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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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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一章 滅佛(中)

    七念看著他,神情複雜說道:「我佛與你書院究竟有何仇怨,從你到寧缺,似乎都直欲滅而後快,如何都不肯罷手。」

    君陌說道:「書院不替天行道,不替人間問話,只做想做之事。想之一字裡便有我們的道理,你等對這世界無益,何必存在?」

    七念指著崖坪某處說道:「無人知曉的山間盛開的梨花,極美麗,卻無人能看到,對人間全無益處,何必存在?」

    君陌搖頭,說道:「那梨樹要吸噬土壤裡的養分,要貪婪奪取陽光,樹下的野草想法必與你不一樣。佛宗不事生產,只知讓人間詭,與道門並無兩樣,只不過他們是蝗蟲,你們是蛆蟲,難分高低,同樣噁心。」

    七念不贊同說道:「佛國樂土,無數前賢大德靜思數千年,自有精神美果,有思想美玉,不求你尊重,但至少應該留敘種。」

    「佛國乃諸僧之樂土,諸氓之煉獄,美果美玉,只能你等享用,形而上者謂之道,要在人間論道,首先要讓大多數人活的像人。」

    君陌繼續說道:「你想用小師弟的話來說服我,我也贈你兩句小師弟的話。他曾經說過:饅頭會有的,米酒也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只要人活著,什麼都可以重生……比如你們的美果美玉,比如那些道。」

    七念沉默良久,問道:「還有一句?」

    「還有一句話是:禿驢都該死,師兄你說的有道理。」

    君陌補充說道:「他這句話裡的師兄,是我。」

    七念啞然失笑,笑的很痛苦。

    他今日慘敗於鐵劍之下,戒律院諸僧或死或重傷。僧兵和部落裡的貴族武裝再難抵抗數百萬奴隸形成的狂潮,懸空寺或者說佛宗,真的要滅亡了嗎?

    作為佛宗天下行走,對於看到這協面,七念很痛苦。很不甘心,像他一樣痛苦不甘的還有很多,那些在菩提樹下呻吟的年輕和尚,那寫著寺廟大火痛哭流涕的老僧,沒有人肯心甘情願地接受這樣的結局。

    殺聲震天,黑壓壓的義軍像潮水般順著山道湧了過來。快要淹沒整座般若巨峰,衝在最前方的人,已經看到了山道上的畫面。

    看著那些曾經卑賤的奴隸像瘋子一樣砸燒著寺廟,看著他們放肆地奔行,七念覺得這些人已然瘋癲,眉眼間露出堅毅神情。盤膝坐在山道上,開始唸經。

    他念的是往生咒,不知是不是在給自己送行。

    平靜的頌經聲,從山道處悠揚而起,傳到峰間無數崖坪,無數寺廟裡。

    渾身是血的年輕和尚掙扎著坐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軀。在樹下坐正,隨著七念開始頌讀佛經,老僧擦去皺紋裡的淚水,開始頌讀佛經,峰頂懸空寺正殿廢墟裡,數十名奄奄一息的戒律院強者,也開始頌讀佛經。

    不知何處忽然又響起悠揚的鐘聲,與這些頌經聲相伴,像是伴奏。

    頌經,變成佛唱。

    整座山峰迴蕩著佛唱聲聲。一道悲憫、解脫卻又格外莊嚴神聖的氣息,從無數僧人和無數寺廟裡釋出,瀰漫在天空的雲和地底的原野之間。

    在山峰的最深處,那個被沙石封死的崖洞底部,被鐵箭鎖死在牆壁上的講經首座緩緩睜開眼睛。他聽到了峰外傳來的佛唱,知道懸空寺和佛宗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他的眼中流露出不捨,然後漸漸化作淡然。

    首座艱難地舉起枯瘦的雙手,在胸前合什,枯槁如乾柴的臉上流露出悲憫的神情,灰色的嘴唇微微翕動,聲音雖微,卻似天龍吟於九霄雲上。

    山峰無數崖坪裡的佛唱聲,最終來到崖洞深處,與首座虛弱的頌經聲融為一處,無數僧人的禪念與他的禪心融為一處。他雖是人間佛,也無法承載如此多、如此複雜繁複的信念,他的五官開始緩慢地滲出血水,整個人開始散發淡淡的佛光,然後在佛光裡漸漸褪去肌膚,露出血肉與白骨,神形恐怖。

    生命之初不過是灘血,或者是膿水,佛宗用這種方式來讓信徒認識無常,他們自身也做這種認知,唯如此,才是真正的純淨。

    首座閉著眼睛,深陷的眼窩裡沒有任何最輕微的顫動,他似已經死去,又或者還活著,他正在回到生命之初……的死亡,他在化為膿血。

    答答答答,最純淨最污穢的膿血滴落在崖洞的地面上,順著一道肉眼都無法看到的細縫,向山峰深處滲淌流去,一直滲了很久很久,終於來到地底。

    地底是熾熱的岩漿河流。

    河流裡飄著一方棋盤。

    那是佛祖的棋盤,桑桑登上那艘巨舟時,將它隔著萬里擲回山峰,將它鎮壓在峰底高溫的恐怖岩漿裡,如果沒有外力,永遠無法甦醒。

    直到今日懸空寺將滅,無數僧人死去,神魂飄入棋盤中補其精神,又有首座以身化血相飼,於是這張棋盤終於醒了過來!

    山道上,七念渾身淌著血,帶著數千名僧人,與難以計數的起義奴隸對峙,佛唱聲聲裡,山峰的崖體開始剝落,到處煙塵陣陣,簌簌大響。

    這座山峰名為般若,是佛祖的遺蛻所化。

    般若峰崖坪漸毀,山崖漸平,漸漸顯出模糊的模樣。

    那是佛的模樣。

    忽有白鶴自西方飛來。

    忽有天花自雲間亂墜。

    佛光,照亮天坑底的世界。

    佛祖死了,但還活著,無法尋找。

    桑桑和夫子都沒有找到,也沒有辦法完全抹掉他的存在。

    佛祖自棋盤裡醒來,托體於巨峰,靜靜看著人間,看著那些敢膽毀滅自己的螻蟻般的人類,全無悲憫之意,只有威嚴之怒。

    義軍們看著峰頂方向,滿臉驚恐步安,看著萬丈佛光裡那張威嚴的面容,身體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臉色變得極度蒼白。

    那是真正的佛。

    他們沒有懂過佛經,卻是自幼便虔誠地信著佛,直至君陌出現。

    他們開始懷疑佛祖是否存在,即便存在,有無意義。

    今日,佛在人間出現。

    那種根植於靈魂深處的敬畏,讓他們艱於思考。

    他們下意識裡鬆開手中的兵器,對著山峰化成的佛,恐懼地跪倒。

    佛唱聲聲,萬僧肅穆。

    沒有人敢站著。

    君陌站著,微低著頭,神情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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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二章 滅佛(下)

     君陌身著僧衣,發極短,袖管在風中輕飄,看著就像個年輕的僧人.

    他站在山道上,於佛光之中正對著峰頂,彷彿就在佛祖眼前.

    他沉默不語,也沒有舉起鐵劍再戰.

    他不畏懼任何敵人,哪怕是佛祖.

    棋盤被昊天鎮壓多年,就算此時佛祖復活,借山峰重臨人間,相對佛祖真正全盛時期,也要弱上無數倍,至少先前,他有機會打斷那個過程.

    佛祖也許真的是等待著道門和書院兩敗俱傷,然後回來.

    但他不在意,他不再在意,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負著手,鐵劍在身後,非常疲憊.

    他的眉很直,像劍,可以戰,像尺,可以量.

    他不想戰了,因為戰遍人間,依然孤單.

    峰間,所有人都跪著,那些跟隨他苦苦戰鬥了多年的人們,在佛祖現出真身的那瞬間便跪了,他一個人站著,真的很孤單.

    他也不想量了,因為人心真的很難量清楚.

    他眉間生出層淺淺的霜那霜來自心底,有些冷.

    佛唱聲裡,他就這樣低著頭站著.

    所有奴隸都低著頭,恐懼地以額觸地,不敢直視佛光,更不敢去看佛祖的真顏,自然看不到他有些蕭索的身影.

    就像是一群螞蟻,一群沐浴在佛光裡,不敢動彈的螞蟻.

    但是.

    然而.

    千萬年來,相信螞蟻群裡總有那麼特立獨行的幾隻出於某種玄妙的原因決定暫時把目光脫離腐葉爛殼向湛藍青天看上那麼一眼.

    然後.它們的世界便不一樣了.

    因為看見,所以恐懼?

    不.

    只有看見,才不會恐懼.

    一名年輕的奴隸,用顫抖的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難以抑止住心頭強烈的好奇和關心,恐懼不安地抬起頭來,向山道前方望去.

    他看到了佛光,看到了佛光裡孤單落寞的君陌,他也看到了佛的容顏.

    原來,佛長那個樣子.

    原來.佛就是那個樣子.

    看著佛光裡的君陌.他忽然覺得很慚愧,覺得很丟臉.

    一種說不清楚來源的勇氣,來到他的身體裡.

    他用顫抖的手摸到劍柄重新握住,然後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他站了起來.

    他望向四周的同伴.想要說些什麼.想要號召他們像自己那樣勇敢地站起來.卻發現沒有人望著自己,雄渾莊嚴的佛唱聲裡,他的聲音太小.

    他覺得有些孤單.於是明白了君陌的孤單,以及驕傲.

    他想對君陌說些什麼,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望向萬丈佛光,看著那座佛,看著那敘的弟子們,想要和他們辯論一番,卻發現自己連他們唱的佛經都聽不懂.

    他越來越煩躁,撓著頭,有些著急.

    越著急,越覺得那敘唱很煩人,直至煩心.

    他的胸膛不停起伏,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最終,所有的情緒彙集到一起,變成三個字,從他的雙唇迸了出來.

    他望著萬丈佛光裡的佛,大聲喊道:"閉嘴啊!"

    就在這一瞬間,佛唱彷彿停了片刻.

    有很多人聽到了這三個字.

    君陌低著頭,眉眼間的疲憊不知為何淡了些,唇角微微牽起.

    七念想起自己多年前在荒原上,和葉蘇的那段對話.

    "首座講經時,我曾見過無數飛螞蟻浴光而起."

    "會飛的螞蟻最終還是會掉下來,它們永遠觸不到天空."

    "螞蟻會飛也會掉,但它們更擅長攀爬,擅長為同伴做基礎,不懼犧牲,一個個螞蟻壘起來,只要數量足夠多,那麼肯定能堆成一個足以觸到天穹的螞蟻堆."

    七念悚然而驚,渾身寒冷.

    葉蘇最後開始相信螞蟻,開始帶著那些螞蟻向天空飛去.

    他卻早忘了當年說過的話,相信過的道理.

    他望向那名站在佛光裡的奴隸,忽然絕望.

    這只是第一隻螞蟻,還會有更多的螞蟻站起來.

    是的,跪在佛光裡的奴隸們,互相看著,眼光雖然惘然,卻有更多的人站了起來,有的人喊著閉嘴,更多的人沉默.

    但他們站起來了.

    越來越多的奴隸,在萬丈佛光裡緩緩站起,像黑色的潮水.

    越來越響亮的喊聲,在天地間迴蕩.

    閉嘴!

    閉嘴!

    君陌低著頭,聽著,唇角越來越高,最後變成笑容.

    起始是微笑,然後是展顏的笑,最後是開懷放聲大笑,他笑的快意無比!

    哈哈哈哈!

    終於還是站起來了,那些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你聽到沒有?"

    他看著七念,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喝道:"閉嘴!"

    .[,!]

    他的聲音像鐘聲般,飄蕩於峰間,清人心脾,震人心神!

    萬峰一時俱寂!

    七念和無數僧人噴血倒地!

    佛唱就此終止.

    山峰化作的佛祖,依然靜靜看著眼前的他.

    君陌看著他,喝道:"你就算真是佛祖,又如何?我修佛,我便是佛,這世間眾生,只要願意,皆可成佛,那還要你這佛作甚!"

    峰間峰下,天上地下,沒有唯我獨尊,只有數百萬的老弱婦孺,渾身傷疤的奴隸,飽受羞辱的婦女,所有的目光,都看著他.

    所有的力量,都追隨著他,跟隨著他,因為信任而交付給他.

    一道難以想像的磅礡力量,充斥著他的身軀.

    他舉起手中的鐵劍,向佛斬去.

    在這一刻,他有如天神,但他不是天神,他的劍彷彿來自幽冥,但他不是幽冥的使者,也不是人間的代表,他只是書院裡的一名書生.

    那名路見不平,便要拔劍的高冠書生!

    天空裡出現一道清晰的劍影,雲層被切開一道大縫,陽光從那道縫裡灑落,沖淡了峰間的佛光,卻讓世界依然明亮.

    鐵劍落下.

    佛,被鐵劍所斬!

    多年前,他在爛柯寺裡,將佛祖石像斬成無數石頭.

    多年後,他真的把佛祖斬成了無數石頭.

    如雷般的轟鳴聲,不停地響起.

    山崖迸裂,泥石俱下,樹木連根被拔,寺廟搖搖欲墜.

    到處是僧人的痛哭聲,慘嚎聲.

    所有人都離開了山峰,遠在數十里之外,看著不停崩塌的崖體,神情微惘,被這畫面震撼到不知如何言語.

    七念還有很多僧人,都沒有走下山道.

    忽然間,天地間響起一道極為刺耳的聲音,那是地底深處岩石與岩石的摩擦聲,是沉重山體破裂,然後滑動,在斷面上產生的異響!

    巨峰從根部斷裂,然後向著東方緩緩倒下!

    山峰實在太高,起始時的速度很慢,直到最後才緩緩加速,當山體最終落到原野上時,沒有砸中人,然而引發的地震,卻帶來了很多麻煩.

    滿天煙塵,彷彿提前進入黑夜,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煙塵漸斂,人們才能看清楚眼前的畫面,再次被震撼的無法言語.

    巨峰,就像君陌手裡的鐵劍,把大地斬出一道極誇終的數十里寬的口子,峰體本身則變成了那道口子上鋪著的道路.

    峰頂所指的正東方,陡峭的崖壁被震垮出一個極大的豁口,與山峰遙遙相對,看上去就像是兩道橋樑,只要走過那片盛開著野花的田野,便能相通.

    奴隸們驚愕地看著那處大豁口,有膽大的人開始向那邊走去,在西面的人們,則是登上了巨峰化成的橋樑,也開始向那邊行走.

    走了很長時間,終於走到崖壁下,走到那道已經變成緩坡的豁口前.

    數百萬奴隸,順著那道山坡,向上方行走.

    他們走的很沉默,從日暮一直走到清晨.

    他們現在已經知道地面是什麼,卻依然期待,然後緊張,甚至有些畏懼.

    沉默的行走,只有腳步聲,密密麻麻,沙沙沙沙.

    任何看到這幕畫面,聽到這些腳步聲的人,都會因之而動容.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終於有一道光線,落在最前面一名少年的臉上.

    他張大了嘴,眼睛微瞇,被光線刺的有些迷糊.

    噢,爺爺,太陽居然在地面上,和我們一樣高.

    迎著朝陽的光線,世代生活在地底的奴隸們,終於走到了地面的世界,就像那個孩子一樣,人們讚歎,人們沉默,人們哭泣,為了那些永遠沒有來到地面,看到這樣的太陽的祖輩.

    原來,天空很近.

    原來,大地沒有邊緣.

    原來,這就是自由的味道.

    痛哭與狂歡的舞蹈,從清晨開始,再到日落,再到滿天星辰出現,還有那輪明月,人們的狂歡,始終沒有結束.

    君陌走到那株菩提樹下,開始休息.

    他看了眼樹下佛祖涅槃時留下的痕跡,沒有說什麼,又抬頭望向明月說道:"在這件事情上,老師你不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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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4-4-3 19:20 編輯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三章 胸口碎大石

    相對地底幽暗的悲慘世界,地面的原野在末夏時分確實美麗的有如極樂淨土,只是哪有真正乾淨的地方?被唐國遠征西軍騷擾攻擊的右帳王庭雖然很狼狽不堪,畢竟還統治著這片廣袤的荒原,戰鬥還在持續。

    過了些天,君陌再次回到菩提樹下休息,便在這時,唐從遠處走來,靜靜看他看了很長時間,說道:「辛苦了,佩服。」

    這是真正的佩服,君陌在他們這一代強者裡證明了自己獨一無二的強大,但能讓唐這樣桀驁的魔宗高手說聲服字,並不在於實力境界。

    君陌站起身來,說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並不辛苦。」

    或者在精神上並不辛苦,但他滿身風塵,滿臉疲憊,任誰都能看出這數年無休止的戰鬥,對他帶去了怎樣的傷害與損耗。

    唐迴首望向遠方原野間那些不安的右帳王庭騎兵,說道:「這裡的事情交給我。我們荒人在世間流浪千年,有經驗,你去放心休息。」

    君陌沒有道謝,也沒有休息,用空袖拂去僧衣上的灰塵,轉身離開。

    唐撫著那棵傳說中的菩提樹,說道:「我以為你會砍了這棵樹。」

    「這棵菩提和峰裡那張棋盤,都不要動,小師弟要用。」

    君陌說完這句話,便向東南方向走去,沒有告別——中原在那處,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地底的奴隸出天坑。見真實彷彿無垠的世界,但這世界何嘗不是一個大些的天坑,他要帶著更多的人去更大的世界,這是從夫子到小師叔,再到書院這一代人,始終茲茲不忘的事情。

    原野間漸漸響起呼喊的聲音,與他並肩戰鬥數年之久的奴隸們,依依不捨地看著他的背影,他離去的消息傳的越來越遠,無數篝火四周。數百萬人不敢挽留。依次拜倒相送,像極了一道道麥浪。

    ……

    ……

    夏天過去便是秋天,時間的流速彷彿變得緩慢了很多,這一年時間裡發生了太多事情。對於那些艱難度日、被動無奈等待結局的黎民百姓們來說。真的很難熬。但對於那些與時間賽跑的人來說,卻覺得時間走的太快了些,還有很多事情都沒有來得及做。時間便不知道去了哪裡。

    對唐國來說這是漫長的一年,朝野齊心合力,三軍用命,終於頂住了國境線四面襲來的恐怖壓力,繼而開始反攻,在過去的兩個季節裡,唐軍滅金帳,收復清河,向整個世界展露了自己強悍而無畏的一面。

    不用再擔心北方最強大的敵人和最靠近心腹的舊患,唐國自然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鎮北軍在荒原深處清巢著金帳最後的殘餘,鎮南軍與羽林軍在與神殿聯軍數場大戰並且獲得決定性的勝利後,也疲憊到了極點。

    還沒有到休養生息、馬歸向晚原的時刻,但唐國需要休整,人間迎來了短暫卻並不寶貴的和平時段,因為誰都知道,這時候的和平只是假象。

    唐軍主力停在清河郡,沒有繼續南下,休整的同時也在重組水師,南晉卻因為寧缺毫不在意強者身份顏面的血腥暗殺而提前陷入混亂之中,曾經的天下第二強國如今看來,怎麼也不可能攔住南下的唐軍鐵蹄。

    在最主要的兩個戰場上,道門慘敗而歸,已經失去了所有的主動權,而基於南晉當前的局面,西陵神殿終於清醒地認識到了自己的位置,用最快的速度撤回了南侵大河的隊伍,把所有的強者都撤回了西陵神國。

    現在的人間只有西陵神國、燕國及大陸東陸隅還處於道門的控制下,真正重要的一些地方,都已經被唐國控制或者被威懾地不敢妄動,即便是宋齊梁陳那些忠於神殿的小國,現在的局面也極為動盪。

    陳皮皮帶著葉蘇留下的十餘名門徒還有人數更多的追隨者,無視被神殿強者追殺的危險,沿著海岸線不停傳道,點燃了一處又一處叛教的火焰,道門的形勢已然危如累卵,似乎隨時都會覆滅。

    新教之火燃燒的如此猛烈,除了葉蘇成聖在普通信徒心中造成的震撼和那些難以用語言說明的影響之外,與世間局勢也有無法分割的聯繫。

    很多人、包括某些西陵神殿的神官都以為天下大勢已定,西陵神殿對這個世界的統治地位,必然會被唐國所取代,道門自然也會被書院支持的新教所取代,無數城鎮道殿裡的神官喬裝打扮,帶著多年搜刮的金銀財寶逃往外地,別說清剿新教,那些真正虔誠的信徒就算想祈求昊天垂憐,都已經無法找到合適的場所。

    可是天下大勢真的已經確定了嗎?如果唐國和書院打不下桃山,西陵神殿依然矗立在峰頂,冷漠傲驕地看著人間,憑藉著無數年積累的財富與資源,憑藉著依然人數眾多的強者,他們依然可以擁有很多,可以存在很久很久,誰知道日後將會如何?

    千年之前道門召集舉世伐唐,無數知命境強者自隱居深山裡出赴長安,其時唐國局勢何其危險,天下大勢似乎也已確定,然而誰能想到,夫子一個人便解決了所有的問題,繼而奠定了唐國千年不敗的威名?

    沒有到最後勝利的時候不能言勝,沒有到戰鬥結束的時候不能停止戰鬥,君陌相信後者,寧缺和葉紅魚相信前者,總而言之,浩瀚如滄海的人間從來沒有簡單過,更何況那些站在人間最高處的人們還清楚一個事實:如果無法確定昊天神國的勝負,人間的勝負隨時可能翻轉。

    當然,人間的勝負也極為重要——所有人的眼光都在追尋著寧缺留下的痕跡,看著他從荒原到清河,再到東南海畔,都以為他會北上燕國……因為隆慶在哪裡,人們堅信他下一個要殺的人肯定是隆慶。

    神殿強者和燕國鐵騎嚴陣以待,卻始終沒有等到他的到來。沒有人知道,寧缺現在還在爛柯寺,他在寺裡清修,在佛像廢墟前休息恢復,在瓦山前的小鎮裡向孩子們學習如何砸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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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四章 石像與雞湯

當年寧缺和桑桑被修行界圍攻,通過佛祖棋盤去到西荒,秋雨裡的爛柯寺,承受了書院的憤怒,君陌鐵劍破空而去,便把瓦山峰頂世間最大的那尊佛祖石像斬成無數碎塊,那些碎塊從峰頂滾落,堆滿了山谷,碾破了半座舊寺。

幸運的是,那些巨大的岩石沒有對小鎮造成滅頂之災,這些年被海雨天風不停浸潤,漸漸覆上青苔,反而變成了一片難得的風景,在盂蘭節會停力,爛柯寺香火漸衰的當下,已經成為吸引遊客唯一的辦法。

小鎮居民現在最主要的收入,便是來自這些佛祖石像變成的石頭,人們把這些巨石破開成無數小塊,然後雕成佛像,賣給那些慕名而來的遊客——當然,想要把巨石破開,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再沉重的鐵錘和再鋒利的鐵刀,都無法幫助居民簡單地達成目的,人們最常用的方法還是火燒水淋。

火是鎮外田野裡乾草點燃的野火,水是從瓦山那面汲來的海水,小鎮東南方向的採石場裡,從早到晚都冒著薰眼的煙,熱氣蒸騰,被燒至微微發紅的岩石,驟然遇著寒冷的海水,發出嗤嗤的聲音,一次兩次無味地重複,終有某刻,那些堅硬的岩石上會迸出清晰的裂口,而那便是破石的關鍵。

寧缺站在採石場旁的山坡上,看著居民破石的過程,沉默觀看了很長時間,看著那些火與水的交替,看著那些覆著青苔的巨石上出現的裂痕,發現絕大多數裂痕出現的時候,都依循著一定的規律,兩道斜斜的裂口在某處交會。

兩道裂縫組成一起,很像那個字,他很自然地想起多年前在天棄山峰深處、在那片大明湖底看到的那些石頭上的劍痕,小師叔當年用劍在魔宗山門外寫出無數個字,從而讓開創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留下的塊壘大陣變成了廢物。

岩石被破成更小的石塊,接著被成年人用鐵砸開,又有孩童轟的一聲湧過去,揀回他們能夠扛動的大小不一的石塊,再進行仔細地挑選,按照石塊的大小和石紋的走向,分門別類區隔好,最後才會送到石匠的手裡。

都是半路出家,就像寧缺也是修行到一半才開始接觸佛法,只是每日每夜雕刻不輟。人們的手藝已經變得極為嫻熟,一塊尺許見方的石塊,只需要十餘個日夜,便會變成雕工精美的佛像。

寧缺看完破石,再看石匠雕佛,看了三日後。他開始跟隨那些工匠學習雕佛,沒有用多長時間,他便成了瓦山雕工最好的那個人——在佛祖棋盤最後的那些年裡,他把整整一座山都修成了佛的模樣,那些石塊對他又能有什麼難度?

只是他雕出來的佛像與小鎮石匠們雕出來的佛像很不像。石匠們贊嘆於他的悟性手藝之外,也多次提出過意見。他只是笑笑卻不解釋。

寧缺手裡雕出來的佛像,沒有寬額大耳,更談不上什麼悲憫情懷,而是一個微胖的、梳著髮髻的少婦,明顯可以看出那少婦的神情極為冷漠。

某日爛柯寺落下小雨。寧缺在寺外抱著一塊石頭繼續刻著,忽然身後傳來一道有些散漫的聲音:「她這是減肥成功了?」

「在棋盤裡的朝陽城裡減了些。」

寧缺將石像放到旁邊十餘個石像裡,擱下刻刀,拍拍身上的灰站起。

那人說道:「一千年時間就減了這麼點?昊天看來也不是無所不能。」

寧缺笑了笑,轉身與他相擁,說道:「你以前不是挺喜歡她?現在說話怎麼這麼刻薄?也不符合現在你新教之主這麼高大上的身份。」

陳皮皮有些無趣地撇撇嘴,說道:「那你是喜歡她高大上,還是以前那樣?」

寧缺想了想,發現這個答案倒確實明顯,無奈笑了笑,望向站在他身旁的唐小棠,發現她還梳著馬尾辮,有些意外,說道:「還沒成婚?」

唐小棠並不害羞,說道:「等我哥來。」

陳皮皮嘆息一聲,說道:「我就不指望等父親同意了。」

寧缺再次望向他,看著他身上那件略顯寬鬆的青衣,想起在長安城見過兩次的穿著青衣的觀主,發現他瘦後和觀主確實很像。

三人走到近處亭內。秋雨淅淅瀝瀝地落著,落在亭簷,積蓄了很久很久,才變成極細的水流,順著廊柱淌下,打濕了亭下的地面。

陳皮皮說道:「寫完了嗎?」

寧缺從懷裡取出一封卷宗,遞了過去,說道:「如果讓葉蘇或是大師兄來寫,或者更合適些,你知道我終究還是個無信者。」

這是他在爛柯寺靜修觀石的同時寫的一些文

,如果能夠被通過,那麼便有可能成為新教教義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那卷。

陳皮皮接過卷宗,說道:「大師兄來做,成功的機會自然更高些,我來做會比較辛苦,不過放心,你的心血,不會在我手裡被糟蹋。」

寧缺說道:「時間確實已經不多,要抓緊些。」

陳皮皮翻開那封卷宗,看著上面有關新世界、有關神國或來世的說法,眉頭緩緩蹙起,說道:「真是很壯闊的畫面。」

寧缺說道:「從老師到師叔,再到我們這一代,書院用了整整一千年時間來準備,如果還不能出現一個壯闊的畫面,那多不好玩。」

陳皮皮收好卷宗,看著他眉眼間掩之不去的疲憊憔悴,想著這大半年時間裡他做的那些事情,從袖裡取出一個小瓷瓶遞了過去,說道:「需要的時候就吃了。」

聞著瓷瓶裡隱隱透出來的藥香,寧缺的神情微顯異樣。因為他吃過這種藥,很清楚這種藥的珍貴程度。說道:「到了你我現在的境界,一顆通天丸只能給我們提供可能的機會,實在是沒有必要浪費。」

「這顆藥本是替葉蘇師兄留著,想助他破五境。」

陳皮皮沉默片刻,說道:「只是沒想到他不能再修行,而且現在已經死了,再留著又有什麼用?就算不能助你破境,至少可以幫你修補身體裡的那些隱患。萬里殺人聽來瀟灑,實則辛苦到極點,你在爛柯寺這些日子似乎在將養,實則也是在繼續耗神,無論書院還是新教,都需要你能夠一直站著。」

寧缺想了想,沒有再說什麼。直接將瓷瓶收入袖中。

唐小棠說道:「如果小師叔覺得這禮物太重,無以為報,還些禮便是。」

寧缺微笑著說道:「你還沒嫁給他,就開始替他管家了?說吧,想要什麼。」

唐小棠指著亭外那排被雨水打濕的石像,說道:「送我一個。」

寧缺有些沒想到。走出亭外拾起一個自己最滿意的石像,遞給他說道:「又不是沒見過真人,何必看這冷冰冰的像。」

唐小棠接過石像,用袖子擦去上面的雨水,珍重放進行禮。說道:「如果你能把她找回來,何必刻這些冷冰冰的像?」

寧缺有些尷尬。說道:「我主要是在學怎麼破石頭。」

唐小棠拍著胸脯,說道:「你想學,我可以教你啊。」

多年前在長安城的街上,有個胸口碎大石的小姑娘。

時隔多年,她還是那般豪氣干雲。

寧缺想起當年的畫面,有些感慨。

他做為師叔,不方便看她的手落處。

陳皮皮卻沒這方面的忌諱,喃喃嘆息道:「本來就不大……」

在爛柯寺外,有

百個桑桑像,依次在殿前排好,那些桑桑像或低頭沉思,或舉頭望天,或負手觀人間,只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面無表情。

秋雨時不時地落著,桑桑像時不時地濕著。

他瞇著眼睛,瞪著眼睛,扶著腰,環抱著手臂,欣賞著石像在秋雨裡的變化。

世間的局勢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在繼續發生著變化,戰火紛飛,殺機盈野,唐國與道門之間的戰爭互有勝負,西陵神殿的戰略起到了一定作用,最關鍵的依然在於,唐國或者說書院,始終無法找到踏過那座小鎮的方法。

事實上寧缺並不是很在意那座小鎮,能夠猜到他想法的人不多,隆慶是其中一個,他站在蕭瑟的秋風裡,站在燕國成京城頭,靜靜等著寧缺的到來。

有很多人一直以為寧缺和隆慶之間的這場戰鬥無可避免,應該隨時會發生,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寧缺遲遲未至,戰鬥始終沒有發生。

寧缺在秋雨裡的爛柯寺看桑桑。

桑桑現在在看什麼?

極北寒域裡的黑夜那般的漫長寒冷,熱海早已被厚雪覆蓋,荒人部落遺留下來的氈房裡的那點燈光,彷彿都要被凍碎。

桑桑坐在燈旁,在看自己的指尖。

她的指尖有一個氣泡。

氣泡表面光滑,反著燈光顯得格外晶瑩,又很透明,形狀極其完美。

青獅趴在她的腳下,看著那個氣泡,眼睛裡滿是好奇的情緒,卻又本能裡感到無比恐懼,總覺得自己如果揮爪打破這個氣泡,世界便會毀滅。

寧缺在爛柯寺裡看岩石表面的兩道裂縫。

桑桑指間的氣泡表面彷彿也多出了兩道極小的裂縫,破滅只在下一刻。

就像爛柯寺裡那數百個石像一樣,她的臉上依然還是沒有任何表情。但那並不代表著冷漠,更像是平靜。

她輕輕撫著高高隆起的小腹。氈房角落裡傳來香美的湯味。清晨,青獅獵了一隻雪雞。她在熬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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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五章 人算不如天算

    桑桑指尖的氣泡是完美的,但並不是完美無缺的圓,有曲線起伏,有難以言說的美感,就像她隆起的腹部,看似脆弱,卻又無比堅固,是空間的本身。

    她面無表情,但不是冷漠只是平靜,彷彿那個氣泡上的兩道裂痕以及隆起如氣泡的腹部所蘊育的事物或指明的未來,正在不停地改變著她。

    寒冷的雪海畔,樹林邊緣忽然出現了一位穿著青衣的道人,他改變了風的走勢,也改變了場間的溫度,他是現在人間的最強者,擁有最智慧和深遠的眼光,然而神奇的是,明明氈房裡有著微弱的燈光,他卻視而不見。

    不是視而不見,而是真的沒有看到,他沒能看到那盞油燈,沒能看到鍋裡雪雞湯升騰的熱氣,沒能看到窗畔的桑桑,因為桑桑不想他看到,心意一動,便把海畔的那片氈房木屋與真實的人間隔離開來。

    那是昊天的世界,即便是他也無法觀察。

    陳某靜靜站在早已被凍死的林畔,看著熱海表面那些像煙塵一樣狂舞的雪,看著漸被風雪覆蓋的那些獸類的足跡,雖然沒有看到他想看到的,卻未離去,因為冥冥中有種直覺,他苦苦尋覓的她應該便在這裡。

    桑桑靜靜坐在窗畔,昏暗的油燈光線照耀在她微胖的臉頰上,她的手落在隆起的腹部一動不動,她沒有去看林畔的他,什麼都沒有做,便是思想也沒有。

    這是陳某第七次來到寒域雪海尋找她,他每次來時都會距離她更近一些,不知道下一次他來時,會不會看到她的容顏,接近她的世界。

    深秋的北方黑夜極其漫長,彷彿沒有中斷,只有某刻太陽​​才會吝嗇地露出容顏,陳某在林畔站了整整一夜時間。眼睛被微紅的陽光刺的瞇了瞇,他再次望向雪海四周的那些氈房木屋,確認沒有她的蹤跡,再次消失。

    氈房角落裡,趴在爐邊的青獅一動不動,它本能裡對那個人類感到恐懼,尤其是看到女主人數次來的沉默。更是意識到對方的可怕,整整一夜時間,它連大氣都不敢喘兩口,更不用搖著尾巴乞求主人賞它一根雞腿吃。

    好不容易那人走了,青獅鬆了口氣,四足著地站起身來。搖了搖腦袋讓微麻的身體變得活泛了些,準備湊到桑桑身邊賣乖,卻發現她依然保持著昨夜的姿式,靜靜坐在窗畔一動不動,不思不想,彷彿不知道陳某走了。

    太陽出來不久便再次落入那片黑暗的海洋裡,桑桑看著窗外寒冷的世界。直至油燈燃盡,那抹青衣果然再次在林畔出現。

    桑桑依然靜靜地坐著。

    陳某再次離開。

    她還是那樣安靜地坐著,不眠不食不語不思不想不動。

    又有不屬於大自然的寒風輕拂,天地氣息微微變化,一名穿著棉襖的書生出現在林畔,向四野望去,彷彿在尋找著什麼。

    他滿身風塵,容顏憔悴。消瘦至極,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歇息過,寒冽的雪風,似乎隨時可能將他吹倒。

    桑桑終於動了,她轉頭將目光從滿是煙雪的海面上移到林畔,落在那名書生的身上,漠然的眼眸裡出現了一些很複雜的情緒。

    她忽然想走出氈房——這個自己的世界。因為她覺得那名書生值得信任,可以信任,卻又有些畏懼和厭惡,於是她最終什麼都沒有做。

    大師兄離開後的第二天。酒徒也終於到了,這位經歷過永夜的至強者,腰畔的酒壺在風雪裡輕擺,似乎裡面的酒水已經被喝光。

    桑桑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也不似陳某出現時那般沉默慎重。

    終於都走了。

    桑桑在窗畔站起身來,走到爐畔,看著那鍋早已被熬幹的雞湯,聞著刺鼻的糊味,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那夜不回家讓自己把雞湯喝光免得壞了。

    那鍋雞湯,最後究竟喝了沒有?

    桑桑想起那張便箋,右手輕輕撫摸著隆起的腹部,忽然覺得很孤單,很想有個人能陪著自己,這一切就發生在,她想起那個人的時候。

    這裡是她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時間依然在流逝,雞湯會被熬幹,腹中的生命在不停地生長,她在變得越來越虛弱。

    如果她保持不住這個世界,那便是危險到來的時刻。

    她把那鍋糊爛的雞肉擱到青獅面前,也不理會它可憐兮兮的模樣,從桌下取出一張算盤,開始計算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險,以及解決的方法。

    要為腹中那個小生命提供源源不斷的養分,又要與人間隔絕,她已經沒有足夠的能量來像當年一樣計算——她的圍棋依然無人能敵,她在牌桌上依然舉世無敵,無論陳皮皮還是宋謙等人類天才都不是她的對手——但她無法天心天算,她需要依靠人類的計算工具,來推理計算那些重要的東西。

    她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只是來到人間後,沾染了紅塵意,速度卻反而及不上那三個人類,這是很危險的一件事情,如果需要逃亡,怎麼才能快些?

    啪啪啪啪,昏暗的氈房裡響起清脆的算盤子撞擊聲,聽上去就像一首歡快的樂曲,青獅啃著焦黑的雞骨頭,眉飛色舞地搖著尾巴。

    桑桑的右手在算盤上高速移動,帶出一道又一道殘影,神情專注而平靜,她的左手裡再次出現那個完美的氣泡,氣泡繃緊而平滑的表面上,出現了十餘個光點,如果和人間地圖對照,那些光點分別是賀蘭城、長安、西陵、宋國、爛柯寺、西荒深處……那些空間通道的起始或者終結處。

    ……

    ……

    最後一場秋雨落下,中原寒冷異常,人間的戰爭終於進行到了最後一步。

    唐國重組水師,萬舸競速直入南晉,被寧缺斬君殺臣弄至惶然驚恐的南晉,根本沒有任何抵抗的力量,再加上劍閣的聲望,十數日內,臨康城便開啟了大門。

    大河國的軍隊也越過滔滔黃河北上,神輦與王輦帶領著數萬大河子民,做著世代無人敢想的事情,向西陵神國進軍。

    唐軍已入西陵神國邊境,距離桃山不足兩百里,裁決神輦已至南方的木魚鎮,離桃山只有三百里。西陵神國被南北夾攻,雖然召回了所有的道門強者,數萬神殿騎兵在桃山四周,布下數道防線,但誰都清楚當前的局勢——神殿危矣。

    桃山頂峰白色神殿的露台上,熊初墨看著山下被秋雨籠罩的人間,枯槁瘦削的臉頰上流露出惘然的情緒,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似乎到了最後的時刻、應該開始總結的時刻,他卻不知道自己這一生應該如何總結。

    觀主究竟在哪裡?他在做什麼?為什麼昊天始終沒有回應虔誠信徒的禱告?為什麼眼看著那些瀆神者獲得一場又一場的勝利,卻遲遲沒有天遣到來?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了?統治這個世界無數年的道門,難道真的要毀滅嗎?

    熊初墨因為絕望而暴怒,最污穢的話語、最惡毒的詛咒,從他的嘴唇裡迸發而出,像雷一般響徹整座桃山,那些話都是送給觀主的——然而即便已經到了此時此刻,他依然不敢說出觀主的姓名,顯得可憐到了極點。

    有山風拂來,將連綿如霧的雨絲吹的稍疏了些,露出山下遠處那座小鎮,在秋風秋雨裡,那座小鎮依然寧靜如天空,不受任何影響。

    看著那座小鎮,熊初墨情緒漸漸平靜,即便觀主不回來了,但只要那個人在,唐國和書院便不能靠近桃山,那麼需要擔心什麼?

    需要擔心的事情還很多。

    熊初墨看著秋雨裡的遠山,彷彿已經看到了徐世的帥旗,還有唐軍令世人畏懼的玄甲重騎,覺得肩頭的重量變得越來越重。

    「隆慶還不肯帶著剩下的那些人回來,他在做什麼?難道他真要抗諭不遵?再說他留在燕國做什麼?等著被寧缺殺死?」

    熊初墨憤怒地低聲吼道。

    中年道人站在他身旁,神情平靜說道:「如果他真的能把寧缺拖在燕國,對神殿來說,也算是立下了一場大功。」

    熊初墨冷笑道:「那要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

    中年道人平靜說道:「如果他不行,那大概便沒有別的人行了。」

    熊初墨微微蹙眉,轉身望向他,沒有想到他對隆慶的評價如此之高,斟酌著用詞說道:「橫木……都被寧缺殺死,隆慶還沒有過五境,如何是他的對手?」

    「當年在觀裡,我看著隆慶從深淵裡爬起來……如果橫木與隆慶戰,死的也只能是橫木,隆慶與寧缺究竟誰強誰弱,誰能獲得這場較量最後的勝利,別的人已經沒有評判的資格,只能讓他們最後再戰上一場。」

    中年道人平靜說道,他在道門裡始終扮演著旁觀者的角色,他知道的事情要比很多人以為的更多一些,所以他更加平靜沉著。

    熊初墨沉默片刻,說道:「敵軍壓境,道門總需要做些事情。」

    中年道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向秋雨裡那座小鎮,說道:「我會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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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六章 雨中小鎮

    小鎮裡只有一家肉舖。

    人間只有一位屠夫。

    中年道人站在門檻外,看著那名渾身油膩卻沒有汗水的屠夫,說道:「前輩既然來了,總要做些事情才是。」

    屠夫正在分豬肉,聽著這句話,望向他沉默了很長時間,聲音微啞問道:「你師兄真的準備做那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中年道人平靜說道:「何謂大逆不道?首先我們要確定道的概念……前輩和酒徒前輩在昊天的眼光下躲藏了無數萬年,何嘗不是違背了她的道?」

    屠夫如墨般的粗眉緩緩挑起,說道:「你們好大的膽子。」

    中年道人說道:「幫助師兄,對你們也有好處。」

    屠夫說道:「要幫助你師兄,我只需要留在小鎮,不來此地便是……因為你我都清楚,幫助你師兄和幫助道門是兩回事。」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說道:「昊天與你們之間的約定,依然有效。」

    屠夫沉默了更長時間,始終沒有說話,最開始的時候,是他需要時間思考觀主究竟想要自己做些什麼,後來則是因為有人來了。

    聽到腳步聲,他卻開始發問:「你們需要我做些什麼?」

    中年道人靜立檻外,沒有回頭去看那漸近的人影,說道:「唐軍玄甲重騎,無人能阻,不求神殿萬世太平,只求能存些樓閣殿堂。」

    屠夫放下手裡的刀,神情漠然道:「僅此?」

    中年道人說道:「若書院諸人。前輩能殺之,自然最好。」

    屠夫和酒徒,是人間活的最久的兩名大修行者,要比佛院和夫子更久,從來隱居不出,直到夫子登天,昊天降世,才被迫顯露行蹤,在這數年裡,酒徒已然出手數次。便讓書院壓力驟增。無法輕動,屠夫卻一直沒有出手。

    他自然很強,甚至應該是世間最強,和已經隨般若巨峰陪葬的講經首座不同。他的人強。刀則更強。因為他很擅長殺人。

    無數年來,他殺豬殺羊殺牛也殺人,他的強就在於殺字。這些年隱居不出,殺的人少了很多,不是心境改變,而是夫子的要求……

    屠夫神情漠然說道:「不過是些豬羊罷了,殺之無妨。」

    話音琢落,小鎮裡響起一陣蟬鳴。此時秋雨淒寒,雨水裡的蟬聲自然更顯淒切,蟬鳴聲聲裡,一名穿著黃裙的小姑娘,緩緩從鎮那頭走了過來。

    她走到肉舖前,向裡望去,馬尾辮末端的雨水像細碎的珍珠,隨著她的動作,飄落到檻內的地面上,然後她的鼻尖好看地皺起,很可愛。

    她覺得肉舖裡的血腥味太重,很難聞,就像屠夫說的話一樣臭不可聞。

    「他人為豬羊,你卻是條狗,我一直沒有想明白,像你和酒徒這樣的人,為什麼就這麼願意做狗呢?這件事情,難道真的這麼有意思?」

    余簾稚嫩的小臉上滿是探詢的神情,因為認真,所以顯得很可愛,黃裙被雨水打濕,卻不狼狽,還是可愛,黑黑的馬尾辮,自然最可愛。

    她就是這麼可愛又可怕的小姑娘。

    在荒原與金帳國師那場大戰受的傷已經全部養好,她未作停歇,萬里南下來到西陵神國,桃山外圍的數萬名西陵神殿騎兵,又怎麼可能攔得住她?

    直至她來到小鎮肉舖門外,西陵神殿才注意到她的到來,尖銳的示警聲劃破雨絲響起,蹄聲亂作,無數人來到小鎮,卻不敢踏上長街一步。

    屠夫看著肉舖外的這名小姑娘,猜到了她的身份來歷,面無表情說道:「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這是你老師當年在鎮上對我親口說的話。」

    余簾的目光落在他手裡那把刀上,隨意說道:「他說的又不見得是對的。」

    屠夫說道:「聽說你是這一代的魔宗宗主?魔宗講究納天地元氣於體內,和我當年自悟的道理有幾分相似,如此算起來,我應該是你們這一門的老祖宗……不過看你連夫子的話也不在意,想來也不會在意這點。」

    余簾背著手,踮起腳尖向肉舖裡望去,就像那些學大人作派的小姑娘,看著很是可愛,隨口說道:「欺師滅祖這種事情,我大明宗向來很擅長。」

    屠夫神情漠然說道:「你這個小孩子很有意思,很多年已經沒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和我說話了,你或者可以驕傲一下。」

    他在世間已經活了無數年頭,單以年齡論,所有的人他都可以稱作小孩子,余簾也不著惱,看著他說道:「我也覺得你很有意思。」

    屠夫問道:「哪裡?」

    余簾悠悠說道:「除了老師,從來沒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對我說話,想來多年前用我這種態度和你說話的人也是他,如此看來,還是他厲害些。」

    屠夫沉默片刻,忽然隨手將手裡那把刀擲了出去。

    滿是血水與油的屠刀,重重地落在檻外的地面上,發出轟的一聲巨響,煙塵驟起,石礫射入漸密的秋雨裡,彷彿有座山從天上落到了人間。

    「如果你能拿得動這把刀,我們再來說別的。」他說道。

    余簾背著雙手蹲下,看著這把傳說中的刀看了會兒,然後她仔細地捲起袖口,又取了塊手帕,只用兩根手指隔著手帕,捏住刀背。

    她用兩根手指,把這把世間最重的刀,緩緩提離地面。

    隨著她的動作,鐵刀的重量傳到她的腳下,只聽得啪嗒兩聲脆響,肉舖門檻外的青石地板上出現兩團蛛網般的裂痕。

    在這個過程裡,她始終蹙著眉尖,神情很凝重。

    然後她把鐵刀放下。

    「很好,你有資格和我說話。」

    屠夫看著她冷漠說道:「雖然有些吃力。但你畢竟提了起來。」

    余簾搖搖頭,用手帕認真地擦拭著手指,說道:「你們這些老人家總喜歡自說自話,我只是覺得太髒,難道你以為真的很重?」

    她皺眉,凝神,是不想手指染著一點血腥味或者油花。

    屠夫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你確實很強。」

    「多謝前輩認可。」

    余簾說道,她說的很隨意,毫不認真。她的強大。根本不需要任何人認可,哪怕那個人是傳說中的屠夫,也如此。

    「如果給你與我相同的歲月,不。哪怕只給我一半、甚至十分之一的時間。你或者都能勝過我。甚至可能得到真正的不朽。」

    屠夫看著她說道:「遺憾的是,你再也不會有那些時間,所以你不夠。你們書院無論誰來都是不夠的,因為你們不夠強。」

    余簾說道:「你多年未入世間,不知道書院最強的,便是那個強字。」

    屠夫說道:「你想說繼承了軻浩然衣缽的那個寧缺?他確實還可以,可惜陽州城裡起了千里風,現在的他……差口氣。」

    話音方落,他的眉再次挑起。

    秋雨裡再次響起腳步聲,那腳步聲很穩定,在屠夫這樣層級的強者裡,自然能聽出那人的身體重心有些問題,卻依然如此穩定,那便意味著可怕。

    來人穿著一身破舊的僧衣,短髮如怒松,神情卻極平靜,自雨中行來,每步之間的距離,都彷彿是事先用尺子量過,沒有任何偏差。

    君陌,本來就是個不會行差踏錯的人。

    屠夫看著他神情凝重說道:「或者,你也要來試試能不能拾起我的刀?」

    君陌自余簾手裡接過手帕,認真地擦拭掉臉上的雨水,看了一眼地上那把刀,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白癡。

    余簾看著屠夫就像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說道:「說你不問世事,就是不問世事,你根本不知道書院最強的人,從來都不是寧缺。」

    確實,書院最強的一直都是君陌和余簾這兩個人。

    屠夫,或者是修行界甚至是整個修行歷史裡最強的那個人,這裡的強不是指境界修為,而是特指強度與力量,於是書院最強的兩個人來會他。

    被兩名書院的晚輩如此眼光看著,如此無視,屠夫的情緒自然不會太好,臉色變得有些陰沉,卻沒有說話。

    余簾問道:「現在夠了嗎?」

    屠夫說道:「夠了,你們加起來,可以試著與我一戰。」

    余簾說道:「老師說過名正則言順,言順很重要,君陌喜歡先禮後兵,所以既然夠了,那麼我們或者可以先聊些事情。」

    屠夫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已做好無數年來真正大戰的準備,卻生生被余簾用言語頂了回去,鬱結的情緒,化作一個字:「說!」

    余簾說道:「今天似乎有些不方便。」

    屠夫瞇起眼睛,雙眉微挑,盯著她,不言不語。

    余簾說道:「我又不怕你,盯我有用?」

    然後她轉身,望向中年道人說道:「你知道哪裡不方便嗎?」

    中年道人嘆道:「想來是因為我在這裡?不過諸位大能,何必理我?」

    余簾說道:「自然是因為你很強。」

    中年道人微笑說道:「從開始到現在,我什麼事情都沒有做過。」

    余簾平靜說道:「正因為如此才了不起……直到現在為止,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不得不說,這很讓人佩服。」

    對於人間來說,她是一場大霧。

    然而這位看似平靜無害的中年道人,默守知守觀數十年,連她都看不清深淺,真實面目彷彿還隱藏在霧裡,自然值得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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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七章 河的兩岸(上)

     中年道人沒有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站在一旁,彷彿余簾的看重、君陌的沉默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便在這時,雨水變得小了些,街上再次傳來蹄聲與車輪碾壓道石的聲音,鎮那頭的烤紅薯鋪關了,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和中年男人父子倆坐著牛車冒微雨而行,在肉舖前稍作停留,兒子捧了兩個熱糊糊的烤紅薯出來。

    余簾和君陌接過烤紅薯,點頭致意,老人家抹掉白髮上的雨珠,輕拍黃牛的粗頸,說道:「今後想再在鎮上吃就難了。」

    他家一直在桃山前的小鎮烤紅薯,烤了整整千年時間,由祖輩傳到當代,從未斷了傳承,除了替書院看著神殿動靜,最重要的原因是夫子喜歡吃他家的烤紅薯,還必須是原來的爐子,在原來的小鎮。

    大戰即將開始,烤紅薯的父子撤離了小鎮,那些隱在雨水裡、小鎮外的神殿騎兵竟是沒有人敢攔阻,沉默地讓開了道路。

    余簾撕開烤紅薯微焦的硬皮,用小指頭挑出些紅色的薯肉遞入嘴裡,抿著細嫩雙唇咀嚼半晌,覺得雖然好吃,但也不像老師說的那般誇張。

    君陌想了想,沒有當場就吃,而是用手帕把烤紅薯仔細包好,放入懷裡,然後望向那名中年道人,目光穿透秋雨,不知落在何處。

    余簾在他身旁提醒道:「那帕子是我的。」

    君陌說道:「那是師兄的。」

    余簾有些惱火,不再理他,拿著烤紅薯,望著檻內的屠夫說道:「道門能否存續,觀主不關心,你更沒道理關心。」

    前一刻說紅薯及手帕,下一刻便談道門與人間,生活與神聖從來都不那麼容易統一和諧,所以她的言行便顯得有些可愛。

    今日小鎮落秋雨。她似乎刻意讓自己在往可愛的路子上走。

    屠夫微微挑眉,說道:「你這後輩如何能懂?」

    余簾看了看四周,發現街邊沒有垃圾桶,隨手將不想吃了的烤紅薯扔到被雨水浸濕的地面上,說道:「不就是兩邊下注?」

    屠夫濃墨般的眉挑的越來越高。

    余簾說道:「酒徒跟著觀主去了,不管是助拳,還是陰惻的窺視。就算他押注在那邊,你來桃山,自然是想跟著被觀主拋棄的道門下注,我很不理解的是,為什麼你們就沒一個願意跟著我書院下注?」

    屠夫嘲諷說道:「因為書院沒有昊天。」

    余簾面無表情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難道道門有?不要忘記兩邊下注,最容易兩頭落空。」

    屠夫沉默片刻,說道:「如果我殺死你們,可以站在河岸上等著結局出現,無論誰勝,對我都沒有任何壞處。」

    余簾說道:「你一定要看到結尾?」

    屠夫說道:「是的。」

    余簾帶著幾分恨其不爭的神色說道:「果然已經腐朽不堪!除了旁觀,除了像條狗一樣地等著。就不敢做些別的有趣的事情!」

    屠夫走到出肉舖門檻,拾起地上那柄刀,看著被秋雨切割成無數細條的灰暗天空,說道:「等你們活的足夠久了,也會像我們一樣小心。」

    君陌一直沒有怎麼說話,此時聽到他的這句慨嘆,開口說道:「那樣小心的活著,活的越久。或者越沒意思。」

    說完這句話,他帶著余簾向鎮外走去,秋雨灑落在師兄妹二人的身上,微顯濕意,街上的雨水被腳步踏出啪啪的響聲。

    站在秋雨裡的鎮口,君陌說道:「我沒有看到。」

    余簾眉間隱有憂色,說道:「按照葉紅魚的回憶。那卷落字卷應該還有殘餘,如果不在那道人手裡,現在是在哪裡?」

    此時中年道人在遠處說道:「二位遠道而來,何不上山為客?」

    余簾轉身。看著他說道:「惡客不用人請,今日免了。」

    中年道人說道:「二位先生總要有所見教。」

    余簾說道:「我是千年來深入西陵、離桃山最近的魔宗宗主,只憑此點,我便很滿意,屠夫如果不動手,我為何要動?」

    君陌比她要直接的多,看著中年道人說道:「見教不敢當,只是傳一句話與神殿諸人,自今日起,桃山只能進不能出。」

    中年道人神情微變。

    便在此時,天空雨雲裡忽然響起一道雷鳴。

    小鎮內外的千餘騎西陵神殿騎兵,還有那些隱藏在山野樹林間的神官及執事們,聽著君陌的這句話,聽著這聲雷,怔然不知如何言語。

    平淡尋常隨意的一句話,卻是霸氣到了極點。

    彷彿是要替君陌的這句話做證明,秋雨深處隱隱傳來密集的馬蹄聲,大地微微顫動,水窪裡積著的雨水顫出點點輕波,明明還在遠處,因為來勢太過兇猛,竟給人一種風雷席捲大地,連秋雨都要吹走的感覺。

    北方,徐世親自領軍的大唐鐵騎,於晨時突破西陵神殿的三道防線,抵達距離桃山四十餘里地的橋邊鎮。

    東方,觀海僧率領的數百名爛柯寺僧兵,冒著秋雨沉默地行著軍,至於那幾位弈道大師在內的佛宗強者,應該會到的更快一些。

    西方,滿頭銀髮的程立雪,在雪樹鄉召集天諭神殿舊屬,已然快要接近,他望著桃山上那座自幼生長的天諭神殿,沉默而感慨。

    南方,無數秀劍閃出劍光,陰晦的山谷裡,無數被雨打濕的樹木迎劍而斷,血色肅殺的神輦和梨花白的王輦,在數萬大河軍的拱衛下,緩緩靠近桃山,沿途遇到的西陵神殿執事們,連話都不敢說。

    桃山已然被圍,西陵神殿危在旦夕。君陌說,自此刻起,桃山只能進不能出,不是他太霸氣,而是書院現在有說這句話的資格。

    令人感到震驚不解的是,書院方面並沒有馬上開始向桃山發起進攻,或者與小鎮上的屠夫有關係,似乎還因為別的一些什麼原因。

    書院好像在等什麼。同時也有很多人注意到。在這樣重要、甚至可以說是最後的時刻,寧缺居然不在,而隆慶竟也不在。

    ……

    ……

    之前的某日,寧缺在爛柯寺裡結束了自己看石頭破裂的修行感悟過程,看著雨中殿前那數百個桑桑像,臉上流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挑出一個自己最滿意的石像放進懷裡,那是一個桑桑側睡像。她睡在滾燙硬直的炕上,卻依然冷地縮在一起,想要鑽進某人的懷裡,她的腳露在被褥外面,潔白的像是兩朵雪白的蓮花,嫩嫩的令人好生憐惜。

    他在秋雨裡離開瓦山。再次踏上尋找桑桑的旅程,只是這一次他要顯得有信心很多,似乎在冥冥裡有所感知,直接便向著北方走。

    瓦山之前便是宋國,宋國與燕國的交界處有座很不出名的小鎮,他走進小鎮的那天,天空裡忽然飄下雪來。聽聞是今年的初雪。

    小鎮唯一的那家肉舖已經關了,書畫鋪還在,因為喜歡喝酒的酒徒不知去了何處,所以鋪子裡面只有茶香與墨香。

    寧缺走進書畫鋪,把在前個小鎮買的炸雞擱到桌上,望向那個背影有些微微佝僂的老闆說道:「陪我喝兩杯?」

    朝小樹轉過身,看著他搖了搖頭,還是取了兩個酒盅。

    張三和李四聽到聲音。趕到前鋪,發現是他,不由嚇了一跳,下意識裡到處望去,又用最快的速度扛起門板店關上,這才來與他見禮。

    「見過小師叔。」

    寧缺點點頭,示意他們自己拿碗來盛米酒。說道:「屠夫在桃山,酒徒在追師兄,不用理會那些事情。」

    朝小樹說道:「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把這個局佈置好。」

    寧缺說道:「所以再如何謹慎也應該?好吧。我承認我今天來就是想破這個局,我不想你們繼續這個局。」

    朝小樹說道:「你能殺死他?」

    寧缺沉默,以酒徒的無距無量雙重境界,就算大師兄和三師姐聯手,也不見得真能殺死,更何況是他。

    「我要去北方一趟,我總覺得此行有些問題。」他靜靜看著朝小樹說道:「回長安城吧,嫂子孩子還有老爺子都在等你。」

    朝小樹沒有應下,舉起酒盅,說道:「喝了這杯酒。」

    寧缺一飲而盡,表示誠意。

    朝小樹說道:「然後走。」

    ……

    ……

    寧缺被趕出小鎮,只好揣著石像繼續向北行走。

    他無法確知具體的位置,但知道在北方。

    小鎮在宋燕之交,出了小鎮不遠,便進入燕境,在這裡有一條與泗水平行的河流,由北向南流入大澤,再入大河,最終入海。

    寧缺騎著大黑馬,在河東岸的田野丘陵間疾走。

    時值初冬,河水濕意被凝,常見霧氣深重,尤其晨時,極不似人間。

    寧缺覺得在霧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河上的霧,彷彿變成了一面鏡子。

    直到朝陽漸高,霧氣漸散,他才發現,霧裡沒有藏著鏡子,河那面並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一個和自己一樣騎著馬的人。

    那人也穿著黑衣,騎著黑馬,和他非常像。

    區別只在於,寧缺穿的是黑色的院服,那人穿的是件黑色的神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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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4-4-8 19:37 編輯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八章 河的兩岸(下)

     這條河有很多名字,在繞過唐境的二十里地裡,被稱為渭水,在燕國被稱作易水,又名拒馬河,在宋國被稱為通天河,因為有條支流直接流進了風暴海裡,而宋國始終堅持認為那才是主河道,完全無視這條河流到大澤還有七百餘里地。

    沒有人叫它大河,因為人間南方已經有條大河,但這條河其實很大,水量頗豐,波浪很寬,風吹稻花香兩岸,養育了無數人類。

    尤其是在燕境前後這段,河面極寬,隔著數百丈的距離,視力再如何強大,也很難看清楚對岸人的容顏,自然也沒辦法認出對方是誰。

    但寧缺往河對岸看了一眼,便認出了那個人是隆慶,那是一種很難用言語形容的感覺,就像是大河入海一般自然,或者說理所當然。

    世界如此大,易水如此寒,戰事頻仍,烽火連天,該逃難的人早已逃走,行走在荒野間,罕見人跡,卻有人出現在河對岸。

    那個人理所當然是、只能是隆慶。

    大黑馬停下,寧缺望向對岸,便在此時,隆慶也停下座騎,向他望了過來,兩個人的眼光在滔滔河面上相遇,沒有那般文藝地敘說:原來你也在這裡,而只是簡單地告訴對方,我看到你了,那麼你便不能離開了。

    沉默對視片刻後,寧缺輕扯韁繩,繼續向北疾行,隆慶在對岸也同樣北行,他座騎明顯也非凡物,竟能跟上大黑馬的速度。

    冬日臨正空,寧缺有些腹餓,在一道河灣處停下,取出乾糧,就著河水開始吃飯,隆慶也停下,取下酒囊飲了數口以解渴。

    暮色籠四野,寧缺停下。拾了些樹枝生起篝火,任由大黑馬去四處遊蕩休息,自己坐在火邊烤野麥子,烤至微微焦香,然後扔進唇裡開始咀嚼。沒有過多長時間,對岸也燃起了篝火,在初至的夜色裡顯得格外醒目。

    晨光照大地。寧缺醒來,走到岸邊掬起一捧寒冷刺骨的河水,洗了把臉,抬頭望去,只見隆慶正在用皮囊汲水,對方看也未向這邊看一眼。

    寧缺繼續向北趕路。隆慶在對岸繼續隨行。

    兩個人沒有說話,保持著絕對的沉默,沒有目光威脅,甚至連敵意都沒有流露出一絲,自然更沒有破空飛去的劍與箭,桃花與神符。

    來到燕境深處,河水轉向西方進入一片並不高的山峽地域。河面比昨日變得窄了很多,對岸的人也看的更清楚了些。

    寧缺和隆慶依然沉默地前行,就像是河的兩岸。

    無論左岸還是右岸,其實河流的岸沿看上去總是相似的,會有水草,會有沙礫,人煙多處會有石階,有捶洗衣服的青石。會有船上人家扔到河裡的廢棄物,會有漂在水面的爛菜葉子,也會有彎彎曲曲的線條。

    和河岸最相似的只能是河岸,但河的兩岸卻永遠平行蔓延,除非倒溯到源頭或是直到進入大澤或滄海,才會有相遇的機會。

    和你最相似的往往是敵人,你和他競爭廝殺了很多年。看似很瞭解對方,但其實你們不曾真正地接觸過對方,你們只是看著彼此。

    越往上游風越蕭瑟,易水越寒。河面越來越窄,寧缺已經能夠很清楚地看到隆慶的眉眼,看到那道已經淡了很多的傷疤,想來隆慶也能看清楚他臉頰上那幾個非常不起眼的雀斑以及他肩頭鐵刀刀柄上纏著的草繩。

    入燕北山脈兩日後,直至山窮,便到了水盡處,那裡有無盡濃霧,便如白雲自地面生起,彷彿仙境一般美妙,也遮去了彼此的身影。

    有憤怒的水聲,從雲霧裡傳出,撞到山崖裡,碎成無數聲音的碎末,可以想像看不到的河流,在山谷裡變得多麼陡峭。

    寧缺翻身下馬,看著霧裡的對岸,不知道隆慶在不在那裡。

    便在這時,霧裡響起隆慶的聲音。

    「你寫的是什麼字?」

    ……

    ……

    寧缺與隆慶被很多人認為是一生之敵。事實上,他們的命運這些年也一直糾纏在一起,二人相見次數極少,但每次相見都會走到生死關頭,每次勝負都會影響他們、甚至是更寬廣範圍的命運以及將來。

    在易水畔相遇,在兩岸沉默前行,沒有隻言片語,只有篝火對照,直至走入山窮水盡雲生處,看不到彼此,才開始談話,只是寧缺怎麼也沒有想到,隆慶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會是這樣的內容,這讓他眼瞳微縮。

    寧缺在渭城外的草原上用蠻人的血水寫的是什麼字?他去爛柯寺在秋雨裡看石頭破成三半,可曾落筆?如果有落筆,那麼寫的是什麼?是那卷交到陳皮皮手裡的新教最終卷教義?還是什麼?

    「所有人都在西陵,你為何來了這裡?」

    寧缺沒有回答隆慶的問題,雖然隆慶第一句話便點破他的心思,讓他感覺那句俗話確實有些道理——最瞭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敵人。

    雲霧裡再次傳來隆慶的聲音:「因為你在這裡。」

    寧缺神情不變,解下肩頭的鐵弓,似要在這裡歇足片刻。

    隆慶表述的意思很清楚,對於道門或者說人間來說,西陵神殿那場最後的決戰固然重要,但在他看來沒有寧缺的行蹤更重要。

    「很多人都在猜測,我什麼時候才會去成京城殺你,但其實我沒有這種想法,除了不喜歡被人看熱鬧,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沒有把握殺死你……」

    「我知道你不會去成京城找我,所以我一直在邊境處等著你。」

    「世間無數蠢貨,總以為你我之間必有一戰,難道你現在也變得如此愚蠢,非要按照故事裡的那些套路行事?」

    「我說過,我沒有殺死你的把握,而且……我殺了阿打,又殺了橫木,依著順序這般殺下去,很是無趣單調,不符合書院的審美。」

    寧缺神情平靜地看著攤在膝上的鐵弓。不知何時,箭匣裡的一枝黝黑的鐵箭,已經被他握在手中,整個取箭的動作,竟沒有發任何聲音。

    他說的是真話。

    現在隆慶確實很強大——一個連大師兄都看不透的人,如何不強大?更關鍵的證明在於——觀主把殺死葉蘇助他成聖這個最重要的使命交給了隆慶——這樣的人不是那麼好殺的,那麼他為何要冒險去殺?

    可是。寧缺清楚自己也很強大,按照那句俗語的意思,隆慶應該更清楚自己的強大以及不好殺,他不想與隆慶戰,隆慶為何要來攔自己?

    「你滿世界殺人,其實是在找人。別人不懂,我懂……你殺橫木和阿打,只是想找到她,你總以為,既然他們自己說,整個人間也在傳頌,他們是她留在人間的禮物或是子息。那麼你殺死他們,總能獲得一些信息。」

    雲霧深處,隆慶的聲音安靜了片刻,再次響起。

    「我不同,我不是昊天留給人間的禮物,從當年那一刻開始,我更沒有資格成為她的兒子,當然。現在我對這種名號也沒有太大興趣,我什麼都不是,我背棄過她,我只信仰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你就算殺死我也沒有意義,何必冒險?」

    寧缺的手指輕輕撫著堅硬如石、穩定如山的弓弦。說道:「是的。」

    隆慶說道:「你不會來殺我,但我要來找你……因為我感覺到,你離找到她越來越近,我和老師的想法不一樣。我以為你最有可能找到她,我不能讓你繼續,我也不管你最終要寫什麼,我不能讓你再寫。」

    寧缺抬起頭來,望向雲霧深處,說道:「你很看得起我。」

    隆慶的聲音傳來:「看不起你的人,都死了。」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我以前很看不起你,在你要當她婢女的時候。」

    隆慶說道:「是的,回望當時,想想她的身份,我何其愚蠢狂妄白癡。」

    寧缺說道:「你先用了白癡二字,很強,讓我無話可說。」

    隆慶說道:「多謝。」

    寧缺繼續說道:「後來,在雪崖上我射了你一箭,結果你卻活了下來,不要臉地活了下來,你開始讓我警惕,因為我也是這樣活下來的人……事實上紅蓮寺那場秋雨,你只差一點就真的殺死了我。」

    隆慶的聲音顯得有些遺憾:「但終究還是沒能殺死你。」

    寧缺說道:「現在想來,一切都是天意。」

    隆慶表示認同:「當年昊天一直在你身邊,天意自然歸你。」

    寧缺說道:「如果我是你,也會不服。」

    隆慶說道:「沒什麼不服。」

    寧缺說道:「不然,你為何現在會在這裡?」

    他先前問過這個問題,隆慶也已經回答過。為了不讓他找到桑桑,為了不讓他寫出那個字,為了道門或者人間,為了很多光輝的、偉大的、正義的……

    但他再次問了一遍。

    隆慶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給出了一個新的答案。

    「是的,這是場不必要發生的戰鬥。昊天、道門、人間……以及你寫的那個字都是藉口,我只是想看看現在能不能殺死你,因為我……不服。」

    雲霧裡,他的聲音很平靜,彷彿扯去外衣全身在河邊玩泥巴的頑童,終於獲得了自由與快樂,真實到令人感慨。

    靜寂一片,唯有水聲滔滔。

    寧缺站起身來,靜靜看著雲霧裡的聲音起處,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隆慶也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世界很大,他們見面不多,卻次次銘心刻骨,酒宴之上要侍女,二層樓登山比高低,雪崖上破境一箭,連續三次,都是寧缺獲勝。

    因為那道鐵箭的緣故,隆慶生死不知成了廢人,捨了未婚妻,投入黑暗成了魔,學了灰眸功法叛出道門,以為神功大成,在紅蓮寺前伏擊寧缺,哪裡想到寧缺學會了饕餮大法,就算像兩條野狗一般撕咬,最終勝利的還是寧缺。

    其後還有很多故事,慷慨的、辛酸的、風光的、沉重的,兩個人按照各自不同的命運,在兩岸分別行走,艱難地活了下來,繼續散發光彩。

    真至在這山窮水盡處相遇,坐而論道。

    論的是不是生死之道,只是兩個字。

    不服。

    既然世間有寧缺,為何還要有我?

    隆慶,不服。

    這個故事已經太久太長,是時候了斷了。

    理由,或者沒有理由,都無所謂。

    寧缺靜靜看著雲霧深處,感受著那道意志,很是感慨。

    那道意志,他曾在很多地方感受到過。

    比如大明湖底,比如書院後山的崖洞。

    他沒有想到,隆慶不甘的意願竟是如此強烈。

    他很尊敬對方。

    他舉起鐵弓,瞄準通過對話確認的位置,毫不猶豫滿弦。

    嗡的一聲,鐵箭離弦而去,瞬間消失無蹤。

    他的神情還是先前那般平靜,平靜的冷血無比。

    說了些話,追憶了些過往,生出些尊敬與感慨,但是,我還是要殺你。

    既然已經不服了這麼長時間,那麼,就請繼續不服下去,直至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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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9 19:08:15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九章 盛宴(上)

     雲深霧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正是交心談話、回顧人生、各自感慨的好時刻,不說就此泯了恩仇,至少也應該惺惺相惜,有些帶著文藝氣息吁噓一陣,然後才會正衣冠,以劍相向,以平等的姿態完成一生的廝殺。

    誰能想到寧缺忽然出手,出手便是最強的鐵箭,在這樣美妙的時刻,用的是最無恥的偷襲手段,如果有觀眾,想必會因為他的無恥而驚嘆。

    嗡的一聲輕響,來自鐵弓穩定如山的弦,鐵箭破空而去,轉瞬消失不見,隱在雲霧裡的河流嘩嘩作響,雲間出現一道清晰而恐怖的箭洞。

    箭洞之前是對岸,空無一人,沒有任何聲音響起,那道鐵箭直接掠過對岸的淺丘,飛到了遙遠至極的地方,或者落進了風暴海裡。

    寧缺冷靜甚至可以說冷血的偷襲,沒有任何收穫,因為他今天的敵人是最瞭解他的人,知道他的無恥與冷酷,必然不會給他這種機會。

    只是依然有些不解之處。隆慶一直在那裡說話,寧缺一直盯著聲音起處,他如何確定寧缺什麼時候發箭,從而提前避開?

    箭洞漸漸消失,被挾持著的天地元氣向四面散流,捲來無數絮般的微風,萬絮微風合在一處亦成狂流,呼嘯聲裡,雲霧漸散。

    看著漸漸清晰的對岸,寧缺的神情變得很凝重。

    河對岸出現了很多人,密密麻麻就像石間藏著的幽靈。這些人身上流露出強大的氣息,眼眸灰暗冷幽,數百道目光冷冷地看著他,畫面極其詭異而恐怖。

    這些跟隨隆慶的修行強者們,此時很像飢餓了很多年的狼群。

    寧缺看到了隆慶。

    那個前一刻還靜靜說著不服、讓所有人都以為他會謀求與寧缺公平對等一戰的人,此時正站在數百名修行強者的最後方,很是謹慎、極度危險,就像他身上流出的氣息,給人一種難以言明的複雜的的感覺。

    鐵箭落空,卻像是一道信號。戰鬥就此開始。

    數百名修行強者。在震天的殺聲裡,衝進了湍包的怒河中,已至上游的河水不深,剛剛沒膝。一時間。水花亂濺。聲勢極為駭人。

    寧缺沒有抽出鐵刀,而是握著鐵弓一端,沉默地等待著。

    最快來臨的自然是飛劍。數柄閃爍著異彩的道劍,破開微寒的空氣和殘餘的霧絲,嗤嗤聲響裡,刺向他的身體。

    寧缺沒有看這些道劍,只是盯著人群後方,漸要向山林深處退去的隆慶,當那數柄道劍在他的眼瞳上留下數抹亮痕時,他也沒有眨一下眼。

    數柄道劍幾乎不分先後刺中他的身體。

    喀喀數聲很怪異的聲響在岸邊響起。

    那聲音很大,甚至在某個瞬間裡,掩蓋了憤怒湍急的河水聲,那聲音就像是有個孩子拿著一把鈍刀試圖將薰了整整十年的臘豬蹄斫開,卻只能徒勞地看著刀鋒在堅韌的表面滑過,留不下任何痕跡。

    鋒利的道劍,根本無法刺破他的皮膚。

    瞬間接觸,寧缺用昊天神輝燒灼斷了這數柄道劍與劍師之間的聯繫。伴著那些怪異的聲響,道劍變彎,然後像廢鐵一樣落地。

    他向前走去,忽然看見,霧散後的山谷那頭,竟是一道懸崖,崖下是一片碧藍的腰子海,看著極為眼熟,彷彿他曾經去過那裡——是的,他曾經去過那裡,那裡是他和莫山山及墨池苑姑娘們初次相遇的地方。

    他忽然有些想她。

    自從桑桑離開人間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想她以及人間其餘的那些姑娘們,但今天雲消霧散現碧湖之後的這瞬間,他忽然有些想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或者是因為他沒有把握戰勝隆慶,哪怕離開河岸?雖說青山處處皆可葬骨,但若死在這裡,也算不錯,所以可以稍稍回顧一下。

    那些踏河來攻的修行強者,都是道門真正的高手,跟隨著隆慶在東荒燕國廝殺多年,戰意心志皆不尋常,此時見著寧缺的身體堅若鋼鐵,竟能完全無視道劍的切割,也未讓他們生出任何恐懼,也沒能讓他們的腳步放緩片刻。

    憤怒的河水被腳步踏碎,數百名道門強者來從彼岸來到此岸,他們召回在空中瀟灑飛舞的道劍,緊握在手裡,刺向寧缺的身體。

    這便是軻浩然、柳白教給世間所有修行者的道理——本命劍與自己越近越好,如此聯繫才真正緊密。自己要離敵人越近越好,如此方能無視所有防禦。

    一名穿著皮甲的中年男子,握著劍,神情漠然躍至寧缺身前的半空中,毫無花俏地一劍當頭劈下,劍速太快,竟是連撕裂的空氣都來不及發出聲音。

    這劍有些意思,很強大。

    寧缺再如何強大,也不可能完全無視這樣的劍。

    他看著那名中年男子覺得有些眼熟,想起來,這是當年葉紅魚逐出裁決神殿的一名騎兵統領,也正是後來令人間畏懼的所謂墮落統領之一。

    寧缺直接舉起鐵弓,左手握緊弓臂,右手行雲流水般落在弦上,隨意一拉,便是嗡的一聲輕響,弓弦輕振回位。

    那名騎兵統領不解,因為鐵弓上沒有箭,如何殺人?

    下一刻,騎兵統領的臉色變得極度蒼白,灰暗的眼眸裡閃過一抹亮光,暴喝聲裡,回劍護在了身前,因為他感受到了殺意。

    鐵弓的弦上沒有箭,但有殺意。

    寧缺松弦,便有一道凌厲的殺意,破空而去。

    嗤的一聲輕響,那名騎兵統領手裡的劍身上,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蝕痕,啪的一聲從中斷裂,緊接著,他的手腕上也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血線。

    彷彿熟透的果實脫離枝頭,騎兵統領的手落到了地上。

    寧缺舉起鐵弓,將一名自側方偷襲的修行者砸翻在地,毫不停頓地再次拉開弓弦,對著剛剛落地的那面騎兵統領松弦。

    嗡的一聲輕響,有人在彈琴。

    那名騎兵統領的身上多出了一道血線。

    那道血線從左肩處一直畫到肋下,深刻至極。

    下一刻,他的上半截身體從下半截身體上滑落,就像傾倒的山。

    湍急暴烈的河流兩岸,在這一瞬間,安靜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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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10 19:39:58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章 盛宴(中)

    誰說沒有箭就射不死人?

    很多人都會這樣說。

    當那聲弦響起於雲霧散去的河灘之前,世間沒有人見過空弦殺人,因為當年寧缺在紅蓮寺前的秋雨裡,將那位紫姓統領用弦上的殺意切割成數十塊肉時,隆慶和他的那些下屬正在向山下逃亡,沒有看到那幕畫面。

    在秋雨裡寧缺知天命,從那刻起他便有了用弓弦殺人的本事,只不過在其後的數年時間裡,他一直沒有用過,將這本事壓在箭匣的最深處,直到今日面對那些潮湧而至的修行強者,才讓其展露在世人眼前。

    數百名修行強者不畏生死地撲將過來。

    寧缺沉默地拉動弓弦。

    嗡的一聲輕響!一道沉重的鐵刀被切成兩半,執刀的強者被切斷了右臂,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叫,無法保持平衡,摔進了河水裡。

    一名穿著道袍的中年人厲嘯聲聲,手裡的青劍化作一道游龍,帶著身下的河水,挾著雄渾的天地氣息,轟向他的面門。

    他舉起鐵弓,對著那道河水形成的游龍拉動弓弦。

    又是嗡的一聲輕響!

    水龍從中斷絕,中年人的道袍間出現一道裂縫,裂縫迅速擴張,鮮血噴射而出,瞬間染紅河水,他重重地摔倒在血水裡,再也無法站起。

    一名穿著皮袍的東帳強者,拉動弓弦,隔著河水瞄準對岸。

    寧缺看也未看,挽弓就射。那道殺意掠過激盪而起的水花,帶著濕意。便有了模糊的形狀,以難以想像的速度,來到對方身前。

    啪的一聲脆響,那名東帳蠻人強者手裡的勁弓從中斷裂,弓弦分作兩截向空中拋散,散開的弦花比水花更加美麗,斷裂的弓身狠狠地擊打在他的臉上,恰恰砸在他的眼睛上。砸出一蓬鮮血和汁液的混合物。

    不過這名東帳強者沒有發出悲鳴或者痛嚎,因為寧缺弦上附著的殺意切斷他的硬弓之後,沒有就此消散,而是繼續前行,直接切斷了他的脖頸,他的頭顱摔落河水裡,就像是塊石頭。

    只需要彎弓。不需要搭箭,明明是虛射,卻有真實的殺意。

    這就是寧缺以鐵弓殺人的手段。

    他的動作很穩定,右手化作道道殘影,無論是道劍還是羽箭,都不可能比離弦的殺意更快。更何況那道殺意無形無質,如何防範?

    湍急的河水瞬間被鮮血染紅,只是個照面,便有數名強者倒斃,在他閃電般的控弦動作之前。根本沒有一合之敵。

    寧缺看著遠處漸要隱入山林的隆慶的身影,舉步向河水裡走去。此時那數百名修行強者也已經盡數來到他的身邊,血戰繼續。

    無數道劍符刀羽箭縱橫飛舞,把河面上的空氣切割成湍急的氣旋,就如湍急的河水一般,裡面蘊藏著無數危險。

    即便以寧缺身體的強悍程度,在這樣高密度高強度的攻擊之下,依然受了些傷,黑色的院服已然殘破,肋下隱隱能夠看到些血口。

    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靜,沉默著向對岸走去,左手執弓,右手控弦,不時舉臂瞄準,右手拉動弓弦,整個動作穩定到一種完美的程度。

    他沒有受到任何攻擊的干擾——那些攻擊想殺死他,但無法瞬間殺死他,於是那些想要攻擊他的人,都會被他的鐵弓殺死。

    一聲悅耳的弓鳴,便有一名修行強者的身上出現一道血線。無論那人穿著怎樣堅固的盔甲還是修行武道後擁有強大的身軀,都無法阻止那道血線深入骨肉最深處,直至被切割成兩半,或者斷肢或者死亡。

    沒有人能阻止寧缺前行的腳步,哪怕再捨生忘死的攻擊也不能,數百名修行強者組成的戰團,甚至被他一個人帶動著向後退去!

    數百人,被一把鐵弓帶著後退!

    弦聲不停響起,嗡嗡而鳴,如亂拂琴,很像當年月輪國朝陽城白塔寺前的廣場上響起的那些聲音,只不過當日大師兄斷了數百道弓弦,為的是不讓寧缺被殺,今日寧缺不停挽弦弄弦,為的是儘可能快的殺人。

    且行且走且射,不停有鮮血迸濺,有人倒在河水裡。

    寧缺走到了河中間,他站在一塊微微突起的礁石上,臨風望向對岸的山林,河風吹拂著他的髮,他是那樣的沉默而強大。

    還活著的二百餘名修行強者,或站在湍急的河水裡,或站在岸畔,看著他,神情有些複雜,暫時停止了攻擊。

    蚍蜉撼樹談何易,我於人間全無敵——這句話是用來形容柳白的,寧缺還沒有達到那種境界,但鐵弓在手,世間近戰又有誰能是他的對手?

    寧缺看著那片山林,說道:“你既然不服,便應該站出來,與我堂堂正正戰上一場,何必讓這些人送死?”

    ……

    ……

    隆慶不在河畔,在山崖後方的那片密林裡。

    他看著河上發生的幕幕血腥畫面,沉默不語,神情寧靜。

    寧缺很強大——雖然寧缺單憑一把鐵弓,以弦意殺人的本事超出了他的想像,但此人的強大本來就是他的意料中事,所以他不動容。

    此時隆慶聽到了寧缺的那句話,他沒有因為被羞辱嘲笑而動怒,反而唇角微揚,無聲地笑了起來,因為他知道寧缺是在說笑話。

    他和寧缺之前,永遠都不會有惺惺相惜,因為他們都不是英雄,也不會像君陌和葉蘇之間那樣正冠而戰,因為他們不是君子。

    寧缺出手便是最強大的元十三箭偷襲,哪有資格說他以眾敵寡?

    隆慶知道他的無恥,為了戰勝他,自己必須同樣甚至更加無恥——為了勝利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出賣靈魂都無所謂,還在乎別的什麼?

    道門已然風雨飄搖,他不回桃山。唐國東北邊軍已然深入燕境,只要兄長稍微應對失當,成京便會被屠,他不回故都。

    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寧缺。

    為什麼?因為不服。

    怎樣能夠服?當然不是堂堂正正地戰勝對方,而是殺死對方。

    死了,自然也就服了。

    他和寧缺兩個人,誰先死,誰就必須服。

    隆慶懂這個道理,寧缺也懂這個道理。

    所以寧缺那句話只是笑話,所以他笑了起來。

    隆慶笑了,還因為他知道自己快要勝了。

    寧缺在渭城耗盡了符紙,在清河郡耗盡了浩然氣,他還能寫符,卻沒有現成的符紙,如果想寫神符,要耗念力,他還能施出昊天神輝,但他腹內已然沒有多年蓄養的浩然氣,想要收納天地元氣於體內,需要耗損極大念力。

    世人皆知寧缺和葉紅魚一樣,都是兼修數宗,道法無數的絕世天才,在夏侯之後,很難有人逼出他所有的底牌,以他現在的境界實力,更不可能。

    但他萬里奔波殺人,即便在爛柯寺裡靜修回復了一段時間,也不可能還像剛離開長安城時那樣強大,有些手段他短時間內無法重新獲得。

    隆慶要做的事情,便是逼著他耗損念力。

    他誘使寧缺射出那道鐵箭,他讓數百名最後的、最忠心的、最強大的部屬不畏生死地攻擊,前仆後繼地送死,就是為了消耗寧缺的念力。

    念力是修行的基礎,是戰鬥火焰的柴木,是一切的一切。

    從來沒有人想過憑藉消耗念力來戰勝寧缺,因為他的念力極其雄渾,同樣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隆慶卻敢這樣想,所以他這樣想了。

    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個事實。

    沒有誰的念力,能比他更多更強!

    寧缺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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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17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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