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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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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05:08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引 珍寶水路

  節南點透,「那些香藥商來成翔府買貨,想不到榷務司沒貨。他們長途跋涉,比起白跑一趟,有些人急於換現錢,所以我讓天福掌櫃幫我收引。」

  「皆因近年大王嶺山賊猖獗,貨根本到不了成翔府。」李羊頓悟。

  「大王嶺綿延三百里,盛產獨有珍香寶藥,到南方堪比金銀,然而北面戰事不斷,南面山賊不斷,自從我爹沒了之後,鳳來縣再無人能幫榷務司擔起收貨事務,榷務司倉庫空很久了。你說,如果我能把這船的貨運到安陽一帶,我可否給自己添些嫁妝銀子?」節南止步,輕輕一笑。

  李羊隨之止步,抬眼瞧見不遠處停齊的一艘船。

  船櫞比水面高不過三尺,吃水沉沉,不知船肚子裡有多少好東西。只是黑漆漆的夜,但描水面上的窄船艙,顯得渺小。正如他之前眼皮子淺,僅窺一斑,還自以為能幹,幫可憐的少主排憂解難,報老主之恩。結果,桑家六姑娘比他會賺錢。

  「莫非六姑娘為此才回鳳來縣?」這會兒,才瞧清是豹不是貓。

  鳳來地處大王嶺要隘,往府城要經官道,必須跟山賊買路,但往反方向去盛產山珍的鄉和村收貨,易如反掌。他當然知道這姑娘在縣裡受著怎樣的委屈,也勸過她離開,卻原來萬般隱忍皆有所圖。

  「我當然是給我爹他們守孝來的。可即便守孝,也得想想一年後怎麼活。不能兩手空空去投奔親戚不是?」節南淡然一句。

  李羊果斷道是是是,這事就不能細究。

  「李羊,等會兒辦完事,你帶轎子裡的人去吃個飯圖個樂,咱做買賣講究好聚好散。」

  節南才說完,李羊就見一頂小轎吱呀呀得來。

  一人下轎,一身官衣,手裡抱一大包袱,對節南有些怨腔,「六姑娘就不能等明早嗎?大晚上把本官叫出來,晚膳都沒吃完哪。」

  節南迎上去,幫那人拎包袱,「大人知道,我能等,貨不能等,實在趕早不趕晚。再說,大王嶺山賊惹事,我怕明日起大人事多。」

  李羊再明白不過來就白混了,擺明這人是榷務官。他趕緊上前把節南手上的包袱拎過來,並不動聲色地將榷務官往船上推。

  榷務官不由自主就跟節南上了甲板,「也是,我剛接到消息,崔推官帶府兵回城,好像還死傷不少,這會兒衙門裡重新點了亮堂,知府大人也不能清閒哪。」

  隨後,李羊陪榷務官下艙驗貨,節南到甲板艙磨墨置筆,沒等一會兒,兩人就進來了。

  榷務官拿著節南早備妥的明細簿子,往榷司公簿上抄,對所收的貨皆評了上等,又寫收取多少引單,貨物產地,可在哪些區域售賣,弄好了官憑等等的必要文書,蓋官府大印。至於那些官樣紋漆的貨袋,是一到府城就換上的。

  節南則把引單上交,又把年初榷務官發放的證明收貨的身份銅牌交還,當中還夾著榷務官的辛苦費。

  榷務官的臉色可不怎麼樂,「六姑娘,本官幫你可謂盡心盡力,誰來都拿不著的貨,全讓你一人包攬,你這表示的卻有些小氣了。」

  節南不急不忙,「大人,這回才一船子東西,冬天又收不到值錢貨。」

  榷務官哼了哼,「你別以為我不懂。聽說南方這些香藥市面上找不見,但求的人卻肯大把大把花銀子。冬天才好呢,越冷越缺貨,你這船運過去,還不翻幾番?」

  節南唉喲一聲,「那是他們沒說越缺貨香引越貴,大商手中加價,買這一船香引要多花五成的銀子,運到地方還要找買家,自己又沒鋪子。山裡收貨累得半死,運途暈船吐得半死,加上囤貨租倉,倒來倒去能賺幾個錢?大人也替我想想,況且我可比我爹給得多……」

  提到桑大天,榷務官的貪念就往回收,「算了算了,你別到處亂說,我跟你爹並沒有半點牽扯。」

  「那是。」節南作個福禮,「謝大人照顧我一個可憐孤女。皇上一向恤民,大人如此遵從上意,今後必定節節高昇。我既要請大人多多照拂,怎又會壞了大人前程?」

  榷務官讓節南幾句話說得徹底消怨,原本繁瑣的手續,一個多時辰就交割完畢。

  李羊看在眼裡,佩服在心裡,正要下船陪榷務官吃酒,卻被節南拉住。

  「你送完榷務官,就立刻讓船老大出發,你跟船,不必等我。到了安陽,船老大會告訴你把貨囤哪兒,你到碼頭客棧住下,等我找你。我明日能出發的話,大概和你錯不開幾日。」節南叮嚀一遍。

  李羊聲聲應下,伺候著那位官大人,麻利跟轎走了。

  第二日,節南要出官驛時,才和柒小柒碰了面。兩人一旦分開就會各自作暗記,不怕找不到對方。

  節南嘖嘖。

  柒小柒斜眼過來,「嘖什麼嘖?你當我如沐春風之時,且看我面皮浮腫兩眼發黑,一夜沒能闔眼。」她搖頭晃腦的,又說,「明琅公子就住對廂,都提不起我的勁。我可不比你那麼好命,睡足一覺,死人臉上迴光返照的。」

  節南搖頭好笑,「你中計了。」

  柒小柒挺虛心,求教,「什麼計?」

  「美男計。」節南一腳踏門裡,一腳踏門外,「我估摸啊,明琅公子知道你愛瞧他的臉,故意住在對廂。不然劉家別業有水有園不算小,他一個外客怎能住到劉家小姐的對面?你是不是辭了好幾回要走?是不是每回一辭,王楚風就會到你跟前晃?」

  柒小柒恍然大悟,「真是。」

  她隨即就嘆,「我就說自己應付不了聰明人,不知不覺中了計,傻傻給人當丫頭。氣死我了!我告訴你啊,這會兒我就睡覺,天不黑就絕不起,你別叫醒我,明琅公子來請,你也讓他滾,不然我跟你沒完!」

  身軀震著大地,柒小柒進屋砰門。

  節南邊走邊笑,想不到崔衍知居然來了,在前院同張正說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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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05:19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一引 切斷前塵

  雪停風息,晨光清亮,誰還能想起那個驚心動魄的血夜。

  張正瞧見節南的笑容,也笑,「小山姑娘今早氣色不錯啊。」

  張正手下也死了幾個,但活著的他,還得繼續過日子,不可能一直悲悲慼戚。

  「托二位的福。」節南上前,盈盈一禮,「崔大人怎麼也來了?」

  大王嶺這局棋,四人下。

  王泮林,千眼蠍王,崔衍知,還有她自己。

  贏家有三,這會兒面對著面,就有兩個。不過對面這個崔衍知,尚且不知她是對局的人。

  張正搶答,「崔大人忙了一夜未闔眼,還特意送柒姑娘回來。」

  節南心道,這張正改當官了還怎麼,馬屁拍個不停,想他在鳳來縣那個小地方還挺神氣活現的,商師爺面前還拿拿喬。

  但她也是人精,順著韁繩摸驢腦袋,再對崔衍知福一福身,「辛苦大人。」

  崔衍知確實一夜未眠的模樣,短髭泛淺青,眼中血絲根根,官服還是這幾日一直穿著的那套,皺巴巴的,包紮傷口的布都沒換。

  「不過,大人也別忘了照顧自己,我瞧你這傷口挺深,還有新血滲出,要小心才——」突然回過神來的節南,發現自己關心得多了一點點,連忙收尾,「——是。」

  崔衍知冷冷的眼鋒掃過節南,原本一張沒啥表情的臉,陡然疏遠又防備起來,甚至向後退開一步,「本官省得,不勞姑娘費心。」

  節南納悶,這文官兒幹嘛躲遠?她瞧張正拍馬屁是拍在馬腳,難道她還不如張正,一不當心,給人以要砍馬腳的錯覺?

  張正因此也留意到崔衍知的傷,一個勁兒湊跟前,勸崔衍知回去休息。

  但崔衍知紋絲不動。

  節南瞧在眼裡,故意往崔衍知身前靠近一步,見他果然又退了一步,心覺文官兒只是躲她。

  她轉念一拐,柒小柒說得不錯,多半是自己這張死人臉,讓人一看就覺晦氣。

  節南一旦想通,不管真相為何,心裡就會完全放下,「不費心,當真不費心,就是客套話,大人儘管放自在些。」

  崔衍知想不到她不但看穿了自己,還毫不掩飾地說出來,不禁微惱,「姑娘這是什麼話,本官有何不自在?」

  張正愣嘎嘎,本來沒覺著,讓節南一說,滿腦瓜也冒出疑問來,再瞧崔衍知的樣子,分明是讓那姑娘說中了得惱羞成怒。

  他訕笑,打起圓場,「小山姑娘,大人守禮而已。對了,剛剛大人說,只需我跟他走一遭,你不必去見知府大人。」

  崔衍知拿出一封牛皮紅貼的官函,「知府大人昨夜已查點過稅數,與賬冊無誤,故而簽了回執蓋了官印,你這樁差事就算辦完了。」

  節南接過,仔細看過公文上的每個字,連官印都瞧了半晌,才點點頭,「無誤就好,只不知張大鏢頭何時能出發回鳳來?」

  崔衍知不明就裡,「大王嶺上死傷不少無辜者,知府大人要親自問這樁匪襲案,張鏢頭是重要證人,少不得要耽擱幾日。」

  張正道,「大王嶺山賊太猖獗,這回不僅劫財,還傷人害命。可憐的劉小姐,受得驚嚇可不輕。現有崔大人和劉老爺兩位力訴,加上我一份,若能讓知府大人下決心清剿,對我們鳳來百姓可是一件大喜事。小山姑娘且安心等幾日,咱到時一道給師爺報喜去。」

  「張大鏢頭今日何時回來?」

  崔衍知眼裡就有些不耐煩,只想女子實在多嘮叨,但轉了身要走。

  「這不好說,沒準要到晚上。」張正畢竟是同鄉,耐心些,但見節南把知府大人簽發的公文回執遞過來,不禁奇怪,「小山姑娘,這是——」

  節南一笑,「張大鏢頭擔負著全縣百姓的安危,小山不好耽誤,這封回執還請您帶給商師爺。」說著話,掏出一封信來,「這裡有給張大鏢頭的信,還有解役公文。商師爺說我辦完這件大差事,衙前立役就滿一年,可以不必再立,從今往後來去自如。而我本來在鳳來縣也沒什麼親人,所以和表姐商量了去南方投親,故而師爺先備下公文,只要差事辦好,就讓我交給張大鏢頭。」

  張正拆閱之後,把信收進自己懷裡,又把解役公文還給節南,對望向自己的崔衍知點點頭,道聲正是如此。

  崔衍知朝節南伸出手,不容商量的語氣,「把公文拿來讓本官瞧瞧。」

  衙前立役是法令,他是專究法令的推官,對待人和事,一律存疑。

  官比民大,節南都懶得爭,直接放進崔衍知手裡。

  崔衍知確認之後,還給節南,漠然道,「公文無錯,只不過沒有這般草率辦事的衙門,解役公文除非病死老死,都該由本人到衙門候著,當場簽字畫押上官印,才算生效。」

  節南終是管不住嘴,「照崔大人這麼說,知府衙門更是草率,鳳來沒有縣令五年了,商師爺領著那點薪俸,辦著縣令的差,做得好領不著功,做得不好卻被說草率。」

  她也不是幫商師爺,就是這位大人的官氣兒太重,不愛瞧。

  崔衍知一時反駁不出。

  到任快三年,他何嘗不知鳳來沒有縣令,但自從五年前接任的縣令死在大王嶺,沒有一個官願意接受鳳來縣的委派。

  只是這等絕密,他也不能隨便說與誰聽,只能悶在心裡。

  崔衍知走了。

  張正只好跟節南匆匆道聲珍重,上馬催鞭,很快趕上崔衍知。

  崔衍知望張正一眼,「張鏢頭以為如何?」

  張正已不知這位大人問得是什麼,一臉白相。

  崔衍知就道,「那位小山姑娘突然說不回鳳來縣,張鏢頭不覺有異?」

  「哦——大人問這事啊。」張正對節南就地解役的事,確實一點懷疑也不生,「要說起先,草民倒是顧慮過由一姑娘家掌管錢箱鑰匙是否草率,只是一路看來小山姑娘性子沉穩,遇險不慌,且如今稅錢一文不少上交府衙,又有師爺親筆信和文書……」

  至於投親的說辭,也是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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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05:32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二引 良心鋪子

  「既然如此,就隨她去罷。」崔衍知心裡總覺哪裡說不上來的怪異,但又實在找不到明顯的漏處,「眼下最緊要還是大王嶺剿匪之事。知府大人很想做些大政績,又值同洲議和戰事消止,或可分得出兵力來。」

  「草民粗人一個,不會說話,等會兒見了知府大人,還請崔大人您在一旁幫襯幫襯。」張正有自知之明。

  崔衍知道聲自然。

  再說節南,抬手揉了揉笑僵的臉,這才慢騰騰走進館堂裡,向驛臣打聽遠途客船的船期,又問就近哪兒有藥鋪子。

  然後她出了驛館,向早食小販買倆熱騰騰的全肉包,邊咬邊尋藥鋪子。

  結果真的很就近,一隻包子才吃完,就已站在鋪子裡了。

  「姑娘……」本想問節南有沒有藥方子的夥計,一看她那張病人臉,立即改口,「……看病的話,坐堂大夫就快來了,你稍坐。」

  節南遞去小柒開的方子,「照著抓,二十副,要走水路,給我包紮實。」

  夥計訥訥拿過方子瞧上一遍,臉色就很尷尬,「姑娘稍待,這裡頭有幾味藥我不識得,我去請掌櫃來。」

  很快,掌櫃出來了,見到節南的面色也愣了愣,但轉眼就笑得和氣。

  「這位姑娘,咱家大夫馬上回來了,要不你等他把個脈,再讓他瞧瞧這方子?要是他也覺著行,我立馬幫你抓藥。」

  「不用勞煩,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但要是你家藥不齊,我可以去別家。」節南伸手要方子。

  掌櫃有些難為,「這位姑娘,我跟你說句實話吧,這方子不對。」

  敢情她進了一家良心鋪子?

  節南要笑不笑,「哪兒不對?」

  「不但不治病,還大毒啊……」掌櫃打算從藥理說起。

  節南哪有這耐性,「掌櫃的,你家若是鋪子小藥材不齊,不妨直說。毒與不毒,治與不治,得看開這方子的人醫術高不高明。依我瞧來,掌櫃只捉藥,不開方,說什麼都是白費唇舌。」

  她拿過藥方子就走。

  掌櫃一下子啞了,可是心裡來氣,想他也是為了她好啊。

  「行,行,是我多嘴,不過姑娘不用去別家,咱這兒的藥材不齊,全城你就找不著更齊的地方了。方子拿來,我給你抓,保證一味不錯一味不少。二十副,防水油紙包,是吧?」眼看節南要走出去,掌櫃忙把她叫回來。

  節南很聽話,轉回櫃前,眯著笑眼,「和氣生財就對了。」

  掌櫃氣笑,「是,姑娘說得都對。不過勞你耐心等上一會兒,二十多味的藥材,多相剋,份量上可出不得一丁點兒差錯。姑娘要嫌悶,自管去辦別的事,一個時辰後再來取。」

  「我在這兒等著。」其實,她還真怕他出錯,寧可親眼盯住。

  掌櫃吩咐夥計上茶,節南坐在鋪門邊的桌前,就著茶,吃起第二個包子來。

  才過了片刻工夫,門前進來兩人。

  一老一少。

  少年背著出診的醫箱,老者顯然是大夫。

  兩人神情都不太好看,尤其是老者,憤憤然的模樣。

  夥計上來喊老東家受累,結果只得一甩袖。

  少年悄悄把夥計拉住,「今日師父不坐堂了,要是病重的,你請人去回春堂,小毛小病就到後頭叫我。」

  夥計問,「老東家去劉府時還挺好,說和好友許久不見的,結果一晚上沒回來,回來了還這麼氣衝衝?」

  「本以為劉小姐沒大礙,誰知病得極重,除了受驚,卻又診不出別因。師父開了方子,還應劉老爺之請住下,但從昨晚到今早,吃了兩劑藥下去也不見好轉。劉小姐身邊有個看顧的胖姑娘,一直吃個不停,連自己的嘴都管不住,卻大言不慚說這病吃藥治不好,要施針。施針我師父也會,可聽胖姑娘要紮的幾個穴位都是要命的,故而當著劉家人的面就爭了起來。劉老爺說讓師父先試試,胖姑娘不樂意了,一走了之。只是師父施針之後,劉小姐竟然出氣多入氣少。」

  怪不得一大早回來,柒小柒就跟爆竹似的。節南微側了頭,細聽著。

  夥計說,「那也未必是老東家的錯,沒準就是人不成了。」

  「我也這麼想,可劉家大公子就說要不要把胖姑娘請回來。」少年撇撇嘴,「這不擺明是怪咱們嗎?所以師父才氣得不行,說和劉老爺絕交了,竟信一個丫頭片子的話,不信他的診斷。」

  劉大公子?

  節南吞下最後一口肉包,才想到自己的前未婚夫也在這座城裡。

  「囉嗦什麼!」老大夫來拎少年的耳朵,忽見門邊的節南,神情一肅,盯著她好半晌,「姑娘病入眉心滿面青,待老夫幫你把把脈,或還有法子可治。」

  「多謝大夫,我正吃藥呢,慢慢能調養好。」節南心道這老大夫也不算庸醫,真不知劉儷娘是怎麼回事,讓山賊扛一回就丟了魂。

  照老大夫原來的脾性,可能會執拗得多,但剛在劉家吃了憋,又聽節南婉拒,當下只是冷哼幾聲,拎著徒弟的耳朵進後面去了。

  再過一會兒,掌櫃送來二十副藥包,節南結帳,還想拿回方子。

  掌櫃拽在手裡不放,「姑娘聽咱家一句,我剛才讓老東家看過這方子,確實兇猛,即便不得已,也絕不能長期服用。」

  節南好不容易將方子抽出掌櫃的手,「替我謝謝你們老東家,吃完這些藥,我就不再需要服用了。」

  掌櫃鬆口氣,「那就好,請姑娘自己多保重吧。」

  節南走出鋪子,抬頭看看鋪名——

  濟世堂。

  倒是名符其實。

  晌午時分,節南回驛館,準備把柒小柒叫起來。

  「我不去。十二公子,這話不是對你說的。如果是你妹妹病了,我一定捨命相救。」

  節南貼著走廊拐角,聞小柒的聲音,立刻停住,腦袋往外探,見房門前的園子裡站著四個人。

  體格最大的,當然是她的好師姐。

  另外三個都是年輕男子,外表從俊到非常俊。

  不過,捨命相救?

  節南無聲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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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三引 凶禍之初

  三男,由俊到非常俊的次序來排,分別為劉二公子,劉大公子,十二公子。

  節南之所以認出劉睿劉大公子來,皆因他那張面癱臉,說冷不冷,說傲不傲,就是一本正經的書呆樣子,看得心裡鬱鬱寡歡。

  節南跟劉夫人撂過話,今後見面當彼此不認識,於是決定貼壁虎,聽個熱鬧就完事。

  王楚風聽著柒小柒的話,溫溫笑,不語,也不知道是否聽出裡頭的敷衍之意。

  劉睿聲音板硬,「舍妹多得柒姑娘兩日無微不至的照顧,在下感激不盡。」

  柒小柒嗤笑,「我要你感激作甚麼?劉家上下都是自私不要臉的東西。」

  劉雲謙急脾氣,「我們帶了厚禮重金,低聲下氣來求你。可你說什麼?我們劉家怎麼自私了!」

  「為了前程悔婚的人家,不是自私,難道還是無私不成?」柒小柒不耐煩得揮了揮手,「而且,是誰說我野郎中,只想騙吃騙喝?怎麼樣?我說那個老大夫規規矩矩搬醫書不行吧?這會兒想到來求我。」

  「什麼悔婚?」劉睿的表情完全沒變,但這聲問得有些錯愕。

  節南聽了,也錯愕。

  這人在裝傻?

  以他開不得玩笑的正經性子,可能嗎?

  劉雲謙搶話,似要就此糊弄過去,「柒姑娘,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再說我剛才一來就認了錯,你大人有大量。要不,我給你跪下,求你施針,行不行?」

  「行啊。」柒小柒才不會受不起,「你兄弟倆一塊兒給我磕三個頭,再叫三聲柒姑奶奶,我就考慮考慮。」

  劉雲謙真跪。

  王楚風一看,不由拉住要磕頭的劉雲謙,這才開口,「明軒與我兄弟相稱,他的妹妹自然就是我的妹妹,請柒姑娘賣楚風一個薄面,楚風也會記得姑娘這份人情,今後定當厚報。」

  明軒是劉睿的字。

  柒小柒隨眼一瞥,發現探頭探腦的節南,馬上衝著她那邊大聲喊,「我能不能去啊?」

  節南忙縮了頭,有點煩柒小柒招惹到自己,但又清楚她不善罷甘休的臭脾氣,只好回,「等你兩個時辰。」

  劉雲謙聽出這是誰的聲音,看自家老哥眉頭緊鎖,怕他追問不休,又和那誰碰面,趕緊拽著他哥,不讓他東張西望,一邊好聲好氣請柒小柒走。

  王楚風也聽出來了,但他這樣的世家公子,自然不知道怎麼嚼舌根。

  等人走光了,節南才轉出來。

  比起小柒對劉家退婚的怨,她當真已沒感覺。

  雖然,要說她沒有想過和劉睿成婚後的日子,肯定是騙人的。

  畢竟她爹在世時,娃娃親訂得死牢死牢,傻吧拉嘰的自己沒搞明白娃娃親之前,劉家兄弟倆算是她僅有的玩伴,待等她知道避嫌,多多少少因為這份熟悉感,又跟她爹抗爭無用時,認命般的想過將來。

  她曾覺得,和劉睿在一起的話,日子無聊歸無聊,書呆子管不住自己,就能讓她隨心所欲過喜歡的生活。那樣的話,至少比當桑家女好。

  由於這種想法,她還特意約束了一下自己在劉睿面前的言行舉止。

  不過,隨著她在外學藝的日子越久,遇到的事越多,對鳳來的感覺越淡,連同劉睿這個未婚夫一起。直至今日,近在咫尺,看著眼熟的書呆面,心中就非常清楚——

  她和他,永遠也過不到一起。

  收拾好行李,給小柒留下客船名號和出發時辰,節南一人先上了船。

  她不想再看到熟人,姓劉的,姓王的,還是姓崔的,任何一個臉熟的。

  她只想在這艘不著陸的大客船上,對將要遇見的人,揣摩仔細,打算周到,為她和小柒能在那裡生根立命做足準備,而不是為了這座即將成為過往的城,再多耗費一分心力。

  節南坐在自己的艙室裡,鑽研都城和安陽的地經沒一會兒,聽到甲板上連串的腳步聲。

  起初她沒在意,以為一兩個船伕跑動而已,但隨著腳步聲劈里啪啦得沒完沒了,並感覺自己頭頂上掉足一層蜘蛛灰時,她受不了了。

  節南走上甲板,看見靠岸的船櫞那裡站著密密幾排人,對著岸上指手畫腳,一些聲音驚嚷不斷地傳進她耳裡。

  「那人還活著嗎?」

  「全身都是血,活不了吧?」

  「還抓著韁繩!活著!肯定活著!」

  「看見他身上那支箭沒?箭頭帶鐵鉤的。挨這一箭,還能有命啊?」

  人們忽然齊聲驚呼,齊聲抽氣。

  節南一聽箭頭帶鐵鉤,目光凜冷,四下一看沒人注意,提氣就躍上了艙樓,舉目也往岸上瞧。

  午陽照著門樓上皚皚銀邊,那一場大雪洗得蒼空如海。這艘江船很快就要出發,所以停在碼頭最邊,緊靠城門大道。

  大道高堤兩排柳,柔枝無葉風不起。

  但有一人一馬,馬蹄已乏,人坐馬背,弓身耷腦,一箭當胸,烏沉沉閃著鐵光。

  大道上的百姓似一群麻雀,又想啄米糠,又怕被篩子兜,只圍著跳來蹦去,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哄散。

  這時,節南忽覺身後來人,左手搭腰,沒回頭。

  「哎喲,夫君,光天化日之下當街發生命案,咱趕緊下去瞧瞧。」

  說話的是女子,但來得有兩人。

  節南等人來到身邊,才瞥去一眼。

  新做的百鳥緞面長褙帶子,素紅夾棉厚綢裙,鑲黑兔兒毛的高領,梳著牡丹髻,膚如雪蓉,杏眼微銳,描青眉微嬌,五官說不上美不美,但話裡倒是有主見有膽識的,讓人立覺幹練。

  少婦的夫君亦歲數不大,穿著青錦廣袖大袍,相貌中平,身高中平,唯一雙濃眉顯得智沉。

  他搖頭晃腦,語氣認真,「梅清又粗心大意。你瞧他灰土蒙面,血污染衣,馬背橫半截長槍,顯然與他人激戰過。再看那支穿身箭,箭頭無鮮血滴出,胸前血漬深暗,臉上血跡已乾,可見凶禍並非剛剛發生。」

  少婦微微嘟嘴,服氣,又不甘心服氣的模樣。

  節南瞧在眼裡,覺得這對小夫妻挺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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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05:58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四引 鳳來起風

  男子似也知道妻子不服氣,笑瞧著她,耐心待她說話來頂。

  少婦直望堤道,沒在意丈夫的目光,突然輕拍手,「我想到了,北城門通往大王嶺,這人既然從北城門進來,肯定遭遇了山賊。這回,你總不能反駁我了吧?」

  忽而少婦又呼,「那人從馬上摔下來了!不會死了吧?」

  「死沒死,要湊近了看才知。」男子牽起妻子的手往樓梯口走,真要依她下船之意。

  少婦一聲小小歡呼,原本跟著丈夫的步子很快邁開,到甲板上時,就變成她拉著丈夫走了。

  旁若無人的夫妻倆,正好給節南開道。她灰襖灰影,無聲跟在他們後面,穿過一堆堆圍觀的人群,一直走到落馬人身前,也沒引起任何注目。

  男子俯身捉那人的手脈。少婦膽色不一般,急問如何。

  節南只盯那支帶鉤的箭。

  箭,新月雉羽尾,後段楊木,前段精鐵,三角鑽尖,角上造反鉤,一旦入體,即便強行取出,也能鉤下人的半兩肉,由點鋼箭改造而成。

  節南不禁靠近,蹲下身,抬眼往太陽下看,見反鉤上有一些極小的凸點,頓時斂眸。

  少婦的夫君不但思維縝密,見識也挺廣,說道,「這叫點鋼鉤箭,雖說打造起來比普通點鋼箭繁瑣,但殺傷力較強,各國軍中用得普遍,江湖草寇的私藏量也不小。」

  不,不是點鋼鉤箭,而是點鋼蜂箭,節南再清楚不過。

  「這人氣息雖弱,但箭穿肩胛骨之下,未及心脈,或許還有得救。梅清,這裡離濟世堂最近,我去請大夫,你在這兒看著。」男子這般交待妻子,隨即就跑出了人群。

  丈夫不在,少婦卻穩坐軍中一般,指揮著圍觀的老百姓,「大家別擠過來,小心壓到傷者,要是有誰能幫忙去報官的,那就謝謝了。」

  她這麼一說,立刻有人大聲應著,還一下子跑出三四個,突然願意多管閒事,報官去也。

  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事做,少婦才發現蹲在傷者身側的節南。

  她性子本身好動,從小的喜好就跟一般女兒家不一樣,女紅不通,琴棋書畫不通,詩詞歌賦不通,獨愛騎射蹴鞠,皆是男子喜好的技戲,所以很難在女兒家中找同好。最好的朋友就是青梅竹馬的夫君,交往的也儘是夫君的友人。故而,對不驚不懼直勾勾瞧著傷者的節南,頓生莫名好感。

  少婦學節南的姿勢,蹲身朝陽也往箭頭上瞧,但卻瞧不出名堂,就問,「這位姑娘,你不怕血嗎?」

  節南重新立直,笑了笑,對她爽朗的性子也頗欣賞,「夫人不也不怕嗎?」

  「見多了自然不怕。」少婦也站直了。

  節南正想說的確如此,側身倒地的傷者突然抽搐起來。

  少婦有點不知所措,但見節南壓住那人的腿,她一下子也反應過來,用力拽捉那人的肩,不讓那人翻過身去,免得碰到箭傷。適才隔著點距離,那人又昏迷了,她不覺得多可怕。這會兒卻是面對面,讓他一雙血煞氣的眼珠子瞪住,再看他張口就往外冒血水,濺了她一手。

  少婦終究於心不忍,將眼瞥開,暗急夫君怎麼還不回。

  節南則認出那人是誰,由不得低呼出聲,「馮三!」

  上回她去春金樓,比劉雲謙還叫囂得兇狠的傢伙。

  馮三以前還是她哥哥們的跟班,仗著有些拳腳功夫,沒少欺負過人,所以要說品性,也十足不是什麼好東西。

  節南自然看不上這人,只是他以這副氣息奄奄的樣子出現,沒法子幸災樂禍罷了。

  畢竟,是同鄉人。

  馮三一聽有人叫他的名,眼珠子咯咯咯轉找著,最後停在節南臉上。

  「……六……六……」他發不出全桑六娘三個字,眼白多,瞳孔縮,血泡無數。

  節南見狀,心一狠,左手暗輸馮三一股真氣,直運腦門心,借拍帶點幾個大穴。

  少婦只看到節南拍傷者太用力,伸手想阻止,卻不料讓節南左手揮開,立刻覺得自己半條胳膊麻了。但她壓根沒往節南會武的方向想,就以為這姑娘力氣大。

  少婦對節南的好感一掃而空,「人都已經這樣了,如何禁得起你這麼拍法?」

  節南沒工夫解釋,雙手夾住馮三的太陽穴,再暗中運氣,只在留住他最後一絲清明,冷聲喝道,「說清楚!」

  少婦氣道,「你到底要幹甚麼?」

  「想聽遺言,夫人還請安靜些。」節南頭也不抬,長吐長吸,管對面的少婦臉色多難看,只是狠狠盯著雙掌之間那張將死的面孔,「馮三,你壞事做得太多,好歹贖回罪,下輩子能投個好胎。」

  馮三眼裡的凶光弱了下去,一字一字吐出,「山賊佔了鳳來,快救……」

  話說到這兒,頭一歪,翹了。

  「他娘的!」節南罵,馮三斷氣的剎那,就甩手站了起來,轉身要走。

  少婦一顫,跳起來拽住節南,「你把人害死了,不能走!」

  看走眼了!自己怎麼能對這種粗魯女子攀交,竟然罵娘欸!

  節南本要再揮開少婦,轉念之間就收斂了氣,冷然睨著她,「這位夫人別亂說話,他本來就必死無疑,要不是我……」

  不能說衝穴聚命這樣的事,她語氣略頓,含糊過去,「……讓他打起精神來,他一句話都說不全。」

  她也想了,到底是嫁得好的嬌婦,和自己不能成一路人。

  「呃?」少婦有點糊塗,但很快又固執起來,緊拽著節南的襖子不放,「那可不一定!我夫君剛剛說他還有得救,怎麼到你手上就成必死無疑了?」

  「你夫君說得是或者還有得救,可是剛才那人的樣子,你看著像能活的嗎?」節南急著要找小柒,偏這少婦不依不饒,自己又不能較真,畢竟對方不懂醫也不懂武。

  少婦執拗,「我看著就是像能活的。你是大夫嗎?你就算是大夫,也得等另一個大夫到——」鳳眼倏地俏亮,「夫君!」

  節南回頭一看,果真,少婦的夫君和濟世堂那位老大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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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五引 又見文官

  節南反而心定,這二位總不會像無知少婦,把她說成殺人兇手。

  「大夫,就是這人。」年輕男子說著話,就發現馮三不對勁,彎身一探鼻息,神情微變,「大夫,這……」

  少婦告狀,「夫君,人本來還有氣,哪知讓這姑娘猛拍好幾下,只說出一句『山賊佔了鳳來,快救!』就死了。雖說這姑娘不認帳,可沒準就是死在她手上的。」

  年輕男子一怔,「山賊佔了鳳來?夫人沒聽錯麼?」

  少婦舉起節南的袖子,一直拽著沒肯放,「這姑娘也聽見了。」

  她似乎剎那失憶了「害死人」這段,還問節南,「我沒聽錯吧?」

  節南只覺這少婦說風就是雨,有些自說自話,卻沒什麼心眼的樣子,於是也不惱了,點頭道聲沒錯。

  年輕男子的表情轉為驚訝,垂著腦袋盯著地,喃喃道,「怎麼可能?雖然大王嶺山賊成患,可鳳來縣也算千戶縣有城牆防禦,即便不能公養縣兵,平時也會分配里長自練民防……」

  節南耳力好,聽得一字不漏,悄然挑眉,心道這個男子懂得不少。

  老大夫可不管他人嘀咕甚麼,自管捉起馮三的腕子,摸不著脈動也未就此斷人沒命,掀開馮三的上衣看了箭傷,還看了其他幾處傷口和馮三嘴邊的血色,最後背起沒打開過的藥箱。

  他搖搖頭,「此人中箭少說已有一日,失血過多,神仙難救,並非讓這位姑娘拍死。」

  節南立刻屈一屈膝,「多謝大夫還我清白。」

  老大夫一看節南,對死人臉印象頗深,「是你啊。」

  節南淡笑頷首,就對一旁少婦道,「夫人可以放開我了吧?」

  少婦咬咬唇,竟不肯放手,「就算人不是讓你拍死的,你喚他馮三,他也是瞧清了你才說出臨終之言,你二人分明交情匪淺,可他一死,你慌張就走,難道不是有不可告人之事?」

  要不是馮三那張慘死的臉尚在眼皮底下晃,節南不想對死者大不敬,定然會笑少婦心眼用得全不是對的地方。

  少婦喊聲夫君。

  年輕男子回過神來,聽妻子複述她的猜疑,就先讓妻子放開手,然後對節南這般道,「姑娘似略通醫術,否則死者大概也吊不住最後一口氣。不過,姑娘不僅同內人一起聽到了死者臨終所言,又認識死者,茲事體大,無論如何要請姑娘與我們一道,去府衙做個旁證。」

  少婦附和,「不錯,你若不心虛,就同我們去見知府大人,等仵作驗屍,查明真正死因。」

  「梅清。」男子眉頭皺得更深,對妻子的執拗也頗無奈,「剛才大夫說了,死者傷勢過重而亡。」

  老大夫這兩日連著讓人挑釁他的醫術,一股氣正出不來,就道,「既然夫人懷疑老夫的診斷,老夫也隨幾位去一趟府衙,看看仵作能否斷出不同的死因。」

  然而,節南心知男子說得比他的妻要明理。馮三死時,只有少婦和自己聽清遺言,又是求救遺言,自己自然會被當作重要人證。怪只怪,她不該對帶鉤鐵箭產生好奇,又沒察覺事態多嚴重,以至於被牽扯進來,不好再一走了之。

  「我還要趕船。」藉口無力,節南卻也不得不拿來一用。

  「姑娘與我二人同船吧?」男子原來早注意節南從船上跟他們下來,「無妨,我這就去請船家晚些啟程,姑娘放心。」

  節南暗道這人一雙利眼,她要再推脫,就真成了心虛,於是便答應下來。

  一行人加一屍體,才到府衙,守門衙役居然對年輕男子行禮,直稱宋大人。

  宋姓男子簡言有人命官司,官差急忙進去通傳。

  老大夫就要行禮,「看您年紀輕輕,還以為是正讀書的學子,想不到已經是位大人。」

  宋姓男子扶住老大夫,謙笑道,「不過剛得八品縣令補,開春才要赴都安聽正式任命,近日攜妻拜謝恩師,順道一遊,仍算布衣,老人家無需多禮。」

  節南心中不奇,因那對夫妻倆適才表現得與尋常富家不同。宋姓男子,思慮縝密,目光獨具,言行不凡。即便是那個叫梅清的少婦,雖說魯莽了些,亦有股子巾幗不讓鬚眉的直爽之氣。

  這時,門裡出來了她的熟人崔衍知。

  他一見她,愕然攏眉,「你還沒走?」

  節南立刻從容福禮,「說來話長,我也是被拉來的。」

  鳳來縣這趟,她也是順道來的,想不到拖了一年脫不開身。好不容易出了鳳來上了船,雙腳都離開陸地了,竟還能出現意外,再度捲進鳳來的麻煩。鳳來這地方,好像她越想擺脫,就越纏牢了她,如同沼澤。她突然覺得,自己可能也遭了桑家「天譴」,沒準要死回鳳來,才算完事。

  「衍知同這位姑娘相識?」宋姓男子抬抬眉。

  崔衍知這才看向宋姓男子,沒有作答,只道,「子安大概不知,知府大人正為大王嶺山賊襲民一案傷腦筋,故而派我一人受理此樁命案。」

  男子姓宋,名子安,顯然與崔衍知認識。

  在節南眼裡,就是官官相護的那點意思。

  崔衍知隨即瞧一眼板車。因馮三屍身讓草蓆蓋著,他只見一雙黑靴,神情故而不沉不緊。

  宋子安不及開口,活潑的妻子搶言——

  「這樁命案可比山賊襲民的案子嚴重得多,鳳來縣讓山賊攻佔,崔大人要不讓我們見知府大人,整個鳳來縣就成山賊寨了。」

  崔衍知大吃一驚,馬上問宋子安,「此話當真?」

  宋子安神情肅然,「衍知,此事確實萬分緊急,死者拚死趕來報信,不過來得及說一句鳳來被山賊佔了。死者慘狀已經嚇壞北門百姓,只怕很快就會傳出危言聳聽。情勢雖不明朗,卻也不宜耽擱,應儘快同知府大人稟報。」

  崔衍知當下也不猶豫,直接帶宋子安去見知府,讓其他人在衙院裡等著。

  梅清等了片刻就開始不耐煩,在板車前來回蹭起小碎步。

  老大夫瞧了梅清兩眼,撫過他的長白鬚,「夫人還是稍安勿躁,免得動了胎氣。」

  節南嚇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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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06:24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六引 久旱逢甘

  節南微微睜圓眼,就在不久前,自己很想拂翻了她,難道差點造成一屍兩命?

  梅清的反應卻截然不同。

  她往丈夫去的方向防賊般瞄兩眼,手指豎唇上,嘻嘻笑著,對老大夫雙手呈拜,「老人家千萬別說與我相公聽,他若知曉,就再不肯帶我出門。」

  懷了身孕還亂蹦亂跳,死人血光統統不避諱,而瞞著她丈夫的理由竟是為了出門?哪有這麼隨便對待懷孕的女子?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節南即便沒經歷過,卻瞧見過那是女子身上多重多沉的擔子,出嫁的師姐妹失寵得寵皆在此。

  想不到原來也可以不那麼沉的——

  只要嫁一個宋子安那樣的夫君?

  老大夫大不讚同,「少夫人即將成為娘親,怎可像未出閣的姑娘家那般率性?少夫人覺著初胎得來毫不費工夫是吧?我瞧你應有三個月的身孕,行動確實勝過一般女子姣健,不過百無禁忌也是萬萬不可的。」突然指指節南,「少夫人看這姑娘病入膏肓相,定然覺得自己身體比她強,是麼?」

  節南要笑不笑,嘴就活了起來,「大夫您自管說教那大了肚子的,好端端,怎地扯到我身上?」

  老大夫橫節南一眼,哼了哼,對眨巴著眼,一臉糊塗的梅清說道,「老夫的意思,就是說看著病入膏肓,未必身體底子差,而看著活潑好動,未必就底子好。少夫人其實體質纖弱,骨盆又長得不好,若不小心養胎,恐會難......」

  「不能說。」

  「烏鴉嘴。」

  梅清和節南齊齊出聲。

  老大夫搖著頭,背手走到角落的梅樹下,賞梅,也是離「難養」的女子遠一點。

  梅清沖節南感激笑了笑,竟還聊起來,「我娘就是難產,生我時好不容易救回來,但生我弟弟時就沒撐過去,所以我爹我弟和我夫君都緊張得很。他們偷偷商量好,等我一有身孕,就禁我的足,別說不能出門,還要躺著靜養。十個月啊,痤瘡都躺得出來了吧?」

  節南不知該如何回應,但看梅清等她開口的熱切眼神,只好敷衍一下,「老是躺著也不好。」

  「我也這麼說了,但他們不聽。其實,最害怕生孩子的人是我,從小盼著嫁他,總不能成親一年多就死了。只要想到自己花了這麼多心血教出來的溫柔夫君,會便宜別的女人去,我就恨不得化成厲鬼——」

  節南對著惡狠狠,活力十足的那對厲眼珠子,不自覺嚥一口,再道,「你絕不是短命相。」

  「那是。大夥都說我像我爹,想我爹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身子骨就跟鐵打似的,從沒吃過藥。」梅清重重點一點頭。

  節南看來,那是梅清餵自己吃定心丸而已,並非真需要陌生人的安慰。

  也正好,宋子安出來了。

  節南想著不用應付這位少夫人了,欲退到她身後去,卻覺袖上一沉,低頭瞧見梅清那隻緊緊捉住自己袖子的拳頭。

  拳頭小小的,卻和它主人的性子一樣,握有倔毅。

  節南突然明白,梅清是當真害怕的,怕過早離開她的心上人,但又甘願為之生子,哪怕可能要犧牲她自己的命。至於她瞞著夫君,說什麼不能出門玩,其實只是不想讓夫君擔心罷了。

  節南再望那一身身榮華官衣,那一張張岸然道貌,為首一人四品官衣,鬍子修得有名堂,民間戲稱龍王鬚,定是她聽過無數回,久仰了的新知府大人。

  喝!他肚子大得腰帶都拽不住,要雙手拎著腰帶走,還得裝著是上官的派頭,欲同油水撇清關係。

  而他後面跟著的,是一溜串留著鯰魚鬚的下官兒,其中就有她參與餵油的榷務司官。再想想,商師爺的鯰魚鬚也是拜見知府後留起來的。個個都知道投其所好!

  走在其中,半個布衣宋子安和獨立推官崔衍知,兩張乾乾淨淨的臉,真是太讓她瞧著舒服了。

  節南耳力又好,聽到知府和宋子安崔衍知說什麼。

  知府對宋子安道,「宋大人你臨危授命,自願前去鳳來暫代縣令,本官一定會向皇上和吏部報你高風亮節,且大功一件。說不準不用熬三年,就直接破格提升了。」

  知府又哈哈哈,這回說給眾官聽,「崔大人年輕有為,足智多謀,幾百府兵能嚇退上千山賊,以少勝多,而宋大人又是太上皇欽點狀元郎,不知多少學子羨仰之。由你二人聯手,帶我成翔五千精兵去鳳來解圍,對付的不過區區千賊之數,本官可是自信滿滿,與各位同僚靜待佳音了。」

  眾人附議。

  宋子安道,「下官定然不負知府大人重望。」

  崔衍知傲慢些,僅道聲是。

  節南心想,敢情鳳來縣久旱逢甘露,終於要有一位知縣了?

  不過,她為何只覺得可笑?

  放著這麼多鯰魚官兒不派,卻讓一個應該到吏部去領分派,尚算半個布衣的縣令補臨危授命?知府說什麼五千對一千,還能破格提升。這般好請的功,人人會搶著解圍去才對,分明一群怕死鼠輩。

  節南看著笑眼盼君的梅清,卻知她心中忐忑好日子不長久,頓時決心管上一回閒事。

  所以,宋子安一近梅清身前,節南就道,「恭喜宋大人,賀喜宋大人,尊夫人有喜了,不過老大夫擔心你夫人體質纖弱,骨盆長得不好,需要好好養胎,不然恐怕難產。」

  梅清半張著嘴,完全沒料到節南不但洩密,還將老大夫的話原封不動搬出。

  節南靜靜退到一邊,聽著宋子安又驚又喜對妻子的溫柔笑語,又聽他心急慌忙得請老大夫開方安胎,再悄望那群了不起的官大人,呆若木雞者有之,神情譏誚者有之,不以為然者有之,大覺憂慮者更有之。

  不過,這就對了!

  鳳來沒有縣令,可以。妻子沒了丈夫,不可以。憑什麼,女子就要隱忍大度,不以「事小」惹君煩憂?男子掛在嘴上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她桑節南只覺得是藉口!

  像臨危授命穩贏的,這麼好的差事,就該由知府大人親自出馬,才叫天理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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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七引 崇高理想

  節南垂眼撇嘴,無聲冷笑,卻聽見崔衍知的聲音,

  「你怎麼挑這個時候說?」崔衍知明顯就是不以為然的人。

  節南這時則唯恐天下不亂,「這可是天大的喜事,而且鳳來既然有大難,說出來衝衝喜也好。」

  「狡辯!」崔衍知氣結。

  不知怎麼,他就是瞭然這姑娘搗亂的心思。

  「好吧,崔大人與我有過同車之誼,我就給大人說句實話。我瞧知府大人對著宋大人說個不停,有點要宋大人臨危授命的樣子,但宋夫人才懷有身孕,所以說出來讓宋大人掂量掂量,到底是仕途重要,還是妻兒重要。」節南點著腳尖,挑磚縫裡的泥。

  「你這也叫實話?」還同車之誼呢?一個姑娘家家的,也好意思說出口!

  「總不能說我瞧商師爺向知府大人求助剿匪無果,好不容易見到府兵,崔大人卻只帶數百人,好在山賊一時沒回過神,群龍無首,我們實在是僥倖才逃脫的。總不能說送信的馮三引出那麼大動靜,北門卻沒有一個守城的官兵出來問訊,反弄得人心渙散。總不能說這麼多官兒裡,知府大人派不出一個能去鳳來的,卻讓一個未到吏部報到的八品縣令補,一個不歸他直管,半條胳膊差點讓人卸掉的觀察推官,領一份驚動皇上的大功。」實話多著呢。

  崔衍知雙眉豎攏,才有些驚奇,再想到她常在縣衙走動,也怪不得要比普通姑娘家懂得多,心中疑惑平平消去。

  但崔衍知亦十分清楚,成翔地方官以知府為首抱成一團,其中多黑多汙,三年來他已見怪不怪。本以為這任知府會改一改以往風氣,想不到鬆散貪懶變本加厲。

  他仍只能獨善其身,不同流,亦不作對。

  他要完成的,只是自己本職之內政績圓滿,一開春回提刑司述職,之後便能升入都城司庭,上見聖顏,直領天子之命行事。

  仕途早定,被成翔府所有官員孤立也無妨,橫豎只敢背後論他是非,而他也不過是熬資歷。

  節南對崔衍知說實話,也是瞧出他與這群府官格格不入。

  崔衍知不再找節南麻煩,轉而同面色不快的知府提議,「知府大人,宋大人初為人父,可喜可賀,且宋夫人胎氣不穩,還是讓宋大人陪伴夫人為好。鳳來之事,可另派其他大人隨我同往解決。」

  才說完,崔衍知就見他的同僚們個個避開他的目光,彷彿怕他點到名似的。

  他嘴角不經意撇冷一勾。

  知府抖抖臉上肥頰肉,「本就是宋大人毛遂自薦,本官原無意派往,如今事已至此,再說去不得,叫本官十分為難啊。」

  梅清這才知道宋子安自動請纓到鳳來去,神情變了又變,顧不得旁人在場,伸手搭上丈夫的胳膊,目光好不可憐兮兮,想以此打消丈夫的念頭。

  宋子安輕拍妻子的手,示意她寬心,卻並未動搖自己的心,但道,「知府大人,下官既然自薦,又承蒙您看重,鳳來是一定要去的。只待下官安頓好拙荊,就立刻與崔大人起程。」

  眾官鬆口氣,紛紛虛誇宋子安。

  節南暗嘆,傻子。

  知府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上去了,「果真初生牛犢……」大概覺著自己用詞不當,他哈哈改口,「好!就是要有這股子幹勁!咱十年寒窗苦讀,求什麼啊?」

  「不是求出人頭地嗎?」節南自言自語,卻說得人人聽見,立引幾十道目光責難。

  知府才看到一身灰不溜秋的節南,趾高氣昂,鼻孔朝天,「學子千萬,考官身卻要從百裡挑一,千裡挑一,非才華出眾者不中,非鶴立雞群者不取,遠非無知小民可攀。」

  節南抬起頭,青白面孔翻白眼,篤定那位明顯嫌棄她長相的知府大人瞧不出來,「大人說得可是白話?」

  搬弄個鳥!

  詞不達意,莫名其妙!

  知府全然不知肚裡那點墨水讓人瞧盡,還牛鼻子哼哼,「女子恁地沒見識!本官說得是,我們為官者與普通百姓天地高低,我等志向天下,捨己為公,為朝廷出力,為君主分憂,否則你們這些無知平民哪兒來好日子過?」

  「哦,小女子總算明白了,大人是說你們寒窗苦讀,辛苦考官,不求什麼,但求天下太平。」節南恍然大悟,但瞧宋子安和崔衍知的尷尬相,在一群庸碌無為又把自身劃分為天的官員們之中,他倆才叫鶴立雞群。

  她朗朗吟道,「為天地立心,為生命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吟完,一笑,「大人剛才要能這麼說,好聽又好懂,小女子不會見識短得以為大人求取功名不過為了出人頭地。普通百姓也罷,無知平民也罷,更不至於曲解了大人為天地立心為生命請命的志向。」

  崔衍知聞此言而抬高了眉,借這段真正的文人崇高理想,這姑娘不動聲色諷刺了知府的庸俗私求,好漂亮的一擊!

  讓節南諷刺一己私慾,知府愣沒聽出來,繼續端著官架子,「本官怕你更加聽不明白。」

  節南單眼眯銳了,正要再來一段聖賢大言,羞臊羞臊這個白讀十年書的蠢官——

  「知府大人,鳳來之事不可多耽擱,下官這就去做些安置,一個時辰之後與崔大人北門會合。」宋子安上前幾步。

  好巧不巧,宋子安一過來,就把節南從知府的視線擋了出去。

  知府把正經事想起來,得趕緊遣走自願湊倒霉去的宋子安,免得又生枝節,「你說得對,確實要儘快出發。本官也事務繁忙,就不送你們出城了,但等你們捷報。」

  知府去得匆匆,其他官員也跟得匆匆。

  老大夫嘟囔著,「還驗不驗屍了?」

  因丈夫要去危險的地方而心中鬱鬱不歡的梅清,突然轉過念來,「對啊,知府大人不問我們半句事情經過,也不叫仵作驗屍查證死因,還有……」

  她但指節南,「……這姑娘與死者的關係為何。這些統統不問,就定了夫君你去鳳來當代知縣,算完事啦?」早知道,根本不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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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06:52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八引 狀元夫妻

  節南心想,看來自己主動交代為好,「我與死者馮三都是鳳來縣人,崔大人應該想得到。」

  崔衍知點了點頭,眼不望她,「事出非常,鳳來告急,知府大人決定先發兵。」

  接著,他對宋子安一拱手,「子安,我這就去點五千兵到北門等你。這一發則動全身,城裡恐怕會人心浮動,沒準還要出亂子,你送你夫人時繞些路也不妨,不必急趕。」

  宋子安連忙拱手回道,「多謝衍知,有勞你了。」

  老大夫問明宋子安打算將妻子安頓在哪處,就允回頭讓徒弟把安胎藥送過去,然後出乎意表地推起板車,竟說要找仵作驗屍,非要搞明白人是怎麼死的才行。

  卻原來,大夫和仵作老相識。

  節南隨宋氏夫妻出了府衙,雖然很想跟這些麻煩的人分道揚鑣,可因為都要去碼頭,不得不走同一條路。

  宋子安這才笑道,「姑娘適才用張載先生的關學之說,矯正知府大人失言,實在不凡。」

  梅清對知府相當不滿,所以聽夫君誇別的女子也不嫉妒,微噘著嘴,「都是考取的功名,可我瞧著那位知府大人,真懷疑他是不是考場帶小抄了。上回咱們去拜訪他,我就覺得聽不懂他說話,東一鎯頭西一棒槌的。但夫君一派相談甚歡的模樣,我便以為是自己讀書少。」

  節南撲哧噴出一聲笑。

  宋子安則想笑也不能笑,「這個嘛,讀書各人各法,考場上又講究天時地利,且知府大人已為官多年。」

  「哦——」梅清頓然想通,「我明白了,想是知府當官以後就不怎麼讀書,把從前學過的又都忘了,所以一用文縐縐的詞,就顛三倒四不著邊。」

  不管這位少夫人魯莽不魯莽,性情率真得緊。節南暗笑著,一邊聽宋子安轉開話題,開始叮囑梅清安心養胎,絕不能出城,熱鬧地方絕不能去,萬萬不可亂蹦亂跳,還讓她趕緊寫信通知家裡,云云。

  梅清應得倒是乾脆,可節南聽著敷衍。

  等三人回到船上,因為突然的變故,宋子安要作許多安排,一時照顧不了妻子,就讓她回艙休息一會兒。

  梅清不但不肯,還非拉著節南不讓走,說聊天不累。

  宋子安沒辦法,只好拜託節南照看一下,趕緊去忙了。

  節南等宋子安一走,就作勢扒了扒梅清的手指頭,「宋夫人不要用那麼大的力,扯壞我這件襖子,就沒得換了。」

  梅清的神情與她夫君在時截然不同,怏怏鬆了手,「剛剛多謝你。要不是你說出我有身孕,恐怕這會兒他已經出城,沒有心思親自打理這些瑣事。」

  「別謝。我哪兒知道知府能讓宋大人去代鳳來的知縣?只是撞了巧。原本想看你夫妻鬧架,結果反而成全了你。」節南嘴上愛耍壞。

  梅清並不糊塗,「你要真那麼想看夫妻打架,幹嘛不說我早知道自己懷孕,為了出門玩兒才瞞著哪?」

  節南忽然被點通透的懊惱表情,「對啊,我怎麼沒想到?」

  梅清瞪著節南好一會兒,失笑,「好吧,你這人實在讓我說不上來,忽而好忽而壞。不過,我決定還是交你這個朋友了。我娘家姓玉,美玉的玉。我叫梅清。梅花清冽的梅清。你呢?」

  節南靜了片刻,「叫我小山即可。」

  梅清很仰望的俏皮模樣,「你爹娘給你取名的時候,是不是你還沒出世,所以當你是男孩子了?按說,男子為山,女子為水,小山不像女兒家的名字。」

  「一個名字罷了,沒那麼多講究。」對她爹怎麼給她取了這個名,節南從未關心過。

  這時,城道上不斷跑來一隊隊的府兵,很快就在北門前集成一片密雲。

  如果馮三的死不過是一顆石子投入湖心,百姓們的好奇乍驚就平,此刻這般罕見的景象卻似大石投井,濺濕了每個人。越來越多的圍觀者,議論紛紛,揣測紛紛,亦有打聽到蛛絲馬跡就四散報信去的。估摸不出半個時辰,便會驚動全城。

  「雖然知府大人說山賊只有千餘,拿回鳳來不難,可我不知為何,這心裡頭七上八下的。你說,要是山賊真那麼好打,大王嶺匪患不早就除乾淨了嗎?何至於拖到今日,弄得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連個縣令都過不去。而且,現在那夥山賊把一個縣打下來了,說不定個個以一擋十,力大無窮,我看應該把所有府兵派上才有打勝仗的把握。」梅清說著說著就發急,完全忘掉丈夫的叮嚀,拎裙小跑找他去了。

  節南無心攔她,見船下上來幾個水巡小吏和船老大說話,眉頭蹙得更緊。她這心裡,不是七上八下,而在拚命往下沉呢。

  「前封都武王,今都安大都督,就姓玉,聽聞他的掌上明珠嫁給了連慶年間最後一個狀元郎。你說天下又能有幾個玉氏女子嫁狀元郎的?」

  連慶,是先帝年號,眨眼已是陳年舊事。

  節南回頭,看著柒小柒走來。

  那麼重的一個人,踩著老船老木,全無聲息,全無動靜。

  節南就道,「一直等你不來,還以為你打算混上劉家的船走,畢竟那家富裕,肯定好吃好喝伺候著你。卻不料你早來了,跟到府衙我都沒察覺。」

  柒小柒砸吧砸吧嘴,嘴裡有東西吃,「讓你察覺,我這些年的苦就白吃了。我把劉儷娘弄醒之後,馬上趕過來找你,誰知船老大說你去了府衙,其他的事一問三不知,我只好自己跑一趟。想想從前,我哪需要幹這種跑腿的勾當。」

  節南不愛提從前。師父一死,她就大徹大悟。從前也沒什麼好。命都攢在別人手裡,呼風喚雨都不過是拿旗聽差的小鬼。

  「不過你奇怪啊,無端下船管人閒事?」柒小柒自有她的一分智慧。

  「那人是馮三,中點鋼蜂箭而死。」節南道。

  「點鋼蜂箭?」

  柒小柒識人有過目不忘之能,節南一說馮三,她就知道是哪一個,所以,驚的是「點鋼蜂箭」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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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07:07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四十九引 真之真相

  「我得承認,咱太小看大王嶺那夥山賊了,點鋼蜂箭都能弄到手。」不過,驚完之後表情很愉悅,「這個消息真讓我痛快。」

  節南呵笑,「比弄傻了劉儷娘都痛快?」

  柒小柒眨著眼,大阿福裝起無辜來很真很誠,「不懂你說什麼。」

  節南挑挑眉,「那晚你突然要去看劉儷娘傷得如何,我就覺得奇怪。再一想,自打你照顧劉儷娘起,那姑娘就沒能回過魂來。我去濟世堂抓藥,聽老大夫說你提議施針,結果他施針反而加重劉儷娘的病情,我心裡就有數了。要不是你先做手腳,哪有別人施針卻病情加重的道理?」

  柒小柒丟一粒花生入口,笑嘻嘻,也不裝了。

  「那晚上劉儷娘的馬車,她混混噩噩著,正好車裡沒別人,我就拿了塊點心吃。誰知她竟回過神來,罵我無恥肥賊。我一生氣,就給她紮了喪魂針。人在氣頭上,難免下手重些,解針就需要多花些工夫,我只好招了自己會些醫術,留在劉儷娘身邊,想趁夜裡慢慢解。結果劉夫人一進城,就請那白鬍子老郎中來開方子,施針也讓老郎中來。好了,逆血衝脈,劉儷娘差點真成傻子。」

  「差點,就是沒傻?」節南問。

  「沒,不過誰讓劉夫人想得太多呢?本來我一人能治的病,非要瞎折騰。折騰來,折騰去,還不是她女兒受罪……」柒小柒的眼神有些鬼祟。

  「沒傻,但落下病根?」節南眯了眼。

  「師妹就是聰明,可也別想成多嚴重——」柒小柒咧開笑,「今後你瞧見她就知道了。」

  呃?!節南啞然。

  柒小柒怕節南不信,「我發誓,絕沒留後手,人已經一切如常,眼珠子轉起來溜得很。我覺著可能也是現世報,誰讓那張嘴不留德。」

  發誓歸發誓,她可一點不內疚,「咱和劉家的恩怨從此兩清,再了一樁心事。」

  節南就更不內疚了,只是氣笑,「我早跟劉家兩清,是你自己貪吃惹出來的,沒有咱。」

  柒小柒聳聳肩,「其實,劉儷娘沒準是讓山賊嚇出來的病根。我該做的都做了,氣血通暢,脈象正常,她跳起來摔碗摔杯的力氣,打得死老虎。」

  節南沒刨根問底,小柒的性子她很清楚,說什麼今後就知道,便是不打算直接告訴她。不嚴重就不嚴重,人活著,又沒真成傻子,可以了。她這會兒最關心水巡小吏對船大說了什麼,讓船大無可奈何的。

  等小吏們走了,節南過去一問,原來知府下令全城戒嚴,即時關閉水陸城門,所有船隻停發,到底何時能走,要等官府通告。

  柒小柒撇撇嘴,「叫你做事拖泥帶水,明知咱如今老招倒霉,還不學乖。早知道要封城,早點到城外另找船隻,不是就走得了麼?」

  節南心裡也火,不客氣頂回去,「你早知道要封城,那你怎麼不早點出城?留個標識給我,我就跟著你走了。」而且因為柒小柒,多等兩個時辰,不然能趕上另一班早船。

  只是,姐妹吵架,不能較真。

  柒小柒嘟噥,「也是,誰知道昏官還能辦明事,居然未雨綢繆,防起城來了?」

  節南心道可不是。

  下縣被山賊佔領,離這兒又不算遠,戒嚴,下城門,都是身為一府長官該採取的行動。不過,成翔知府辦案那般草率,問都不問,驗都不驗,只是急著把兩個不合他眼的官派出去,戒嚴防城這樣的事,還真不像他的風格。

  宋子安聽說了,卻是欣喜,「知府大人做得太好了。我之前與他提及,他並未同意,我還擔心府城防範過於鬆懈,一旦有意外,來不及應對。」

  梅清也欣喜,不過和夫君欣喜的事情不同,同節南道,「既然封城了,還不知道這船何時能出發,你們姐妹倆不如給我作個伴,同我一起到客棧住下吧。」

  節南推辭,「也許明日一早城門就開了,在船上過夜才安心些。」

  柒小柒直勾勾瞧著梅清手裡的話梅盒子,「這是蘇城記的?」

  梅清眼珠兒轉啊轉,笑道,「小柒姑娘也知道蘇城記啊。我特別愛吃他們做的零嘴兒,這回出門久,就買了好多。柒姑娘要是喜歡,我送你一些。」

  梅清的聰明處在於,她不提條件,但讓柒小柒自己懂得鉤子在哪兒。

  柒小柒果然懂得,「我不能白拿你的,可我也沒銀子跟你買。」一雙似要流出口水來的眼,轉而直勾勾瞅節南。

  節南暗嘆這就是冤家,只好答應,「就住一晚。」

  梅清立刻帶雀躍的小柒挑零食去了。

  宋子安看得出妻子耍小聰明,對著節南就有些郝然,「我夫人讓桑姑娘為難了,對不住。她只是想找些事分分心,就不用一直為我擔驚受怕,且她也難得能找到投契的女子。」

  固然一路過來已習慣冷眼看人,不過自己不討厭這對夫妻亦是事實,節南平心靜氣,「尊夫人的心思不難懂,宋大人定要平安歸來。這是小山自繪的大王嶺地經,宋大人要是不嫌棄,拿著備個心安罷。」

  因為不討厭,還願意說些好話,送件紀念。

  宋子安謝過,應道一定。

  夜入成翔,風燈慘照,時而犬吠鴉聲,好似一座死城。

  夫君已經出城四個時辰,梅清拉著節南姐妹倆大玩飛行棋,居然還不盡興,又湊起一桌葉子牌,好不容易倦睡了下去。

  柒小柒本也要回屋睡覺,卻見節南望著屋頂,「深更半夜不睡覺,你又想幹嘛?」

  節南回頭笑得挺歡。

  柒小柒就以為自己猜對,哼一哼,「知不知道甚麼是做多錯多?我勸你少想想少做做多歇歇腦子,說不準歇過這一陣,你又能神機妙算了。」

  節南走進屋門,「也不知道是誰該歇腦子,我抬頭瞧個星星,還能扯這麼些有的沒的。」

  柒小柒自拍一巴掌嘴,順便搧風熄燈,「我賤。」

  節南躺平,「你就不好奇為何馮三死於點鋼蜂箭下?」

  柒小柒背過去,擺明不搭理。

  節南也側了身,睡覺。

  真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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