽切的鳴咽。遠處的山泉,叮咚作響,如奏哀樂。幽暗的林中,貓頭鷹呱呱怪叫,似乎看見了恐怖的景象。螢火蟲在沉重的夜霧裡滑行,發出鬼火般陰冷的綠光。

黑乎乎的林中,飛出一個女孩子嬌脆的歌聲:“天上星,亮晶晶。我和外婆浣紗裙。彼岸阿哥學貓叫,我在此岸作蛙鳴……”

歌聲愈來愈近,不一會,從林中蹦蹦跳跳出來一個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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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少女正是奇芙蓉。

芙蓉看到一人站在林間空地上,便喊道:“爺爺!你站在這裡做什麼?”跑過去用手推他的背。那人應手便倒。

芙蓉嚇了一跳,借星光細看,見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已經死了。饒是她膽大包天,陡見死人,不禁心頭亂跳,後退數步,跳著腳罵:“你這傢伙可別活過來,我怕了你還不成嗎?”

人死了,自然不會再活。芙蓉一退再退,腳下絆著個軟綿綿的東西,摔了個仰天巴叉,差一點把自己一顆心從口裡摔出來。定神一看,絆了她一跤的正是在清碧湖畔新交的朋友——放牛郎白不肖。

這傢伙怎麼也死了?

芙蓉駭怕至極,忍不住從喉間憋出一聲哭叫:“你為什麼死呀?”

又一想,在這荒山野嶺,哭得再響也沒人來安慰自己,豈不白哭了?便收住悲聲,將只顫抖的手伸出去,在白不肖鼻子上探了探。哎喲!這廝還有氣哪!

原來他是以詐死嚇唬人來著。

芙蓉生氣了,跳起來,朝白不肖臀上踢一腳,罵道:“我到處找你不著,原來你在這裡裝神弄鬼!快起來!”

踢也踢了,罵也罵了。白不肖依然不作聲。

芙蓉又疑惑起來,晃亮火折一看。只見白不肖雙目緊閉,面上一層黑灰,分明是中了她爺爺的“竹青毒”。

芙蓉生氣了。氣的是爺爺。爺爺居然對她的朋友下毒,那還得了!此刻如果爺爺在她面前,她定要拔光他的頭髮才能出氣。

她向黑暗的四周怒喝:“爺爺!我跟你沒完!”狠狠跺一跺腳。

前方,似乎有人發出一聲呻吟,混和在山風的嘯聲裡。心裡充滿了憤懣的芙蓉哪會去細辨?她取出一個細頸瓷瓶,撥開瓶塞,傾出兩粒紅似血液的藥丸,撬開白不肖的牙關,將丸藥塞進去。

這藥是爺爺給她的,據說能解百毒。但看來白不肖中毒的時間已久,毒質浸入腑臟,能否起死回生,尚在未定之天。

芙蓉略一思忖,出手按住白不肖頭頂“百會”穴,將自己的真力源源輸入。過了盞茶工夫,白不肖喉間咕咕連響,從嘴角流出一股腥臭的綠涎。

芙蓉功力尚淺,經一番折騰,已心躁氣淨,香汗淋淋。看看白不肖已有活氣,便盤膝坐一旁,收攝心神,調理內息。

“芙蓉——芙蓉——”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從夜霧中傳來。

芙蓉聽得真切,這不是爺爺嗎?她跳將起來,循聲奔過去。見爺爺坐在一棵柏樹下,背靠樹幹,凌亂的白髮遮住了半張臉。芙蓉也不多說,撲上去,抓住爺爺的一縷頭髮,狠勁一揪,口中罵道:“你這壞爺爺,毒害我的朋友,我拔光你的頭髮,叫你變成個精光葫蘆!”

待還要再拔一把,猛見爺爺口邊一片血跡,吃了一驚,不由鬆了手,急問:“爺爺,你怎麼啦?你可別死呀!”

爺爺笑一笑,臉上露出慈愛的神情,緩緩地說:“鬼丫頭啊,你再不來,爺爺就要死啦!”

芙蓉慌了,“哇”一聲哭出來,“爺爺,你不要死!我給你吃蓮子!你吃呀,你吃了就會好的!”她從兜裡摸出一把蓮子,端到老人嘴邊。

奇竹瘦疼愛地笑著說:“鬼丫頭,別哭了。爺爺死不了。爺爺是騙你的,爺爺怕你把我的頭髮拔光,變成個精光葫蘆,怎麼走出去見人呢?”

芙蓉破涕為笑,嬌嗔道:“爺爺,你嚇死我了。我一定要再拔你一把頭髮——看你還騙不騙人?”

她作勢要拔頭髮,但只將手虛探一探,另一隻手把一顆蓮子納入老人的口中。見爺爺費力地咀嚼著,她心直往下沉,知道爺爺傷得實在不輕。

把幾十粒蓮子給爺爺喂下,她又給爺爺按摩良久,推血過宮。這時,爺爺的呼吸均勻了,眼皮也微微閉海,漸漸入睡。她將爺爺放平了。地下本有厚厚的一層松針拍葉,猶如褥子一般,甚是平整。

安頓好爺爺,芙蓉又去看顧白不肖。白不肖依然昏迷不醒,但臉上的黑氣已消退了些。芙蓉把他提過來,放在爺爺的身邊,以便隨時照看。

夜已深了,殘月如鉤,掛在黑黝黝的枝頭。夜行的小獸在密林中穿行,足音窸窣。崖邊的蓬草猶如女鬼的長髮,隨風狂舞。松濤陣陣,轟鳴不已。這位十五歲的女孩子,有生以來頭一次心事如麻,理不出頭緒來,頭一次嚐到了愁滋味。

在過去的十五年中,她一直在爺爺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生活著。餓了,有爺爺給吃的;渴了,有爺爺給喝的;冷了,有爺爺給穿的;悶了,就拔爺爺的鬍子玩,以至把爺爺的鬍子都拔光了。去年春,她跟爺爺離開海南,北行到江南來玩。一路上,遊山玩水,穿州闖府,大大開了眼界,方知世界如此之大,世上的人有如此之多。

更有趣的是,這一路來,見爺爺捉弄那些大言不慚、牛皮烘烘的武林人物,把他們逗得七顛八倒,但又無可奈何。在她想來,要論武功,這世上爺爺找不到一個對手。

路過衡山時,“衡山二十八宿”、圍攻爺爺一人。她當時很替爺爺捏一把汗,對方畢竟有二十八條年輕力壯的彪形大漢呀!結果被爺爺一人打得如風捲殘雲似的,逃得只恨爹孃給少生了兩條腿。

至於戲弄那些一本正經的尼僧,就更可笑的了。那些女尼被強服了藥,無不哭哭啼啼的,像找不見爹孃的小娃娃。

但怎能想到,爺爺居然會在這小小的白鶴山上身負重傷,氣息奄奄?

倘爺爺真有個三長兩短,她可怎麼辦呢?

這個念頭使她不寒而慄。她並無別的親人,萬萬不能失去爺爺。

她望著月光下爺爺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心中一酸,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了。再看著並排躺在爺爺身邊的白不肖,心裡又騰起一團疑雲:爺爺為什麼要傷害他呢?爺爺若知是自己救了這個少年,會不會生氣呢?

她獨自胡思亂想著,直到山下村莊裡隱隱傳來雞啼,才霍然驚覺:長夜將逝,露水溼重,於爺爺和白不肖的康復大為不利。於是,她站起來,撣掉身上的草屑土灰,展目四顧,在曦微的晨光中,見西面一條小路伸向林中。就順著小路向前行去。

穿過一片林子,前面是一個石頭坡。翻過石坡,下面有幾間草頂木屋,屋旁一汪清泉,另有幾叢秀竹,幾株桃樹。芙蓉急奔過去,發現柴門虛掩,裡面毫無人聲。屋內鍋灶齊備,桌椅俱全。

芙蓉大喜,裡外察看一番後,返回那林間空地,將爺爺和白不肖提起來,一口氣跑到坡下水屋裡,把兩人分別安置在東西屋的床上。隨即翻箱倒櫃,找出一袋白米,於是生火熬粥。

鍋裡水才開,睡在東屋的奇竹瘦已然醒來。經過一夜安睡,仗著精純的內功,又兼服了清心去火的蓮子,雖然還不能起床下地,但自覺性命已揀了回來。他聞到一股粥香,又從房門口見灶房中紅光顯現,映著芙蓉纖柔的身影,不禁既喜且悲,提聲叫道:“芙蓉!鬼丫頭!”

芙蓉聞聲,把手中的劈柴塞進灶洞,趕進裡屋,見爺爺精神好多了,心裡一寬,忍不住落下淚來,說:“爺爺,你躺著別動,我給你熬粥喝。用不了幾日你就會大好的。”

奇竹瘦用手握著芙蓉的手,笑說:“有你這鬼丫頭在,我豈能撒手西去?我總要活到你上了花轎以後才安心呢!”他展目打量房間裡的陳設,問:“我們這是在什麼地方?”

芙蓉給爺爺拔了掖被子,說:“我也不知是誰的屋子,見屋內無人就住了進來。”

壁上懸掛著一把劍。劍鞘烏黑,蒙著厚厚的灰塵。奇竹瘦叫芙蓉取下給他看。芙蓉依言取下奉上。奇竹瘦把劍抽出寸許,劍身墨黑,精炭似的閃閃發光,正是“鐵面客”袁方伯的“烏墨劍”,心念一轉,便知這裡正是北門天宇的屋子,鵲巢鳩佔,因果輪迴,真正是平生極大快事,忍不住放聲大笑。

他身負重傷,好容易才將體內紊亂的氣息導入經脈運行,這一大笑,牽動傷處,岔了氣息,喉頭髮甜,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又暈了過去。

芙蓉哪裡明白這中間的恩恩怨怨,見爺爺吐血昏厥,慌了手腳,一邊帶著哭音叫爺爺,一邊手忙腳亂地給他按摩揉搓,推血過宮。好半天,才見爺爺緩過一口氣來。她忙翻檢出“止血祛腐金丹”給爺爺服下。打了泉水來揩淨血汙。

這一陣忙過,籲出一口氣,才覺自己手疲腳軟,頭昏眼花,心跳氣浮。強自掙扎到西屋,去看視白不肖。

白不肖猶自沉睡未醒,面上黑氣大多退盡,惟有眉心一點烏黑如漆。看來性命已是無礙了,但要將聚集眉心的毒質除淨,尚須假以時日,精心調理。

芙蓉回到灶前,續了些柴火,便斜靠牆壁,昏昏睡去。

□□□□□□

白不肖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正與兩個面目不清的人在惡鬥。他身在巉巖上,身後是萬丈深淵,眼前是兩個手執鋼刀的黑衣漢子。刀風呼呼,寒刃映日,熠熠生輝。他左支右絀,哪裡抵擋得住,連連後退,一腳踩空,身子就直墜下去……

他霍然驚醒,睜開眼來,心頭猶自怦怦狂跳。但見紅日映窗,鳥聲嘰啾,自己正躺在自家的宋上。枕旁就是自己的那把鳳尾快刀,一時竟不明所以。

閉目想了想,猛記起昨夜的事,用手抓住刀柄大喊一聲“師父——!”欲一躍而起,手腳卻不聽使喚,咕咚掉下床來,手中刀捏不住,摔出老遠。牆角一隻出洞覓食的老鼠受了驚嚇,尖叫一聲,躥入床下。

門口紅影一現,進來一個人。白不肖睜眼看去,不是別人,正是昨日在山下清碧湖畔結識的奇芙蓉。

心中的疑雲堆成了團,別的都無關緊要,最要緊的事得問個明白。

“我師父呢?我師父在哪裡?”

“誰是你的師父?我不認得。來來來,你躺到床上去,先把這碗粥喝了,聽我慢慢講。”

他全身無力,不聽擺佈也不成,被芙蓉扶到床上。

粥很香,腹中飢火正旺,但他推開了粗瓷碗:“我的師父呢?請你把我師父找來。”

“你這人好沒道理。我救活了你,你不說個謝字,倒纏七夾八地要師父。如果那個死鬼是你師父的話,你只好到陰曹地府去找他了!”

“什麼?你說我師父死啦?你騙人!”

“我騙你作甚?人,總是要死的。”

他完全想起來了:傍晚,林間空地上,綠衣白髮怪人碧綠的手掌……

他的眼淚奪眶而出,如斷線的珍珠一粒一粒掉在胸口,打溼了衣服。這時,芙蓉就將昨夜救他的經過講了一遍,但隱去了有關她爺爺的一切情節。她看得出來,白不肖雖未現出極度的哀痛,但他那陰鬱的目光中,蘊藏著一種令人害怕的仇恨。

他很快地把一大碗粥喝下去,又叫芙蓉再盛一碗,也咕咕喝下去,然後閉上眼睛想了想,從枕下摸出師父生前調製的“百花驅毒救心丹”吞下,低聲說:“謝謝你救了我。我這輩子若無法報答你,下輩子給你做牛做馬!”

“下輩子你我還能碰頭嗎?我只要你這輩子報答我!”

“我……”

“很容易的,你辦不到的事我不會叫你做。”

“你說。”

芙蓉抿嘴一笑,揹負雙手在床前來回走了幾道,眼珠子一轉,說:“我一時想不出叫你做什麼事。這樣吧,我以後要你做三件事,你都得答應。”

“只要不是傷天害理的事……”

“你把我看成什麼人啦?我會叫你去做傷天害理的事嗎?”芙蓉生氣地撅起嘴。

“那好!我這條命是你給的……”

“你發一個誓來。”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白不肖今生今世定遵奇芙蓉之囑做三件事,倘口不應心,來世變只癲蛤蟆!”

“好,你歇息吧,我也累了,到東屋去歇息,有事就叫我一聲。”

芙蓉笑盈盈地一轉身,紅雲似飄出房間,隨手帶上了房門。

白不肖又忍不住熱淚滾滾。師父雖然對他很嚴厲,但究竟是他在世上的惟一依靠。師父的養育之恩,再生之德,他死也不會忘記的。現在師父一死,倒叫他想起師父的種種好處來。

哭了一會,疲倦了,他昏昏沉沉,又入夢鄉。

那芙蓉待兩個傷者都歇下了,悄悄閂上柴門,越坡穿林,欲待下山,摘些菱角蓮子來佐餐。經過那片林間空地時,見北門天宇的屍身仍躺著,想他總算是白不肖的師父,不便曝屍野地,便用匕首削了一根臂粗的樹枝作掘土工具,掘了個淺坑,把北門天宇草草掩埋了,又在土丘上堆些松枝以作記認。這才下山,到清碧湖裡採來一大堆菱角蓮子,放竹筐裡,提上山來。

剛到山頂,下面傳來嘈雜的人聲。芙蓉俯身看去,半山處有四個穿白色長衫的人正聚一堆,向上指指點點。為首的個頭高大,絡腮鬍子,另外三人年紀輕些,皆身佩兵器,蓋因隔得遠了,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

芙蓉心念一動,不忙回坡後木屋去,將竹筐放下,坐在一塊突兀的紅石上,一邊剝菱角吃,一邊等他們上來。

來人是十里外沈家峪的“鐵拳鋼爪”方笑雲和他的三個大徒弟萬諒、童雲、高風。

昨天,“小霸王”沈仁在清碧湖畔被芙蓉打斷了雙腿,回去後向其父哭訴,卻不敢提那個路見不平的紅衣少女,單說北門天宇的徒弟白不肖仗勢欺人,出手毒辣。沈大財主一邊延醫給寶貝兒子治腿,一邊將兒子的業師方笑雲請去。

“鐵拳鋼爪”方笑雲平時自負得緊,多少武學人物並不被他放在眼裡,但聽說沈仁是被有“天下第一劍客”之稱的北門天宇門下所傷,半晌作不得聲。

說起來,他與北門天宇比鄰而居,打過幾個照面,卻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既無舊誼也無新怨。武林中,有些不知高低的楞頭青總想找成名高手挑戰,以圖一舉成名。但凡去尋白鶴山晦氣的人,去時豪氣干雲,歸時喪魂落魄,抱頭鼠竄。

方笑雲愛惜羽毛,平日裡,門下一幫弟子變著法子攛掇他去跟北門天宇比高低,或問他與北門天宇相比,誰的功夫高些?他總是說:“天下各門各派,既能享名於世,必有所長,亦必有所短,以己長克彼之短,是謂高,反之,則為短。”用含混的話應付過去。

這也難怪,他成名不易,到了這個年紀,再不肯拿來之不易的成就去作孤注一擲的冒險。

沈仁已被大夫接上斷骨,敷上傷藥,見師父沉吟不語,就哼哼卿卿地說:“師父!那白不肖不僅百般折辱弟子,還口出狂言,說要到我們沈家峪來拆你老人家的門,不許你老人家在此居住。我們聽了,實在氣不過,明知不敵,為了你老人家的面子,這才與那廝動手的……”

方笑雲涵養再好,聽了這話,不能不動氣。沈大財主又捧出三百兩銀子來,求方笑雲無論如何到白鶴山走一趟,好歹討個公道回來。

一則白花花銀子晃眼睛,二則自己的徒弟被打成這樣,若無表示,太丟面子。當下,方笑雲一拍桌子,氣昂昂地說:“明日我就去走一遭,看那北門天宇有多大法道!”

話說得硬,心裡七上八下地直打鼓,盤算了一夜,總算想了個兩全的主意。白鶴山是要去的,怕儘量動口不動手,只拿江湖道理去擠兌北門天宇,只要北門天宇自承督徒欠嚴,那就掙回了十足的面子,各方面都交代得過去了。

到早上臨出門時,心裡還不那麼踏實,臨時點了三個武功最好的大弟子,都帶上傢伙,也算人多勢眾,自己給自己壯膽。

這樣,方笑雲師徒四人,朝白鶴山行來。到半山腰時,他們都已看到山頂那個紅衣姑娘。方笑雲等都知道白鶴山上除北門天宇外,別無人家,猜不透那紅衣姑娘是什麼路道。但想來,總與北門天宇有些瓜葛。於是,各各抖擻精神,施展輕功,提起丹田一口氣,颼颼颼向山上攀登。

論功夫,自然是方笑雲最強,上登速度也最快,離山頂只有丈餘了,突聞頭上一聲清叱:“什麼人?竟敢擅闖寶山!”

方笑雲抬眼看去,只見紅衣女立在崖邊,手一揚,簌簌簌,幾道綠光夾著風聲向自己面門疾飛而來。

方笑雲“噫”一聲,腳下不停,只將右袖一展,裹住射來的綠光,腰一弓,猶如飛鳥騰空,躥上了崖頂。即將袖子一抖,三隻菱殼滾落於地。

他見眼前這個女孩子僅十四五歲光景,居然身負武功,心下好生詫異,微微一笑,說:“相煩姑娘通報一聲,就說‘鐵拳鋼爪’方笑雲對北門大俠心儀已久,今日特來拜山。”

方笑雲說話時貫上內力真氣,聲調不高,卻震得芙蓉耳鼓一麻。這時,萬遊、童雲、高風三人也上來了,並立在其師身後。

芙蓉見這四人腰間都插一把閃閃發光的鐵柄鋼爪,這種奇形兵器她是第一次看到,感到好玩,笑道:“你們的搔癢耙子借我玩玩。”語聲甫落,身形一晃,疾出右手探向方笑雲腰間。

方笑雲豈容她得手?左手微抬,打算扣住她的手腕的“內關”、“外關”穴道,給她吃點兒小苦頭。

芙蓉乃是聲東擊西,纖腰一扭,越過方笑雲,彈出一粒碧蓮子擊向高風的左耳。高風一驚,急向右移半尺,不防腰間一癢,一柄鋼爪已被芙蓉抽去。

遭此變故,萬諒、童雲向兩旁跳開,嗆啷抽出兵刃。那高風更是惱羞成怒,一張小白臉臊得血紅,怒喝一聲,欲待和身撲上,方笑雲喝道:“不得無禮!”又對芙蓉笑道:“姑娘好俊功夫,不知與北門大俠如何稱呼?”

芙蓉也不搭話,真個將鋼爪當作“搔癢耙子”,反手伸到背後虛搔幾下,笑嘻嘻地說:“用這耙了搔癢,皮也要搔破了!想來你們的身子是鐵打的,且讓我搔幾下試試。”將鋼爪伸向萬、童二人,要替他們搔背。

萬、童二人見這丫頭一出手就取了高師弟的兵刃,早氣得嗓子裡冒煙,只礙著師父不能動手,現見她一而再戲弄自己,趁師父不及喝阻,兩柄鋼爪交叉壓下,打算將芙蓉手中的鋼爪一舉磕飛,挽回一點顏面。

“當!”一聲響,只見眼前紅影一閃,已失芙蓉所在,慌忙疾退,各人均覺背上有什麼東西勾了一下,發出裂帛的聲音,敢情自己的衣服被撕破了。隨即從腦後傳來一聲嬌笑,心下大駭,前縱八尺,才回過頭來,卻見芙蓉笑盈盈地站著,手中的鋼爪上,掛著兩條隨風飄動的布片。

眼看三個徒弟出醜,方笑雲又氣又恨,他畢竟是老江湖,心知自己的三個徒弟尚非庸手,斷斷不該敗得如此狼狽,主要是太過輕敵,又乏實戰經驗,以致大意失荊州,幸虧這裡沒有外人,否則他“鐵拳鋼爪”的牌子就算砸了。

“姑娘,你也玩夠了吧!請通報一下,我們求見北門大俠!”方笑雲心懷恚怒,面上卻半點不露,依然笑盈盈的。

芙蓉提著鋼爪款款走過來,說:“你們還是下山吧!北門天宇不能見你們了。”

“此話怎講?”

“北門天宇到西方去了。怎還能見你們?”

方笑雲萬萬想不到北門天宇已經去世,見芙蓉不像說笑的樣子,心頭一寬,說:“既如此,敢問北門大俠的高足白不肖可也隨師出門了?”

“你這老兒好不曉事!”芙蓉將臉一板,眼一瞪,“人家好端端的,幹什麼咒他?”

方笑雲一聽北門天宇不在山上,膽子也大了,沉下臉來,說:“那你把白不肖叫出來,我要代他師父教訓教訓他!”

芙蓉柳眉一聳,奇道:“你憑什麼教訓他?你姓方,他姓白,你又不是他爹!”

“我要問問他憑什麼把我的徒弟的雙腿打折?”

芙蓉格格格一陣笑,“憑他那點三腳貓的功夫還能打拆別人的腿?告訴你,是我打的!你別往他臉上貼金了!”竟然把臉一仰,很得意的樣子。

“你到底是什麼人?”萬諒忍不沒喝道。

“你們連我是誰也不知道嗎?怎麼在江湖上混的!”她用教訓人的口氣說,“記住了,我是鼎鼎大名的‘蓮波仙子’奇芙蓉!”

方笑雲師徒面面相覷,江湖上從未有這麼個名號呀!既然她把事攬在自己身上,那再好不過了——白不肖畢竟是北門天宇的徒弟,還不便過分為難他,而對待這個驕橫的丫頭,那就不用客氣了。

方笑雲雙掌一錯,擺個架式,不過他一生謹慎,不願惹禍,動手前還問了一句:“尊師是哪一位?”

“我沒師父!”

方笑雲等的就是這句話,心中再無顧忌,冷笑道:“那好,我也打折你的雙腿!”力貫雙臂,掄起缽大的拳頭,一招“雙峰貫耳”,擊向芙蓉的左右“太陽”穴。

方笑雲既以“鐵拳鋼爪”名揚遐邇,拳術自是不凡;雙拳擊出,快逾閃電,伴著呼呼勁風,勢若奔雷。拳擊的力道,怕不有幾百千斤,颳著一點,不死也傷。

他的三個弟子,隨師日久,早知師父心意,萬諒、童雲手挺鋼爪,高風雙拳緊握,三人堵住了芙蓉的退路。總算還講一點江湖規矩,三弟子強壓心頭火,沒有偷襲。

方笑雲不愧名家身手,雙拳擊出,力挾千鈞,但依然面帶微笑,姿勢也相當穩重端莊。與他高大的個頭相比,芙蓉更顯出不堪一擊的弱小,似乎是小雞面對著雄鷹,嚇呆了,驚叫一聲,將手中那柄奪自高風的鋼爪一擲。

鋼爪脫手,迅疾地飛向方笑雲的面門。倘若打中,那寒光閃閃的四枚尖爪怕不在他臉上抓出四條血口子來!方笑雲不及傷敵,硬將擊出的鐵拳收回來,舒指為掌,手腕這翻,欲待抓住爪柄,先收回門下弟子的兵刃。

他五指剛剛提拔,突感到一股錐心的灼痛,似乎捏住了一段燒紅的烙鐵,不由發出聲痛呼,如見鬼魅似地疾退一丈,捧著那隻抓過鋼爪柄的手亂摔亂抖,顏聲問:“你,你,你弄什麼古怪?”

芙蓉格格一笑,睜大眼睛說:“我沒弄啥古怪呀!我只是在搔癢耙子上撒了一點兒毒藥。”

方笑雲又驚又懼,手上火辣辣的痛,卻又看不出什麼異樣,不得不厚著臉皮問:“毒藥?什麼毒藥?”

“是我自己煉製的‘透膚蝕骨腐心散’。方師父,我把配方告訴了你吧——拿天下十八種蠍子,二十七種毒蛇焙乾研粉,和在一起,再噴上‘鶴頂紅’、‘孔雀綠’,便做成這種‘透膚蝕骨腐心散’。不過,你別怕,我這種毒粉,只要用量適當,死不了的。”她抿嘴一笑,續道,“也活不成。”

方笑雲在江湖上好歹混了幾十年,總算是個成名人物,萬想不到一時大意,中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的道兒。又聽她把“配方”說得如此可怕,手上的痛楚也越來越甚,怔了半晌,百思無汁,只好放出笑臉,低聲下氣地說:“姑娘,我方才是跟你鬧著玩兒的。你快把解藥給我。我們即刻下山。”言畢,自覺難以為情,一張臉也紅了。

方笑雲的大弟子萬諒,不僅武功居師兄弟中之首,且見智多謀,見師尊被一小姑娘製得束手無策,心下氣忿,當下向師弟童雲、高風使個眼色,三人躡手躡足從芙蓉背後圍上來,打算出其不意擒下她,再搶解藥不遲。

他們身形甫動,芙蓉便上前三步,又發出一串金鈴似的脆笑,道:“方師父,解藥我自然有,只是你的三個蠢徒弟想恃力強奪,我只好交給他們了!”

她話音未落,雙手交替後揚。嗤嗤的風聲裡,數十道綠光密箭似向後掠去。萬諒等猝不及防,每人頭臉上都著了幾下,痛呼連聲,定睛看時,卻是一把鮮綠的蓮子,也不知有毒無毒,但覺頭臉上腫起一個個疙瘩塊,都嚇得魂飛魄散,哪裡還敢輕舉妄動。

芙蓉轉過身來,手指著萬諒等,笑道:“三個蠢材,要想暗算本姑娘?做你孃的清秋大夢!快將這些蓮子撿起來,給你們師父送去!”

萬諒等稍一猶豫,方笑雲喝道:“照姑娘說的做!”

萬諒等敢怒不敢言,俯身撿起草地上的蓮子,都交給了師父。

“方師父,這蓮子便是解藥,吞服十粒,捏碎五粒敷在痛處,少時便好。”

方笑雲當此境地,不敢不信,便如囑行事,還多出八九顆蓮子,珍寶似地揣進懷中,以備不時之需。

方笑雲把蓮子泥敷在手上後,痛感頓失,他反覆檢視,確信毒質已解,寬心大放,雙目中便閃出兇光。

芙蓉笑道:“方師父是不是在想:既已解了毒,還怕什麼?得趕緊將這鬼丫頭斃了,免得傳到江湖上折了名頭!”

方笑雲正在這樣想,當下獰笑道:“姑娘聰慧過人,方笑雲佩服得緊,很想瞧瞧姑娘的玲瓏心可有七竅之多?”

嗆嘟!拔出了腰間的鋼爪,急縱前來,照頭砸下。

芙蓉纖腰一扭,那鋼爪離她臉頰寸餘,擊了個空,但帶起的勁風颳得鬢髮紛飛。她大叫道:“你真打麼?”身子向後急掠,似乎不勝畏懼。

方笑雲殺意已盛,更不搭話,似影附形急掠而上,右爪左拳,強勁的力道,排山倒海地向芙蓉襲去。

“鐵拳鋼爪”並非花架子,方笑雲旦夕浸淫,已有三十年的功力。利爪著著不離對方心口,鐵拳招招挾帶風雷。芙蓉僅仗著身法靈動,輕功超卓,左避右閃,連一招也遞不出去。何況還有方笑雲的三個虎視眈眈的弟子在旁窺伺,情勢相當危急。

方笑雲已決意要擊斃眼前這女孩子,否則難消心頭之恨。想他以開宗立派的一代名武師,幾次三番受一小姑娘折辱,傳到江湖上還怎麼做人呢?故出手毫不容情。他急風驟雨地向芙蓉連攻十幾招,竟連對方一片衣袂都未沾上,心知這丫頭不僅詭計多端,武功也相當出色,於是大聲招呼徒弟們:“併肩子上呀!對妖女不用講江湖規矩!”

萬諒等蓄勁已久,聞聲急掠而上,兩爪四拳織成一張網,向芙蓉迎頭壓下,滿擬將她砸成肉醬。

芙蓉呀的一聲喊,身子向後一倒,貼地後飛三丈,突笑道:“方師父!你又上當了!”

方笑雲聞聲一怔,怒喝道:“上什麼當?”

芙蓉款款走上前來,正色說:“這會兒,你才真的中毒了。單單沾上‘透膚蝕骨腐心散’,還死不了;再敷上蓮子泥,那可就活不成了!你那隻手,可已開始麻癢?”

言畢,她笑得如花枝亂顫,直不起腰來。

方笑雲果覺右手上似有無數蟲蟻在爬,憤怒至極,欲待再鬥,卻怕芙蓉說的是真的;欲待罷手向她求懇,又實在轉不過彎子來。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才好。想來想去,還是性命要緊,拔出匕首,寒光一閃,竟將右手齊腕切斷。一股血箭,射在草地上。

萬諒等見狀驚呼著撲過來。方笑雲正滿腔怒氣無處發洩,揚起左掌,“啪!啪!啪!”給了三個弟子一人一個耳光。隨即點了右臂的幾處穴道止血,解下腰間絲絛裹傷。

芙蓉裝模作樣地嘆息道:“可惜!可惜!好好一隻手切下來餵狗。方師父,你也太性急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你那隻手有了麻癢之感,便是無虞了!只要用清水一洗,麻癢立消。”

方笑雲怔了徵,心中雖不願芙蓉此話是真的,卻又不能全然不信。但手掌已經割下,無法再續。想自己威風半世,今日卻在這小女孩手裡栽了個大跟斗,又氣又恨又羞,一跺腳,轉身就走。

萬諒、童雲、高風見師尊頭也不回地走了,哪裡還敢多留一刻?各自捂著紅腫的半邊臉頰,大氣不出,快步跟上去。

芙蓉待方笑雲師徒走得看不見了,飛起一腳,將地上那隻斷手踢下山去,兀自笑了一陣,才拎起竹筐,哼著小曲兒往回走。

推開門,芙蓉一眼看到白不肖合撲在東屋門內地上,身旁有一把鳳尾快刀。

她吃一驚,把手中的竹筐丟了,急奔過去,剛要俯身去扶,卻聽爺爺在床上說:“好丫頭,快拿刀殺了他!”

芙蓉把白不肖的上身扶起,見他眼珠骨碌碌地轉動著,一臉的忿恚,喉間咯咯作響,卻說不出話來,知道他是被點了穴道,別無損傷,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怒聲道:“為什麼要殺他?”

“他是北門天宇的徒弟,乘我傷重動不了,偷偷摸進來拿刀要殺我!”

芙蓉看了看屋裡的情形,已將方才發生的事大致瞭然於心。

她出門後,屋內兩人先後醒來。奇竹瘦傷勢沉重,動彈不得;而白不肖毒質漸減,已能下地。他摸出來,見躺在東屋床上的竟是殺師仇人,於是近身取了刀來要殺奇竹瘦。但奇竹瘦畢竟內功精湛,身子動不了,卻運氣於舌尖,將一粒蓮子彈出來,正個白不肯的“膻中”大穴,因而兩人近在颶尺,卻誰也殺不了誰!

當然,因奇竹瘦傷後氣虛,雖以蓮子射中了白不肖的穴道,但只要再過片刻,白不肖運氣衝穴就將成功。芙蓉若晚到一步,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當下,芙蓉拍開白不肖所封穴位。白不肖立即俯身撿刀,咆哮著要向奇竹瘦斫去。芙蓉眼疾手快,出手扣著他頸後要穴。他頓覺全身酥軟,利刃再次落地。

芙蓉疾點了他肩上兩個“肩井”穴,把他提起來,扔回西屋床上,怒道:“那屋裡躺著的是我爺爺,不許你動他一根汗毛!”

白不肖四肢麻木,但還能說話,咬牙切齒道:“那老鬼殺了我師父,只要我。有一口氣,非得報此大仇不可!”

芙蓉也不睬他,來到東屋,冷著臉說:“爺爺,那醜小子是我的朋友,我可不許你傷害他。”

奇竹瘦苦笑道:“不是我要殺他,是他要殺我。好孫女兒,你快去做翻他!否則我們爺孫倆都是傷在地手裡。”

芙蓉把眼一瞪,氣呼呼地說:“在我在這裡,你們誰也不許動歪腦筋,哪個不聽話,別怪我不客氣!”言罷,從東屋出來,洗蓮子,剝菱角,打算做中飯。

東西屋兩個冤家還在高一聲低一聲互相咒罵。芙蓉越聽越煩,忍不住出手分別點了他們的啞穴,以落得耳根清靜。

待午飯做好,她再進屋去看,見兩人皆吹鬍子瞪眼的,

白不肖更是一見芙蓉,就把臉轉過去,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眼珠一轉,有了主意。當下又把白不肖提到東屋放下,伸手拍開兩人的啞穴,板著臉說道“你們兩個既然都像瘋狗似地喜歡狂吠,我現在就坐這兒,讓你們吠,如何?待我來做個公證人,看誰的喉嚨響?”

兩人本來是要重開舌戰,聽芙蓉這樣一說,欲罵而止,兩隻烏眼睛鬥雞似地怒目相視。

“罵呀?怎麼又不罵啦?”

兩人氣得直翻眼,卻又無話可說。

芙蓉把臉色一端,老氣橫秋地說:“說起來,你們都是男子漢,卻像潑婆娘們吵個沒完沒了,我都替你們害噪!白不肖,你師父號稱‘天下第一劍客’,這名號怎得來的?還不靠爭強比鬥,傷了無數的武學好手才混出的名頭。我爺爺與他比武,他技不如人,又有什麼話好說?你若有種,該當學好功夫,正大光明地與我爺爺打一架。現今趁我爺爺重傷之時,手無縛雞之力,你持刀將他殺了,又與江湖上的下三濫何異?你師父地下有知,也要替你害臊!自然羅,你現在的功夫太差勁,十年後,你再與我爺爺比鬥,我決不攔你!”

一番話,把白不肖說得低頭無語。芙蓉又轉向奇竹瘦:“爺爺,你枉為名震天下的武學大宗師、大高手,怎與一個小孩子一般計較?傳出去,墮了一世英名!”

奇竹瘦嘟噥著說:“他若不來尋我晦氣,我又怎會去睬他?”

白不肖兀自怒氣衝衝,橫了奇竹瘦一眼;道:“殺師之仇,我終是要報的!除非你們祖孫兩人此刻把我一刀殺了!”

芙蓉俯身撿刀在手,冷笑道:“白不肖,你道我不敢殺你?你這條命本是我救的,我殺了你,誰都不能說什麼!你方才向我發過誓,唾沫未乾,就要食言了麼?”

白不肖說:“我幾曾食言了?”

芙蓉說:“那好。我現在要你做第一件事;在這裡,不許你和我爺爺廝拼!”言畢,拍開他背上的穴位,將刀遞給他,便管自己出了東屋。

白不肖利刃在手,又見殺師仇人近在咫尺,伸手可及,而芙蓉也已出屋,胸中的怒火騰騰,真想一步縱過去,手刃仇人,但想到自己的誓言,只得將恨意按捺下去,繞室彷徨,轉了一圈又一圈,心中兩種念頭激烈交戰,終難決斷。

芙蓉躲在門外,手中扣了一把蓮子,看白不肖如困在籠中的猛獸,轉圈奔突,神氣異常,冷汗淋漓,自己的心也拎在半空,幾次想射蓮子擊落他手中鋼刀。

白不肖的喘息聲越來越響,奔走得越來越疾,幾次要舉刀斫去,終是不忍。他體內毒質未淨,氣短力弱,漸覺頭暈眼花,胸悶氣促。

突然聽奇竹瘦說道:“那少年,你還是殺了我吧!”他然駐足,定神望去,那奇竹瘦安臥床上,面帶微笑,胸口一攤暗紅的血跡,顯得十分衰弱。

白不肖緩緩舉刀,瞪著老人看了半晌,哇的一聲叫,返身奔出東屋,將鋼刀一丟,倚在牆上,捶胸頓足,哀號不已,眼淚刷刷流下來。

從此,白不肖、奇芙蓉、奇竹瘦三人在白鶴山上居住。芙蓉心細,總是怕白不肖惡念難制,傷害了爺爺,竟日寸步不離二人。夜間,她在灶屋裡歇息,一有響動,即起來看視,以防不測。

不幾日,白不肖就康復了八成,僅是眉心一粒黑珠,終難消退,其餘無異常人。據芙蓉說:此因心魔過盛,肝氣橫逆,餘毒退入腎宮,寒結於表所致。惟有怯心火,平肝木,養淨水,假以時日,方能化解。當此關頭,如不寧心攝神,毒質回逆,病勢反覆,則是神仙大法力,也無可挽救。

白不肖早已對芙蓉的手段佩服得五體投地,想俗語云“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故深信不疑。只是時時念及與殺師大仇同居一屋,心神終難平定,故而,雖每日隨芙蓉上山掘獲苓、百合,下湖摘蓮心、菱角等清火敗毒的物事服了,眉心黑珠總是不消。攬鏡自照,不免鬱郁。

相形之下,奇竹瘦的傷勢更是難愈。他與北門天宇以真力相搏,雖僅一招兩掌,但兩人都使出了畢生功力。北門天宇稍遜一籌;當即斃命。奇竹瘦的五臟六腑也翻了幾個跟斗,肋骨折了五根,兼以年老,氣血兩衰,若不是靠了自己煉製的靈丹妙藥,芙蓉的精心療治、百般呵護,怕也一命嗚呼了。但他心情開朗,能吃能睡,加上內功精深,即使在睡夢中亦能積聚真力,通經脈,消瘀結。

數日來,以氣御血,以血導氣,先打通督、任二脈,化解了胸腹的淤血,繼以疏導手三陽、三陰經脈,漸漸能坐起來,兩臂也能活動了。所以,眼下的情形他還不及白不肖,但再過數日,也將能下地走動。不過他生性好動,坐臥床上,見兩個年輕人進進出出,心癢難熬,便怨自己進境太慢。

這日傍晚,窗外群鳥噪林,泉水叮咚,太陽已快下山,餘暉如金,空氣分外的清新宜人。芙蓉蹲在泉邊;洗髮濯足。泉旁幾棵桃樹碩果累累,紅果綠葉,倒映水面,十分逗人喜愛,便叫道:“不肖,你給我摘幾隻桃子來!”連喚幾聲,沒有回應。她心下好生詫異,綰髮回首看,哪裡還有白不肖的影於?忽聽屋後有金刃劈風之聲,她心生疑懼,急穿襪著鞋,繞過屋舍,見白不肖正在屋後空地上練刀。

芙蓉將身子隱在一叢綠竹後,偷偷看了一會。只見白不肖橫眉立目,滿臉的煞氣,將一柄鳳尾快刀舞得呼呼生風。他上竄下跳,踢腿揮掌,薄刃快刀大劈大斫,竟似面對兇仇惡敵,要將滿腔仇恨全貫注在刀上。

他一招一式法度謹嚴,但在芙蓉看來,全是花架子,值不得一哂。待白不肖將一路刀法使完,她從竹叢後走出來,笑道:“似你這般練下去,三五十年後,或可儕身江湖三流好手之列,在走江湖賣狗皮膏藥之流中,可以無敵了。”

白不肖再笨,也不致聽不出她話中的譏誚之意。這套刀法是他師父北門天宇親授,脫之於師祖袁方伯的“崑崙快刀”,一招一式凝聚了師祖、師父兩代大師的心血和智慧。七年來,無一日不練。他雖知芙蓉的功夫遠勝於自己,但她竟將這套刀法貶得如此不堪,心中大為不服,用衣袖抹了抹額上的汗星,鼻子裡哼了一聲。

芙蓉折了一支細竹,走過去說:“就刀法而論,倒也沒有什麼破綻。只不過,這套刀法不是你練的。”

白不肖更為不服,把刀尖一板,錚一聲輕響,斜睨著芙蓉,反問:“難道是你練的不成?”

芙蓉搖頭說:“創作這套刀法的人,必是有雄渾無儔的內力,出刀雖快,刀上貫注的勁力更是非同小可。因而招式極短,是不以刃鋒傷敵,而以刀風襲人。俗語云:殺雞焉用牛刀。但這套刀法,正以殺牛之力來殺雞。依我看,‘牛刀殺雞’,正是這刀法的要旨。”

白不肖心頭一震。師父生前教他練刀時,反覆講的,就是“牛刀殺雞”這句話,現在又從芙蓉口中說出,他怎不為之動心?便說:“你怎說我不宜練這套刀法呢?”口吻已轉了,含有請教之意。

芙蓉仰臉笑道:“有此一問,足見你尚非朽木。天下各門派的刀法,我雖不敢說全數羅列於胸,卻也十知其七八。一個人該不該練刀,該練哪一種刀法,大有講究。‘西子紅妝’一門,世代擅刀,柳葉刀。蓋因該門中全是女子。力氣不及男人,故柳葉刀勝在刀法輕靈,招式繁複,九虛一實,使人虛實莫辨。而塞北‘五虎刀’一派,門下弟子多彪形大漢,氣雄力足,刀法簡捷,招招取實,靠的是狠砍狠劈的牛力氣。若前十招不能取勝,就再無勝算。至於湘北‘潑風刀’講究的是快捷狠辣。南粵‘短尺刀’全是矮子,利於貼身近鬥。川中‘長刀王’必得以超卓的輕功‘凌雲步’為輔,否則,刀長六尺,轉身不靈,反是累贅……”

芙蓉侃侃而談,白不肖也聽得入神。忽然,奇竹瘦在屋內叫道:“鬼丫頭又在賣弄了!那醜小子是塊木頭,你白花力氣的!”

白不肖臉色一變,不相干的人罵他木頭,他倒還不生氣,但仇家的嘲笑,卻分外錐心鑿骨,便沉聲說:“我終有一日,以這師門刀法為師報仇!”

芙蓉怕兩人又爭吵起來,叫人心煩,須花許多後舌去拆解,便攀著白不肖的臂膊,小聲說:“我們走遠一些,休教他聽見。”

白不肖卻一摔手,還刀入鞘,陰著臉,一言不發走回西屋。

芙蓉本來正說得興頭上,見此光景氣歪了鼻子,想想好沒意思,自去搞了幾隻鮮桃,坐在泉邊的方石上把玩。

才坐片刻,聽門吱扭響,見白不肖夾一領草蓆,提著刀,從門內出來,經過她身旁時連眼皮也不抬,顧自縱過山泉,往山坡附近的松林裡去。

芙蓉心中納悶,猜不透他要幹什麼,便悄悄躡在後邊,進入松樹林中。

卻見白不肖走到林深之處,選一平坦的所在,將草蓆鋪在地上,和衣躺下,以刀作枕,闔眼便睡。

芙蓉想一想,恍然大悟:白不肖之所以獨臥林中,是以示與仇人“不共戴天”之意。這份硬氣,倒也叫人欽佩。當下,她也不去打擾他,從原路退回,管自己安歇。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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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回  血雨飄灑

白不肖躺在林中,耳畔時聞蟲鳴,頭上松濤陣陣,山裡蚊子又多,一團團嗡嗡叫著侵擾不休,難以安臥。不一會,臉上臂上被蚊子叮了幾個癢疙瘩。他起身折了一支馬尾松的松枝作拂塵,亂甩亂掃一陣。成團的蚊子四散逃逸,不一會,又捲土重來,使他坐立不安。

睡是睡不成了,他乾脆站起來,以松枝為“刀”,以蚊子為敵,又練起“崑崙刀法”。

練了一陣,他想起方才芙蓉的一番話,心裡更是煩躁。照理說,“名師出高徒”,想自己有這樣一位名滿天下的師父教習,七年中勤勉學藝,不敢有絲毫均懈怠之心,無論如何,武功也該有些火候了,怎練來練去,無所進步?不要說與芙蓉相比,即與那“小霸王”沈仁比,也尚遜三分。

以前,有師父悉心教導,天長日久,總會有水到渠成的一天。現在,師父已死,師兄南宮虎浪跡天涯,無從尋覓,自己這樣一個笨人,沒有良師益友的教導,怎能學成高明的武功呢?更別提日後做一個笑傲江湖、快意恩仇的大俠了!

白不肖越想越灰心,一招使歪了,松枝劈在左近的松樹上,“咔嚓!”斷為三截。

明月升起在中天,銀光水瀉下來,林中明明暗暗,似瀰漫著一片白霧。樹影婆娑,螢火閃爍,顯出夜的神秘來。

白不肖又想,那奇竹瘦若不是殺師仇人,自己從他學藝,定會有所成就。那老兒武功奇高,博學多識,真是個不世奇才,連他的孫女兒芙蓉,年歲和自己相似,也已身懷絕學,若非親眼所見,實難相信。可惜!他看到自己和奇家祖孫之間,橫亙一道不可逾越的深壑,不由喟然長嘆。

一隻蚊子乘他不備,在他耳根下猛叮一口。他霍然醒悟,責備自己:你想到哪裡去了?奇竹瘦是你的仇人!你怎麼能動如此不堪的心思?師父地下有知,定要罵你忤逆不肖了!

他提起鳳尾刀,緩步出林。月下的草地,塗了一層燦爛的銀光。百合花、梔子花散發沁人心脾的香氣。一隻野兔縱躍而過,敏捷得像一溜青煙。

他來到師父墓前。

這青石墓碑,是他昨天立的。在青石較為光滑的一面,他用刀尖刻了“先師北門天宇之墓――弟子白不肖哀立”的字樣。此刻,他手扶墓碑,默默祝禱,希望師父能夠聽到,在冥冥中教他以處世之道。

他在墓前睡著了。

草地上一隻膽小的野兔正在吃那帶露的嫩草。這隻野兔膽子特別小,白天,它都躲在窩裡,只到夜間才敢出來吃草。一邊吃草,一邊豎起兩隻長耳朵,旋動著捕捉來自四方的聲響;同時,兩條後腿的肌肉也繃得緊緊的,準備著隨時逃竄。

有一種極輕微的聲音使它警覺起來,似乎是微風在草葉上掠過。它不安地轉動兩隻長耳朵,停止了咀嚼。但這聲音又沒有了。蟲子仍一如既往地鳴叫著。

突然,它看到有兩條長長的影子飛過來,它知道這不是狐狸的影子,也不是蒼鷹的影子;但它膽子很小,匆匆擼了一口青草,掉轉頭,有力的後腿一彈,就躍起五尺高,八尺遠,向它的三個窟中距此最近的窟穴逃竄。

一條細長、筆直的白光閃電似的一亮,那野兔就定住在懸空了。它甚至沒感到痛苦,就死了。一把劍,貫串了它的心臟。

一個公鴨似的聲音說:“老二,你這一劃還是慢了半分,幸虧僅是隻兔子,倘是北門天宇,此刻死的就是你了。”

另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說:“老大,你不要嚇我。北門天宇已經死了,我們還怕誰來?”

這是兩個身穿皂衣的人。一個高瘦,一個矮胖,皆以黑布蒙面,矮胖子手執一把四尺長的窄劍,劍上挑著那隻兔子。胖子手中劍下垂,兔子就無聲滑落於地。那瘦子說:“我總不大相信。北門天宇早就號稱‘天下第一劍客’,這世上還有誰能宰了他?如果那廝未死,老二,我們兄弟倆別指望活著下山了。”他語言發顫,竟是很害怕似的。

胖子說:“這是‘無影雁’莫凌空親眼所見。北門與那綠袍人廝拚正酣時,他就躲在附近的樹上。想來總不會騙我們兄弟的。自然,總要親眼得見,才能心安。想當年,我們‘括蒼雙龍’也算得上一號人物,只恨被北門那廝壓著,硬逼我倆遁跡山林,面壁思過,不得他開禁令,不準在大庭廣眾露面。足足九年了,我都已忘了酒肉滋味。嘿!只要北門天宇真的死了,我倆就可重入紅塵,花天酒地,好好地再混半世!”

瘦子說:“我只怕那廝是詐死。那一來,我倆性命都丟了,還說什麼花天酒地?”

胖子喚道:“老大,你也太膽小了。九年餐風飲露的苦日子我是過夠了。北門天宇若真的死了,我們也就苦盡甘來。若未死,大不了再跟他拚一場,打不過就逃……”

“禁聲!”瘦子小聲說,收住了腳步,用手往前一指,“你看,那圓鼓鼓的一堆,可是墳丘?”

“括蒼雙龍”停步凝望了一陣子,並肩前行十幾丈,又遽然駐足,他們看到了睡在墓前的孩子白不肖,隨後,又看清了墓碑上的字。

“括蒼雙龍”面對面看一眼,心意相通,急躍上前,一個抱著墓碑,一個撲在墳頭上,放聲大哭。這倒不是為北門天宇的辭世而哀悼,而是為自己九年的辛酸和屈辱傷心。哭了後又繼之大笑,哭哭笑笑,手舞足蹈,竟把白不肖忘了。

白不肖被“括蒼雙龍”的哭笑聲所驚醒,翻身爬起來,揉揉眼睛,見墓旁不知何時來了這麼兩個怪人,驚呆了,一時沒出言相詢。

“括蒼雙龍”鬧過一陣後,才想起白不肖,見他面目平常,耳朵也少了半隻,以為是同道,走攏來。瘦子問:“小兄弟!北門天宇真的死了?你可親眼得見?”

白不肖點點頭,暗忖這兩人的來意。

胖子一把抱住地雙肩,狂笑道:“好哇!太好啦!這叫做‘善有警報,惡有惡報’!北門天字橫行一時,不知害了多少江湖好漢!誰知老天有眼,叫他死在我們的前頭,真正大快人心!”

白不肖越聽越不解。這兩人不像來弔喪的,那會是什麼人呢?他後退一步,手按刀把,問道:“兩位前輩高姓大名?深夜來此,有何貴幹?”

胖子笑道:“我叫藍地龍,那是我兄長藍天龍。我倆合稱‘括蒼雙龍’。北門天宇那廝弄得我們死不死活不活,現在他一命歸西,我們好歡喜!”

瘦子心思縝密,對白不肖的神態已起疑心,說:“這位小哥何方人氏?怎麼睡在這裡?尊師是何人?”

白不肖已知來者是敵非友,自己如直道身份,凶多吉少,不由腳往後退,嘴上說:“我是藉藉無名的小輩,偶然路過此地,因天色已晚,胡亂睡一覺,原待天明就走,不意遇見兩位前輩,告辭!”他雙手一拱,打算溜之大吉。

藍天龍身形一晃,倏地欺上前來,伸出一隻大手,打算抓住白不肖的肩膀。白不肖暗說“糟糕”,左肩一沉,避開這一抓,裝作腳下滑溜,身子後仰,連退五六步。

藍地龍“咦”的一聲,奇道:“這小子還有幾下子呢!身法好滑溜,倒像是‘四明金花娘娘’門下的。”

藍天龍一抓不著,也好生奇怪。他看看白不肖,又看看墓碑上的字,猛喝一聲:“白不肖!”

白不肖正自籌措脫身之策,不防藍天龍突然叫他的名字,應道:“哎!”隨即醒悟,忙改口道:“前輩喚誰呀?我不姓白。”

藍天龍“嘎嘎”笑道:“鬧了半天,小哥原來是北門大俠的得意高足!好極了!”

藍地龍的心思慢,慌忙回顧,並不見有“北門大俠的得意高足”,心中納悶:“老大,你說的人在哪裡呀?”

藍天龍抬一治下頦道:“便是這位小俠。你我兄弟差一點走了眼吶!”

藍地龍瞅瞅白不肖,似信不信地問:“小兄弟,你真的是北門天宇的親傳弟子?那南宮虎又是什麼人?”

北門天宇的大弟於南宮虎在武林中名聲遠播。是以藍地龍有此一問。

白不肖仍圖僥倖,笑道:“北門大俠武功蓋世,怎會有我這樣無能的弟子?前輩認錯人了。”

藍天龍哪肯信他的話?搶上去,左掌斜揮,朝白不肖脖根切去。這一把有個名目,叫“行雲流水”,暗蘊勁力,以掌緣擊鎖骨,以五指拂穴,以袖子撲擊,姿勢瀟灑,看去輕描淡寫,實則狠辣至極。是以藍地龍不覺皺了皺眉,忖道:以兄長的身份向小輩出手,不該一上來便施殺手,傳到江湖上去,叫人笑話。

他念頭還沒轉完;卻見白不肖身子斜跌,右肩甫觸地,兩腿如剪,竟去絞藍天龍的腳踝。

這一招,既似“醉八仙拳”中“何仙姑醉臥雲床”,又像“地躺拳”裡的“懶龍打滾“,姿勢雖是不雅,但相當實用,是攻守兼備的妙著。藍天龍倒被鬧了個手忙腳亂,身子急退,才避開這一“絞”。

他心中疑惑,暗想北門天宇是武學大師,所對招式定然講究姿勢的美觀,那名動江湖的“龍虎掌”自己是領教過的,斷無如此憊懶不堪的招式,這少年或許確非北門弟子吧?但無論真假,總得先擒住他再說。

藍天龍一聲清嘯,趁白不肖剛躍起未站穩之際,右掌忽地衝向他胸口,左手駢指取其雙目。這一招兩式,虛實相間。掌挾勁風,卻是虛攻,厲害的是左手二指,明挾眼珠,實點“夾鼻”穴。

白不肖大駭,拔刀已然不及,只得故技重演,凌空一個後翻跟斗。用的力大了,竟將草鞋帶子掙斷。兩隻草鞋飛起來,那藍天龍卻不知何物,只見黑乎乎的兩團東西迎面飛來,以為什麼厲害暗器,竟不敢用手揮打,回手展袖,將草鞋拂落。

白不肖凌空後翻時,已抽刀在手。他這把鳳尾快刀,本是生母的遺物,雖不是那種切金斷玉的神奇兵器,但別有一宗好處。這刀又名“冷月寒霜”,在月夜之中,看去像一鉤殘月,通體發射著森森的寒芒。只可惜白不肖的生母“九天白鳳”烏幽蘭,從不知它的妙處,只當它一把普通的薄刃快刀使用,因之無法發揮其所長。

藍天龍兩擊不中,已是惱怒難當,更可恨的,至此尚看不出少年的武功來歷。此刻,見少年抽出一把彎彎的小刀來,他自顧身份,不肯用兵器,雙掌一拍,說:“好!且待老夫以一雙肉掌來會會你。十招內我若擒不住你,立即拍手走路!”他的嗓音本就沙啞,貫上真力,更如敲起破鑼,說不出的難聽。

老二藍地龍本已拔出長劍,聽老大如此說,只得還劍入鞘,站開一旁。

白不肖心知今晚極難脫身,想自己七歲喪父母,現下師父又去世,茫茫世界競無人可依靠。活著,也無甚趣味,且身上毒質未淨,也不知勾魂使者何時到來;左右終是一死,倒不如跟他拚一場。這一想,膽氣壯盛,說道:“藍天龍,你不用張狂!小爺就是北門大俠的關門弟子白不肖。你們昔日一定是為非作歹,先師才會出手懲戒。先師雖逝,英名現存。在他老人家墓前,豈容奸宄肆虐!我白不肖縱然粉身碎骨,也要和你們鬥上一鬥。你二人併肩子上吧!”

藍天龍哈哈大笑,拆下蒙面黑布,喝道:“北門天宇在日,我們倒懼他幾分。現下,還怕誰來?小賊,快過來領死吧!我成全你!”

白不肖把牙一咬,橫刀胸前,足下快速移動,繞著藍天龍轉了一圈,大喝一聲舉刀便斫。

藍天龍哪將他放在眼裡。白不肖連發三刀,他只扭腰晃肩,便輕輕避過。隨即身形一長,揮袖劈掌,轉入反攻。這一老一少,功夫相差何止倍數?若非藍天龍立意要生擒活捉,白不肖早就血濺墓前了。

在藍天龍連綿不絕的攻擊下,白不肖只覺滿天掌影翻飛,壓得他氣都透不過來,哪還能再攻出一刀?手足似被繩子牽住了一般。只聞藍天龍暴喝道:“撤刀!”白不肖手臂一麻,刀脫手飛起。他心知無幸,把雙眼一閉等死。

忽聞藍天龍長聲慘呼。白不肖睜眼看,但見藍天龍踉蹌後退,左手緊握右腕,右手的五指,少了三個,鮮血淋漓。

原來,藍天尤以三指拂中白不肖擎刀的右臂,那刀脫手飛出,旋飛成圈,在月光下似一寒光四射的銀輪,撲向藍天龍面門。藍天龍想揮袖拂落,卻被旋飛的刀絞斷了三根手指。

“冷月寒霜”刀的妙用,在這樣偶然的機會里發揮出來,又有誰能預知?這把刀出世已歷百年,數易主人,卻從未有人當它飛刀來使。用之對敵,無不守著“刀在人在,刀亡人亡”的常理,攥在手裡惟恐不緊,卻不知寶物不能以常理度之。今晚若非機緣湊巧,它將永遠是一把尋常的薄刃彎刀而已。

“冷月寒霜”切斷藍天龍三指後,又旋飛回來,白不肖覷準刀把一抓,便握在手中。他仍不明此刀的奧秘,呆在當地,恍若夢中,還道是師父顯靈呢!

“括蒼雙龍”在武林中,也算得上頂尖高手了。老大藍天龍莫名其妙地被一把古怪的彎刀切斷三指,而對方只不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可謂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心中那份惱怒可想而知了。他不及裹傷,一躍而起,向白不肖撲去。藍地龍也長劍出鞘,後發而先至,尖細的劍頭直溯白不肖心窩。

“住手!”

半空裡落下一聲怒斥。兩道碧光向“括蒼雙龍”電射而來,微帶嗤嗤的破空聲。

藍氏昆仲原擬將白不肖一舉擊斃,此時不得不身子後仰,躲開飛來之物。定睛看去,月光下,勁松樹冠,赫然鶴立一個黝黑的人影。只見他衣袂飄揚,長袖輕拂,猶如九天神仙下凡來,那一頭長髮隨風飛舞,竟有說不出的神秘詭異。

藍氏昆仲心頭一凜,不由後退數步,顫聲問道:“你是何人?請下來見面。”

枝頭那人嗬嗬大笑,聲若銅鐘,激越宏大:“爾等何方狂徒?竟敢在此騷擾,攪人清夢?”

不等藍氏昆仲回答,他又續道:“以二敵一,算什麼好漢?老夫多時不在江湖上走動了,竟不知老規矩都叫爾等宵小之徒改得面目全非!”語聲威嚴,完全是長輩訓誡後生的口吻。

藍氏昆仲驚疑參半,怎也想不起江湖上有這麼一個前輩高人。沉吟了一息,藍天龍問道:“前輩可是人稱‘伏地神龍’的海靖海老前輩?”

那人道:“咄!海靖算個什麼東西?”

藍地龍的心思一向不及乃兄,此刻靈機一動,猛想起那個擊敗北門天宇的綠袍人來,失聲道:“北門天宇可是敗在前輩手下的?”

那人哼了一聲,笑道:“爾等可是打算為北門天宇報仇來著?”

藍氏昆仲一聽,忙拱手道:“非也非也!我們是……”

那人喝道:“閉嘴!爾等看好了!”單手一揚,距地兩丈外的一棵柏樹“咔啦”一聲響,攔腰折斷,斜斜倒下。

藍氏昆仲幾曾見過如此強勁的劈空掌力,駭得六神無主。撲通!雙雙跪下,口中不迭聲地叫道:“前輩息怒,前輩息怒,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我等風聞前輩擊斃了北門那廝,特趕來為前輩慶賀。這小子是北門天宇的門下……”

那人怒道:“老天與北門天宇決鬥,是英雄較技。爾等鼠輩,又懂得什麼?還不快滾!休要多嘴多舌!”

藍氏昆仲對北門天宇已十分懼怕,現在又遇這個強過北門天宇的人,哪裡還敢放一個屁?爬起來,躬身後退十多丈,轉過身去,如飛一般逃走了。

白不肖死裡逃生,驚魂未定,只聽那人“格格”嬌笑,競是奇芙蓉,不由又驚又喜。

奇芙蓉一個跟斗翻下來,拉住白不肖的手,關切地問:“他們沒傷了你吧?”

原來奇芙蓉放心不下,睡到中夜,出來看視,正遇到“括蒼雙龍”在盤問白不肖,欲待出頭助白,又恐敵不過雙方,反禍及爺爺,於是心生一計,回木屋取了爺爺的綠飽穿上,用刀將柏樹切斷九分,拿細繩拴了,自己竄上另一棵樹,揚手時把柏樹拉倒。所幸月色昏暗,藍氏昆仲又是驚弓之鳥,無心細察,被她的“神功”嚇得屁滾尿流。

當下,白不肖謝了奇芙蓉的救命之恩;回想方才的情形,猶自後怕,由衷說道:“你兩番救我,我實在不知何以為報?”

芙蓉推他一把,說:“說什麼報不報的,你只要少來氣我便好了。咦?你方才脫手飛刀那一招,哪裡學來的,妙得緊呀!”

白不肖對此一直百思不解,臉上一熱,愧道:“我被那藍天龍拂中臂膀,震脫了彎刀,自忖性命不保,誰知竟有奇蹟發生。想來總是師父憐我孤苦,顯靈助我吧?”

芙蓉笑道:“鬼話!死人怎會顯靈?只有我這活人才會較神扮鬼!我看,你下番打不過別人,也可依樣葫蘆,把刀丟掉,或會反敗為勝。”這自是嘲笑他連自己的兵器都拿不住,也沒想到這其實正是使“冷月寒霜”的訣竅。

兩人說笑一陣,白不肖不好意思再獨宿林中,便隨芙蓉返回木屋。這時,東方既白,兩人一夜不得安睡,倦意襲頭,打了幾個哈欠,相視一笑,各自回房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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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白不肖醒時,已日上三竿。忽聞肉香飄來,腹中頓時咕咕作響,口裡酸津直冒。急翻身下床,趿鞋出屋,見灶間蒸汽騰騰。掀開鍋蓋,見有大半鍋牛肉已煮得爛熟,香氣撲鼻。

北門天宇生性淡泊,每日皆素菜素飯,是以師徒二人,少近葷腥。白不肖雖不以為苦,打熬不住時,也偷你在外抓些青蛙、魚蝦、長蛇、野兔調劑。今見半鍋香噴噴的牛肉,食指大動,顧不得油手,即撈了一塊大嚼起來。

七八塊牛肉下肚,才想起牛肉的來路,步出門去,抬頭一看,屋簷下懸著一排尺把長半尺寬的熟牛肉,兀自滴著湯汁、芙蓉坐在小凳子上。身旁一堆乾草,正在搓草繩。

白不肖大奇,正待開口相問,那芙蓉已抬起頭來,淡淡一笑,說:“你先去吃飯、吃肉,再來幫我搓繩。”

白不肖見她笑得不甚自然,眉宇間蘊著一股憂鬱,心中納悶,問道:“你搓繩作甚?哪裡來這許多牛肉?”

芙蓉把頭一低,悶聲道:“你休多問,先去吃了飯來!”口氣峻厲,大非常態。

白不肖心中慄慄,回屋盛了一碗飯,三口兩口吞下,出門在芙蓉身旁蹲下,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快告訴我。”

芙蓉一邊搓繩,一邊說:“我殺了你的一條大牯牛,你心疼不心疼?”

白不肖這才明白了這許多牛肉的來歷。那兩條大牯牛是他自小喂大的,旦夕相處,猶如同伴。聽芙蓉這一說,眼前出現那牛哀聲長號,血汙狼藉的慘象,心中一痛,沉吟未答。

芙蓉冷笑道:“幸好我事先沒告訴你,否則,你哪裡肯讓我殺牛?”

竟是譏刺他的吝嗇小器。牛死不能復生,悔也無用。

他笑道:“一條牛又算得什麼?我的命是你救的,你喜歡怎樣就怎樣!”這兩句話由衷而發,倒也說得慷慨激昂。

芙蓉側眼睨他一眼,抿嘴噗哧一笑,將一縷柔軟金黃的鬢髮捋到耳後,嗔道:“叫你幫我搓繩,你怎不動手?賊眼烏珠滴溜溜看我作啥!”

白不肖與芙蓉相處數日,只覺其聰慧狡黠,精明能幹,又處處護著自己,心中早將她當作可依靠的姐姐,並無他念,現在芙蓉忽出此語,也就直統統地說:“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

芙蓉低叱道:“你這醜小子!”忽紅了臉,一個勁地搓草繩,再不吭聲。

白不肖見她忽嗔忽喜,也不以為意,搬過一塊方石作凳子,坐下搓繩。

蟬在樹林中聒噪。泉邊的桃樹上,一隻熟透了的鮮桃。“撲通”掉在水裡。白不肖暗叫聲“可借!”起身去搞了十八隻桃子,用水洗淨了,用衣褲兜了來給芙蓉。芙蓉揀了一隻,不住用手摩挲著,卻不急著吃,定定看了一會,忽幽幽嘆了一口氣。時已近午,陽光透過葉隙零落漏下,落在她粉紅衣衫上面,猶如鑲了片片金箔。她那張汗溼的臉上,血色充盈,透出一種少女的嬌豔和嫵媚。白不肖的一顆心,沒名堂地急跳起來,忙掉開目光,搭訕道:“你還沒告訴我,搓這麼多的草繩作甚?”

“我們要走了。我爺爺行動不便,須用長繩把他懸下陡崖。”

白不肖腦中嗡的一聲,“走?走到哪裡去?”他頓時心亂如麻。

“我爺爺說,我們留在白鶴山,危險太大。‘括蒼雙龍’雖被嚇退。但定會有許多江湖豪強來此。倘是你師父的朋友,即是我們的敵人;倘是你師父生前的對頭,也不見得會是我們的朋友。是以,只好一走了之。我們打算到杭州去,在西湖邊覓一隱秘處所。我爺爺的最大心願,就是在西子湖畔,山水之間,怡養天年。”

芙蓉說到這裡,聲音已經哽咽,淚水在眼眶裡滾來滾去,她背過臉去,續道:“我長到這麼大,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於情於理,你不能與我們同行。從此天各一方,後會無期了。我只願你自己保重,待我們走後,也找個地方躲起來……”

白不肖只覺心慌胸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雖無一日不想著為師報仇,卻也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和芙蓉分手。從道理上講,芙蓉是仇人之孫,萬無成為知己的可能;但機緣湊巧,情勢所迫,她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平等相待、殷殷關心的朋友。他幼年失怙,師父是個方正持重的人,山下的人們,無不以他的醜陋為嫌,都以折辱欺凌他為樂。好容易有了一個氣味相投的朋友,關切體貼。只道唇齒相依,永不分離,在這山上廝守一生,再不寂寞孤單了,誰知又將揮手作別。他心中倒海翻江,有說不出的難受,只痴痴望著芙蓉,眼中落下淚來。

芙蓉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自己心裡也十分傷痛,強自忍住,柔聲道:“天下無有不散的筵席。你是一代大俠之徒,自會受到各位前輩名俠的看顧照拂。我爺爺說,你根骨不凡,日後的成就不可限量。眼下,只不過如劍在匣中,未現其利。所以,你切不可妄自菲薄。須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深!’這是我爺爺一生的心得。他說,天下的武人,欲成大器者,切不可拘泥於一門一派的招式,惟有博採眾長,不拘一格,方能臻於化境,所向無敵!”

其實奇竹瘦很想收白不肖為徒,但芙蓉心知這絕無可能,是以隱略未說。

不肖一向自卑,並不敢以“大器”自居。芙蓉的這番溫諭慰勉,激起他深埋心中的自尊自強,奮勇向上的意氣,便深深點頭,說:“你的話,句句都為我好。從今而後,我定照你說的去做。大丈夫自當雄飛天外,決不學蓬雀安居草間!”

幾句話說得大氣磅礴,芙蓉微微頷首,甚感欣慰。一個人如常悽悽慼慼,愁眉苦臉,其相必也黯然無光。此時,白不肖胸中豪氣盛生,一張醜臉上也眉飛色舞生機勃勃,兩隻眸子光彩熠熠,別有一種神清氣朗的魅力。

芙蓉心中一動,暈生雙頰,忍不住說:“壯哉!少年!”

白不肖見芙蓉的臉忽白忽紅,不明所以,想到分離在即,心中一陣難過。小聲道:“你不能多住些日子再走麼?”

芙蓉知他心意,自己也不勝依依,小聲說:“我們明早就動身。我會記得你的,不知你會不會忘掉我?”她眼圈一紅,低下頭去。

白不肖心中酸楚,強笑道:“我怎會忘掉你呢?要不要我發個毒誓?”

奇竹瘦突然在屋裡大叫:“芙蓉!你休聽他甜言蜜語!這小子賊眉狗眼的,不安好心!”

芙蓉比不肖年長一歲,已初解人事,聞言大窘,嗔道:“爺爺!你要要胡言亂語!你再多嘴多舌,我就拔光你的頭髮!”

不肖丟下手中草繩,站起來,衝屋裡大聲道:“奇老爺子!眼下,你身負重傷,我不來難為你。你記著,十年後,我必來尋你決一高低!”

“好!好:一言為定!”奇竹瘦答道,屋中再無聲息。

芙蓉忽叫聲“不肖,”展開右手心給他看。她那潔白如玉的手心裡,有兩顆龍眼核大小、晶瑩碧綠的珠子,看上去玲瓏剔透,甚是可愛。

“這是什麼?”

“這是‘百草精珠’。我在海南時,一隻千年老猿送給我的。能療百毒,長內力。我本早該給你服下的,又怕你痊癒了要不利於我爺爺,故想明晨動身前給你。現在你既與我爺爺訂下十年之約,給你也無妨了。”

不肖知這兩粒綠珠是寶物,自覺受惠太多,百般推拒,不肯收受。芙蓉虎起臉,怒道:“我就不喜見你這般小家子氣!”劈手拿住不肖的下頷,把兩粒“百草精珠”丟進他嘴裡,又往他胸口輕擊一掌。白不肖被她制住了,動彈不得,喉間咕嘟一下,珠子就滑了下去。

芙蓉推推他:“你且去運氣化解。‘百草精珠’是百草之英凝結而成的,丟在沸水中都化不開,何況在人的肚腹中?你須每日運氣兩個時辰,三年才能化開一粒。”

於是,不肖自去屋後打坐運氣。他的內功心法,得自北門天宇所授。北門天宇最重視內功修為,白不肖從他學了七年,多少有些收穫。他趺坐於地地,氣沉丹田,以意導氣,周遊四肢百骸,不久便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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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芙蓉已將草繩搓好,盤在院子裡的批把樹下。簷下的熟牛肉也瀝得半乾,收起來,裝在布囊裡。白不肖見芙蓉忙進忙出,有心要幫她一把,卻又插不上手。見院內尚有搓繩剩下的乾草,想他們旅途遙遠,左右無事,便坐下來給他們打草鞋。到晚上,兩雙草鞋打成了。

吃了飯,不肖在泉水旁洗了澡,又將院內的草繩搬進屋裡。正好,芙蓉給她爺爺服了藥,端著空飯碗出來。兩人相視一笑,再過幾個時辰就要分手了,心裡有許多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相對無語,各自都有些不自在。芙蓉將油燈剔亮,看看白不肖身上的衣衫上有個小洞,便說:“你把衣服脫下來,我給你補一補。”

白不肖搖頭道:“不用。我自己會補。”芙蓉知他但凡縫補漿洗諸事,皆是自己料理,也不再勉強,笑道:“我也累了——你日後作何打算?”她眼含真情,語聲發顫,似是放心不下,大有依依不捨之意。

白不肖心中感動,暗忖自己不知哪世修來的福氣,竟能結識如此關心自己的風塵知己,他對日後生計尚無所籌劃,但怕芙蓉牽掛,故作坦然,說:“我師兄南宮虎會來接我的。”

其實,他根本不知南宮虎現在何處,此刻,只一心一意盼望芙蓉旅途平安。“我師兄南宮虎,慷慨豪邁,對我最好——你間關千里,一路多加小心,若遇阻礙,還是轉來……”他真情流露,也不想他們倉促離去原是為了避禍,豈有回來之理了只是盼望能多聚一時,是以就口不擇言。

芙蓉微微一笑,還待叮囑他幾句,忽然,外面傳來唿哨聲,聲音雖微,又夾在風搖木葉、泉水流潺的聲息之中,但她聽力敏銳,頓時面色一端,側耳諦聽。

白不肖見她神情凝重,不知為了什麼,正要出口相詢。芙蓉輕噓一聲,堅指唇間,示意他別出聲,又應指門外。

白不肖傾聽了一會,只聞風聲、水聲、蟲鳴聲,別的並無異樣,正自納悶。東屋奇竹瘦在說話了。“這幫賊坯!來得倒快!來便來吧,卻又有許多張致!”

霍地,屋外唿哨聲大作,遠遠近近,此起彼落,匯成一片,在黑夜中傳來,顯得分外恐怖。

芙蓉、白不肖急啟門看。夜霧沉沉,樹影重重,風聲勁急,卻看不見一個人影。

東屋裡,奇竹瘦又朗笑道:“哈哈!竟有十七人之多,倒真是瞧得起老夫呢!”

這時,白不肖才聽到屋前林中,屋後坡上,隱約有急遽雜亂的腳步聲和兵器碰撞的磕擊聲,驚得林中宿烏撲拉拉四下裡亂飛。

在這樣的黑夜,小小的白鶴山上一下子來了這許多江湖人物,在白不肖的記憶裡,還是頭一遭。他緊張得心頭怦汗直跳,不知將會發生什麼事。轉眼看芙蓉;她臉有驚懼之色。他心中忽起一種慷慨激昂的情緒,覺得應當保護她。他竟忘了自己的武功尚遠遜於她,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突然,門外刮進一陣涼風,吹得灶台上的油燈火苗亂晃。而門外黑夜中,陡然亮起一支火把。火把如一條懸空的火蛇,扭動著身軀快速遊動近來。緊接著,一支支火把相繼點燃,照出了一個個高高矮矮的人影。一雙雙發光的眼睛,在火把陰影中閃爍不定。

風聲、水聲、蟲鳴聲一齊消失了。四下裡一片凝結了的寂靜。

“芙蓉閃開!”一聲暴喝猶如半空裡打了個乾雷,門外的火把也似被這聲暴喝驚得火苗一矮,隨即又竄得更高。

芙蓉和不肖兩人只覺脖領一緊,身子懸空飛起,又向兩旁跌落。回首看時,只見灶屋中間赫然多了一個坐在太師椅上的綠袍老者,正是奇竹瘦。

白不肖萬想不到,重傷未愈的奇竹瘦還有如此超卓的功夫,心下又是吃驚又是佩服。門外眾豪不知,他是曉得的,奇老頭雙腿的經脈尚未打通,實際上形同半身不遂的癱子。他連人帶椅從東屋躍出,又提開門口的芙蓉和不肖,椅腳落地寂然無聲,這身功夫怎不驚世駭俗?門外眾豪中有人看得真切,也不由脫口讚道:“好功夫!”

奇竹瘦端坐椅上,目光炯炯,白髮披肩,威風凜凜。他忽然昂首發出一陣震人耳鼓的豪笑,朗聲道:“奇竹瘦在此!好朋友們報上名來!”

他的聲音傳出老遠,門外的火把人影騷動了一陣,忽又一線排開,整齊地移上前來,離木屋三丈處停住了。熊熊的火光下,來人的面目都一清二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僧有俗,不多不少正好一十七人。這些人有的神情木然;有的緊咬牙根怒容滿面;有的東張西望,神色茫然;有的喜笑顏開,聳眉咧嘴;有的死樣怪氣,低眉垂目。各種各樣的表情呈現在各種各樣的臉上,組成一幅氣氛詭異的圖畫。

位居中間的是五位緇衣芒鞋,手執雲帚,揹負長劍的尼姑。年紀最大的已白髮森然,臉皮打皺;最年輕的才十八九歲,清麗脫俗,面帶羞容。火光下,那白髮老尼越眾而出,拂塵一揮,合什打個問訊,雙目間處精光四射。她開口道:“峨眉派靜空率門下‘圓’字輩四弟子見過奇先生。”

奇竹瘦點點頭,笑道:“原來是靜空師太,別來無恙!四十多年前,你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尼姑。歲月侵尋,青燈黃卷催人老啊!想不到你也宛轉峨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真是‘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唏’,來日無多啦!”

言語中竟含著無限的感慨。這靜空是峨眉派現任掌門人的小師叔,四十多年前曾以花容月貌馳名江湖。眾豪中的老英雄都還記得她與天山派風流書生金天的一段孽緣佳話。而今,風流書生金天早已作古,靜空也已變成弓腰曲背滿臉皺紋的老尼姑,世事滄桑,怎不叫人感慨萬千?眾豪中有人發出輕輕的嘆息聲。

那靜空師太神色木然,似乎奇竹瘦所言與她毫不相干。她又說:“四十多年前,奇先生壞我靜照師姐的清譽,作下逆天大罪。黃山一役,我只道你已前往西方極樂世界,沒料到你竟逃脫性命。本該當隱姓埋名,與草木同朽,方可稍減罪愆。誰知你又混跡江湖,專折辱我佛門女弟子,可謂惡貫滿盈。但我佛慈悲,你如將解藥交出,從此洗心革面,脫胎換骨,我尚可給你指一條生路。我言盡於此,何去何從,奇先生快快決斷。”

奇竹瘦道:“師太此言差矣。遙想當年,靜照與我兩情歡洽,合天理,順人情,卻又礙著了誰?你靜空與金天,也是郎才女貌,天生佳偶,江湖上誰不稱羨?都是你那位玄妙師父多事。靜照的慘死,不去說了。而金天風流倜儻,也鬱鬱而終。凡有心肝者,誰不扼腕嘆息?往事已矣,不提也罷!師太,你看你身周的‘圓’字輩弟子,個個是如花初放的窈窕淑女,你卻拿些腐得發臭的清規戒律來鎖住春光,還有幾分慈悲之心?我調製的‘陰陽和合丸’並無解藥。你門下服了此藥的小師父們,只要在兩年內得配郎君,便可無虞。郎君便是解藥。哈哈哈……”

奇竹瘦放聲大笑,似乎積鬱全舒,暢快異常,全不把眼前欲取他性命的眾豪放在心上。這份膽略和豪氣,令侍立一旁的白不肖為之心折。他心中忽起一種奇怪的念頭,覺得人世間的善惡是非並不如師父所教導的簡單明瞭。

靜空師太雲帚一揮,退回人叢,只冷哼一聲,並不言語。左邊走出一位紅臉壯實的中年漢子,他身著白綢密扣勁裝,打著綁腿,腰裡插著一副雙鉤,看去是一臉的正氣。他朝奇竹瘦打了一躬,朗聲道:“在下是‘正人鉤’掌門人文方遠,奉敝門太上掌門陳濟世老爺子之命,率門下弟子劉東嶽、錢之希來拜會奇老爺子。風聞敝門的大恩人北門大俠遭奇老爺子的暗算,不幸身亡。道聽途說,不敢確信,還望老爺子據實相告。”

奇竹瘦冷笑道:“陳濟世既為‘太上掌門’,為何不敢出頭,卻叫你來送死?不過,這也是你們‘正人鉤’一派世代相沿的老規矩。技不如人,羞於言敗,倒打一耙,這也是你們‘正人鉤’門中世代相習的老伎倆。我在你們的祖師爺何正人手裡就領教過了。下去!”

文方遠又是一揖,退回人叢。緊接著相繼出來的是“超山梅花鏢”門下大弟子胡為、“鷹翎刀”掌門人周鐵、“錢江幫”副幫主“笑面虎”屠無之、“八卦劍”門中青年好手古相若、少林寺的大悲和尚、武當山的空塵道人、齊雲山的清水閣主。“雁蕩三英”中的老二“鐵筆銀鉤”王宏英、“黃山紅巾”派中高手“滿天星”潘大妹等等名震大江南北的俠客劍女。

這些武林豪強,或與北門天宇交好,欲為他報仇;或與峨眉派有淵源,前來助拳;或直接跟奇竹瘦由解不開的宿怨,前來了斷;或自負武藝絕世,要打敗奇竹瘦以揚名立威;或只為看熱鬧見世面;或既為趕熱鬧,又想乘機結交名流以自高身價。—一自報姓名,各說些氣壯山河的門面話後又紛紛退下。雖然各懷私心,倒也同仇敵汽,意氣風發。

來人之中,白不肖只認得“正人鉤”掌門人文方遠和他的兩個徒弟劉東嶽、錢之希。三年前,文方遠接掌“正人鉤”,曾舉行盛大的儀式,遍邀大江南北武學各門派名流赴會。北門天宇因與老掌門陳濟世、新掌門文方遠兩代交契深厚,是以帶了白不肖前往慶賀,在山陰太平莊住了三天。那文方遠為人正直謙虛隨和親切,並不以白不肖年幼無知而輕慢他,常抽空找他說話,還特命二徒弟錢之希陪他四處玩耍。那是白不肖第一回隨師遠行,故而印象深刻。當他一看到文方遠時,心中一跳,忽感到一種莫名的羞愧,很怕文方遠發現自己,偷偷往燈下陰影退去。

這時,白不肖猛然發現自己落入一個十分尷尬的境地。門外強豪初現時,對方的聲勢嚇人。他就自然而然地將奇家祖孫的安危當作自己的安危,是以將師父的寶劍遞給芙蓉,自己也緊攝刀柄,一心一意想著如何突圍脫身。但當認出文方遠等三人,那是師父的好友,正是為師父報仇來的。才如夢方醒,自知別說什麼與奇家祖孫聯手拒敵,就是作壁上觀都將被視作大逆不道之舉。論理,門外眾豪是友,門內奇竹瘦是敵,但他卻與敵人站在一起,為敵人的安危而焦慮,實在是太可恥了!

他站在奇竹瘦身後,心亂如麻,不知怎麼辦才好。如要報師仇,此刻是最好的機會。他只要把刀輕輕抽出,出其不意,白刃一挺,即血花四濺。他彷彿看到奇竹瘦連哼一聲都來不及,那顆白髮覆蓋的頭顱便凌空飛起。什麼十年之約,口說無憑,根本不必去理會。

當然不允許別人傷害芙蓉,門外眾豪想必也不會為難一個小女孩。假使有人要起歪心傷害無辜,文方遠一定會挺身而出,主持公道。以他在武林中的身份,一諾千金。

他真的將刀抽出三寸。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奇竹瘦的脖子——那裡是下刀最好的地方。甚至不用多大的臂力,只要刀一出鞘,隨勢一拖,即大功告成。他的心咚咚敲打著胸腔。他屏住氣,感覺到抽刀的手臂上肌肉正一條條繃緊了。

但是,這樣好嗎?應該嗎?以這老兒的功夫,要擊斃他身後的仇家之徒,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以他的閱歷和經驗,面對大敵,身處危地,卻對身後要暗算他的人毫不關心。是他的疏忽呢還是他相信這個少年的十年之約?相信一個人說了話是算數的?相信一個未成年的少年不會有成人的奸詐和心機?

白不肖發抖了。他為自己方才的念頭感到可恥。他攥刀的手心裡一把冷汗。他鼻腔裡噴出的粗氣居然掀動了奇竹瘦腦後的幾莖白髮。他對眼前這顆頭顱居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敬意。

一個武學大家或應該有這樣一種過人的氣度吧——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糜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群居不倚,獨立不懼。在強敵環伺之下,從容談笑,視生死為尋常事……

白不肖正在思索,門外眾豪中靜空師太又越眾而出,懷抱雲帚,厲聲道:“奇竹瘦!你面對這許多一流高手,竟猶自端坐不動,如此自大,真當我匣中寶劍不利嗎?”

這老尼姑在峨眉派中已屬最高輩分,峨眉派弟子眾多,聲勢浩大,在武林中與少林、武當鼎足而立,這次率眾前來,自然以她為首。

她一向目高於頂,見奇竹瘦一直端坐椅上,早就憋了一口氣,忍不住出言相責。眾豪也鼓譟起來,紛紛亂叫:“快滾出來:”“老子一刀做翻你!”

奇竹瘦石帶微笑,道:“師太誤會了!老夫有這許多大英雄大豪傑來捧場,幸何加之!只是老夫日前與北門天宇較技,受了點兒小傷,眼下兩腿尚不良於行,只好坐著領教諸位的身手了。”

此言一出,白不肖又是一驚。門外的十七人,個個身手不凡,奇竹瘦即使未受重傷,也無勝算。現在自洩短處,豈不是叫對方以己之長來攻他的短處嗎?

門外眾豪卻將信將疑。靜空師太“嗆啷”反手拔出揹負長劍,叫道:“奇竹瘦,我知你武功高強,奸詐陰險,自忖一人不是你的對手。好在今日不是打擂台比武藝,是長劍蕩魔,鐵帚掃妖!我們峨眉派聯手與你鬥一鬥。你操傢伙吧!”

她長劍一揮,身後四個“圓”字輩的弟子一齊拔劍,躍前數步,與靜空並身而立。個個杏眼圓睜,峨眉倒豎,毫無出家人的慈悲,卻有羅剎女的兇狠。

“且慢!”那“正人鉤”掌門人文方遠叫道。眾人也沒見他怎麼縱躍,只覺人影一晃,他已挺身擋在靜空等人前面。

文方遠將手抬了抬,說道:“我們前來白鶴山,是要向奇先生討一個公道。奇先生是前輩高人,四十多年前就已名滿天下。但隻手難改雙拳,今日之戰非比尋常,奇先生有什麼要交代的,即請示下。但凡不違江湖道義之事,晚輩等無不從命!”

他是一門之掌,雖然面容祥和,言語謙虛,但掩不住那股發號施令,統率群雄的豪邁氣度。這兒句話說得不卑不亢,甚是得體。眾人都已看見奇竹瘦身旁有兩個孩子,如果一動上手,兵刃不長眼睛,誤傷了孩子,有違俠義行徑,因而都在心中說:文大俠畢竟不凡。

一個人武功低微,尚可勤學苦練以求進境,但那種大俠的氣度和風範卻是與生俱來,再也學不像的。相形之下,靜空縱然輩高位尊,卻顯得浮躁飛揚,太沉不住氣了。

靜空原擬衝殺過去,被文方遠一打岔,手舉寶劍僵在那裡,模樣甚是尷尬,頓覺大失面子,但文方遠是同道友軍,不能向他發作,只得訕訕地垂下長劍,冷笑道:“文大俠你有所不知,一應壞事,那小魔頭都幫著老魔頭乾的!豈能饒過她?”言下之意,是要斬草除根。

眾豪都是俠義道中人,無不眉頭一皺,暗道:靜空師太未免太過激烈了。但若饒放了小孩子,留下禍根,亦將後患無窮。是以皆不作聲,看奇竹瘦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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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竹瘦久歷江湖,一看眾豪的神情,便知今晚必不能善罷甘休。他自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掛念的就是芙蓉的安危。但他生性孤傲,決不肯向敵人軟言相求。

因此,他將芙蓉叫到跟前,撫摸著她的頭,眼中含著慈愛之色,低聲道:“鬼丫頭,爺爺今晚是要歸位了。你跟著爺爺這許多年,沒過上一日安生日子,爺爺總覺著對不住你。過一會動起手來,你不要管我,伺機衝出去。倘若老天開眼,你能逃生,從此隱姓埋名,千萬不可說是我的孫女,千萬不要存著為我報仇的念頭。切記!切記!”

芙蓉己是淚流滿面。她十幾年來與爺爺相依為命,也經歷了無數的江湖爭鬥、武林風波。有時敵方的人數多過今日一倍,她也未見爺爺有如此凝重的神色。而這一次,爺爺重傷未愈,十成功力,最多隻剩三四成,況且兩腿疲軟,不良於行,毫無突圍的希望。來人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無須動手,強弱之勢已判,勝敗之數已定。爺爺已抱定從容赴死的念頭,她難道就不能慷慨就義嗎?但為了不使爺爺分心,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用十分溫柔十分聽話的口氣說:“爺爺,我一定聽你的話!”

奇竹瘦笑一笑,忽回頭對白不肖道:“小子,你可以出去了!”不等白不肖回答,他亢聲朝門外叫道:“北門天宇的小徒兒出來了,爾等要放暗器!”

門外眾豪顯然沒想到房中的另一個孩子竟是北門天宇的徒弟?更不相信北門的徒弟會和大魔頭奇竹瘦在一起而安然無恙。靜空銳聲斥道:“奇竹瘦你作要花招!”別的人也紛紛附和:“老賊攪啥鬼名堂?”“各位小心了,別中計上當!”拔兵器的聲音響成一片。

白不肖的腦中一片混沌,正不知該怎麼辦。暗中忽伸過一隻手,突然扣住了他的項後大穴,全身勁力頓失。他心中石光電火閃過一個念頭:糟糕!終是著了奇老兒的暗算!耳邊忽響起一個聲音:“小子,你好自為之!”身子即被提起騰空,一股大力驀地湧來,託著他的身軀從奇竹瘦頭上騰越反過,大烏似地疾飛出去,騰雲駕霧,好似在夢中一樣。

就在白不肖被擲出門,身子還未落地的瞬間,靜空師太運勁於臂,揚手朝飛來的這團黑乎乎的人影發出一掌。她雖以劍術、雲帚功稱絕於世,掌上功夫也不弱。這一掌使的是陰勁,看似隨意揮送,其實暗蓄一般陰寒透骨的力造,若拍中敵身,皮肉無損,卻能斷骨折筋,狠辣無比。

就在她一掌揮出時,驀地裡從身旁湧來一股雄渾的力道,將她撞開一步,同時聽得文方遠的聲音:“師太手下留情!”

白不肖的危險還未解除。文方遠內功精純,目力敏銳。他一邊注意飛來的人,一邊留心靜空的動靜。他是認得白不肖的,一見靜空肩頭微聳,出口喝止已然不及,當下反手一託,將靜空推開一步,卻哪裡知道身後有個“黃山紅巾”派中的暗器名家“滿天星”潘大妹要爭頭功。

潘大妹別的功夫倒不怎麼樣,但一身的暗器實在叫人防不勝防。她幼年曾遇一異人傳授功夫,身上從頭到腳,無一處不藏暗器,無一處不可發暗器,是以黑白兩道的人物,不管是誰,都對她忌三分。

也正因她的暗器功夫太過玄奧,雖有一副花容月貌,卻無人敢向她擲拋情絲,年過三十,仍孑然一身,便更不甘寂寞,哪裡有熱鬧往哪裡鑽,一有機會就要露一手,以期博風流俠少的青睞。她頭腦簡單,性子急躁,是以常常要出些亂子,叫人啼笑皆非。

所幸,潘大妹只是要露一手,拔個頭籌,並無致人死命的心思。因此,一上來並沒立即施展她那“滿天星”的絕技,只發出三枚普通的金錢鏢,射向白不肖身上的三處穴道。她的金錢鏢是特製的,一出手就發出“躩——”的哨聲,去勢勁急,文方遠大驚,暗說糟糕!只聽“叮叮叮”三聲清音響過,白不肖穩穩地站在地上,毫髮無損。三枚金錢鏢和三粒碧蓮子滾落地上。只聽奇竹瘦叫道:“好一夥大俠客大豪傑!竟對北門天宇的徒兒也毫不留情。佩服呀佩服!”

文方遠扶住白不肖,把他轉交給二弟子錢之希,雙手一拱:“多謝奇老先生教誨!”

眾豪皆知那三粒擊落金錢鏢的碧蓮子確係奇竹瘦所發,暗想:這大魔頭真有過人之處。他本來滿可挾待北門天宇的小徒為質,眾豪投鼠忌器,竟也不能將他怎樣。誰知他不僅送出仇家之徒,還在危急之時出手救援。這份坦蕩胸襟,不能不叫人佩服,故而誰都聽出了奇竹瘦話中的譏諷之意,竟無法反唇相譏。

靜空待看清白不肖果是一個小孩子,回想自己方才那一掌,心裡也怨自己太過莽撞,差一點誤傷了孩子。此刻聽了奇竹瘦的話,不由臉上熱辣辣的。她年輕時貌美心善,曾與風流書生金天有過一段情債孽緣,後來終於在嚴師督責下忍痛揮慧劍斬斷一脈情絲,從此潛心向佛,青燈黃卷數十年苦修行,卻不意養成偏狹激烈的性格,一點小事便耿耿於懷。

今晚兩次被文方遠阻攔,自覺受了從未有過的侮慢,在同來的眾豪面前丟盡了面子,心中那股窩囊氣越憋越盛,直欲將胸膛炸開似的。當下她將雲帚往腰間一插,挺直長劍,怒叱一聲:“老賊看劍!”身形一起,身、劍合成一線,如一道閃電,射向屋內的奇竹瘦。劍勢凌厲,身法快捷,要將奇竹瘦一劍搠個透明窟隆。

靜空是峨眉派中“靜”字輩碩果僅存的高手之一,峨眉派現任掌門圓性還是她的師侄。她輕功佳妙,這一招“劍挑北斗”是峨眉劍法中狠辣靈動的妙著。看似僅一劍,其實是七劍。劍尖連顫,分刺敵手前胸七大穴。而且這七到中,虛虛實實,變化莫測,端的厲害至極。靜空的內功修為也到了極;高的境界,一劍刺出,劍芒暴長,嗤嗤有聲。

但奇竹瘦面對這電射而來的利劍,不閃不避,只出一左手,手指連動,或點或按,或彈或捺,輕輕巧巧地將這一招七劍化解了。而左手驀地從腹下翻出,挾一股綿和的掌力擊向靜空。靜空無奈,身在半空閃避不及,只得出左掌相迎。

“轟”一陣響。眾豪只見電射而去的靜空又疾飛而回,在半空中連翻兩個跟斗,才輕輕落地。眾人不知門內的打鬥,只見靜空倏去倏回,輕功超卓,姿勢曼妙,不由脫口贊好。

誰知靜空落地後,退了兩步才站住,面色蒼白,胸口起伏,竟似後力不繼的模樣。

奇竹瘦忽叫道:“靜空,我念你曾與靜照姐妹一場,讓了你一招,你若再孤身犯險,不知進退,休怪我無情!”

靜空運氣三轉,方消解胸口的鬱悶。她自然知道,方才對掌,奇竹瘦未出全力,否則自己已受內傷。但她一向心高氣傲,奇竹瘦不提師姐靜照還害,一提靜照,她便怒火填膺。她一向認為,正是奇竹瘦勾引了靜照,弄得她身敗名裂,死於非命,追根究底,靜照雖非奇竹瘦所殺,但罪魁禍首卻是他。因此,她長劍一立,左手抽出雲帚,喝道:“徒兒們,跟我一起上,與那老賊拚個死活。”她右劍左帚,狂呼大叫,勢若瘋魔,率先撲上。“圓”字輩四弟子也都右劍左帚,緊跟上去。

“圓”字輩四弟子功力有高低,但皆非庸手,見奇竹瘦端坐門內,門口狹小,勢難一齊衝入。於是圓明、圓月隨師正面進擊;圓清、圓風分躍上屋頂,搗開苫草,欲鑽入屋內,從奇竹瘦背後偷襲。屋外眾豪急趨向前,團團圍住屋子,守住門窗,一則防備奇竹瘦逃逸,二則隨時準備加入戰團。

白不肖跟在後面,見狀心驚肉跳,不住地自問:我怎麼辦?我該幫誰?眾豪都蓄勁備戰,也沒人去理會他。

火光從屋前屋後門窗口照進屋內。圓清、圓風已在屋頂搗開兩個水桶粗的圓洞,將底下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奇竹瘦端坐椅上,擋在門口,以一隻手迅疾無比地伸、縮、點、捺、抓、捏,擋住了靜空等人的三柄長劍,三把雲帚。門口狹小,三個人六件兵器擠在一堆,實也不易施展。再加上奇芙蓉站在她爺爺椅後,不住地發出青菱、碧蓮抗敵。

峨眉派的武功,歷來以輕靈翔動著稱於世。愈是在空曠之處,展開輕捷飄逸的身法,依仗招式繁複,變化多端的劃法,輔以出神入化、專奪人兵器的雲帚,愈現其派武功的優長。

現在三人擠作一堆,著著搶攻。一則因奇竹瘦那隻手上的功夫太過玄妙,二則奇芙蓉的菱角、蓮子源源而至要分神閃避,還要防備自家人的兵器碰磕露出破綻,是以變得棄長用短,束手束腳,哪裡攻得上去。

圓明、圓月的長劍還數度被奇竹瘦手指彈中,那勁力從劍身上傳過來,震得臂膀發麻,出劍就失了準頭。所以看上去劍光縱橫、帚影翻飛,其實戰況並不激烈,奇竹瘦應對裕如。

圓清、國風二人立即感到自己責任的重大,對視一眼,心意相同,齊叱一聲,從洞中縱身躍下。

雖是從高躍下,但要防備屋中人的襲擊。因此清、風二人並不以長創直溯奇竹瘦的頭頂心,圓清從東躍向西,圓風從西躍向東。兩人身影在半空相交而過,兩把長劍也在半空交剪而過。這一“剪”,自然是“剪”向奇氏祖孫的脖根。

時刻、位置、角度都拿捏得不差分毫,二人輕功佳妙,這一招“靈蛇吞珠”配合得恰到好處,眼見就要一擊奏功。

驀地裡,奇竹瘦那隻始終下垂椅側的左手輕輕一抖,從地上遽然飛起兩條扭曲的長蛇,蛇頭高昂,直噬清、風二人的咽喉。屋外觀斗的人無不心往上拎。

清、風二人身在半空,眼睜睜看兩蛇撲來,嚇出一身冷汗,危急之中倏反腕回劍,空著的兩手交握一拉,身形復又轉身相交,避開蛇頭,分落在東西屋角。耳中聞奇竹瘦讚道:“好快的身法!”

原來,奇竹瘦見清、風二尼上房,便拾了兩截草繩在手,等二尼凌空躍下,他一抖草繩,分擊二尼。草繩有多重?但他運力得當,兩截草繩竟似兩條鋼鞭,勢道勁疾,險些勒斷二尼的脖頸,也幸虧二尼輕功超卓又富急智,才避開這一擊。她倆分別站在屋角,駭得花容失色,心悸不已。

靜空見二徒安然無恙,心頭一寬,勇氣倍增,刷一劍刺出,大叫道:“圓清、圓風!先廢了小妖女再說!”

清、風二尼此刻已緩過氣來,雙劍合璧刺向芙蓉肩窩。她們不欲傷眼前這小女孩的性命,又不敢違逆師命,是以長劍僅在四肢招呼。芙蓉卻不知二尼的心思,右手用劍格架,左手仍不斷髮出菱角、蓮子。

圓清、圓風都是派中好手,身手不凡,只為有所顧忌,故出劍謹慎,哪知眼前這少女劍招狠辣,又不斷髮射暗器,她們只好用雲帚卷拂,以二敵一,一時竟還打了個平手。

芙蓉向來狡計百出,見菱角、蓮子打不中二尼,越用越少,纏鬥下去,自己必敗無疑。因此,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劍走偏鋒,左手一揚,口中喝道:“打你頭臉!”清、風二尼正在激鬥,聞言自然舉雲帚一擋,誰知卻擋了個空。芙蓉又叫:“打你肚腹!”二尼不敢不信,回劍格架,仍然格了個空。

芙蓉再叫:“打你胸口、背心!”二尼不由一怔,胸口在前,背心在後,她又怎能同時打中?但見十數道綠光嗚嗚襲來,卻都射高了,紛紛越過她們的頭頂,噼噼啪啪打在牆上,炒豆般連響。忽覺背心後果然被打中數下,所幸反彈回來的菱、蓮無法認穴,僅僅一痛而已。但不管怎麼說,以二斗一,反而吃了虧,在眾親眼前,面子已丟掉了。心中怒氣頓盛,也學芙蓉的腔調,齊喝一聲:“取你小命!”雙劍如毒蛇出洞,一刺對方心窩,一搠咽喉,下手再不容情。而且手中的雲帚也不閒著,一卷芙蓉的寶劍,一掃她腿彎,直擬將其一舉擊倒。

芙蓉身後是她爺爺,後無退路,而前面的雙劍兩帚皆註上真力,又怎麼架得住?

屋外眾豪見圓清、圓風施出了致命殺著,無不在心中嘆息,以為這小丫頭必無生路了。

在這萬分危急之際,奇竹瘦怒喝一聲“出屋去打!”反手抓住芙蓉的衣領,連人帶椅向前一躍,挾摧枯拉朽之力,怒濤奔騰之勢,轟然出門。

眾豪中雖多是久經爭鬥的豪俠,幾曾見過這等打法?擋住奇竹瘦正面的靜空師徒三人,見奇竹瘦突然挾椅撞將過來,勢道驚人,圓明、圓月急往兩旁閃開,只覺勁風如刀,割得面頰生疼。

那靜空本居中而立,左右是徒弟,無可閃避,只有往後一仰,背脊貼地,趁那椅子將從身上越過之際,挺劍斜刺,將奇竹瘦的大腿切了一條長長的口子。但她自己也沒撈到好處,木椅的一隻後腳掃中她的右臂,“格!”一聲脆響,右臂骨頭折斷。

這一著真是險到極處,也快到極處。眾豪乍聞驚雷,即見一堆東西轟然出門,眼睛一眨,奇竹瘦已坐在高屋三丈之處,白髮飛舞,雙目如電,威風凜凜,身周浮塵未落,霧騰騰的彷彿雲氣線繞。

眾豪中不乏見多識廣的武林耆宿見此情景,也不得不暗暗嘆道:奇竹瘦若非雙腿癱瘓,再多十七人也攔不住他。難怪神勇如北門天宇,也非其敵了。

那靜空師太雖折了右臂,仍翻身躍起,鼓勇向前。她劍交左手,披頭散髮,雙目充血,振臂大呼:“今日如不合力剷除魔頭,他日天下武林危矣!”

眾人聽了,心頭一凜。趁人之危,雖於俠有悖,但若不如此,讓奇竹瘦從容逸去,養好腿傷再捲土重來,又有誰能製得住他?只有一擁而上,將其一舉殲滅,方可永絕後患。於是,都高舉火把,跨步向前,把奇竹瘦和芙蓉圍在核心。

□□□□□□

十幾支火把圍成一個大圓圈。這火圈忽而急速左旋,忽而急速右旋。火聲唿唿,腳步聲喳喳,又間雜著粗重的喘息聲。

白不肖站在那旋轉的人圈之外,望著人圈中央的奇家祖孫被火光映照的臉龐,心中倒海翻江,思潮激盪。他總覺著,這熊熊的火圈會漸漸縮小,那無情的火舌會向圈中人舔去,撕裂他們的衣衫,切割他們的肌膚,煎熬他們的血液。他們將在烈火中哀號呼叫,痙攣扭曲……

他怕極了,氣極了,卻無可奈何,眼睜睜地看著,看著這場屠殺的發生。

他仰頭著天,天空漆黑一片。如果這時來一片烏雲,來一場大雨,澆滅這無情的殘酷的火焰……

他俯首看地,地上光禿禿的。如果這時地上裂開一條縫隙,將火圈和圖中人隔開……

他在心底憤怒呼喊;你們住手啊!你們都是人呀!你們都是生命呀!

白不肖終於喊出來了。他一邊喊,一邊跌跌撞撞奔上去。

“我求求你們,不要打啦!不要殺啦!讓他們走吧!要殺就殺我吧!”

高擎火把快步轉圈的人們停下來了,驚奇地看著這個淚如泉湧的少年,一時不明所以——這真是北門天宇的小徒兒嗎?嫉惡如仇的北門大俠怎麼會教出如此忘恩負義的弟子來的?

“不要打了,我求求你們!就殺我吧!殺了我吧!”白不肖牽住“鷹翎刀”掌門人周鐵的衣袖,哀告道。他見這周鐵慈眉善目的,或許會有一副菩薩心腸。

若非看在北門天宇那死人的面上,周鐵早就一掌拍死少年了。他冷哼一聲,抖袖將白不肖摔出三步遠:“這小子莫不是失心瘋了?”

白不肖看到了文方遠,踉蹌著撲過去:“文叔叔!我求求你,叫他們不要打啦!我求求你……”一條黑影風快地擋住了他。“啪!”一聲脆響,白不肖臉頰一辣,眼前金星四濺,鼻管裡冒出一股血腥氣。他定睛看處,是靜空師太充滿怒容的眼睛。

“你把你師父的臉丟盡了!”

文方遠說話了:“師太息怒!這孩子想是痰迷心竅,神志不清了。之希,你把不肖扶到一邊去,讓他好生歇息。”

錢之希應聲過來,一把挾起白不肖,把他拖到遠處的石頭上坐下。解下腰間的酒囊,給他準了幾口烈酒,又用雙手,按住他肩膀,不讓他再去惹事生非。

□□□□□□

火圈復又轉動。

奇竹瘦端坐椅上,手捏草繩,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在前面掠過去的一張張臉。他表情漠然,心中卻充滿焦慮。峨眉五尼,他倒不怎麼放在心上,文方遠、周鐵、大悲和尚、“錢江幫”副幫主屠無之等人,才是真正的勁敵。他們與峨眉五尼聯手進攻,自己就不可能支撐太久的。何況方才腿上中劍,又流了不少血。

奇竹瘦操心的,不是自己的生命還有多少時間,而是在他身後的芙蓉怎麼突圍活下去。現在芙蓉在他身後仗劍而立。看起來,似乎護住了他的後背,其實,卻妨礙他無所顧忌地投入戰鬥。正是為了芙蓉,他到現在為止還只守不攻,未使出殺著。否則的話,峨眉五尼中的圓明、圓月早就一命嗚呼了。

奇竹瘦這一生,說得上殺人.無數,多少成名英雄喪身於他掌下。直到今日此刻,他才明白;殺人即是殺己。

此時後悔,也已來不及了。他低聲告訴芙蓉:“鬼丫頭,你要早一點突圍。你突出去了,爺爺才可放手一格!”

芙蓉怎不知爺爺的心意?只聽得不知什麼叫“害怕”二字的爺爺,已然語聲發顫,她也明白,最危險的關頭來到了。芙蓉隨爺爺闖蕩江湖多年,自知在眾多高手環鬥之下,自己這點微末功夫並幫不了爺爺的忙,反使他為之分心分神。但是,她又怎能拋下爺爺管自己逃生呢?

她現在只在後悔:不該在白鶴山上逗留過久,設若早一日離去,就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局面了。

芙蓉手執寶劍,注視著那一雙雙在火光下發紅的充滿殺氣的眼睛。

“八卦劍”門中的好手古相若和“雁蕩三英”中的“鐵筆銀鉤”王宏英兩個年輕人耐不住了。這兩位俠少,都在二十幾歲的大好年華,各有一身驚人的武功。但是,武林中講究論資排輩,只要有一把鬍子,幾條皺紋,就可說三道四,指手劃腳。像古相若、王宏英這樣的青年英傑,也不得不仰起頭來看他們的臉色行事。

此行中年紀最大的峨眉派耆宿靜空的身手,他們也見識過了,不過爾爾。因此,他倆覺得,該讓小一輩的人出出頭了。誠然,國清、國風的美目纖腰自也是激發少年熱情的一個原因。以出色的戰績換取佳人的顧盼,將是最動心的獎賞。

古相若左手舉著火把,右手執劍,腳踏八卦翩若驚鴻地掠出來。王宏英卻足尖一頓,將身子一長,騰空而起,兩根帶鉤的鐵筆在掌中盤旋如輪,凌空擊下,勢若蒼鷹搏兔。兩個人一高一下,同時擊向奇竹瘦。單從身法而論,瀟灑、飄逸,眾豪都脫口贊好。

奇竹瘦身在椅上動彈不得,右掌劃一個孤,向古相若平平推出,左繩一抖,離地飛越,竟去勒王宏英的腰。

古相若正要挺劍刺出,突覺一股無形的大力迎面湧來,猶如怒潮澎湃,身不由己往後直退。那王宏英眼見繩圈向腰間勒來,身在半空不易閃避,便用雙筆疾撥繩頭,意欲將繩頭撥轉方向。

“撲通!”“啪!”

眾豪中有兩人吃了虧。這兩人卻不是出手的古相若和王宏英。

奇竹瘦一掌一鞭,各有奧秘。那一掌明擊古相若,其實是用了“隔山打雷”的上乘心法,掌力雄勁自不必說,又暗蘊三重力道,一浪高過一浪。古相若腳步連退,只化解了第一重,卻不知奇竹瘦手掌略偏,後兩重力道湧向文方遠門下弟子劉東嶽。劉東嶽猝不及防,一跤跌翻。

草繩那一鞭,貌似攻王宏英,經王宏英雙筆一撥,繩頭疾轉方向,在齊雲山清水閣主臂上抽了一記,幸虧勁力已衰,只撕下一截衣袖。

奇竹瘦這手功夫一露,卻點燃了戰火。文方遠一聲長嘯,率眾圍上。眾豪分作兩批,一批九人,一批八人。各出兵器,此退彼進,輪番圍攻,是不讓奇竹瘦有喘息之暇。奇竹瘦雙掌翻飛,劃出一個個綿綿不絕的圈子,竟在身用築起一堵氣牆,不讓眾豪進入三尺之內。這份絕世神功若非親眼得見,誰能相信?

眾豪無不心驚,但手上卻絕不鬆懈,想己方有十七名高手,磨也要磨死他。因此也不冒險搶攻,進退有序,一招一式,井井有條。這十七人從未聯手攻敵過,但在文方遠的呼叱吆喝之下,配合得十分默契,竟像事先訓練過似的。

奇竹瘦這門“心照神功”,是在海南的六尺巨浪中練成的,輕易不用,蓋因太耗真力。眾豪的攻勢有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他縱然是中流抵住,也有被巨浪壓頂之虞。相持片刻,他頭上就冒出縷縷白氣,心知再不打開缺口,就無力助孫女突圍了。

眾家見奇竹瘦頭頂白氣氤氳,心中大喜,知道這老兒已近油盡燈枯之際,精神倍長,加力猛攻。那位少林寺來的大悲和尚,身胖力大,一根檀木棍長達丈二。他力運雙膀舉棍猛劈,一棍打在奇竹瘦肩頭,突覺手中一輕,咔嚓聲中,棍斷兩截。棍子彼端已入敵手,自己只握著四尺長的一段。還沒等他悟過來是怎麼回事,又覺腰間一緊,身子橫飛。原來奇竹瘦誘他攻入,在運力斷棍的同時,已抖草繩拴住了他的腰,使勁一甩,將大悲甩起半空一蕩。那和尚便如一隻碩大無朋的流星錘盪開一個大圈子。眾豪中有兩人退得慢了一步,被大悲的身子撞中,口吐鮮血,昏死過去。

這一變故,大出意外,眾豪雖有火把、兵器在手,只因不知那繞繩旋飛於空的大悲的死活,誰也不敢拿傢伙往他身上捅,只退得遠遠的,惟恐撞到自己。

此時,芙蓉若要突圍,正是良機,但爺爺的低喝,她卻恍若未聞。

良機稍縱即逝。奇竹瘦見眾豪已都站好方位,暗歎一聲,一抖草繩,將大悲摔落於地。

眾豪一見大悲落地,挺刃又上。不防那草繩在地上一掠,又捲起一個方才被撞昏的人。一如先前,奇竹瘦用力揮繩,不讓眾豪近前。這時,“滿天星”潘大妹瞧出便宜來了,她柳腰輕扭,雙手齊揚,飛刀、鐵蓮子、三稜鏢、梅花針、飛蝗石、沒羽箭、透骨針,諸般暗器驟雨般襲去。芙蓉急舞劍躍前,擋在爺爺身前。只聽叮叮噹噹打鐵似的,大部分暗器都被擊落於地,但終有一枚海花針刺入她小腿肚。

奇竹瘦一見芙蓉身形一歪,便知其故,手腕一抖,將繩上那人向潘大妹直撞過去。潘大妹正在興頭上,突見一人橫飛而來,嚇了一大跳,返身便逃。哪裡逃得脫?後心如大石砸中,雙雙踣倒於地。

這一手人砸人功夫,眾豪心驚肉跳。卻見那草繩一垂,呼地又捲起一人。突聞奇竹瘦高呼:“芙蓉快走!”他繩頭脫手擲出。

本來繩上一頭是人,另一頭握在奇竹瘦手中。此時那繩頭從奇竹瘦掌中脫出,想來定是繩上分量太重他甩脫了力。被繩子捲住的那人便如一條飛龍,拖著身後長繩越過眾豪頭頂,遠遠落在草地上。

一待長繩脫手,眾豪再無顧忌,蜂擁而上。只聽得“哎喲!”“哇!”數聲慘呼,數聲悶哼,一把劍、一支鐵筆、三支火把、一隻斷手、一顆頭顱……從人叢中直飛上天,又有血雨噴灑,也有人影砰然倒地,兵器摔出老遠,碰到石頭叮噹作響。緊接著,一點聲音也沒有了。一支將熄的火把,把七個疲憊的影子投在草地上。夜風捲起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突然,一個女孩子的哭叫聲打破了這血腥的寂靜。“爺爺!爺爺!”

那是芙蓉的聲音。

原來,長繩第三次捲起的是奇芙蓉。奇竹瘦的狡詐,竟是遠勝狐狸。眾豪中誰也沒想到,奇竹瘦居然會用這樣一個空前絕後的方法,將孫女像擲石子一樣擲出重圍。

靜空師太正在對圓月和圓風兩尼的屍體垂淚。這一役,她峨眉派最慘,四弟子兩死兩傷,她自己也折了右臂。雖然終於把奇竹瘦擊斃,付出的代價畢竟太大。她一聽到芙蓉的哭叫聲,心頭一震,從地上撿起長劍,側耳細聽。隨即一個轉身,手舉利劍,邊跑邊狂喊道:“小妖女納下命來!”

芙蓉被繩卷拋出,落下地時雖未損傷,但腦子卻被震得昏昏沉沉,手中劍也不知落於何處。等她神志清醒過來,戰鬥已經結束。遠遠看去,那張椅子已然不見。她陡失親人,心神大亂,忍不住出聲哭喊,一步步走過來,腿上一痛,又摔倒於地。

待她拔出腿上鋼針,站起身來,見那靜空形若瘋獸,狂奔而來,這才返身逃跑。本來以她的輕功,又有夜幕掩護,不難脫身。但因心中傷痛,左腿又受了輕傷,縱躍不靈,竟被靜空縮短了距離。

這時,突然從一棵樹後跳出一個小小的人影,張臂擋住靜空:“師太!你饒了她吧!”

靜空真是氣昏了頭。她痛失愛徒,恨不得抓住芙蓉碎屍萬段,以洩心頭之恨,誰知半路里殺出一個程咬金來。她定睛看,竟又是北門天宇的小弟子。她舉劍怒道:“快滾開!你道我不敢殺你?”

這本是一句氣話,白不肖卻當了真,便說:“師太,你就殺我吧!”

靜空怒不可遏,長劍一挺,刺向他心窩,只道他總會閃開或抽身後退。誰知白不肖將眼一閉等死。長劍去勢甚急,她又正在氣頭上,心浮神躁,不能像平時那樣收發由心,待劍頭刺穿他胸口衣服方才警覺,硬生生將劍勢一偏,在白不肖的肩頭劃了一條口子。

靜空又悔又恨又氣又急,倒轉劍柄把他撞了個跟斗,展眼望去,黑暗中哪還有芙蓉的影子?只有一片黑沉沉的樹猶如冰冷的高牆一般橫亙在眼前。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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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27:28 |顯示全部樓層

第 三 回  寄身太平

白鶴山一役,奇竹瘦在眾豪圍攻之下,終於斃命。參戰的好手,也七死五傷,大損元氣。

第二日,“正人鉤”掌門文方遠率眾人在北門天宇墓前祭奠了一番,掩埋死者,抬起重傷員,相揖作別,各回故鄉。

文方遠見白不肖孤苦伶仃,肩頭又被靜空師太傷得不輕,不放心把他一人留在山上,是以與徒弟劉東嶽、錢之希商議了,決定帶白不肖同回山陰太平莊去。這也因北門天宇生前與“正人鉤”一派交誼深厚,文方遠不忘舊情之故。

白不肖迭遭劇變,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又有什麼主意?當下就到師父北門天宇墳前叩了幾個頭,收拾了換洗衣服,便隨文方遠師徒下山,同去山陰太平莊。

一行四人夜宿曉行,不一日,便到了山陰。一路上,有文方遠師徒的悉心照料,白不肖的肩傷好了七成。

山陰系水鄉澤國。河流縱橫,舟船如蟻;桑綠麻黃,稻香魚肥,真是魚米之鄉。辛稼軒有《清平樂》雲:“茅簷低小,溪上草青青。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小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蓬蓬。”說的便是此處農家田園生活。

這太平莊在山陰境內,並非是個村落,而是個大集鎮。青瓦磚牆,重重疊疊,有數千戶人家。鎮內水道交錯,狀如網絡,更有無數石橋碑坊,林立其間。太平莊所產的白絲,遠銷西域東瀛。太平莊所釀的美酒,香飄萬里。有此幾項特產的緣故,鎮上的人家,十九織絲造酒。是以青樓高聳,酒幌飄揚。南來北往的客商,攜了大把銀子來,絲酒交易之餘,無不停棹上岸,章台買笑,酒樓聽歌,盡興方歸。

早五十年前,江南的盜匪因太平莊的富庶太過出名,時常結夥前來做些沒本錢的買賣,騷擾得地方無一日安寧。直到“正人鉤”的開山祖師何正人出世,以兩柄吳鉤劍在江湖上闖出好大的名頭,黑道上的人物再也不敢小覷太平莊。因此,太平莊的人們有句遠近出名的話:“吳鉤一出,天下太平!”誇的就是何正人對地方的功勞。

“正人鉤”一派,由何正人開山創立,已歷三代。到文方遠手裡,更因他正直無私,武功高強,交遊廣闊,又廣收門徒,故聲望愈隆,在江南武林中成為一大門派,雖尚不及少林、武當之聲名顯赫,但與峨眉、青城、崆峒諸大門派庶可近之。

是以,文方遠等人的烏篷船剛駛近太平莊,便聞鎮南碼頭上鑼鼓齊鳴,鞭炮聲震耳欲聾。“正人鉤”門中有頭臉的弟子和鎮上的富商大賈百餘人,在碼頭上躬身迎候。

船近碼頭,文方遠師徒少不得上岸與眾人寒暄一番,復又下船順水道駛到鎮東頭的一幢臨河的大新屋子旁泊岸。其時天色已晚,岸上數百隻燈籠一齊點亮。數百“正人鉤”門下大小弟子黑壓壓跪滿一條街,數百條中氣十足的喉嚨放聲高呼:“恭祝掌門人凱旋榮歸!”

白不肖哪見過這樣的場面?真如鄉下人進城,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驚惶,便由錢之希執了手,懵裡懵懂地上岸、進屋。先隨文方遠等叩拜了“正人鉤”的祖師何正人的牌位,又叩見了太上掌門陳濟世老爺於,再拜見文方遠的三位師叔。這一路,也不知叩了多少個頭,叩得昏昏沉沉、頭暈眼花。他肩傷未愈,一路舟車勞頓,待酒筵開張,再也支持不住,喝了幾口空腹酒就迷糊過去,人事不知了。

這一睡,整整睡了兩天兩夜。忽聽耳邊有人在說:“好了,好了,總算醒來了。”

白不肖睜眼一看,身邊坐著個面容俊秀的少婦,只見她眉聳青山,眼橫秋水,嘴角上還有一顆米粒大的紅痣。她喜容滿面,伸過一隻柔軟的素手替他掖了掖薄被,笑道:“小弟弟,你腹中可飢?要不要起來喝碗粥?”

白不肖撐起上半身看,這是一間小小的房間,紅燭高燒,映得窗紙泛紅,室中一床一桌一幾,窗外一隻蟈蟈兒,正在簷下籠中叫得起勁。眼前的少婦卻面生得很。心下納悶,不由低嚅道:“你……”

那少婦正將碗筷端來,笑道:“小弟弟,我是你二嫂。”

房門開處,錢之希大步邁進來,笑道:“不肖,這是我那口子,你喚她二嫂便可。她閨名英琳,是‘黃山紅巾’的門下。這幾日,我有些雜事要辦,便讓她照料你。你有事只管跟你二嫂說。”

白不肖這一路來,皆是錢之希照料,心中早就感激不已。兩日昏睡,又是錢之希的新婚妻子莫琳給換藥煮粥,不禁眼眶發熱,流下淚來:“錢二哥、二嫂的大恩大德我今世報不了,來世一定報答。”

莫琳臉色一端,正色道:“不肖,你這話就見外了。我輩武林中人,濟困扶危乃份內事。些許小事,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你是北門大俠的高足,肯到我們這裡來,已是很給我們面子了。你只管安心養傷。待你傷愈,我還想向你請教武功呢!”

粥是香糯米中加了雞絲、火腿了用文火熬的,香味撲鼻,其鮮無比。不肖披衣下床,趴在桌上連喝五碗,覺得是有生以來頭一回嚐到的美滋味。喝飽了粥,又出一身汗,好像渾身十萬個毛孔都打開,十分舒暢。那莫琳又殷勤地給他絞來溼手巾,撤去了碗筷。

錢之希察看了白不肖的傷口,臉露欣慰之色,道:“不肖,你的傷口,再過三五日便可癒合了。我師父已派人去找你大師兄南宮大俠。你只管在這裡住著。我明日要到北方去結帳,十天半月後方能回來。我不在時,大家都會照顧你的。你若悶了,可到前院去玩耍,也可尋你二嫂莫琳說說話。天晚了,你安歇吧!”他向莫琳使個眼色,夫妻倆起身告辭出門。

錢之希、莫琳走後,白不肖默坐片刻,想“正人鉤”一門真是名不虛傳,待人接物既熱心又正氣。他又想起奇芙蓉不知到了哪裡?峨眉派還會不會找她的麻煩?她孤身一人在江湖上飲露餐風受得了辛苦嗎?

白不肖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聽到窗外有人在吃吃地笑,又有一陣窸窸窣寉的響動。他心中疑惑,開了房門看,月光迷濛,院子裡花木扶疏,哪裡有人?便疑心自己聽錯了,正要轉身回房,頭頂風聲颯然,有兩個人影大鳥似地從屋頂翻下來。

白不肖一驚,定睛看處,院裡並肩站著兩個穿白衣的人:一個是長眉俊目,臉若銀盆,英氣勃勃少年;另一個身腰纖巧,腰間繫一條大紅綢絛,明眸皓齒,亭亭玉立,是相貌極俏麗的少女。

那英俊少年向白不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遭,側臉對少女說:“採桑,我還道‘天下第一劍客’北門大俠的徒弟像個哪吒三太子呢,原來只是一隻缺耳朵的小老鼠!”

白不肖不明他們的來路。這少年一見面就嘲笑他的醜陋,饒是他一向被人作踐慣的,心裡也不好受,是以默不作聲。

那少女道:“尚青哥,你不好這樣子沒規矩的!”她轉向白不肖,眼中充滿憐惜,語聲也溫柔起來:“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我爹說,一個人要成為大英雄,必得吃很多苦,受很多的磨難。我叫謝採桑,他叫蕭尚青。他的爹爹是蕭鐵幹,我的爹爹叫謝達平。”

少女這一說,白不肖就知道了。“正人鉤”祖師何正人座下四大弟於陳濟世、蕭鐵幹、謝達平、黃金沙,合稱“陳蕭謝黃,金沙最強”,說的是小師弟黃金沙武功最高。何正人本是把衣體傳給小徒弟黃金沙的,不料黃金沙做了什麼壞事,掌門便由陳濟世繼任。陳濟世在做七十大壽時忽宣佈傳位於大弟子文方遠,自己做有名無實的太上掌門。這“陳蕭謝黃”四人,白不肖都拜見過的。於是,便向眼前這少年少女施了一揖,道:“小弟白不肖見過蕭公子、謝小姐。”

謝採桑還了一禮。蕭尚青卻大大咧咧地說:“罷了!無須多禮。聽說白兄不肖父母肖師父,已得令師北門大俠的真傳,身負絕世武功,江湖上已罕逢敵手。今夜月白風清,我們特來拜謁,想請白兄指點一二。”

白不肖聞言心中一愕。他在此是客,又兼肩傷未愈,怎好與主人家的孩子動手過招?見蕭尚青櫓袖伸臂拉架子,心中慄六,正不知何以應對。謝採桑扳住了蕭尚青的右臂,道:“尚青,我們說好是來看望白大哥的,你怎不守信用?再說白大哥肩傷未愈,怎麼動手?你若贏了,勝之不武;若輸了,以後還拿什麼說嘴?來日方長,等白大哥身子大好了,再向他請教也不遲!”

蕭尚青聽了,心雖不甘,但礙著情理,不好再相強,訕訕地放下袖子,哼了一聲。

白不肖賠笑道:“蕭公子有所不知。我雖在師門七年,只因生性愚鈍,先師的十成功夫沒學到半成。‘正人鉤’武學精深,博大無邊,蕭公子家學淵源,小弟萬萬不及,無論如何都不敢跟蕭公子動手過招。還請蕭公子海涵。”說罷,又是一揖。

蕭尚青少年性情,聽白不肖說得謙卑,臉色轉霽,揮一揮手道:“你休太客氣。今日你肩傷未愈,我也不便領教你的高招。待你身子大好了,再與你比個高低。採桑,我們走!”

蕭尚青衣袖一振,身影拔起,越牆走了。謝採桑向白不肖笑了笑,柔聲道:“白兄,你好生養傷。我去了!”足尖一旋,一個倒翻跟斗,縱上牆頭,一晃就不見了。

白不肖看蕭尚青、謝採桑年歲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輕功卻高得多,心中又是羨慕又是自責。想自己空負北門高足的名頭,卻處處不如人,到哪裡都抬不起頭來,倘再不勤學苦練,這輩子就別指望有揚眉吐氣的日子了。兩日的休息,元氣已復,肩傷也好了八成,趁這夜靜更深,正好練練內功。於是在院裡選一干淨的所在,趺坐於地,做起吐納功夫。不一會,他神明朗清,心靈湛定,一縷清涼的氣機從丹田升起,源源流向四肢百骸。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才悠悠收功,只覺渾身有說不出的舒服,四肢似乎充滿氣力,與以往練功時的感受大不相同,心中又驚又喜,卻又不明其故。

原來,武功絕世的北門天宇在教徒時走了一個大岔路。北門的功夫屬陽剛一路,練到巔峰,自然陰陽調和,水火相濟。但白不肖體質屬陽,北門墨守成規,一味拿他往陽火的路子上走,違背自然,弄得陽氣虛盛,心神不寧,反而成南轅北轍,白耗了七年的工夫。而奇芙蓉所贈的兩顆“百草精珠”,屬至陰之物。滯留他腹中,一點一點化散,正好培育了他的陰氣。因此再以師門的純陽內功心法練之,陰陽相補,功效就非同小可了。

白不肖慢慢睜眼,忽見五尺遠的一大盆茉莉花後,站著一個瘦瘦高高的人影。方才他調運內息,潛神返照,身外之物自聽而不聞,視若未見。此時猛見五尺外一人佇立,自然深感驚詫,凝神看去,見那人穿一襲寬大的葛布長袍,蓬頭跣足,三絕清髯,一張狹長的臉上,兩顆眸子一動不動,形似木僵,了無生氣。白不肖急縱起來,躬身道:“原來是黃老前輩,晚輩不知老前輩蒞臨,多有得罪!”心中卻在想:這位黃金沙前輩前日叩見時,雖鬱鬱寡歡,卻還不是這副樣子,他夤夜到此,有何事宜啊?

黃金沙訥訥道:“珍兒,珍兒,你可是珍兒?”語聲溫和,含情脈脈,大有纏綿之意。

白不肖嚇了一跳,急回答:“黃老前輩,我是白不肖。這裡並無別人來過。”

那黃金沙忽發一聲深長的嘆息,轉過身,揹負雙手,兀自自言自語:“哦,沒有珍兒。珍兒,你在哪裡呢?緣何不睬我?你在哪裡?……”聲調有無限的悽苦和幽怨,白不肖聽得心裡發酸,竟不由想流淚。但見黃金沙一面絮叨著,一面向北牆下角門走去。咿呀一聲,人影即沒,角門也關上了。

白不肖驚疑交集。回想黃金沙方才音容,竟像個瘋子。他口中絮叨不休的“珍兒”,又不知是什麼人?聽起來是個女子的名字。不管怎麼說,文方遠的四師叔深更半夜跑到這裡來找什麼“珍兒”,其中定有古怪。白不肖想了片刻,忽又警覺:自己身處客邊,凡事當十分小心,切不可多嘴多舌招人厭,更不可打聽主人家的隱私。當下回房睡覺。次日早早起來,在院於裡練一會拳腳,覺得肩傷已經好了。

剛將一套“龍虎神掌”打完,角門咿呀,進來一個眉清目秀,頭綰雙髻,稚氣未脫的小丫纂一手提紅漆木桶,一手拎著食盒,叫道:“白少爺起來啦!請洗臉用膳!”聲音甜甜的,宛若黃鶯鳴春。

白不肖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稱叫“少爺”,臉都紅了,忙迎上去接了水桶、食盒,連聲道謝。那丫料眼不錯珠,笑嘻嘻地看他漱口洗臉,又說:“夫人吩咐:白少爺膳畢請過去換藥。”

白不肖當她是莫琳身邊的丫鬟,便說:“請姐姐回覆夫人,就說我肩傷已愈,不必再勞動夫人。”

那小丫鬟很會說話:“白少爺休要客氣,夫人說,自少爺來此,閤府上下無不興高采烈。夫人因這幾日忙,沒過來看看,要請白少爺鑑諒。”

白不肖一聽話風不對,將食盒在桌上放下,問道:“卻不知姐姐所說的夫人,是哪一位?”

丫鬟笑道:“我家的主人姓劉,夫人姓嵇,名英娟,江湖上人稱‘玉觀音’。我叫小荷,從小就跟夫人。”

白不肖恍然大悟,這“夫人”原來是劉東嶽的妻子。真是張冠李戴,他還以為是莫琳呢!卻不知兩位夫人為何如此厚待自己,難道因了文掌門的特別關照?他真有些受寵若驚了。

掀開食盒,是一碗白米粥,十隻肉包子皮薄餡大。不肖剛夾起一隻包子送往嘴邊,門口有人厲聲說:“小荷!你到這裡來作甚?”

來人正是莫琳。她也手提食盒,腋下夾著只布包,臉上卻毫無笑意,兩隻眼睛如刀子似地刺向小荷。

小荷急俯首垂手,躡儒道:“這是我家夫人吩咐的。”

莫琳面帶寒霜,冷笑道:“嵇英娟好殷勤哦!小荷,你告訴你家夫人。就說白少爺在我們這裡諸事有人侍候,無須她來操心!”

小荷唯唯諾諾,抽步要走,又被莫琳喝住:“你將你帶來的東西都搬回去!我告訴你:下回你不得我允許到這裡來,看我打斷你的狗腿!”

小荷不敢作聲,噙著兩泡眼淚,委委屈屈地收拾了食盒,逃也似地去了。

白不肖大惑不解。看來莫琳和嵇英娟姑嫂間積怨甚深。但嵇英娟好心送來的食物都不容她留下,也未兔太不近人情了。

莫琳一邊將自己帶來的早餐往桌上擺,一邊笑盈盈地說:“兄弟,你有所不知。劉大哥那口子太不給我面子了。你想,掌門人將你交給我,我自會盡心盡力照管你。她嵇英娟卻來插一槓子,不是嫌我對你照料不周嗎?你錢二哥轉來,我又怎麼向他交代?”

原來如此。白不肖心下感動,由衷道:“二嫂,我自父母過世後,就跟著師父。現在師父又不幸去世,我在這世上舉目無親,不想又遇到文叔叔、劉大哥、錢二哥和二嫂你們這些好人。我也不知這是我哪一世修來的福分。我……我……他聲音哽咽,說不下去,熱淚奪眶而出,心中不斷說:“為這些好人去死,我決不皺眉!”

莫琳輕輕撫著他的背,柔聲道:“兄弟,你是北門大俠的高足。北門大俠予我‘正人鉤’一門有大恩惠。我今日在你身上略略盡一點綿力,原是該當的。再說,你二哥和我別無兄弟,有你這樣個好兄弟,心裡十分歡喜。你在這裡,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千萬不要拘束。日後,你成了名滿天下的大俠,我也感到光彩!你二哥武功說不上出類拔萃,為人卻最老實忠厚,掌門說什麼,他都盡心去做,無意中也裡裡外外得罪了一些人。我心裡老為他擔心,只怕他有什麼差池……”

白不肖奇道:“錢二哥武功既高,人又最熱心和氣,怎會與人結怨呢?”

莫琳將筷子遞給他,坐在價上,嘆了口氣,秀眉微蹙,說:“你年紀小,不懂事。你二哥熱心和氣,又對掌門人忠心耿耿,這些年來,為本門立了不少功勞,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氣。老話說:‘謗隨名至’,‘毀生於嫉,嫉生於不勝’,裡裡外外,都招了些怨。這倒也還罷了,人正不怕影子斜嘛!怕的是有人偷施暗箭,那可就防不勝防了。”她搖頭嘆息,憂心忡忡,又續道:“現在有了你這好兄弟,我也放了一半心!”她深深看了白不肖一眼。

白不肖對她最後那句話大為困惑,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能幫錢之希做什麼事。他對錢之希夫婦滿懷感激,不由慨然道:“二嫂!你們但有用得著我的,只管吩咐!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我決不皺一皺眉!只是我武功低微,年幼無知,是最沒用的人……”

莫琳急打斷他,“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來來,光顧說話,你還沒吃飯呢!快吃了飯,試試我給你做的衣服合不合身?”

白不肖吃了飯。莫琳就在床上攤開布包,抖開一套綠綢褂褲,一雙黑緞面布鞋,強使不肖穿上了,左看右看,笑得合不攏嘴,不住誇道:“兄弟這套衣衫穿了出去,誰不說是英俊俠少!”

北門天宇一向素樸,故白不肖在白鶴山時,都穿上布衣裳。今日穿上綢衣,又是害羞又是喜歡,心裡那份感激全寫在臉上,只覺欠錢之希夫婦的恩惠太多,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

忽聽得院子裡有個男子在叫,“二師嫂:二師嫂!”聲音裡透出焦急。

莫琳應道:“是八師弟麼?請進來說話!”

進來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一身的黑緞密扣勁裝,更襯得他面白唇紅,分外英挺。這青年一見白不肖,便笑容滿面地一拱手:“白小俠可大好了?”

莫琳便給白不肖介紹:“這是老八朱城,跟你二哥最好。你倆多親近親近。”

白不肖忙還禮道:“朱八哥!”

朱城道:“久仰白小俠大名。上回白小俠與令師北門大俠枉駕太平莊,小弟正臥病在床,無緣拜識尊顏,心中十分懊悔。天幸白小俠二度屈駕蒞臨,使小弟瞻仰風采,果然勝似聞名!待自小俠痊癒了,小弟如能陪小俠到街上玩玩,更覺榮幸!”

白不肖究竟是個未見世面的鄉下少年,朱城的一套客氣話如何答得上來?漲紅了臉,訥訥道:“朱八哥太客氣了!小弟何以克當?”

那朱城轉向莫琳,卻欲言而止。莫琳一皺眉,教訓道:“白兄弟不是外人!有什麼事,你只管直說!”

朱城便向白不肖賠笑道:“並不敢拿白小俠當客人。二師嫂你言重了,小弟怎麼擔當得起……”

“廢話少說!”莫琳不耐煩了。

“是!是!前頭吵得一團糟,二師哥又正好出遠門了。我們師兄弟都不敢去勸,要我來請二師嫂出去勸一勸,去晚了,怕要鬧出事來!”

莫琳又氣惱又好笑:“你且說清楚了!誰跟誰在吵架?為什麼事吵架?”

朱城一拍自己的腦袋,也笑了:“是老掌門和掌門人在吵。為來為去就為那件事。”

莫琳哼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說:“這種事我們做小輩的怎麼好插嘴?再說,不是還有三位師叔祖在嗎?我可不去觸這個黴頭!”

朱城道:“三位師叔祖中,黃師叔祖一向是死人不管的,日日在鎮中望月樓喝得爛醉。蕭、謝二位,自是站在老掌門一邊,其實是陳、蕭、謝三位老爺子跟我們的師父在日照堂裡吵。拍桌操凳的,吵得可兇了,我們都急得沒法子想。”

“不是還有你們的大師哥、大師嫂嗎?他們倆怎不去勸勸?”

“二師嫂,你是知道的——只有你出馬,這事才平息得下來。”

“好吧!”莫琳款款站起身,似乎很不情願似地說:“你們平日裡說起嘴來個個豪氣萬丈,真正事到臨頭,又都做縮頭烏龜。我就再去觸一次黴頭!”她走到門口,又回頭對白不肖說:“兄弟,你若是悶了,可到街上去玩玩。你傷未痊癒,不要走遠了。這裡有十兩銀子,你拿著,喜歡買什麼就買。”她硬將一錠銀子捺在白不肖手裡,風擺楊柳似地扭著腰去了。朱城也跟著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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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肖摸著銀子呆呆站了一會,將銀子放回桌上。心裡想著朱城方才說的事,感到十分新鮮。“正人鉤”在江湖上的名聲如日中天,誰知門內也有諸多煩惱事。看來錢二哥夫婦威信卓著,待人卻又如此體貼入微,將來光大門派,或要靠他們這對夫妻。此番寄寓太平莊,有幸結交這對夫妻,也真是一種緣分。

院子裡靜下來了。盆中的茉莉花散發著郁馥的香氣,陽光射進院內,幾株桂樹無風自搖。

白不肖又想起了芙蓉,心中嘆了口氣,回房取了那把“冷月寒霜”刀來,在院子裡練了一路刀法。待將最後一招“丹鳳朝陽”使完,忽見綠葉滿地。收刀四顧,那幾株桂樹、茉莉的葉片疏疏朗朗,十成裡只剩下三四成。他哪裡知道這是因他內力大進,綠葉為刀風摧落,還道自己太不當心,削壞了這些花木。心中十分懊悔,只怕主人家責怪。撿了幾片綠葉放在手心裡,很想有個什麼法子把葉片粘回樹上。

想來想去,他想到了那錠銀子。趁莫琳轉來前往街上去買幾盆花來換上,多少能彌補自己的過失。

於是,他回房揣了銀子,開了院門,穿過一條市道,正好碰到一個掃地的僕役。那僕役知他是掌門的客人,領他到一扇黑漆邊門前,告訴他鎮上的路徑,開門送他出去。

雖非逢集趕市的日子,鎮上來來往往的人仍不少。商販沿街叫賣,店家倚櫃而售。酒樓茶樓青樓,人頭濟濟,絲行米行木行,門庭若市。白不肖向路人打聽明白,徑往後街花市走去。

過了幾座小橋,拐了幾個彎,便到了后街。一入后街,就聞到一股濃郁的花香。半街的白蘭花、茉莉花,月季花、海棠花,大理花……叫日光一照,奼紫嫣紅,大放異彩,大放異香,使人眼花緣亂。目不暇接,鼻不暇嗅。

白不肖在一家小小的花店門口駐足。這花店半空懸著吊蘭、石榴,架上羅列奇松異柏,當門的地上,一盆盆皆是葉肥花繁的上好茉莉。卻不見店家的影子。

白不肖看得歡喜,就心已“店家!買花羅!”

“來啦!”脆脆的像春筍拔節的聲音從花叢中發出。從一篷嬌豔欲滴的鮮花後露出一張少女燦若春花的笑臉來。

怪不得方才沒看見她。她頭髮上綴滿各種花朵,身穿藍布褂子,胸襟上一排綴著十幾朵白蘭花,整個人也像是一樹繁花,置身花叢,實不易分得清。

少女盈盈笑道:“小官人,要買花?想買什麼花,小官人只管開口,小店定能辦到。”

白不肖指指茉莉說:“我就買這種花。卻不知花價如何?我錢不多,統共十兩銀子。”他是頭一回用銀子購物,對銀價不甚清楚。

少女噗哧一聲,掩嘴笑道:“小官人是外鄉客人?十兩銀子可將今日花市上的花都買走了!哪裡用得了這許多?我這些茉莉花,討價一分銀子一盆,你還價八釐,我也賣了。”

白不肖臉一紅,便道:“就一分吧,我要十盆。”說著便將那錠銀子遞過去。

少女見是一錠大銀,面露難色,說道:“小店本小利薄,不曾做過大生意,故不曾備有天平,小官人這錠銀子怕有十兩吧,小店沒有這許多找頭。是否煩小官人到銀鋪兌開再來?”

白不肖問道:“銀鋪在何處?”

少女答道:“前街上有三家銀浦。”

白不肖見她手中有把花剪,心中有了主意:“姐姐請將花剪借我一使。”當下接過花剪,將銀子放在剪口中,微一用力,便剪成兩半。他將那小些的半錠銀子遞給少女:“夠不夠?”

少女說:“太多了!太多了!做買賣要公平,我不能佔你便宜。你得再剪幾刀。”

忽然,一個輕薄的聲音插進來:“這便宜讓我來佔吧!”有隻毛茸茸的手倏地伸向少女拿銀塊的手。

“啪!”一聲脆響,白不肖沒看清是怎麼回事,那隻毛手已縮回去,手背上槓起三道紅指印。少女怒道:“癩皮阿四,你想做什麼?”

白不肖轉臉看,身後站著四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皆穿綢著緞,像是鎮上的浮浪子弟。當先的那位滿臉橫肉,白府綢長衫上繡著一朵朵小碗大的紅花,頭上有幾個銅錢大的疤,便是癩皮阿四了。別的三位,也都身高馬大,擠眉弄眼,滿臉的邪笑。

癩皮阿四朝手背上吹口氣,斜著一雙三角眼,笑道:“打是親,罵是愛。你打了我,我得親親你的香腮才扯得平。來呀,我的小心肝!”他嘟起厚嘴唇湊上去,作勢要親那少女。那三個青年便起鬨:“花奴,四大爺看相你,是你的福氣。”“你跟了四大爺去,榮華富貴享不盡!”

少女氣得俏臉血紅,眼淚在眼眶裡轉,身子直往後仰。白不肖實在忍不住,伸手一格,攔住阿四:“這位大哥,你要銀子,我這裡有。”

癩皮阿四有錢又有靠山,在太平莊上是橫慣的,萬想不到一個外鄉少年敢打岔,瞪眼看了白不肖一會,不由哈哈大笑:“誰他孃的褲襠開了縫,鑽出你這麼個小人來?快滾一邊去,若惱了你大爺,大耳括子劈死你!”邊罵邊出手推白不肖,打算推他一個跟斗。誰知觸手處竟硬如鐵石,一推推不動。阿四大奇,發力猛推,霍地裡從對方身上湧出一股強勁的反震之力,震得他連退三步,才拿樁站穩,一條胳膊又酸又麻。他還不想這少年是身負武功,只道是自己使力使岔了,怪叫一聲,掄起缽大的拳頭,照白不肖頭上砸去。

白不肖將頭一歪,疾出左手扣住阿四的手腕,本想借力打力把他甩出去,但又怕多是非,便輕輕一帶,阿四身不由己旋了五六個圈子,才站定腳跟。這一來,他知道了,眼前這貌不驚人的少年功夫遠勝自己。但街上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不找回點面子,以後怎麼做人呢?他怒喝道:“弟兄們,打這臭小子!”

阿四的三個同夥如奉綸音,一擁而上,拳腳交加,砰砰嘭嘭一頓好打。閒人只見他們扭作一團,拳起腳落,“哎喲!”“噢!”呼痛聲和裂帛碎布的“嘶嘶”聲混作一團。過了一會,四個潑皮散開,個個氣喘咻咻,腳步踉蹌,有如中酒。有的鼻青眼腫,有的衣衫破碎。再看白不肖,卻好端端地站在街心,氣定神閒,身上的綢衫纖塵不染。

原來,白不肖以巧妙的身法閃避,讓四個潑皮的拳腳都招呼在同伴身上,打得天昏地暗,也只是自己打自己,連敵手的一片衣角都沒碰上。

四個潑皮醒過神來,望著白不肖又驚又怕。這時,有個三十來歲的人走過來,在潑皮阿四耳邊說了句什麼,阿四臉色大變,青紅不定,走過來,朝白不肖連連拱手作揖:“阿四有眼不識白小俠,冒犯虎駕,罪不容赦。白小俠您大人大量,饒了阿四這一遭,阿四給您做牛做馬亦心甘情願!”

白不肖一怔,不知他緣何前倔而後恭,想冤家易解不易結,便還了一禮:“這位大哥言重了!請便吧!”

阿四如蒙皇恩大赦,又深深一揖,催同夥伴,如飛般逃走了。

花店少女花奴謝了白不肖。閒人們也紛紛圍攏來誇他武功高強人又俠義,探問他的姓名、籍貫、師承。也有個老者為他擔心,勸他速速離去。老者說:“小官人,那癩皮阿四是前街裕豐銀鋪金老闆的四公子,又是‘正人鉤’的記名弟子,有錢有勢又有一幫弄拳使棒的弟兄。他這回吃了虧,一會還要轉來,你還是快點兒走吧。阿四人多勢眾,你小小年紀,孤身一人,鬥他們不過的。”’

白不肖這才明白,籟皮阿四為何前倨後恭,便笑道:“阿四既是‘正人鉤’的門下,這就好辦了。文大掌門正氣凜然,最是嫉惡如仇。他若知阿四在外為非作歹,斷斷不會輕饒。”

閒人面面相覷,不再囉嗦,紛紛散去。白不肖請花奴給挑了十盆茉莉。花奴問:“小官入的寶船泊在何處?我叫人給送去。”

白不肖說:“我就住在鎮東頭的朋友家中,只須在貴店借副擔子,我自會挑去,不用勞動別人。”

花店自備有挑花的繩釦扁擔,花奴把十盆花用繩釦繫好,遞給一根油光水滑的桃木扁擔,笑道:“小官人這身打扮,像個少爺公子,說話行事卻大不相同。”

白不肖不敢多耽擱時辰,挑了花擔一溜煙回到鎮東頭,仍敲開邊門,與僕役放好盆花。收拾停當,囑僕役順便將扁擔繩釦還給花店。

剛將僕役打發走,就聽得莫琳的聲音:“癩皮阿四戲花耍無賴,白小俠護妹行俠義!兄弟,你真是豪俠本色。此刻,滿鎮都在傳說你出手懲戒癩皮阿四的義舉呢!我做嫂子的聽了,也覺十分光彩!”莫琳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

白不肖只恐自已在外闖了禍,要受責備,聽莫琳的語氣,略放了心,又對她這麼快就得到消息感到奇怪,便唯唯道:“二嫂,小弟太莽撞了,得罪了貴派中的大哥!”

莫琳將嘴一撇,鄙夷道:“那癩皮阿四本就是個浮浪子弟。只因他父親跟大師哥有交誼,由大師哥閒時點撥他幾下粗淺功夫,花名冊上補個名字,按月交些贄敬。其實算不得我派中弟子。即或真是我派弟子在外做壞事,人人都可出手懲戒!掌門人時常說:‘正人鉤’的要旨是個‘正’字!近年因事業發達,門徒眾多,不免混進些心術不正的傢伙,總要想個切實的法子整飭門風。否則,讓那些不知高低的傢伙在外滋事,壞了一門的名頭!掌門人本欲叫門下八大弟子做‘護法弟子’,專司其責,怎奈老掌門別有想法,是以未能實行。兄弟,你出手為我‘正人溝’整肅門風,掌門人高興都來不及,誰又會怪罪你?那癩皮阿四設若叫我撞上,必打斷他兩條狗腿!”

她頓了頓,又說:“不瞞兄弟你,方才前頭吵鬧,為的也就是這類事。我們陳老掌門一生無有後嗣,卻有個乾兒子在山陰城裡開賭坊,經營青樓,幾次三番要陳老爺子派幾個手腳利落的徒孫去做幫手。陳、蕭、謝三位四時八節收了他的厚禮,卻不過情面,便要我們掌門派人去給他護場子看家。我們掌門不依。就為這,不知吵了幾回。適才,我費了多少唇舌才將兩下勸開了。想那賭坊青樓都是壞人子弟的,我派號稱‘正人鉤’,門規第一條便是禁門下弟子嫖賭,一經發現,立即逐出門牆。老爺子們真是糊塗了!唉—一”她長長嘆一口氣,搖搖頭,莫奈其何的樣子。

說到這種事,白不肖自不便插嘴,心裡對這位二嫂,又多了幾分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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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數日過去,白不肖肩傷完全好了。日日養尊處優,人也胖了不少。文掌門也親來看過他一次,告他安心長住下去,但不要荒廢了武功。白不肖自然奉命惟謹。那位巧舌如簧的朱城朱八哥,果然也陪他上街逛了逛,在酒樓裡請他吃了一頓酒,講論些平生得意的事蹟,盡歡而歸。

這日夜間,白不肖在花叢中躍坐練吐納功夫,練了兩個時辰,方徐徐收功起立。只覺得渾身上下充滿動力,想趁熱打鐵,練一練輕功。那與內院間隔的牆頭僅一人半高,他提氣一躍,身輕如燕,輕輕巧巧落在牆頭。不由心中狂喜不已。縱上跳下反覆練習,居然越縱越高,而師父以前所授的要訣,又—一浮上腦海。那時他不過死記硬背,不明其中奧秘,此刻反覆印證,霍然有悟,練到後來,西邊那堵丈五的高牆,他也一躍而上,落地無聲。更喜得撓耳抓腮,樂不可支。又想到師父如果還活著,看到自己終非朽木,不知會多麼高興,不由得悲從中來,彈了兒滴眼淚。他忽喜忽悲,情不可遏,坐在牆頭髮瘋了。

忽見遠處瓦脊上有個黑影一晃刻沒,白不肖心裡一跳,還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凝目看去。那黑影又出現了,如一道輕煙,悄無聲息地掠過幾重瓦脊,徑向近處竄來。身法之快捷,輕功之佳妙,幾可與奇芙蓉媲美,而且從身材看,確也是個女子,個頭更高些,更豐腴些。

當然,奇芙蓉生死莫卜,這不會是她。從道理上講,也不會是“正人鉤”門中人。夤夜潛行,躥房越脊,如果是“正人鉤”的對頭,這膽子未免也太大了,須知這一片屋宇中,住著“正人鉤”一派的精粹,萬一被人發覺,圍而攻之,還能活命鳴?

白不肖驚疑未定,見那夜行人身形一飄,落進了莫琳所住的院落。莫琳是他所敬重的“二嫂”。眼見情勢緊急,白不肖無暇多思,施展輕功,一陣風地掠過去,剛要出聲示警,見那夜行人在輕叩莫琳的窗戶。立即,屋裡亮起燈火,房門輕啟,夜行人側身閃進,窗紙上便映出兩個相對的人影。

這一來,白不肖更為驚詫,伏在牆頭不敢下去。看來,那夜行人非但沒有加害莫琳之心,而且似與莫琳相識。這事太過蹊蹺,叫他百思不解。一不小心,扒塌了牆頭的一塊風化的灰皮,“啪啪”掉進院裡。

屋裡的燈光隨即熄滅,房門開處,閃出兩個人來。當先的便是身穿夜行黑衣的女子,她手執雙刀;另一人是勁裝結束,包著頭帕,手持柳葉刀的莫琳。兩人四顧一番,沒發現什麼異常,莫琳小聲對那女子說了些什麼。兩人彼此點點頭,穿黑衣的女子縱上屋頂,飄然去了。莫琳也回房關門歇息。

白不肖滿腹疑慮,心想還是少管閒事為妙。幾個縱躍,轉回自己的住處,剛飄身下地,突見一條人影從自己的房內躍出,身法卻沒有方才那夜行女輕捷。這人頭戴布套,縱上屋頂時踏裂了一片瓦。白不肖提氣急追,那人回身將手一揚,撒出一蓬白灰。白不肖怕那蓬白灰有毒,屏息後退幾步,待白灰散去,哪還見得到人影?想一想,還是回房去察看。

他房中燈火猶明,一張椅子翻倒在地,床塌了一頭,被褥皆被抖落成一堆,一半攤在地上,壁上的那幀花鳥畫也被扯落了一半,竟是被盜賊洗劫了一番似的。檢點物件,倒是一件不少。那把“冷月寒霜”刀也好端端地掛在門後的壁上。

這事真叫人納悶。來人若是盜賊吧?總也得先探探路,摸清哪間屋裡有貴重物品才下手。若是仇家?又不會一照面就鼠竄而去。白不肖實在想不透那人究竟要在這屋裡搜尋什麼。他扶起椅子,搭好床架,收拾停當後,吹熄了燈。他盤膝坐在床上,心中翻來覆去想這兩個行蹤詭異的夜行人,仍恐其去而復來,直坐到雞叫頭遍,方和衣躺下合了一會眼。

次日一早,莫琳就來叩門喚白不肖起床。用早餐時,白不肖幾次想向莫琳提及昨夜有人入房來搜查的事,但轉念一想;如果莫琳反問:彼時你在何處?怎會讓人在你房中翻得一塌糊塗?那就不好回答了。是以心中七上八下,總捺著不說。

莫琳見他意有旁屬,心神不定,關切地問:“兄弟,你昨夜睡得不好?”

白不肖懷有心事,平常的一個問候也令他警覺,慌忙回答:“不,二嫂,我睡得很好。”“好”字甫吐出,卻不爭氣,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急用手捂嘴,已然不及。

莫琳是何等聰明的人,笑了一聲,說:“兄弟,你有什麼心事?但說無妨。你錢二哥雖不在家,跟我講也是一樣的。”語氣極溫和,一雙深若寒潭的眼裡卻凝著疑惑。

白不肖看看瞞不過去,只好吞吞吐吐地將昨夜發生的怪事講了一遍,至於第一個夜行人與莫琳相晤之事,自然隱去不談。莫琳詳細地詢問了入屋搜查的蒙面人的體形特徵,又到房中各處看了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搖搖頭,方冷笑道:“這廝好大的膽子!兄弟,你別怕,那是衝著我來的。早晚叫他看我的手段!”

顯然,莫琳己知蒙面人的身份和來意,但她既不說破,白不肖也不便多問,只是在心裡想:錢二哥大婦待我如親弟,我必以親情對之。如那蒙面人再來的話,我當死死纏住他,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加害二嫂。白不肖說:“二嫂!小弟雖武功低微,但腔子裡的血是熱的。不管是誰,若要加害二嫂,小弟但凡粉身碎骨,也要與他鬥一鬥!”

莫琳聞言,頗為感動,說:“好兄弟!俠肝義膽,不愧北門大俠的傳人!二嫂有你這樣一個好兄弟,心裡喜歡得緊。不過;我料那廝既被看破行藏,一時不會復來。我們‘正人鉤’門中,看去一團和氣,其實隱匿著奸詐小人。老掌門一輩皆已昏憒糊塗,不明事理。文掌門事多心煩,顧頭不顧腳,管外不管內,實在也力不從心。論理,該當我們這輩奮發有為之時,可惜錢二哥屢屢遭人讒言中傷,心灰意冷;我又武功低劣,幫不了他什麼忙。眼看著‘正人鉤’一派由盛轉衰,走上下坡路,卻又回天乏術,徒呼奈何!”她緊鎖雙眉,不勝痛心。

白不肖道:“二嫂!錢二哥精明強幹,深得文大掌門的寵信。我雖不懂得什麼,但也看得出,錢二哥的武功比對大哥還略高一籌。將來光大塊門,錢二哥必負重任!”

莫琳搖搖頭,笑道:“兄弟你越來越會說話了。你有所不知,你二哥的武功,在師兄弟輩中或不輸於旁人,但要講擔當大任,那還差得太遠太遠。武學之道的參悟,既要講學武者的資質稟賦,也要下水滴石穿的苦功夫,但更重要的,還是一個‘緣’宇。你錢二哥五歲入師門,資質還不錯,二十年苦功花下來,僅僅只有小成。身上這點玩藝兒,對付三四流角色固然不在話下,但要笑傲江湖,睥睨群雄,那還萬萬不能。為何呢?便因少了個‘緣’字。這就像道士煉丹,火候不夠,機緣不遇,窮一生之功,終還是難成大道。說來說去,沒有緣分啊!”

白不肖聽得以懂非懂,更不知莫琳所說“緣”字所指什麼,只覺那東西十分重要,卻又是可遇而不可求,看莫琳愁眉不展,心事難舒的樣子,便安慰道:“二嫂,你放心。錢二哥這麼好的人,老天會給他‘緣’字的。”

莫琳看看白不肖,欲言而上,顧自出神想一會,忽一拍桌子,笑道:“閒話說了半日,把正事給忘了!快拿上你的刀,我帶你去見兩個人。這兩人已纏了我好幾天了,說一定要見見你。”

白不肖不知那兩人是誰,便問:“那兩人是誰呀?又帶兵器作甚?”

莫琳笑道:“見了面你便知道了。你等一會,我也要換換裝束。”

片刻之後,莫琳換了一身練武的白緞動裝,足蹬皮靴,腰懸雙刀,英姿颯爽,比她穿家常衣服更現俏麗。

兩人一個一後,往後院走去。穿過幾重院落,莫琳推開一扇黑漆角門,說:“到了。”

白不肖隨莫琳進門,才知這是一個好大的練武場。沿高高的風火牆,四邊是一排排銀杏樹。地面用黃土夯得實硬,場子邊上立著兵器架。西面有梅花樁,東面有木人沙袋,北邊幾根木柱上掛著粗繩,南邊有個水池,池中荷花開得正盛,池東假山矗立,還有個紅柱綠瓦涼亭。涼亭裡一紅一白兩個人,白不肖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謝採桑和蕭尚青。

蕭尚青站起來,叫道:“你們怎麼到現在才來?把人等得好不心焦!”

謝採桑手中擎著一截細竹枝,笑盈盈地說:“再遲片刻,我們就要找上門去了。白大哥身子可大好了?”

白不肖忙謝道:“好了,多謝小姐掛念。”

莫琳笑道:“若論起輩分來,這兩位還都是我的長輩。蕭尚青是蕭師叔祖的獨苗,謝採桑是謝老爺子的掌珠。不過你們年歲相差無多,江湖上各交各的,無須拘泥俗禮。好,我現在把白兄弟帶來了,你們怎麼謝我?”

謝採桑笑道:“你別得意忘形:拿去吧。”她從腰帶上解下一塊鎖形玉片,擲給了莫琳。蕭尚青從懷裡掏出一隻金錁子,二指一彈,一道金光向莫琳面門襲來,莫琳疾出兩指夾住,笑道:“你想打死我不成?”

白不肖看得明白,蕭尚青指彈金錁子,力道強勁,莫琳指夾,兩人都顯露了一點手上的功夫。他已知莫琳帶自己來此的用意,心想這是件令人頭疼卻又挨不過去的事,師父生前,因了“天下第一劍客”的名頭,江湖上那些恃勇好鬥的角色便接連不斷找師父挑戰,而自己因了“北門高足”的身份,也不斷被人糾纏。師父生前,是不准他與人打鬥的。但今日情形不同,一則卻不過莫琳的面子,二則以那蕭尚青驕橫剛愎、強人所難的性情,也不會容他推搪閃避的。因此,白不肖只好硬著頭皮說:“蕭公子、謝小姐叫我來,可有什麼吩咐?”

蕭尚青劍眉一揚,說:“吩咐二字談不上。莫琳誇你身手不凡,我想領教一二。”

白不肖心知這場比鬥在所難免,又見莫琳在一旁頷首微笑,只好解下刀丟在地上,道:“小弟武藝不精,還請公子手下留情。”言罷將手一拱。

蕭尚青本已抽出雙鉤,見白不肖棄刀於地,笑道:“也罷,我與你三場決勝負。先拳腳,次輕功,最後用兵刃,誰先勝二場,第三場就不必比了。”將雙鉤交給佇立一旁的謝採桑:“你與莫琳作公證。”

蕭尚青今年十七歲,比白不肖高半個頭。他七歲隨父輩習武,已有十年工夫,在派中年齡雖小,輩分卻尊,最喜與師侄們比鬥。師侄們因礙著輩分,陪他過招時多趨奉容讓。久而久之,養成他自高自大瞧不起人的大家公子哥兒脾氣。不過他生性嗜武,旦夕練習,資質又佳,倒也練了一身好武藝。當下,他脫去外衣,露出一身的密扣勁裝,站在那裡,雙腳下不了八不八,淵停嶽峙,氣度不凡。

“正人鉤”一派雖以雙鉤奪魂稱絕於世,拳腳上也有精湛的造詣。開山祖師何正人才智出眾,自創了一套“大成拳法”,採擷了南拳北腿、少林武當、鷹爪八卦、擒拿點穴等等各種散打術之精萃,匯串成套,故名“大成拳法”,意思是集其大成。這套功夫極其繁複也極其難練。何正人以降,可說沒有幾人練成過。蕭尚青自幼好勝,勤學不輟,費十年之功,才學會了半套拳法,在“正人鉤”門派中,已屬難能可貴。

當下,蕭、白二人拉開架式。蕭尚青立意要三招兩式擊倒對手。是以一開首就勢若猛虎出洞,拳打掌劈,腿踢肘撞,指戳爪抓一氣猛攻,可謂先聲奪人。白不肖哪見過這樣變幻莫測層出不窮的怪招異式?只覺漫天的拳影掌形如自己在下來,他東躲西閃,連連後退,左右支絀,招架都十分不易,怎還能還招?一不小心,被對方在胸口擊了一掌。所幸此時他內力已強而對方掌力已竭,才沒受傷。眼看對方的攻勢如狂風暴雨,他霍然想起師父所授的一套“逐流步法”。那是他師父認為他資質欠佳,難學上乘武功,怕他日後到江湖上一遇強敵就白捱打,因此授他一套“逐流步法”,在與強過自己的對手比鬥時好少捱打。這套步法甚是簡捷,要訣是“隨波逐流”四字,設若敵手如驚濤駭浪,自己便如一葉飄萍隨波逐流。

白不肖這套步法一展開,身形忽而在前,忽而滯後,忽而掠左,忽而退右,踉踉蹌蹌,好似醉酒,跌跌撞撞,形同夢遊。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閃開了蕭尚青的打擊。蕭尚青眼見自己的一招一式,堪堪要打中了,卻又往往差了半寸五分,狠不能將手臂伸長一尺,心下焦躁起來。又聽莫琳和謝採桑一唱一和,稱讚白不肖步法的精妙,身法的靈動,心中更是惱怒。他長嘯一聲,雙臂一振,身形拔起半空,一招“雄鷹展翅”,兩手成爪,凌空擊下,打算將白不肖的兩臂關節抓脫骱。忽見人影晃動,已失散手所在,他暗叫“不好”,只覺一般大力從背後湧來,身不由己,向前俯衝十多步,砰然摔倒,幸虧沒磕破下巴。

白不肖僅以“龍虎神掌”的“虎踞龍盤”的半招,將蕭尚青推倒,心中好生後悔,連忙跑過去攙扶蕭尚青。蕭尚青連對手的招式都沒看見,就敗了,心裡窩了一股怨氣,現見扶自己起來的正是白不肖,惱羞成怒,反手一掌。白不肖哪會想到有這種事,臉上捱了重重的一掌,火辣辣的,楞住了。

蕭尚青在一掌揮出時,心中微生悔意,但他素日驕橫成性,不怪自己無理,卻怪白不肖不閃避,當下笑道:“少白,你推我一跤,我打你一掌,兩不吃虧,就算扯平了!”撣了撣身上的泥灰,若無其事地向謝採桑等走過去。

莫琳笑笑不作聲。謝採桑不齒蕭尚青所為,叫道:“青師哥,真要賴皮!明明你輸了,白大哥好意來扶你,你卻打他一掌。哪有這樣比武的了”

蕭尚青早將謝採桑的倩影印在心中,這話如由莫琳來講,倒猶尚可入耳,現從謝採桑口中說出,只覺一股酸氣直衝腦門,將一張臉漲得血紅,額上青筋在皮膚下躍動,斜了白不肖一眼,怒道:“我派‘大成拳法’中多的是反敗為勝的招式。這場比鬥怎麼算?你讓白兄自己說!”

論理,還有一名公證是莫琳。白不肖無辜受辱,心中氣憤,便看著莫琳,盼她說句公道話。

莫琳向白不肖眨眨眼,走上幾步,笑道:“尚青小師叔勝在拳招精妙,有擊中對方胸口一掌在先;白兄弟的步法亦令我大開眼界。我說句公道話,這場比鬥,該算平手。白兄弟,你看呢?”

白不肖沒料到莫琳竟如此偏袒蕭尚青,心中陡然感到委屈,暗想:你寄人籬下,吃的是人家的飯,穿的是人家的衣,住的是人家的屋,便該當受人家的折辱!罷了,罷了,就任人家擺佈吧!便笑道:“二嫂判得極公。我是心服口服!蕭公子武功超群,我本來就不是對手。”這樣說了,他又感到一陣輕鬆,想莫琳畢竟對自己不錯,給她一個面子也是該當的,何必計較勝負呢?

蕭尚青本未就口硬心虛,一聽白不肖的話中,似乎句句有刺,便從謝採桑手中接過爛銀雙鉤,互擊一記,叫道:“輕功也不必比了。我們兵刃上見高下!”他剛才敗得莫名其妙,只想在兵刃上找回面子,雙目怒視白不肖,恨不得一鉤鉤斷他的手。

白不肖已領教了蕭尚青的拳腳,心想他拳腳花招雖多,也不過中看不中用,如比兵器,必不會輸與他。只是兵對不長眼睛,動手過招,萬一有個損傷,可不好收場。所以沉吟不答,只拿眼睛看著莫琳,心想:是你將我帶來給他們消遣的,你怎麼說,我就怎麼辦,左右都依你罷了!

莫琳有顆七竅玲瓏心,見白不肖頻頻以目示意,已知他心中所思,便雙手一拍笑道:“兩位要在兵器上分高低,我是雙手贊成。我們如今不必學那蠻夫恃力勇鬥,須換個新鮮的法兒。你們兩個都與我過招。我只格架不還招,看誰先將我頭上這支鳳釵擊落,誰便贏了。比如說,尚青小師叔用了十招,白兄弟用十五招,那便是尚青小師叔勝;反之亦然。好不好玩?”

謝採桑第一個贊成,她高興得眉開眼笑:“好!這法兒好玩!莫琳你是‘黃山紅巾’的得意門生,人家都說你武功怎麼高,我還沒真正見識過。你今日可不能藏私了!”

莫琳笑道:“尚青小師叔和白兄弟都是高手,我怎敢藏私?若惱了他們兩個,手中兵刃不削我的頭上鳳釵,往我臉上身上招呼,我命還要不要啦?”

這話說得大家都忍俊不禁。蕭人責本來心中憋足氣,想與白不肖拼個死活。這一笑,氣消大半,又想莫琳的美豔是有目共睹的,武功究竟有多深?卻沒測出來過;今日她自告奮勇,是難得的機會。當下,點頭道:“你若怕我誤傷白兄,用這法兒也好。”

白不肖自無異議,與莫琳交手總比與蕭尚青交手好一些。

謝採桑已摘了兩根草莖來,理齊的一頭露在指縫外,叫蕭、白二人抽:“抽到長的先,抽到短的後。”

蕭向青不願先上,心裡禱告:菩薩保佑,讓我抽根短的。他瞅準一根略細的抽出來,偏偏是長的,氣憤地丟地上拿足尖碾碎了,一跺腳,衝莫琳道:“抄傢伙呀!晦氣事都輪到我!”

比較起來,先鬥是吃點虧。一是不明對方的路數;二是對方氣力正足。莫琳知他為汁麼嘔氣,笑一笑,道:“這樣吧,也不能叫小師叔太吃虧。第一場,我在荷花池裡與小師叔鬥。無論擊落鳳釵,或是我墜身池中,或溼了鞋都算數。第二場,我氣力已衰,得在實地上與白兄弟交手了。”

這樣的較技,明擺著便宜了蕭尚青。但在場的人並無異議,心裡急著要看看莫琳的身手。

假山涼亭旁,就是一個兩丈方圓的荷花池。滿池的荷葉迎風搖晃。珍珠似晶瑩的水珠在荷葉上滾動。莫琳抽出腰間雙刀,叫聲“來吧!”足尖一擰,縱身躍起,一個滾翻,如一片白雲似飄向荷池。一雙豔若紅菱的小靴點向池中的一片荷葉。荷葉往下墜了半尺,復又彈起,穩穩托住了她整個人。

碧綠的荷葉,豔紅的靴子,雪白的緞衣,簡直像一位仙女,叫人忍不住從嗓子深處吼出一聲:“好!”

蕭尚青看得呆了,一雙眼痴痴地望著那碧葉之上莫琳豔芳桃花的臉龐,心頭鹿撞,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莫琳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臉一紅,發一聲嬌咦:“要鬥快鬥!看什麼?”

蕭尚青這才如大夢初醒,提起雙鉤,抖擻精神,走上前去,心中想:錢之希真好福氣,討了如此美豔的媳婦。心有所思,兩隻眼睛又發直了。

莫琳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雙刀一揚,低聲罵道:“你要死啦!還不動手?”

蕭尚青紅了臉,強打精神,雙鉤一高一低立個門戶,為掩飾自己的夫態,回頭叫道:“採桑,你數著招數!”收斂心神,刷刷兩鉤遞進去,左鉤直搗莫琳下盤,右鉤徑擊頭上鳳釵。莫琳雙刀一旋,輕輕架開。那邊謝採桑便大聲道:“一招!”

“正人鉤法”講究“狠辣迅捷”四個字,著著是搶攻的招術,護手的部位,又能鎖拿對方的兵器。這場比鬥,莫琳有言在先,她只招架不還手,是以蕭尚青無所顧忌,這套鉤法他練了十年,內力雖有限,招式已爛熟於胸,這一氣猛攻,只當平日練習,全力以赴,將一雙銀鉤舞得得心應手。旁觀的謝採桑起先還“一招、二招、三招、四招、”有板有眼地數著,後來只見兩團銀光裹著一個人影,叮叮噹噹之聲連綿不絕,來不及數數了。而莫琳的武功在這時才真正顯示出來。她身輕如煙,在滿地的綠葉上來回飄蕩飛旋,手中兩口薄刃柳葉刀,刀光映日,旋轉如輪,護住了周身,不要說對方是兩柄銀鉤,就是拿水來潑,也潑不進一滴一點。

鬥到酣處,莫琳突然大叫一聲:“罷手!”一點金光從她頭上向後射出,斜飛上空。蕭尚青鬥得興發,收勢不住,雙鉤兀自向她頭上砸下,堪堪要將這張千媚百嬌的臉砸成肉醬,心中大駭,將眼一閉,不敢看那慘象。忽覺雙鉤砸了個空,刷地將池邊一片荷葉壓碎。睜眼看時,莫琳已站在彼岸,手舉那根金燦燦的鳳釵。

莫琳從池東岸繞行過來,笑盈盈地說:“小師叔,你可真狠呀!差一點要了我的命!你在二十八招時擊飛了我的鳳釵。桑師姨,你說對不對?”

謝採桑看得驚心動魄,早忘了數數,又對莫琳的功夫心悅誠服,連聲道:“一點不錯!莫琳,你的功夫實在太好了。真是我平生僅見。”

莫琳道:“你說得輕巧。你不知我在怎樣苦苦撐持,何況我學的武功,本就以守為主,以攻為輔。若非小師叔手下留情,我連十招都接不下。用不了五年,我看之希也敵他不過了。”

蕭尚青正在懊惱,聽莫琳句句話都在稱讚自己,便又高興起來,覺得自己的武功不錯,再過若干年,會成為派中第一高手。他抹了一把汗,笑道:“莫琳,你以後別‘小師叔、小師叔’的叫我,你還比我大幾歲,叫我名字不行麼?”

莫琳道:“我怎麼敢?尊卑有序麼!豈不聞八歲的侄孫,搖籃中的太公’?你輩分高,那是生成的。”

謝採桑攀著莫琳的臂膊,親暱地說:“我真想叫你一聲‘姐姐’!尚青的話很對;其實我們都將你當作好姐姐。一敘輩分,反倒拘束了。你若不嫌我資質愚鈍,我很想拜你為師呢!”

莫琳道:“好了,好了,別折了我的壽。論輩分是你們高,論年紀是我大,無人處說說笑笑倒也無妨。有人處,長幼尊卑總要有的。我們先不談這些。白兄弟還有一場呢。白兄弟名俠之徒,我真怕接他不住。”她抬手將鳳釵插回頭上,“白兄弟,拔刀吧,讓我們見識見識你的刀法!”

白不肖長這麼大,只有別人先動手打他的,從未他先動手打別人過。莫琳的刀法雖然精妙,他還是怕失手傷了她,手舉“冷月寒霜”,卻不知怎麼劈下去。

白不肖舉刀猶豫著,那蕭尚青就叫了起來,“你這算什麼刀法?”白不肖靈機一動,心想:我只要不在她身上斫,便傷不了人。於是,運勁於臂,一招“力劈華山”,朝莫琳的左手刀劈去。

“當!”一聲響,莫琳但覺左臂一陣痠麻,手中刀幾乎拿捏不住,心中暗呼:這小子膂力好大。眼看白不肖第二刀橫削過來,身形一閃,卻待躲開,哪知白不肖的刀隨之跟進,“當!”兩刀相交,迸出一串火花。莫琳胸口發悶,心知對方內力渾厚,再不能硬接硬架。於是施展輕功,一味躲閃退避,以巧妙的身法與之遊鬥,口中不住叫。“三招、四招、五招……”

白不肖本無鬥志,數刀劈空,更不想鬥下去,故而一刀慢似一刀,懶洋洋的,完全是在應付。蕭尚青在一旁看了,喜不自勝,想這小子根本不會耍刀,照這樣鬥下去,一百招也取不下莫琳頭上鳳釵,自己是必勝無疑了,也中氣十足地數著數:“九招、十招、十一招……”

突然,又一聲“當!”,隨後是“噹啷!”兩響。莫琳手中雙刀落地。

原來,白不肖見莫琳一味閃避,想她反正不能還招,乘莫琳右閃時,疾出左手去拔她頭上鳳釵。凡學武之人,危急時都會本能地保護自己,莫琳抬臂護頭,白不肖覷得正準,右手刀就斫將下來。這一刀力道沉雄,竟將莫琳手中雙刀一齊擊落於地。這時,蕭尚青剛數到:“第十五招!”

白不肖眼見莫琳雙刀落地,快一怔,急棄了手中刀,“二嫂,你不礙事吧!”俯身將兩把柳葉刀拾起,雙手捧還莫琳。那兩把刀的刃口上已有四五個缺口。

此刻,莫琳只覺胸腹氣血翻湧,一時說不出話來;兩臂麻木,抬都抬不起來;俏臉煞白,好一會,才緩過氣來。她接過雙刀,嘆道:“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內力修為,真不愧名門高足!佩服!佩服!”

蕭尚青初見莫琳雙刀墜地,還道她與白不肖串通了的故意做作,待見她臉色不對,方知白不肖確是膂力非凡,但他仍不服氣,冷笑道:“若真是臨敵對陣,誰肯讓你恃蠻力胡劈亂斫?你方才那隻手,若非莫琳容讓,早已被截去五指!”

莫琳一聽這話風,便知蕭尚青還不服輸,笑道:“你們兩位,各擅勝場。白兄弟雖在十五招上擊落了我的雙刀,但我們比鬥前已言明:須擊落頭上鳳釵為勝。想鳳釵細小,擊落它要靠準、巧二訣。所以,依我看,這一場也算平局如何?”

白不肖不欲再囉嗦,便點頭道:“二嫂判得公正。其實,論招術的變化,我不及蕭公子。”

蕭尚青心知自己已佔便宜,嘴上還不服軟,哼了一聲。說:“也罷!日後再與你一決雌雄!”他覺得今日與北門天宇的徒弟戰成平手,也足可揚名江湖了。見好就收,不失為明智之舉。這一想,面上就神采飛揚,露出躊躇滿志的樣子來了。

莫琳道:“天下各派武學各有所長,各言所短。一個人若能取長補短,便能所向無敵了。尚青小師叔,不是我長別人威風滅自家志氣。我們‘正人鉤’一派的武功,勝在招式的繁複精妙,而失在內力修為。若要論內力修為,就不及武當派、天山派。”

蕭尚青是最推崇自家武功的,只道天底下無論哪門哪派的功夫,皆不及自家,聽莫琳揚武當、天山,抑“正人鉤”,當然不服氣。說:“不然!本派武功博大精深,決不遜於別家。我們的文掌門內外兼修,江湖上有幾人能與他比肩而立?即單以內功論,文掌門也不輸於武當山的道士們。但我派有個規矩,若非門中資質天賦俱佳的弟子,不得練那‘正人要訣’一書所載的上乘內功。是以,從陳老掌門以降,只有老掌門、黃師叔和文掌門三人練過。而黃師叔的內功,後來又被祖師爺廢去了。所以,實際上只有歷代掌門才可練那門內功。誰練那門內功的,便能做掌門。我父親和謝師叔,也只見過那書的封面。”

莫琳“哦”了一聲,問:“小師叔你資質稟賦俱佳,若能練那門內功,前程不可限量。那時放眼天下,無人敢與爭鋒,也好讓我派大放異彩。”

蕭尚青搖搖頭,沮喪地說:“我怎不想練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雖說規矩由人而興,由人而廢。祖師爺的話也管不了千秋萬代,不一定非得掌門人才能練。但是我聽說,這部秘籍已然遺失——這是派中極機密的事,你們切不可洩漏。老掌門為此事不知和文掌門鬧了多少回,有一回甚至要文掌門退位,另立掌門呢!文掌門也真太不小心了,讓派中的傳世之寶在他手中失落,怎還好意思高居掌門之位呢?上回我父親也責備他,他說不妨事,秘籍中的內容他早記得爛熟。秘籍能找回最好,找不回來,有他口授心傳,必不致本派的上乘武功由他而絕傳——我今日說的這些話切切不可外傳!”

莫琳道:“你放心。我若洩露一句,死無葬身之地!白兄弟更不會說。”

白不肖見莫琳拿眼睛看自己,便也說:“蕭公子,貴派中事,本不該與聞。現下既已聽到了,我也發個誓吧——我白不肖亂說一句,頭頂生瘡,腳底流膿,不得好死!你們談,我到那邊去。”

莫琳急拉住白不肖:“好了,好了。我們都散了吧。兄弟,這個練武場平日不用,你只管到這裡來玩。”便與蕭、謝二人作別,要偕白不肖回家去。

蕭尚青忽叫道:“莫琳!”

莫琳便站住了:“什麼事?”

蕭尚青若有所思,沉吟片刻,沒頭沒腦地問:“這幾日怎不見之希的影子?”

莫琳說:“難為你還記得他。他奉掌門之命,到武進去結一筆帳,還沒回來。”

蕭尚青拍拍頭:“免的,是的。我都忘了。你們去吧!閒時我自會來尋你們說話。”他笑著跟謝採桑去了。

莫琳不知想起了什麼,“咕”地笑了一聲,復往前行。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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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回  禍起蕭牆

深夜的時候,文方遠的師叔蕭鐵幹蕭老爺子醒了。

蕭老爺子只比他師哥太上掌門陳濟世小一歲,今年七十有二,但真正是老當益壯,站起來,背直腰挺,儼然一棵不老松,無論誰見了,都會由衷讚一句:蕭老爺子雄風不減當年!

不過,蕭老爺子若躺下去,那就不妙了。蓋因蕭老爺子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妾的緣故。

蕭老爺子的原配王氏,是奉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用八抬花轎娶來的一位大家閨秀,端莊雅淑,容貌平平,終身不育,在做了五十大壽後便患傷寒背世了。那時,蕭鐵乾哭得死去活來。但想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便娶了青樓女子倩娘為續絃夫人。那倩娘原與蕭鐵幹有舊,又據南街上掛牌的算命先生張鐵口指過八字,認定她命中有三子一女。是以蕭鐵幹咬咬牙,不顧她的出身卑賤,便將她抬回家中來。倩娘體態風流,善解人意,又彈得一手好琵琶。總道從此多子多福了,誰知過了三年,依然腹中空空。蕭鐵幹一怒,先拆了張鐵口的招牌,又用一紙休書打發了倩娘。這時倩娘帶來的使喚丫頭小紅已出落得花容玉貌,亭亭玉立。蕭鐵幹心一軟,便將小紅收了房。畢竟蓓蕾初放,遠勝殘花敗柳,過了一年多,那小紅就身懷六甲,大腹便便,產下一個方頭大耳的麒兒,便是蕭尚青。

現在蕭尚青已十七歲,他娘小紅也早就紅顏老去,終日唸經拜佛,將家中搞得烏煙瘴氣。後來乾脆撇下他們父子,跟一個老尼姑走了。

現在蕭老爺子屋中床上的女子名叫桂香,年方二九。原是南街上開妓院的王龜兒買來的外鄉丫頭。蕭老爺子有一回去玩,看她楚楚可憐,心生惻隱,便花了三百兩銀子管她贖了身,領回家來作小妾。

待桂香進門後,蕭老爺子如枯枝發芽,古井生波,只覺滿屋春光融融,異香飄飄。是以天一挨黑,便閉戶熄燭,只愁夜短晝長。長此以往,蕭老爺子畢竟七十多歲了,精神不濟,落了些迎風流淚,放屁頭暈,腰痠膝軟的小毛病。有時去向大師兄陳濟世請安,見陳濟世屋裡養了三個年輕俊俏的小妾,依然鶴髮童顏龍虎精神,心中又妒又恨。他自知大師兄是靠了那“正人要訣”一書所載的上乘內功,才養得如此健旺。故而只嘆自己命薄,也無可奈何。便花了銀子打發人去購些驢寶狗鞭來滋補,也算聊勝於無。

此刻蕭老爺子醒來,是因為腹中一泡尿憋得急。摸黑下床,昏昏沉沉摸到門後,將一隻鞋子誤作便湧,瀝瀝淅淅灑了一地,汙溼了自己的雙腳,這才醒悟過來,暗叫晦氣。

偏偏事事不遂人意,找來找去找不著揩腳布,便取了桂香搭在椅上的衣衫將就擦了雙腳。摸索著要上床,忽又覺著今夜有什麼異樣。思索了好半晌,據省過來,怎麼沒聽見寶貝兒子蕭尚青的鼻鼾聲?

蕭老爺子晚年得子,對這兒子自是十分關愛。兒子出落得一表人才,武藝相貌均是上上之選。但是,尚青自小有一無傷大雅的小毛病,一入睡,便鼾聲如雷,滾滾不絕。也曾延名醫治過,都說無妨。甚至有一位名醫說:此乃龍吟虎嘯,足見公子為名門之後,稟賦異常,他日出將入相,貴不可言!

因此,蕭尚青的鼾聲,在蕭老爺子耳中不啻天上仙樂,美妙無比。一日不聞,便心神不寧。

當下,蕭鐵幹開了房門。月上中天,銀光燦爛,院子裡花木扶疏,樹影匝地。斜對過蕭尚青的屋子,門窗洞開,毫無聲息。

蒲鐵幹知道,兒子大大咧咧,睡覺時常忘了關窗閉門。但不聞鼾聲,心中總是不安。沿牆走過去,進屋到床上摸,床上竟無兒子的身子。這一驚,非同小可,急打火點燃。蠟燭,連掛在床頭的雙鉤也不見了。

蕭鐵幹心中發慌,坐在床沿上思索:深更半夜的,兒子到哪裡去了?

知子莫過父。連這回,蕭尚青深夜出去,僅蕭鐵幹知道的,已是第四回。前兩回,蕭尚青自己說是和朋友在鎮上醉仙樓喝酒。蕭鐵幹暗使人查實了:兒子前半夜是在醉仙樓喝酒賭錢,後半夜是在百花院小紅鞋處尋歡。第三回,兒子說是偕謝採桑拜訪北門天宇的關門弟子白不肖。蕭老爺子也調查了,兒子所言不虛。但今夜,他又去了何處?

蒲鐵幹感到:兒子確實已大了,該給他娶一房妻子了。蕭鐵幹自己二離,卻不願兒子也荒唐。尤不願兒子與那半老徐娘小紅鞋荒唐。謝達平的丫頭採桑也有十五六歲了吧?得閒該跟謝師弟提一提,早一點給他們完婚,也算辦了一件大事。年輕人,血氣旺,弄出什麼事來,傳出去不雅。有一個女人放在屋裡,給他收收心也是該當的。

蕭老爺子坐在床沿上想心事,越想越覺得對兒子不住。自己七十多了,床上佳人接連不斷,卻不為兒子想想,真是老糊塗了。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黃金沙黃師弟當年何等的風流瀟灑?不也為了看不破一個“情”字,弄得身敗名裂,瘋瘋癲癲?倘若他心中那股邪火有處宣洩,以黃師弟的資質武功,又高踞掌門人的寶座,何至於鬱郁終身,潦倒不堪!

蕭老爺子嘆息一陣子,後悔一陣子,心中忐忑不安。他立意等下去,總要等到兒子歸來,才能寬心大放。

蕭老爺子總以為蕭尚青會回家來的。他猜度:兒子不是在百花院小紅鞋的被窩裡,便是在群芳樓賽西施的床頭。太平莊上,脂粉隊中,以這兩位姐兒為最出色當行。蕭老爺子都領教過,承認她倆為花中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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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老爺子想錯了。此刻,蕭尚青並不在那銷金窩裡尋歡作樂。恰恰相反,這時的蕭尚青,正躺在鎮上那幢三層高的凌雲樓的瓦脊之上。

凌雲樓在後街周黃昌周老闆的宅院裡。周老闆的表舅是朝中高官。因此,周老闆雖是經營絲茶的商人,也喜歡擺闊。這凌雲樓是為他的大公子中秀才而建造的。取名“凌雲”,自是圖個吉祥。

蕭尚青卻與吉祥相去甚遠。他仰臥在瓦脊上,蒼白的月光瞄著他蒼白的臉。他的眼睛雖還大睜著,卻什麼也看不見了。他的嘴微啟著,卻什麼也說不出了。他的咽喉部有一個洞,粗如手指,凝結著烏紫的血塊。全身上下都很乾淨,白緞長衫仍如雪一般潔白,藍綢腰絛也整齊地系在腰間。最使人不解的是項上的血洞怎會不噴出血泉來。其實,他後頸還有一個洞,體內的血液是從頸後的創口湧出,順著瓦溝淌下去的。

來年,凌雲樓上的瓦松該會長得很茂盛吧?

蕭尚青就這樣死了,死在月明星稀的夜裡。死在太平莊最高的凌雲樓上。

這個十七歲的青年如果預知是這樣的結局,決不肯從家中溜出來的。

與白不肖的比武,使蕭尚青的自信陡增數倍。午後,他便跑到鎮上醉仙樓,將自己與北門高徒打成平手的喜訊告訴了每一位酒肉朋友。又慷慨解囊,為自己設了慶功宴。直喝到紅日西斜,才盡興而歸。

晚上,本來還要去醉仙樓的,鎮上的一批紈絝子弟已與他約好大賭一場。但是蕭尚青頭有點疼,不想去了。早早熄燈上床安歇。畢竟是“正人鉤”子弟,早起還要練功的,不可太放浪形骸。況且,這幾日文大掌門已風聞了什麼,沒給蕭尚青好臉色看過。

躺在床上,卻又睡不著。閉上眼睛,便看到莫琳那嫩得掐得出水的臉蛋,那熟透了的鮮桃似的妖嬈的體態。尤其是她臨別時那回眸一笑,特別鮮明地印在他腦海中,令他輾轉反側,把草蓆軋得沙沙響。

小紅鞋是豔的,豔得俗氣;賽西施也算媚的了,卻媚得虛假。而莫琳的豔相,蕭向青覺得是從她骨縫中滲出來的。至於謝採桑,還是一隻羽毛未豐的雛鳥,人事都不懂。蕭尚青幾次在無人處剝她的衣衫,她都要令人掃興地推拒不休。

或許是酒在作祟,或許是遠處叫春的貓兒太討人厭煩,或許白天的暑熱未散盡,蕭尚青只覺渾身不自在,心中有團火,體內有股氣。終於,他翻身起床,湊著映進屋內的月光,著好長衫軟靴,想了想,又摘下掛在床頭的爛銀雙鉤,系在腰間,躡手躡足閃出門外,施展輕功,躍出院牆,徑奔莫琳所住的院落而去。

“正人鉤”自陳濟世老掌門以下,兒媳傳弟子,大多住在一起。於今已有三代弟子同堂,形似一個大家族。嫡傳弟子一旦成家立業,也多在近處賃房典屋。無須多久,蕭尚青便行至錢之希、莫琳夫婦的居處。遊目四顧,寂靜無人,惟一輪明月,照著高牆屋脊。蕭尚青躡至黑漆門前,待要舉手叩門,卻又心跳不已,手軟無力。

躊躇片刻,沿牆根前行,當下靈機一動,提氣縱上牆頭,隱身樹冠後,撥開枝葉,屏息往下一一看,見莫琳房中還亮著一盞油燈,窗戶大開著,燈頭火苗跳躍不定,房中床上,居然沒有人。

蕭尚青心裡生疑,時交子夜產屋中亮燈卻不見人影。這莫琳去了何處?難道也像自己一樣,會情郎去了?

這自是以己度人,但蕭尚青只覺心如貓撓,一股酸氣直貫腦門,心道:不知讓哪個賊胚拔了頭籌去?且耐住氣,待莫琳回來揪住她。先責她不守婦道,不怕她不就範!過一會,他又為錢之希惋惜:傢伙!戴了綠頭巾也不曉得,真是憨鱉!蕭尚青還為自己後悔,不早些日子來,她丈夫出遠門,原是耐不住寂寞的,只看她那雙桃花眼,便不是個正經的。

這樣胡思亂想著,蕭尚青捺住了性子左等右等。忽聞身旁風聲颯然,轉臉看時,一條黑影逾牆入院,依稀是莫琳的身形。她雙足落地,便要去推那房門。蕭尚青急縱身躍下,小聲說:“喂!等等我。”

那黑衣女子倏然轉身,手中雙刀便兜頭劈來。蕭尚青不及防,身子急退,面上一寒,明晃晃的刀鋒險些削破了鼻子。定神看去,那女子頭帕蒙臉,只露出雙晶光怒射的眸子。蕭尚青見她又揮刀劈來,急道:“住手!你是何人?”

那蒙面女怔一怔,卻不答話,雙刀又搠將過來。蕭尚青是公子性情,平日裡頤指氣使慣了,今日因事出意外,故有一問,誰道這蒙面女蠻不講理。當下側身躲過雙刀,反手抽出雙鉤,嗬嗬笑道:“大膽女賊!還不快束手就擒?”他用雙鉤架住劈來的兩刀,續道:“我蕭大公子可不是好惹的!”

那蒙面女仍不作聲,雙刀翻飛,將蕭尚青逼到牆根,忽縱身一躍,跳上屋頂就跑。

蕭尚青哪裡肯舍?無論從公從私,他都得將此女擒住。從公論,“正人鉤”弟子在太平莊上,若容來歷不明、形跡可疑的人在眼皮下跑掉,那不是自墮名頭?從私論,他無論如何得將此女的身份搞清楚,為莫琳出力。有這樣一個人情在,以後登堂入室,便名正言順了。

蕭尚青見那女子身形飄忽,輕功甚佳,更見獵心喜,也施展輕功,緊追其後。

一個跑,一個追,相距也僅兩三丈路。“正人鉤”一門,講究腳下功夫,蕭尚青是此道好手,輕功有相當根底。見那女子向前急掠,足不踮地,猶如狸貓。他賣弄身法,提一口氣,騰身躍起,一躍就是丈五,幾個縱躍便將距離縮短了許多。蕭尚青身穿白緞長衫,縱躍時衣袂飄飄,在月光下形似一隻白鶴,姿勢甚是曼妙,一起一落,真個身輕如煙。

那蒙面步奔行雖疾,但也知比長力自己有所不及,嘬唇發出一聲尖哨,同時手往後揚,低叱道:“給我躺下!”時出一隻飛鏢。

蕭尚青早防著這一手,豈能讓她射中?眼見一點寒星疾射而來,將右手銀鉤一揮,也叱道:“你給我躺下!”

“叮”一聲輕響,那飛鏢被彈回,反射蒙面女的後心。蒙面女聽背後風聲勁忽,不敢用手抄接,反手一刀拍落。這一來,身形緩了緩,又被蕭尚青追上數尺。

蕭尚青已能聽及蒙面女的急促的呼吸聲,心中大喜,叫道:“你跑不了的。太平莊上,本公子輕功第一!”心想,你會發暗器,難道我就不會?一伸手,掏出三枚金錢鏢彈出。他素有憐香惜玉之心,因此三枚金錢鏢皆射那女子的下半身。

蕭尚青的金錢鏢是特製的,一出手,就發出“瞿瞿瞿”的哨音。“正人鉤”門徒遵循祖制,雖是暗器,也光明正大。

那蒙面女已跑得香汗淋漓,又聽身後哨音大作,只得回身擋架,剛拍落三枚飛鏢,蕭尚青已追至眼前。

兩人就在屋頂上鬥起來。雙鉤銀刀,你來我往。蕭尚青勝在招式變化多端,那女子仗著身法輕靈,一時鬥了個旗鼓相當。底下的人家被瓦上的響聲所驚醒,以為是貓兒在房頂上打架,氣得破口大罵。那女子聽得駕聲,心下更急,手上刀慢了一慢,被蕭尚青左鉤搶進來,“嗤!”撕破了一片衣衫。雖未傷到皮肉,也嚇得心頭狂跳,刷刷兩刀將蕭尚青逼開兩步,轉身又跑,躥房越脊,縱身躍上了凌雲樓。

這凌雲樓是全鎮最高的房屋,那女子逐層躍上樓頂,其實是鑽進了死衚衕。蕭尚青習武十年,以今夜此戰為一最過癮,一見女子上了凌雲樓頂,也緊追而上,站在高處,但覺天低月近,又有八面來風,衣袂翻卷。他一個“金雞獨立”,自覺瀟灑風流,無過於此,於是精神大振,暗暗笑道:“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當此絕頂之上,如此良夜美景,惟你我二人,姑娘何不除去面罩,一展芳容?我蕭尚青從來憐香惜玉,必不難為佳人。”

那蒙面女立在瓦脊上,看看後無退路,前有強敵,便說:“要我除卻面罩,倒也不難。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為何匿身錢家牆頭?錢之希遠出未歸,家中惟有錢夫人一人,你夤夜扒人家牆頭,意欲何為?”

蕭尚青不料她會有此一問,不由滿面羞慚,幸好夜色迷濛,又無第三者在場,乾笑一聲,道:“姑娘既不肯動手,本公子為你代勞吧!”一鉤疾出,就去鉤她的面罩。那女子急舉刀擋格,道:“你看誰來了?”

蕭尚青只當她是詐語,雙鉤壓住她雙刀,笑道:“天王老子來也沒有用!”雙膀發力,硬將對方的雙刀一寸一寸往下壓。他已勝券在握,臉上浮出笑容。

突然,有一隻手摸住蕭尚青的後心大穴“靈台”。蕭尚青一想起“靈台受制,閻王升堂”這句話,哪裡還敢動一動,只覺冷汗淋漓,魂飛魄散,一個十分耳熟的聲音說:“蕭尚青,你且回過頭來看看我是誰?”

蕭尚青心頭一跳,依言慢慢轉身回頭,剛看清身後人的面目,只見白光一閃,喉嚨裡似灌進一勺滾燙的腥液,哪裡還叫得出聲?手中雙鉤,一先一後落於瓦脊,喉間格格作響,身子往啟傾倒。這時,才看見自己頷下長出一根圓鐵長錐——這是他至死也沒弄明白的怪事。

待蕭尚青的屍體仰臥於凌雲樓頂的琉璃瓦上,有兩條人影一前一後,翩如驚鴻,疾如鷹隼,飛掠而下,很快就消失於溶溶月色映照的瓦脊之上。

這時,又有一個人影從二樓背陰處飄出。此人輕功顯然較差,他甩出一隻繩爪,鉤住了頂樓的飛簷,隨即瘦長的身形蕩起,上了頂樓的屋脊,蹲下來看了看死去的蕭尚青,嘆息一聲,復緣繩而下,沒於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之中。

這三個行蹤詭秘的夜行人都沒發現,離凌雲樓八丈遠的一幢樓房的瓦脊上,還有一雙驚恐的眼睛,將這深夜發生的血案全看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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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鐵幹老爺子歪在兒子的床上睡著了。畢竟年紀大了,有心想坐等兒子歸來,卻熬不住陣陣睡意連綿襲來。上眼皮拴上大秤砣似的,直往下耷拉。這得怨桂香。蕭老爺子熬不住睏乏時,這麼迷糊地想。

一柄小小的飛刀從敞開的窗口呼地飛進來,刀風颳得蠟燭火抖動了一下。啪!飛刀扎進了板壁。

蕭老爺子驀然驚醒,翻身躍起。這個動作,對他來說幅度過大,身上的幾處骨頭髮出格格的響聲。

蕭老爺子先反手揉了揉腰骨,繼而抹去嘴角的涎水,然後站在床前想了一會,方記起那一聲奇怪的響聲,遊目四顧,慢慢地,終於將昏花的老眼轉向板壁。

一看見壁上扎著的飛刀,蕭老爺子雙眼陡然放出光來。那飛刀的樣式很怪,寬僅半寸,長僅四寸,刀尾的鋼圈中,塞著一卷白紙筒。

飛刀的刀身很薄,兩邊開鋒,很像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俠盜“飛刀老張”的飛刀。“飛萬老張”曾用半寸寬、四寸長雙面刃的飛刀紅了半邊天,當時有句話叫做“寧遇閻王,莫見老張”。“飛刀老張”早就死了。板壁上的這把飛刀自然不會是死人的。

蕭老爺子拔刀時不當心,右手中指一陣麻癢,叫鋒利的刀刃割了條小血口子。多少年不流血了,這個小血口子竟使他心中起了一股豪邁的氣概。他力運三指,將扎得牢牢的飛刀拔了下來。而飛刀也被他的“金剛指力”捏為兩截。

展開紙捲來看,是八個核桃大的隸書字,墨跡猶未全乾:“令郎現在凌雲樓巔。”

蕭老爺子一時不甚明白。怎麼會是“凌雲樓”?該是“醉仙樓”或者“百花樓”才對呀!太平莊上,青兒惟對這兩座樓興趣不衰。“凌雲樓”是周家的藏書樓,青兒斷不會去那裡的。

一股陰絲絲的風鑽進屋裡,泰老爺子打了個寒噤,隨即腦中嗡的一聲,雙手戰抖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罩住了他。喉嚨口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氣憋得難受,心跳得像打鼓。終於,蕭老爺子吼了出來:“桂香——!”

這聲吼,真如虎嘯深山,龍吟大澤。小妾桂香和婢女小娥都被驚醒,披衣下床。住在前院的家人僕役也相繼起來,因未得老爺子傳喚,俱候在中門外。

蕭老爺子哆嗦著手中的字紙,對趕過來侍候的桂香和小娥叫:“快!快!快去看看!”

此時天已微明,鎮上此起彼落的響起一聲聲雞啼。桂香看了字紙,倒還鎮靜,吩咐小娥,將一個叫“阿貴”的老家人叫進後院,命他帶幾個人去凌雲樓看看。

阿貴遵命去了。蕭老爺子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在院子裡不知轉了幾多圈。直至旭日初昇,阿貴等方將蕭尚青抬回轉來。

蕭老爺子一見寶貝兒子的屍身,便如五雷轟頂,慘叫一聲,昏厥過去。桂香哪經歷過這種事?手足亂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幸虧阿貴見多識廣,居中調度,一面著人去請醫生;一面派人去稟告陳老掌門和文大掌門;一面指揮人將前院的客廳收拾作靈堂;一面叫人去鎮上購白布紙錢……有條不紊,指揮若定。

率先趕到的是文掌門的大弟子劉東嶽。他看了蕭尚青的屍體,大驚失色。接著,文方遠、陳濟世相繼駕臨。門下眾弟子也絡繹而至。“正人鉤”開宗立派數十年,還從來沒出過這等大事。是以屋裡屋外,院內院外滿是人,居然鴉雀無聲。人人均想;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居然敢在太平莊上對“正人鉤”弟子下毒手?看來,這太平莊從此不太平矣!

待陳濟世老掌門驗著了蕭尚青的屍體,又彈了幾滴濁淚,在靈堂裡的東側太師座上坐定。文方遠叫聲“師父,”說:“尚青慘遇不測,此乃我‘正人鉤’一門之大不幸,方遠素為一門之掌,對敵疏於防範,難辭其咎!惟有擒住兇手,千刀萬剮,為尚青申冤報仇,方能稍衍大過,上慰歷代師尊,下安門下眾弟子,重振我派之聲威。弟子無能,須請師父您老人家主持大局。”

陳濟世已七十三歲,滿頭白髮白髯,但紅光滿面,雙目炯炯,依然威風凜凜,老當益壯。聽了文方遠的話,陳濟世長眉一皺,擺手道:“你是掌門人,緝兇報仇自由你承當。尚青侄兒喪身凌雲摟,死得不明不自。你可已瞧出點什麼來了?”

文方遠躬身道:“正要請師父和謝師叔兩位老人家點撥。依方遠看,尚青是為一尖銳的兵器所傷,一招即斃命。以尚青的身手,當不致如此不堪一擊,除非兇手是絕頂高手。但據弟子所知,方圓百里之內,並無一招即可致尚青死命的高手出沒。而尚青平日也無什麼冤家對頭。是以,這前因後果,甚難參詳。”

陳濟世點點頭,轉臉問謝達平:“師弟,你可記得三十年前金陵有個叫雷英的好手?”

謝達平欠一欠身,道:“怎不記得?金陵雷英外號‘閃電奪魂’,武功深不可測,為人忽正忽邪。據說五湖四大家的覆滅與雷英有關。但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江南俠義道也無可奈何。後來雷英死在金陵家中,是被人先以‘陰陽魔手’的手法震碎天靈蓋,後用‘化骨掌法’揉裂全身骨骼,再以‘摘桃手’開膛破腹,死得慘不可言。對了,那雷英使的兵刃是‘閃電維’,長二尺五,粗如拇指。師兄,你莫非是說尚青侄兒死於‘閃電錐’麼?”

陳濟世深深點頭,說:“正是。尚青頦下的創口洞貫前後,正是閃電錐所為。人皆以為雷英一死,閃電錐這種獨門兵器已絕傳,不想今日又復現於江湖。”

文方遠道:“師父所言極是。弟子也想到了閃電錐。只是雷英生前迎來獨往,既無同門也無弟子,是以雷英死後,也不聞有誰替他出頭緝兇。閃電錐便自他而絕。再說雷英與我派向無瓜葛糾纏,所以……”他搖搖頭,顯出一派迷茫的神色。

忽有一個清脆的嗓音從堂外飛來:“陳太上掌門、謝師叔祖、文掌門明鑑:當今武林中有一異人,綽號‘萬事曉’此人自幼嗜武,因雙足癱瘓半身不遂,無法如常人那般習武練功。但此人天縱奇才,天下各門派的武功無不羅列於胸。知之甚詳,故名‘萬事曉’……”

兩代掌門人在上,哪一個弟子膽子這麼大?陳濟世等展目望去,堂外階下,站著的不是別人,是那聰明伶俐、秀外慧中的盈盈少婦莫琳。

眾人都聽說過有“萬事曉”這麼一個人,於天下各門派的武功都略知一二,但“萬事曉”身患殘疾,手無縛雞之力,縱然博學多才,畢竟紙上談兵。況且“萬事曉”隱居在千里之外的天姥山中,雙足不良於行,何能及此?均面面相覷。心想:莫琳這番話等於白說。

莫琳續道:“‘萬事曉’的表兄弟竺上游竺大俠在武林中可大大有名。竺上游從不自道師承,武林中也無人知道竺上游從何處學來那一身驚人的功夫。其實,竺上游是‘萬事曉’的弟子,一身武功全系‘萬事曉’所授。只不過‘萬事曉’與竺上游未行過拜師納徒之禮罷了。三位老人家只從此事上去推究,兇手為誰?或可尋出一點蛛絲馬跡來。”她眼圈紅紅的,淚跡未乾,極恭敬地朝上行了個禮,從容退下。

堂上的師尊和堂下弟子,無不點頭思索:那“萬事曉”既贈授出一個竺上游,怎不可教授出兩個三個高手來?既名“萬事曉”,又怎會不通曉雷英的“閃電錐法”?又暗忖:莫琳畢竟是“黃山紅巾”門下,見識果然不凡!

文方遠沉吟片刻,忽揚聲叫道:“東嶽可在門外?”

大弟子劉東嶽應聲進門,躬身道:“師父有甚吩咐?”

文方遠先不理他,又叫道:“莫琳也進來!”

莫琳脆脆地應了聲,走上堂來,站在劉東嶽下首。

文方遠說:“之希出門未歸。你尚青小師叔的喪事,還要你多費點心。你蕭師叔祖只此一子,喪事要辦得風光些,所需費用,只管到公帳上支取。”

莫琳道:“有掌門人的話,就好辦事了。請掌門放心,我會和老三、老四他們哥兒幾個商量著辦。總要讓小師叔體體面面。”

文方遠面露欣慰的神色,點點頭說:“你先下去。門外弟子都先散去,到鎮上各處打聽,看看有什麼行跡可疑的人。一經發現,立即回來報訊。但有一句話要說在前頭:誰也不許驚擾百姓,壞我門規!”

莫琳唯唯諾諾,轉身退出,關上廳門。

文方運轉過臉,向著劉東嶽說:“東嶽,你跟我有二十幾年了,也有了不少江湖經驗。你倒說說看,兇手是哪一路的人?”

劉東嶽三十五六歲,生得熊腰虎背,虯髯獅鼻。八大弟子中,以他為首,沉穩持重,深得太上掌門和幾位師叔祖的喜愛,幾次要文方遠立他為“掌門大弟子”,但文方遠總說他尚欠歷練,過幾年再說。師父將他單獨留下,他心裡正在忐忑,惟恐說錯一句話,想了一想,答道:“弟子一聞凶訊,便趕來侍候。尚青小師叔為閃電錐一類兇器所害,自是無疑。弟子方才又一路勘察,撿到了一枚飛鏢和一枚金錢鏢。這兩件物證,皆在凌雲樓以西數十丈的民房瓦縫裡。可見,尚青小師叔是與兇手一路打鬥過去的。另外,又有人給蕭師叔祖飛刀報訊。那麼,報訊與兇手可是同一人呢?弟子竊思,飛刀報訊者與兇手應是兩人。我‘正人鉤’一門在太平莊已歷數十載。兇手殺了人,怎敢久留?更不敢返回蕭宅報訊。是以,飛刀報訊的當是目擊者。但這種飛刀我門中無人練,江湖上也很少見。故刀主的身份也十分神秘……”

文方遠面露不悅之色,擺擺手說:“這些話以後再說不遲。我只問你:兇手是什麼路道的?”

劉東嶽有些惶恐,答道:“弟子無知,竟瞧不出來。弟子有一事,早想稟告師尊,又怕師尊心煩,一直隱忍不言。今日弟子不得不說了。近日夜間,有一穿夜行衣的蒙面人潛入我家後院的閣樓中,我家的婢女小荷起來解手,聽到閣樓裡有異響,掌燈去看,那蒙面人才越窗而遁,瞧身形,是個女子。尚青小師叔的被殺,莫不與這蒙面女子有關?”

文方遠濃眉一聳,呼地站起來:“竟有此事?”

陳濟世說:“東嶽,這等大事你怎不早說?”

謝達平又問:“尚青這孩子半夜三更帶著兵器出去又幹什麼呢?這孩子是沒半點心機的,若是有所發現,早嚷得全鎮都知道了。”

劉東嶽又說:“尚青小師叔心羨大俠風範,慷慨好武,帶著雙鉤夜間出來巡視,也是少年性情,不足為奇。”他其實是猜到了蕭尚青夜遊的目的。蕭尚青酗酒押妓,他也參與的,如實說出,必遭師父責罰,弄不好,還要被逐出門牆,所以急忙亂以他語。

文方遠沉思有項,忽問道:“東嶽,你家閣樓中有什麼東西,引得那蒙面女冒險光顧呢?”兩隻眼睛便牢牢盯住了劉東嶽。

劉東嶽一驚,急低頭答道:“弟子有罪。弟子上回幫一鄉紳收回陳年舊帳,那鄉紳送了一件古玩給弟子,弟子推不掉,只得受了,便藏於閣樓上。弟子私相收授,犯了門規,請師父懲罰!”雙膝一彎,跪在地上。

文方遠問:“哪一位鄉紳?什麼古玩?”

劉東嶽答:“是東鄉的趙守仁趙老爺,送了一匹玉馬。”

文方遠點頭道:“好!很好!揹著我什麼事都幹了!我派門規第六條‘不得結交官宦鄉紳欺壓良善’,你身為大弟子,為師弟們作的好表率!此事先擱過一邊。照你說,那蒙面女其實是個竊賊,尋常竊賊又怎能刺死尚青?”

陳濟世見劉東嶽一副可憐相,便說:“方遠,東嶽已認錯了,以後再說吧!倒是那個蒙面女該當查清。若在外來竊賊,無須蒙面。既要蒙面,多半是怕人認出本來面目。”

文方遠深深點頭,又淡淡地說:“東嶽,方才我們提到‘萬事曉’、聽說你媳婦的孃家與‘萬事曉’也沾一點親。你媳婦可說過‘萬事曉’的事?”

劉東嶽還跪著回答:“弟子不敢隱瞞。‘萬事曉’是我媳婦的表舅。但‘萬事曉’生性孤僻,從不與親戚交往,因此,我媳婦連她表舅長得高矮胖瘦都全不知曉。要不要我叫媳婦回孃家去打聽打聽?我岳母是‘萬事曉’的表妹,或者知道些什麼。”

文方遠極深沉地笑一笑,搖頭道:“那倒不必亟亟於此。我‘正人鉤’的事,自己料理得了,還毋用假手他人。你起來吧!帶幾個精細的人,將凌雲樓附近再勘察一遍。”

劉東嶽叩了一個頭,才起身出門。文方遠待劉東嶽的足音消失在門外,才回頭憂心忡忡地說:“師父,謝師叔,弟子覺著這幾日右眼皮直跳,果然發生尚青的事。看起來,我們太平莊內並不太平。先是‘正人要訣’不翼而飛,再是尚青師弟無辜被害。禍事接踵而來。弟子肩負萬鈞,力不從心,還要兩位老人家力挽狂瀾,方能化險為夷!”

陳濟世面露憂色,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好歹要同心協力,共度難關。我只怕那兇手便躲在我們中間。謝師弟,你們晚間須警醒些。方遠,你的那些徒兒要叫他們夜間輪值,不可懈怠,以防為人所乘!”

文方遠點頭稱是,和師父、師叔一起,到首院看現蕭鐵幹。蕭鐵幹已醒轉,掙扎著要起床去看兒子。桂香、小娥、阿貴正在勸慰。見文方遠等來了,蕭鐵幹又放聲大慟,在場諸人想他老年失子,晚景淒涼,無不陪著掉淚。好容易才彼此勸住了。那壁廂小娥又抽抽泣泣哭了起來。眾人都誇她對小主人忠心赤膽。桂香卻悄悄說:“小娥自有她傷心的緣故。”原來小娥已懷有三個月的身孕,便是蕭尚青下的種。眾人聽了,恍然大悟,都默不作聲。那蕭鐵平卻掀髯狂笑:“好!好;老天有眼,不叫我蕭家絕後!”又哭又笑,又笑又哭,竟似癲了。眾人啼笑皆非,也不便多說,泛泛勸了幾句,各自散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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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29:29 |顯示全部樓層

第 五 回  同室操戈

太平莊上,人們都在交頭接耳,議論蕭尚青蕭公子的死訊。

醉仙樓位居鎮中心的十字路口。今日,真是生意興隆。從一大早起,來客就絡繹不絕。樓上的十二張圓桌,已坐滿鎮上的富家公子、秀才童生。樓下的十六張方桌,也很快被茶客閒人佔據。客人雖多,卻無意於酒菜茶點,切切嘈嘈的,都在談論這件聳人聽聞的大新聞。

一個鬍子花白的老茶客感慨道:“蕭公子一死,那蕭二老爺的萬貫家財、千頃良田不知將落誰家?”

與他相對的一個年輕人說:“王三伯,你多操這份閒心!蕭家絕後,財產便入‘正人鉤’一派的公產,說什麼也不會分給你我。”

另一桌上,一個乾瘦的酒糟鼻,擎杯呷一口酒,用手擋在嘴畔,極神秘地對身邊的一短髭老者說:“張老兄,你是不曉得。那蕭公子夜間出來採花,正好遇上一個蒙面大俠。那大俠身高九尺,膀子比你大腿還要粗,手中一口屠龍寶劍,劍長六尺。蕭公子不識高低,要跟大俠交手。大俠一招‘倚天屠龍’,金光一閃,蕭公子的頭顱就飛出三丈遠,腔子裡的血,噴出一丈高……”

短髭老者斜對面一個衣衫襤樓的漢子說:“李老弟你又胡說了!蕭公子遇到的是一位鶴髮童顏的老道長。那老道長練的是指劍。一隻手指長達尺五,指甲就有五寸長,可卷可展。對陣時,氣運於指,那指甲展直,比刀還鋒銳……”他邊說邊比劃,說得興發,右手食指突地捅出,正捅在酒糟鼻的酒杯上。那酒糟鼻已有五六分醉意,手中酒杯脫手飛出,翻著跟斗飛向近門一個又高又瘦蓬頭跣足的老人面門。那老人正斜靠柱子陶然引杯,堪堪要被飛杯擊中,漢子驚得叫起來。突然,橫裡疾出一隻手,在杯底一彈。那酒杯就向上直飛,將及樓板時去勢已盡,掉了下來,被那隻手穩穩接住,酒杯裡的大半杯黃酒,竟未灑出一滴。

這以巧妙手法彈杯接杯的是一個身穿綠綢衫的少年。他將酒杯還給酒糟鼻,笑一笑,轉身走到那倚柱喝酒的高瘦老人桌旁坐下。

小二立即殷勤地小跑過來,滿臉堆笑地說:“這位少爺是頭一回光臨吧?請到裡面坐。”

少年說:“我就喜歡坐這裡。”

小二面露難色,看了看那蓬頭老人,賠笑道:“少爺你有所不知。這副座頭是這位黃四老爺包下的,還是請你移趾……”

少年笑道:“我跟這位黃四老爺是好朋友。你若不信,就可問一問黃四老爺。”

小二又看看“黃四老爺”。“黃四老爺”只管自己一口口地喝酒,對身週一切恍若未見。小二想:這黃四老爺平素決不讓任何人與他同坐一桌,今日居然無動於衷,也真是奇哉怪事!便問少年:“你要點什麼?”

綠衫少年道:“好酒三斤。”

小二又問:“少爺點什麼菜?”

少年笑道:“不用點菜。黃四老爺喝酒,從不用下酒萊的。”

小二唯唯去了。“黃四老爺”仍是顧自己喝酒,對身旁的少年,連眼珠也不斜一斜。

酒糟鼻等心中驚詫,交換著疑惑的眼色,小聲交談說:“這少年是什麼來路?看來身手不凡。那張桌子是‘正人鉤’文大掌門包給他師叔黃金沙老爺子的。他也敢坐?”

“前日後街花市上,有位小俠出手教訓了癩皮阿四的,大概就是他了。”

“正是,正是。聽說他性白,是文大掌門的客人。”

“黃四老爺也真可憐。瘋了那麼多年,喝了那麼多年的酒,混混沌沌過了那麼多年的日子。”

小二已端了酒來。三斤酒,分作六大碗。綠衫少年讓了讓:“黃老前輩,請!”

被酒客們稱作“黃四老爺”的黃金沙看也不看,端起酒碗就喝,咕咕咕咕,將六碗酒都喝乾,睜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瞪著綠衫少年道:“還有沒有?”

綠衫少年正是白不肖,他笑道:“小二,再來三斤好酒!”

小二慌不迭地端了酒來,黃金沙又喝得涓滴不剩。這會白不肖不等他說什麼,又叫小二端三斤酒。

待這三斤酒喝光了,黃金沙擺擺手,表示不喝了。他也真不能喝了,眼斜口歪,臉色發青,身子搖晃,伏在桌上,睡著了。

白不肖要了一壺茶,對著倚桌而眠的黃金沙,小口呷茶,悠閒自得,絲毫不現著急的樣子。

酒糟鼻等都看呆了。忽聽一陣雜亂沉重的腳步聲,門口暗了暗,出現五六個身穿勁裝,手執利器,橫眉豎目的青年。為首的是文方遠的第八個徒弟朱城。朱城跨進門來,展目四顧一番,叫道:“小二!”

小二急趨上前,拱手問:“朱八哥有什麼吩咐?”

朱城把眼一瞪:“你們醉仙樓中可有行跡可疑的練家子?”

小二賠笑道:“朱八哥,太平莊上除了貴門弟子,並無別的練家子。”

朱城伸手撥他一個趔趄,揚聲喝道:“到樓上看看!”一行人便挺胸迭肚上樓去。

樓上的客人,多是有錢的主兒,大半是本地富家子弟,見了朱城等,紛紛起立問候;小半是外地客商,見闖進一夥手持利刃的人,哪敢作聲?都埋頭喝酒。偏偏靠東窗而坐的一個年輕絲商心懷不滿,有意無意地斜了朱城幾眼。朱城發覺了,直撞過去,斥道:“兀那廝,你賊眼烏珠刮什麼?”

這絲商二十出頭,正血氣方剛,是頭一回出來歷練,又練過武藝,也氣往上衝,喝道:“你是仗誰的勢?怎麼張口罵人?”

朱城在太平莊上,哪見過這個,口中說:“還要打你呢!”就叉開五指拍過去。絲商身往後仰,扣住朱城手腕一帶,要甩他一個跟斗,哪知甩不動,只讓朱城前衝兩步。

朱城心頭一震,右手還被人家扣著不放,使左拳呼地直搗對方胸口。這一拳貫足了力道,雖不至開碑裂石,但若打胸中,骨必斷。那絲商因還坐著,兩人距離又近,眼看無幸,“啊!”地叫出聲來,只能眼睜睜地看那缽大的拳頭重錘似地擊來。正在此時,一根漆筷不知從哪裡飛來,直射朱城右眼。朱城不及傷改,先圖自救,總算他眼快手疾,急回手捉住了飛筷,只覺掌中一震,飛筷的力道相當強勁。

朱城大駭,後退兩步,反手抽出雙鉤,遊目四顧,要找出發飛筷之人。忽見屋北角牆下坐著一個戴草帽的人,帽簷壓得極低,只露出額下一綹青須,正獨斟獨酌,對身周發生的混亂漠不關心。朱城走過去,突伸手要撤他的草帽,只覺肘尖一麻,一條手臂就抬不起來了。

那人微抬了抬帽簷。朱城大驚,剛喊出“你……”,便有一隻魚丸子飛進他嘴裡,塞住了他以下的話。朱城將魚丸囫圇吞下,後退兩步,恭謹地說:“對不起,認錯人了。”轉身招呼同伴:“走!走!”率先下樓。同伴們雖心存疑雲,但朱城一走,也相繼跟上。樓上客人驚魂未定,又嘁嘁喳喳議論起來,說幸虧朱八哥氣量大,否則,那年輕絲商要倒黴了。

朱城率眾將出門時,才發現白不肖也在此,急趨上前,親熱地招呼:“白小俠,你陪我們黃四叔祖喝酒啊?小弟今日若非要事在身,也得向白小俠敬幾杯。”

白不肖客氣了幾句,拱手與朱城作別。回過身來,見黃金沙已悠悠醒來。他伸臂張口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睛半閉半開,搖頭晃腦地吟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扶桌而起,也不管白不肖,踉踉蹌蹌出門去。

白不肖急付了酒錢,追出門看,那黃金沙跌跌撞撞地沿街西行,口中還在吟哦:“若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逢君貰酒因成醉,醉後焉知世上情……”

白不肖只聽他句句不離“醉”、“酒”二字,看他雖東倒西歪,卻又絕不跌倒。遠遠地跟著,越看越覺他悽慘可憐,絕難想象這個癲狂的老人,也有過意氣風發,瀟灑英俊的青春年華。

黃金沙一路踉蹌,出了鎮子,跨小橋,穿桑林,足不停留,一直到了竹林邊的草地上,方挺身站住,又叉開雙臂,仰首朝天,高聲狂吟:“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吾若不愛酒,豈有酒中仙。少年莫笑白頭醉,老醉世間有幾人……哈哈!”

這時天上陰雲低垂,地上清風陣陣,老人挺立著,長髮翻飛如蓬草,破爛的長衫鼓盪如帆,真有飄飄欲仙之概。

白不肖離老人一丈遠處站住了,叫道:“黃老前輩!晚輩白不肖有許多事弄不明白,想請老前輩釋疑指點。”

黃金沙緩緩地轉過身子,平日呆板的臉上現出惋惜的神情,他定定看了白不肖片刻,溫言道:“先賢曰:‘愚者笑之,智者哀焉。’不知便是福,知之必罹禍。小小年紀,何必舍福而趨禍耶?”

白不肖拱手道:“老前輩教訓得很對。但我有一事不解:老前輩既能預知吉凶,又為何夜蹈險地在先,飛刀示警於後呢?莫不是老前輩有逢凶化吉之術,轉危為安之能?”

黃金沙怔了一怔,目露的光,厲聲喝道:“你是什麼人?竟敢胡言亂語!須知‘禍福無門,惟人自招!’你不從實道來,休怪老夫無情!”他舉起右掌,掌心彤紅,全身骨骼如爆豆似的一陣聯珠脆響。哪裡還像個瘋瘋癲癲的酒鬼,倒似面目猙獰的兇徒。

白不肖心中害怕,當此情勢卻萬不能退縮,硬著頭皮挺身上前一步,朗聲道:“你打死我自不要緊,但鎮上無數眼睛都看我隨你而來。我若被老前輩一掌打死,老前輩裝瘋作傻幾十年,豈不立即叫人識破了?”

黃金沙咦的一聲,揮掌劈下,掌未及頭,一股辛辣濃烈的酒氣已醺得白不肖頭暈。這一掌距由不肖頭頂“百會”寸餘處頓住了。黃金沙嘿嘿一笑,收掌退步,眯著眼笑道:“小娃兒膽子不小。你昨夜全瞧見了?”

白不肖點點頭:“是的。我就在老前輩身後十丈處。但我不明白,那人為何要刺殺蕭尚青?你黃老前輩又為何裝瘋作傻?那個蒙面女又是誰?”

黃金沙道:“這些事都與你無關。你管他作什麼?你既都看見了,只要閉緊嘴巴,可保無虞。否則,立遭殺身之禍!”

白不肖笑道:“我與貴門上下從無怨仇。文大掌門更是先師好友,誰會來害我呢?老前輩你不要嚇唬我。”他見黃金沙面現猶豫之色,又說:“再說,貴門於我有恩惠。老古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現在貴門有難,我縱然年幼無知,武功低微,卻也不敢置身事外做縮頭烏龜。”

這幾句話,慷慨激昂,顧盼間豪氣縱橫。黃金沙不由點點頭,嘆一口氣,說:“你倒很像我當年的性情,遇事無論難易,都勇敢果斷,一往無前。好吧,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我的事。但話說在前頭: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言盡即緣盡,從此各行其事,互不相干!如何?”

白不肖知道這是他開出的條件,便點點頭允可,心中卻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黃金沙左右一看,執住白不肖的手;拉了他就走:“此地或有人來。我帶你去一個隱秘的地方。”

兩人穿過竹林和桃園,來到一片亂墳崗。在高高低低的墳墓間三轉兩轉,黃金沙說聲:“到了。”

白不肖看,面前是一座石砌的大墳。墓前立一塊一人高的墓碑,石供桌、石人石馬、石言俱全。黃金沙繞到墓碑後,又開馬步,力貫雙臂,雙掌抵住墓石,只聽軋軋連響,墓石旋動,露出一個半人高的洞口來。裡面黑乎乎的,冒出一股陰冷的黴氣,不知有幾多深,也不知有沒有死人。

黃金沙一彎腰,鑽了進去,又回頭叫:“快進來,不用怕。”白不肖心中忐忑,到此地步,別無他法,只好跟進去。

剛將後腳收進,轟隆一聲,基石合攏,墓中便一片漆黑。白不肖伸手一抓,已失黃金沙所在。他心一慌,“砰!”頭撞在冰冷的石頭上,火辣辣地疼痛,急提聲叫:“黃老前輩!黃老前輩!”墓中回聲嗡嗡,那黃金沙竟不知何處去了。

白不肖更加驚慌。墓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他只能如盲人般亂摸著前行。行不幾步,前頭就是石壁。原來墓道向左拐彎了。左拐右彎,也不知拐了幾個彎,曲折前行,忽見前頭隱約有紅光透來。白不肖大喜,急向光源處行去,那紅光愈來愈亮,洞穴亦隨之開朗高敞。又行十數步,竟到了一個兩丈見方的石室。

石室正中,赫然並列兩口黑漆棺材。棺材前,是一張長石几。几上燃著一對長明燈,燈火如豆,忽急跳躍,映得室中陰影忽長忽短,鬼氣森森,加上黴氣觸鼻,饒是白不肖久經磨難,也忍不住上牙與下牙捉對兒打架,身上的十萬八千根汗毛,根根直立,只恐那暗處會爬出一個青面獠牙的鬼來。

白不肖又抖抖地喊了幾聲“黃老前輩。”那黃金沙影蹤全無,哪裡會來答應他。

這真是怪極了。除了來路,石室四周皆以巨石砌成,高約一丈,頂上也是石板,並無第二個出口,黃金沙又會到哪裡去了?難道他有隱身術不成?

白不肖端著燈,將每條石縫細細看過來,石縫皆用灰漿粘接,連根針也插不進。他又循來路一路察看,洞中並無岔路。行至那進來的墓石前,他使盡全力去推,那墓石紋絲不動,像是彼此間用榫卯咬死了。

白不肖回到石室,坐在地上喘氣。想黃金沙如此陰險毒辣,自己又如此輕易上當受騙,又氣又恨,忍不住掉下淚來。

白不肖哭了一陣,收了淚。他心想:總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那老瘋子既然出得去,墓中必另有機關通道。於是,他扶壁站起,從衣衫下取出“冷月寒霜”刀,繞室細看,看出了一件怪事。

室中並列著兩口棺木。右邊一口前有一塊小小的木牌,上書“愛妻蔡曉珍之靈樞”。左邊一口前的木牌上卻是“傷心人黃金沙之靈樞”。

黃金沙明明活著,怎會有他的靈樞?白不肖萄然想起那天夜裡,自己正在練功,黃金沙喚著“珍兒”,形同夢遊者的情形,腦中石光電火似的一閃,便知棺木中必有古怪。於是縱到左邊那口棺木前,力運雙臂,掀開棺蓋來看,裡面果然空空如也。他倒轉刀柄敲那棺底。棺底發出“空空”的聲音。

白不肖抽刀出鞘,欲用刀尖撬棺底,忽地,棺底木板被移開一旁,露出一個方洞口,從下面傳來黃金沙的聲音:“小娃兒,算你本事大,下來吧!”

白不肖已上過一次當,豈肯事事聽他?便說:“你上來!”

黃金沙嘿嘿笑道:“我若真要害你,還用等到此刻?下來吧,下面有酒有肉,我們邊吃邊談不好?”

白不肖心想,自己既已到了墓中,還不由著黃金沙擺佈?便跳進棺中,拾級而下。

下面又是一個小石室。地上鋪著氈墊,有床有桌,桌上有酒有菜,壁上燃著蠟燭,儼然地底人家。

黃金沙將椅子讓給白不肖,自己坐在桌沿上,笑道:“我這裡從無外客,是以各樣家雜都成單。你用酒杯,我用酒壺。”又說:“你若怕食物中有毒,不吃也罷。”管自己對著壺嘴喝了一口,撕下一隻雞腿大嚼。

白不肖心想:這黃金沙真不簡單,裝瘋作傻數十年,卻偷偷在一座大墓中為自己築瞭如此隱秘的巢穴,心機之深,難以測度。他雖又渴又餓,但忍住了不去看桌上的食物。

“你一點都不吃嗎?等一下不要後悔喚!”黃金沙頑皮地眨巴眼睛,故意咀嚼得很起勁。

“不吃。我跟你到這陰森森的墓裡來,不是來吃的。”

“好了,好了。剛才我是跟你開個玩笑。試試你的膽量和智慧。倘若你的膽子太小,就會在上面發瘋,癲狂而死。一個膽小的人,最好不要去探聽秘事。”

白不肖道:“黃老前輩,我的膽子不大。我想,別人的秘事不聽也沒什麼。我還要活下去。”

黃金沙感到奇怪,問:“你真不想聽我的故事?”

“是的。我只想回到地上去。”

黃金沙大失所望,滿臉沮喪,他凝視著手中的酒壺,自言自語地呼嘯:“沒人願聽。我幾十年的痛苦,找不到一個人說。我只能一個人躲在墓穴裡,對牆壁說……”他悲容滿面,雙目中淚光瑩然,忽又猛然抬頭,怒視白不肖:“我一定要講給你聽!你不聽也得聽。你若敢不聽,哼!”他舉起殷紅如血的手掌,噗地擊在石壁上。石壁簌簌響,掉下許多碎末。那堅硬如鋼的石壁上,出現一個三分深淺的掌印。即使石匠用錘鑿精雕細刻,也不過如此。

白不肖一驚,凝目看去,四周石壁遍佈這樣的掌印。可以想見,許多年中,當黃金沙悲憤難遏時,是怎樣在這隔絕天日的地底石室中揮掌擊石,以舒積憤的。世上以掌力稱雄的高手不算少。北門天宇的“龍虎神掌”便渾厚沉雄,開碑裂石不在話下。白不肖有次看師父練掌,親見師父三掌將一株桶粗的柳樹攔腰打斷。但像黃金沙這樣掌陷石壁,而石壁不裂開的功夫卻是聞所未聞。靠的或是一股陰狠無比的勁力吧?他不由讚道:“怪不得人家說,‘正人鉤’一門中‘陳蕭謝黃,金沙最強’,果然不假!”

黃金沙悽然苦笑,搖頭道:“三十五年前世上就沒有黃金沙這號人了,只有一具行屍走肉,酒囊飯袋罷了。”他話語枯澀,含著無限的傷心和悔恨。

白不肖笑道:“黃老前輩,我此刻又不想上去了。”他伸手拆下一隻雞翅,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黃金沙瞥了白不肖一隊又灌了一大口酒,低頭沉思有頃,緩緩道:“三十五年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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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年前,“正人鉤”的開山祖師何正人以七十六歲的高齡,無疾而終。

何正人天賦異稟,二十一歲出道,以一對鑌鐵鉤縱橫江湖五十餘年,大小百餘戰,不知擊敗過多少武林高手。到三十歲時,江南武林中已難逢敵手。於是輕騎北上,約鬥少林三老於嵩山之巔,誅塞外五魔於長城腳下,敗長白山參王于山海關外,最後與當時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的“鐵面客”袁方伯切磋武藝,互對了三掌,不分勝敗,結為知己。於是欣然南歸,回到山陰太平莊居住,潛心武學。

何正人一生中收了四個徒弟。大弟子陳濟世慷慨豪邁。精明能幹,性喜交朋結友,是以頗得乃師寵信。二弟子蕭鐵幹,為富豪子弟,自幼嗜武,奉師惟謹,規行矩步。三弟子謝達平,誠實老成,忠義剛正。老四黃金沙出身書香門第,因家道中落,學文不成,改而學武。

何正人一生最大憾事,是沒找到一個可託衣缽的弟子。門下雖有四個徒弟,冷眼看去,前面三徒雖各有所長,但資質平平,難成大器——這也因他武功太高,名師眼光,與眾不同。

比較起來,小徒弟黃金沙聰明伶俐,人品俊逸。四徒同窗學藝,那三個大的雖身強力壯,入師門也早,但論對武學精義的領悟,卻遠不及小師弟悟性高。時日一久,便分出高下來了。單以那套何正人自創的“大成拳法”來說,陳濟世學了二十年,才有小成。蕭、謝二人,費二十五年之功,才學會七成。黃金沙都只用七年,便中規中式,運用之際,頗有心得。

何正人何等眼光,早看出黃金沙是塊天生的學武材料,琢磨得法,或會青勝於藍。但何正人一輩子守法持正,嫉惡如仇,道貌岸然,將俠義二字看得山重。小徒弟的飛揚佻脫、偏執激烈的少年性情,叫他橫豎看不入眼。那三個大徒弟學武時,師父怎麼說,便怎麼聽,惟有黃金沙最喜問東問西,自作聰明,自創新招。有一回,江南武林各派會於黃山較技演武,特邀何正人為比武公證。何正人率四徒前往觀摩,行前叮囑弟子,此行黃山誰也不許出手。比武會上,陳蕭謝皆接師命作壁上觀。只有黃金沙居然偷偷溜出去,喬裝改扮了,冒捏一個假名,上台連續擊敗“九江龍”、“安慶過客”和“莫幹雌雄劍”三派中的三名後起好手。之後,又與江湖上頗有豔名的“桃花夫人”等在人字瀑下飲酒,還偷偷摸摸跟一名齊雲山玉頂觀的小道士打了一架,並將小道士的左臂打折。種種情事,都叫何正人氣得臉色鐵青,回山陰後,立即罰黃金沙面壁思過一年。

因此,何正人為選擇新掌門人一事苦惱了許多年。如果選陳濟世,其餘諸事皆可放心,但陳濟世資質有限,“正人鉤”到他手上,必難稱雄於天下。如選黃金沙,何正人的一身武藝必可傳下去,但“正人鉤”的“正人”二字恐怕要名不符實了。何正人左右為難,直到七十歲生日過了,看看來日無多,閉門想了七日,方召四大弟子人內,說:“我這一生,研習武學,孜孜以求,雖不敢說已超越前賢,但自忖在當今武林中,也算得上一枝獨秀,令天下群雄不敢小覷。我年已古稀,來日無多。不願將一生所學所悟的武學,帶進棺材裡去。今日為師的召你們來,是要託付後事。”

何正人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隻檀木匣子,續道:“我已將學武的心得,著成一書,名‘正人要訣’,分上下兩卷,皆在此匣中。上卷為鉤招、拳法、輕功、暗器、解毒、療傷六篇,爾等俱已學成。下卷載的是內功心法,分作三篇:護體氣功、陰陽和會、化物大法。其中護體氣功也早就授與爾等。陰陽和會與化物大法便不是每個人可學的。這並非為師的藏私。蓋因這兩種內功,必須有超群的才智與德行的人方可領悟,否則必走火入魔,神仙難救。陳蕭謝三人,限於資質,與此無緣。因此,只能授於金沙。從今日起,金沙即為本門掌門弟子,修習‘要訣’中之下卷的武學。”

當下,黃金沙喜出望外,拜受了“正人要訣”。何正人又囑四徒定要和舟共濟,互相扶持。四徒唯唯受命。何正人面色一端,正色道:“金沙,你以往性情飛揚挑脫,為師嚴責數次,是為你好。你須牢記:我們‘正人鉤’一派之所以受江湖朋友推崇,蓋因我派以至誠為道,以至仁為德,行俠仗義,重義輕利。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我今付衣缽與你,要你此生今世毋忘做個正人君子。你若陽奉陰違,心懷貳志,別看你有了‘正人要訣’,為師一樣有法子制你!”

於是,黃金沙跪在地上發了毒誓。若違師命,死於刀劍之下云云。

光陰似箭,倏忽六載。黃金沙已二十五歲。這六年中,他一心一意修習“正人要訣”所載上乘內功,已有小成。何正人看他潛心向學,心裡也歡喜。

這年春天,何正人夜間起床小解忽覺頭暈,竟而僕跌於地,至次日午後斷氣身亡。徒子徒孫們大哭一場後,厚葬了何正人,又戴孝百日。

到了初秋,百日孝滿,挑了個黃道吉日,舉行新掌門接掌門戶慶典。

因為何正人生前英名遠播,是以前來慶賀黃金沙榮任掌門的賓客將太平莊的大小客棧統統住滿。

那幾日,太平莊上張燈結綵,鑼鼓喧天,鞭炮震耳,三山五嶽的朋友接踵而至。“正人鉤”門裡,大張筵席,高談闊論,說的都是武林新聞江湖逸事。

到了第四日,大部分賓客已散去,只剩幾位遠道而來的朋友還逗留太平莊,想跟年輕有為、英俊瀟灑的黃金沙印證武學,切磋技藝,看看這位何正人的得意門生是否真有幾分才學。

黃金沙推卸不過,只好脫去長衫,換上短打,先練了一路“大成拳法”,眾豪轟然叫好,又要見識他的雙鉤與暗器。

喜慶的日子,自不便佩帶兵器。黃全沙向朋友們告了便,轉入後院去取兵器。

誰知甫推開房門,一股勁風夾著寒光撲面而至。黃金沙側身閃避,見一柄鑌鐵鉤又直擊過來,鉤尖亂抖,遍襲自己胸腹“璇璣”、“膻中”、“氣海”三大穴,力道之強,認穴之準,儼然名家身手。黃金沙手疾眼快,左掌翻起拍擋,右手成爪。按住鉤身一扭一帶,用空手入白刃的巧妙手法,將鑌鐵鉤奪了過來。他心中大奇,這不是自己的兵器嗎,

忽聽屋中一聲嬌笑,宛如黃鶯鳴春。拾頭看處,屋裡暗處,站著一個妙齡女郎。那女郎身披黑絨披風,內穿緊身紅纓勁裝,隆胸蜂腰,臉蛋紅潤,髮梳高髻,兩彎漆黑髮亮的峨眉下,一雙以嗔似笑的桃花眼正目不轉睛地瞅著他。這女郎腰懸長刀,右手卻攥著另一柄鑌鐵鉤。她雖站在暗處,但明豔照人,那驚人的姿色令黃金沙心頭一陣亂跳,竟不敢與她對視。黃金沙拱手道:“姑娘尊姓大名?不知為何來到小可房中?”

紅衣女郎又咕咕嬌笑幾聲:“黃大掌門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她明眸一轉,款款走過來。黃金沙只覺異香撲鼻,想不起在哪裡會過她。突然手上一震,奪回的鑌鐵鉤又被女郎奪走,抬頭看處,女郎已如一團輕雲掠上牆頭,她回眸笑道:“你若追得上我,我自會把雙鉤還你。”

黃金沙無暇多思,忽提氣躍上。但見女郎在鱗次櫛比的屋舍之上,如烏雲似飛快向東飄去,落下一串銀鈴似的笑聲。

黃金沙緊追不捨,不一會,便出了鎮子。但見那女郎越過小河,竄入一片樟樹林。身影在綠色中閃了幾閃,就不見了。

黃金沙追入林中,四顧無人,正不知該怎麼辦,忽聽頭頂風聲響,兩柄鑌鐵構分空而降,噗地插在他胸前三尺的土中。抬頭看,那女郎坐在一根橫枝上,正用手指颳著桃腮羞他呢。隨即,她一躍而下,嗆啷拔刀,指著黃金沙:“來來!我和你大戰三百招!”

黃金沙被她弄得沒頭沒腦,拱手道:“我不知在何處得罪過小姐?還請小姐道個明白。”

女郎舉刀一撩,削下一段嫩枝,她瞪圓秀目,叫道:“你此刻就得罪我了!我認得你,你為何不認得我?”

此話幾近耍賴皮。黃金沙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抬起眼皮細看女郎,眉目間依稀有些熟悉,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那女郎被他細細打量,面泛春潮,氣嘟嘟一跺腳,嬌聲叱道:“誰讓你這樣看我的?”轉過身去,用刀挑起兩柄鑌鐵鉤,甩向黃金沙,叫道:“你不用想了,你反正早就把我忘了。我們還是打過再說。”回身就是一刀。

黃金沙無奈,抬鉤架開。那女郎竟似與他有深仇大恨似的,一把刀如銀蛇狂舞,刀刀直刺黃金沙的雙目。刀招靈動,身隨刀走,居然是上乘刀法。黃金沙起先還不以為意,只用單鉤擋架。數招一過,一不小心,那刀尖差一點刺中面門,這才打點精神,不敢大意,全神貫注地見招拆招,纏纏鬥鬥三十餘招。那女郎見他雙鉤封得嚴密,清叱一聲,刀勢一變,一把刀舞得出神入化,挑起無數刀花,每每從意想不到的方位削來。

黃金沙越鬥越奇,這是從哪裡來的女子,口口聲聲與他認得,但刀法如此辛辣。當下運起陰陽和合功,左鉤帶出一道道陽剛之勁,右鉤盪出陣陣陰力。這一來,那女郎左右支絀,立現敗象。黃金沙賣個破綻,讓她一刀當胸削來,鉤交左手,大喝一聲:“撒刀!”右手在無刃的刀背一拍。那女郎只覺一股力道從刀上傳至臂膊,再也拿捏不住,長刀落地。她衝勢正疾,長刀脫手,整個身子依然前衝,恰好衝進黃金沙懷中。

黃金沙與人比鬥,哪見過這種把式,無暇多思,便攬住女郎的蜂腰。只覺女郎的髮香,陣陣鑽入鼻中,令人心神盪漾,血流加速。他已二十五歲,從未接觸過女子。此刻懷中偎依一個絕色女郎,明知不對頭,但捨不得將手從女郎腰上移開。

那女郎伏在一個青年男子的胸膛上,羞得芳心亂跳,欲待掙開,又如酒後乏力,骨酥神軟,心迷意亂,反而將一個顫抖著的身子更緊地貼了上去,心裡歡喜得要命,眼淚卻清泉似的一股股湧出來。

黃金沙根本不知手中雙鉤是何時掉落的。他緊緊抱著一個誘人的身子,渾身戰慄著,從心中湧出一陣陣銷魂的浪潮。他被淹沒在瘋狂的激情裡,口中只是說:“我要娶你,我要娶你……”

黃金沙吻著女郎的頭髮,吻著她的眼睛,吻著她滾燙的臉頰,最後,把嘴唇貼到她的櫻唇上。兩個人都如中電擊。迷亂地狂吻著,相擁著,恨不得把兩個身子合為一個。

許多時候過去了,他們才如大夢初醒。抬頭看,天色已暗下來,林中流動著薄暮。女郎嚶的一聲,掙脫了黃金沙的懷抱,情意脈脈地凝視他片刻,復又投入他懷中,低聲說道:“黃大哥,我一定要嫁給你!我等了七年,終於等到了。我真高興!”

七年?黃金沙終於想起來了。七年前,他隨師父師兄與黃山觀摩比武大會,結識了許多朋友,也出了一點亂子。在人字瀑下。他和“桃花夫人”比過酒量。“桃花夫人”身邊有個頭梳雙髻的小師妹。年方十三歲,看他們拼酒,常常尖聲尖氣地笑,尖聲尖氣地叫,也常常莫名其妙地臉紅。後來,他喝醉了,躺在石上,頭疼欲裂。那個小女孩用她的小手絹浸了泉水,蓋在他額頭上……

黃金沙雙手捧起女郎美麗的臉,熱切地說:“你是蔡曉珍?你是的!你一定是的!”

女郎合上雙眼,兩滴晶瑩如珠的淚水從濃密的睫毛間滾了出來,潤溼了嬌羞的嫩頰。

於是,這對痴男情女在幽深的樹林中倘徉到天明。什麼飢餓,什麼時辰,什麼家中的客人,統統丟到了腦後,伴隨他們的只有頭上的明月和林中的清風。

到第二天早晨,黃金沙握著蔡曉珍柔美般的手,向尋人尋到樹林裡來的三位師兄說:“各位師兄:小弟要娶妻子了。”蔡曉珍羞得不敢把臉抬起來,但她心中卻感到無限幸福。

三位師兄愕然了,交換了眼色後,都板起了臉。大師兄陳濟世道:“師弟,你現是一門之掌;婚姻大事要從長計議。”又客氣地對蔡曉珍說:“蔡小姐是否先回寶山,待我們師兄弟商議定了,再來迎娶?”

蔡曉珍羞羞答答,輕聲說:“我今日便回去,稟明大師姐。我無父無母,師父也已過世,一切由大師姐作主。”

蕭鐵幹見蔡曉珍生得花容月貌,美若天人,心中很羨慕一小師弟的豔福,想她大師姐定也是個美人,便問:“令師姐是誰?”

蔡曉珍答:“是‘西子紅妝’的掌門人蘇曉霧。”

謝達平脫口呼道:“原來是‘桃花夫人’!”臉色就很難看了。

“桃花夫人”蘇曉霧,時年已五十多歲,但駐顏有術,皮膚白嫩,望之仍如三十許。她發上喜綴桃花,生性活潑,不拘形跡,年輕時曾受許多英俊俠少的愛慕,製造過一些風流韻事。故而在道學家眼中,是個放蕩的淫婦。其最不可恕的,是她先後嫁過三個男人,而這三個男人都喪身於江湖風波之中。“正人鉤”門徒向以正派自詡,一聽蔡曉珍是“桃花夫人”的小師妹,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了。黃金沙雖是師弟,但更是掌門人,地位尊貴。因此三位師兄心中一萬個不願意,當著蔡曉珍的面,卻不能說什麼。

於是陳蕭謝便開始了對黃金沙的說服。整整一個月,苦口婆心,輪番進言,怎奈黃金沙心志已堅,非蔡不娶。陳濟世知事無轉機,改了主意,倒轉來勸說蕭鐵乾和謝達平,說“正人鉤”一向正氣凜然,蔡曉珍嫁過來後,耳濡目染,或會改變性情,所謂近朱赤、近墨黑,便是此理。

於是便允許黃金沙與蔡曉珍完婚。江湖人物於陳規俗禮雖不那麼講究,也免不了擇吉日,下聘禮那一套虛應舊習。十二月初九,陳濟世陪同黃金沙到杭州迎親。十五日回山陰成親。新婚燕爾,兩情相洽,終日廝守,如膠似漆。門中大事自有大師兄陳濟世代勞料理。黃金沙日日與愛妻影形不離,或漫遊郊外,指點江南風物;或夫唱婦隨,調琴撫瑟;或花前比劍,講論武藝……

倏忽三個月過去,那蔡曉珍忽感不適,晨起梳洗,頭暈目眩,噁心嘔吐,急請醫生來把了脈。醫生給黃金沙道喜。原來,已珠胎暗結,懷有身孕了。黃金沙喜不自勝,重謝了醫生。自此,對妻子更是精心照料,百般呵護。

忽一日,“錢江幫”幫主江上雲嫁妹,遣人送來請柬,邀請“正人鉤”掌門人黃金沙去喝喜酒。江上雲素與老掌門何正人交好,黃金沙不能不去。是以,備了賀禮,告別愛妻,與三師兄謝達平買舟前往。

“錢江幫”總舵設於杭州。黃金沙等抵達杭州的第二日,就接到家中大師兄遣人送來的急信。信中雲:蔡曉珍突患急症,病勢兇險,請黃金沙速歸鄉里。

黃金沙視信大驚,喜酒喝了一半,就向江上雲告罪,賃快船星夜趕回家去。

船至太平莊,人未上岸,使見家門前白幡翻飛,素幛高懸。晴天一聲霹靂,蔡曉珍已香消玉殞,魂歸地府。

黃金沙如捱了一悶棍,眼前一黑,便昏厥過去。好半天才悠悠醒轉,撫著妻子的屍體,只覺萬箭鑽心,痛不欲生,直哭得氣塞咽噎,數度昏厥。急怒攻心,悔恨傷肝,哀痛損肺,再加上旅途勞頓,外感風寒,他當晚就病倒了,高熱不退,神志不清,口中盡是胡言譫語。真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幸虧師兄師嫂們侍湯奉藥,殷勤調理,照應裡外。黃金沙病了半個多月,才脫離險境,掙扎起床。蔡曉珍的喪事,也全賴三位師兄料理。黃金沙到妻子墳上大哭一場,轉回家中,越想越覺得蔡曉珍的暴斃令人心疑。據大師兄、二師兄所言,蔡曉珍是因小產血崩,不治而死。黃金沙便去找那兩個給蔡曉珍診治的醫生。輾轉找到了,一個姓何的已於三日前失足掉到河中淹死,他家人正在辦喪事。另一個姓葉的,卻在十日前就賣了房屋地產,舉家遠徙。遷到閩粵交界的地方去了。據說是他自覺用藥失當,有愧於心,無顏再行醫濟世,故回原籍改作別樣營生。

黃金沙打聽明白了,與師兄們商議,自己要去尋那葉大夫。三師兄先是苦苦勸阻,後見他一意孤行,只好允可。於是給他打點行裝,治席餞行。

黃金沙心中憂戚,哪有心思喝酒?三師兄皆起身離座,向他殷殷敬酒。師兄們的厚意,實在難以堅辭,不得已,只好勉強舉杯。杯甫沾唇,黃金沙突覺腰後一麻。三位師兄突地後躍縱開,各從長抱下抽出明晃晃的兵器來。

陳濟世大聲道:“黃金沙!師父生前便疑你心術不正,是以密囑於我:如你有違師命,先以苦諫,若你能洗心革面,可仍奉你為掌門。若你執迷不悟,毫無改悔之意,我們便有權廢掉你!你娶妖女於前,沉湎酒色,不理掌門之事,汙我‘正人鉤’一派幾十年的清譽;猜忌師兄於後,包藏禍心,實已罪無可逭!若仍容你肆意妄為,我派還有何顏立於江湖之上?此刻你的‘命門’穴已中了先師授於我的‘化功無形釘’,化散了你的功力!”

黃金沙萬想不到三位朝夕相處的師兄,會向自己下毒手。他暗暗運力,但“命門”被制,體內空空蕩蕩,哪裡還提得上真氣來?但覺手足疲軟,勁道全失,已與廢人無疑。一時萬念俱灰,從現筒中抽出匕首,要往胸口插落。蕭鐵幹伸鉤一挑,黃金沙武功已廢,匕首立被震飛。

蕭鐵幹獰笑道:“小師弟不可自尋短見。若依先師遺命,本當取你性命。但我們究竟兄弟一場,手足情深,不忍亦不願傷你。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你只要活著,吃穿花還不能少你一份。你若願意,我們好歹再給你弄個女娘,生他幾個兒子,也好告慰你黃家列祖列宗。閒話少說,早點安歇。明早還待你主持大會,將掌門一職授於大師哥,那本‘正人要訣’也當由新掌門保管了。小師弟,想開些!”

於是,陳濟世當上了掌門人。黃金沙成了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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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中,壁上的紅燭已將燃盡,火苗噗噗跳躍。黃金沙一起身換了一支蠟燭,復又坐下,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

白不肖望著這蓬髮爛衫的老人戚然的面容,悄悄抹去自己腮上的兩行淚,心想:世上慘事太多了!兄弟相殘,竟如一此冷酷無情,歹毒狠惡。“正人鉤”在江湖上名聲卓著,誰又能想到內裡有一幫人面獸心的傢伙。他本覺天地間,自己的身世夠苦的了,但聽了黃金沙所講述的驚心動魄的故事,不由對這老人產生深深的同情。

“黃老前輩,尊夫人究竟是怎麼死的?”

黃金沙臉上顯出憤怒之色,說:“是陳濟世毒死的。陳濟世一心要當掌門,乘我外出,在飲食中下了毒藥。其實,他只要早一點向我稍露此意,我是會將掌門之位讓給他做的。我只要有了曉珍,什麼名利權勢,都無所謂。以我的性情,並不願拘於俗務,倒很想和一知己,闖蕩江湖,寄情山水,無拘無束。可是……先師固然是正人君子,真道學,而陳蕭二人實實在在是假道學、偽君子!我那時太年輕,看不透他們的真面目!”

白不肖又問:“黃老前輩,你的武功很高嘛!為何不報此大仇?還讓這些衣冠禽獸活在世上?”

黃金沙搖搖頭,站起來,撩起衣衫,讓白不肖看他的後腰。他的“命門”穴上,有一殷紅的圓記,大小如指甲。

“你看,這便是陳濟世的‘化功無形釘’所致。起先大如海碗口,經我三十多年以千百斤酒力化解,才縮成這麼一點。‘化功無形釘’非金非石非木,乃是用天山冰峰上的五彩毒蜘蛛的毒液製成的慢性毒藥。陳濟世既不願負殺弟惡名,又要奪掌門之位,將我弄成廢物,用這法子欺世盜名是最好的了。三十多年中,我無時無刻不想著報仇雪恨。但要恢復功力,談何容易,至今身上餘毒未盡。而陳濟世又參修了‘正人要訣’所載的上乘功夫。以他的資質,費數十年苦功,或能修成‘陰陽和合’之功,但是那‘化物大法’,卻是終身無望。饒是如此,我與他對仗,也無勝算。何況他有蕭、謝相助,現任掌門文方遠又是他嫡傳弟子。無論如何,我都處劣勢。”

白不肖道:“文大掌門是個好人。”

黃金沙造:“文方遠人品不壞,但他不明是非,陳濟世是他師父,鬥起來,決無胳膊肘向外擰的道理。”他頓一頓,又道:“本來,我還須花一年功夫才能拔淨餘毒。餘毒一盡,縱然陳蕭謝文四大高手聯手,其奈我何?我原想待大功告成,再報大仇。可惜,眼下‘正人鉤’就要起內亂了。且先讓他們去拚個兩敗俱傷!”他語聲中有掩不住的喜悅,哪裡有一絲惋惜?這也難怪,他數十年裝瘋佯狂,含辛茹苦,為的就是報仇雪恨。“正人鉤”派中內亂,他正好有機可乘。至於師門清譽,門派基業,統統置之不理了。

白不肖道:“文掌門武功卓絕,又精明能幹,必鎮得住局面。”

黃金沙放聲大笑,震得壁上灰屑簌簌下落:“說什麼武功卓絕?說什麼精明能幹?陳濟世何等奸滑?他將‘正人要訣’授給文方遠之前,已將下卷中的內功心法篡改得面目全非。因此文方遠所修習的內功,已真假參半,將走火入魔了。自顧不暇,還管他人事?何況陳濟世靜極思動,還想重新攬權,師徒二人勾心鬥角也非一日了。”

白不肖民“聽說‘正人要訣’已不翼而飛,此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黃金沙深深看了白不肖一眼:“你知道的事還不少嘛!‘正人要訣’是遺失了,但又未遺失。”

“此話怎講?”

“文方遠保管的那本要訣,是遺失了。那是陳濟世給他的抄本。而陳濟世從我手裡奪去的真本,猶未遺失。只是文方遠並不知道有那個真本而已。”

白不肖嘆道:“陳濟世心思太深了。那麼,假要訣究竟是誰偷走的?”

黃金沙莫測高深地笑笑,反問:“你猜呢?”

白不肖想起出入於莫琳房中的蒙面女,和到自己屋裡亂翻雜物的神秘的夜行人,恍然有悟:“是不是錢之希、莫琳夫婦?”

“非也!非也!”

“是大師哥劉東嶽?”

“非也!非也!”黃金沙提示道:“‘正人要訣’在誰手中,誰就是下一任掌門。劉、錢兩個小輩雖都欲得之而甘心,但別的弟子難道肯自甘人後?文方遠的八大弟子中,人人都以為別人偷了要決,是以你抄我的家,我翻你的箱籠,一到夜間就忙個不亦樂乎。可笑的是,那本假要訣誰也沒有得到手。”

白不肖如墮五里雲霧之中,越發糊塗了。“難道被外賊竊去了?”

“非也,非也。直到今日以前,是在老夫手中。今日之後,‘正人要決’又另有得主了。”黃金沙得意地說,仰起脖子,將壺中酒喝得涓滴不剩。

原來如此!將八大弟子弄得相互猜忌,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以致蕭尚青無辜喪命,釀成血案,皆是黃金沙在從中播弄。白不肖想:黃金沙為報大仇,該當找正主兒出氣。文方遠及八大弟子總是無辜的,如也被弄得自相殘殺,未免太過頭了。他彷彿看到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不由打了個寒呼,嘆道:“黃老前輩,害你家破人亡的惡人是陳濟世、蕭鐵幹,無論你以什麼手段炮製他們,旁人都不能說三道四。但文掌門和八弟子與你無怨無仇,你何必弄得他們不安生呢?”

黃金沙冷笑道:“是我弄得他們不安生,還是他們自己不安生?古人云:‘善氣迎人,親如兄弟;惡氣迎人,害於戈兵’。凡人若有善心,非同胞手足,可親如兄弟。凡人有了噁心,縱然兄弟姊妹,為蠅頭小利,也兵戈相向,你死我活!那八大弟子,外君子而內小人,口蜜腹劍,相互傾軋,利慾薰心。留在世上,只會害人。天假吾手以除之,吾豈敢違逆天命!”

白不肖想起錢之希、莫琳夫婦相待情深,便說:“黃老前輩之言固然有理。但人皆有善惡之心,黃老前輩若肯教他們去惡向善,改過自新,翻然悔悟,也等於救了他們一命。”

黃金沙道:“我為何要救他們?我的曉珍有誰來救她一救?我身中‘化功無形釘’深受難言的苦痛時,又有誰來救我?”

白不肖離座撲通跪下:“黃老前輩!請你高抬貴手,饒了他們吧!沒有文掌門和錢二哥,我已命喪荒山。是錢二哥、二嫂給我療傷,相待甚厚。你要出氣,就在我身上出氣罷!白不肖願以身代。”

黃金沙怔了一怔,無限感慨地搖搖頭,雙手扶起白不肖,道:“你這孩子倒是性情中人。也罷!我就再給他們一個機會:是生是死,由他們自己選擇。不過,你為錢之希夫婦求情,實出我意外。照我看來,要這對夫妻改惡從善,是難上加難了。他們待你好,是別有圖謀。莫琳刺殺蕭尚青時,可曾有過一絲猶豫?蕭尚青至死也不明白莫琳會殺他。僅僅因為蕭尚青發現了莫琳與神秘的蒙面女有瓜葛而已。其實,像蕭尚青那樣蠢笨的花花公子,三言兩語便可哄得不分東南西北了,又何須殺人滅口呢?”

白不肖默然了。莫琳刺殺蕭尚青,是他親眼所見。他對蕭尚青雖無好感,但也不覺蕭尚青該當死罪。不過要說錢之希、莫琳對他有什麼圖謀,他覺得是黃金沙言過其實了。大概黃金沙因身遭太多慘事,故對任何人.都不信任。既然黃金沙已答應,給八大弟子一次機會,以他身份,必不反悔食言。白不肖心中大石放下,不再多說。黃金沙站起來,說:“此刻我們該出去了。我先送你出去。”便取下壁上紅燭,推轉一面石壁,從另一條地道將白不肖送上地面,他笑道:“你先走吧!我還要收拾一下。我一到地面上,便是酒鬼瘋子,不宜與你同行。”

天色已黑,暮色四合。竟不知在地下石室中呆了這麼長時間。白不肖出了墳場,尋路走口太平莊。一路的蛙聲蟲鳴,晚風稻香,一片平和的夜景。

走進鎮西后街,忽聞路旁有人喚:“白小俠!白小俠!”語音嬌嫩,竟是女子。原來是花店的賣花少女花奴。她正挑著兩水桶,要去河邊擔水,笑容可掬,很高興與白不肖相遇。

白不肖想起那日癲皮阿四凋戲她的事,笑道:“那個阿四後來有未再找你麻煩過?”

花奴道:“他不敢。他知道有白小俠給我撐腰,怎敢再自討苦吃?”一雙俏伶伶的眼睛在暗中光波流溢,充滿了笑意。

白不肖道:“花奴姐取笑了。你家都有些什麼人?怎麼讓你來擔水?”他看她身材纖弱,挑著一副大水桶,頗有點力不勝任的樣子。桶底不停磕到路邊的石階,啪噠啪噠響。

花奴道:“我自小父母雙亡,跟著舅舅過活。舅舅在此西去三十里的何家橋種花,讓我在這裡賃一間舊屋賣花。在太平莊上實在只有我一人。粗細活都是我自己做。”

白不肖道:“我替你挑幾擔水吧!”他自己幼年失怙,便對世上一切失去父母的人都懷親善之情。

花奴笑道:“你去挑麼?看你衣衫光鮮,是公子少爺的模樣,不像我們窮人家的兒女。”便把水擔子讓給他。

兩人到了河埠頭。白不肖將水桶勺得滿滿的,挑上肩頭。他在白鶴山上,門前有泉眼,從不挑水。這擔水,於他來說雖不很重,只因步子湊不好節奏,桶中水就晃出來,潑溼了鞋幫。花奴見他笨拙的樣於,掩著嘴咕咕直笑。白不肖乾脆抽去扁擔,遞給花奴拿著,一手提一桶,健步如飛,一會兒就回到花奴的花店,把水倒進大水缸中,又返回河埠頭汲水。如此一連提了四趟,方將水缸注滿。花奴只看著他笑,也不說什麼。待他將水桶倒轉過來,擱在牆腳,花奴說:“倒看你不出,蠻有力氣的!今夜可能要下大雨,我後院有幾十盆花木,也煩你幫我搬到屋裡來。”

白不肖連提四趟水,已微有氣喘,聞言一怔,心道:這姑娘倒有趣,竟順著竿子上。又想:她身單力薄,我有的是力氣,就幫她幹些活計也不打緊。便依言跟到後院看,院子裡擺滿大大小小的盆栽花木和水石盆景,約有百把盆。他脫了外衣,一手一盆剛提起來,花娘又叫:“一盆一盆搬!都是名貴的花木,碰掉一葉一枝就賣不出價錢了。”

白不肖無奈,只好一盆盆小心翼翼地捧進屋裡,直忙了半個時辰,才將盆花全數搬進,裡外兩間都擺滿了。總算籲出一口氣,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星,笑問:“還有什麼事要我做的?”

花奴站在後院裡,只仰頭看天空,過了一會,又叫道:“還得把盆花搬出來!天上星星出來了,夜裡會晴,晴夜有露水,我這些花木品種很名貴的,飲了夜露長得更好!”

白不肖不禁愕然了。忽而搬進,忽而搬出,這不是消遣人嗎?就是僱來的人,也不能這樣隨便使喚的呀:心裡正在這樣想著,忽見花奴一臉求懇的神情,白不肖心就軟了,點頭笑道:“好的。我再搬出去。”彎下腰,捧起一盆茶花,還沒邁出房門,又聽花奴說:“你是否不耐煩了?不想搬的話也不打緊。”

白不肖楞了楞,心想,這姑娘好怪!口中卻說:“我沒有不耐煩。多搬幾趟也沒啥。今夜的露水不會小。”

這樣,白不肖又把盆花全數搬回院子裡,又拿掃帚回屋,把地上的泥屑都掃乾淨了,直起腰間道:“還有什麼要我做的?”

他總以為不會再叫他做雜役了,誰知花奴說:“煩你到灶間幫我把樹樁頭劈劈開。”

到此地步,還能怎樣?況且叫這麼個細皮嫩肉的姑娘自己劈柴,確非易事,反正已晚了,再晚些也無妨。白不肖到處屋裡,尋了柴刀,一看那刀口,鈍得割肉不疼,又有三五個小缺口。他不待花奴吩咐,找出磨石,先將柴刀磨利了,再把十數個樹樁頭都劈成細柴爿,在屋角碼整齊了。

站起來,想一想,想起裡屋的窗框榫頭已松,外屋有張椅子斷了一隻腳,便選了木料,取了鋸子、斧子,將窗框修好,木椅換新腳。又和一堆泥灰,將幾處破損泥牆補好。

花奴打了一盆水來,笑道:“好了好了,洗一洗吧!沒你的事啦!”

白不肖洗了手,倒去髒水,把銅盆放回架上,取了外衣要走。花娘說:“飯已做好,吃了再走。”口氣淡淡的,不像存心留客。

白不肖這一日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早已餓得前心貼後心。見外屋方桌上飯菜齊備,香氣撲鼻,肚中就咕咕叫起來,只因花奴口氣冷淡,便道:“不打擾了。時辰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白不肖剛走到門口,花娘在他身後冷笑道:“你這人太不爽氣!心裡明明想吃,又怨我待客不誠,是不是?”

白不肖莫名所以,想這姑娘忽喜忽嗔,性情怪得可以,心念一動,回身道:“你說得不錯。我此刻回去,也只能餓肚子。就叨擾你一頓飯吧!”他老實不客氣地坐在桌前,狼吞虎嚥起來。雖只是米飯、黴乾菜、臭豆腐這些家常素菜,入口卻鮮美無比,遠勝龍肝鳳羹。他連吃五大碗米飯,才歇手。那花娘卻只吃了小半碗飯,就放下了筷子,一雙俏限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白不肖被看得不好意思,問道:“我吃得太多了吧?”

花奴卻幽幽嘆一口氣,感慨地說:“你這人良心倒還不壞!”

這話沒頭沒腦,白不肖難以接口,也就笑笑不作聲。花娘從衣襟下取出只凸肚細頸的小瓷瓶。道:“你幫我做了許多事,我無以為謝,這隻瓶子就送給你吧!”

白不肖起身道:“大姐作錯了,我白不肖給你做事,並無索酬的心思。”

花奴微蹙細眉,臉帶不悅之色,嗔道:“你若有索酬的心思,我還不會給你呢!你拿去!瓷瓶中有三十粒花籽,你每日晨起服一粒,雖不能長生不老,但保你無病無災!”手一揚,把瓷瓶擲過來。

白不肖接在手中,拔開瓶塞,只覺一股惡臭從裡衝出。令人慾嘔,傾出數粒花籽看,大如米粒,藍瑩瑩的,光滑圓潤,竟不知是什麼花籽。

“這是‘香臭花’的花籽。‘香臭花’長於西北華山的懸崖峭壁之上的石縫中,其葉如人參葉,其莖如千年老松枝,其根似何首烏,五十年開一次花結一次籽。花香無比,花籽臭極,故名‘香臭花’。你收好了。”

白不務心裡疑雲重重,越覺花奴不是尋常的賣花女,她剛才擲瓷瓶的手法較為獨特,似乎身負武功;惠贈花籽,更蘊深意。但她既不多說,白不肖也不便多問,塞好瓶塞,揣進懷裡,道:“多謝了,過一二日我再來幫你擔水劈柴。告辭了!”

白不肖轉回錢家,已時近午夜。他也不打門,施展輕功,越牆入院,回屋睡覺。

第二日晨起,吞了一粒“香臭花籽”,自己練了一會功。突然腹中疼痛起來,先是隱痛,繼之絞痛,好像肚腸被撕成十七八段,捂著腹部直欲打滾,渾身冷汗淋漓,實在難耐,腦中電光石火地一閃,覺得這突如其來的腹痛,定與花奴的“香臭花籽”有關。方念及此,痛楚頓失,而丹田之處,一縷氣機源源源湧出,循任脈上升,過“中脘”、越“璇璣”、直達“百會”。又順背後督脈而下,至“大椎”、到“命門”,直抵尾閭骨,然後便向督任脈交匯的“會陰”穴衝擊,衝了幾次未能破關。白不肖也不以為意,他知道以師父那樣的資質,也要到二十八九歲時才打通督、任二脈,龍虎交匯,成為一流高手。自己目下就能有此成就已很意外了。於是,他又慢慢導氣迴流,引向手三陽三陰、足三陽三陰十二大經脈。只覺目朗神清,氣機充盈,內力較昨日又有進步。心中自然歡喜,乘興步出鎮東,到樟樹林中練拳舞刀。

□□□□□□

晨霧濃濃的,像一匹輕盈的白紗,飄蕩在帶子似的河上,小橋只現出模糊的輪廓。晨霧飄進田野,悶住了沉甸甸含露的稻穗和豆莢。晨霧貼地漫湧,蓋住了碧葉無窮的瓜地。晨霧罩住了鎮子,屋舍就像浮在海中的小島,雞啼狗吠也變得聲音發悶。

白不肖在晨霧流溢的林中練刀。刀光一閃一閃劈開霧障。霧靄又迅速彌合,依然天衣無縫,一片混沌。

在大霧中練刀,彷彿置身於雲霧之中,眼前僅見白霧翻湧如浪,身周不聞紅塵之聲。心與刀合一,人與天地合一,但憑興之所至,手舞之足蹈之。刀握手中,又似無刀。白不肖練得興發,彎刀脫手一擲,破霧飛出,將濃霧絞出一道弧形的裂縫。忽聽前方喀嚓一響,彎刀又破霧飛回。此時方聞斷枝墮地的聲響。白不肖行聲覓去,見有一大腿粗的橫枝橫在地上,切口光滑無比,正有汁液浸出如漿。他端詳手中的彎刀,心有所悟;師父所授的刀法中,本無飛刀這一招。他上回在白鶴山上刀被“括蒼雙龍”中的藍天龍震飛脫手,飛刀傷敵,還可說是誤打誤撞,瞎貓碰著死老鼠。這次飛刀斫枝,卻非偶然。看來,飛刀這一招,威力甚大。難怪古人說:運用之妙,在乎一心。

白不肖正在思索,忽聽林外有兩個人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落步雖輕,但此時白不肖內力大進,聽力亦隨之而進。這兩人輕輕步入林中,站住了。

一個聲音說:“八師弟,你把我找來,鬼鬼祟祟的,到底有什麼事啊?”

白不肖聽這聲音甚是耳熟,似乎是錢之希,但錢之希出門未歸,又怎麼會是他?

另一個聲音道:“二師哥!你倒耐得住氣,一直不露面,可把小弟急死了。”

這是朱城的聲音,他口中的“二師哥”,除了錢之希,還能是誰?

錢之希道:“老八,你急什麼?我也沒閒著。要扳倒大師哥,總得有些證據呀!我已經收集了他不少勾結鄉紳欺壓良民,夥同官府綁票敲詐和拐賣人口姦淫婦女等等劣跡,到時候向師父一攤,他還想做掌門人嗎?”

朱城道:“二師哥,現在事情變化了,放著好好的近路你不走,還要大兜圈子走遠路,那才叫捨近求遠做笨伯呢!”

錢之希笑道:“好兄弟,那你便給哥哥指一條近路吧!”

朱城道:“二師哥,你還不知道吧?‘正人要訣’出世啦!你只要得到要訣,不是名正言順的掌門人了嗎?”

錢之希道:“老八,我還不知道你的性情嗎?酒肆茶坊妓院裡的流言蜚語,你都聽而不疑,好出息呢!”這是用激將法。

朱城笑道:“那好!我就當沒說過這回事。我肚中飢了,得回莊去吃早點。”

便有腳步移動聲,是朱城作勢要走了。

“八師弟!八師弟!”錢之希激將法失靈,只好討饒了,“兄弟間說句玩話,怎好當真?為兄的知道你是鬼精靈,閻王老子說悄悄話都休想瞞過你,為兄的決不會虧待你。”

“事關機密,你先到林中看看,不要有人在偷聽,白撈了便宜去!”

這是朱城的聲音,他因奇貨可居,反支使師兄來。接著。便有踏步聲近來。白不肖急掠上樹。這棵老樟樹枝葉蔥蘢,他隱在樹叢中,俯身下望。此時晨霧漸散,錢之希穿著土布直裰,足蹬草鞋,臉上粘了黑髯,打扮成中年農夫,走入林中,草草回顧一番,叫道:“老八,沒有人。你進來說話。”

朱城便踅進來,兩人正站在白不肖藏身的樹下。朱城笑道:“二師哥,我將這麼重要的消息賣給你,你出什麼價?”

錢之希道:“哎呀,我們不早就議定的嗎?你助我奪得掌門之位或‘正人要訣’一書,你我同修要訣所載上乘武功,另外,再給你五千兩銀子。”

朱城蹙眉道:“二師哥,時下行情又不同了。你做了掌門,要啥有啥。光我派中公產就值五六萬銀子,蕭尚青一死,蕭家絕後,萬貫家財又得併入公產,你算算看,又值多少銀子?”

錢之希冷笑道:“你做夢!蕭尚青到處採花,已把種子下在小娥肚中了。蕭家後繼有人,哪輪得到你我?”

朱城道:“一個丫鬟,誰知她肚裡是誰的種子?再說,誰能保證她平安產下一子半女?二師哥,你說對不對?哈哈哈!”

錢之希道:“錢財身外之物,再給你加五千兩,如何?”

朱城笑道:“二師哥說得對!錢財是身外之物,小弟也不怎麼放在眼中?”

錢之希突然目露兇光,厲聲道:“你莫非要跟我爭掌門之位不成?”

朱城急退兩步,雙手齊搖:“非也非也!小弟向無此望!你送給我我也不要。”

錢之希沉聲道:“你要什麼呢?”

朱城眼球轉了轉,道:“小弟平生所好,二師哥又不是不知道?何必明知故問呢?”

錢之希道:“你好色!好美食!”

朱城笑道:“正是正是。食色性,人之大欲也。二師哥可謂小弟的知己!”

錢之希似鬆一口氣,笑道:“這容易得緊。俟大事一成,我到蘇杭二地為你覓一二名廚,三四名妓!”

朱城拱手道:“不敢勞動二師哥!小弟所欲,不那麼費事!”

錢之希不耐煩了,把眼一瞪,怒道:“你有話直說!有屁快放!”

朱城又後退三步,躬身道:“二師嫂姿容絕世,剛健婀娜,小弟心儀已久,若能一近芳澤……”

錢之希如遭電擊,渾身一震,雙目怒突,暴聲喝道:“你找死!”

朱城嬉皮笑臉地說:“寧教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二師哥你志在四海,虎視群雄,是要做大事業的。不像小弟庸庸碌碌,有醇酒美人.即樂不思蜀。你且想好了。”

錢之希起伏的胸膛漸漸平復,忽昂首哈哈一笑,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能補,手足斷豈可續?誰教你我是兄弟呢!莫琳常在我面前誇你風流瀟灑,看來心中也早就有了你的影子。既然你有情她有意,做哥哥的便依了你們。但屆時你們也得顧全我的臉面,休將綠帽兒當著眾人的面往我頭上套!”

朱城道:“你先發個毒誓來!”

錢之希笑道:“好!一切依你。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朱八弟助我奪得‘正人要訣’後,我誓贈與萬兩銀子與賤內莫琳,並允其修習要訣所載上乘武功。倘口不應心,七竅流血而死!”

白不肖在樹上聽了,血脈賁張,怒火填膺,心道:天下真有如此卑鄙之人!為一己私慾,什麼都可出賣!若非親耳聽見,實難相信。他正尋思著怎樣儘快將錢二與朱八的陰謀告訴莫琳,樹下兩人又在說話了。只聽朱城說:“二師哥!那‘正人要訣’你道是誰偷去了?原來是陳老掌門!”

錢之希怫然不悅道:“豈有此理!陳老掌門既將‘要訣’傳給師父,他偷去作甚?你胡說八道!”

朱城神秘地笑一笑,低聲說:

我昨夜親耳聽師父與師孃在商量此事。昨日深夜,我當班輪值,行至師父的臥室外,聽裡頭在竊竊私語,便俯耳窗下,聽了個一清二楚。師父說:“真想不到,‘正人要訣’會被我師父竊去。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

師孃說:“有啥想不到的。一則他想重掌門戶,二則他房中養了三個侍妾,照顧不過來,三個賤人常呷乾酪,老頭子就想修習‘化物大法’,返老還童。三則,老頭子叫你傳位給劉東嶽,你不依。他想私相授受!我早就清到是他!旁人誰敢?”

這時,師父嘆道:“倘是旁人,倒好辦了,偏偏是自己的師父。硬討,他不認,我做弟子又能怎樣?”

師孃道:“無論如何,都得取回來!否則。老頭子隨時可廢掉你。”

師父說:“就是沒個好法子!”

師孃說:“無非‘軟硬’二字。”

師父問:“怎麼叫‘軟硬’二字?”

師孃說:“軟,便是去偷回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諒他也不敢聲張。軟偷不成,那只有硬搶了。他不仁,你也不義。論功夫,你與他差不多。他七老八十,血氣已衰,沒有長力,怕他作甚?”

這時師父慌了,說:“硬字萬不可行:他是我師父,我是他弟子。犯上作亂的事要遭天譴的。只有軟取了。軟也不易,那東西在他第三房小妾麗娘房中,我怎好進去?於理不合。”

師孃自告奮勇說:“我去。你告訴我那東西在房中何處?”

師父說:“也不必急在一時。你便時,先去瞧瞧她房中可有一幅畫,畫的是楊貴妃出浴?那無頭帖子上說:在此畫的卷軸裡。”

師孃說:‘你放心,我定給你人不知鬼不覺地取來。明日,我先去鎮上叫金銀匠打幾樣時新式樣的首飾珠花。有了名目,便可去尋麗娘說話了。”

聽到這裡,我就溜出來,到處尋你。二師嫂起先也不肯說你的藏身處。後來……

錢之希揮手攔斷了朱城。“口說無憑。我怎能信你的話呢?”

朱城道:“這太容易了。你只消去鎮上幾家金銀鋪打聽一下;師孃有沒有去過?再一個,叫二師嫂到麗娘房中一看,便知我朱城的話是否確實?”

錢之希沉吟片刻,道:“朱八弟,此事的出入關係太大。有幾句話我要囑咐你,你俯耳過來。”向朱城招招手。

朱城不疑言他,走近去,側耳受命。那餞之希在他耳邊緩緩說:“兄弟,你色心太重,我豈能留你?!”突然用臂彎扼住朱城的脖子。

朱城本是八大弟子之一,武功雖不及錢之希,也不致一招受制。只因一時大意,被錢之希扼住了脖子,雙皮亂踢亂蹬,雙手亂抓亂撓,也是狂熱。他雙目怒突,白臉由紅變紫。錢之希發力扼緊,只見咯咯聲連響,競生失擰斷了朱城的頸椎骨。

錢之希待朱城氣絕,才將他推倒於地;又朝屍體踢了幾腳,恨恨罵道:“你是自己找死,怨不得我!”他戴上笠帽,揚長而去。

白不肖看了這一幕兄弟相殘的慘劇,心口怦怦亂跳,手足都軟了。等錢之希走遠了,他才跳下樹來。朱城的死相很怕人,雙眼瞪著,鼻孔裡流出的血已發黑,攤手攤腳地躺在地上。望著朱城的屍體,白不肖暗暗嘆息:朱城固然不是個好人,但錢之希也太過心狠手辣了。“正人鉤”弟子的作為,與“正人”二字相去實在太遠了。

白不肖回到下處。莫琳正在門口張望,一見白不肖,便滿面笑容地說:“飯菜都快涼了。你年齡小,功夫也不是一天就能練成的。快吃飯吧!這幾日我要忙著料理喪事,照顧不到你。”

因為剛剛看了錢之希殘殺朱城的慘象,白不肖對莫琳的殷勤肅客忽有異樣的感覺,彷彿在莫琳的笑臉後面還有一張臉。他又想起莫琳殺蕭尚青的那一幕,也是出其不意,突施殺手。難道這對夫妻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凶神?白不肖感到背脊上涼嗖嗖的,飯菜吃在嘴裡也不知是什麼味道。

莫琳看白不肖木呆呆的,走到他身邊關切地問:“白兄弟,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白不肖急道:“沒有,我好好的。”他見莫琳親切地望著自己,心中一動,暗忖:我並不懂他們大人的事,或許他們殺人,也是迫不得已。

莫琳見他兀自出神,伸出一隻溫軟的手,摸了摸他的頭;叫道:“你在發熱嘛!定是昨夜沒關窗受了風!你吃了飯,就躺到床上去。我去給你找點藥來!”她急急忙忙回房去找藥。白不肖吃罷飯,站起身,陡覺頭腦一陣暈眩,真是得病的症候了。紅影一閃,莫琳己擎了一隻瓷瓶進來。她把白不肖扶到床上,倒了一碗水來,拔了瓶塞,口中說:“小孩子睡覺太不當心了。不要緊,我這‘華佗清熱袪風散’最是靈驗,服下睡一覺就好了。”她捧起白不肖的頭,給他餵了藥,掖好被,又殷殷叮囑:不可隨意起床吹風,免得風邪內侵,病症轉重,這才關窗閉門,走了。

白不肖心中很是感動。莫琳雖殺了蕭尚青,但她對自己這份無微不至的關心,怎麼也作不了假的。黃金沙說她對自己有所圖謀,也是無憑無據的揣測,不足為信。他孤苦伶仃,常遭人輕賤侮慢,到了太平莊,莫琳治傷換藥,解衣接食,可謂關懷備至,情深願重,這份恩惠,原該許身以報,怎能吹毛求疵以怨報德,反生猜忌之心呢?白不肖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不一會便昏昏睡去。

片刻之後,莫琳又來到白不肖室外,側耳聽了一會,輕叩窗根,叫道:“白兄弟!白兄弟!”室內沒有聲音。她輕啟房門,側身問進,反手帶上門,躡手躡足行至白不肖床前,望著昏睡不醒的白不肖,她臉上浮出得意的微笑,自語道:“‘迷魂失魄散’果然靈驗!”

她坐在床沿上,抓起白不肖一隻露在薄被外的手,輕啟櫻唇,吐出一串古怪的話來:“不肖,為師授你的內功心法,你還記得麼?背給師父聽聽!”

白不肖呼吸深長,安然不動,什麼反應也沒有。

莫琳微座柳葉眉,又低聲喚道:“不肖!不肖!師父命你將內功心法背出來。你聽見了嗎?”

白不肖動了一下,仍未醒來。

莫琳發急了,搖搖他的手,道:“不肖,不肖,師父教你的內功心法,你都忘了麼?快背給師父聽!”

白不肖渾身抖動一下,睜開了眼睛,因門窗緊閉,室內黑暗,他定定看一會,方顯出驚詫的神情,想坐起來,但又一陣眩暈,力不從心,問道:“二嫂,發生了什麼事?”

莫琳心中狐疑,看上去,白不肖神志清楚,便問道:“你有沒有做什麼夢?”

白不肖這:“記不得了。似乎有人在講內功心法什麼的,又叫我名字,我便醒來了。”

莫琳笑道:“那便是你在做夢了。我在屋外聽你說夢話,便進來看看。你睡吧!”她又給白不肖掖好被頭,轉身出屋,心裡說:“迷魂失魄倒是百發百中的,在這廝身上怎不生效?真是怪事!或者他內功精純,藥量用少了?幸虧沒被他覺察出什麼。晚飯中得給他拌上多一倍的藥量,看他還能頂得住麼?”

莫琳為套取白不肖的內功心法,可謂處心積慮。方才,她在白不肖的飯菜中下了“迷魂失魄散”。這種藥無味無色,人了下後即神魂不清,迷失本位,產生幻覺,有問必答,套取口供最是靈驗,至於那人最終成為癲狂症,則不在莫琳所顧慮的範圍內了。

莫琳只須獲取天下第一高手北門天字的上乘內功心法,練成絕世武功,其餘皆在所不惜。但白不肖竟未如她所料那樣迷魂失魄,使她大出意外。反覆推究,斷定是白不肖的內功太過神妙,以至靈藥無功。這,更激起她攫為己有的慾望,倘若剖開白不肖的腦袋就能獲取不傳之秘的話,她會立即操利斧下毒手。可惜,那不是個辦法,所以,她只能強捺住內心的焦急,換上一副迷人的笑臉,一步三搖地出門去料理蕭尚青的喪事。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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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30:10 |顯示全部樓層

第 六 回  太上掌門

太上掌門陳濟也正在生氣。他端坐太師椅中,一面呼嚕嚕吸水煙,一面在肚子裡罵人。

他覺著事事不遂意,人人和他作對。今兒一早,三位愛妾便吵作一團。大妾美娘和二妾芳娘聯手與小妾麗娘吵,罵麗娘騷狐媚子,變著法兒將陳家的家產搬到孃家去。麗娘豈是任人捏的麵糰子?她罵美娘養漢,罵芳娘偷人。吵得陳老爺子昏頭脹腦,心煩意亂。

麗娘最年輕也最媚,陳濟也多寵她一點也是事實,多給她一些珠寶首飾也不假。三個愛妾吵來吵去,也無非為了財。陳老爺子不吝嗇,為了耳根清淨,便打發家人去尋文方遠,說要從公產中支兩千銀子。兩千是個虛數,只要有一千,就能把美、芳二人擺平了。誰知文方遠居然連一兩都不給,說陳老爺子歷年借支的銀子已達三萬之巨,得先將舊帳了結再立新帳。陳老爺子又打發人把最貼心的大徒孫劉東嶽召來,要劉東嶽盡一點孝心。誰知劉東嶽訴了一大堆窮,勉勉強強掏出二十兩。這怎能叫陳老爺子不生氣呢?

陳濟世發起脾氣來夠怕人的。聽三個愛妾兀自叨叨不休,他一怒之下,在每人的嫩臉蛋上印了五個紅指痕。這下,更捅了馬蜂窩。美娘嚷著要上吊。芳娘吵著要投井。麗娘更是哭成淚人兒,拿著明晃晃的匕首作勢要抹脖子。陳老爺子心一軟,只得從自己的棺材本中提出三千銀子來安撫。

美、芳、麗三妾算是安耽了,個個破啼為笑。卻把陳老爺子氣得心口發疼。三千銀子是三塊肉,這肉從自己身上切下來,焉能不心疼?想來想去,後悔自己不該為了享清福而把掌門之位傳給文方遠。現在雖有“太上掌門”的虛名,卻無“太上”之實權,弄得只有支出而無進項,調度幾兩銀子也不得自由,做人還有什麼味道?

陳濟世覺得,該將權柄收回來了。理由也不缺,文方遠昏憒無能,難當大任。第一,鎮門之寶“正人要訣”在他手中遺失,此罪不可赦;第二,“正人鉤”威震八方,但文方遠執掌門戶期間,竟發生門下弟子在太平莊遇刺事件,而兇手至今未被緝拿,如此丟人的事,是從未有過的。以這兩罪,文方遠難辭其咎!

如果文方遠戀棧不退呢?陳濟世一想到文方遠那張倔強的臉,更生氣了,一拳搗出,將紅木八仙桌桌面打了個大洞,木屑四飛,利箭似地嵌進牆裡。

陳濟世對自己的功力還滿意,文方遠的胸膛,斷不及紅木桌板結實。陳濟世想起自己當初未將“正人要訣”的真本傳給文方遠,實在是極高明的一著棋。否則的話,今日還不一定製得了他呢!

陳濟世氣消了,臉上恢復了紅潤的血色。他只要重掌門戶,一呼百應,派中弟子誰敢不聽命?派中的公產將可予取予奪,誰敢道個不字?自己還有什麼懊惱呢?

陳濟世丟下水菸袋,站起來出房門,甩手甩腳往院走去。他覺得今日天氣很好,不熱不涼。他的精神也分外好,行路帶風。他這麼個高大雄壯的人,龍行虎步,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像個大掌門人。

陳濟世的後園是個花園。假山魚池涼亭,奇石名花異木,曲徑通幽。除了他和三個愛妾,任何人不經允許不得入內。

陳濟世逍逍遙遙踏上卵石花徑,轉過假山,穿過紅亭,來到金魚池旁。池中水色碧綠,蓮葉團團,紅魚唼喋追逐。陳濟世俯下腰來,伸手入水,在池壁上一按,左轉右旋。他身後的一塊太湖石便徐徐倒下,露出一個兩尺見方的黑洞。陳濟世拾階而下,穿過地道,晃亮火摺子,點著一盞風燈,來到一個小石室。小石室中空無一物。陳濟世又伸手在室頂中央輕擊三掌,正首石壁上忽開啟了一扇尺方的小石門,門內有一隻檀木盒子。

陳濟世小小心心地捧出盒子,揭開盒蓋,他臉上那股得意勁兒突然被大風颳跑似的,代之以驚懼惶恐的神色。那本他秘藏已久的“正人要訣”的真本,已不翼而飛,匣中惟有一張五寸長,四寸寬的白紙,白紙上畫著一個正在橫刀自刎的人,眉眼頗似陳濟世本人。

這一驚嚇,非同小可。陳老爺子只覺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連心底裡都涼透了。這個密室,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卻被人闖了進來,盜走“要訣”,還留下一張畫來諷刺他。陳老爺子怎麼受得了,胸腹間氣血翻湧,眼前金星四濺,喉頭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來,一屁股坐在冰冷堅硬的地上,呆若木雞。

忽然,身後傳來腳步聲。一步一步,在空洞的地道里發出重濁的共鳴。陳濟世翻身躍起,捷如靈貓,緊貼石壁,雙目炯炯,死死盯著地道口。待到一個影子出現在道口,陳濟世左拳右掌連環擊出,勢若奔雷,力道千鈞。那人連叫一聲都來不及,背脊撞上石壁,發出清脆的骨折聲,即萎縮於地,一命歸西了。

陳老爺子定睛看時,不由倒抽一口冷氣,被他以“大成拳法”中威力極大之“橫掃千軍”一招擊斃的,不是偷兒竊賊,而是那千媚百嬌的小妾麗娘!她手中還抬著一枝月季花。

□□□□□□

當陳濟世老爺子在撫屍拗哭時,文方遠正面對第八個徒弟朱城的屍身垂淚。而太平莊鎮上前街中段的王記金銀鋪老闆王富仁,剛剛把文掌門的夫人送出門,才轉了個身,又有一個笠帽壓住眉毛,滿臉虯髯的漢子邁進了店堂。

太平莊上原有“金”、“張”兩家老字號的金銀鋪,近年,又冒出一家“王”記。王富仁原是做絲綢生意的外鄉人,定居太平莊不久,卻後來居上。王記金銀鋪的貨色款式新、成色足,價錢公道,先是得到三瓦兩舍愛俏的姐兒們的信任,而後南來北往的客商也喜惠顧“王記”。到目下,不要說附近的四鄉,遠至山陰、杭州的富貴人家嫁女娶婦,也有慕名到太平莊尋王老闆定製首飾的。王富仁也成了太平莊上數得上的富翁。

王老闆有一宗人所不及的好處。別的人一闊臉就變,王老闆並不因暴富而驕。上門來的,無論富豪抑或窮人,一律笑臉相迎,殷勤相待。眼前這位虯髯漢子,土布直裰上還有個補丁,腰包裡自也不會有大錠銀子,主老闆依然躬著他的對蝦腰,笑容可掬地迎上去:“客官來啦!請坐!請坐!”隨手用拂塵往那一塵不染的棗木椅上虛撣一撣,向裡面高喊:“阿毛!給客人上茶!”

虯髯漢子一落座,小學徒便奉上香茶。王老闆便躬身問:“客官要什麼,請只管吩咐,小號無論金的、銀的、珍珠、寶石一應齊備,任憑客官隨意選購。若要定製,隔日交貨,決不延誤。”

虯髯漢子擺擺手,粗聲道:“老闆生意好?”

“託福!託福!”王老闆連連拱手。

虯髯漢子道:“今日做了幾筆生意?”

王老闆心裡納悶:這位客人是什麼路數,盡問些不相干的話?但客人不能得罪,便隨口答道:“不多,不多,三四筆吧!”

虯髯漢子架起二郎腿:“你倒說說看,有哪些客人,買了些什麼?”

王老闆有點警覺起來,金銀鋪有為顧客保密的老規矩,以防綠林好漢來探盤子,是以哈哈一笑,道:“幾個老主顧,買了些尋常的銀鎖、銀手鐲給小孩子。”

虯髯漢子嘿嘿一笑,笑聲甫落,王老闆只覺眼前人影一晃,項下一涼,一柄雪亮的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喉結。王老闆心中一驚,以為碰到強盜了:“朋友,有話好說。小號底子薄。朋友的盤纏,小號傾家蕩產給你湊。”

虯髯漢子低聲喝道:“你瞎了眼,當我是黑道上的下三濫?我不要你一毫銀屑,只要你老實講來,今日來過幾位客人?”

匕首抵著喉結,性命交關的事,王老闆只好不管老規矩了:“東鄉的張舉人買了一對金絲金龍鐲,蘇州絲客李老闆挑了一顆貓兒眼,鎮上開布店的趙三爺買了一枝金簪,還有文大掌門的夫人定了一枚金鳳釵……”

“鳳釵幾時交貨?”

“明日上午給她送去!”

“好!我打只銀手鐲送給你!”

虯髯漢鬆開王老闆,取出一兩銀子,合在雙手中搓了搓,抻了抻,即成一條銀棒,將銀捧彎起來,便成手鐲模樣。虯髯漢把這隻銀鐲往櫃檯上一丟,哈哈大笑,揚長出店。

王老闆看得連嘴也合不攏了。躲在櫃檯後的小學徒阿毛伸出頭來,驚道:“老闆,這人好厲害的功夫!是哪條道上的?”

王老闆喝道:“你問我,我去問誰?阿毛你記牢,今日的事切不可對人說!玩刀子的朋友我們惹不起!”

虯髯漢走出店堂,左右一顧,拉下帽簷遮住大半張瞼,快步疾行,不防跟迎面走來的一位手搖摺扇的中年文士肩對肩撞了一下。

這一撞,中年文士只晃了晃,虯髯漢卻如撞在一塊巨石上似的,連退三步,方拿樁站穩,右肩以下,過電似一陣痠麻。

虯髯漢微抬下頜,視線在帽簷下看去,見那正揉著肩頭的文士,一雙眸子內斂英華,兩條眉毛倒掛下來,勾鼻長臉,齜牙咧嘴的一副怪相。他哎唷叫痛,手中摺扇指向虯髯漢的左肩,叱道:“兀那賊坯!做什麼撞我?”

虯髯漢看得真切,文士手中摺扇隨意一指,正點向自己的“肩臑”穴,急擰腰縮肩避開,右掌從左肘下翻出,推向文士左脅,口中怒道:“你走路不當心,怎能怪我?”

虯髯漢這一掌看似隨意推拒,其實暗蓄勁力。文士何等眼光,怎能看不出來?二指將摺扇一翻,扇柄對住來掌的“勞宮”穴送出,笑道:“彼此,彼此。你我各自都該當心一點。”

虯髯漢順勢將手掌一翻,避開扇柄的打擊,作了個謙讓的手勢:“好說好說,你先請!”閃在路邊,讓文士先走。

文士邁開八字步,搖搖擺擺走過去。跟在文士身後、肩挑書箱的青衣書僮笑道:“相公,這太平莊倒是禮儀之鄉!”經過虯髯漢身邊時,書僮腳下打滑,一個踉蹌,扁擔尖便戳向虯髯漢的胸口,口中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虯髯漢一凜,急出左掌,一擋一準。左手剛搭上扁擔,猛覺有股大力湧來,單掌抵擋不住,急加上另一隻手掌,雙掌抵住扁擔發力猛推,但哪裡擋得住?他不得不後退三步,背脊靠上了路邊人家的牆。虯髯漢心中大駭,驀地,從扁擔上壓過來的力道遽而消失,那書僮也穩住了身子,朝虯髯漢點點頭,笑道:“多謝!多謝!”挑著書箱走了。

虯髯漢望著文士與書僮的背影,猜不透他們的來路。方才這番掂量,已知文士是個高手,而那十七八歲的青衣書撞,武功還在文士之上。方圓數百里內,從未聽說過有這樣的高手,他們來到太平莊,是路過還是有所圖謀?

虯髯漢不禁打了個寒噤。他正自低頭思索,忽聽有人問:“喂!戴笠帽的,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秀士相公走過去?”

問活的身個手拄竹枝,頭髮花白,身穿葛布破袍子的半老婦人,蓬首垢面,形似乞丐,但口氣卻非常不恭。

虯髯漢哼了聲,不理她,管自己走路。老婦竹杖一橫,攔住了虯髯漢,怒道:“你是聾子還是啞巴?”

虯髯漢幾曾見過如此蠻橫的老婦?怒目一瞪:“有你這般問路的嗎?”

老婦愣了愣,笑道:“這倒是老身的不是了。請問大哥:“可曾見一位秀才打扮的漢子走過去?他身邊還有個美貌女子。”

虯髯漢道:“有一位穿白底藍花綢衫的秀才過去不久,但他身邊並無女子,只有一個青衣書僮。”

老婦扶杖自言自語著說:“書僮?哪來的書僮?”她將竹杖往地上頓著。每一頓,青石板路面就顯出一條裂縫。

虯髯漢大吃一驚,趕緊走自己的路。走出老遠,方敢回頭看,只見那老婦一瘸一拐,飄然遠去了。

這虯髯漢是錢之希化裝的。太平莊上突然出現三個來歷不明的武學高手,使他大為困惑,心中只盼他們是路過此地。

錢之希穿進小弄,來到河邊,跳上一隻烏篷小船。他解纜離岸,輕搖船槳,小船便慢慢蕩向河心。錢之希收了槳,取出一根釣竿,坐在船頭,垂釣起來。這時,另一隻烏篷船駛過來。搖船的是扮作漁女的莫琳。兩船合攏,莫琳便躍過來,鑽進篷艙,錢之希亦棄了釣竿,隨後跟進。

白不肖直睡到近午,方起床下地。到院中伸伸胳膊踢踢腿,他覺得眩暈已失,也只當莫琳的藥物靈驗,不疑有他。正好文掌門打發了家人來請,說有兩位貴客駕到,貴客與北門天宇有舊,故請白不肖過去敘話。

白不肖跟了家人到文方遠的客廳裡,見廳中除文方遠、劉東嶽等以外,有一位中年文士、一位青衣書僮坐在客位。

白不肖向文方遠等行了禮。文方遠說:“白賢侄!這兩位是‘逍遙書生’武層樓武大俠、‘翠羽鳳’雲雁飛雲女俠。據稱皆與令師交厚,你認得不認得?”

白不肖睜眼看,並不曾見過,師父生前也未向他提起過這兩個人的名頭。那武層樓生得三角眼、倒掛眉、鷹勻鼻。皮笑肉不笑的長瓜瞼。女扮男裝的雲雁飛倒是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美少年模樣,但大馬金刀地架著二郎腿坐著,與其打扮甚是不入調。但他倆既自稱與師父交厚,白不肖便執以晚輩之禮,道:“晚輩白不肖見過武大俠、雲女俠。”

武層樓離座來扶白不肖,道:“賢侄不必多禮。五年前我們與今師訂交於泰山之巔,此後天各一方,常懷雲樹之思,豈料老天不佑,令師竟傷於老魔之手,思之肝腸寸斷,朝夕以淚洗面。於是偕同雲雁飛,晝夜兼程,趕到白鶴山,臨穴撫棺,放聲一拗,哀悼知己。後聞賢侄客離山陰太平莊文大掌門處,特為尋來與賢侄一會。”

文掌門十分精明,察顏觀色,已知白不肖與武、雲二人素不相識。武、雲二人他也是初會,只知他們是湘中的高手。“正人鉤”這兩日接連死了兩個弟子,而武、雲二人又突然蒞臨,當此關頭,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於是便嘿嘿笑道:“武大俠、雲女俠待友之誠,在下十分欽佩。‘一生一死,乃知交情。’兩位與北門大俠之交契,足可證之矣!在下與北門大俠相交十年,無話不談,卻不曾聽他說過兩位,在下愚鈍,望兩位教我。”

武層樓共道:“北門大俠是當世第一人,相識滿天下。在下與雲女俠,不過江湖上默默無名的小人物,自不能與名震四海的文大掌門比肩。北門大俠不提在下的名字,也是在所難免的。”

雲雁飛也酸溜溜地說:“北門大俠倒日日將文大掌門的名頭掛在嘴上。是以我們雖在湘中,文掌門的大名早已如雷貫耳,聞名已久了。”

武、雲二人話中的譏誚,座中人誰都聽得出來。文方遠臉上一紅,甚是尷尬,但他心中有事。不想與武、雲二人作口舌之爭,便道:“這是在下失言,兩位責備得甚是。兩位遠道而來,可還有什麼事嗎?”

武層樓欠欠身,恭謹地說:“我二人此來,一是探望白賢侄,二是為文大掌門悉心照拂白賢侄的高義謹表謝忱;這第三嘛,北門大俠生前曾對我們講,說他有一幀無名氏畫的松梅竹三友圖要送給在下。想來必是文大掌門攜來了。要請文掌門將此畫賜於在下,也好作個念物。”

文方遠心中已明白,這才是武、雲二人的真實意圖。江湖上流言:有說北門天宇遺下大宗珠寶的,有說留下寶劍名刀的,有說留下武功秘籍的。其中一個說法流傳得最為廣泛,說北門天宇有一幅三友圖畫。此畫明畫松梅竹,暗寓一地圖,標明瞭吳越王錢俶的藏寶地址。宋太祖趙匡胤滅南唐後,偏安江南的錢俶已知吳越的亡國必不可免,於是將其宮中的珠寶珍奇之大半偷運出宮,埋於某處,留待給後裔作富家翁之備。

藏寶的處所十分隱秘,路線和開啟寶窟的方法都在一幅三友圖中。此畫不知怎麼被人偷出,在民間輾轉多年,最後落到北門天宇手中。有關這個傳說的還有別的說法:什麼三友圖須與一本“金剛般若經”相配,才能找到寶藏。

北門天宇還活著時,文方遠曾問過他有無此事。北門天宇只答了四個字:“不經之談”。後來文方遠等上白鶴山圍剿奇竹瘦,眾豪亦將北門天宇的屋舍裡外搜遍,一樣值錢的東西都沒找到。武層樓和雲雁飛此來,必也是受了流言蠱惑。文方遠冷笑一聲,說:“白賢侄在此,你們不妨問問他,他師父可有這樣一幅三友圖?”

關於此類流言,白不肖以前也略聽到過一些,當下氣憤地說:“我師父既無什麼三友圖,也沒有金銀珠寶、寶刀名劍和武功秘籍。兩位前輩的意思我也聽明白了。你們自稱是我師父的朋友,卻對我師父的為人一無所知,居然會對荒誕不經的流言信以為真!真是可笑!”

武層樓和雲雁飛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當著眾人的面受到一個少年的直言斥責,十分難堪。雲雁飛臉紅過耳,目露兇光。武層樓倒還沉得住氣,哈哈一笑,道:“賢侄,你年齡尚小,令師也不會把什麼事都告訴你的。如今你吃人家的飯,住人家的屋,幫人家說話,也難怪你。只是你師父在地下怕難心安吧?”

文方遠哪裡還耐得住,一拍椅子扶手,怒道:“姓武的!你我今系初會,從無過節。我當你客人,故以禮相待。你居然欺上門來,血口噴人,也太張狂了!真當我匣中寶劍不利嗎?”

武層樓見座中眾人皆怒目相向,緩緩起身,打開摺扇輕輕一搖,笑道:“文掌門何必發怒呢?有道是有財大家發。和氣生財嘛!你只需將所得之半分給我,我們立即拍手走路!”

“正人鉤”眾弟子都七嘴八舌罵起來。劉東嶽越眾而出,指著武層樓罵:“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到這裡來撒野?”他雙掌一錯,便向武層接連環擊去。武層樓擰腰轉身,巧妙避開,手中大摺扇向劉東嶽一扇,笑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撒野?”油腔滑調的,完全是街頭無賴的口吻。

他這一扇,陰風習習,劉東嶽不敢大意,閃身避過,反手一招“猿猴獻桃”,是大成拳法的妙著。武層樓指挑掌劈連消帶打,猱身而上,竟攻入內盤。劉東嶽一個鐵板橋,上身後仰,右足、踢他下陰。武層樓急滑步後移,一退疾進,好的一拳打在劉東嶽左肩,竟將他震退三步,幸虧皮粗肉厚,未受內傷。劉東嶽虎吼一聲,怒目圓睜,縱身覆上,兩人又砰砰嘭嘭鬥在一起。

論身法,武層樓滑溜得緊,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開劉東嶽的猛擊。若論力道的沉雄,鬥志的旺盛,則是身高力壯的劉東嶽為長。但廳中人都已看出,兩人雖鬥了個旗鼓相當,實因武層樓心存顧忌,未出全力,否則早已取勝。

忽有一人高叫:“劉大哥!你歇息,我來!”有個綠影一晃,插入了激斗的雙方中間,又似站立不穩,滑倒於地,沒等武層樓弄明白,腿胯上早捱了一腳,將他踢出八尺遠。

眾人一看,插進去的竟是白不肖。他已從地上躍起,對武層樓說:“武前輩,我不是你的對手,但你言語中數番辱及先師。我不得不與你鬥鬥!”

武層樓莫名其妙被踢一腳,雖未摔倒,但也夠狼狽的了,一看踢他的是白不肖,更是大失面子。不過他臉皮厚,把扇子往頸後一插,笑道:“賢侄要跟老叔玩玩?老叔就讓你十招,看看你跟師父學了多少?”將雙手負在背後,竟似要以身法閃避。

白不肖道:“無須你讓我!我稱你一聲‘前輩’是瞧在你年紀的份上。你冒稱是我師父的朋友,卻又百般詆譭先師,我既在此,決不容作招搖撞騙!”

這幾句話堂堂正正,雖出於一個少年之口,卻也豪氣縱橫。眾人雖在心裡為白不肖擔心。但不得不暗讚一聲。畢竟大俠之徒,這份氣概就不一般。

武層樓一直以北門好友自居,文方遠才容他胡言亂語。現在白不肖已明確表示與武層樓沒有交情,武層樓的假面具使戴不住了,一張臉青紅不定。他冷笑道:“你既然撕破臉,也好,我也不必顧念北門大俠的舊情了。小子。我若十招內拿不下你,給你當孫子!”

武層樓立在廳中。渾身骨節爆豆似噼噼啪啪連響,那寬大的長衫也如充了氣,漸漸膨脹起來。眾人心頭一凜,想不到這“逍遙書生”的功夫如此驚人。文方遠見狀不妙。急喊道.“白賢侄速退,待我來會會這湘中名家!”

白不肖見武層樓一步步走上前來,知道這人功夫相當不凡,但當此時刻,話已出口,決不能退縮示弱,心道:我大不了給你打死吧!一咬牙根,左掌在前,五指微曲,右掌護心,擺出“龍虎神掌”的起手式“虎踞龍盤”。氣放神收,居然淵停嶽峙,氣度不俗。

武層樓以掌、紙扇點穴二技稱雄湘中,對付這麼個乳臭小兒自然用不上兵器。他的“逍遙掌”屬內家拳法,輕捷飄逸,講究後發制人,特別擅長繞身遊鬥。他又精於點穴打穴,在掌法中探進許多點穴、擒拿的招術,陰狠毒辣,因此往往能戰勝那些功力高於他的對手。

但面對這麼個少年,他口說十招,心裡卻想在一二招內解決戰鬥,因而也將後發制人、繞身遊鬥那一套棄而不用。

他左掌斜斜拍出,右手成爪,喝道:“躺下!”左掌蕩起一股勁風罩向對方,右爪是後著,擬抓住肩關節。

武層樓喝出“躺下”二字,白不肖果然俯跌前撲。眾人一見,無不嘆息,兩人差得太遠,一招即見分曉。誰知白不肖這一撲,好像是用的勁大了,收勢不住,颼地穿過了武層樓的褲襠。

武層樓一掌一爪都落了空,眼睛一眨,已失敵手人影,還沒悟過來,屁股上捱了不輕不重的一腳,前衝兩步才站穩。他一上手就吃了虧,心中那份惱怒幾乎脹破胸腔。他冷哼了一聲,雙足一旋,身子騰空躍起倒翻一個跟斗,見白不肖還沒來得及起立,兩足疾向白不肖背心踩下。

這一踩實,白不肖哪還有命在?廳中眾人無不發出驚呼。叫聲甫出,只見白不肖在地上又是個前滾翻,雙足順勢蹬向武層樓的小腿脛骨。脛骨相當脆,蹬著的話也非同小可。總算武層樓輕功出色,機變又快,及時收腿在亭柱上一蹬,身子斜飛一丈,飄然落地。

白不肖這兩招可謂險到極處,姿式也不上名堂,慌慌張張不像個樣子,但不光躲過了武層樓的殺著,反而還佔了點便宜。眾人想一想,當此情境,還非此不可,不由轟喝采。

彩聲一起,武層樓固然面上無光,但他畢竟久經大敵,反倒鎮定下來,面帶微笑,身形一晃,便欺上前來,左袖斜揮,右掌反撥,口中吟道:“白日掩荊扉,對酒絕塵想。”

他袖管頗寬,斜斜一揮,看似飄逸,實蘊陰勁,白不肖縮頭躺過。猛見他反撥的右掌中途變招直插胸口,急縱步後退才堪堪躲過。武層樓如影附形迫上來,右手沉肘擒拿,左手駢指點穴,口中仍悠然吟哦:“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他自號“逍遙書生”,以風雅自命,故將“逍遙掌法”的每一招都配上一句古詩,且吟且擊,載歌載舞。詩意與招式渾然一體,果然別出心裁,獨具一格,令人耳目一新。

雖然意態閒適,但把式變幻,威力甚大,兼之他內功精湛,吟詩之際貫上內力,聲音不高,但亂敵心神。數招一過,白不肖就左右支絀,只覺對方的力道如山湧來,竟迫得他呼吸不暢,手忙腳亂,全靠著一套“龍虎掌”配以“逐流步法”,騰挪縱躍,竟然應付了幾十招。

文方遠已看出白不肖的窘迫,高聲叫道:“白賢侄速退!”

他一叫,反使白不肖分神,閃避得慢了一點,被對方的袖子在左頰上拂了一下,一個跟斗跌出廳外。武層樓勝券在握,哪肯放過他?大袖一振,急躍出廳,口中吟道:“步步尋徑跡,有處特依依。”雙足連環踢出,將白不肖又踢一個跟斗,鼻子磕在石板上流出血來。

白不肖見武層樓兩臂齊展撲上來,無暇多思,就手拎起兩塊碎瓦往後擲出。武層樓眼見碎瓦飛向自己面門,回臂一拂拂落,突覺右腿一痛。原來,白不肖在擲瓦的同時,以足尖挑起一塊碎瓦射中了武層樓的右腿。這打法雖猶似無賴撒潑,也虧得他隨機應變,將敵人阻了一阻。

眾人見白不肖已血流滿面,兀自苦苦撐持,只怕他傷於武層樓掌下,紛紛叫道:“五十招已滿!武層樓你還是人麼?”“姓武的!你與小孩子廝拚算什麼好漢!”但武層樓充耳不聞,仍然連綿不絕地向白不肖攻去,看那樣子竟似非要擊斃他不可!

白不肖擤了一把鼻血,隨手一甩,正好甩在武層樓臉上。武層樓生**潔,怔了怔。白不肖抓住時機,跳起來,一招“龍蟠鳳逸”,“啪!”在武層樓腹上印了個血手印,又轉身一腳反踢,正踢中對方下陰。

武層樓負痛彎腰,白不肖已騰空躍起,雙足連環踹在武層樓肩背。這兩腳又重又狠,武層樓下盤已虛,踉蹌衝出,抱住院中一株銀杏樹才未跌倒。這幾下快如電光石火,不過在眨眼工夫,白不肖就已反敗為勝。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待白不肖已回廳中,才作雷似喝一聲:“好!”

比武較技,講究點到為止。何況武層樓有言在先以十招為限。至此,兩人鬥了何止五個十招?單從比武,或可說不分勝負,但以一成名高手鬥一黃口小兒,五六十招還分不出高下,應不能再鬥了。但武層樓因起先口氣太大,結果不僅未在十招內擒下對手,反而纏鬥許久,還捱了兩腳,塗一臉血汙,弄得狼狽不堪,可說是成名以來的最大恥辱。他暴喝一聲,似箭一般疾射廳中,雙掌齊發,去向白不肖背心。

白不肖此時背對廳門,哪裡想得到武層樓會從背後襲擊?耳聞身後掌風呼呼,卻不知如何應付。在這萬分危急之際,文方遠也離座躍起,左手撥開白不肖,右掌迎了上去。

“嘭!”一聲悶響,雙方一觸即分,各退了一步。武層樓感到胸口如大錘撞擊,胸悶氣寒,說不出話來。文方遠也感到氣血翻湧,急運氣調息,才好過了些,喝道:“對一個孩子施偷襲,還算什麼好漢?”

兩人這一拚掌力,看起來不分高下。其實武層樓出了全力,而文方遠以一手撥開白不肖,可說未出全力,而且對掌後即開口說話,中氣充沛,神色不變。就內功論,比武層樓要略高一籌。

武層樓此時才調勻呼息,但胸口隱痛猶在,心知自己即或未與白不肖鬥過一場,比文方遠也無勝算,他臉皮厚,取扇一搖,哈哈一笑,道:“文大掌門以二敵一,在下佩服。”竟然反咬一口,將文方遠出手救白不肖說成文、白二人聯手攻他。

廳中眾弟子都鼓譟起來,指責武層樓厚顏無恥,矢口狡賴。這時,一直端坐不動的“翠羽鳳”雲雁飛冷笑一聲,站了起來,指著文方遠說:“文掌門,我在湘中便久聞你銀鉤奪魂,今日正好向你領教幾招,開開眼界。”

眾弟子並不知雲雁飛的來歷,見她膚色白嫩,身形纖一弱,年齡也不大,又扮作“逍遙書生”的書僮,推想她的武藝必在武層樓之下,現下竟指名向掌門挑戰,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紛紛罵道:“你算什麼東西,竟敢口出狂言?”“快點兒滾吧!不男不女像什麼東西?”“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雲雁飛站在廳中間,凌厲的目光將廳中眾弟子緩慢地掃視一遍,道:“文掌門,久聞你‘正人鉤’正氣凜然,今日一見,原來不過如此。門下弟子雖多,卻都是不懂規矩的.凡學武之土,講的是手下見真章,倘若比口舌之利,我甘拜下風!”

這是直斥“正人鉤”門規廢馳,百無禁忌,在掌門面前七嘴八舌胡言亂語。文方遠是個方正君子。聽此話人正辭嚴,便狠狠瞪了眾弟子一眼,拱手道:“雲姑娘藝高膽大,尋上門來向在下挑戰。在下若是就此應戰,傳出去,江湖上並不以為是雲姑娘要伸量在下,反倒要說在下仗著在自家門下人多勢眾欺負遠客。是以在下實難降心相從,要請雲姑娘鑑諒!”

雲雁飛笑道:“聽人說文掌門內方外圓,今日一見,果然不假。既然文掌門不肯佔天時地利之便,我也不能勉強。但我千里迢迢來此,如果入寶山而空返心實不甘。這樣吧,三日以後,我在西去十里雞冠山下恭候大駕。如果我輸了一招半式,此生再不入太平莊,若是文掌門一時失手,嘿嘿,要請文掌門將那三友圖……”

文方遠皺眉揮手打斷了雲雁飛的話:“雲姑娘休要多說。三日後,我與你一決生死便是了!”

決生死,就不僅僅比武較技,而是要你死我活方歇手。眾弟子的記憶中,掌門人還從未說過如此重話,顯見其心中憤怒至極,只礙了在自己家中不便發作而已。

雲雁飛抱拳道:“悉聽尊便。告辭!”纖腰一扭,人已到了廳外。武層樓卻一步三搖,輕搖摺扇,慢吞吞地步出廳堂。

眾弟子有的上來撫慰白不肖,說他小小年紀便這般出色當行,大起來更不得了。有的向師父詢問那雲雁飛的來歷和武功家數。有的嘲笑“逍遙書生”武層樓外強而中幹。有的憂心忡仲,說隱患未除,外敵又至,局勢愈演愈壞,真是禍不單行。

文方遠卻一言不發,緊鎖雙眉,憂容滿面,過了一會,他招手喚白不肖上前來,沉重地說:“白賢侄。你在我這裡耽不得了。方巖保玉寨寨主陸敬德是我的八拜之交,我想送你到陸寨主家去暫住一時。如何?”

白不肖剛被眾人捧得飄飄然,一聽此言不禁愕然,看文方遠神色凝重,使說:“小侄獲文叔叔收留養傷,心中十分感激,此恩此德,今生必報。現小侄已痊癒,正要向文叔叔辭行。”

文方遠知他會錯了意,心道:“這孩子如此倔強!”於是換了笑臉;道:“我與令師是知交好友,你肯在我這裡住一輩子,我更高興。只是‘正人鉤’不知應了哪一劫,大禍臨頭,我怕覆巢之下無完卵,致你無辜罹禍。日後,我怎有臉見令師於地下?倘能安然度過這一劫,我即派人接你回來。”

白不肖比眾弟子瞭解內情,知道文方遠這番話發於內心,心中感動,慨然道:“小侄年幼識淺,也聽師父說過,做人當見危授命,而不可看風使舵。文叔叔既雲‘正人鉤’有難,小侄豈能遠害避難,偷生失節呢?小侄不願做無義小人而苟活!願隨文叔叔共赴危難,不畏義死!”

這幾句話出自一個少年之口,但誰也不覺他老氣橫秋,倒覺得這少年不僅有膽氣豪氣,還有俠氣義氣。文方遠點頭道:“好孩子,令師地下有知,也足可快慰了。你便留下吧。但要小心!謀殺尚青和朱城的兇手還隱伏暗處,必有更重大的圖謀。那是比雲雁飛、武層樓要的險得多!”

後幾句話,也是對廳中眾弟子而發。大家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重了。“正人鉤”一派開創五十餘年,從來揚眉吐氣,無人敢惹。門下弟子大多不知“兇險”二字的意思,現連死二人,卻連兇手的蹤跡都沒找到,人人都想:下一個冤死鬼會輪到誰?無言相顧,心裡都有幾分害怕。恍惚覺得暗中有雙充滿殺氣的眼睛盯著自己的後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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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太平莊上人家都早早閉戶關門。連那“百花樓”、“群芳院”等銷金窟門前也燈籠漆黑,行人寥落。大街小巷,更是空無一人,惟有不懂事的貓、狗竄來竄去爭搶魚頭肉骨頭。間或有一小隊“正人鉤”的記名弟子明火執仗,匆匆巡視而過。火光映著刃光,照出一張張緊張的臉龐,更給夜晚的太平莊增加一層不安氣氛。

陳濟世陳老爺子的宅院裡,除了小妾麗孃的房中透出一點燈光外,都是漆黑一片。但在黑暗中仍有多嘴多舌的僕婦、家人,在小聲議論今日的怪事:首先是三姨太麗孃的失蹤,無論是門房還是侍候三姨太起居的僕婦,都沒看見她出門去;其次是老太爺今日的脾氣大得不行,已有五個下人無緣無故捱了揍,其中平日最受寵幸的小廝溜兒被老太爺一掌打落了上下四顆門牙;再是老太爺的舉止也怪異得令人不解,整整半天,他坐在麗孃的房中一動不動,猶如老僧入定,雙目直楞楞望著虛空,一對久置生鏽的護手鋼鉤擱在膝頭。

有人猜麗娘大概跟外頭什麼少年郎君私奔了。也有人掮了長竹竿依次到大院裡三口井打撈,猜度麗娘受了美娘、芳孃的氣,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還有人說,麗娘會不會給強人擄去做壓寨夫人了?太平莊已有兩人橫死,必是江洋巨盜所為……

下人們閒聊一陣,睏意上來,分別歸房安歇,只有幾個輪值守夜的,兀自抱著兵刃,坐在廊下、井旁打哈欠。

初更敲過,陳濟世換了一身夜行衣靠,躍出窗口,翻上屋脊,蛇行鼠竄,掠向文方遠的宅院。陳濟世想來想去,能與他爭奪“正人要訣”的,惟有現任掌門文方遠。他非得將“要訣”奪回來不可,哪怕就是為了死在那地下暗室中的麗娘,他也得這麼做。

陳濟世慶幸自己身手還矯健,並未將一身功夫撂下。他越過幾重屋宇,身輕如煙。巡夜的人都沒發現他。

就在陳濟世施展輕功出了自家宅院時,一個在鄰近屋脊後潛伏多時的黑影,翩若驚鴻地飛入麗娘生前所住的小院內。他以院內的桂樹隱住身子,貓一樣迅捷無聲挨近門窗。傾聽良久,然後以匕首插進門縫,撥開門閂,閃身入屋,晃亮火折,猛然發現要找的楊貴妃出浴圖,就近在眼前的牆上掛著,伸手可及。

也許因為得來太容易,反使人心生疑慮。他凝目注視,這張出浴圖系民間丹青好手所繪;圖中那位曾令“六宮粉黛無顏色,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楊玉環,袒胸露乳,正是“待兒扶起嬌無力”的嬌慵模樣,眉目之間,風情無限,豔媚入骨。他心中狂喜難抑,欲待伸手取下,又縮手思忖:如此機密重要的物件,怎會掛在當門最顯眼處?莫非屋裡還有另一張春宮圖不成?他閃身入裡屋,四壁都看仔細了,並無別的圖畫,轉身出來,伸手去摘。忽聽頭頂風聲颼然,有利器破空而來,他也夠機靈的,擰腰滑步,躥開一邊。只聽“錚!錚!錚!”三柄飛刀成品字形插在圖中美人的雙乳與咽喉之處,刀身猶自震顫不已,發出“嚶嚶”的聲音。

這三柄飛刀突如其來,錢之希已知自己的行藏被人瞧破,此時要逃還來得及,只消踹開東窗竄出便可。但他冒險前來,藏有“正人要決”的圖畫又近在咫尺,怎忍心棄而不取?危急之際,他只想:此刻不取,良機稍縱即逝,今生或再無緣見到“要訣”了。但要伸手取下,三柄明晃晃的刀紮在那裡,明白告訴他,屋外還有高手隱伏窺伺。

錢之希躲在門後苦思兩全之策。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陳濟世老爺子隨時可能返回,陳府家人也隨時可能被驚動,容不得他從容籌劃。他猛地拉開房門,不見院中有甚異動,即將右手鉤橫在胸前,步步後退,左鉤突然反手一撩,將那畫和三輛刀全掃落於地。

怪的是,那隱伏的人並不現身。錢之希心頭怦怦直跳,左鉤鉤起出浴圖,心想:東西已到手,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一步步退入裡屋,足尖一點,猛地後縱轉身,破窗而出,使了個“一鶴沖天”的身法,躍上屋頂。突聽得右方不遠處有人嘆息,他足不停步,揚手打出一把淬過毒的鐵菩提,也不管有沒有打中,急往前衝,一心要趕回家中。

錢之希是八大弟子中武藝最出眾的,輕功尤其不凡,有“一陣風”之稱,幾個起落,就已遠離陳宅,看得見自家屋裡窗上的燈光了。他心中一塊大石剛剛落地,突見前方一丈遠外的屋脊後冒出一個人影來,雙臂齊展攔他。錢之希身子一斜,左鉤遞出要斬他右臂。那人側身一讓,任他衝過去。錢之希正在疑惑,猛見又一個人影從前方瓦脊長身而起,而身後那人說話了:“小賊得了什麼寶貝?咱們三一三十一,平分秋色吧!”語氣甚是輕鬆,口音不是山陰人。

錢之希一凜,凝神看時,前面正是日裡在街下撞他一扁擔的青衣書僮,身後的自是中年文士了。這兩人的來歷,錢之希已從莫琳口中得知,是湘中的“逍遙書生”武層樓與“翠羽鳳”雲雁飛。他心思轉得快,便作出驚懼惶恐的樣子,哆哆嗦嗦說:“兩位好漢,小的實因家貧,才做這等沒出息的買賣。今夜只偷了數十兩銀子,都送給好漢。請好漢高抬貴手,放我一馬!”他懷中恰好帶有二十幾兩銀子,都取出來奉上。

雲雁飛卻不接他銀子,笑道:“武兄,咱們真是井底之蛙,怎想得到山陽太平莊上的小偷毛賊也有這麼俊的輕功?”

錢之希眼珠一轉,道:“好漢見笑了,小的就是腳頭快些,別的甚麼也不會。”

武層樓嘆道:“雁飛,咱們好歹是文掌門的朋友。你瞧這小偷腰插雙鉤,必是‘正人鉤’門下,文方遠何等慷慨豪邁,門下弟子卻做這種下流勾當。咱們既然碰巧見到,不能不為朋友分憂。你說是麼?”

雲、武二人一唱一和,根本沒將錢之希放在眼裡。他二人住在客棧中,原是有所圖謀而來,夜裡特別警醒,只怕文方運轉移那藏寶圖,是以一覺異動,便出來觀察,不想截住了錢之希。雲、武二人目光何等稅利,早已瞧見錢之希背上的圖畫,哪裡會信他的鬼話?一前一後堵住了錢之希。不容他逃竄。

身前身後兩大高手在,錢之希自知極難脫身,心中一陣後悔。他密謀取得“正人要訣”,由來已久。今晨在林中因朱城貪戀莫琳姿色而扼死了他,但朱城的話卻久久縈繞於心,只怕莫琳懷有貳心?因而,今晚竊圖,並未告訴她,否則有莫琳接應,他還不會陷入眼前的絕境。

後悔歸後悔,錢之希並不想束手就擒,他假作害怕,彎下腰來,戰戰兢兢道:“好漢饒命!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幼子,家境貧寒,不得已作此營生,萬望寬宥。今後一定痛改前非,重新作人。”“人”字出口,他就發動了,手中的銀子分射前後兩人,同時抽出雙鉤,身子一縱向前撲去。雙鉤如剪,絞向雲雁飛的脖頸。

武、雲二人早料他會有這一著。錢之希出手不謂不快,又是近距離發難,雖不盼一擊成功,但只要他倆縱躍閃避,即可乘隙衝出。銀光一閃,即沒入武、雲二人掌中。錢之希剪向雲雁飛的雙鉤,被後者側身一帶一引,猛覺雙臂大震,兵刃幾乎被震脫手。一交手,攻守之勢立換,雲雁飛冷笑一聲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施展空手入白刃的擒拿功夫,半步也不退,兩隻柔若無骨的纖纖小手,在鉤縫中劈、拂、挑、拿、點、戳、捏,居然著著搶攻,渾沒將鋒銳的雙鉤當一回事。而武層樓負手閒立,面帶微笑,將這一場你死我活的狠鬥當作雜耍來看,自是相信同伴穩操勝券,無須他插手。

就武功言,錢之希遠遜雲雁飛。但他情急拚命,又有兵器之利,一招招連綿攻擊,皆是凌厲的殺著,一時還不失先手。兩人俱以輕功見長,在瓦脊上以快打快,猶似風車急轉,難分軒輊。鬥倒酣處,錢之希一聲慘叫,肩頭被雲雁飛指甲切入,劃了長長的一條血口子,一條胳膊就揮動不靈,被雲雁飛搶進來,左肘架住右鉤,右手箕張,爪甲如刀,狠狠插向錢之希胸膛。錢之希眼見要命喪當場,心中害怕,剛勇之氣頓失,呼道:“女俠饒命!”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雲雁飛是湘中女傑,年紀雖輕,性子驕傲,也已會過不少江湖好漢,從未遇見過如此窩囊的,正要一爪向他胸口插落,卻見他仰臉哀求,滿臉驚懼之色,怔一怔,五爪懸空沒徑插下去。

這一念之仁,給了錢之希機會。他雙膝尚未跪實,乘機兩腿一彈,以頭為錘猛撞向雲雁飛胸口。

雲雁飛不曾提防,距離又近,應變乏術,被錢之希頭錘當胸一擊,身於如斷線紙鷂直飛出去,眼前黑蠓亂飛,胸中氣血翻湧,從屋上跌下地去,總算她武功高強,在半空中便將身子正了過來,才未在硬石板上撞破腦袋。

錢之希偷襲得手,更不猶豫,順勢前撲,一縱過街,上了另一座屋宇的瓦脊,發力急奔,只盼武層樓掛念同伴為傷勢,不再來追。哪知武層樓低吼一聲,身形拔起,縱躍過街,身在空中,已發出三枚蛇頭錐,直射錢之希的背心。錢之希一聽身後利器破空之風聲勁疾,回鉤一掃。三枚蛇頭錐雖被掃落,但身形由此一緩,武層樓已越過他頭頂,擋住了去路。

武層樓方才一直袖手觀戰,此刻見錢之希如此卑鄙,而同伴遭了暗算,還不知傷勢如何,心中憤怒之至,摺扇一張,就向錢之希頸中割去,左手也不閒著,掌帶勁風,拍向他天靈蓋。這一招名曰“左右逢源”。他的扇子以鋼刀作扇骨,鋒銳無比,錢之希若往右閃,正好將天靈蓋送到他掌下去。一招兩式,厲害無比,是武層樓的得意之作,平素不肯輕易施展的。

錢之希拚盡全力,以右鉤架扇,只覺一股大力從鉤上傳來,身不由己往右閃,掌未及頭,已感到一陣陰寒的掌風壓下來,饒是他狡詐無比,此時也無所能為,誰將眼睛一閃,等死了。

武層樓再不容情,左掌拍落。突然他背後有人叫道:“掌下留情!”一股刀風襲向他背心。當此關頭,武層樓不得不回掌自救。他身子一側,反手便去抓刀背。他藝高膽大,聽風辨器,已知背後襲來一刀的方位、角度,反手一抓,便以三指拿住了無刃的刀背,出手之快,拿捏之準,若無數十年苦功,焉能如此?

他出腳將錢之希踢了個跟斗,同時運勁一奪,要將身後的刀奪過來。誰知一奪奪不動,不得不半轉過身來,見是白不肖,心中大奇,想不到這少年內力頗為不弱。武層樓喝道:“白賢侄,你要作什麼?”一手仍挾住刀背不放。

錢之希被武層樓一腳踢在右肋,痛得說不出話來,一時也爬不起,見白不肖突然出現,心中又是歡喜又是疑慮。

白不肖冷冷地說:“武前輩,這人是我的朋友,請你高抬貴手,放了他。”

武層樓一面斜睨錢之希,一面說:“白賢侄,此人夜人民宅非奸即盜,又拒捕逃竄。我們武林中人,行俠仗義除暴安良是本分,怎可袖手不管?況且,他還以卑鄙手段,暗算雲女俠。無論從公從私,我都不能饒他!令師若遇見這種奸賊,難道會網開一面不成?”

這番話義正辭嚴,無暇可擊。不僅將他黑吃黑的用意說得冠冕堂皇,還以大俠的身份,不輕不重地刺了白不肖一下。

白不肖道:“此人是‘正人鉤’門下,若是做了錯事,自有文大掌門秉公處置。武前輩如越俎代庖,恐怕不大妥當。”

武層樓知善言必說不動白不肖,臉色一寒,運勁於臂,連催三道陰勁,要讓白不肖知難而退。誰知他這三道勁力從刀上傳過去,猶如細流入海,無聲無息,他心頭大震,怕對方乘虛反擊,反傷了自己,鬆開抓刀的手指,摺扇一搖,笑道:“賢侄好俊的內力,若走正道,來日不可限量。這個奸賊,老叔便帶他去見文掌門。”便要俯身去提錢之希。

白不肖不上他的當,喝道:“住手!要去我們一起去!”

武層摟哄誆不成,又怕巡夜的人過來,而云雁飛蹤影不見;顯見傷勢不輕,當下無心久纏,一掌斜拍,倒轉扇椅,嗤的一聲指向他的“承泣”穴。

白不肖不防他會突施辣手,揮刀架開扇柄,左肩卻被掌緣刮及,一陣痠痛。他心中大怒,立時跨步側身,連劈三刀。左掌從刀縫中伸縮,挑戳拿斫,一氣呵成。

武層樓日裡還跟他交過手,雖不存輕視之心,究竟也未將其當作勁敵。眼見白不肖運刀如風,他不避不閃,只用扇子格架。欺近身去,左手一招“揮灑自如”,掌形盪出一個個螺旋圈子,欲絞斷對方的手指。

兩人均近身快攻,刀光扇影混作一團,拳腳錯落,你來我往,瞬息間便鬥二十幾招。武層樓越鬥越驚心,他擅長的是中距離遊鬥,仗著步法神妙,掌法靈動,身法飄逸得享大名;此刻因要迅速打發白不肖,帶走錢之希,不得不近身快攻,指望三招兩式便了事。

誰料十幾招中,他沒佔到便宜,而白不肖竟似越鬥越勇,一刀更比一刀快,一掌更比一掌有力。武層樓心裡急躁,乘對方一刀猛斫,他摺扇一架一翻,在刀脊上一捺,借力縱起丈餘,越過白不肖頭頂,身形下落時反手一掌斜拍,正中白不肖右肩。

白不肖右肩一沉,卸去他七成掌力,但也劇痛難忍,立即鉤腿反踢。這時兩人已背對背,這一足來勢方位,武層樓都看不見,他尾椎骨處似遭大錘轟擊,身不由己摔跌出去。總算他輕功不凡,伸扇在瓦背一點,抵消了俯跌的勢道,長身轉步,身形忽左忽右,曲折前掠。

白不肖只覺眼前人影一個變二,二個變四,似乎有無數個武層摟撲上前來。他哪見過如此詭異的身法,心頭一慌,只有急步連退,不防一腳踏空。掉下街去。

武層樓將白不肖逼下屋頂,急轉身去尋錢之希,哪還有人在?錢之希早就溜之大吉了。到手的鴨子又飛了去,武層樓怎不遷怒於白不肖,欲待下房去將白不肖一掌打死,近處的狗洶洶狂吠,從衚衕裡跑來一隊明火執仗的巡夜人。武層樓見良機已失,只得恨恨地一跺腳,踏碎了幾片泥瓦,轉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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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陳濟世直奔文方遠的宅院,一路上蛇遊鼠竄,避開巡夜值更人的耳目,須臾便至文宅。他躲在一棵樟樹上,向下看去,只見文方遠的屋裡亮著燈,文方遠和他夫人據桌對坐,正在商議什麼事。陳濟世雖想聽聽他們說些什麼,終因距離太遠聽不清楚。從敞開的窗口望進去,只見文方遠皺著眉頭,文夫人起勁地比劃手勢,似乎意見不一,有所爭執。

陳濟世猜他們定是在議論“正人要決”,可惜連一個字也聽不見,急得抓耳撓腮,又無可奈何。他在樹上等待多時,也不見文方遠夫婦有上床安歇的模樣。陳濟世今日一天米水未沾,日裡因氣憤填膺無心飲食,此刻方覺飢腸纏頷,甚難忍受。好容易等文夫人起座走開,以為她去鋪床了,片刻後她又轉來,端著兩碗夜宵,一壺酒,竟似要長談消夜。

屋中人不熄燈睡覺;陳濟世的“薰香迷魂盒”就沒法使用。耳聽已敲三更,再等下去,天就快亮了,左思右想,別無良策,雙腳一瞪,飄身落地。

文方遠正在與夫人商議門派中的種種大事,忽聽院中有衣袂振風的微響,他耳力甚好,起身喝道:“什麼人?”手中已扣了三枚飛縹。

“徒弟!是老夫!”

文方遠一聽是師父的聲音,心中驚詫,開了房門,掌燈一照,果然是陳老掌門。見他身穿夜行衣,腰佩雙鉤,滿臉怒容,吹鬍子瞪眼的,竟莫名所以然,躬身道:“師父,發生了什麼事?驚動了您老人家?”

陳濟世冷冷說:“我‘正人鉤’門中出了欺師滅祖的叛徒賊子,你知不知道?”

文方遠道:“師父請進屋說話。不知是門下哪個小子惹您老人家生氣了?師父交待下來,我定按門規嚴懲!”

陳濟世昂然入屋,在椅子上坐下,雙手握著鉤柄,冷笑道:“你別給我打啞謎了!快將那東西交還給我!”

文方遠摸不著頭腦,賠笑道:“師父請明示。弟子實不明白師父的話。”

陳濟世伸出一手,“你如將那東西交給我,早晚還得給你。我們‘正人鉤’的名聲也不致受到毀損。”

文方遠苦笑道:“師父跟弟子打啞謎,弟子心思愚鈍,實在猜不出來。”

陳濟世虎地站起來,想起最心愛的小妾麗孃的死,哪裡還忍得住,戟指道:“文方遠!你的一身功夫哪裡來的?你的掌門高位誰給你的?是我!沒有我,哪來你?你的良心叫狗吃了,竟敢算計到我頭上來?你還當自己羽毛豐滿了?可以為所欲為了?你在做夢!我既可給你一切,也可收回這一切!我還未死呢!”

文方遠被陳濟世沒來由的劈頭夾腦罵了一通,心頭恚怒,又見屋外有兩個輪值的記名弟子在探頭探腦,他是一門之掌,向來一呼百應的,何等威勢!今日算是將面於丟盡了,但礙著師徒名分,也只能敢怒不敢言,站在那裡,臉上青紅不定,將心頭怒火壓了又壓。

文夫人卻按捺不住了,她一直在裡星偷聽,此時一撩簾子走出來,施了一禮,道:“老爺子言重了。方遠對師父的孝順,那是遠近聞名的。江湖上的朋友都說,做掌門的,做到文方遠這模樣也夠窩囊的了。凡事做不得主,這也罷了,老爺子精神健旺,喜攬事尋樂趣,便讓你多攬些事。老爺子方才的話倒也不差,徒弟是師父教的,師父說不教了,旁人也不能說三道四。話說在明裡頭就好,祖師爺開宗立派定下的宗旨就是要子孫後代光明正大,做正人君子;若只是口中說的一套,暗底裡做的另一套,便難叫人心服了。”

文夫人伶牙俐齒,緩緩道來,卻句句帶刺。文方遠聽得一半就坐立不安,向她連使眼色。陳濟世更是面孔鐵硬,一俟她說完,便對文方遠說:“想不到你是大長進了,居然叫媳婦來訓斥我。這倒是條新立的好規矩。我往日竟小看了你。別的話多說無益,你只須將那東西交給我。你我師徒名分猶在,否則……”

“師父,你口口聲聲要我把‘東西’給你,究竟是件什麼東西?”

“你從我那裡竊走的‘正人要訣’!”

文方遠大奇:“師父,你將‘要決’授予我,我經管不善被人竊走。這是你和各位師叔都曉得的事……”

陳濟世冷笑道:“所以,你潛入我後花園,盜走‘要訣’的真本!”

文方遠接到無名帖,說“要訣”在陳濟世小妾房中,正在想什麼法子去取回,現陳濟世反而找上門來,口口聲聲向他討還“要訣”的真本。他心思快,馬上就想到師父當未按祖制行事,竟將抄本授給後任掌門,而真本卻由己隱匿下來。歷來心胸狹窄的師父,傳功授藝時留一手,最遭徒弟的忌恨。文方遠立時悟到:自己修習的“要訣”功夫,已經師父篡改,不知何時會走火入魔,當下也放下臉來,冷笑道:“師父指我‘欺師滅祖’,方才據師父所言,師父並未將真本授予我,卻給了我一本假貨。可笑我有眼無珠,心思遲鈍,認假作真,頂禮膜拜如許年!這也不去說它了。師父如此待我,我卻不能如此待師父。有人告訴我,就是師父傳給我的假貨,師父也捨不得,又偷偷取了回去……”

說到“要訣”的真假,陳濟世理屈,臉上一紅,待聽到後來他氣又盛了,一拍桌子,怒道:“胡說八道!你偷了我的,反來誣我!你……”

文方遠道:“師父稍安毋躁。我也不相信,但知情人說得有鼻子有眼。說師父將從我這裡取回的‘要訣’藏於麗娘房中的楊貴妃出浴圖的卷軸中。故而,我想隨師父前去一驗真偽!”說裡便穿衣換裝要去陳宅驗看。

這一來,陳濟世索書不成,反被指證私藏祖傳要訣,氣得腦門上火星直迸,心中那股窩囊氣脹得購隔間隱隱作痛,砰的一掌打塌凌木四仙桌,欲待抽鉤拚命,一口氣上不來,眼前一黑,腦子發暈,身不由己往後跌倒,頓時人事不知了。

文方遠急上前扶起陳濟世,將其放在竹榻上,伸手切了脈息,弦急而虛浮,竟是中風的模樣。待要喚人請醫生,突覺腋下一麻,要穴“大包”被封,頓時動彈不得,形同木人石像。

畢竟陳濟世老謀深算,他見今日之事,已攪得七葷八素,勢非動手不可。是以佯作氣塞痰湧中風跌倒,誘得文方遠戒備之心全撤,出其不意,使重手法點住了他。陳濟世為周全計,五指連動,又點了文方遠“期門”、“氣海”、“風府”、“曲地”、“三里”諸穴,叫他十二個時辰動彈不得。

文夫人聽得外屋有異動,一掀門簾,陳濟世手中三鏢齊發。她雖會些武功,但變生肘腋之間;摔不及防,眼睜睜看三鏢迎面射來,一矮身,躲過了兩次,左膝“犢鼻”穴上中了一枚,站立不住,踣倒於地。陳濟世亦點了她的大穴,一手一個將文方遠夫婦提進裡屋,扔在床上。

外面值夜的弟子,只知老掌門與掌門人爭吵不休;但未經傳喚不敢入內,因此,文方遠夫婦被制,他們還不知道。

陳濟世將屋裡家雜翻了個遍,牆板和頂板也拆了幾塊看過,一直弄到天矇矇亮,也沒找著“正人要訣”。心疑自己可能誤會了文方遠,又轉念想;事已至此,一不做,二不休,須早作了斷。於是走到床邊,舉起手掌,欲運勁擊下,猛見文方遠一臉的憤怒傷心的神色,數十載師徒之情甚地湧上心頭,這一掌便打不下去了。轉眼看到文夫人那仇視的目光,心腸復又轉硬,低聲道:“方遠,你我師徒一場,弄到今日這個局面,也是始料不及的。為師的已明白,定是有奸人從中播弄離間你我。你今日放心去吧,師父我定要查出奸人,追回‘要訣’,為你報仇!”說完,力貫於臂,一掌向文方遠的頂門拍下。

正在此時,北窗嘩啦一聲巨響,整扇木窗撞向陳濟世背心。陳濟世吸氣挺背,拚著受它一撞,一掌仍不停留地拍下去。他急著除去文方遠,又知太平莊上並無別的高手,以自己的數十年修為,一扇木窗又算得了什麼?

誰知事出意外,那扇木窗撞在陳濟也背上,饒是他內功非凡,下盤極穩,也被撞得俯身前衝,那一掌使偏了過去,正好擊在文夫人頭上,將她的天靈蓋打得凹下一塊,立時身亡。

陳濟世不及轉身,又有一拳擊向他腰眼。他反手一掌接住,發力要將身後之敵震傷。掌力連催,卻有反震之力傳來,他心頭一凜,誰有這麼強的勁力?急收掌轉身看時,不由大為驚奇,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一個瘦瘦的少年人。

“是你?”

白不肖點了點頭,若非親”眼所見,怎能相信這位“正人鉤”的老掌門竟會殘忍到如此地步?他又氣又怒,雖知自己處於極險的境地,但毫不害怕,雙目怒視陳濟世,道:“陳老爺子!你為什麼要對文叔叔下毒手?”

“這是我門中的私事,用不著旁人過問!”陳濟世答道,話一出口便又後悔,跟一個孩子有什麼好多說的?叫他滾蛋便是了,他若不知趣,也一掌打死。心裡是這麼想,但一觸到白不肖那凌厲的目光,竟端不起架子來。

“你做錯了事,該當知錯改過才是。你以為打死文叔叔,就無人知道你的錯處了嗎?你的心為什麼這麼狠毒?”

這話一下子挑出了陳濟世的心病。他惱羞成怒,心想;如北門天宇在世,我還有幾分顧忌,現北門天宇已死,我就打死你又怕什麼?當下冷笑一聲,出拳如風,直擊白不肖心口。這了拳勁道十足,兩人相距又近,房中狹小。白不肖除了硬接硬架,別無良策。於是,他也一拳直擊,毫不退讓。

二拳相碰,砰一聲響。陳濟世只晃了晃上身,白不肖朝後跌倒,後背撞在地板上嘭地巨響。陳濟世只道自己這開闢裂石的一拳,當打得對方骨折昏暈。他搶上一步,提腳向白不肖心窩踹去。一腳方出,白不肖比他更快,躺在地上,雙腳連踢,一腳踢中他著地左腿的膝蓋,一腳撩中他下陰。

陳濟世大意失荊州,痛得彎下腰來。白不肖又飛起一腳,正踹中他鼻子。這一來,陳濟世瞼上開了花,鼻血長流。他習武五、六十年。一生不知會過多少江湖好漢,卻被一個少年以毫無章法的三腳踢得頭昏眼花,狼狽不堪。

陳濟世狂吼一聲,目眥盡裂,髯發俱張,拳腳齊飛,急風驟雨般向白不肖攻去。白不肖只一味在地下滾來滾去,藉著桌椅箱籠作屏障,使陳濟世招招擊空。白不肖心知陳濟世功力非凡,時間一長,自己必死無疑。自己一死,文方遠也不能倖免。

而陳濟世因數擊不中,更加惱怒,也不顧自己的身份,嗆啷一聲抽出雙鉤。雙鉤有三尺長,房間僅丈半見方,又有許多傢俱,白不肖還能逃到哪裡去?他砰砰嘭嘭將桌椅櫃打得稀爛,房中頓時空出好大一個空間,叫白不肖無所憑依。

白不肖一見陳濟世將兵刃抽出猛砸傢俱,立知其意,急翻身縱起,也拔出“冷月寒露”刀來。

陳濟世狡詐無比,雙目盯著白不肖,左鉤劃了一個弧形,手腕一抖,卻鉤向文方遠的脖頸,右鉤徑向白不肖劈來,這一招“聲東擊西”,虛虛實實,一石二鳥,端的是厲害無比。

白不肖離文方遠較遠,救援也已不及,當此萬分危急之際,惟有擲刀脫手,但見寒光一閃,旋出一團刀花。陳濟世啊的一聲,只覺左肘與臂分了家,連同一隻鋼鉤,砰然落地,斷臂的切口,鮮血泉湧而出。他慘聲長號,哪裡還敢再鬥,竄出後窗洞,如飛而去。他身法也真快,號聲猶在耳邊,人已遠去,餘音繞屋,嗡嗡不絕。

這時,白不肖方覺左臂一陣疼痛,原來叫陳濟世的鋼鉤鉤了兩寸長的血口子。回想方才的情形,猶自後怕,心想如果自己一擊不中,此刻便已和文叔叔一同喪命了。

白不肖不及裹傷,先給文方遠拍開穴道。文方遠一躍而起,看看死去的夫人,掉下淚來,良久方道:“賢侄,若非你拔刀相助,我已遭他毒手。大恩不言謝。我再不能以長輩自居。兄弟,你怎知我身處險地?”

白不肖愣一愣,含糊其詞:“是貴門中一位前輩叫我來的。”他被武層樓迫下屋頂後,知錢之希已脫險,便欲返回住處,途中被黃金沙截住,告以陳濟世欲不利於文方遠。黃金沙並無要白不肖救援之意,他處心積慮挑起內亂,眼見大功將成,滿腔喜悅,憋在心中甚是難受,所以拖住白不肖暢敘心中得意。白不肖一聽文方遠身陷危地,哪有心思聽他嚕嗦。於是匆匆趕來,僥倖救了文方遠。他不欲洩漏黃金沙的秘密,故支吾其詞,搪塞過去。

文方遠驟遭師徒相殘的慘變,愛妻又被打死,心亂如麻,對白不肖所言也不詳加推究,叫進弟子、下人料理眼前諸事。隨後即著人召集“正人鉤”一門中前輩老人及後輩弟子,在大廳議事。蕭鐵幹、謝達平相繼到來,去催陳老掌門的下人來回稟說:陳家大門緊閉,敲了半天也沒人開門,也不知什麼緣故。

文方遠聽了只是冷笑,說:“他倒有自知之明!”蕭、謝二人相顧愕然,不明所以。又有一弟子來報:說陳家屋宇起火,濃煙滾滾,火勢極猛。謝達平見文方遠只是撫髯冷笑;並不令人去救,忍不住說:“掌門快發令,門下眾弟子救火要緊!”

文方遠道:“謝師叔,你有所不知。這火是我師父自己放的,救它作甚?”當下就將夜來發生的事講了一遍,末了說:“若非不肖兄弟捨身相救,我早被師父打死了。他總算是我師父,即便以歹毒手段對付我,殺了我妻子,我念他數十年傳功授藝之恩,舊日恩怨就此一了百了。他自知罪率深重,毀家出走,倒也不失為明智之舉。否則,一個鎮上住著,彼此都不便!”

眾弟子大多暗知陳濟世作下的種種罪惡,覺得文掌門此言合情合理,並無異議。蕭、謝二人心中疑竇叢生,自忖二人聯手,也敵不過文方遠,只好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二弟子錢之希越眾而出,躬身道:“陳濟世利令智昏、喪心病狂,既敢加害於掌門人,足見其心志失常,什麼事做不出來?尚青小師叔和八弟朱城的死,或許也是此獠所為。我‘正人鉤’以正字立世,門中出了如此歹毒殘忍之叛徒逆賊,掌門人不應礙於師徒名分任其逍遙法外,為害作惡,當集合門中好手,撲殺此獠,整肅門規門風,以為大逆不道者戒!”

這話直抉文方遠的心病。他雖然將陳濟世恨得牙癢癢的,但一想到師徒名分、傳功授藝、讓位之恩,“報仇雪恨”四字就無法宣之於口,故而一聽此話,句句入心,便轉向蕭、謝二人:“二位師叔的意思是……”

謝達平心直口快,說:“倘若大師兄果真犯了謀殺掌門人的大罪,證據確鑿,便當緝拿歸案,問明因由,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掌門人只需照門規辦,無需問我!”他話中有話,廳中人大多聽不出來,文方遠是明白的。

謝達平不相信陳濟世會做殺掌門人的事,再則,他對文方遠的不滿也由來已久,以前靠著大師兄在,還能對文方遠稍加裁抑,如今將陳濟世逐出門牆,他頓失依靠,以後再做那些有違門規的勾當,就不能隨心所欲了。

所以,只要陳濟世在太平莊,以文方遠的性情,終不肯背“殺師”的惡名。那時三師兄弟聯手,不怕扳不過梢來?他這番話貌似公正,其實暗伏陷講,陰毒無比。

蕭鐵幹只因痛失愛子,被錢之希一激,思路就沒他師弟清楚,大聲說。“掌門人只要找出害尚青的兇手,我感恩戴德。別的事我也沒什麼主意。如說大師兄殺尚青。我怎麼也難相信。”

劉東嶽也走出來,說:“蕭師叔祖此言甚是!尚青小師叔和朱八弟大夥未報,切不可橫生枝節!”他有他的心思。他雖是文掌門的大徒弟,但一向對三老奉命惟謹;尤為陳濟世所信任。他想依仗三老之力,登上掌門人寶座。現陳濟世事敗潛逃,他失去有力的奧援,心中正懊惱不已,見錢之希跳出來表功,更是又嫉又恨;是以特地跟他唱一唱反調,煞煞他的氣焰。

文方遠不欲在此事上多費口舌,顧左右而言他,詢問武層樓,雲雁飛的蹤跡,分派弟子去緊緊盯住。他自己還要料理妻子的喪事。這幾日,禍患不斷,他心力交瘁,再也支持不住,即讓眾人散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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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31:35 |顯示全部樓層

第 七 回  英雄年少

白不肖勞累一夜,又負了輕傷,坐在床上運功調理氣息,一個時辰後,方覺元氣恢復。回想這幾日碰到的種種事情,他不覺得有什麼趣味,相反,感到非常乏味。“正人鉤”一派,在江湖上名聲遠播,都說其如何俠義,急人所急,扶危濟困,暗底裡卻爭權奪利,爾虞我詐,互相殘殺。

而那湘中的“逍遙書生”武層樓和“翠羽鳳”雲雁飛,也是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害人的把戲。住在這種地方,與這種人打交道;他心裡有股說不出的厭煩,很想一走了之,遠遠避開。白鶴山上雖然寂寞,但天是乾淨的,地是乾淨的,古樹野花、飛禽走獸也是乾淨的……

“篤!篤!”有人在輕輕叩門。白不肖打開房門,外面是手端漆盤的莫琳,親自給他送來飯菜。

白不肖道了謝,想起錢之希昨夜的勾當,滿不是個味兒,心裡發悶,也無心飯食,吃了沒幾口,就說飽了。

“兄弟,你昨夜一夜未歸,真把我急壞了。直到方才,我才聽說陳老爺子要害文大掌門,幸虧你出手相助,打跑了陳濟世,救了文掌門。我和你二哥光彩得不得了!文掌門還說,你是我‘正人鉤’一門的大恩人呢!喲!你還掛了彩?我去給你取傷藥!”莫琳的嘴伶俐如八哥,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觀察著白不肖的反應。

白不肖淡淡一笑,道:“文掌門已給我敷了金創藥。錢二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莫琳道:“我忘了告訴你,他是今早才回到太平莊的。適才,被掌門人叫去料理一些事務,沒來得及過來看望你。他還從北方帶來一點棗泥糕、高粱餡,我一會給你送來。”

白不肖心裡說:你還騙我?口中卻說:“錢二哥真把我當作饞嘴的小孩子了!錢二哥這趟出門來回數千裡,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莫琳笑道:“哪來的幾千里路程?他到杭州,便碰到從北方下來的人,把事託給了別人去辦,自己就回來了。”

白不肖也不去捉她話中的漏洞,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對她有所規勸,便說:“二嫂,你待我甚好。我有幾句話,憋在肚裡難受,說出來又怕你不高興,真是左右為難……”

莫琳心中一震,以為在飲食中下“迷魂失魄散”被他察覺,頓時變了臉色,頓了頓,強作歡顏道:“兄弟你說哪裡話了?你在這裡就如同自己家中一樣,有什麼話只管痛痛快快說出來。”

白不肖點點頭,說:“我師父生前常告誡我說;不該得的東西不要去渴求。他說:‘利’字旁有把‘刀’,便是告訴大家,欲求非分之利,反過來要為利所害,誰也逃不過的。貴門的陳老爺子照我想來,便是傷在這個‘利’字上頭。那從湘中來的武、雲兩位,若不就此罷手,早晚也得傷在‘利’字上頭。你說對不對?”

莫琳拍手讚道:“兄弟你年紀不大,心思不小。既有上乘武功,又有過人見識!我當真佩服得緊!你將來定是文武雙全的一代名俠!”

白不肖見她一味敷衍,無動於衷,心裡不禁為之嘆息,有心想把話挑得更明白些,又不知如何措詞,怔怔地看著莫琳,百感交集,雙眼溼潤,差一點流下淚來。

莫琳心虛,聽他突然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心中生疑,暗想這小子莫不是瞧見了什麼?得將他的話套出來。

便換了一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模樣,緩緩道:“令師所訓,皆是百世不易的至理名言。但‘利’一字,也有大小之不同。謀小利者,謀的是一己私利。故而蠅頭小利亦不肯放過,終為利所害。圖大利者,圖的是公利。比如我們既為‘正人鉤’門下弟子,便當為門派的大利奮不顧身。陳濟世雖曾做過本門的掌門,但此刻已成本門公敵,人人皆可誅之。你說是不是?”

莫琳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在白不肖聽來,極似在為她自己刺殺蕭尚青作辯解。但他所知之事比莫琳還多,故覺得他牽強附會,難圓其說,心中的反感愈盛,只礙著情面,不忍直斥其非,想一想,說:“二嫂的話,我不大明白。文大掌門是貴門之首領,為人正直仁義,錢二哥既然取得了‘正人要訣’,還應送呈掌門人才是!”

莫琳聽得心頭怦怦亂跳。昨夜錢之希竊圖歸來,他要面子,不肯說白不肖為他拒敵,而他卻丟下白不肖不管隻身脫逃之事,因此,莫琳於這一情節還不知道,想不透怎麼會被白不肖知曉這樣重大的機密,便哈哈笑道:“兄弟,你是哪裡聽來的大頭鬼話?‘正人要訣’是本門鎮門之寶,你二哥連見都沒見過,又怎能取得?”

白不肖見莫琳矢口否認,知道自己多說無用,低頭思忖:此地已不可再留,還是早早離開,眼不見心不煩。莫琳卻要追出他的消息來源,須知此事萬一洩漏,必大禍臨頭,連問他從何而知。

白不肖被逼不過,道:“二嫂只須問錢二哥便知。昨日他得手歸來,中途被武層樓、雲雁飛攔截,我都瞧得一清二楚。”他不說救錢之事,是不欲自彰己德,“我在尊府叨擾多日,也該走了。就此向二嫂告辭!”他抱拳一揖,返身取刀要走。

莫琳想,此事被武、雲二人知道倒還不十分要緊,這小子與文方遠大有淵源,萬一他去告訴文方遠,那還得了?見白不肖去摘牆上鋼刀,正背對著她,全無提防,此時不下手還待何時?她突進一步,從袖中滑出一根大鋼錐,照準白不肖的後項運勁突刺,銳器破風,嗤嗤作響。

白不肖手指甫及刀鞘,遽聞腦後風聲凌厲,猛一矮身,那鋼錐收勢不及,擦著白不肖的頭皮扎進板壁,沒入三寸有餘。

白不肖回身一看,襲擊自己的竟然是美貌溫柔,親切和藹,對自己無微不至的莫琳,不禁愣住了。那莫琳一擊不中,正在懊悔,見白不肖一臉迷惘、手足無措的樣子,欲拔出鋼錐再刺,鋼錐入木太深,一時拔不出來。

她心思極快,立即鬆手棄錐徑往白不肖頭頂擊下一掌。她練的是“綿掌”,專以陰勁傷人。頭頂“百會”穴,是人全身氣機會聚之處,這一掌如拍中,不死也得昏暈。她握錐的手本離白不肖頭頂不遠,順勢落下,白不肖萬難躲開,抬臂格架也已不及。

在間不容髮之際,他右拳直搗,擊向莫琳心口。這是一招情急拚命兩敗皆傷的打法。莫琳知道白不肖內力不弱,教他打上一拳也非同小可。白不肖願拚命,她可不願,飄身急退,避開這當胸一擊,她拍向白不肖頭頂的一掌也沒打實,只在白不肖額上刮出三條血痕。

遭此變故,白不肖又是傷心又是氣憤,雙目直愣愣地看著這曾令他感激不盡的“恩人”,渾身簌簌亂抖,口中不斷地問:“你為什麼殺我?你為什麼殺我?你殺了蕭尚青,又來殺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莫琳偷襲失敗,心知與白不肖單打獨鬥並無勝算,心中急恨羞怒交集,進退兩難,只盼錢之希回來夫妻倆聯手殺了白不肖,因此能多拖一時多一分希望。

她堵在門口,作出痛心疾首的樣子,眼睛夾幾夾,淚水滴滴答答掉下來,嗚咽道:“白兄弟,你不知我心中多苦啊!真是一步錯,步步錯。我好悔!文掌門要傳位給你二哥,可陳濟世他們三個老東西卻逼著文掌門讓位給劉東嶽,還竊去了‘正人要訣’。是以,我們夫妻倆一心要幫文掌門找回‘要訣’。

“數年中明查暗訪,毫無頭緒。總算是天不負有心人,‘要訣’有了下落。誰知蕭尚青那廝心懷叵測,欲不利我夫婦,迫不得已,我才失手宰了他。咋夜你錢二哥孤身犯險,從陳家取回‘要訣’,中途又遭惡賊截殺,好不容易才突圍出來,本待天明時交與掌門人,誰知陳濟世那老賊又啟禍祟,殺了文師母。

“眼下掌門人千頭萬緒集了一身,哪有心思來過問小事?我夫妻原擬待門中諸大事了結,再將‘要訣’交給掌門人,也算為‘正人鉤’盡了綿薄之力。可憐我夫婦一心為公,捨生忘死,又有誰道個好字?白兄弟,做人要有良心,你在我們這裡是冷了沒衣服呢還是餓了沒飯吃?……”

莫琳嘴裡囉嗦地絮叨著,漫無邊際地拉開去。白不肖本當她會多少承認一點過錯,誰知她還用謊言來欺瞞自己,心中厭惡之極,提了刀徑往門口走,口中喝道:“請你閃開,我要出去!”

莫琳何等機靈,一聽他那個“請”字,便知他還心存感恩之際不會用強,便兩手把住門框,挺起胸,把雙眼一閉,悽然道:“兄弟,你既如此恨我,乾脆一刀殺了我,我決不躲避。方才我一念之差,後悔莫及,惟有死在你刀下我才心安。你動手吧!”

白不肖怎會殺她?見她這副樣子,不由收住了腳步,說:“你讓我走!從此你我恩怨一筆勾銷。我不管你們的事,你們也休攔住我!”

莫琳豈能放他走?她不退反進,跨進門內,嘶啦撕開自己的胸襟,露出一大片雪白粉嫩的胸脯,步步迫向白不肖,口中叫道:“你殺了我,你快一刀殺了我!”

白不肖究竟年少更事少,若是生死決鬥,刀光劍影之間,血火交進之際。他會勇往直前,不顧性命;但面對這樣一個女人的這樣一個行為,他惟有連連後退,束手無策,恨不能地下裂開一條縫,好讓他鑽進去。

一個步步緊逼,一個連連後退,強弱之勢立變。白不肖已退到床邊,退無可退。莫琳依然展示著她美麗的胸脯逼上前去。她已看到白不肖臉上驚惶害怕無奈的神情,看到他躲閃的眼神和乞憐的表情。於是,她疾出兩手,扼住了白不肖瘦長的脖頸,十根綿軟白晳的手指,立即變為堅硬有力的鋼爪,深深陷進了少年的肉裡。

幼稚而輕信,熱情而真誠的少年,怎鬥得過狡詐、冷酷並且兇狠的成年人呢?

莫琳雖非一流高手,但也不是泛泛之輩。這一招有個名目,叫“蘭花勾魂手”,是從“蘭花拂穴指法”中化出來的。她扼住白不肖脖頸的同時,兩手中指扣住了他腦後“風池”穴。“風池”屬“手太陽經”,此穴一封,白不肖雙臂就無法動彈,惟有用腿踢。但莫琳早伏有後著,白不肖右腿甫抬。她運勁一推,將白不肖推倒在床上,隨即縱身騎在白不肖身上,緊緊扼住他的脖頸。

白不肖一被制住,便覺後悔、悲憤、怨懟一齊襲上心頭。他極想大聲痛罵,痛罵莫琳的卑鄙陰險,痛罵自己的軟弱愚蠢。可是他透不過氣來,怎又罵得出聲?莫琳的臉離他不過半尺之遙。這張素日看來那麼姣好的臉上;交織著無恥得意狠惡的獰笑。從她的鼻孔中、櫻唇中噴出熱辣辣的粗氣燒灼著他的臉。從她的瘋狂的眼睛裡,他看到嗜血的快意。

白不肖透不過氣來。他知道這一次自己要死了。他亂蹬著兩條越來越無力的腿,腦子裡一片空白。濁氣在體內左衝右突,膨脹、擴大。他的身體變成一隻密封的氣囊。已快被膨脹的氣息炸開來。他的臉開始發紫,眼睛充血,脖頸好似要斷為兩截。

突然,他感到下體“會陰”穴好像被針刺了一下,鑽心的銳痛。隨即,一股氣息像找到了一個氣孔,迅猛地激噴而出,到達督脈的“尾閭”穴,一路循督脈上升,經“命門”、“大椎”,達頭頂“百會”,又順任脈直瀉而下,過“眉心”、“志堂”、“天突”“膻中”“關元”,回到“會陰”,復又過到督脈,循環往覆,源源不斷,行了三四圈。體內的憋悶感大消。顏面一陣清涼。

本來修習內功,最難打通督、任二脈的關隘,白不肖雖有良好的基礎,至少也得再修習十年後才能打通督、任兩脈,這靠的是水磨功夫,勉強不得的。許多練內功的人為求速成,強行衝關而致走火入魔。誰知莫琳扼住他脖頸,使他體內濁氣無處可走,積聚起來,壓力越來越大,終於衝破了生死大關。

督脈在背屬陽,任脈在胸腹為陰。這一來陰陽調和,水火相濟,龍虎交會。白不肖內力源源而生,元氣汨汨流淌,頓時目朗神清,四肢百骸全是勁道,雙手推出,力逾千鈞,大喝一聲。

莫琳哪裡擋得住?身子如只口袋似被擲向半空,兩臂骨骼喀嚓喀嚓被震得粉碎。她被頂板一撞,反彈下來。白不肖一躍而起,伸手接著。只見她臉白如紙,氣息奄奄,已昏暈過去,身子軟如稀泥。即使能活過來,全身經脈已被震斷,再也無法習武。

白不肖不屑於殺她,把她往床上一放,頭也不回,大步出房。

剛到院裡,見角門外人影一閃。白不肖嗆啷拔刀,大步走過去,大聲喝道:“狼心狗肺的東西!快滾出來與小爺鬥個你死我活!休要鬼鬼祟祟的!”

喝聲甫落,門外轉進一個人來,卻是鎮上賣花女花奴。她穿月白短袖褂,水綠紡綢褲,發轡上插著紅芍藥,胸口綴著白蘭花,笑盈盈道:“這是怎麼啦?張口就罵人。”

白不肖還刀入鞘,道:“原來是花大姐,我還當是暗算我的賊人呢?”

花奴道:“青天白日的,誰敢暗算人呀?怎不見錢夫人?”

白不肖暗忖:她是來找莫琳的。心想:明人不做暗事,借她之口轉告錢之希也好。便說:“莫琳數番暗算我,我將她打昏了。她現就在這屋裡躺著。”

花奴怔一怔,笑道:“你開玩笑吧?”見白不肖臉色鐵青,心知此事不假,急趨入屋。莫琳兀自昏迷不醒。她摸摸莫琳的脈息,又從頭到腳觸摸一遍,已知莫琳雙臂骨胳寸斷,全身經脈散亂,即或治癒,也形同廢人。

當下急取出一粒藥丸,納入莫琳嘴裡,又點了她幾處穴道,返身出來,對白不肖厲聲喝道:“你為何將她弄成這副模樣?”

白不肖見花奴橫眉豎目,口氣峻厲,還以為她誤會自己傷害無辜,便一五一十將方才的經過講述了一遍,道:“像這種死有餘辜的惡婦,留在臉上只會害人!花大姐,你休怕。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決不連累旁人!”

花奴道:“怎不連累旁人?你休走!”她見白不肖轉身欲走,足尖一點,急縱而上,身形尚在半空,一掌就拍向白不肖背心。

白不肖做夢也想不到花紋會在背後偷襲。只聽“噗”的一聲,花奴這一掌結結實實打中白不肖。此時白不肖神功初成,身體內真氣充沛,花娘用了五成力氣,陡憑手臂一震,急凌空後翻兩個跟斗,落在門檻上,只覺胸悶氣憋,一條胳膊全麻了。驚得她花容失色,心神大亂。

白不肖身子晃了晃,轉過身來,又驚又怒。他一日之中遭這兩個美貌女子的暗算,弄不懂,又自己瘋了還是別人瘋了?抑或大家都是瘋子?他捶胸狂喊:“你為什麼打我?為什麼?”

花奴手扶門框,氣喘不勻地說:“你將我師姐打成重傷,我怎能不為她報仇?我打不過你,你過來殺了我吧!”

“誰是你師姐?我為什麼要殺你?”

花奴悽然一笑,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瞞你。莫琳和我都是‘黃山紅巾’門下弟子。他是我的三師組。我奉掌門人之命下山到此,便是作莫琳的外援,幫她尋找‘正人要訣’。”

白不肖驀然想起夜間出入莫琳房中的夜行女,心中恍然大悟,點頭道:“是了,那夜蕭尚青便是因為追你至凌雲樓,方遭莫琳的暗算。你們‘黃山紅巾’為何要竊取‘正人鉤’的武學秘籍呢?”

花奴道:“此中因由,起先我也不知道。只知我師父柴無憂似與文方遠有深仇大恨,但凡一提起文方遠的名字,就咬牙切齒,恨不得啖其肉、寢其皮。後來,從莫三師姐口中,才知來龍去脈。此事說來話長……”

□□□□□□

花奴講了個故事。

大約是二十多年前的春天裡,有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他身材英挺,濃眉大眼,唇上有一抹濃密烏亮的小鬍子,配上一身皂色的密扣緞裝,顯得又精神又健美。這使是初出道的文方遠,遵循歷代武學先賢的習俗,闖蕩江湖,歷練人生。

他從山陰買舟北上,先到杭州,飽覽了西湖之秀美。又由運河坐船,達太湖,拜會了名震八百里太湖的“太湖幫”幫主雷雄。再到金陵,然後溯流而上,領略長江的浩大、壯烈。一路上,交朋結友,也做些鋤強扶弱的俠事。在潯陽在近重創了惡名卓著的“出水蛟龍”鄭春;在蕪湖與“終南雙俠”聯手擒住採花大群狄浪。那一役,他掛了彩,被殷勤好客的“清風閣主”樓秋山留住。住了四個月,久靜思動,便往南走,打算遊歷九華山、黃山、衡山。

這一日,到了黃山。黃山的雄奇和俊秀,他聞名已久。而在江南武林中,黃山又有另一種魅力,令血氣方剛的俠少為之神往。百十年前,“黃山大俠”凌聽籟一人一劍,力鬥少林三老與武當四真於玉屏樓。以一敵七,仍獲大勝,為江南武林大大出了一口氣。在凌聽籟以前,天下武學以中原為強,少林、武當的威名千百年不墮。而從不世奇才凌聽籟開始,改變了北強南弱的傳統。江南之地,尚武之風大盛。為紀念凌聽籟的功績,每隔十年,江南武林便會於黃山玉屏摟峰頂,比武校技,交流心得,分出優劣。許多年輕的武學好手,便是從黃山開始成名立威的。“正人鉤”的開山祖師何正人,便曾在一次黃山講武大會上獨佔鰲頭,從此揚名天下。

近幾十年來,江南武林門派紛爭不斷,四分五裂,無心再組織選拔少年俊彥的黃山講武大會,但黃山這座象徵著力量與技巧的名山,仍能使武學之士熱血沸騰。

文方遠循著齪峭的山路,登上了奇峭的天都峰,又來到玉屏樓。但見千峰競秀,萬壑爭流,疊嶂聳翠,雲海湧白,蒼松翠柏,夭矯似龍。仰首看,只覺天低日近,似乎伸手可及。站在高山頂,追慕先賢風範,胸中頓時豪氣縱橫,他情不自禁,放聲長嘯。嘯聲遠遠地傳出去,又被群峰轟轟地震回來,使人覺得天地宏大,宇宙無窮,胸中油然生出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的勃勃雄心。

文方遠正欣賞黃山雄奇的景色,忽見蓮花峰上有一點紅影,細看原來是個頭系紅巾的採藥人。那採藥人.長繩繫腰,懸掛在陡峭的巉崖中腰。隔得遠了,望去極像在雲氣中隱現的一朵紅花。

文方遠也不在意,在山上信步漫遊。群猴在山林間出沒,蒼鷹在長空翱翔。溪澗倒掛,形似匹練。松濤陣陣,宛如虎吼。他流連忘返,不覺紅日西沉,叢林流金溢彩。狼嗥虎嘯,聲聲傳來。

他藝高膽大,打算就在山上露宿,待明晨觀賞雲海日出的奇景。文方遠覓了一塊平坦些的地方,揀了些隔年的枯枝幹竹,點著一堆火,取出乾糧和酒囊,獨酌獨飲,倒也自得其樂。

忽聞背後有人喝道:“什麼人在此放火?”聲音清脆,似是女子。

文方遠回首一看,身後一塊饅頭形的巨石上,站著一個明眸秀眉的年輕女子,她身穿緊身藍綢褂,頭系紅巾,手執小藥鋤,腰懸長劍,還揹著只竹藥簍。雖然生得窈窕,卻怒容滿臉,口氣峻厲。

文方遠不知她的來歷,便拱手道:“在下並不曾放火,姑娘言重了。在下只是一個遊山的,夜間天氣冷,是以攏一堆火驅寒。再說現在是春季……”

“什麼春季秋季?黃山上不準任何人在野外點火!”那姑娘足尖一踮,凌空翻個跟斗,大鳥般飛掠下來,斥道:“快將火弄熄!”

文方遠血氣方剛,又剛剛成名,也有些心高氣傲,這盛氣凌人的姑娘毫無道理的斥責,叫他心頭微生怒氣,便冷哼一聲,也不睬她,顧自己喝一口酒,仰頭讚道:“好酒!”

姑娘是“黃山紅巾”的首徒柴無憂,人生得美,武藝又高,方圓百里的年輕俠少無不對其趨奉容讓,今見文方遠愛理不理的樣子,氣得俏臉彤紅,掄起藥鋤將火堆扒滅。她瞪圓杏眼,怒氣衝衝地盯牢文方遠。

文方遠見她如此蠻不講理,心頭火起,待要跟她理論,轉念又想:算了算了,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呢?便冷笑一聲,收起酒囊、雙鉤,轉身就走。

柴無憂更惱了。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氣憤。總之,這個相貌英挺、神情高傲的年輕人叫她生氣。

當文方遠的身影在大石後消失,柴無憂覺得,如讓他這樣走掉,太失自己的面子。她展開輕功,幾個起落就追上文方遠,伸手攔住,喝問:“你不丟下一句話就走?”

好像不講理的反是文方遠,而不是她自己。

文方遠笑一笑,又轉身往回走,這回是存心氣氣她,看她還能怎樣?

走不幾步,聽她在身後叫:“你站住!”文方遠也不回頭,說:“你憑什麼叫我站住?”提一口氣,展開輕功,迅如兔逸地往山上竄。

柴無憂所屬的“黃山紅巾”一派,向以輕功超卓稱譽海內,見這年輕人班門弄斧,以為他故意藐視自己,清叱一聲,緊躡上去。

文方遠聽得身後的衣袂振風之聲,知道那姑娘追上來了。他有心賣弄手段,一縱一躍地往前急掠,仗著渾厚的內力,要跟她比一比。

一個在前,一個在後,相距不過七八尺。連翻了兩個峰巒,距離仍是七八尺。就速度論,蓋因文方遠起動在先,兩人實是旗鼓相當,難分軒輊。

縱是如此,柴無憂已覺自己落了下風,她在自己最可自豪的輕功上未佔便宜,遑論其它?她心頭一惱一羞,呼吸就不那麼順暢了。氣息一亂,腳下也溼遲滯。此時天色已暗。一不留神,她踩滑了一塊小石子。足踝一扭,痛得叫了起來。

文方遠見她輕功不俗,如此長距離的奔逐,自己竭盡全力,竟還無法拉下她一步,心裡實在有幾分佩服。這時忽聽她的痛呼,急收住腳步,回身看去,見那姑娘蹲在地上,便走過去溫言問詢:“姑娘怎麼啦?”

柴無憂崴了足踝,疼得鑽心,聽此一問,忽覺一股極委屈極傷心的情緒襲上心頭,鼻子一酸,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帶著哭音嗔道:“都是你害的!你把我足踝扭傷了!我要你賠!”

這話仍然無理至極,但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文方遠不由歉疚於心,俯下身道:“姑娘,是我不好,你讓我看看,有沒有傷著筋骨?”

他幫柴無憂褪下鞋襪檢視,但見她的左踝已有些許紅腫,觸手一按,柴無憂便痛得吸氣,他出指點了她傷處周圍的穴位止痛,又取下酒囊,倒了些酒在傷處,給她拿捏按摩,口中安慰她:“過一會就好,不要怕,我送你回去。”

柴無憂並不作聲,一任他擺弄。只覺他的手溫軟輕柔,掐捏推拿極有分寸。她是妙齡女子,從未讓男人觸摸過自己的肌膚,今日事急從權,心裡說:要不得的!被人知道不得了!但怎麼也沒勇氣將腳抽回來。只覺有股說不出的受用從心裡湧出來,神奇而且美妙,令人骨酥神迷,臉上更是燒得發燙,幸虧天色已晚,左近也無第三人。

文方遠初時只想著給她療傷。並無他意,但當自己的手一觸到她光滑細膩的皮膚,心中一蕩,覺得這樣做好像不對勁。可要將手縮回,一來不合情理,二來反顯自己心有私念,三來更怕引起她的誤會,因此硬著頭皮給她療傷。

但他正血氣方剛,初次與一妙齡女子肌膚相觸,只覺觸手之處滑膩如脂,更有處女的體香陣陣襲來,撩得他熱血鼎沸,情熱難抑。總算他定力頗強,又長期受師門那套仁義道德的薰陶,每每在心族搖盪之際,就對自己說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故事。硬生生將一顆活蹦亂跳的心死死捺住。

片刻之後,柴無憂低聲說:“好了。謝謝你。”便將自己的腳抽回來,穿好鞋襪,一躍而起,低著頭問文方遠的名字。

文方遠便將自己的姓名來歷說了,又問女子的姓名:“我看姑娘身手不凡,令師定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前輩。”

柴無憂說:“家師是‘黃山紅巾’杜巧娘。我姓柴名無憂。方才言語衝撞,多有得罪……”

文方遠看四周已暮色沉沉,遠處有狼嚎豹鳴,便說:“柴姑娘言重了,適才我也有諸般不是。現天色已黑,山路崎嶇,我送柴姑娘回去!”

柴無優心裡是一千個願意,嘴上卻還要客氣:“我從小生在黃山,再是陡峭的懸崖峭壁,也去得了,誰知今日卻叫個個小石子崴了腳。多承文公子照拂,感激不盡。不敢再勞動文公於。告辭了!”她施了一禮,一跛一拐的轉身就走。

文方遠本是實心實腸的人,聽她如此說,不敢再勉強,心是還存著避嫌之意。但見她行走艱難,天黑路險,實在放不下心,急趕上去,叫道:“柴姑娘,我送你回去!”欲伸手攜扶,又怕失禮,隨手在路邊撅了一根樹枝,遞給柴無憂。

其實柴無憂的腳傷不重,經文方遠療治,走路已無大礙,但心裡很想與這英俊忠厚的俠少多相處一時,故意跛足而行,引他來護送。

這樣兩人一前一後,款款而行,柴無憂拿言語套問,將文方遠的家世、年齡等等問了個一清二楚。

一路上,每遇溝壑難行之處,文方遠都伸手攜扶,一到平坦之處,即將手縮回,真個進退有儀,彬彬有禮。

柴無憂平素所見的多是色迷迷的浪蕩子,拿來與文方遠相比,覺得這“正人鉤”的弟子,無論相貌、人品、武功,樣樣都好,不由心中情苗暗茁,只嫌路途太短。

其時,當文方遠將柴無憂送至北海時,天色已矇矇亮,太陽也快出來了。

到了北海,柴無憂怕被師父、師妹們看見說不清楚,再也不肯讓文方運往前送。臨別之際,不勝依依,便羞羞答答地放出話來:“郎若有意,快遣這人來說合。”不等文方遠回答,她即棄了樹枝,驚鴻一瞥,如飛般逃去。

文方遠喜得抓耳撓腮,在原地打了幾個跟斗,腦中只印著柴無憂宜喜宜嗔的面容,獨自出神想了一會兒,覺得該立即趕回家鄉稟明師父央人來說媒。於是晝夜兼程,回到山陰。

哪曉得,文方遠在外遊歷時,他師父陳濟世已與文方遠的母親商議過,給他定好了一頭親事,女方是師父的表侄女。

文方遠心中有了個柴無憂,自然不依。但他幼年喪父,全靠寡母養蠶紡絲過活,十二歲從師習武,師父就像父親。師父和母親作了主,他又怎能違逆?僵持了半月,師父說:你再不順從,將逐你出門牆!母親說:我也不要你這個不肖兒子!

到此地步,文方遠還有什麼話說7只好在心裡哭訴:無憂,我對不起你!

那柴無憂自與文方遠訣別之後,日日望眼欲穿,等待謀人駕到。一等等了五年,才聽說文方遠早已另娶佳婦。

一怒之下,她喬妝易容,下山趕到山陰太平莊,夤夜潛入文宅,本欲將文家一門宰盡殺絕,但湊巧碰到文方遠的三歲兒子患急症死了,一家人正在哀哀哭泣。她佇牆頭,思索半晌,終於沒下去,一抖手將四枚淬了劇毒的銅鏢都釘在文家院中的一株銀杏樹上,長嘆一聲,回黃山去了。

次日早晨,文方遠推門出來,猛見院中銀杏樹一夜萎死,不由大奇,仔細察看,發現樹身上的四支毒嫖,又見樹梢上掛著一塊紅巾,使知柴無憂已來過了。他心中有愧,也不聲張,即將紅巾和毒鏢取下,挖了個坑,悄悄埋下。

因為自己年輕時有過一段傷心事,後來文方遠接任了掌門,對門下弟子的婚姻大事再不肯多管。那柴無憂雖只將毒鏢射入樹身,但她心中那股恨意,數十年未消。她本來就性情偏激,婚姻失意,從此未再嫁人,性格更加怪僻,對文方遠也由愛生恨,總想著報仇。

尤其是文方遠做了掌門人,修習了上乘內功;在江南武林中名聲越來越大,她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她將三弟子莫琳嫁給錢之希,便是安排了竊取“正人要決”,叫文方遠大失面子。柴無憂的報仇之念還不止這些。她擬取得“正人要訣”後,再與文方遠堂堂正正鬥一場,摧垮整個“正人鉤”。

“黃山紅巾”一派的武功,其實不一定比“正人鉤”差得太多。尤其是柴無憂本人,數十年專心致志習武,修為已相當不凡。但她很不甘心單以本門武功擊敗文方遠,她要將“正人鉤”與“黃山紅巾”兩家的武學在自己身上融為一體,方能補償年輕時所失去的那份情愛。

隨著時光的流逝,柴無憂那種常人極難理喻的怪念頭,也日復一日,更加強烈。因此,又派第十四個弟於花娘下山至太平在協助莫琳。

柴無憂沒想到的是:莫琳對她並不忠心。

莫琳在師門排行第三,又因心思太活,並不怎麼為師父器重,不大有可能繼承衣缽。而且,她也不理解師父的怪念頭。她只想自己開宗立派,不甘心永遠為人驅使。因此,當白不肖一到太平莊,她便設計騙取北門天宇的內功心法。

在莫琳看來,北門天宇的內功心法要比“正人要訣”強得多,何必舍長取短呢?一方面,她讓花奴去尋覓“正人要訣”以應付師父的命令;另一方面,她在白不肖身上下功夫,騙取白不肖的信任。又從花奴手中取得“迷魂失魄散”下在飯菜中給白不肖服食,欲令白不肖在迷亂中盡吐師門內功心法。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莫琳雖聰明過人,但卻沒想到師妹花奴不肯隨便害人。白不肖的忠厚純良使得花娘天良發現,送了他一瓶解藥。致使莫琳的“迷魂失魄散”全無效驗。莫琳因不知其事,還道藥量不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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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肖聽了花奴細述來龍去脈,呆了半晌,心道;這人世間恩怨情仇怎地如此纏結難解?一個人學了武藝,不去鋤強扶弱,剷除人間不平,只想恃強凌弱,縱然功夫天下第一,又有什麼用?一個人受了委屈,耿耿於懷,只想著報復,害人,又害己,活在世上又有什麼趣味?

“花大姐,我傷了令師組,實是迫不得已。你打了我一掌,又贈我解藥,你我恩怨一筆勾銷。日後令師若要追查,你只管如實說。我若有機會見到她老人家。也會向的解釋,還要勸她別與文掌門為難。我現在要走了。”

白不肖內花奴抱拳一拱,走了出去。花奴明知不能這樣放他走,但別無他法,只好眼睜睜看他走出院子。

離開了錢家,來到街上,白不肖心中茫然,如今該去哪裡?照理說,他可去依傍文方遠。但如果文叔叔問他為何打傷莫琳?若如實回答,豈不是既在“正人鉤”與“黃山紅巾”兩派間種下新的仇隙,又得將錢之希的事兜出來,叫他們師徒翻臉麼?文叔叔的麻煩夠多了,他不想再在中間插一槓子。

他想起“逍遙書生”武層樓和“翠羽鳳”雲雁飛與文叔叔約斗的事,覺得此時自己離開太平莊,實不相宜。武、雲二人武功甚高,文叔叔與之相鬥,並無勝算。那日,他已當眾說過要助文叔叔迎擊強敵,此時若不辭而別,豈非言而無信?

思忖再三,還不該離開太平莊。他順街信步走去,忽見前頭街旁地上,一人橫臥。定睛看去,正是喝得爛醉的黃金沙。

白不肖心念一動,他正想無處寄寓,黃金沙在墳地的暗室,不正是個極妙的居住地嗎?寄住幾日,諒黃金沙不會拒絕。他大步走上前去,看看近處無人,便低聲叫道:“黃老前輩,晚輩有一事奉懇。”

那黃金沙蓬頭跣足,躺在地上也不怕骯髒,閉著眼睛呼呼大睡。腰際一隻酒葫盧蓋子未塞緊,大半壺酒流個精光,在他身下稀溼一片,他也絲毫不覺。

白不肖連喚數聲,黃金沙兀自酣睡不醒。白不肖伸手拍他肩頭,他嘴裡訥訥著,舒腿伸臂,竟翻了個身,發出響亮的鼻鼾聲。

看上去,黃金沙倒不是佯狂,而是真的醉臥街頭了。

白不肖靈機一動,蹲下身子用指甲搔黃金沙的腳底心。這腳底心乃人身最敏感的部位,只搔了三四下。黃金沙即癢得熬不住,雙腳一縮一伸,將白不肖踹倒在地。黃金沙坐起,睜開一雙糊著眼屎的醉眼,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戲弄於我?我乃大羅金仙!太上老君是我外甥!你再不躲開。我叫閻羅王來捉你下地獄!”

白不肖見前頭來了兩個行人,急低聲道:“黃老前輩休要取笑,我有急事尋你說話!”

黃金沙搖搖空酒葫蘆,瞪著白不肖大聲說:“你是什麼東西?哪吒三太子娶了觀世音生出個孫悟空!今朝有酒今朝醉,醉臥沙場君莫笑,笑口常開心常哭……”

他口中一味胡言亂語著,將酒葫蘆向白不肖擲去。白不肖一閃,酒葫蘆在街右牆上砸得粉碎。黃金沙急縱過去,揀起一碎片,放確前端詳一會,忽然塞進口中喀嚓喀嚓嚼起來。

看他瘋瘋癲癲的樣子,白不肖哭笑不得,心想,黃金沙是否怕在鎮上被人看破,故意不理我?看看那兩個行人走近了。他就低聲說:“黃老前輩,我去墳場,你隨後跟來。”

白不肖快步穿鎮而過,到了鎮外橋頭,回首看去,黃金沙並沒有跟來。他坐在橋欄上等了許久,仍不見黃金沙的影子,心中焦躁起來,欲待先去墳地,又不知開古墓機關門的法子,想來想去,還是回鎮上去找黃金沙。

剛進鎮口,見前頭來了七八個手執兵器的“正人鉤”弟子,當先的正是錢之希。白不肖心知不妙,待要躲避時,已被錢之希等看見。

錢之希快步如飛,急趕上來,口中大叫:“白不肖!你在哪裡走?快納命來!”他雙眼噴火,張牙舞爪的,恨不得一鉤搠死白不肖。那七個人也急縱上來,將白不肖團團圍住,怒目而視。

白不肖自覺並無過失,理直氣壯,也不害怕,說:“錢二哥,各位兄弟,且慢動手!常言道: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我白不肖蒙貴派文大掌門收留,貴派的恩惠,沒齒不忘。但莫琳為一己私利,刺殺蕭尚青,被我看見,她為了滅口,又對我下毒手。我迫不得已失手傷了她。若論莫琳的罪孽,我本該取她性命,念她於我有治傷之恩,諸事皆作罷了。至於錢二哥你做的事,別以為無人知曉,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此刻懸崖勒馬悔過自新也還來得及,若一意孤行,文大掌門不會饒赦你的!”

白不肖語聲未息,錢之希等便忿憤地斥駕起來。

“這小子胡說八道,血口噴人!拿下他去見掌門!”

“這小子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對我們‘正人鉤’竟然恩將仇報,今日一定得廢了地!”

“這小賊定是敵人派來臥底的!拿住他碎屍萬段,為二師孃報仇!”

錢之希等雖怒氣勃發,同仇敵愾,但都見識過白不肖的武功,尤其他出手斬下陳濟世的一隻手之事,除文方遠誰都沒看見,不免被渲染得神乎其神。因此雖將白不肖圍在核心,卻沒一人敢打頭陣。

論理,莫琳是錢之希的妻子,眾人裡又以他武功為最高,該當由他率先出手,但他剛取得“正人要訣”,還來不及修習“要訣”所載武功,自忖單打獨鬥不是白不肖的對手,若一擁而上對付一個少年,有礙“正人鉤”的名頭,師弟們未必肯聽他。

力鬥不如智取,他雙鉤互擊,叮噹作響,大聲道:“白不肖!你說莫琳刺殺尚青小師叔,又對你下毒手,此事如果屬實,我當大義滅親,決不袒護自己的妻子!你敢不敢隨我們去見文掌門分辨是非?我‘正人鉤’一派以‘正’字立世,不枉不縱,江湖上誰人不知?倘若其曲在莫琳,文掌門定會秉公處置!倘若其過在你,‘正人鉤’門下數百弟子,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不會放過你!識相點,快棄了兵刃,讓我等縛了去見文掌門!省得動起手來,傷了上一代的交情!”

錢之希這番話措辭嚴正寬容兼而有之,師弟們無不心中一動,暗說:二師兄的識見畢竟高人一籌!他的妻子被傷成那樣子,換作別人早撲上去拚命了。他為了“正人鉤”的名聲強壓悲憤,對仇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單是這份氣度胸襟,就足以令人心折了,怪不得師父那麼器重他。

倘若白不肖不知錢之希的人品,定會跟著錢之希等去見文掌門的。但他親眼見錢之希扼殺朱城、盜竊“正人要訣”、對敵之際棄友先逃等種種大逆不道的行為,怎會被他的鬼話所迷惑?

白不肖冷哼一聲,道:“錢二哥,我曉得你心中在想什麼,只要我一棄兵刃束手就博,這輩子就休想再見到文掌門了。尊夫人要扼死我沒成功,你的手勁比她大得多,是不是?錢二哥,我仍然要勸你一句:除了我之外,武、雲二人還在太平莊上,你瞞得了一時,瞞不過一世。我勸你還是及早向文大掌門認罪受罰,洗心革面,以求得貴派上下的寬宥,否則,你自己心中明白!”

白不肖總覺得錢之希尚未直接暗算自己,故還盼他悔過自新重新做人,不將他暗底裡的種種惡行當眾抖出來。錢之希聽得真切,心中大吃一驚,想道:自己的秘密已盡數為他所知,那是萬萬不能容他活在世上的了。一念及此,遽然變色,銳聲叫道:“師弟們,對這小賊不必講江湖規矩!併肩子上啊!”

錢之希揮舞雙鉤,猱身縱上,兩柄鐵鉤交叉遞出,出手便是一記毒招“二月春風”,雙鉤如剪,叉向白不肖的脖根。白不肖側身扭腰避過,又有四柄鐵鉤溯到胸腹。白不肖雙足一點,拔起半空,讓那四柄鉤搠個空,嗆啷拔刀往下一撩,刀尖在四鉤上迅疾無倫地各點了一點。

此刻他內力雄渾,雖只輕輕一點,那兩名使鉤的記名弟子猛覺雙臂劇震,手中鉤直欲脫手飛出,待硬生生捏住,步法已亂,竟一齊向錢之希跌撲過去。三人手上皆持兵器,若撞作一團,難免誤傷。錢之希的功夫高過這兩人何止倍蓰,兩鉤斜出,一引一帶,將兩個師弟帶過一邊,消解了他倆的跌勢。

白不肖已穩穩站在地上,說:“各位師兄,我們近日無仇往日無冤,不用鬥了。我跟你們去見文大掌門便是了。”

他想既然錢之希毫無悔改之意,也無須再對他客氣,同去見文方遠,將錢之希的惡行揭露出來,也好管“正人鉤”去一隱患,於是還刀入鞘,提步欲行。

錢之希怎肯真的同去見掌門?白不肖於掌門有救命之恩,即便憑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顛倒黑白,文掌門也不會為難白不肖。因此,錢之希雙鉤一挺,兩眼圓瞪,怒道:“太平莊雖非藏龍臥虎之地,‘正人鉤’弟子雖沒出息,卻也不容外人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白不肖,你也太張狂了!”

隨錢之希來捉拿白不肖的七名弟子中,有四名是記名弟子。功夫皆由錢之希代授,名是師兄弟,實際上是師徒。這些人武功不高性子卻傲,又從無經過挫折,其中兩人一出手就吃了虧,令眾人羞惱難當。錢之希的話正好火上加油,大家齊吼一聲,掄起兵刃從四面圍上,有的鉤頭,有的搠胸,有的刺背,有的挑四肢。十六把鐵鉤組成一張閃閃發光的網,旋風般地向白不肖裹去。

白不肖抽出刀來,右刀左掌守得極為嚴密,但要想尋隙衝出重圍,卻也不能。激鬥之標,猛聽錢之希大喝道:“師弟們,‘天羅地網’!”他喝聲甫落,漫天的鉤影一落又一起。八個師兄弟即佔住東南西北四個角,二人為一組,交叉跑動,佈陣而戰。

“天羅地網”是“正人鉤”開山始祖何正人所創陣法,將諸葛武侯的“八陣圖”之法化入鉤法之中。

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陣居乾為天門,地陣居坤為地門;風陣居坎為風門,雲陣牽震為雲門;飛龍居坎為飛龍門,武翼居兌為武翼門;烏翔居離為鳥翔門,蛇盤居良為蛇盤門。又定四正四奇,四開四闔:天地風雲為四正門,龍虎烏蛇為四奇門;乾坤艮巽為四闔門,坎離震兌為四開門。

霎時間變化奇幻,分進合擊,攻守皆備。雖然是八個庸手,但練熟了陣法,結陣而戰,也威力無窮。哪怕敵手武功登峰造極,陷入此陣中,即如落進天羅地網,無處逃遁。何正人這套陣法出世後,從未用於實戰,只是拿來在演武會上演示給人看的,今日裡用來對付一個少年人,何正人地下有知,會作如何感想?

白不肖雖是名門高徒,但對這套陣法聞所未聞,以他師父北門天宇武學之淵博,也有所不知。蓋因其時武學之士講究單打獨鬥,總以藝高力大為勝,以眾凌寡,勝之不武,是以鮮有鑽研陣法的人。

白不肖接得數招,但見鉤影如山,重重疊疊從四面壓來,頓時眼花繚亂,應接不暇。仗著自己掌力雄渾,一記記劈空掌發出去,將襲來之利刃阻在身週三尺之外。但劈空掌是極耗真力的功夫,那“天羅地網陣”一發動,錢之希等八人此進彼退,輪番攻擊,交叉換位,一時雖還傷不得白不肖,但以逸待勞,已穩佔先手,只待敵人真力不繼之際再下殺著。

白不肖以一敵八,指東打西,左衝右突,哪裡衝得出去,不由暗暗叫苦。眼前八人除錢之希作惡多端,餘皆不明真相的人,故而他心存忌憚,不肯使那招飛刀傷敵的絕技。

久鬥之下,加以心煩意亂,漸感呼吸不勻,步法也略顯遲滯,一個不留心,被錢之希在背後以鉤尖鉤了一道血口子。

錢之希一招得手,精神大振,揮鉤大呼:“小賊要完蛋了!大家上啊!”十六柄鐵鉤連綿向白不肖攻去。白不肖刷刷刷一輪快刀猛所,擋開眾鉤,又發四掌迫開八人,心想力敵必不能破陣,惟有智取方可脫險。

他暴喝一聲,倏地矮身由右腿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圓圈。這招“掃堂腿”意不在攻敵下盤,而是將地上的浮土碎石盡數掃起,漫空飛舞。他刀交左手,右掌呼呼呼連發三掌,那漫空飛舞的浮土碎石為強勁的掌力所激盪,頓時變成飛蝗密箭,疾射四面之敵。

錢之希等八人哪想得到他會出此怪招?只覺飛砂走石迎面撲來,急舞鉤護住面門。八人皆顧自己,“天羅地網陣”不攻自破。長笑聲中,白不肖身法如電,射出重圍,一記反腿勾踢,將錢之希踹了個跟斗。

等到塵砂散盡,已失白不肖所在,八人面面相覷,心下均想:祖師爺傳下的“天羅地網陣”連一個少年都圍不住,還說什麼“天羅地網”?簡直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白不肖突出重圍,立即施展輕功,掠過石橋,向墳地方向疾奔,不消片刻就將錢之希等八人甩得遠遠的。他還怕錢之希等追來,一路上毫不停留,直到墳場將近,才放慢步子。

喘息甫定,用腰間絲絛裹了肩傷,白不肖也睏乏了,躺在草叢中沉沉睡去。睡了約兩個時辰,忽覺天上下起雨來,睜限一看,雨絲斜飄,白茫茫的一片雨霧罩住了林木荒野。白不肖身上衣服已半溼,看看天上,灰雲沉沉,一時還晴不了。他急爬起來,欲找個避雨之處。

但在這荒郊墳場裡,入目皆是大大小分的墳塋,無處可避風雨。他跳上一塊墓碑頂端,展目遠眺,見半里路外的小河邊,有一個茅草棚子,當下就走出墳場,向那茅草棚奔去。

離草棚還有四五丈路時,突見一團棕色的毛團從草棚裡竄出來。定睛看時,原來是一條小牛犢大的狗。它渾身的毛皮油光絹滑,敞著森森利齒,朝白不肖嗚嗚低吼著撲上來。

白不肖急扭腰滑步,朝狗頸拍出一掌。那狗十分敏捷,腰肢一抖,竟避開了掌式,狗頭朝上一拱,要欺進白不肖懷裡來,猩紅的舌頭距他胸口不過寸餘。白不肖大奇,抽身疾退。狗撲了個空,前足往地上一撐,人立起來,狂吠不已。

白不肖笑道:“你這畜生倒身手不凡!來,我們玩幾招!”左拳虛擊,右手從胸前翻出要去拿狗的下頦。那狗精明得很,居然不理虛擊的左拳,嘴一歪,欲咬白不肖的右手。白不肖即時變招,左拳擊實,砰地將它打了個跟頭。

狗吃了虧,知道眼前這個人比它厲害,不敢再貿然進攻,渾身的毛髮炸開來,脫牙咧嘴,惡狠狠地盯著白不肖,從喉間發出低沉的咆哮,好像在說:“你若敢往前,我必與你鬥到底!”

白不肖見狀,倒也不敢輕舉妄動,衝那草棚喊:“屋裡有人嗎?我是過路的,欲討口水喝!”

草棚裡窸窸窣窣響了一陣,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過路客人請進來吧!”她又唉狗,“熊兒!快回來!”棕毛狗搖了搖尾巴,瞥了白不肖一眼,轉身走回棚中。白不肖也跟了進去。

棚中一個村婦裝束的中年婦人正在補魚網。鍋灶俱全,桌椅旨備,還有一張破竹榻,一隻破水缸,擠得滿滿登登。補網的婦人打量著白不肖,用個葫蘆瓢舀了一勺水遞給他,問道:“客人從哪裡來?到何處去?”

前一句尚可回答,白不肖說:“我從太平莊來。”後一句就很難回答了,到何處去?他自己也不知該到何處去。這個世上,沒有他的家,沒有一個親人,他又能到何處去呢?他其實是個流浪兒,居無定所,四海為家。

婦人一眼看到白不肖肩頭的血跡,轉身在角落裡摸出一個紙包,丟給他:“你上點兒傷藥吧!”也不問他怎麼受的傷,似乎這種事在她也是司空見慣的,不足為奇。

白不肖倉促離開太平莊,什麼也沒帶,肩傷雖不重,但遭雨水一澆,也火辣辣地疼,敷了婦人給的藥末,疼痛立減,心中甚是感激,作個揖賠笑道:“多謝大嫂的金創藥!敢問大娘尊姓?也好容我日後報答。”

婦人看了他一限,轉身掀開鍋蓋,撈出一隻惹得爛熟的清墩全雞,放在盤子裡端給白不肖,淡淡說:“你肚子餓了吧?將這隻雞吃了。我一會有事問你。”’

白不肖腹中正飢,那肥雞香氣撲鼻,不禁食指大動,直似要從喉嚨裡伸出一隻手來,但想自己身無分文,這大嫂衣衫破舊,顯見是打漁為業的窮人,白吃她的肥雞,於心不忍;若要謝絕,肚子又不肯,心中七上八下,躊躇不決。

“想吃就吃。你若不吃,便給熊兒吃。”婦人冷冷說道,端起盤子,欲將熟雞倒給匍伏腳下的大棕狗。

白不肖急攔住她,“我當然想吃,只是身無分文,無以為報。”他急抓過熟雞,顧不得燙,撕下一隻雞大腿,大嚼起來。片刻工夫,一隻三四斤重的肥雞都進了他的肚子。

婦人看他吃光了雞,便指指門口的板凳叫他坐下:“你從太平莊來,可曾見一個姓雲的外鄉女子?”

白不肖想了想,反問:“大嫂問的可是從湖中來的‘翠羽風’雲雁飛?”他心念一動,已知這漁婦裝束的女子並非常人,怪不得她藏有金創藥,鍋中煮的不是魚而是雞,敢情她也是武林中人,喬裝隱居於此?

婦人點了點頭,說:“看來,你知道得不少,居然說得出雲雁飛的外號。你叫什麼名字?尊師又是哪一位?”

“我姓白名不肖,我師父早已去世了。大娘要問那雲雁飛什麼事?”白不肖心生戒備,在沒弄清婦人的身份之前,他對自己的事不欲多說。

婦人說:“姓雲的還在太平莊麼?”

白不肖說:“今日沒見到她,想來她還在太平莊的客棧裡。她與‘正人鉤’的文掌門約定後日早晨在雞冠山下決鬥。”

一縷冷笑浮現於婦人後際,她說:“你可知姓雲的為何要與文掌門決鬥?兩人中誰的贏面大?”

雲雁飛約鬥文方遠,為的是索取“三友圖”。白不肖想:如照實說,又不知此女與文方遠是友是仇?那“三友圖”本屬子虛之物,說出來反弄假成真,給文方遠惹麻煩,便說:“為何決鬥?我也不知,想來總是比武較技判分高下。依我愚見,雲雁飛必敗無疑。”

“何以見得?”

白不肖的判斷出於雲雁飛被錢之希一頭撞落於地的事實。他想,雲雁飛連錢之希都鬥不過,怎能與文方遠交手?但此事不便直說,便道:“文掌門武功卓絕,望重武林,又佔天時地利人和之便,雲雁飛怎麼是他對手呢?”

婦人冷哼了一聲,道:“但願如此罷!”她默思有頃,忽問道:“聽起來,你與文掌門似有交情?”

“文掌門是前輩英雄,我不過一後生小子,哪有什麼交情?但文掌門正直豪邁,俠名遠播,我對他很欽佩。敢問大娘尊姓?”

婦人顧自己出了一會神,並不理睬白不肖。白不肖又問了一聲。她把眼一瞪,沒好氣地斥責:“你問我姓名作甚?是否要給姓雲的賤人通風報訊?”

白不肖見她忽變了臉,心中好生疑惑,忙賠笑道:“大娘誤會了?古人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小子雖沒什麼用,但大娘的恩惠不敢忘記。”

婦人冷笑道:“說得好聽!男人都是慣會花言巧語騙人的壞貨!什麼‘恩惠,什麼‘情愛’,嘴上信誓旦旦,轉個身便忘得一乾二淨!”

白不肖是將“信義”二字看得很重的。若非如此,怎會對屢屢害他的錢之希夫婦一再容讓?

婦人倘以別的話來責備他倒猶可,斥他為“背信棄義”的壞貨,他十二分不服氣,當下傲然道:“大嫂此言大謬!這世上有口是心非的小人,也有言行一致言必信行必果的大丈夫!豈可一概而論?再說我與雲雁飛素昧平生,而大嫂於我有贈藥施食之恩,我怎會去向她通風報訊?”

婦人臉色轉霽,抬眼看他一眼,說:“小小年紀,性子倒傲。其實,我也不在說你。不過,這世上以怨報德的小人處處都有,叫人防不勝防!”她嘆了一口氣,神色間頗有難言的隱痛。

初次相見,白不肖也不便探詢她與雲雁飛之間有什麼過節,只覺此婦身份神秘,滿懷鬱忿,言語中對雲雁飛頗含怨毒,便站在門口去看雨。

雨,下得越發大了,千縷萬線落入河中,濺起無數轉瞬即碎的水泡。遠處的田野、村莊、樹林皆被雨幕籠罩,顯得迷迷濛濛,恍若世外仙境。

那婦人補好魚網,披上蓑衣,對白不肖說:“喂,小子,我去打幾網魚,你在我這裡休亂翻棚中的東西。”

她身形一晃,即鑽入雨幕中,那狗也緊跟上去。白不肖這才發現,這婦人左足微破。他想下雨路滑,她腿有殘疾,萬一滑入河中可不是耍的。棚中還有頂笠帽,他取來戴在頭上,緊追上去。

草棚緊靠河邊葦叢。婦人穿過葦叢從一棵傾斜河面的老柳樹下拖出一隻小船。她和狗跳上船頭,正要點篙撐開,白不肖已趕到。

“你跟來作甚?”婦人問,一篙把船撐開。

“我幫你打魚。”白不肖見小船離岸已有三丈之遙,提氣一縱,如只大鳥似地向船尾飄落。那婦人橫過長竹篙,朝白不肖攔腰掃去,怒叱道:“快回去!”

白不肖是好意幫忙,怎料婦人會阻他上船?這一篙掃來,他身在半空,勢必被掃落河中,那可就狼狽了。好個白不肖!眼見竹篙掃到,半空一個翻身,單手在竹筒上一握一帶,化解了橫掃之力,雙足已穩穩站在船尾。

她也沒想到白不肖會有如此佳妙的輕功,“咦”的一聲,便陰下臉來,說:“小子!你到底是什麼人?快從實招來!不說我一篙捅死你!”竹篙上裝著明晃晃的鐵篙尖,離白不肖胸口不及半尺。

白不肖笑道:“大娘!你也太多疑了!我見雨大風急,怕你有什麼閃失,故特來幫你駕船,怎會有什麼歹意呢?”

婦人想了想,冷笑道:“我豈怕你搗鬼?江河之上,又有什麼人敢在我面前弄鬼?你既來了,幫我打槳!”她把竹篙往船艙中一放,操起魚網,佇立船頭,注視著水面。婦人並非對白不肖消除了猜疑心,而是自負武功絕世。無所忌憚,沒把白不肖放在眼裡。

白不肖輕搖船槳,把小船駛向河心。婦人連撒五網,網網皆空。不禁焦躁起來,叫白不肖將船搖向上遊,又一同撒下,雙手交互收繩,便覺同中沉甸甸的,收網上船看時,這一網打著了三尾大鯉魚,每尾皆二斤多重。

這時雨小了些,天色也漸漸發亮。婦人收攏魚網,叫白不肖駛轉船頭,順流而下,不一會便回到老柳樹下。於是系船上岸,轉回茅棚。婦人將三尾鯉魚開膛破腹,取出枚碧綠的魚膽,依次納入口中吞下。

白不肖看得奇怪,忍不住問道:“大娘!你為何吃那魚膽?”

婦人蹲在地上剖魚去鱗,頭也不抬,門聲道:“治病!”

白不肖見她面色紅潤,矯健有力,除了足疾不像有什麼傷病,又問:“只聽說蛇膽可治眼病,祛肝風消肺熱,卻不知魚膽亦可治病。大嫂患的什麼病?”

婦人抬起頭來,不耐煩地睃了他一眼,道:“你這孩子怎這般好奇?”

白不肖道:“我有個朋友熟知各種藥性,無論什麼疑難雜症,雖說不上藥到病除,但也難不住她。”他說的是莫琳的師妹花奴。花僅精通藥理,他是領教過的。

婦人“哦”了一聲,道:“你吃我一隻雞便念念不忘要報答我,是不是?”

白不肖被她說中心事,只好點點頭默認。誰料婦人冷笑一聲,道:“我最恨市恩布惠之人。我的病我自己會治,不用你操心!”

白不肖一片好意,遭她一頓搶白,頓時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這婦人性情太古怪了。

婦人續道:“多年前,我救過一個人的性命,此人後來背叛了我。又有另一個人救過我的兒子,我與她結為姐妹,情逾手足,後來,她也背叛了我,幾乎害死了我。從此後,我再也不願市惠於人,也不受惠於人。因為,這兩個人叫我傷透了心,卻又無可奈何。對於前者,我既給過他性命,自不能取他性命。對於後者,她有恩於我的兒子,我也不能報復她。”

她語音顫抖,顯然心情激盪,難以自制。白不肖雖不明白她講的人是誰,但覺得很能理解她的心情。這正如他對於錢之希夫婦,明知這是一對害人精,但因多少受過他們的些許恩惠,總不忍將其除去。人間的恩怨,真是難以說清的。

他有感於心,忍不住深深點頭,說:“仇無大小,只怕傷心;恩若救急,一芥千金!大娘,你真是性情中人。”

婦人萬想不到這形貌陋俗的少年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一聽之下,只覺大獲己心,不禁反覆吟道:“仇無大小,只怕傷心;恩若救急,一芥千金!”定定看著白不肖,自覺活了四十來年,在江湖上混了半世,算得上見多識廣,但從無一人能如此貼切地道出她積鬱心中多年的那種恩怨難分的感覺。對白不肖的戒備頓時化於無形,反生出一種親近之感,隱隱將他視為知已了。

白不肖卻不知婦人心中所起的變化,看外面天已暗了,便向婦人告辭。婦人道:“且慢走,吃了魚再走不遲。我還有話對你說。”她語氣溫和,但自有一種威勢。

白不肖本無什麼事,便幫婦人燒火蒸魚。兩盞茶工夫,三尾魚蒸熟了,起出鍋來,撒上蔥花鹽末,就以魚肉當飯,吃了個飽,剩下的皆餵了那條被喚作熊兒的大狗。”

婦人出了茅棚,外面紅日西沉,空氣清新宜人,河面平滑如鏡。婦人說:“白小子,我看你身手不俗,定是名門之後,又兼心地純良,甚合我意。今日相遇,總算有緣分。你先打一路拳掌給我瞧瞧如何?”

白不肖辨她話意甚善,當下也不加多想,束腰擼袖,抱拳道:“獻醜了!”將師父所授的“龍虎掌法”,從頭至尾練了一遍。這套掌法,他在白鶴山上時已練了幾千萬遍,彼時內力不定,掌法中許多精妙之處無法體會,此刻內力大增,使起來果然龍形虎步,呼呼生風。

婦人在一旁看著,時而含笑輕輕點頭,時而蹙眉微微搖首。待白不肖將一路掌法使完,她說:“原來你是北門天宇的徒弟。這套‘龍虎神掌’威猛強橫,雄壯豪邁,稱得上至剛至大的功夫,但也失於剛失於大,若遇上一個內力強於你的敵手,你這套掌法可謂全無用處。”

她見白不肖眼中含著不服氣的神色,微笑道:“你若不信,我們過過招。”

相處一日,白不肖已知這婦人身負武功,決非常人。但見她批評自己的功夫,心中甚是不服氣,正想掂掂她的斤兩,因此抱拳道:“請大娘不吝賜教。”身形一矮,雙手從胸口翻出,左爪在前,右瓜在後,正是第一招“虎踞龍蟠”。凝重如山,攻守皆備。

婦人微微一笑,右拳一引,身隨拳走,左掌一搖,從右腋下穿出,早已拂中白不肖小臂。白不肖只覺身不由己,向前俯跌,臀上捱了一腳,砰然仆倒。

婦人笑道:“再來再來!”白不肖翻身躍起,依然是“虎踞龍盤”,雙掌交錯擊出,依然被婦人一拂一踢,依然跌了個嘴啃泥。

須知“龍虎神掌”下盤最穩,那“虎踞龍盤”這一招更是以守為主,後發制人的妙著。婦人輕輕巧巧就破了這一招,白不肖簡直驚呆了。從地上爬起來,不知是該再鬥呢,還是就此服輸。瞠目結舌,手足失措。

婦人笑道:“你定是在想:我這一招沒使對,若是我師父使出來,定無破綻可尋。其實,你這招‘虎踞龍盤’毫無破綻。只因你內力不及我,招式的變幻不及我。

“我右拳虛引,招式雖虛,內勁卻實,引你不得不將上身前傾。我左手的一拂,把式是實,內勁卻虛,以四兩之力與撥千斤,使你俯跌前僕。至於最後那一踢,本是多此一舉,因其時你背心已露大空門,無論拳擊、掌拍、指戳、腳踢都可以使。當此一時,你不敗也敗了。”

白不肖聽她解說得明明白白,心中不得不佩服,方知這婦人是身負絕技的武學高手。

婦人揹負雙手,續道:“大凡武功到了相當火候的高手,招式中本無破綻。須知無論哪一派的武功招式,無不千錘百煉,使之臻於完美無缺。是以對陣之際,不是去尋敵手的破綻,而是要引敵手露出破綻。兵法雲。‘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誘利、取亂、備實、避強八字,是武學至理。

“方才我不與你正面對掌,是避強,我右拳虛引,是備實而誘利,到左手一拂至末後一踢,則是取亂矣。那八字中,又以備實而為根本,我實力強,則有恃無恐。你現在年紀還小,是以與人相鬥,能用奇則不用正,避強擊弱,儘量不要與人硬拼。

“兵法雲:‘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你要調動對方,而不受對方的調動,那便佔了先手……”

這些武學的秘奧要義,白不肖雖也聽師父講過,一則那時年紀太小,二則也因北門天宇不能深入淺出,因此就如秋風過耳,沒裝在心中,今日經這婦人口講手劃,反覆譬解,他恍然大悟,盤桓於心的許多疑惑迎刃而解,喜得抓耳搔腮。

忍不住插嘴道:“‘龍虎神掌’是至剛至猛的掌法,我師父內力修為極高,使出來自然威力無窮,擋者披靡。像我氣力不逮,同樣使這路掌法便有力不從心之感,對敵之際,反不如我胡打亂鬥有效,道理原來在這裡!”

婦人深深點頭,意示嘉許,表示“孺子可教”,又說:“‘胡打亂鬥’能有效,便不能叫‘胡打亂鬥’,招式愈是奇詭,愈是實用。可笑許多人只是墨守成規,泥古不化,守著祖傳的幾套招式,花了一輩子的功夫,終究難成一流高手,須知招式再精妙,關鍵在如何運用。

“一個武學高手,當不被招式所囿,不受招式所馭使;而該去運用招式。運用之妙,在乎一心。是以天下各門派的招式,只要於我有用,即取之為我所用;祖傳師授的招式,若是不宜我用,棄之又何妨呢?這正如一個人若善使劍,別人鑄的劍可拿來自用,自己的刀倒該丟掉,而不必去計較刀劍孰貴孰賤!”

經此一番指點,白不肖只覺心扉洞開,悟到了許多武學至理。雖然直到此刻,他還不知婦人的姓名來歷,心中卻己將她當作良師來敬仰,臉上不由露出凝神傾聽的神色,惟恐漏掉一字。

婦人見他神色已知他心意,說:“你我萍水相逢,也算有緣。你師父是當代高手,武功並不比我差,我也不便收你為徒。我有一套自己琢磨出來的‘流水掌法’,演示給你看看。你隨我來!”

婦人撥開葦叢,來到河邊。這時太陽已落下,天色還亮。碧綠的河面倒映著藍天白雲。河畔葦叢搖曳,柳影婆裟,有說不出的清幽寂寥。

婦人一扭腰,臨虛御風似地掠向鏡子般平滑的河面,足尖如蜻蜒點水,將平靜的河面踩出一圈圈小小的漣漪。如此超卓的輕功,白不肖聞所未聞,若非親見,怎麼也不會相信。仔細看時,才知河面上飄浮著片片柳葉,婦人的足尖便點在柳葉上,她身子輕盈如煙,在河上來去飄浮。

婦人臉帶微笑,輕舒雙臂,打出一套掌法。這婦人從小生在水上,出沒于波濤之中,對水性自是極熱。她年幼時遭際不見,得遇異人,傳了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但她生性沉靜,不喜與人結交,靠打魚捉蝦為生,是以武功雖高,但深藏不露,名聲不顯。

水上生涯數十年,她從四時八節初一十五的水情變化中悟出一套掌法,一招一式如行雲流水渾然一體,姿式曼妙,恍若龍女凌波,人魚舞蹈。

這套“流水掌法”共六十四招,一百零八變式,從“春江潮水”、“一碧萬頃”起,掌式輕柔舒展,到“水光瀲灩”、“春風吹皺”,身法漸快,掌風漸響,至“驚濤裂岸”、“濁浪排空”、“連山噴霧”、“咆哮萬里”時,掌風挾轟轟的風雷之聲,岸上的大片蘆葦被掌力所摧,紛紛折斷。

白不肖連連後退,只見河中水花飛濺,裹著那婦人如出水蛟龍,彷彿要騰空飛去似的。接下去,“黃河之水天上來”、“大江東去浪滔滔”數招,更是氣勢磅礴,彷彿八月錢江怒潮,排山倒海,一往無前。白不肖看得目瞪口呆,方知自己以往所見的武學,不過滄海一粟。

那婦人將一套掌法演示完畢,飛掠上岸,周身衣衫,竟無一溼斑。而那河水依然震盪不已,波濤陣陣,良久方平靜下來。兩岸的葦叢,倒伏了一大片。

白不肖見此種技,不由佩服得五體投地,跪倒於地,口稱“前輩”。婦人將他扶起,說道:“不必如此。我千里東來,閱人無數,看你良材美質,天生的學武坯子,更喜你心地純良,若稍加雕琢,日後必成大器。但我明晨就將啟程北上,你我相處不過一夜工夫,你能領悟多少,就要著你的記性了。”

於是,婦人在岸上又一招一式教給白不肖“流水掌法”。這套學法雖不甚繁複,但畢竟時間太少,白不肖只用心記憶,顧不得去體會其中的妙處。兩人一直練到天明,婦人見白不肖勉強已將招式記住了個大概,也覺欣慰。於是整理衣囊雜物,打成個包,解開老柳樹下小船的纜繩,便要登舟啟程。

白不肖依依不捨,眼中落下淚來,說:“前輩此去,不知何時方能再見?還請前輩將名諱見示。日後弟子也好來看望您。前輩有什麼事未了,弟子也可代勞。”

婦人站在船頭,沉吟片刻,道:“不肖,你記住了:我授你武功,只望你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個人所以學武,當衛國禦侮,行俠仗義,濟危扶困。若以武濟惡,須知惡有惡報,哪怕他當世無敵,到頭來終難逃公道,為世人所不齒。你我今日相別,他日在江湖上或還有再見之時。你也不必問我姓名。我知你與文方遠頗有淵源,明日他與雲雁飛、武層樓二人相鬥,並無勝算。你可助他一臂之力,至於對雲、武二人麼……隨便你如何處置。”說罷,她竹篙一點,小舟如飛,不一會便被濃霧吞沒,無影無蹤了。

白不肖在河邊佇立良久,才回到茅棚裡,心想那駕船北去的前輩真是一位高人,聽她口吻,與“逍遙書生”武層樓和“翠羽鳳”雲雁飛一定有什麼糾葛。他一夜未睡,睏乏至極,倒在竹榻上沉沉睡去。

這一題,直到近午方醒來,見甕中尚有幾斤白米,即煮了一鍋飯,吃得飽飽的,將婦人所授的“流水掌法”又練了三五遍。下河洗了澡,摸了幾尾鯽魚,又將衣衫也洗淨了,攤在葦叢上曬晾,自己坐在一旁運氣練功。直至紅日西墜,他才回茅棚,煮飯蒸魚,安排晚餐。

吃過晚飯,趁天色還亮,白不肖又到墳地去走了一趟,結果仍未遇見黃金沙。只好回到茅棚歇息。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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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32:19 |顯示全部樓層

第 八 回  流水掌法

太平莊西去十里許,有一座山。山不甚高,形似一把打開的摺扇,又像一隻雄雞的大雞冠。時在初秋,山上遍地紅楓。這山,鄉人喚作雞冠山。

碧綠的小清河,從山下流過。河灘上,一片雪白的卵石,與山上的紅楓交相輝映,煞是好看。好事的文人騷客,當深秋時令,駕船載酒,順流而下,賞紅葉,撿白石,會吟出好多詩來。

這日清晨,霧氣還遊蕩在小清河上,太陽也沒出來。“正人鉤”掌門人文方遠率門下親傳七大弟子和數十記名弟子,皆勁裝結束,腰懸兵器,來到雞冠山下,白石灘上。

人多難免嘴雜,眾弟子見河灘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一影,忍不住罵開了。

“那雲雁飛別設個空城計,誆我們白跑一趟?”

“那女娘有多大能耐?早夾著尾巴溜回湘中了,卻虛晃一槍……”

“照我說當時掌門就該出手教訓她一頓!現在卻又去哪裡尋她?”

眾人正亂猜亂議,忽有個聲音哈哈大笑道:“‘正人鉤’慣會吹牛皮說大話,也不怕把天吹破!”

七八丈外的亂石堆裡,轉出一個人來,正是手搖摺扇的“逍遙書生”武層樓。跟在武層樓後面的,是“翠羽鳳”雲雁飛。今日,雲雁飛已恢復女裝,翠綠的窄袖裙衫上,綴著閃光的金絲銀線,腰束鵝黃絲絛,足蹬大紅薄底快靴,顯得婀挪又剛健。

武、雲現身,文方遠的弟子們立時安靜下來,並把視線投向雲雁飛。見那雲雁飛眉聳春山,眼橫秋水,唇紅齒白,十分豔麗,與當日扮作書僮時相比,判若兩人,不禁把眼睛都看直了。

雲雁飛冷笑一聲,嘆道:“名門弟子,如此浮躁:竟不知怎有臉自稱‘正人君子’?看來,‘正人鉤’氣數是盡了!”

文方遠臉上一熱,忍不住狠狠瞪了眾弟子一眼,手負背後,揚聲道:“文某今日應約前來。廢話不用多說。武先生、雲姑娘的口舌之利,文某已經領教;此刻,倒要想見識二位的真功夫。請二位劃下道兒來!”

武層樓將大摺扇一搖,笑道:“文掌門稍安毋躁!我還有一言相勸:文掌門成名不易,今日你們雖人多勢眾,又在自家門口,但須知‘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倘若一個閃失,文掌門的數十年英名便將付之東流。依我看嘛,以和為貴,只須文掌門將‘三友圖’擲還,我們立即拍手走路,保全彼此的交情。”

文方遠總算是平和大度的人了,當此際也忍不住怒形於色,喝道:“姓武的,我當你遠來是客,故一再容讓。你口口聲聲誣陷我,我若不給你點顏色看,江湖上的朋友還道文方遠是好欺侮的,會個個跑來拉屎撤野了!”

他兩手往胸前一分,別別別繃飛了外衣的十數拉釦子,右手反轉將外衣脫下,往地上一丟。這一手乾脆利落,眾拍子齊聲喝彩。

文方遠正要提步上前,眼前人影一晃,二徒弟餞之希已竄了出來。

“師父,殺雞焉用牛刀?且先讓弟子與這位湘中大俠鬥一鬥!”

錢之希是文方遠門下武功最高的,又富智計。文方遠已知武層樓功夫不如自已,心想以錢之希的身手,三十招以內足可自保,便頷首道:“也好,你向武先生領教幾招拳腳。”

錢之希自告奮勇打頭陣,自有他的算盤在內。他已和武、雲二人交過手,覺得武層樓的功夫並不比自已高出多少。只要能應付三五十招,便已在師父和師兄弟面前掙足了面子。

他竊得“正人要決”,對掌門之位是志在必得,此刻需要多做門面上的光彩事以收服人心。這麼多師兄弟在場,他愛妻身負重傷,仍奮勇爭先,越顯得公而忘私,勇敢果決!

錢之希朝武層樓躬身抱拳,朗聲道:“武先生屢番辱罵吾師,晚輩明知不敵,也要與武先生拚一拚!縱然粉身碎骨,也不容武先生放肆!”

武層樓將摺扇插在項後,斜睨著錢之希,哈哈一笑:“我道是誰?原來是樑上君子錢小二,那夜你……”

錢之希不待他往下說,猱身縱上,拳掌連發,出手如電,直擊中宮。“大成拳法”的招式何等精妙,加上他遽然發難,出其不意,竟將武層樓攻得手忙腳亂,仗著身法的快捷和步法的靈活,才沒吃大虧,但下面的話就無暇說出。

“大成拳法”集天下各門派拳腳功夫之精練,招式繁複,變化多端,最是難練。錢之希在這套拳法上下過苦功夫。拳擊,掌劈,指戳,肘搗,膝撞,腳踢,加上大小擒拿手、分筋錯骨術、鷹爪功、太極陰陽拳、蘭花拂穴手、金剛斷脈指……各種奇招妙式展出不窮,越打越快,一時竟佔了上風。

武學之士相鬥,多先認明對手的武功家數,然後再思克敵之術。武層樓雖久經沙場,但見對方的招式太過繁複,這一腿是少林派的,那一掌又像武當八卦掌,一時眼花繚亂,辨不清他的路數,惟有閃避格架,先取守勢。

“正人鉤”眾弟子見錢之希勇猛似虎,一口氣攻出二三十招,將成名人物打得連連後退,歡欣鼓舞,高聲喝彩,只道錢之希穩操勝券了。

彩聲甫落,只見武層樓滴溜溜一個轉身,倏退倏進,兩個激斗的人影攪作一團。砰的一響,一個人影飛了起來,文方遠急縱而上,伸出雙臂接住了倒飛的錢之希。只見他臉色慘白,雙目微閉。再看武層樓肩窩滲出一大片殷紅的血跡,竟負了重傷。

原來,武層樓熟諳了錢之希的拳法後,即轉守為攻,逆料錢之希突出袖匕,拚著胸口挨他一掌,將袖匕插進他肩窩。本來兩人是言明空手過招的,武層樓自負武功高出他許多,又是前輩身份,不料錢之希會施暗算,一時大意,雖一掌拍中,自己也吃了大虧。

他惱怒至極,但肩傷甚重,已無力再戰,惟有咬牙切齒地罵道:“‘正人鉤’門中盡是小人!”出指點了止血止痛的穴位,退到一旁去裹傷上藥。

文方遠雖恨武層樓的肆意謾罵,但理曲在己方,也做聲不得,出指切錢之希的脈門,知他內傷不重,急給他推血過宮。錢之希醒來,第一句話便是:“師父,弟子幸不辱師門。”

文方遠點了點頭,將他交給身旁弟子護理,眼睛看著雲雁飛,說:“雲姑娘,該我們正主兒上場了吧!”

雲雁飛對武層樓的負傷,恍若未見,竟不聞不問。她踏上兩步,笑道:“文掌門調教出的好弟子,聰明伶俐,真正難得!我瞧著都歡喜起來!”

她臉上笑嘻嘻的,暗運勁於雙足。霎時之間,她足下所踩的白色卵石一塊塊飛將起來,呼呼射向文方遠及眾弟子。頓時,半空中亂石紛飛,密如飛蝗。

只聽哎喲哎喲呼痛之聲連成一片。眾弟子被打得鼻青臉腫,抱頭鼠竄,其中兩個功力較差的,閃避不及,被石頭打破顱殼,一命嗚呼,至於臂折腿斷的,為數更多。白石灘上,紅血斑斑。

文方遠待石雨收歇,回身檢視,只有七大弟子安然無恙,那躡來看熱鬧的記名弟子竟無一幸兔。更有一個被嚇破了膽的,長聲呼號著狼奔豕突,掉進河裡才清醒過來。

文方遠動了真怒。雖然門下弟子武功低微,但云雁飛也太過毒辣,非但不給主人一點面子,還擲石打死主人的徒弟。“正人鉤”在江湖上屹立數十年,從未受過如此重大的折辱。

文方遠雙掌互擊,大步上前,兩道充滿殺意的目光,利劍似刺向雲雁飛,怒聲喝道:“你出招吧!我們一決生死!”他雖然恨不得將雲雁飛一掌拍死,但終究不失大掌門的風度,自忖年紀比對方大,不肯先行出手。

雲雁飛嬌笑道:“文掌門不必客氣,還是拔兵刃吧。本姑娘要想領教你的鉤上功夫!”她手腕一翻,手中就多了一件物事。這件東西形似馬鞭又不是馬鞭,長三尺半,寬僅寸餘,通形碧綠,更奇的是梢頭上還有一隻薄圓金片,極像一支孔雀的尾翎。

饒是文方遠見多識廣,也叫不出這奇形兵器的名堂。他心頭一凜,不敢託大,反手抽出雙鉤,一鈞指天,一鉤橫胸,立個門戶,沉聲道:“你進招吧!”

雲雁飛的兵器名叫“鳳翎劍”,劍身極柔極韌彈性極佳。她手腕輕抖,劍身一顫動,即發出琴鳴似的輕音。她搖搖頭,說:“叫你的徒弟們併肩子上吧!姑娘可不耐煩一個個地收拾你們。”

文方遠在江湖上成名已近二十年,若非因雲雁飛踢石傷人露了一手驚人的武功,他還不屑用兵器對敵呢!雲雁飛這話,可說對他極度的藐視,他怒極反笑,朗聲道:“雲姑娘目空四海,文某十分佩服!有僭了!”刷的一鉤就遞出去。這一鉤貫注內力,挾著一股勁風,直取雲雁飛的右臂。

文方遠這對鋼鉤,實則是鉤連槍,頭上還有個小槍尖。這一招就是從槍法中化出的“雨打芭蕉”,槍尖連顫幾十下,將對手的半邊身子都作攻擊對象,看似平平無奇實則辛辣無比。對方只要一抬臂招架,彎鉤回奪,既鎖拿兵器又斷臂膀,一招中蘊藏許多變式。

那雲雁飛眼睜睜看一鉤潮來,既不格架又不閃避,好像是驚呆了,猝不及防。那槍尖堪堪要刺中肩窩,人人都當文掌門一招得手,正欲張口喝彩。遽料雲雁飛身形一長,鋼鉤向她腋下空檔遞進。文方遠招式用老,急抽鉤回奪,但鋼鉤已被她單臂夾住,猶如夾在石縫之中,回奪不動,而那支鳳翎劍已順著鉤身急掠而下,來削文方遠的五指。

勢非得已,文方遠不及攻敵,先求自保,忙躬腰疾退,將一柄鋼鉤交給了敵人。

照面第一個回合,就讓敵人奪去一柄鋼鉤,文方遠自出道以來,還是第一次這麼狼狽。雖可推說自己太過大意,上了敵人的當,但也不得不佩服對手心思靈巧,膽大藝高。當下,他將剩下的一柄鉤交與右手,收斂心神,鋼鉤斜劈,撩起一道白光,左掌從腹下翻出,食、中二指分點對方腹中要穴。

雲雁飛一招佔先,並不輕進,鳳翎劍劍頭亂抖舞出一朵朵碗大金花。她身隨劍走,如陀螺般急旋,左手倏伸倏縮,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想來搶奪文方遠的鋼鉤。

文方遠經驗老到,哪容她再得手?招招都不使老,一鉤鉤皆從意想不到的方位送出,左手指戳掌劈,快捷無論,漸漸扳轉守勢。

雲雁飛見他單鉤的威力並不遜於雙鉤,尤其厲害的還是他那隻神出鬼沒的左手,不由焦躁起來,清吟一聲,將一把鳳翎劍使得如靈蛇飛舞,越打越快。鬥到後來,眾人只見一團白光裹著一團碧光,兩條人影都不大分得出來了。

纏鬥良久,兩人竟然旗鼓相當,難分難解。文方遠心頭大驚,想不到這麼年輕的女子有如此身手,白己如稍不慎,幾十年的名頭得毀在這裡。當下招式一變,鋼鉤如挽重物,一招慢似一招,左掌連拍,想用掌力摧垮對方。

雲雁飛和他對了兩掌,便覺不對頭,對方的掌力看似柔和,柔和中卻蘊含一股殺氣,心知對方內力深厚,久鬥下去,必然無幸。何況她身後七大弟子虎視眈眈,萬—一擁而上,今日倒是個不了之局。於是,她也將劍法一變,由快變慢,一劍一劍直刺對方胸口。

驀地,她騰空躥起兩丈,凌空下擊。文方遠不敢大意,急掠向後。

哪知雲雁飛輕功卓絕,身在空中,無所憑藉,仍如蒼鷹搏兔斜飛而前,劍尖在文方遠鉤頭一點。借力躍得更高。這一招叫做“飛鳳戲蛇”,是雲雁飛的成名絕技。

如此一來,她始終保持凌空擊下之勢穩佔了上風頭,無論文方遠如何的前縱後躍,總是無法擺脫捱打的情勢,惟有將單鉤舞得密不透風,才堪塂擋住她倏落倏升一下一上的攻擊,若要講到還手,那是萬萬不成的了。

“正人鉤”弟子中,以錢之希最富智計,當師兄弟們一味觀賞雲雁飛曼妙無比的輕功之際,他已看出師父的敗局已定,只要稍有疏虞,雲雁飛鳳翎劍便可乘隙而入。他看到師父身左五丈外有塊一人高的巨石,心念一動,揚聲喊道:“師父,快速向左方巨石後!”

話喊出口,心中好一陣後悔,心道;我又提醒他作甚?讓他斃於雲雁飛創下,我不就即刻當上掌門了嘛!至於雲雁飛取勝之後,會不會誅盡“正人鉤”弟子?武層樓會不會立即報復?他可沒想到。

文方遠正自苦思對策,錢之希的一聲喊將他從夢中喚醒;只要有巨石作屏障,就可扳轉劣勢。他當即向左方退去。

雲雁飛怎不知他心意?她這“飛鳳戲蛇”在曠野之上威力最大,若有木石阻礙,情勢就大不相同了。眼見文方遠向巨石迅速靠去,她雙手握著風翎劍一挺,劍尖甫觸鉤身之際,左手一分,鳳翎劍一分為二,左手劍就勢下撩。

一道碧光閃過,文方遠長聲慘呼,右肩上射出一道血箭,整個膀子被卸落於地。他眼前一黑,仰身跌倒。雲雁飛得理不讓人,右手劍直取他心窩……

眾人一見此情景,都知掌門必死無疑,膽小的竟將眼睛閉上不敢再看。正在萬分危急之際,半空中嗚嗚之聲大作。一物如輪,閃閃發光,疾飛向雲雁飛的背心。

雲雁飛年紀雖輕,臨敵經驗還豐富,一聽這風聲勁急,便知蘊含極強的力道,不及攻敵,先求自保,雙劍疾往後掠,“當!”一聲響過,她像被人猛推一把,前飛丈多,方才落地,兩臂已痠麻得幾乎拿不住劍了。

轉過身來看時,有一人正從“正人鉤”眾弟子頭上騰越而過,伸手接住了一柄薄刃彎刀,原來是北門天宇的徒弟白不肖。

在場諸人無不大驚。雲雁飛是驚他的功夫在數日內精進如斯,與前幾日判若兩人,實在難以置信。錢之希等是怕他趁人之危,在“正人鉤”大傷元氣之際,報復下手。

白不肖還刀入鞘,大步上前,扶起文方遠,嘆道:“文叔叔,我來晚了。”一邊給他點穴止血,一邊撕下衣襟要給他裹傷。那邊劉東嶽等見白不肖不似有敵意,趕過來給掌門人上藥裹傷,扶到一旁。

白不肖見雲雁飛如此狠毒,義憤填膺,戟指道:“比武校技,點到為止。你怎如此沒有人性?已經得勝了還要對文掌門下毒手!”

雲雁飛胸中氣血翻湧,倘一開口,怕有大口鮮血噴出,故對白不肖的斥責充耳不聞,暗暗調勻氣息,化解了體內的憋悶之感,方開口吐聲:“武士動手過招之際,便得將性命押上。誰讓他藝不如人?”

若非白不肖插手,她已取了文方遠的性命,眼看到手的鴨子又飛了,心中怎不恨得癢癢的?但不知白不肖的虛實,猜他身後有高手撐腰,故不敢貿然出手。

她遊目四顧,河灘上並無異樣,山腳的樹林中也不似藏有人影,這一來,膽氣復壯,指著白不肖道:“小子,你若不服,只管和他們一起上來。本姑娘定成全你們的孝心!”

文方遠的弟子們見師父被削去一條臂膀,悲憤難抑,在場的七大弟子中先跳出三個,又跟上兩個,劉東嶽見師弟中除錢之希負傷,都已跳了出去,他猶豫了一下,也走上前來,指著雲鵬飛想道:“你傷我們師父,我們死也不會放過你!”

站在一旁的武層樓一搖摺扇,走過來與雲雁飛比肩負立,大聲道:“好!我們也不以大欺小,你們都上來吧!”

白不肖銳聲叫道:“且慢!”他對劉東嶽抱拳作禮:“劉大哥,這一陣先讓了小弟。小弟如若不敵,各位師兄再上不遲。”

劉東嶽本不願送死,迫於情勢不得不出頭,現在白不肖一攔,他正中下懷,點點頭,回身對眾師弟說:“既然白兄弟願與姓雲的單打獨鬥,我們就先讓他鬥鬥!”他一邊說,一邊向師弟們使眼色。

眾弟子心中雪亮:大師兄的意思是讓他們鬥個兩敗俱傷。雲雁飛固是傷師大仇,白不肖重創莫琳,也是“正人鉤”的敵人。雲、白二人無論誰勝誰負,都是一件大好事。否則如果白不肖與雲、武聯手,“正人鉤”自掌門以下必全軍覆沒,死無葬身之地了。

眾弟子緩步後退,樂得作壁上觀。

白不肖見武層樓也要退開去,便向他招招手。“武前輩,你的肩傷若不礙事的話,可和雲姑娘聯手,省得小爺料理了姓雲的,還得再對付你。”

雲、武二人成名已久,幾曾受過這等輕慢?何況對方還是個少年人,直氣得怒髮衝冠,渾身發抖,若非在眾目睽睽之前,早撲上去一掌打死他了。終究是雲雁飛冷靜些,她冷笑道:“你這小子口氣這麼大。真不怕死嗎?快說,是誰指使你來的?”

她始終不信白不肖會在數日內練就上乘武功,故而有此一問。

白不肖心惱她下手狠毒無情,便笑嘻嘻道:“你這小子口氣這麼大?快說:是誰指使你來的?”他照她的話複述了一遍,油嘴滑舌的,是江南小兒與人鬥口時常用的賴皮法子。劉東嶽等忍不住笑起來。

雲雁飛粉面一寒,心中殺意暴熾,臉上卻不動聲色,嘆息著道:“我看你根骨不俗,人又機靈,來日方長,何必為他人來出頭送死呢?”

“對呀!我看你根骨不俗,人又機靈,來日方長,何必為他人來出頭送死呢?”白不肖又照她原話複述一遍,同時有意無意地看了看武層樓,如此一家,竟似武層樓成了幕後策劃的主使者。

劉東嶽等又發出一陣鬨笑。

雲雁飛都當作沒聽見,慢悠悠地說:“白小子,這‘正人鉤’中有幾個正人君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姓錢的小子,深更半夜潛入陳濟世屋中偷竊之事,你也是曉得的。到危急之際,棄友先逃,絲毫不講朋友義氣,累得你差一點丟掉小命……”

雲雁飛之所以同白不肖磨牙,一則是忌憚他背後有高手;二則自己與文方遠苦鬥一場,氣力未復,故意拖延時間來恢復元氣;三則也可行離間計,分化敵方。

白不肖哪懂得江湖人這套伎倆,一聽到說錢之希的卑鄙事,忍不住回頭狠狠瞪他一眼。

雲雁飛正要他分神,一見白不肖回頭張望,機不可失,立即縱身前飛,劍身成為一線,射向白不肖胸口。這一把名曰“靈鳳搶珠”,辛辣迅捷,厲害無比。連人帶封地直衝,力量大得驚人。

白不肖近來所遇,多是奸詐之徒,是以警惕性甚高,一聽風聲簌然,便知敵人已施偷襲,他拔刀已然不及,雙臂一抬,自然而然使出了新學的“流水掌法”的第一招“春江潮水”。

雲雁飛正向前衝擊,遽覺一陣雄渾的掌力如潮般湧來,擋住了她的前衝之勢,就是再前進一尺也無能為力,只好雙足落地,左掌拍出,呼的一聲,地上沙飛石走,她站立不穩,後退三步。

“流水掌法”猶如潺潺流水,連綿不斷。白不肖一招未盡,二招“一碧萬頃”又使出,他左手輕拂,右掌平推,掌力便從身周平鋪開去。緊接著“清流汨汨”、“奔流到海”、“水光瀲灩”、“春風吹皺”數招接連使出。

那雲雁飛人如飄萍,身不由己,被流水衝擊似的暗勁撥弄得東倒西歪,幾次欲提劍衝上,但終究力不從心,只覺遍體生寒,呼吸窒滯,一顆心咚咚亂撞,直退出八尺以外才勉強站得穩身子。

她輕功絕世,又重演故技,足尖一點,身如大鳥,高飛三丈,頭下腳上,雙劍合一俯衝下來,頓時劍芒暴長,猶如一道閃電刺向白不肖的頭頂心。同時身子一抖,衣衫上的那些閃光的金屬片盡皆脫衣四射,成為無數紛飛的暗器,向白不肖兜頭罩下。

這一招叫“鳳凰涅槃”,威力極大,也大損元氣,若非萬不得已,她是決不肯用的。

白不肖見半空裡閃爍著無數光斑,其間夾著一道電蛇,當下不暇思索,一招“濁浪排空”。漫天的星雨和顫抖的電蛇化為無形。那雲雁飛如斷線紙鷂搖晃幾下,砰地跌落塵埃。

在場諸人,無不看得心驚肉跳,萬萬想不到武功如此高明的“翠羽鳳”竟會被白不肖不知從何處學來的十餘怪招打得氣息奄奄。

武層樓呆了半晌,才奔過去扶起雲雁飛,給她餵了一粒丹藥,又驚又怕地望著白不肖,問道:“鬱天華在哪裡?是不是鬱天華叫你來的?”

白不肖也沒想到這套“流水掌法”會有這樣厲害,驚得呆了,聽武層接問他,隨口答道:“誰是鬱天華?我不知道啊!”

武層樓拾起雲雁飛的鳳翎劍,又看了白不肖一眼,說:“你瞞得過別人,還瞞得過我嗎?你這套‘流水掌法’除了鬱天華誰會?我們認栽!雁飛,那婆子恐怕就在附近。我們快走!”他挾起雲雁飛,順著河灘大步疾走。

白不肖低頭思索了一陣,恍然大悟:打魚的大娘原來名叫鬱天華,只不知武、雲二人,為何對她這麼懼怕?

他提氣急追上去,大聲叫道:“武前輩請留步!我有事要問你!”

武層樓一聽白不肖喊他,跑得更快了。他雖手中抱著一人,肩頭又掛了彩,但依然快逾奔馬,足不點地往前急掠。

白不肖追了一陣,見武層摟這副樣子,即便追上了,他也未必肯說,便停下腳步,慢慢往回走。

武層樓當然不會將實情告訴白不肖,他是鬱天華的丈夫,而云雁飛是鬱天華的義妹。兩人勾搭上了,私逃出來,怕的就是被鬱天華追殺。因此一見白不肖使出了鬱天華的武功,除了個“逃”字,別無良策,連所謂的“三友圖”也不敢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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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灘上文方遠師徒們見強敵遠遁,無不舒一口氣,但看掌門人丟了一條手臂,心頭又沉重起來,更怕白不肖轉回來,尋仇報復。看他現時的身手,即使師兄弟們聯手,怕也難以抵擋,便小聲商議,先回太平莊去。

眾人正要回轉,忽見前面來了一人,那人身材高瘦,頭髮花白,正是瘋癲多年的四師叔祖黃金沙。

只見黃金沙大袖飄飄,身法極快,足下浮塵不揚,一會兒就來到面前。他一掃平素那種邋遢相,雙目炯炯,衣衫洗淨,頭髮也梳得十分整齊,一絲不苟,手中還提個藍布包。

眾人感到疑惑不解;他不去酒肆灌黃湯,來此幹什麼?

劉東嶽忙迎上去:“四師叔祖,你來作甚?”

黃金沙傲然一笑,看著文方遠笑道:“我來問問文方遠,你是否該將掌門之位還給我了?”

聽他這話,猶自瘋瘋癲癲。文方遠道:“四師叔,你快回去吧!”

黃金沙冷哼一聲,將手中包袱遞給劉東嶽:“小劉,你將包袱打開給你師父瞧瞧。”

劉東嶽接過包袱,將手一摸,裡面圓圓的一個物事,像是西瓜,便解開結頭,包中赫然一顆人頭,白髮蒼然,竟是二師叔祖蕭鐵幹!他嚇得魂飛魄散,手一抖,人頭落地,滾動了幾尺遠,端然不動。

“四師叔祖,你你……”劉東嶽連連後退,如同白日見鬼,渾身篩糠似抖個不休。眾弟子皆大驚失色,怎麼也猜不透蕭鐵乾的人頭會落到黃金沙的手中。畢竟文方遠鎮定些。指著地上人頭,問道:“四師叔,這是怎麼回事?”

黃金沙仰面大笑,笑聲蒼涼悲憤,震得眾人耳鼓震顫,心頭怦怦亂跳,方知這位癲狂的老人,身負深厚的內力。

黃金沙笑罷,雙目圓瞪,怒道:“蕭老賊惡貫滿盈,是我將他殺了!”

此話一出,猶如石破天驚。文方遠等只知這位師叔祖數十年來瘋瘋癲癲,時常醉臥長街,任憑頑童百般戲弄也從不生氣,因此雖然癲狂,卻於人無害。今日他竟將蕭鐵幹殺了,須知蕭鐵幹武功也不弱,既被黃金沙割了頭去,足見這癲子武功高強。他一開殺戒,如何得了?太平莊從此不得安寧矣!

錢之希心思最快,立即振臂高呼:“師兄弟們快聯手將這瘋子除去,否則後患無窮!”他不稱“四師叔祖”而稱“瘋子”,自是將其當作神志不清亂殺好人的害人蟲,避免“犯上作亂”的嫌疑。

黃金沙瘋癲多年,徒子徒孫們並不將他當作位崇輩高的本門長輩看,一聽錢之希的號召,立即各抽兵刃,從四面圍上。

黃金沙嘿嘿冷笑,身形急旋,連發五掌。眾弟子只覺掌力如山迎面壓來,身不由己,一個個跟蹌倒退,下盤不穩的,便坐倒在地。

黃金沙雙目直射文方遠,厲聲道:“文方遠,你可知我是什麼人?”

文方遠幼年即拜陳濟世為師,黃金沙繼任掌門,因違祖訓被黜,至神志失常諸事皆發生在以後,雖不知其詳,但也知道個大概。見黃金沙今日言語條理清楚,不似癲狂,心中疑雲大起,便躬身答:“你是我第四個師叔。”

“還有呢?”

“你是本門第二任掌門,但……”

“‘陳蕭謝黃,金沙最強!’‘正人鉤’第二代弟子中以我武功最強,是以恩師將衣缽傳給我。誰知你那狼心狗肺的師父陳濟世覷覦掌門之位,夥同蕭鐵幹這賊子設下陷講害死我愛妻,又施毒計廢我武功,篡奪掌門之位,逼得我只好裝瘋賣假三十餘年,苟且偷生,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多少次,街上頑童將汙泥濁水潑到我身上,多少次,鎮上的閒人用惡言惡語辱罵我!我唾面自乾,腆顏人世,忍下來了,為的使是有朝一日報仇雪恨!總算老天有眼,叫我等到了今日!哈哈給哈!”

他仰天狂笑,眼中落下淚來,多年積憤都在這狼嗥似的狂笑聲中展露無遺。眾人聽了,不由連打冷戰,十分害怕。

文方遠對他的話將信將疑,事關重大,雖知他極可能出手傷人,但不得不硬著頭皮說:“四師權所言皆是上一代的事,方遠縱無懷疑,只怕門下弟子不信服,請師叔拿出佐證來。”

黃金沙臉上青氣一現即隱,厲聲喝道:“還要什麼佐證?老夫數十載含辛茹苦便是天大的佐證!你這掌門之位是讓還是不讓?”

文方遠慘然一笑,道:“方遠已成廢人,對掌門之位並不留戀。凡我門中不管是誰,只要能找回鎮門之寶‘正人要訣’,我立即退位讓賢!耿耿此心,可表天日!”

經此一役,文方遠九死一生,又失去一臂,頓時將名利二字看得淡了,這番話可說出於內心。門下眾弟子聽了,無不心中一動,又想想漫無頭緒,卻又從何尋覓?

黃金沙聽了,嘿嘿一笑說道:“話倒不錯!沒有‘正人要訣’何來‘正人鉤’一派?爾等誰能找到‘要訣’,即可登上掌門大位!好!好!”

他雙眼斜睨,瞥向錢之希。

錢之希夢寐以求的,便是成為一門之掌,揚眉吐氣受人尊崇。文方遠的話一出口,他便心跳加速,只想站出來大叫一聲:“我找著了!我當掌門!”忽見黃金沙將目光掃過來,他頓生戒備之心,恐怕這是個圈套,忙將伸入懷中的手抽出來。

這時,白不肖已回來,站在人圈之外,默默注視著。眾人的注意力皆在黃金沙身上,也沒去留意他。

黃金沙又提聲問:“文掌門的話你們聽清了麼?想做掌門人的,快去找‘正人要訣’!”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忽有一人打破了難耐的靜寂,那是大師兄劉東嶽。他臉上青紅不定,額頭汗星點點,一副惶急相,聲音也顫抖著。

“稟告四師叔祖和掌門人;我……我……我……”

“你尋著了‘正人要訣’?”黃金沙面帶微笑地問。

眾人都將目光投向劉東嶽,不信他有這麼好的運氣。

劉東嶽只是點頭,面上汗流如注。

“口說無憑,須拿出來讓我們驗證。若是真的,掌門人便是你了。”黃金沙說。

劉東嶽遲疑了一下,一咬牙,從懷中抽出一冊書,遞給黃金沙,黃金沙接過,看也不看,就交給文方遠。

文方遠坐下,將書擱在膝頭,一頁頁翻看。這時周圍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沙沙的翻書聲。眾人都將目光齊集到文方遠臉上,只待他一點頭,新掌門人便是劉東嶽了,當此重要時刻,誰也不敢出聲。

文方選將書翻完,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把書交給黃金沙。他臉上表情木然,竟不知在想什麼。

黃金沙略略一翻,即交還給劉東嶽。這時。文方遠說話了:“東嶽,你為本門立了一大功,使‘正人鉤’一派不在我手中斷絕。我心中甚是高興。”

眾人一聽到這話,便知劉東嶽手中的“要訣”是真的。:

突然,錢之希開口了:“師父,你看清了麼?大師哥手中的東西是真的麼?”

文方遠愣了一下,不知錢之希何出此語,便道:“我看是真的。至於東嶽從何處得到?他願講或不願講,我都不管!”他知劉東嶽與陳濟世過往甚密,猜他是從陳濟世手中得來的,心頭不樂,但話已出口也就不願多事。

黃金沙忽笑問:“之希,你的意思好像是說東嶽的‘要訣’有偽?”

錢之希躬身道:“兩位掌門在上,之希並不敢說大師哥手中之物是假的。只是掌門人關係本派命運,之希多慮,是以有此一問。若兩位掌門都說是真的,那便定是真的了!”

劉東嶽一向與這師弟明爭暗鬥,錢之希的話雖冠冕堂皇,但言外之意誰都聽得出來,忍不住譏誚道:“錢師弟若以為是假的,就請將真貨拿出來給大夥兒瞧瞧!”

黃金沙沉吟道:“我做掌門之日無多,那‘正人要訣’是三十多年前看的,其中內容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東嶽那本的真偽,我實不敢確認。之希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但此事甚難驗證……”

錢之希終於鼓起了勇氣,“兩位掌門;我也有一本‘正人要訣’,請兩位掌門辨別真偽。”

他也從懷中摸出一本書來。從外觀看,與劉東嶽那本一模一樣。

眾人大為驚奇,萬想不到會出現這樣的場面,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文方遠將兩本要訣逐一對照了,居然一模一樣,心中那份震驚難以言喻:“這……這是怎麼回事?”

黃金沙將兩本“要訣”提在手中,左換右換,變戲法似地交換多次,使人辨不清哪一本是劉東嶽的,哪一本是錢之希的。然後,他將其中一本夾在腋下,另一本用雙掌夾住一陣揉搓,在眾人的驚叫聲中,那本“要訣”立即化為片片紙蝶,他舉手一揚,紙蝶翻飛,隨風飄去,落入河中。

“‘正人要訣’是開山祖師所撰,向來只有一種,現在出現兩種文字一模一樣的‘要訣’,總不成立出兩位掌門人來?故而我毀去其中一種。僅剩的一種誰屬?我並無定見。大家說怎麼辦?”

錢、劉二人初見黃金沙毀訣,急得要命,只是忌憚黃金沙武功了得,不敢上去搶奪。後聞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同聲叫道:“那是我的!那是我的!”

黃金沙把僅剩的“要訣”一揚,笑道:“若說這‘要訣’是你們兩人中間某一人的,倒也不錯。若定要說定是某人的,只怕眾人也不服。我現在有個法予:你倆先鬥一場,誰勝了,誰便做掌門;那輸了的永不爭執,否則便群起攻之;如何?”

眾人都覺這法子甚好,點頭稱是。文方遠失血甚多,強撐到現在,心中明知黃金沙不懷好意,也無奈地點了點頭。

錢之希見師父一點頭,便知今日之局,自己要作掌門,非拚掉劉東嶽不可。心念一動,他身子已縱出去,雙鉤疾掄直取劉東嶽脖頸。那劉東嶽也是心狠手辣貪婪無恥之徒,抽鉤迎戰。師兄弟乒乒乓乓打成一團。

論武功,本是錢之希略高一籌,但他受傷在先,功夫打了折扣,與劉東嶽半斤八兩,難分高下。兩人同門學藝,招數相同,又都懷相同的心思,四鉤上下翻飛,都是狠辣的殺著,下手絲毫不留情面,已非比武較技,完全如性命相搏一般。

兩人都將手中鋼鉤掄得密不透風,倏分倏合,來來去去地激鬥,倏忽便過百招。突然四鉤互絞,掙脫不開。劉東嶽撩起一腿,徑踢對方下陰。錢之希疾扭胯避開,一個肘錘搗向對方軟肋。劉東嶽也如法炮製,以肘對肘,吸氣硬撞。嘭的一聲,兩人一齊脫手棄鉤,各退兩步,復又縱上,拳打腳踢,頭撞肘搗,勢若瘋虎餓狼,都紅了雙眼。

眾人看得心驚肉跳,屏住了氣一聲不響,惟恐使他們分神。

砰!劉東嶽左眼捱了一拳,立即腫起鴿蛋大的青包。嘭!錢之希胸口被踹了一腳,傷上加傷,往後坐倒。劉東嶽立即“餓虎撲食”,和身撲上。

錢之希雖敗不亂,“兔兒雙蹬腿”,將劉東嶽從身上踢飛過去。劉東嶽就地一滾,復壓在對方身上,雙拳連擊,都擂在對方身上。錢之希眼疾手快,雙手捏住對方左手腕用力一扳,喀嚓一聲響,生生將他腕骨擰斷。

劉東嶽慘呼一聲,目眥盡裂,張開血盆大口,狠命朝對方鼻子咬去。

鬥到此時,哪裡還像武學之士比鬥,直似無賴潑皮毆鬥打架,全無把式路數可辨。

文方遠看他倆實在不像話,數番出言喝止。他倆充耳不聞,仍在地上翻來滾去地惡鬥。突然,錢之希騰出手來,白光一閃。劉東嶽“啊!”地大叫,肚腹上已插了一柄只剩短柄的匕首。他兩腿蹬了幾下,眼睛一翻,就此氣絕身亡。

錢之希搖搖晃晃爬將起來,渾身上下皆是血汙傷痕。他狂舞雙臂,且笑且叫:“哈哈!我勝了!我勝了!哈哈!我是掌門人了!”

他跌跌撞撞徑向黃金沙撲去,欲奪回“正人要訣”。黃金沙側身避開,高舉著“要訣”說道:“莫急,莫急。是你的總是你的;不是你的搶也搶不去!你看誰來了?”

錢之希急回頭看,身後並無別人。黃金沙道:“你再仔細看看,你身後有個鬼!”

青天白日,哪來的鬼?文方遠等皆感疑惑,莫非黃金沙瘋病又發作了?

“有一個鬼,我看見了。是個男鬼,舌頭紅紅的,拖得好長喲!”黃金沙的聲音中充滿驚恐,他一手虛指,眼睛發直,好似極害怕的樣子。

眾人明知他在胡言亂語,卻也忍不住順他手指方向看去。

“錢之希,你看見了嗎?他來了,他要向你索命呢!”

黃金沙的語聲陰慘慘的,令人不寒而慄。

“四師叔祖,你莫開玩笑了。快將‘要訣’給我!”錢之希被他弄得心中發毛,急欲要索回“正人要訣”。他傷得不輕,元氣大傷,只怕師弟中有人橫生枝節,要與他比武爭奪掌門。

“那個鬼是朱城!朱城!”黃金沙突然厲聲叫道。

錢之希倏地變了臉色,驚慌失措,轉身四下裡亂看,渾身戰慄不已,結結巴巴地問:“在哪裡?朱城在哪裡?你不要嚇我!大白天鬼不敢出來的!”

黃金沙面色一端,說:“天一黑,他就來尋你了,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錢之希猛然醒悟自己失態了,強作鎮靜地說:“我繼任掌門之後,將不遺餘力查出真兇,為朱師弟報仇!”

黃金沙冷笑幾聲,沉聲說:“還要查什麼真兇?真兇便是你自己。是你將朱城扼死的!你這人心狠手辣,比那陳濟世老賊更勝一籌!弒兄殺弟,連眉頭都不皺一皺,還想做掌門人?做夢!”他將僅剩的那本“正人要訣”運掌力搓得粉碎。

然後,手負身後,凌厲的目光將文方遠等掃視了一圈,說:“自吾師何正人手創‘正人鉤’一派,迄今已近六十年。今日之‘正人鉤’門中多奸詐貪慾小人,猶自打著正人君子的名頭,吾師地下有知,怕不傷心欲絕?如此欺世盜名之門派,與其等待天譴,不如自行解散以稍減罪愆。實話告訴你們,方才毀去的那兩種‘要訣’皆是假的,真的‘要訣’就在我懷中。”

他掏出一冊封面破損的舊書來,託在手上讓眾人觀看,“這冊‘要訣’才是吾師手撰之真本,陳濟世從我處奪去後視作私產隱匿於地室之中,他又謄寫篡改了一冊偽本,傳於文方遠。真偽‘要訣’大同而小異,但小異處恰能導人走火入魔。

“方遠,若非我從你家可盜走偽本,你照著偽本修習到今日,早已四肢癱瘓成為廢人了。後來,我再創了一冊偽本,分別讓劉、錢二人竊走。這是想看看:這兩位精明能幹人才出眾的大弟子是否還有個點公心?

若有公心,就該呈交給掌門人。結果……這正所謂‘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他朝人圈外的白不肖點頭示意,繼續往下說:“學武之人,本該以武功行善,倘用以濟惡,為害人間,反不如做個尋常的農夫販卒引車賣漿者……”

錢之希站在黃金沙的背後,越聽越是感到絕望。他眼中兇光大熾,口中胡胡發聲,突然抽出匕首用盡平生之為朝黃金沙後心突刺!

黃金沙正背對錢之希侃侃而談,與錢之希相距近在降尺,眼看無幸。白刃將及背心之際,他漠然橫移尺半,出手如電,扣住錢之希的手腕往前一帶,又回手一拗,反將匕首貫入錢之希的心窩!

錢之希連喊一聲都來不及,便一命歸西。屍體僵立一會,直挺挺往後摔倒。一雙眼睛仍然圓睜不合,卻是什麼也看不到了。

這變故太過突然,文方遠和眾弟子看得目瞪口呆,心頭怦怦亂跳,不知黃金沙還將做出什麼難以逆料的事來。如果他殺戒大開,在場諸人恐怕誰也休想活命。如果拔腿逃跑,更怕激怒了他,招來無妄之災。一個個皆如泥塑木雕,動也不敢動。

文方遠畢竟是掌門人,當此情景,不能也如門下弟子般緘默不言,便說:“劉東嶽心術不正,我是有所察覺。但之希扼殺朱城,師叔可有證據?”

黃金沙哂道:“我這無頭帖子給你,說‘正人要訣’在陳宅麗娘屋裡的一幅畫中,你沒取到,怎麼叫錢之希取了去?是朱城告訴他的。他在林中殺朱城,還有一人親眼看見,此人便是那位白小俠!”

白不肖走近來,說:“黃老前輩所言不虛。錢之希殺死朱城,是我親眼所見。至於蕭尚青,是莫琳所殺,因他偶然發現莫琳的秘密,故被莫琳殺了滅口。莫琳、錢之希要加害於我,也是因為他們的陰謀被我瞧見。”

白不肖兩次救了文方遠的性命,他的話,文方遠不能不信。文方遠看看劉、錢二人的屍體,長嘆一口氣,說:“四師權,方遠收徒不慎,弄了兩個敗類進門,難辭己咎,又兼只剩一臂,不宜再居掌門之位,斗膽請師叔執掌門戶,使我‘正人鉤’一派不致斷了命脈。”

黃金沙仰天大笑,道:“方遠,你怎麼如此糊塗?‘正人鉤’既為鼠輩充塞,還要掛這塊招牌作甚?你的這些徒弟,仗著有幾手三腳貓的功夫,橫行霸道,敲詐勒索,欺壓良善,太平莊上和四鄉八村的老百姓誰不恨得咬牙切齒?這種命脈早一日斷,你這位大掌門的罪孽還能輕些!又有什麼可惜的?

“這本‘正人要訣’,若落到你的徒弟們手中,只會毀壞開山祖師的清譽令名!這位白小俠,心地忠厚純良,見義勇為,年紀雖小,但俠肝義膽,豪氣逼人,日後必將為武林放一異彩。今日我作主,便將這‘正人要決’贈於他,想來也不違先師之初衷。你以為如何?”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白不肖雙手急搖,連連後退。他不料黃金沙會行此舉,尷尬得滿臉通紅。

“正人要訣”上所載的上乘武學,是“正人鉤”弟子所夢寐以求的。錢之希、劉東嶽之所以同門相殘,先後橫死,也就為了爭奪此書。作為鎮門之寶,“要訣”存,門派就存,“要訣”亡失,“正人鉤”一派即岌岌可危。

此刻,黃金沙要將“正人鉤”的魂魄贈於一個不相干的少年,在場諸人哪個心服?即使是文方遠,也遲疑不決。大丈夫恩怨分明,白不肖兩次救他,他感激不盡,即或以性命報答,他也不會皺一皺眉,但“正人要訣”關乎本門氣運,非同小可!

文方遠心念急轉,苦無兩全之策,於是慨然道:“四師叔,祖師創立我門已垂六十年,弟子不肖不賢,無顏再掌門戶,但祖師所創基業,不可因弟子一人而毀。白兄弟人品武功,皆上上之選,放眼武林中,小一輩的俊傑裡無有人能出其右。若白兄弟肯入我門,接掌‘正人鉤’,方遠自歡欣鼓舞,竭誠擁戴!”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只要白不肖肯投入“正人鉤”門下,即可接受“要訣”而成新一代的掌門人。否則,他不同意將“要訣”送人。

眾弟子自入“正人鉤”門中拜師學藝,時間有先後,武功有高低,但皆是“正人鉤”門徒,至少在山陰境內,一抬出“正人鉤”的牌子,多少總有些便宜可佔,因此黃金沙要解散門派,他們一萬個不情願,只忌憚他武功超卓,敢怒不敢言,此刻聽了文方遠的話,名正言順,立刻同聲叫好!心想;管他誰做掌門,反正輪不到我:只要門派存在,總有我的好果子吃,如果門派散了,人人勢單力薄,昔日結下的冤家對頭找上門來,倒不易應付。

黃金沙冷笑道:“好?有什麼好?一點也不好!誰願做你們這群奸惡小人的頭兒?姓白的!這本武功秘籍你是要還是不要?你若不等,我便毀了它!”他雙掌夾起“要訣”。高舉過頭,只須運勁一搓,立即就化作紙屑。

“四師叔!”文方遠大驚失色,撲上去要搶奪,他傷後體虛,眼前金星迸射,身形晃了晃跌倒於地,猶自用手抱住黃金沙的腿苦苦哀求。

白不肖見黃金沙如此固執,心想這人,受了數十年的屈辱,積怨難舒,性情偏執乖張,不是軟言所能勸轉,當下便亢聲道:“黃老前輩,你也太小看我了!武學一道本無止境,一個人多學一點總好一點。但學武之人當以德為本,以藝為未,不以物惑。白不肖如見利忘義,又與錢、劉兩位何異?不是也成了貪婪之徒了麼?‘正人要訣’萬不敢收受,前輩厚愛,晚輩心領,謝謝!告辭了!”他抱拳行禮,轉身就走。

黃金沙愣住了一會,將高舉的雙手緩緩放下,看看文方遠滿臉的哀告神情,心腸一軟,待要付書於他,但轉念想起自己所受的千辛萬苦,深仇大恨,心腸復又轉硬,炯炯目光把在場諸人掃了一圈,揣書入懷,厲聲道:“‘正人鉤’一派面善而心思齷齪,從今日起即行解散!日後誰敢冒用‘正人鉤’的名頭,休怪我翻臉無情!”

他大袖一翻旋,一股勁風拂出,捲起地上的灰土石塊,朝眾弟子劈頭蓋腦的襲去。將他們打得頭破血流,慘嚎痛呼聲此起彼落,各各拔腿逃竄,惶惶如喪家之犬,須臾工夫,就逃得不見蹤影,根本不管自己的師父安危生死。

黃金沙嗬嗬大笑。

河灘上只剩下黃金沙和文方遠兩人。

黃金沙道:“方遠,看在你對師門的一片忠忱的份上,我暫不毀去這本秘籍。現在交付於你,你可物色一人品稟賦兩佳之人,讓他繼承祖師遺志,再造我‘正人鉤’一派。倘若你此生覓不著上佳弟子,寧可將‘要訣’深埋於地下與草木同朽,也不可交付匪人!你記住了麼?”

“弟子謹記師叔的教誨!”文方遠回想自己濫收了那麼多的徒弟,沒有一個像樣的,不禁又羞又愧,朝黃金沙拜了下去,說:“弟子文方遠已悟昨日之非,現發誓以餘生為師門尋覓傳人,倘偷懶懈怠,天地不容!”

等他抬起頭來,黃金沙已在十丈以外,大袖飄飄,足不點地地向山上行去。須臾之間,他就進入如火似荼般的楓樹林中,再也看不見了。

文方遠站在河灘上,望著在陽光下碧波鱗閃的小清河輕快地流向東方,回想這幾日的遭際見聞,百感交集,忍不住喟然長嘆。然後,他用僅存的左手撫了撫懷中的那本秘籍,踩著河灘上雪白的卵石,踽踽走去。

空曠的河灘上,他的身形顯得那麼孤獨和落寞。

顯赫一時的“正人鉤”垮了。是陳濟世、錢之希、莫琳、劉東嶽這些貪婪無厭的人,將它摧垮的麼?

文方遠暗自問道,他覺著自己身負的責任很重,茫茫人世間,到哪裡去找到一個能夠重振師門聲威的人?

他把目光又一次投向潺潺流動的河水。小清河如一條長帶,曲曲彎彎伸向無盡的遠方。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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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33:04 |顯示全部樓層

第 九 回  大豪小俠

江南的三月,春風挾來淫雨,淅淅瀝瀝,接連下了七八日。柳絲在雨中轉綠,桃花在雨中怒放,燦若雲霞。群山聳翠,疊障盡碧,雲氣迷漫,恍惚蓬萊仙島出沒於迷霧之中。

這日,雨過天晴,杭州城裡的大家小戶,紅男綠女,紛紛出湧金門、清波門,或上靈隱古寺燒香還願,或去白堤觀花踏青,或登吳山聽戲看雜耍品香茗,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西子湖上,萬頃碧波,水光瀲灩。畫航緩移,輕舟飛馳,鶯聲燕語貼著水面飄浮,輕歌如訴嫋嫋上揚。那是達官貴人載酒聽歌,小家碧玉泛舟遊湖。

城裡有座酒樓叫桂香樓,做的正宗杭菜,在杭州城裡是大大有名。今日一早,夥計就將“客滿”的牌子掛了出來。路人一見,便知一定是城裡哪位富貴人家將這酒樓包下來了。

夥計剛掛好牌子,一個轉身,便見一個頭戴笠帽,身穿舊布長袍,個頭瘦高的青年往裡走去。

夥計急跟上去叫道:“客官!請留步!請留步!”

頭戴笠帽的年輕人收住了步子,取下笠帽,慢慢轉身。夥計一看,心中別的一跳。眼前這人面相好怪。左耳少了半個,右眉斷了半截,左頰上還有一星形的紫疤。這樣子該是十分醜陋的了,但他那雙烏炭似黑亮的眸子,卻透出一股英氣。

夥計行了個禮,賠笑道:“客官休怪,小店今日已客滿了!”

年青人朝空蕩蕩的店堂內瞥了一眼,笑道:“你店內空無一人,怎說客滿了?”

夥計道:“客官是外鄉來的吧?難怪對此地的規矩不知。杭州城裡,有的是達官貴人、富商大賈。闊佬們瞧得起小店,常來包店。今日,小店已被一位大佬包下了用來請客。多有得罪!請客官多走幾步路,城裡多的是酒樓飯店面館。”他瞧著年輕人那身漿洗得發白的藍布袍子,臉上顯出一副看不起人的神色。

年輕人笑一笑,說道:“我聽說桂香樓有一宗菜名叫‘丹鳳戲龍’,色香味形俱佳,還有五十年的香雪海美酒,端的是杭州城裡絕無僅有的雙絕。故而慕名前來,還望小二哥通融則個。”

夥計聽來人贊他店中的美酒佳餚,神氣起來,說:“客官有所不知,那‘丹鳳戲龍’是用一百條野鴨舌,一百對山雞翅膀肉為主料,昂貴非常;五十年的陳釀也是論甏賣不零拷。單這兩樣便得三十兩銀子。我看客官……”

年輕人撩起袍襟,取出一錠五十兩的大銀錠:“幸好我還有這隻銀錠,多下來的便送予你。”

望著白晃晃的銀子,夥計眼中要冒出火來。他在桂香樓做一年,也不過二十兩工錢。真想一把抓過來納入懷中,但想到今日包店的主兒的脾氣,不禁猶豫難決,連連撓頭。

年輕人問:“小二哥有什麼為難的?不妨說給我聽聽。”

夥計道:“常言道:開飯館的不怕大肚漢!哪有將送上門的大主顧往外難的?若是別的主兒倒也罷了,今日包店的主兒若知小人引進外客,只伯小的不光要被敲掉飯碗,還要遭一頓死打!銀子,小的是要的;性命,小的也不能不要……”

年輕人眉頭一聳,奇道:“今日在貴店請客的是哪一位呀?怎麼這般橫法?”

夥計倏地變了臉色,驚惶四顧,小聲說:“客官,你說話要小心些,免遭飛來橫禍。今日包下小店的主兒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位英雄,稱霸錢塘江的‘錢江幫’幫主唐潮唐大幫主,所請的皆是三山五嶽、大江南北的武林高手。倘大爺肯屈尊到廚房裡擺副座頭,小人可與大師父情商通融。”

年輕人哈哈一笑,道:“小二哥。你怎不早說?那唐幫主是我的知交好友。他發了帖子請我來赴宴,我因不喜那種繁俗的酬答,是以謝絕了。既是唐潮請客,你只管讓我進去。”

夥計將信將疑,見他袍下露出刀鞘,臉上傷痕累累,像個武學之士,心想唐幫主結交甚廣,這位真是他朋友也未可知。但二十兩銀子的小費落空,不免心痛難忍,便試探道:“唐幫主請客,訂的菜譜中。沒有‘丹鳳戲龍’……”

年輕人笑道:“無妨!無妨!你只管叫大師父做來,我自己惠鈔。”隨手把銀子交給夥計。

夥計喜出望外,急將年輕人往樓上引,肅客就座,沏來香茶,端上四碟時鮮水果、餑餑點心。

過不多對,熱氣騰騰的佳餚出鍋,一甏封存五十年的香雪海開了黃泥封口,兌入少許新釀美酒,攪和一會,傾在碗裡看時,那酒色如琥珀,香氣撲鼻。年輕人連盡三大碗,大呼好酒。

正在這時,樓梯上腳步聲噔噔噔響,上來三條黑衣黑褲的彪形大漢。當先一人生得豹頭環眼,絡腮鬍子,腰挎鋼刀。他一眼看到自斟自飲的年輕人,“咦”了一聲,叫道:“小二!”

夥計忙點頭哈腰地趕過去,滿面堆笑地說:“江大爺您來了,請坐!請坐!”轉身要去抹凳子,被豹頭大漢一把拉住,低聲問:“小二,這位是?”

夥計一怔:敢情你們不認識呀?著那年輕人.是假冒的,豈不砸鍋了。心裡一急,頭上就冒出汗星,急賠笑道:“那位是貴幫唐大幫主的朋友,一早就來了。”

這大漢是“錢江幫”唐潮的總管江汛,掌管幫中大小事務,位在幫主、副幫主之下,幫眾之上,也是江湖上一號響噹噹的人物,眼見這年輕人陌生得很,又是一早就來的,心中疑雲頓生,但他生性謹慎,便緩緩走過去,臉上掛著笑容抱拳道:“這位兄台面生得很……”

那年輕人急站起來,抱拳還禮,笑道:“尊駕可就是人稱‘錢江黑蛟’的江汛江大總管?幸會幸會。小弟一年前與貴幫唐潮老兄晤面時,曾請唐兄向江兄轉達仰慕之忱。我與唐兄也有年餘未見了。他可安好?還有李兄張兄也都好?”

錢江幫副幫主李子龍、桐廬分舵舵主張繼宗皆鼎鼎大名的豪強,這年輕人僅以兄弟相稱,可見熟絡得很,夥計心中的石頭放下,但江汛心中疑慮未去。須知錢江幫聲名顯赫,幫中的首領人物更是名震八方的好手,武林中又有幾人配與他們稱兄道弟的?眼前這位瘦削的年輕人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又不自道姓名來歷,今日的英雄大會何等重要?倘若叫奸細混進來,那是非同小可。江汛不動聲色,笑道:“尊駕的關愛,江某代唐、李幫主和張舵主謝過。但恕江某眼拙,還要請教尊駕高姓大名?”

年輕人笑而不答,斟了兩杯酒來,遞一杯給江汛,說道:“小弟久聞江兄大名,今日一見,更覺江兄氣度雍容、雄壯豪邁遠勝聞名。你我乾了這杯!”

江汛見他顧左右而言他,心中更是懷疑,但敵友未分,不敢造次,接過酒杯略一思忖,想先掂掂他的斤量,便說聲“多謝”,運勁於指,將酒杯直撞過去。叮!兩杯相碰。江汛心中一凜,他擎杯碰去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在酒杯上蘊了五成內勁,碰上對方內力淺的,早將對方的酒杯撞碎了。

但他這一碰之下,只覺對方行若無事,而且對方的酒杯上似生出一股吸力,將他的酒杯粘過去兩寸。他急運勁回奪,對方的粘勁倏失。他猝不及防,曲臂回奪之際手臂猛震,杯中酒直濺起來,若潑到自己的衣服上,那可狼狽不堪了。他將杯一低復一抬,將濺出的酒水全數接入杯中。

在場五人,除夥計外,都是行家,見江汛將抄接暗器的手法巧妙地用於收納濺出的酒水,時間分寸拿捏得分毫不差,不由暗呼一聲“好!”

江汛雖未失面子,但也未試出這年輕人的深淺來。他將酒一飲而盡,心中忽想起一個人來:“尊駕可是以一柄鑌鐵劍破了贛南九鬼的少年英傑伍天風?”

“不敢,不敢……”年輕人微微一笑。

樓下忽有人叫道:“大總管!客人們來了!”

江汛今日身負迎賓肅客的要務,忙向年輕人,道聲“失陪!”匆匆下樓去歡迎客人。那兩個幫眾也跟他下樓。

年輕人自言自語地說:“誰是伍天風?”仍然落座,管自己豪飲大啖。

錢江幫一月前就定下這個英雄大會,各地的朋友接到書信後,紛紛趕來杭州,會議大事。這幾日,柬邀的朋友十成已到了七成,於是不再等待,包下桂香樓,一為設宴洗塵,同時一帶兩便,在筵席上商議大事。時交辰牌,寓居客棧的各路好漢皆絡繹來到,被肅客上樓,各各落座。何消半個時辰,樓上數十副圓台桌已坐滿六成。

因主人唐潮及幾位身份尊貴的客人,還沒駕到,眾豪品茶吃點心,相互打招呼寒暄,亂作一團,惟有那最早到來的年輕人因與眾豪皆不相識,只顧自己吃喝,在熱鬧的氣氛映襯下,他顯得特別孤獨,也特別的刺目。眾豪心中都在想:這小夥子是哪一派的?怎地如此餓法,竟不顧禮貌先叫酒菜吃起來!

有幾個酒徒聞得他桌上那壇酒的濃香,肚中饞蟲蠕動,口裡酸水直冒,在他身旁轉來轉去,想尋機搭話套上交情,也好討一口美酒潤喉。偏生那小子一臉倨傲愛理不理的神情,只管自己享用,無意與人套近乎。

有個來自武夷山的耆宿,武功不怎麼高明但腦子極活絡,又生就一副彌勒佛的福相,整日笑口常開,與人結交見面就熟。此人姓千名是祥,自己取個渾號叫“千事詳”,平生所好有三:酒、茶、吹。早上睡來睜眼頭一樁事是沏一壺茶、燙一壺酒。以茶解酒,酒醒了再灌黃湯。

人送外號“皮包水”,意思是他這層皮囊裡包的都是水。凡出門,他身邊必帶兩個葫蘆,一個裝茶一個盛酒。今日來赴宴,這酒葫蘆自未帶上。此刻見年輕人喝得舒暢愜意,實在熬不住饞,他厚著臉皮在年輕人身旁坐下,拍拍年輕人的肩膀說:“小兄弟,你倒會自尋快活!怎不請老哥哥喝一杯?”

年輕人即將一隻空杯推到他面前:“老哥哥看得起小弟,小弟豈敢獨斟自飲。來來,咱們哥兒倆乾一杯。”

“要幹就幹三杯!”千事詳喜不自勝,連飲三杯,方無限愜意地咂著嘴連說痛快:“愚兄是武夷山三才劍派的千事詳,縱橫江湖六十年,閱人無數,沒一人比得上小兄弟你慷慨豪邁,真是相見恨晚!今日老哥哥交定你這好朋友了。”

年輕人道:“老哥哥過獎了。卻不知老哥哥貴庚幾何?”

千事詳道:“剛滿一個花甲,六十有二。小兄弟高姓大名?是哪位大俠門下?說起來還不定是世交呢!”

年輕人聽他才六十二歲,便自稱“縱橫江湖六十年”,敢情兩歲就出道了?暗暗發笑,也不戳破他的牛皮,笑道:“小弟是江湖上默默無名的後學,賤名不足掛齒。老哥哥,喝酒!乾杯!”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竟將一罈酒喝得涓滴不剩。這一個贊另一個海量;另一個贊這一個千杯不醉。勾肩搭背十分親熱,似成了莫逆之交。夥計便將空酒甏和殘羹剩萊撤了下去。

這時,有個中氣很足的聲音叫道:“峨眉派掌門圓性師太、丐幫江南幫主喬鵬舉、大俠伍天風到!”

樓梯一陣亂響,上來五個人。當先的緞衣芒鞋,手持拂塵,是個妙相莊嚴的中年道姑。第二人個子矮胖,身穿百衲衣,滿面紅光,一頭白髮,手提一根紫銅仗,便是江南丐幫幫主喬鵬舉。第三人,年僅二十出頭,劍眉墾眸,身長面白,英氣勃勃,如玉樹臨風英俊瀟灑,自是剛在江湖上闖出好大名頭的鐵劍伍天風了。

最後兩人,左邊的是這次英雄大會的東道主、錢江幫幫主唐潮,他約四十餘歲,膀闊腰圓,一張微黃的四方臉上含著微笑,一上樓即抱拳作揖。右首的是副幫主李子龍,瘦長面白,額下三綹清須,看上去文質彬彬倒似個飽學之士。

這五人可謂此番英雄大會中名望最大的人物了。先到的眾豪紛紛起立,相熟的便上去拉手寒暄,初次見面的也請人引見套交情,歡聲笑語亂作一團。一番客套過後,才落座開筵。夥計們將大魚大肉川流不息地端上來。

三巡酒過,唐潮站起來說:“今日將各位英雄請到桂香樓來,是要與大家商議一件關乎武林命運的大事。各位大概也都聽說了,近來江湖上風波迭起,黑、白兩道中有許多成名人物遭到一個蒙面劍客的襲擊。

“八個月前,嘉興的八極拳老掌門陳志和安臥家中,夜間被人割了頭去。其後金陵‘毒手居士’周泰在花柳巷中被剜去雙目、剁爛下體。接著,峨嵋派圓敏師太到武昌公幹,途中遇故,一招即被削穿咽喉。

“接下來慘遭毒手的有:鄂北‘鬼見愁’原氏昆仲、‘括蒼雙龍’兩兄弟、我幫海鹽分舵航主魚化龍、閩北‘黑蝴蝶’林逸湯、丐幫的七袋弟子‘玉面丐’朱瓊、南少林俗家弟子嶽峙、方巖‘鐵背虯龍’的師弟藍採英、湘西‘怪面客’韓傑等等數十人。

“以上人等均非庸手,但從屍狀看,似皆一招斃命,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可見那魔頭下手之際都出其不息,突施偷襲。與那魔頭交過手而未喪命的還有太湖俠盜吳尚行、四明隱俠山伏平。吳兄、山兄二位今日也來了,便請他們說說。”

吳尚行和山伏平一齊站起來。眾豪一見,無不大驚。原來吳尚行少了只右眼,山伏平少了只左眼。

吳尚行生得面大身粗,十分雄壯,在太湖稱霸已垂十年,手下有數百嘍囉。此人雖是大盜,但盜亦有道,專事劫富濟貧,在江湖上名聲不惡。他內外皆修,水陸俱能,一身功夫雖未登峰造極,但在江南武林,也算得上一號響噹噹的人物了。

那山伏平自號“四明隱俠”,一向隱居四明山中,並不怎麼在江湖上出頭露面,喜歡獨來獨往。聽說他是五十年前名震一時的普陀劍仙的傳人,功夫也是不會差的了。這兩人能夠在蒙面劍客的劍下逃脫性命,雖然各丟了一目,也使座中眾豪刮目相看,都聚精會神,要聽他倆說些什麼。

吳尚行先開口,他臉帶慚色長嘆一聲道:“兄弟十三歲出道,縱橫江湖三十餘載,大江大河都過來了,誰知在陰溝裡翻了船。上月初二,我從唐潮兄處返回太湖,行至唐棲,停舟上岸投宿客棧。

“子夜時分,忽有人輕叩房門,我開門出來看時,幾個隨從已被點了穴位昏睡過去。抬頭看時,一個黑影立在對面屋簷之上。我以為是吃百家飯的,心想:你小偷竟偷到我大盜頭上來了!便急追上去。

“那廝身法極快,將我引到郊外桑林中,回身拔出一柄銀光燦然的長劍來。此人頭蒙黑布套,黑衣黑褲,身形瘦小。我以一柄鐵槳與其鬥了三十多招。只覺那人劍法極其詭異,我始終瞧不出他的路子。後來……”

他頓了一下,低下頭去。眾豪都已知道,吳尚行終於不敵,丟了一目。

伍天風急問道:“吳大俠,你與蒙面劍客相鬥時,他始終沒有說法麼?”

吳尚行道,“起先,我問他姓名來歷,與我有什麼過節?他一言不發。待我被他刺中右目,他才說:‘吳尚行,你我本無過節,但我瞧不慣你的作為。是俠便是俠,是盜便是盜。你怎敢混淆黑白自稱俠盜?今日我先取你一目以示懲戒!日後若再魚目混珠,我不饒你!’”

吳尚行述到這裡滿面羞漸,他是大惡身份之人,如此自認無能,實在難以為情。他頓了一下,又說:“我又問他姓名,他哈哈一笑,道:‘告訴你也無妨。老爺性肖名不白!’聽他語聲,似乎是假作蒼老而實際年齡不大。我再三思忖,想不起江湖上有姓肖而使劍的高手。是以至今也不知他的來歷。”

山伏平未開口出聲。便胸膛起伏,右眼血紅,充滿怨毒之色:“那廝在第七十一招上毀了我的左眼後,說我既以‘隱俠’自居,為何不遁跡山林反到江湖上混?我觀那賊的劍法快捷無比、詭異異常,似是在‘關南閃電劍法’中揉進了‘雪峰冰凌刀’的招式。劍法固然特異,更兼輕功超卓。身法靈便。

“最厲害的還是他的內功。不瞞各位,在下的內力修為雖不敢說爐火純青,但也有獨到之處。我與那廝對了一掌,只覺他的內力陰柔至極,並隱隱含有毒質。若非我中毒在先,哼!”他甚是不服氣,忿忿然地坐下,呼嘯呼咳喘粗氣。

這時圓性師太說:“山大俠也曾問那蒙面劍客的姓名。諸位可知他怎麼回答?他說他複姓北門,單名一個社。但經山大俠與吳大俠彼此驗證,顯然所遇的是同一個人。可見‘肖不白’和‘北門杜’都是他捏的假名!”

山伏平又道:“那廝的語聲略帶嘶啞,口音南腔北調。諸位以後碰上可要小心了。”

群豪聽了無不聳然動容。凡武林中人過的都是刀頭舔血的日子,明刀明槍,倒也不懼,即使受傷喪命,總也是技不如人,無可怨尤。但似這般偷襲暗算,防不勝防的鬼蜮伎倆,可怎麼應付呀?死了也是白死。座中諸豪心想:吳、山二位並無大過,僅僅因“名不符實”便遭毀目之禍,那做過一二件虧心事的人,豈不似冥冥中有催命無常跟在身後,隨時有掉腦袋的可能?實在太可怕了!

唐潮兩手往下虛按了按,示意眾豪肅靜,道:“江南丐幫的喬幫主見多識廣,老謀深算,現請他老人家說幾句。”

喬鵬舉外號“雲裡神龍”,一向神龍現首不現尾,蹤跡不定。座中諸豪久聞他名頭,但真正見過他的並不多。他原是北少林俗家弟子,與少林寺方丈大哀禪師是師兄弟,據說已練成“金剛不壞神功”,系當世數一數二的高手。喬鵬舉一站起來,雖然笑容可掬,但眾豪立即精神一振,鴉雀無聲,要仔細聽聽這位叫化頭兒有什麼高見。

喬鵬舉一邊啃著雞腳爪,一邊說:“老夫能有什麼高見?老夫本是來吃唐幫主的雞爪的。俗語說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老夫既然吃了唐幫主的好酒好菜,不講幾句,唐幫主必要跟我過不去,下次上門,只將出泔水缽頭來了。”

他三句話不離本行,眾豪忍不住掩嘴低笑,座中的氣氛輕鬆了不少。

喬鵬舉待笑聲一歇,兩條自眉一掀,續道:“這魔頭既已將武林攪得七葷八素,六神無主。我們也只好給他來個七葷八素,六神無主。現在是他在暗處,我們在明處,他無名無姓飄忽不定,我們都大名鼎鼎有家有業。他孤身一人,我們人多勢眾……”

眾豪不禁皺眉,暗道:這老頭怎麼盡說廢話?

喬鵬舉續道:“……他武功高強,我們也不賴。以往吃虧便吃在被他各個擊破。若是像今日這般,他若敢現身,我們一擁而上,吃虧的便該是他了。列位定在心中嘀咕了:喬鵬舉這糟老兒原來是個廢話簍子!囉嗦半天沒一句實在的。老夫的話只有一句是實的:為今之計,只有眾位高手聯盟,共同來對付那魔頭!不伯他飛上天去。”他撲通坐下,撕了一隻雞腿,大嚼起來。

眾豪心念一動,暗道:這老兒繞來繞去,便為了說這句話,卻不知誰來做盟主?

座中諸豪來自三山五嶽,武功雖有高低,但都是一時俊傑,禁騖不馴,一想到今後要聽別人使喚,心中都不舒服,所以喬鵬舉的話,竟沒人附和贊成。

靜默有頃,忽有一個瘦削黃臉的漢子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喬老……此言……不,不錯!便,便請唐,唐,唐幫主作盟,盟主。我,我們都入,入了錢江幫算了!”

此話的譏誚之意太過明顯,座中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與千事詳坐在一桌的年輕人不識這位漢子,千事詳便告訴他,這是“春江釣叟”餘亦奇,以一根鐵釣竿作兵器,功夫甚是不弱。

唐潮笑一笑,裝作沒聽出餘亦奇的諷刺,道:“餘大俠此言差矣!我們今日只商議對付蒙面劍客之策。無論哪一位作盟主,唐某都傾心相從。以唐某愚見,丐幫弟子遍及宇內,喬老幫主又是前輩英雄,‘飛缽神功’、‘打狗杖法’馳譽江湖,天下無敵,倘喬老肯偏就盟主之位,統率群雄,別說一個魔頭,十個也收拾得了!”

他話音甫落,從角落裡飛出一個聲音道:“既然喬老幫主如此英雄,便著他去對付那魔頭便是了,何須興師動眾?”

喬鵬舉正舉杯豪飲,一聽此話暗刺自己,不由將一口酒嗆了出來,站起來冷笑一聲道:“這位朋友是誰?若要伸量老夫,老夫接著便是!”隨即運指力將一截雞腳骨射向那發話之人。

喬鵬舉功力非凡,這截雞骨射出便挾破空之聲,力道甚是強勁。眾豪因此事與己無關,也不出手擊落。那發話的人嘴上伶俐手腳卻不利落,眼見雞骨似箭飛來,驚呆了,只啊地驚叫出聲。

眼看這雞骨要傷人,橫刺裡飛出一隻酒盅,剛好套住了疾射的雞骨,“當!”一聲落在地上。酒盅打得粉碎。

座中那麼多的好手,竟都未見這酒盅是誰擲出的。

一直未說話的錢江幫副幫主李子龍站起來,手擎酒杯。笑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來!來!我敬大家一杯!”他雙目如電左右一掃,即離座向千事詳走過來:“千老兄,咱哥兒倆乾一杯!”

千事詳急站起來,手往桌上一伸,卻抓了個空,面前的酒盅不翼而飛了:“咦?我的酒杯誰拿走了?”

他聲音不小,左近的人,都紛紛回過頭來。

李子龍拍拍千事詳的肩:“老兄深藏不露,小弟真走了眼了。”

千事詳一聽話風不對,知他懷疑自己是擲杯之人,他可不敢得罪丐幫和錢江幫,急得臉也白了:“李兄,我那兩下子你還不知道嗎?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攔喬幫主的興頭呀!”

李子龍略一思索便知千事詳沒這份功夫,他看著千事詳身邊的年輕人,笑道:“這位朋友好像是初次見面吧?來,我們碰一碰杯”

那年輕人恭恭敬敬地雙手端起舉杯,惶恐道:“李副幫主威名遠揚,小弟是久仰的了。”

兩杯輕輕一碰,叮!啪嚓!年輕人手中的酒杯被李子龍暗運勁力碰得粉碎,瓷片酒水濺得年輕人身上都是。李子龍急賠罪道:“對不起!對不起!”掏出手絹給年輕人擦拭,心中想:此人內力太差,是哪一派的弟子?他沒找出擲杯之一人,快快回自己的座位。

夥計又拿了兩隻酒盅來。千事詳心有餘悸,小聲對年輕人說:“小兄弟,咱們得當心一點,今兒這頓酒恐怕不好喝妮!”年輕人笑一笑,低聲道:“老哥哥說的是。”

這時那圓性師太緩緩開口了:“喬老幫主所言是否可行,各位自可從容斟酌。但那魔頭心狠手辣,來去無蹤,實是武林一大禍害。說不定當我們在此聚會之際,江湖上又有哪一位遭了他毒手呢!鋤魔鏟惡,是敝派數百年的宗旨,今日自也不會置身事外,當與武林同道齊心協力,共同對敵,撲殺此獠。

“眼下難的是,至今尚未排出這魔頭的來歷身份蹤跡。茫茫人海,又從哪裡去尋覓?貧尼有一愚見:座中各位不是各派的掌門人便是名門高手,或派眾弟子廣為偵緝,或知照親朋好友著意提防。一有蛛絲馬跡,便互通聲氣。另外再懸重金:誰能探出那魔頭的蹤跡,賞金若干,誰能手刃魔頭,賞金更重。至於不幸遭渦的,亦給一定數額的撫卹。這筆賞金,可由各門派幫會出份子共集!”

伍天風高聲說:“圓性師太這主意甚好!但我們學武之人,不全愛金貪銀。愚以為,再鑄一金牌,上鐫‘蕩魔使者’四字,誰能制住那魔頭,誰便得‘蕩魔使者’的稱號,天下共敬!”

武林中人,固不乏貪財之徒,但更多的還是嚮往“天下第一”的名頭,獨步江湖八面威風。因此伍大風的倡議贏得一片叫好聲。座中年輕些的好手,個個臉露激動的神色,躍躍欲試,想去獲取那面還沒鑄出來的金牌。連那些上了年紀的耆宿,也雄心頓起撫髯贊好,暗想:我一輩子習武,為的什麼呢?倘有幸獲此殊榮,對子孫後代也好交代了!少數幾個自知與金牌無緣的人,心想如能有誰除去那魔頭,便上上大吉,用不著再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何樂不為?至於金牌得主是誰,都無所謂。故而也頻頻點頭說好。

眾家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忽從樓下傳來一片吵鬧聲。但聞數人出聲呼叱:“什麼人敢來此胡鬧?!”緊接著砰!膨!哎喲!啪嗒!一連串聲音響過。底下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顯然有人闖了進來,把門的錢江幫幫徒出聲攔截,旋被擊倒或點了穴道。

樓上百十位武學高手聚會,是什麼人膽子介大?竟敢來老虎頭上搔癢?

樓梯上嘻嘻嘻一陣輕響,好像是怕驚擾了樓上的客人,故意將腳步放得很輕很輕。

首先出現在樓梯口的,是一對頭梳雙髻、稚氣未脫的綠衣少女。一個圓臉大眼胖嘟嘟的;另一個瓜子臉,嘴角有粒黑痣。兩人都生得俏麗秀美,手提小馬鞭,腰間佩著短劍,那劍鞘上鑲滿寶石,光華四射,異常富麗。

眾豪不禁感到錯愕,心道;這是哪來的小女孩?看上去像是富貴人家的丫鬟,卻又佩劍,算哪一路的?

兩少女一上來即分立兩旁,低眉垂目,竟對樓上這一大群人不聞不問,渾似視而不見。

樓梯上又有足音響起。這回上來的是一個白衣女郎。她年約二十,生得花容月貌,體態婀娜。一步三搖,環佩叮咚,說不出的嫵媚風流。葇荑似的小手中,捏一根金絲絞成的玉柄馬鞭。眉宇之間甚是倨傲,對樓上眾豪竟是連眼珠也不轉一轉。她腰間也懸一把短劍。鞘上鑲嵌無數鑽石,寶光奪目。

承擔迎賓知客之責的錢江幫大總管江汛心道:這是誰呀?江湖上並無這樣一位女俠。他急趨上前,抱拳問道:“這位女俠從何而來?有何見教?”

白衣女郎朝江汛瞪了一眼,轉眼看著圓臉少女。圓臉少女雙手比劃了幾個手勢。白衣女郎也用手比劃幾下。眾豪見了,均感十分驚訝:這麼一位風華絕代的女子,原來是個啞巴。

圓臉少女向江汛道:“我家姑娘來自關外長白山,向聞錢塘自古繁華,故輕騎南下,來遊覽江南春色。現在是要吃飯。”這少女聲音清脆,婉轉動聽,直似黃鸝鳴春。座中諸豪多是粗人,聽她聲音好聽,不禁莞爾微笑。

江汛道:“請告訴你家姑娘,這家酒樓今日是我們錢江幫包下了宴請朋友。請你們別尋飯館。”

圓臉少女用手語將江汛的意思轉知白衣女郎。女郎那白如凝脂的臉頰上突現兩朵紅雲,星眸中透出一股嗔怒,打了幾下手語,顧自己徑往角落裡的空桌走去。

圓臉少女便對江汛說:“我家姑娘說了,她就喜歡在這裡用飯,誰也管不著。你們若是不方便,便請另換一家!”

這番言語可算十分大膽十分無禮。錢江幫在這塊地面上稱霸數百年,就是官府大員也忌憚幾分。江汛念她們遠來無知,又皆是女子,連用兩個“請”字,已是十分客氣了。此刻這啞女如此倔傲不恭,江汛身後的兩名幫眾哪裡還忍得住,口中大喝“站住!”一出右手,一出左手,徑向啞女背脊抓去。

座中群豪一見兩名幫眾的身手,便知這一抓是從“鷹爪劫”中化出的招術,心道:怪不得錢江幫能雄踞東南,幫下兩名默默無聞的弟子便有如此不凡身手!

哪知人影一晃,本來在前的白衣啞女忽而退到了後面。出手在幫眾背上輕輕一推。那兩名幫眾噔噔前衝,收勢不住,齊撲在一張空桌上,喀嚓一聲,將桌腿壓斷。

白衣啞女回過身來怒視著江汛。圓臉少女便罵開了:“你們是什麼東西?居然敢碰我家姑娘的金身玉體。敢情是活得膩了?”

她罵的雖是江汛,卻也將眾豪統稱之為“東西”。有幾個脾氣暴躁的傢伙哪裡還忍得住,氣得拍桌摔碗破口大罵。

江汛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還從來未被人這樣當眾辱罵過,胸中的怒火大盛,恨不得一掌拍死這丫頭。

但今日是錢江幫出面邀集群雄聚會,萬不能以小故攪了大事,是以不得不忍氣吞聲道:“小姑娘你教訓得很是。我這兩個隨眾不懂道理衝撞了你家姑娘,咎由自取。今日這家酒樓是敝幫包下了。你家姑娘如定要品嚐此間的佳餚,得改日再來。或者你們初來乍到,於此地路徑不熟,我可陪你們去尋一家飯館。請!”

江汛這番話可算合情合理。畢竟是大幫會的總管,處事為大不為小。至於將她們送出酒樓後會有怎麼一番變故,座中諸豪心中自然有數。

豈料圓臉少女根本不將這番話用手語譯給啞女,眉頭皺了皺,沒好氣地說:“你這人怎這等囉嗦?我家姑娘說過要在這裡用餐便在這裡用。你再求我也沒用!”

江汛哼了一聲,放下臉來,昂首道:“給臉不要臉!王大剛、張二狗、林江兒,送三位丫頭下去!”

座中應聲走出三位黑衣黑褲的幫眾,個個膀大腰圓,面闊頸粗。王大剛去拖白衣啞女,張、林兩人去拉兩個綠衣丫鬢。這三人都是江汛的心腹打手,在江湖上也都有些名氣,各有一身水陸功夫。

王、張、林三人一出手便是大擒拿手中的厲害招式,雙臂箕張,十指虯曲,向三個女子的肩關節拿去。

三對人影剛一接近,驀地又彈開。王、張、林三人一臉驚惶,各撫著自己的左肩不敢再動。原來他們與對方交手僅一招、便都被對方以分筋錯骨手卸下了左肩關節,又驚又怒又痛,哪裡還敢再上?

眾豪中大多人.都沒看清是怎麼回事,只見三對人影倏合倏分,王、張、林便已敗了。關外來的三個女子最大的不過二十歲,竟有如此神妙的武功,若非親見,誰能相信?

桐廬分舵舵主張繼宗是“錢江幫”中第九位高手,他與伍天風坐在同一桌,見江汛身形一晃要出手,便連人帶凳刷地躍起,越過幾張酒桌,落在白衣啞女面前三尺處,紋絲不動。

這一手耍得甚是漂亮。須知帶凳縱躍,若非輕功非凡,內功收控自如,那可萬萬辦不到的。眾豪心中欽佩,齊聲喝彩。

張繼宗外號“潮頭魚龍”,年約三十餘歲,生得眉清目秀。他見白衣啞女生得美貌,有心賣弄手段,手足不動,身於在方凳上滴溜溜轉了一圈,才落地站起,左足一挑,將方凳挑起,飛向白衣啞女身後空桌。他這一挑勁力用得恰到好處,方凳落在桌面上一點兒也不晃,好像是用手輕輕放上去似的。

眾豪又暴喝一聲:“妙!”

張繼宗朝白衣啞女一抱拳,道:“在下張繼宗,向姑娘請教幾招!”

白衣啞女睨了他一眼,指指她左邊那瓜子臉的少女,便揚起了臉,再也不理張繼宗。這意思,誰都明自:她還不屑於跟張繼宗動手過招。

張繼宗也是心高氣傲的,受此輕慢,一張白臉漲得彤紅。李子龍卻已看出三女均負極高的武功,他給三位脫骱的幫眾上好肩關節,揚聲叫道:“繼宗,你便與那小丫頭過幾招吧!”

那瓜子臉少女上前一步,輕啟櫻唇,低垂粉頸,羞羞答答地說:“小女子綠雲請教張老師高招!”她聲氣尖細,身材纖弱,與身材高大的張繼宗相比,矮了一頭都不止。

張繼宗心裡看她不起,雙臂環抱胸前,傲然道:“綠雲姑娘,在下讓你的粉拳打三拳,只要你刮到我一片衣襟,在下便認輸如何?”

綠雲瞥了白衣啞女一眼,徵得主人點頭應允後,方怯生生地說:“如此便請張老師小心了。”握緊小小的拳頭呼地朝張繼宗肚腹直擊。

張繼宗練有“鐵布衫功”,早運功準備,眼見綠雲拳到,“嗨!”發聲吐氣,欲將對方震倒。豈料綠雲這一拳將及肚腹時,忽展五指化拳為掌,一掌印實,掌力疾吐疾吞,將張繼宗一個龐大的身軀推了出去,喀嚓嚓壓塌一張桌子。

張繼宗應變也快,背未著地雙腿一彈而起。他又羞又惱,早將讓三拳的諾言棄之腦後,左掌右拳接連擊出。綠雲身法如電,滴溜溜一個轉身,叫對方的拳掌都落了空。

眾豪看得分明,張繼宗勝在力大招重,一拳一腳,力挾千鈞。綠雲的身法極為靈便,忽而在前忽而在後,出招快捷短促,一招未使老便轉為二招。兩人拆得十七八招,仍然分不出高下。慕地,綠雲欺身搶進。張繼宗左腿踢出,綠雲一把捏住他膝下“三里”、“五里”兩穴。張繼宗是連環腿,左腿被制,大腿仍然撩踢,也被綠雲制住要穴。他兩腿要穴被封,哪裡還站得住,咚地坐倒在樓板之上。

綠雲後縱三尺,抱拳謝道:“張老師承讓了!”聲氣依然怯生生羞答答的,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須知張繼宗身為“錢江幫”中第九高手,功夫甚是不凡,但與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相鬥不到二十招即遭敗北。眾豪無不十分驚駭,心想:綠雲與那圓臉少女不過丫鬟身份,便有如此本領,那白衣啞女的功夫更不知有多高呢!

那張繼宗臊得滿臉血紅,大庭廣眾之下,敗得這樣狼狽,還有什麼話好說?樓上百十雙眼睛看得分明:綠雲精於擒拿點穴,武功家數自成一路,招式也不見得多麼精奇,但出手極快。

唐潮見張繼宗坐地不起,正欲過去給他解穴,“嗖嗖”兩聲響,一雙筷子飛到。張繼宗一躍而起,向筷子飛來的方向打了一躬,以謝擲筷解穴之恩,隨即掩面退下。一時,樓上靜得毫無聲息。眾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各自轉著心思。

有的想:這三個女子武功怪異,自己出場勝之不武,不勝為笑,顯醜不如藏拙,先讓別人去鬥過再說。有的想:錢江幫是主人,我若出場,叫主人面子上不好看。有的想:這三個女於將座中百十英豪視若無物,可見背後定有高人撐腰,我可犯不著沒事找事與人結怨。

那唐潮和李子龍交換了一下眼色,心知今日之局若不能善了,錢江幫在江湖上便不用再混了,正要雙雙出場。那鐵劍伍天風忽站起來笑道:“唐幫主,小弟想領教一下那位綠雲姑娘的高招,請唐幫主俯允。”

眾豪一聽,心道:怪不得伍天風能闖出這麼大的名頭。敢情他做人也八面玲統,處處顧到主人的面子。

唐潮知伍天風武藝高強,便點頭道:“有伍公子出手,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她們和我們無怨無仇,伍公子但教她們知難而退便行了!”

伍天風身子一晃,便到了綠雲面前,深深一揖,道:“在下伍天鳳,向姑娘請教!”

綠雲早看見座中伍天風俊美脫俗,現來到面前,她芳心大動,不由粉臉染紅,還了一禮:“伍公子請!”

這伍天風是“江夏孤雁”的傳人,年僅二十二歲,已名動武林,號稱“鐵劍無敵”,在小一輩的好手中無人能出其右。更兼相貌英俊人品儒雅,他自詡文武全才,眼角甚高,

今見這三個女郎貌美藝高,心中蠢蠢欲動,早想跳出來露一手了。他指名與綠雲交手,只不過是將此作一鋪墊,要最後與那姿容絕世的白衣啞女比鬥。

這兩人一交手,眾豪就看出來了,伍天風果然名不虛傳。但見他面帶微笑,站在那裡輕描淡寫地將綠雲的攻勢化解了。前二十招,他只守不攻,雙掌緩緩地劃出一個個圈子,便似在身周打起一道無形的牆,令對方無法近身。二十招後,他的掌圍越揮越大,掌風也漸漸響起來,到後來,隱隱挾風雷之聲。那綠雲被強勁的掌風所迫,只好步步後退,拚力抵禦。突然,伍天風掌圈一收,掌風立消,綠雲猝不及防,踉蹌前衝。伍天風一聲輕笑,疾出左手五指連動,點了她臂上“雲門”、“曲池”、“外關”三穴,右手一攬,挽住她的纖纖蜂腰,中指便隨勢置於“命門”穴上。這幾下兔起鶻落,乾脆利索,眾豪暴喝一聲“好!”

綠雲左臂要穴被封,腰後“命門”被制,輸得心服口服,一張粉臉羞得彤紅,一顆芳心跳得要從腔子裡蹦出來,她吐氣如蘭,嬌聲道:“我輸了,請公子放手。”

伍天風其時方才驚覺,自己已將一個嬌軀半摟半抱,眾目睽睽,甚是不雅,急縮手,袍袖一拂,替她解開穴道,後退一步道:“姑娘受驚了。多有得罪!”隨即轉向圓臉少女:“姑娘是否也要與在下過幾招?”

圓臉少女蛾眉一挑,叱道:“讓我碧玉來教訓你一下!”猱身欲上,她身後的啞女“胡哩哇啦”叫了起來,碧玉急收住步子,垂手侍立。

白衣啞女解下白緞披風交給綠雲,金絲馬鞭遞給碧雲,看樣子她要親自和伍天風斗一斗。

眾豪都料想白衣啞女的功夫要高過兩個綠衣少女,但究竟高到什麼程度,誰也沒法知曉。現見她親自下場,無不屏氣靜息凝神觀看。見那伍天風英氣勃勃,白衣啞女嬌豔勝花,不由暗自讚道:這一對青年男女真是出色的璧人。

伍天風抱拳道:“還沒請教小姐芳名?”

碧玉道:“告訴你也無妨!我家姑娘是‘長白參王’高望山高老爺子的千金、‘參女’高無痕。伍天風你可要小心了,在關外,還沒人能在我家姑娘手下走過三十招去。”

啞女好像聽懂了碧玉的話,點了點頭,但一雙秀目卻寒若冰霜,凜然生威。

伍天風心高氣傲,冷哼一聲,單掌一立,使個起手的虛招。那高無痕卻不跟他客氣,二指一曲,嗤地戳向他左目,雖說細如春筍,卻尖銳如錐,且帶著沁骨寒意。伍天風不敢格架,矮身躲過。橫刺裡,又有一掌無聲無息地拍到,他翻手迎上,波的兩掌相接。伍天風身子一晃,陡覺一股陰寒之氣從掌心傳至於臂,急撤掌轉步。高無痕如影附形緊跟上來,指戳腳踢,快捷無比。伍天風心中一凜,閃身避開。

兩人鬥了七八招,眾豪已看出來了,適才伍天風與綠雲過招時舉重若輕,應對裕如。此刻在高無痕面前卻束手束腳,徒有招架閃避之力,無有還手之功,只怕真的連三十招也應付不下呢!

伍天風身在局中,心裡更急。高無痕的招式快如石火電光,每每從意想不到的方位襲來,好像她的雙臂不僅是生在肩上,而是有時長在背上,有時長在胸口,令人防不勝防。更有一股奇寒之氣隨她招式中陣陣撲來,使人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忍不應要打寒戰。他心念一動,清嘯一聲,凌空後翻,落在一張空桌上,呼呼兩掌向下擊出,將對方的攻勢阻了一阻,扭轉劣勢。

看到這裡,眾豪略鬆了一口氣。心想:伍天風畢竟心思敏捷,啞女的招式利於近身搏擊,他現在居高臨下拉開一段距離,便能發揮己之所長,以渾厚的掌力遏制啞女的攻擊。

豈料那高無痕也呀的叫了一聲,縱身躍起,半空中翻了個跟斗,即頭下足上,雙腳鉤住了橫樑,雙手或拿或抓或戳或劈。她從高擊下,著著搶攻,伍天風反而要仰首迎戰,又落下風。

兩人一高一低拆得數招。伍天風抵擋不住,只得跳下地來。高無痕也隨之掠下。至此,一追一逃,勝負之數已定。伍天風惟有咬定牙根,苦苦撐持,只盼能過了三十招,輸得不要太狼狽。

這時,忽聽座中諸豪間有人大叫:“伍兄且讓一讓!”一條灰影刷地飛到,此人身未落地,便拍出一掌。高無痕眼疾手快,也是一掌拍出。兩掌相接,無聲無息,膠合片刻,高無痕臉色一變,撤掌後退一步,一雙妙目將來人上上下下看了看,秀眉微蹙,輕輕點一點頭,便轉身向樓梯口走去。碧玉綠雲知她心意,狠狠瞪了那人一眼,緊跟高無痕下樓出外。

一掌迫退“參女”高無痕的便是那最早到桂香樓的年輕人。他方才與高無痕對掌,其實並未分出高下,卻不知高無痕為何便就此罷手下樓,心裡正在思索,忽聽耳邊一個聲音說:“小兄弟武功高強,給敝幫挽回面子,敝幫上下無不感激。還沒請教小兄弟的高姓大名?”

那邊江汛忽想起這年輕人曾自稱與幫中唐潮、李子龍、張繼宗等相熟,現唐幫主卻問他姓名,可見他前面那番話全是誑語,當下與李、張低語幾聲,三人便走上來,將他圍在中間。

年輕人一見錢江幫中四大高手環立四周,便笑一笑,道:“我本是默默無聞的小輩,既勞唐大幫主下問,說出來也無妨。我姓白,名不肖。”

“白不肖?白不肖?”四人各將這名字在心裡暗念兩遍,怎麼也想不起江湖上有姓白的武學名人來。唐潮又問:“白小俠可否見告師承來歷?說不定我們上一代還交情不淺呢!”

白不肖搖頭微笑:“先師去世已久,在下武功低微,只怕有辱先師英名,是以要請唐大幫主鑑諒。”

江湖上因種種緣由不肯自道師門的屢見不鮮,唐潮也不勉強,便伸手請道:“白少俠請入席,我們同飲三杯如何?”

白不肖本不知錢江幫在此召集天下各路豪強聚會商議對敵要務,更不想被捲入江湖恩仇糾葛中,原擬一走了之,但現看唐潮雖笑容可掬,李、江、張三人卻是一副戒備的神色,略一沉吟,便隨唐潮入席對飲了三杯。

唐潮將他介紹給丐幫喬鵬舉、峨眉派圓性師太等一干武林名宿。那伍天風也過來向他敬酒道謝。而錢江幫自李子龍、江汛以下,又一一向白不肖敬酒,說了許多讚美之辭。

亂了一陣,鄰桌那位少了一目的太湖俠盜吳尚行離座端著酒杯走過來。粗聲大氣地說:“白老弟一掌退‘參女’,倒叫我們這些老傢伙慚愧莫名。畢竟長江前浪推前浪,流水前波讓後波!後生可畏矣!我吳尚行敬你一杯!”

白不肖連說不敢,與吳尚行碰杯。

吳尚行忽然獨眼圓瞪。“白老弟,你我是初交呢還是舊識?我怎麼瞧你面熱得很喲!”

白不肖臉有傷疤,耳僅一隻,相貌特異,如見過一面當不會忘記。眾豪聽吳尚行忽出此言,還道他見白不肖武藝不凡,要套交情,也不以為意。

白不肖道:“前輩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若論見面,今日還是頭一遭。”

吳尚行嗬嗬大笑,自嘲道:“那是我認錯人了。”他忽然臉色一端,沉聲道:“請問白少俠可認得一個叫肖不白的人?”

白不肖道:“不認識。”他心念一動,猛覺吳尚行這一問大有深意,自己的姓名叫白不肖,傷了吳尚行的那個魔頭自稱“肖不白”!他心中隱隱起了一陣恐懼。

吳尚行卻聲色不動,嘿嘿笑了聲,搖搖頭,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眾豪大多還沒悟過來,只覺吳尚行的舉止有悖常理,令人怫然不解。

吳尚行還沒落座,那位“四明隱俠”山伏平呼地起立,大聲道:“請問白少俠,老夫觀你方才那一掌,極似‘龍虎掌法’中‘龍飛天外’那一招,對不對呀?”

白不肖心中佩服,點頭道:“前輩目光如炬,晚輩方才那一掌是以‘龍虎神掌’作根基。”

山伏平道:“既然老夫眼睛不花,那麼,‘龍虎神掌’是昔日大俠北門天宇的獨門功夫。如此看來,自少俠也該知道‘北門杜’這個人囉?”

眾豪心中一震,至此方明白吳尚行和山伏平話中的深意。但看白不肖年僅二十來歲,實難想象他就是那個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的“大魔頭”。

白不肖這時心亂如麻,他萬想不到自己今日會在桂香樓中惹出這樣大的麻煩來,悔之不及,只好硬著頭皮道:“山前輩猜得不錯,北門天宇正是晚輩的先師。但晚輩方從白鶴山來,與什麼‘肖不白’、‘北門杜’毫無干係!”

同桌的圓性師太突然發出一陣陰冷的尖笑,她雙目大開,射出兩道刺人的寒光,銳聲道:“六年前,我師叔靜空師太為江湖道義,率門中四弟子遠赴白鶴山為北門天宇復仇,與大魔頭奇竹瘦力拚數百招,終於與眾俠聯手,將奇竹瘦斃於荒山之巔。那一役,唐幫主,貴幫的前任副幫主‘笑面虎’屠無之不也參加了麼?”

唐潮深深點頭,面露戚容,搞嘴道:“敝幫的前副幫主居無之兄弟在那一役受了重傷,回來後不上三月,便咯血身亡。”

圓性師太道:“我師叔靜空師太也受了傷,一年後即圓寂了。我心中一清二楚,靜空師叔是氣死的!靜空師叔等捨生忘死,為北門天宇報仇,豈料北門天宇的徒弟,一個姓白的小子,卻欺師滅犯,反與奇竹瘦祖孫聯手,致使奇竹瘦的孫女奇芙蓉逃之夭夭!白不肖!有沒有這回事?”她厲聲喝問,倏地長身立起。

“這……”白不肖臉色發白,急急忙忙地說,“師太,此事並非如你所說,那……”

圓性師太打斷了他:“你後隨‘正人鉤’文方遠文掌門去了山陰。不久,‘正人鉤’一門內亂迭起,門中好手死傷殆盡,文方遠也不知所終。江湖傳言,是一姓白的小賊勾連匪人摧垮了‘正人鉤’一派!白不肖,那姓白的小子是不是你?”

白不肖自救了文方遠後,即獨自回到白鶴山,在師父的墓旁搭一茅屋,隱居了六年,苦練功夫。上個月下山北上,來到杭州才第二日,哪裡曉得江湖上將他說得如此不堪,心裡又急又氣。

面對百十雙懷疑、怨毒、仇恨的眼睛,心想:你們都是成名高手,有身份的前輩名宿,硬要顛倒黑白、指鹿為馬,誣賴好人,我也沒有辦法,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因此,他把臉一扭,不理圓性師太。

眾豪見他不回答圓性師太的話,越發認定他既是助紂為虐的叛徒逆賊,又是濫殺無辜惡貫滿盈的蒙面劍客。嗆啷啷響起一片金鐵交鳴之聲,凡帶兵器的人都抽出兵刃。霎時之間,刀、劍、槍、鞭、鈞、鐵筆、棍、錐……各種兵器舉起如一片樹林。

這時,有個惶急的聲音叫道:“列位不可造次!蒙面劍客是使劍的,這位白少俠只帶一把刀。大夥兒認清了,休冤枉好人!”

喊話的正是千事詳,他與白不肖頗為投緣,不信白不肖是壞人,見眾豪刀槍並舉,白不肖危在旦夕,是以忍不住出聲高喊。

白不肖雖然已橫下一條心,但心中委屈至極,只覺身負奇天大冤,無處可訴。千事詳出頭為他辯白,他只覺心頭騰出一股熱流,向千事詳微微笑一笑,心裡在喊:千老兄,我白不肖今日如不死,必當報你相知大恩。

眾豪見白不肖臨危不懼,鎮定如常,倒也佩服他這份膽氣。但對千事詳的話,卻沒幾人往心中去思索。一則萬事詳在今日會中只是算個叨陪末座的小角色,人微言輕;二則吳尚行、山伏平、圓性師太是何等身份?這樣三位言不輕發的大人物說他是叛徒逆賊,那自然不會有假。

江南丐幫的幫主喬鵬舉發話了:“白少俠,今日在座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圓性師太是峨眉派的掌門人,她問你的話,你該好好回答。我們俠義道中人既不能冤枉好人,也決不放過一個惡人。我與令師也總算有數面之緣,對他的人品武功,一向是佩服的。六年前,你還不過是個小孩子吧?即或做錯了什麼事,知過能改,向前輩們磕頭認錯,我看也不能怎麼難為你。”

以丐幫幫主的身份說這番話,喬鵬舉實在是愛借白不肖出眾的武功,又顧全了北門天宇的死人面子。

白不肖此刻心中又是憤激,又是驕傲,明知喬鵬舉不帶惡意,但也忍不住反唇相譏:“喬老幫主此話差矣!白不肖捫心自問無愧於天理良心。圓性師太是峨眉派的掌門,便該去向她派中門徒去發威。我並未投入峨眉門下,憑什麼定要受她的盤問?”

此語一出,舉座皆驚。喬鵬舉固然感到難堪,峨眉派的圓性師太更是怒不可遏,眼中殺意一閃,喝道:“就憑這個!”手中拂塵一揮,向白不肖當頭擊下。

“拂塵功”是峨眉派的看家本領,圓性在拂塵上浸淫了幾十年,內力貫注,一柄軟軟的馬尾拂塵頓時堅硬逾鋼。兩人距離近,白不肖閃避已然不及,隨手撈起一雙竹筷格開,旋即將筷頭閃電般向圓性臂上“曲池”穴點去。

他在一招之間即轉守為攻,圓性也不敢輕敵,立即回手盪開竹筷,心裡暗道:難怪他如此傲慢,果然有幾手真功夫!她心念急轉,手腕一抖將拂塵挺得筆直,斜刺白不肖肘彎。白不肖只以一雙竹筷招架,或挾或粘或挑或點,霎時之間,兩人便拆了七八招。

左近的人看得分明:白不肖僅以一雙竹筷便封住了圓性拂塵的攻擊之勢。兩人如果均以趁手兵刀相鬥,白不肖斷不會輸於這名震宇內的大掌門。

雖說旁觀者清,圓性自己又怎不明白?論年齡,她比白不肖大了一倍還不止;論身份,她是赫赫有名的峨嵋掌門,白不肖是初入江湖的後生小子。兩人相鬥近十招,她還未佔得先手,頓感大失面子,一招迫開白不肖,銳聲道:“姓白的!咱們到那邊去鬥!我若是在百招內收拾不下你,立即自刎謝罪!”

以圓性的身份,開口就是百招,一點也沒小覷了這個青年。錢江幫副幫主李子龍目光銳利,已判明圓性不一定鬥得過白不肖,於是乾笑一聲,插上來道:“圓性師太息怒!年輕人學了幾手功夫,心高氣做,對前輩不大尊重,我們痴長几歲的人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呢?現在這位白老弟既然身負重大嫌疑,依我愚見,不如屈尊到本幫小住幾日。待我們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後,再向各位好朋友作一交代。白老弟,你意下如何?”

李子龍這番話不偏不倚,甚是公正,座中那些性情持重的老人無不點頭附和,覺得這個辦法最好,既可避免誤傷好人,又不致枉縱了壞人。

但偏偏有個人不滿意,那是“四明隱俠”山伏平。他被一蒙面劍客剜去一目,恨之入骨,越看白不肖的身法,越覺像一那個狠毒殘忍的魔頭,此刻便大聲說:“李副幫主!姓白的小子是不是自稱‘北門杜’那惡賊?也無須讓貴幫來追查驗證,現刻當著天下好漢在此,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李子龍臉色倏變,冷笑道:“聽山大俠的話外之意,是信不過敝幫囉?”

山伏平也冷哼一聲道:“這姓白的小子適才替貴幫出頭退敵,有這麼一番交情……再說,他怎麼會在這酒樓之中?還不是貴幫請來的麼?”

李子龍哈哈哈一陣狂笑,手撫三綹青髯,斜睨著山伏平道:“照伏平兄的意思,敝幫與這白老弟有舊誼新恩?此話倒也不假,北門天宇與敝幫故老幫主交情深厚,適才白老弟又替敝幫圓了面子。我們錢江幫一向恩怨分明,人予我一寸,我報以一尺!這位白老弟我們是定要帶回去的!哪位好朋友不服氣,只管衝我李子龍說話!無論是來葷的,或是來素的,都由我李子龍接著!”

這李子龍貌似文弱儒生,其實是錢江幫中第二高手,以“秋風掌法”和一身暗器功夫稱絕江湖,人送外號“千手智者”,意思是說他發射暗器好像有一千隻手,令人防不勝防;更兼足智多謀,十分聰明。

當下這“千手智者”往白不肖左邊一站,雙目炯炯環顧全場,正氣凜然,倒叫人不敢輕舉妄動。

眾豪知道:錢江幫是地頭蛇,人多勢眾,那幫主唐潮人稱“錢江沙鱉”,如惹惱了他,他死纏到底,猶如沙鱉咬人指頭,決不鬆口,是極難對付的角色,對李子龍一向言聽計從。李子龍既將樑子攬到自己身上,誰要說個不字,便是與錢江幫作對了。因此即使強硬如山伏平之流,也不敢再出聲。

“千手智者”李子龍如此維護自己,白不肖既意外又十分感動,他本來已抱定決死的信念,要與圓性等人周旋到底也不屈服。此刻局勢起了變化,李子龍為維護他不惜與座上諸豪破臉。他是極重情誼的人,將心比心,自不願讓李子龍受委屈,便說:“各位前輩在上,適才晚輩因陡遭嫌忌,心中氣苦,故出言不遜,多有得罪。謹向各位謝過了。晚輩……”

李子龍突然打斷了白不肖的話,他神色間甚是不耐煩:“白老弟,跟這班無智無識的人無須多說。你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且跟我走,看誰敢動你一根毫毛?”

他展臂搭在白不肖腰際,扶著他便往外走。

山伏平、吳尚行、圓性等大怒,白不肖既肯當眾解釋,李子龍如此一來,豈非太不把大家放在眼裡了?三人同聲暴喝:“慢走!留下姓白的!”身子一動,要從三個方向撲向李、白二人!

李子龍驀地發出一陣長笑。長笑聲中,只見白不肖砰地踣倒於地,發出極驚怒的叫聲:“你!你……”

眾豪又是一驚,定睛看處,白不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顯是被點了要穴。李子龍佇立一旁,春風滿面,得意洋洋。

原來,李子龍故意裝作維護白不肖,誘得他戒備之心盡消,出其不意點了他後腰“腎俞”、“命門”要穴。這兩個大穴被封,白不肖立即便如木僵活屍,一點兒也動不了啦。

“千手智者”李子龍智計百出。他見白不肖藝業著實不凡,如動起手來,雖說己方人多勢眾,以百餘人對一必勝無疑,但一夫拚命,萬夫難擋,死傷是避免不了的。桂香樓地處鬧市,離府衙不遠,日後官府追究起來,總是錢江幫的不是,因此用智計擒敵才是上策。他適才那番做作,不光騙過了白不肖,連座中諸豪也上了當,以為他真的要為白不肖出頭抱不平呢!幸虧他作偽作得逼真,才一舉奏效。

圓性等一看白不肖被擒,愣了一愣即大聲喝彩,對李子龍的智計十二分的佩服,心想:若不是李子龍,誰能如此輕而易舉地拿下這個姓白的。眾豪紛紛向李子龍敬酒,有兩個幫眾便來將白不肖抬過一旁,又出指點了他胸前四肢幾個大穴。

座中也有少數正直的人.沒去向李子龍道賀,他們想:以如此奸詐的手段對付一個僅僅有些嫌疑的青年;實非俠義道所為。

白不肖當要穴被制之際,心中那股憤怒和傷心難以遏制,恨不得一頭碰死在當場。李子龍的奸詐陰險果然可恨,但更氣的是他自己竟如此輕信無知,屢番被人利用陷害仍不以為戒。他暗罵自己有眼無珠,活該遭此下場!他覺這人世間一片汙穢齷齪,以俠義道自稱的那些人都是口蜜腹劍、人面獸心的傢伙。他想:今日自己如果死了,一切都作罷!如果不死,日後定當報此大仇!

他惡狠狠地盯著李子龍、圓性、山伏平、吳尚行、唐潮等人。他們正在舉杯相慶,互相吹捧。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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