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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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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07:18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引 神弓暗司

  鑄火融融,石勺舀起,細金如絲,流入特製的模器中,嗞嗞冒煙,急速冷卻出一根根外黑內紅的針。

  節南抬袖拭了拭額頭的汗,長吁一口氣,目不轉睛,穩穩夾起一根細如髮絲的針,接到點鋼鉤上,又極快捉起特製的小釘鎚,精確敲打,直至針與鉤成為一體。

  鑄室四季如夏,儘管衣裙用得是南方最好的輕涼絲料,袖包腕,裙及踝,仍令她滿頭大汗。男子可以一年到頭打赤膊紮褲腳,但女子卻無論多熱都要穿得整整齊齊的。哪怕,這是她一個人專用的鑄室。

  她反覆著同樣的動作,不可思議得精準,又不可思議得靈巧,將最後一根針放上打鐵石,才敲了兩下——

  「桑節南!」一聲怒氣衝衝。

  節南的手不禁一哆嗦,鎚子失了準心,不但沒把最後那根針裝上,連帶剛才裝上的那些全部歪了,白費半日工。

  不過,也表明這個造法不可用。

  節南無聲嘆呼。

  鑄室的門砰然蹦開,一隻腳用力踩進來的同時,節南抓起一大片油布罩住工作臺。

  進來的是男子,個頭雖不高,五官拼湊起來還不算難看,鷹高鼻寒星眼的樣子甚至迷倒了好些女門人,甘心為他暖床。

  不過,節南看起來,金利泰和,她這位二師兄,只是一個鼻子像鉤子,眼白多到陰騖,偏偏皮膚跟敷了粉似的膩歪男人。

  「金利泰和,我又怎麼你了?」再瞧金利泰和單手反提一柄劍,她眼中悄沉,暗掃牆上佩劍,「近日我閉關造新箭,壓根沒出過這個院子,如此若還能招惹到你,我可真要佩服自己。」

  「聽說你把新來掃地的小廝看成是我?」金利泰和兩眼噴火。

  「那是因為我三日沒跨出房門一步,突然走出門時眼前金光萬丈,一時半會兒沒瞧清楚而已。」至於嗎?至於嗎?「再說,這也要怪二師兄你常到我門前晃,我當然會以為你又來偷瞧我造……」

  「桑節南,你少自以為是。說到偷,正好,點鋼蜂箭原是沉香想出來的,結果給你搶去,害得沉香哭了好幾日,到底誰偷誰的?!」金利泰和一冷笑,嘴唇削薄又紅豔。

  「我沒搶,是你妹妹設計不夠精良,造出的樣箭一支竟重十二兩。我問你,那是不是輕弓用箭?二十支箭裝備,弓箭手就要負重二十四斤,還沒計算射程。若非我提出這個設計有可取之處,司主才讓我接手改進,否則早批廢了。」節南又冷不防脫口而出,「二師兄,你平日吃什麼了,臉白得那麼女人相?還是——其實是偷偷敷了粉?」

  「桑節南,你還不給我閉嘴!」金利泰和氣得面紅耳赤,「看小爺我挖了你這對白瞎的死魚目珠子!」

  一劍,先泛本色青,再夾雜一抹火燒雲色,惡狠狠刺來。

  節南猛地睜開眼,發現眼前漆黑如墨。

  夢乎?憶乎?

  無論是夢也罷,回憶也罷,金利泰和的臉這般闖進來,可沒甚麼令她高興的。

  同門不同師,她和金利泰和作為門中兩大長老的親傳弟子,當然各以師父馬首是瞻。最被看好的她的師父沒當上門主,自絕而亡。她被廢右手,同小柒被踢出器胄司,一年前更被貶至南方打雜,無望得志,也無望脫離師門。而金利泰和和金利沉香,一朝報得十年恥,再不用屈居她和小柒之下,一個成為得意的掌門大弟子,一個成為天豹將軍呼兒納的女人。

  不過,這場敗,敗得太不讓她甘心了!

  師門本為北燎皇帝密設的神弓門,專責暗探,收集情報,密造武器等不為人知的要務,只需向皇帝負責。

  她師父柒珍神機妙算,一手機關術幻化無窮,對老門主敬愛有加,對北燎皇帝盡心盡責,為人恩怨分明,本是門主接任的不二人選。

  不料金利撻芳那個陰險女人,一邊要挾老門主,一邊投靠大今王爺,出賣北燎機密,令北燎在同大今的作戰中節節敗退。金利撻芳甚至還將她師父柒珍耗費數年才打造成功的浮屠戰甲,當作自己所造,交給了大今。有了浮屠戰甲護身,呼兒納和他的天豹軍更加所向披靡,最後決戰中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打下北燎都城。

  老門主帶神弓門向大今投誠,大今朝廷因此保留神弓門,並讓金利撻芳和柒珍公平一戰,由勝者繼任門主,誰知文韜武略一向勝過金利撻芳的柒珍失手落敗,金利撻芳擔當門主。

  三年後,柒珍要領門下支持他的人分出去獨立,金利撻芳表面答應,半夜借呼兒納的兵力封了整個神弓門,清洗反對她的勢力。柒珍戰到最後一刻,願用自己的命換節南和柒小柒兩個弟子的命。金利撻芳發完誓,柒珍立即自盡。

  那是一場節南不願去回想的殘酷之戰。

  那一戰,她失去了像父親一樣的師父。也是那一戰,她被金利撻芳斷右手脈,再不能使力,別說用劍,別說造弓,連拿筆構圖都畫不像,讓金利泰和,金利沉香等同門弟子嘲笑成廢物。

  日子一久,新進神弓門的弟子都知道,門中有兩個沒了師父的廢物。

  她死拽著柒小柒熬住,從別人的眼中釘,漸漸變成誰也不關心的打雜門人,忍氣吞聲兩年,終於等到南下的調令,活著離開了大今都城,才能順道拜祭早就亡故的親爹親兄親姐,順道行孝,順道報仇。

  嘚啦啦啦,外頭傳來小石頭滾磚的聲音。

  節南輕輕吐息,起身披了襖子,躡手躡腳走過熟睡的小柒身邊,來到院子裡。

  斗轉星移,草木拂拂,隱隱風嘯,嗒嗒梆子,燈芯爆花,無一不落入她的耳中。看似寂冷的一更天,蠢蠢欲動,卻離天明尚早。那片並不高的牆頂上,站著一個人,那般分明。

  節南從不驚懼鬼魅,反衝那人笑了笑,「閣下等誰?」

  客棧裡節省廊燈,僅有的一隻大燈籠照到那人半身,節南亦能看到他的手悠悠往她身上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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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0:07:30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一引 夜半伴林

  對方那般客氣,節南就放下心來,至少此刻不必同門相殺。

  「等我?」

  她原是傲氣性子,即便惡霸之女,那也當得掌上明珠,拜得師又相當不一般。

  神弓門擅造神兵利器,以至於北燎兵器一度天下聞名。她師父更是文武兼備,年輕時仗劍蜻螭挑戰江湖四方,引一時大波大瀾之後隱入神弓門,安心鑽研兵器防禦,對治國又深具見地,燎帝都曾稱他為師。

  而她能讓柒珍看中,除卻天賦,還有很不一般的韌性,再經大起大落,心眼百竅,口才要滑就滑,行事要狠就狠,千面可施展萬種玲瓏。

  然而,她如今也就一個願望,那是答應過師父的,一定要和柒小柒活好活久。

  這時,節南嘴角勾出一絲俏刁,比常人不知機靈多少的那雙眼,沉靜盯住那人腰帶上的墜牌,「天寒地凍的,勞你久等。」

  那塊牌子,她見過。

  那人一言不發,轉身朝外跳下牆去,等著。

  但等好半晌,哪個方向都沒來人,他只好重新跳上牆,卻見節南竟然坐在石桌前,壓根沒有跟上來的打算。

  他失笑,只好開聲,「姑娘為何不跟來?」

  節南才要笑,「閣下得改改自己這身鬼氣,還有半夜嚇人的毛病,也別因為自己像鬼,就把別人都當了鬼,以為能跟你似的,飄來飄去不著地。我是一文文靜靜姑娘家,跳不上這麼高的牆頭,但以我走路的速度,恐怕跟不上閣下的鬼步,還是算了。」

  那人躍下,也不避著燈籠光了,直直走到節南跟前,一抱拳,「姑娘能認出在下,難說文靜。姑娘曾避過在下一抓,輕功了得。」

  節南一聽就瞪起眼,「你不止是鬼,還是鬼差,抓得不是我,是我的魂魄吧。否則,我自己怎不記得這回事?還輕功了得?」

  那人棱角堅毅的四方臉,笑起來都是棱的,無奈得要命,「姑娘想要走著去,在下恭敬不如從命,只是事情緊急,還請走得快些。」手臂往院門那裡一擺,還是少說話為妙,「姑娘請。」

  節南要笑不笑,「今日緊急的事情真是多,都趕著要命呢。這麼吧,鬼差你走前面,能低就別走高,實在不行再飄,我這會兒稍微走快些,都可能會死在半道上的。」

  四方臉想起來,是了,這姑娘的臉色確實有點像——呃——等著蓋棺的死人。

  「……」他考慮再三,「……若姑娘不介意,在下可以扶你走。」

  「背著我走不是更快?」她介意好事不做到底。

  「……」他沉默一會兒,蹲下身,寬背以待。

  於是,一個鬼魅高的影子,踩高如梟空,踏低如嫋水,不出兩刻就落進一間小院之中。四周無樹無草,青磚白井,井上搭一個木蓬,吊曬著些棉白布條。院中唯一的小屋下了板窗,只露一隙昏黃燈色。

  節南雙腳才著地,旁邊立時躥出兩人,對四方臉謹首抱拳。

  四方臉問,「裡頭可有異動?」

  一人答,「沒有。」

  四方臉就道,「開鎖。」

  節南瞧著那人去打開屋門上的銅鎖,眼睛圓了圓,「你們原來就是府衙官差,還是自說自話把這地方佔為己用了?」

  當她不知道這是知府衙門麼?

  白日裡才在前頭衙院待過,所以四方臉一上府衙的屋頂,她就認出來了。只是她定力好,雙腳落地心落地,不慌不忙。

  「事非得已。」四方臉不奇節南怎麼知道這裡是官府,但推開了屋門,「姑娘請進。」

  儘管節南猜到屋裡有誰,老實說,她私心裡壓根不願意來見這一位,但親眼瞧見他的樣子時,不由自主就撲哧笑了出來。

  那人全身捲著寬布條,不說綁得有多緊,可也絕對甩不開胳膊邁不開步子,再逃亦難。

  這位可真夠能折騰的,節南想。

  「小山姑娘。」

  叫她小山的人之中,他的語氣最為獨特。那種明知她是誰,又明知她不願當誰,在名字上做花樣,卻其實覺著多餘的,不以為然。

  「這不是九公子嘛?」節南語氣則誇張,全不遮掩諷刺意味,「那聲後會無期言猶在耳,恍若昨日,想不到這麼快就再會了。」

  王泮林原本彎著腰板在瞧什麼,聽節南笑得好不幸災樂禍,不禁直起身來,笑眼望進她眼中,「姑娘的風采一如前夜,我也本以為有生之年再難重逢,偏生造化弄人。」

  堇燊乾咳一記,很受不了兩人如此惺惺的招呼法。

  王泮林卻樂在其中。

  他被包成了粽子,光華竟絲毫不損,傲然之氣自骨透散。墨山的眉,秋葉的目,那般雲高天遠的神魄,又那般勾人傾折的笑容,似火如冰,奇異得融合。

  節南沒有傾折,反而斂了眸子眯了眼,背對堇燊無聲動唇——

  怎麼回事?

  王泮林深不可測的雙目突然湛湛起輝,似心中忽悅,「雖是我請小山姑娘來的,堇燊就不肯鬆綁,只好以這副狼狽模樣相見,倒讓小山姑娘見笑了。」

  堇燊再咳一記,「公子,正經事要緊。」

  王泮林再笑,卻淡淡復冷,「請小山姑娘為我作個證,告訴堇大先生,你是否送我到一條不為人知的盤山道口,是否親眼瞧著我走上山道,又有幾分可能會迷路,重新繞回官道山腳。」

  節南雖然猜王泮林不透,但對堇燊說道,「九公子說得不錯,是我指他一條過山密道,那條路到底就能翻過大王嶺,怎麼都不能繞回官道。」

  堇燊眉攏成川,沉眼瞧了節南好一會兒,朝王泮林拱了拱手,「公子見諒,是堇燊多疑,堇燊這就送小山姑娘回客棧。」

  「且慢。」節南對堇燊請她出屋的動作視而不見,請神容易送神難,她還好奇得很,「九公子明明走得脫,為何繞回來讓堇大先生抓住?又為何對馮三如此好奇?」

  王泮林彎腰正看的,是馮三的屍體。而這裡,是仵作驗屍的屋子。

  堇燊聽節南都改稱自己大先生了,開始揉腦門,暗嘆這回任務好不艱巨,早知是這麼難對付的人,真不該答應接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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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二引 此地無匪

  「還是小山姑娘冰雪聰明,一瞧就知道我是自己繞回來的。這麼簡單的事,偏有人怎麼都想不明白,一根腦筋通腸子,真是——」
  堇燊粗聲飽氣,「公子和姑娘自管說個痛快,在下外頭等。」眼不見為淨,免得忍不住想掐自己脖子。

  王泮林卻還不讓他走,「堇大先生,我同小山姑娘說話,你也一併聽了罷。」

  堇燊便一動不動了。

  這下,輪到節南皺了眉。

  「下城門之前,我被堇燊押進了城,還見五千府兵出了城。堇燊不信我自己回來,故而我說什麼他都以為狡辯,不過小山姑娘卻是不同的。」王泮林一上來,居然是誇節南。

  節南瞥一眼僵立的堇燊,嘴角雖笑翹,語調平平無波,「九公子到底在大王嶺那邊瞧見了何人,碰見了何事,不但連逃跑都顧不上,還能自投羅網?」

  堇燊的雙眼瞪起,讓節南的話驚到。因她料得一點也不錯,公子讓他撞上時,正是如此道來。在大王嶺那邊瞧見了人,碰見了事,以至於不得不回頭找他。而他壓根不信,只當公子沒逃得了。

  王泮林也瞥一眼堇燊,似笑非笑,「我在大王嶺那邊瞧見了大今兵馬,碰見了他們正往山道急行軍。我便是再想求自在,那番景象在眼前時,總不能只顧自己逍遙。所以——」語調嘻嘻兮兮,「我回來報信。」

  節南短歎,搖搖頭,「九公子這般語氣說重大軍情,又有幾人能信?」

  單她瞧見的,這位就曾落單兩回。

  第一回也許只是耍人玩,第二回卻是精心籌劃。

  「小山姑娘卻信我。」王泮林篤定。

  「那是自然。」節南走到王泮林身旁,同看氣絕已久的馮三,壓低了聲,「九公子還得幫我守密,若我說不信,豈不是要我滅口?」

  他並沒有對堇燊說她用劍殺人,她姑且還信他。

  王泮林神色從容,「其實,我讓小山姑娘來,不僅為我作證,還有一不情之請。」

  「別。」節南往門口退一大步,「既然是不情之請,還是不用請了,我已耽擱一日行程,明日定要離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要去都安!

  「只怕眼下的情形,任何人都離不開這座城。」王泮林抬起眼,似乎望著節南,目光卻延伸出門,投向無止無休的夜色中,令他那雙眸子更漆黑冷峭。

  節南看怔,喃喃道,「九公子此話何意?」

  王泮林往那支射殺了馮三的利箭努努下巴,「馮三並非死於山賊之手,而是死於大今軍的點鋼蜂箭之下。點鋼蜂箭原為北燎所造,勾尾帶蜂針,入體就斷開,蜂針一旦穿進血脈鑽破了心,即便當時不死,大羅神仙也難救。北燎不及應用,被大今逼撤至西原。後來,點鋼蜂箭就成為大今秘密武器之一,因製作不易,為天豹軍呼兒納帳下奇箭隊專用。我買通仵作才問出來。據仵作所言,還是同一位經驗豐富的老大夫一起驗明,絕無可能出錯。」

  節南起先聽得心驚,以為他不過一個閒遊四方的公子哥兒,想不到見地如此之廣,畢竟這等消息,可不是隨便市井裡轉一轉就能聽到的。而後再聽得他買通仵作,方才鬆口氣。

  王泮林瞧瞧節南,只覺她的臉慘青又慘白的,不知她心裡起落,接著道,「馮三被此箭穿肩,可見弓箭手就在近處,但因何不一箭取他性命,反而放他逃走?」

  節南暗想,就算王泮林看得出點鋼蜂箭的來歷,也不至於懷疑到她的來歷,更加安下心來,但道不知。

  她一心只想裝傻,卻不知覺間小看了王泮林。在他眼裡,桑家女娘早不是一般的,普通的,姑娘家。這樣一個不普通的女子,刻意不動腦子,把一件很明顯的事情答成不知道,反顯得突兀。

  王泮林雖一時想不出為何,心裡就起了一點點疑惑。而他的性子,一旦起了疑,不解惑是不可能的,即便不是這會兒就解。

  面不露惑,他自問自答,「點鋼蜂箭可拖延馮三的命,讓他將假消息報過來。也因脫落蜂針後的點鋼箭與一般點鋼箭無異,不會令人懷疑是大今軍所為。只恐怕,鳳來縣不是讓山賊占了,而是讓大今占了。」

  節南自然想得到,「倘若九公子說得都對,鳳來被大今佔領,為何裝成山賊,驚動府城……」她倏地睜圓了眼,脫口而出,「調虎離山!」

  王泮林道聲不錯,「成翔府兵不過七千,調走五千,就剩兩千,大今若打來,可不費吹灰之力。我進城後,好不容易說動堇燊,讓他帶我先見了知府大人,呈明此事。」

  節南點點頭,「怪不得突然下了城門。知府大人既已得知,那不就好了?」還要請她作甚?

  「但知府大人同堇燊一樣,不信我,還把我趕出衙門。」

  王泮林轉了一折,節南心裡轉了三折,然後再瞪眼,「他不信你,所以沒有把五千兵叫回來,但他既然不信你,卻下了城門戒了嚴……」她倒吸一口涼氣,「……難道……難道知府他……他已向大今投誠?」

  雖然,知府派出去打鳳來的那兩官兒,仔細一想就像排除異己。不過,這可是通敵叛國啊?看他長得豬一樣,吃得是熊心豹子膽?

  她看走了眼哪!

  堇燊陡地轉過身來,神情大駭,「九公子!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相較於兩人驚詫的表情,王泮林半點不著急,「我說那知府長得豬一樣,腦子可不是豬腦子,心知不妙,還能跟我打哈哈,膽子恁大,沒有當堂撕破臉,而我一走,他立刻放下城門,誰也別想壞了他升官發財的大事。這不就是說他投誠的意思麼?」

  堇燊氣結,誰能知道是這意思?

  節南開始同情堇燊,反白王泮林一眼,「其實也未必。知府不信你胡言亂語,故而沒有派人追回府兵。至於下城門麼,本就是應該做的。鳳來縣離府城不過數十里,萬一山賊分股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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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三引 哪面楚歌

  節南還記得,宋子安勸過知府關城門,所以她也想,雖然知府當時沒回過味兒來,沒准後來改了主意。
  堇燊重重一點頭。

  王泮林垂眸望地,又偏眼看向一旁上了蓋的簡板棺木,想要過去瞧,卻又實在不想像蝦子一樣跳著走,神情間少不得自嘲。

  「即便知府真投誠,知道你可能看穿一切,他能輕易放你走?」節南與一昧不信的堇燊又不同,對知府的不作為抱持正反兩種想法,只是有些拿不定而已。

  「大概怕打草驚蛇,只是派人盯著我們,不過堇燊則以為那是幫我脫身的人。若不是我和堇燊進城時皆瞧見了船上的小山姑娘,我後來就想到你能還我清白,堇燊也知姑娘一二分,否則他哪裡肯去請你。他若不與小山姑娘一道聽我說,我一人說什麼他也不會信的。」

  有一種人訴委屈,從容不迫,拉人幫兇,實質可惡。

  節南順著王泮林的視線,盯上棺木,看他要瞧不瞧得,心裡就好奇起來。她當下快步走了過去,動作俐落得把棺蓋抬起,打眼往裡一瞧,立刻驚住。

  棺材板裡歪躺著一個死人,讓人割斷了喉管,一刀斃命。

  「仵作精瘦,鯰魚鬚,右眼下一顆豆大黑痣,今日穿的是黑襖灰褲。」王泮林聲音冷清,「棺材裡躺著的,可是他?」

  是!節南猛回頭。

  四目交匯。

  明朗的,更明朗;猶豫的,不猶豫。

  堇燊見狀,兩大步也到了棺木前,看清仵作死狀,濃眉兩道恨不能皺攏成一道。仵作之死,只表明一件事——王泮林這回當真沒有騙他。成翔府,已是一座即將淪落的危城。

  「恕我愚鈍!」堇燊拱手告罪,即刻解開了王泮林身上綁束。

  手腳終獲自由的王泮林不慌不忙捋袖子平衣角,把別人燎急了,他卻越發淡然,走到棺木邊看了仵作屍體,還伸手摸按仵作血肉模糊的脖子,最後從死人肩上拽下一個包袱,打開翻翻瞧瞧。

  「仵作察覺了,但想走,卻遭滅口。屍身尚有餘溫,應是剛死不久。」他看著節南說道。

  節南心道看她幹嘛,乾笑著,邊回邊退,腦門後面長著眼睛似的,眨眼已出了門。

  「九公子,我幫你重新獲取了堇大先生的信任,如今你能走能跑,我總可以走了吧?」要命,要命,得趕緊叫上小柒,趁著大今軍還沒到,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小山姑娘且留步。」王泮林說完,堇燊一記輕哨,節南脖子上就叉了兩柄寒刀雪刃。

  節南背著左手摸住腰帶,看似身形未動,但笑出顆顆珍珠小牙,相比她的死人臉色,好不漂亮耀眼,「九公子莫忘了,你我不過萍水相逢。」為何留步?

  「某剛才說過,有個不情之請。」王泮林也在笑,騙死人不償命那種笑法。

  當她看不出來麼?節南無聲磨著牙,咬字出音,「九公子真會說笑,您身邊,論武有堇大先生,論文有十二公子,論財力有劉氏一家,論勢力有王氏後盾。我一個孤苦無依,重病在身的女兒家,能幫九公子什麼?」

  「請小山姑娘前去金鎮搬救兵。」王泮林不依不饒,把話說清楚了。

  敢情不管她說甚麼,都是放屁!

  節南沉下臉,不再費力氣裝客氣,「可笑!」

  「有何可笑?」王泮林自覺挺客氣。

  節南一指身前堇燊,二指身後兩刀手,「九公子捨不得自家人的性命,管外人去死麼?」

  王泮林走過來,在門檻這邊站定,左手扶門,微微朝節南那邊傾身。

  節南連忙挺腰往後,感覺脖子讓刀刃蹭得發熱,左手不由抓緊腰帶,眯眼冷笑,等著對方再進一步,就動手。

  然而,王泮林只是伸出另一隻手,將那兩柄刀輕悄悄彈開,隨即半身收回門檻裡,立得筆直。

  「我初來成翔,人生地不熟。此其一。」

  「知府已戒備我和堇燊這行人,我因此沒去劉府找十二弟,免得累及無辜。此其二。」

  「我們一動,知府也會動,到時極可能只有殺出城去。如此一鬧,恐怕引發大今軍提前攻城。此其三。」

  「我尾隨那些從盤山道進來的大今軍,見他們朝鳳來方向去,而非直奔府城,可見他們欲前後夾擊滅殺府兵主力。於是,我就想他們為何這麼做。」王泮林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就著門板鋪開。

  節南一看,是她所繪的大王嶺地經,不過上面作著好多她看不懂的標記符號,有點面目全非。

  「大王嶺一線共設軍鎮五處,其中金鎮離鳳來和成翔最近,由孟長河守著,大軍十萬,守衛嚴密。因而,我猜能藏身大王嶺的大今兵力相當有限,加上攻佔鳳來的,約摸萬餘眾,所以分身乏術,必須鞏固戰果。而我們求救也只能趁著今夜此時,若我估算不錯,明日午後大今就會攻來,從此成翔府便成大今軍前鋒營。這是小山姑娘畫的地經,可瞧出什麼來了麼?」

  節南斂目輕哼,不由讓王泮林帶著走,「成翔鳳來依山傍水,進可攻,退可守,而大今軍這回行動如此隱秘,又扮山賊,又有內應,拿下一城一縣,卻可瞞住天下人的眼,哪怕瞞得了一時也好。悄聲蟄伏,伺機大用。」

  呼兒納用兵,一向詭詐,想他人不能想。

  王泮林一聲說得好,節南暗暗驚汗,自覺說得太多,掩飾般哼了哼,「九公子不是都繪明了?」

  「我沒想到蟄伏伺機,但無論如何,一城一縣一旦讓大今得手,如嵌體毒牙,後患無窮。」王泮林的眼鋒無意掃過節南垂下的眼,只是反問一句,「事到如今,小山姑娘還以為我能找別人搬救兵去麼?」

  節南神弓門出身,歷經北燎大今兩國主,軍機軍器伴她長大,陰謀陽謀如影隨形,怎能聽不懂王泮林這席話。

  他道其一,其二,其三,皆是他動不得己身,也信不得他人。再道大今險惡用心,點出此時求救迫在眉睫。再晚,求救無用,金鎮大軍甚至難以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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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四引 為國為民

  節南心想,自己或許是王泮林眼下能挑的,最合適的,人選。
  王泮林見過她用劍,知道她會功夫,出城不難。只不過,王泮林不知道的是,她的複雜身世。

  她出生南頌,隨師北燎學藝,大今後來居主,以至於她不知道自己屬哪一國。如今她不得不聽命神弓門,要到南頌都城去,雖還不清楚師叔會讓她做什麼,但肯定脫不了細作身份。

  接下來就很簡單了。

  她到金鎮求救,對南頌就是居功,對大今就是背叛。她要不去金鎮,明日呼兒納的先鋒軍打過來時,要麼亮出神弓門身份,從此只能明晃晃當大今人,斷了自己的後路。要麼裝當地人,冒著被屠的可能性,求渺茫生機。

  呼兒納要瞞住一時,必定關起門來屠城,屠到人心瑟賤,讓人再不敢說一個真字。

  節南心思百轉,「堇大先生設明樁暗樁守著九公子,即便知府盯著,也不能全盯住,抽兩人出來綽綽有餘。九公子說不能去劉府見十二公子。這話也虛。你既能把我找來,難道就不能暗中通知十二公子,讓他派人出城?」

  王泮林漆眸暗無邊,瞧不出心思,「小山姑娘雖然句句在理,卻不知堇大先生不是我或十二差遣得動的。他不肯調派,我亦無法可想。」

  節南偏頭去看堇燊。

  堇燊神情不動,「我不過負責將九公子安然送回,至於其他人其他事,我不好管,而十二公子自有他自己的隨從相護。」

  節南聽出來了,就是說關鍵時候,這位只會救王泮林出城。

  節南的目光重落王泮林的眼,冷道,「這不就好了麼?大王嶺那夜,我可瞧不出九公子還是為國為民之人。」

  王泮林愕了愕,隨即嗤笑,他哪裡看起來像為國為民的人了?

  「小山姑娘誤會。為國為民的,是我那十二弟。我自己離城雖容易,但十二會困於此城,大半原因在我,我若不想辦法解決,十二就絕不會抽身。故而我此時所做的,不過為我兄弟而已。再給姑娘一句實話,我非官身,卻出王氏,若請孟大將軍用兵,也許一時事從權宜,待等事畢,讓有心人一掰,恐成仗勢欺官之嫌,知府原本板上釘釘的通敵叛國大罪,都可能出現變數。」

  他語氣略頓,再道,「小山姑娘所住的客棧已由官差暗中接管。」

  節南脫口而出,「怕宋大人回來,挾宋夫人為人質!」

  「小山姑娘聰明。」他的漆眸輕轉,泛泛生輝,手一提,將腰間那塊紅玉拿到節南眼皮下,「這麼吧,安陽王氏請小山姑娘幫忙,以玉玦為憑,將來姑娘可討回此情。」

  節南望著紅玉玦。

  和王楚風同車過,她才知這對堂兄弟的玉玦雖然都鑲著相同的金紋掛墜,玉卻截然不似。

  王楚風的玉玦雕著麒麟,她眼前這玉卻不曾雕過,玉中一幅秋水伴紅葉林,渾然天成,歎為觀止。

  玉的主人,恰似玉,絕物珍寶,光芒天生,卻也似雲上水天上仙,與其說不屑與俗,不如說冷漠無情。黨爭權奪這些陰險的東西,經他說來,顯得很遙遠,可句句話裡卻精於此道。

  午後就進城,他半夜才找她,所知所述無疑有備而來,連她和玉梅清的萍水相逢都算了進去。結果,他自己絲毫力氣不出,都是別人幫辦事,讓安陽王氏還人情——

  剎那,節南的心思通直。

  其實困在城中的,不也有她自己麼?

  這城裡,除了玉梅清,還有她雖未見到,卻同張正確認過平安的陳掌櫃,伍師傅,秦師傅等人。雖然小柒和她對師父起過誓,萬般不得已時,必以自己性命為重。不過,這還沒到萬般不得已呢,而安陽王氏當頭罩,往她吉凶難料的前方打進一道強光。

  危局,可變活局。

  心思通了,節南卻不急著拿好處,「九公子不妨說說這個忙到底要小山怎麼幫。難不成我趕幾十里路,跟孟長河說成翔知府變節,他就能信了我,大兵殺到?」

  「這好辦。」王泮林的清冷收放自如,暖風涼風顯然憑他心情,「姑娘帶著仵作的屍體一起去就是。」

  節南瞠目,竟不遑多讓得吹起暖風,笑道,「行啊,請堇大先生幫我一道搬出城。」

  堇燊不明就裡,「我說過,只管保護九公子……」

  王泮林卻笑出了聲,「堇大先生,小山姑娘跟你鬧著玩兒的。」

  節南呵呵,「堇大先生,那也是因為你家九公子先跟我鬧著玩兒。」

  左一聲堇大先生,右一聲堇大先生,堇燊覺得自己腦袋都大成兩個了,輕喝,「二位適可而止!」

  王泮林看著節南,「姑娘可瞧見了,我差遣不動他吧?」

  節南點頭,「我瞧見九公子被綁成粽子時,大概就知道了。」堇燊是何身份,今後若有機會,她很想瞭解一下,「九公子——」誰說迫在眉睫!

  「小山姑娘拿好。」王泮林一手玉玦,一手——

  信封?

  節南打開看,原來是知府寫給天豹前鋒大將葛隆的一封信,說他投誠之事可能已經暴露,請葛隆立刻帶人過來接收成翔,以免中途生變。

  「只要有了知府這封通敵賣國的親筆憑證,孟長河應該會信。」節南把信收進懷裡,反倒對那塊玉玦比較隨意,胡亂塞進她的舊襖袖袋,不再多話,縱上屋頂。

  堇燊步出屋去,但見節南的身影已成一個黑點,回頭對屋中的王泮林道,「那姑娘果然會輕功。」

  王泮林也不說那姑娘不止會輕功,坐在窗下,趴上了木桌,眼睛半閉不閉,看著要睡覺的樣子。

  木桌上,幾份攤開的文書,一塊老硯一塊磨,墨半乾筆半乾,墨香尚存。

  堇燊卻還有疑問,不依不饒,「公子何時,又如何拿得到知府通敵的親筆信?」

  只要一想到這件事,他就心驚,因為這日他並不曾離開過王泮林半步。唯一的可能,便是他手下人出了問題。這位王九公子,說服人的本事相當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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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五引 各耍精明

  王泮林轉個臉,朝著窗下牆,「我說那是知府親筆了麼?」

  堇燊呃了一聲,變成木頭臉。

  「是九公子——」他想起來,王泮林一進屋就要求練字,害他一會兒綁一會兒鬆,好不麻煩,原來王泮林不是為練字而寫字,卻是偽造知府書函。

  王泮林伏桌不動,「好在知府那一手故作正經的小楷極容易模仿,不然還要傷些腦筋。」

  「可是,那姑娘拿著偽信去求援,萬一讓孟將軍看出來,軍鎮軍法,莫說生殺予奪,就是隨便罰幾十軍棍,一般人也受不住。」堇燊濃眉飽鎖。

  「這卻不能怪我。」他什麼也沒說,是那姑娘自以為,「而且要怪,就怪你固執己見,不肯自己跑一趟,我只好求了那姑娘。她若死在孟將軍的軍棍下,我會讓她的冤魂來纏你。」

  無人看得到他的表情,也無人聽得出他聲氣中的悶愉。

  堇燊圓睜雙目,受氣多了終要飆一飆,「我未見九公子求人,九公子也不曾要我跑一趟。我如今既信公子所言,自然也分得清輕重,派人去軍鎮送信也無妨。只不過公子不提,而那姑娘說走就走,根本沒等我問一聲。」

  王泮林突然支起頭來。

  那張面顏好不冷清,非但不再讓人覺得俊,反而心底生寒。

  他一笑,不知怎麼,更無情,「我捨不得自己人的性命,管外人去死。」

  堇燊神情大震。這話,他記得是那姑娘指摘王泮林的,然後王泮林其一其二其三,分析得頭頭是道。

  「那姑娘說得一點不錯。」王泮林自然覺察堇燊的震驚,「不過堇大先生也不必濫抱不平,那姑娘並非如你所想的天真,她最終去金鎮,一半是中意我許她的好處,另一半也是出於自身,不過讓我引出她的真心,她順其道而行罷了。」

  堇燊苦笑,「是麼?我全然瞧不出來。」

  「你是武人,心思應當豁達。」王泮林說得輕巧,變本加厲還原自己本色,「明日若孟長河的兵馬趕不及,楚風與我只能靠堇大先生和區區百衛殺出城去,少一人就少一分把握,我可不願拿自己人一滴血染他人嫁衣裳。天豹軍前鋒葛隆,乃呼兒納親信,行軍用兵無一不學呼兒納,哪怕不費一兵一卒進得城,為了威嚇人心,必先大屠殺一番。」

  所以,護他的人,大戰之前,個個命貴。

  「好了,既然你說已經信我,我就請你辦件事。派人將王楚風帶到這兒來,不要驚動劉家人。」自己人當然辦自己的事,「我說那位兄弟為國為民,倒也並非虛言,若不先安排妥當,他定然不肯隨我躲起。」

  敢情要把府衙當避難所?堇燊張張口,最終拱手嘿應。這回要能把這位抓回去,真是天保佑,他直不隆咚一老粗,怎麼算得過對方信手拈來的一步步暈棋。

  話分兩頭,節南雙腳一落府衙後宅花園,小柒的龐大身影就蓋住她的影子。

  柒小柒平時話嘮愛嘀咕,這會兒卻不言不語,福氣的圓臉肅正,對比她矮一個頭的節南屈頸謹首。

  節南掏出藥瓶子,吞下一顆丸子,連同胸口的咳氣一道嚥了,隨即淡淡吩咐,「你去濟世堂,能救幾個就救幾個。」

  和仵作一起驗屍的,還有濟世堂老大夫。仵作已死,這時知府如驚弓之鳥,怎會放過其他知情的人。

  「玉梅清怎麼辦?」柒小柒討主意。

  「明日午時若我沒回來,你就帶她南下,與我都安會合。」節南道。

  「她要不肯?」小柒問。

  節南挑眉,「這還要問我?」當然自己走自己的——她突地凜目,「柒小柒,你總讓我再狠點兒,自己怎麼也發起善心來了?」

  柒小柒撇撇嘴,「難得遇到一個不做作的直爽女子。敲昏她也不費多大勁。而且她雖然成了寡婦,肚子裡不還有個小娃娃嘛?再狠也不能對一個未出世的娃娃狠。」

  「宋子安未必死定,玉梅清未必寡婦。」柒小柒無章法的話,節南聽得很分明,「總之,你儘量把她放在安全地,她再要何去何從,就不歸咱們管了。」

  一切盡人事聽天命。

  柒小柒聳聳肩,卻是一句順風平安的話也不送節南,胖乎乎的身軀轉動無聲,且快。

  但柒小柒才飄出一丈,肩膀就讓節南拍住。她連忙轉回頭,歪腦袋瞧著肩上的東西,拿下來一看,是她交給節南的虎王寨地圖。

  「你要真管不住自己的閒手,西暮崖是個可進可退,能翻屍體,能救活人,能藏數日的好地方。」

  這世上,沒有惡到底的人,只有自私到底的人。而自私到底之前,有很大的變數,連自己都不一定清楚。好比她現在去金鎮,好比柒小柒可能幫玉梅清找丈夫,都還沒碰到底,都還有餘力。

  柒小柒笑了笑,收好一件東西,又塞節南一件東西,道聲,「一日一顆,保你不死,我要是路上耽擱了,師叔那裡幫我兜著,都安再會。」

  節南倒出瓷瓶裡的藥丸,看得眼亮,對小柒的背影氣笑,「臭師姐,害我白擔心自己會死在半路上。」

  說罷一轉身,雙袖如蜻翅,人朝花園深處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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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鎮,又稱天馬鎮,是南頌和大今交界的最邊緣。北城牆前方平原五十里,黃土沙丘,貧無人居,然而一旦這片土壤受大今兵馬踩踏一步,就是進犯南頌國土,天馬軍誓死保衛。

  不過,入秋以來,日子難得太平。

  大今終於願意談和,這時兩國使臣正在同洲相會,也許過了這個年節,一開春就能迎來徹底停戰的好消息。

  「大將軍,今日天晴雪霽,一目瞭然,肯定又是個平安無事的好日子,還說不準同洲也會傳來喜訊,再不用打仗,咱就能回家了。」督軍司官常莫雙手橫在額首,眺望遠空,笑得眼珠子不見。

  孟長河沒有笑,褐臉上皺紋似石棱,又似刀疤,深刻猙橫,「不用打仗算什麼喜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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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六引 牛刀難請

  孟長河守了金鎮五年。

  五年多前,告別自己最尊敬的趙老將軍,放棄死守的北都,一旨之下,他護送新帝到都安去。他本以為有機會重返北境,想不到沒多久就傳來趙老將軍的死訊,北地全部失守。他只能打落了牙,把傷心往肚裡吞,拚死守住南北交界處的金鎮。

  日日夜夜,他坐南朝北,每仗豁出去命,只想等到新帝聖旨,打回北方,替趙老將軍報仇,一洗巨大難堪的國恥。

  聽到和談的消息時,孟長河身上憋足的勁兒,突然跟鼓氣皮囊破了風似的,怎麼出法也是徒勞,比拿刀砍他還難受。

  他不相信大今那些荒漠蠻子會誠意談和,他也不相信兩國真能談出什麼名堂。此時大今勢頭正盛,所謂談和,大概也只是他們南頌一面吃虧。

  孟長河當了武官多年,即便不擅長文人政治,心裡也很清楚這一點,而且南頌已有過臣服的先例。然而,他深深認為,戰敗失去的東西,只要靠戰勝才能重新拿回來,別無他法。

  孟長河算是戰將中性子沉靜的文將,但在這些等待和談結果的日子裡,他的情緒變得暴躁,對手下將士管得愈發嚴厲,稍有觸犯就動用軍法。

  常莫是朝廷派下的督軍,照理不用怕孟長河,這時都不好倒毛捋,只是擦擦鼻子不吭聲。

  「報——」南門守將疾步奔來,抱拳,「一女子求見大將軍,說有要緊軍情稟告,末將已讓人帶她去了將軍府。」

  常莫馬上露出不可輕信的神情,「女子從何弄來要緊軍情?恐怕無事生非。大將軍還是不見得好,派個副將把人打發走便罷了。」

  孟長河卻道去看看,大步走下城樓。

  常莫心裡犯嘀咕,可到底不失好奇,跟到將軍府,打從會客堂門前往裡一看,一女子正坐著喝茶,穿得雖是灰舊襖子,身姿卻頗美,年紀也應該不大。不過,待那女子上前行過禮,他打算好好看一看她的容貌,卻只見青瑟瑟慘白白,瘦出削骨雙頰,眼珠子滾圓溜動——

  媽呀,女鬼!

  常莫頭一低,特意挪開好幾步,繞過去坐在主位左下首。

  孟長河倒不怎麼介意女子的悽慘病色,大耄袍往後面一撩,上座,「敢問姑娘何方人氏,叫什麼,又從哪兒來,有何要緊事?」

  那女子,除了節南,沒別人。

  節南重新坐好,喝完一整杯熱茶,也不急著回話,但往門口那個偷瞄自己的站堂小兵舉舉杯子,「請再倒一杯,要燙的。」

  面對病姑娘,小兵眼中充滿憐憫,拎起銅茶壺,哧溜跑走,燒燙水去了。

  常莫覺得節南輕慢,重咳一聲,「姑娘可知這裡是軍鎮,行軍令軍法,無事生非者,輕則軍棍,重則斬立決。你道緊急軍情,卻究竟所為何來?莫非是細作?」

  節南瞅瞅常莫,暗道這督軍是不會問話呢,還是眼神太好呢,居然一下子就翻開了她老底?

  她當然不會真以為對方知道自己的底細,慢條斯里拿出信來,並道,「小山自成翔趕來,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給大將軍送一封信。」

  孟長河展閱,先驚,後皺眉,再後來神情冷極。

  常莫催問寫什麼。

  孟長河大手一拋,那封信就飄到常莫腳下,他一眼不拐,如同適才看得只是一張白紙,但神情冷冷,銳利目光直逼節南。

  節南蹙眉,一封親筆投誠的信居然不夠份量?

  常莫撿起信,眼珠子上上下下滾動,大驚失色,「什麼?!成翔知府投靠了大今?!這!這!大將軍,這該如何是好?」

  常莫的反應倒是節南預料之中的,但她很明白,這裡只有一個人說話算數,所以她只盯著那個人。

  「姑娘還未答我。」軍營沙場,磨礪出得是硬棱鐵血,而非圓融刁猾。

  節南八歲隨師父出入北燎軍器司,軍帳等同她半個家,太熟悉這種威殺強烈的環境,絲毫不懼。而且,這裡不是鳳來,不但不需要她裝孬,還恰恰相反,輸人都絕不能輸了陣。

  她因此氣定神閒,「六娘從成翔府來。昨日有人到府城報信,大今軍以大王嶺山賊之名攻占鳳來,知府派兩位大人率府兵五千前去解圍,隨即關下水陸城門,不許任何人出——」

  節南或小山,這兩個名字都用不得。

  孟長河打斷,「知府大人怎知攻打鳳來的是大今軍,而非山賊?」

  大王嶺匪患由來已久,他亦有所聞,不過軍鎮與各府獨立自治,內憂當然由知府解決。再者,殺雞焉用牛刀。

  「報信者是鳳來縣人,他肩中點鋼蜂箭,表面看起來失血而亡,但仵作驗出鉤尾帶蜂針,其實是針入心脈而亡。」

  孟長河稍稍斂起沉冷的目光。不錯,點鋼蜂箭屬天豹軍獨用兵器之一,中箭者受盡折磨也不能治,必死無疑的狠毒物。蜂箭看似不難打造,但南頌兵器司至今仍仿不成。

  「就當姑娘所言都是實情——」

  節南勾一抹輕笑,「六娘所言皆屬實情。然而,六娘也知道大將軍有何顧慮。於大將軍而言,六娘不過一介女子,身份不明,只有一件物證,卻無人證。知情的仵作,已被知府滅殺。府城中不同流合污的崔推官,臨時被拉去代縣令的宋大人,毫不知情趕赴鳳來,卻不知可能有去無回。如今成翔府當官的,大概皆以知府馬首是瞻,即便到時有不甘心賣國之人,區區兩千府兵,面對上萬混入後方的敵軍,根本螳臂擋車。」

  常莫實在按捺不住,顫巍巍站起來,「大將軍,要是鳳來成翔落入大今之手,金鎮也等同陷落!不可坐視不理!」

  孟長河沉吟半晌才道,「常督軍莫慌,你能想到的,本將軍自然也能想到,只是要先辨明這姑娘有沒有說謊才好。」

  常莫欸地一聲,不明所以。

  孟長河呵呵,「常督軍適才道這姑娘可能是細作,本將軍也認為茲事體大,總不能糊裡糊塗調兵,冒著違抗聖命的危險,結果反中敵人陰計。」

  固然,大今前鋒潛入大王嶺這樣的事,他心裡已掀起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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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七引 軍法辯真

  軍鎮對內府調兵,需持虎符,除非確實十萬緊急,方可先兵後奏。不過事後朝廷調查若不符實,重則謀叛論處,輕則降職貶官。

  孟長河不怕丟官解職,但想得是南頌存亡。當年北土還在,卻是一關破關關破,大軍一潰千里,迅速丟掉一半疆土,讓他心有餘悸,不敢半點鬆懈。

  至於眼前這姑娘麼,說話條理分明,目光無懼無藏,並無前後矛盾之處。而她若說得都是真話,鳳來和成翔一線落入大今之手,對於朝廷,將會成為又一場滅國之禍。只是這回,已經沒有另一大片富饒南地容得他們再建頌朝。

  這時,常莫幾乎立刻就換上狐疑的表情,一邊拿眼角擠睨節南,一邊點著頭坐下去。

  節南心頭暗笑這人牆頭草,雙眼與孟長河對正,「大將軍,六娘只是一個傳信之人,信既傳到,六娘就想告辭了。」

  「哪怕信是假的。」孟長河說了出來。沒錯,這姑娘說話雖挑不出毛病,但從一開始,她交給他這封信時,就已經失去了他的信任。

  「什麼?」節南拍案,右掌落得那麼重,竟沒拍出聲響,只是她人猛地站起,撞到打算倒茶的小兵。

  鐵壺哐當著地,蒸出一片白汽。

  信是假的?!節南張口結舌望著孟長河,滿腦子回想得是王泮林交給她信時的情形。

  「本將軍與成翔知府有不少書信往來,他的字我算得上熟悉。」孟長河見節南的驚訝不像假裝,心裡為難三分,語氣就沒之前嚴厲,「這信上字跡仿得一般無二,不過大概事出倉促或手頭的親筆文書不夠足,造信之人只照小楷仿那些找不到的字,才讓我瞧出端倪。鳳來的鳳字,裡面鳥,知府卻一向寫成烏字。」

  節南聽了,心想就那個詞不達意的蠢知府,別說把鳥寫成烏,把天寫成地,大概都沒什麼奇怪的。

  等等——

  現在不是知府蠢不蠢的事,而是王泮林偽造了書信,居然騙她!啊——

  不,沒騙她。

  只是她說知府親筆的時候,他沒吭聲而已。

  豈有此理。

  難道這就叫夜路走多要小心,騙人多了被人騙麼?

  節南想著想著,怒著怒著,聽常莫一吼,撲哧笑了。

  常莫吼,「來人!把這個謊報軍情的奸細給我拿下!送後校場,軍棍伺候!」

  來時空落落的將軍府,此時卻像天上掉下來的,七八個全副武裝的精兵,將會客堂擠得滿滿,更上來兩個壯漢子,左右架著節南,出堂,跨院,到一處寬闊庭場,押立中央。

  那裡本有好些校練武技的將領,見到這般情形,立刻聚攏圍觀,也有直接問孟長河怎麼回事的,一看就知道地位不低的將軍。

  孟長河不語。

  常莫雖有些越俎代庖,但他也想瞧瞧,除了一封偽造的信,並不像說謊的姑娘到底有沒有別的辦法證實她自己的話。他亦相信,嚴刑拷真心。

  「大將軍,我只是受人之——」好你個姓王的,把她當盾(鈍),不顧她死活,是麼?

  節南才說到這兒,雙膝就讓押她的兵士踢跪了地,腿上沒多疼,卻震得她體內氣息亂流,咳得七葷八素。

  她咬緊牙關,抬起頭來,眼中無畏,聲音沙沙卻有節,「那封信是別人交給我的,我未能辨明真假,確實是我自己疏忽。然而,鳳來縣報信者死於天豹蜂箭是實情,仵作死於府衙也是實情,且六娘親眼所見。有人看見大今士兵從大王嶺盤山密徑潛入,亦是千真萬確的消息。知府派出府兵主力去解鳳來危局,但此時此刻府城只剩兩千兵,即便知府沒有通敵叛國,也防不住大今這支兵馬突襲。大將軍,你拘泥一封偽信,無視六娘的話,打算不作為,莫非與知府沆瀣一氣,也已經投靠了大今不成?」

  這時在場的,都是久經沙場的戰將,聞寥寥數語就能得知事態,一齊驚愕。

  孟長河身邊那員親信大將又驚又怒,「女子休要胡言亂語!大將軍頂天立地,力挽狂瀾,殺了多少敵兵,斬了多少敵將,豈容你妄加詆毀!」

  那員大將欲再言,卻讓孟長河擋住。

  孟長河道,「姑娘你言之鑿鑿,卻無任何旁證,反而讓我辨出一封並非知府親筆的偽投誠信,即便你當著我十萬將士說我投敵,恐怕也無人信你。但是,本將軍還想給你一個證明自身的機會。」

  孟長河給下方兵士比劃一個手勢,原本押著節南的兩人,到兵器架子上抄起兩根一丈長,比拳頭還粗的軍棍。

  「二十軍棍。」他目光掃過校場一圈,滿意眾將贊同的神情,「只要姑娘受二十軍棍還能堅持方才所言,本將軍就相信姑娘,立刻發兵成翔。」

  別說二十軍棍,一棍子就能打掉她半條命。

  節南面露譏誚,「敢情大將軍膀大腰圓,挨棍子不吃力。還是你明知我挨不過,也好名正言順殺了我滅口?」

  孟長河卻不為所動,「姑娘巧言令色,當眾離間,只會讓本將軍更懷疑你居心叵測。」

  他喝道,「執棒士聽令,仗——」

  軍令如山,一旦說全了,二十棍子就挨定了。

  節南豈能不知!

  她高喊,「且慢!大將軍且慢!」

  喊完,猛噴一口鮮血。

  節南眼梢狹鋒,肩一掙,瞪開左邊兵士壓她的手掌,舉袖緩緩擦過嘴角。她就不信了,孟長河比千眼蠍王還毒辣,這樣都能堅決執行。

  別說兩旁的兵士舉不動棍子,連督軍常莫也嚇一跳,湊著孟長河的耳朵勸,「大將軍,我瞧這姑娘病得不輕,臉色跟死人沒兩樣,一棍子下去打嚥了氣,可怎生是好?說實在的,她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說奸細還真是抬舉。」

  其實不用常莫勸,孟長河亦有住手之心。

  作為鎮守邊關的大將,他的任何決定都關係到全軍生死,所以他固然不得不時刻存疑,可他心裡卻又是有些信的。

  畢竟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謊話,並非信口能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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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八引 不仁不義

  大王嶺又長又深,上古森林猶如天然屏障,北面背陽,除了幾處軍鎮守著峽口,根本無路可攀,就算有不怕死的闖進去,不是迷路,就是讓毒蛇猛獸吃了。

  孟長河初到金鎮那年,因為擔心敵軍潛入大王嶺,令他腹背受敵,所以屢次進行大規模探山,直到確信自己管轄的這片山區連僥倖通過的機會都不會有。

  不但敵軍潛不進去,孟長河明知南面山賊猖獗,也不能翻山清剿。他要去大王嶺匪患區,只有一條人工開鑿的官道,而且必須出金鎮轄區方可行。

  眾所周知,軍鎮看似可怕,沒有虎符,沒有聖旨,也不過是座把球的石獅子而已。

  愚公移山,精衛填海,這些都是克服了天險的傳世之說,因此當孟長河聽說大今軍開出盤山密道潛入了大王嶺,頭一個反應竟不是荒謬。更何況,大今如果同熟悉地形的山賊勾結起來,便事半功倍,還恰恰印證他這幾年對匪患的憂心並非多慮。

  孟長河再一想,他每回與成翔知府談及剿匪,知府都粉飾太平,如今這姑娘說知府變節,那就太說得通了。

  不用看地圖,孟長河也很明白,鳳來和成翔若失守,對金鎮意味著什麼,對南頌又意味著什麼。這樣一個戰術,需要萬無一失的佈置,打通內外人脈,以及持久戰的耐性。成翔官員貪腐,大王嶺匪患猖獗,鳳來沒有知縣,正是這個戰術成功的要素。

  此戰術太高明太厲害,不是眼下這個病重的姑娘可以編得出來的,而他回顧以往,又能想到不少端倪,硬生生驚出他一背脊冷汗。

  也正因為慌,他急切需要一個確鑿萬分的證據。

  他的臉色幾近陰沉,他的目光幾近噬人,「本將軍再容姑娘說一回話,若還只是狡辯,就不止二十軍棍這麼好過了。」

  地氣冰寒刺骨,節南並不甘心跪著,掙脫另一兵士的箝制就站了起來,甩甩眼前讓風吹亂的散髮,連額頭那條破相的疤也不介意顯露,笑得爽朗,「大將軍能如此光明正大處置六娘,六娘就放心了。」

  人人怔住,不懂節南的意思。

  節南再道,「其實不管六娘交給大將軍的信是真是假,不過用來試探大將軍而已。六娘來金鎮之前,受人再三囑託,要用此計確認大將軍忠心。軍鎮忠將如雲,總不見得所有人都和大將軍一條心。大將軍若與知府串通一氣,見信就知事蹟敗露,必然花言巧語安撫,卻暗中殺六娘滅口。然而大將軍沒有這麼做,反將六娘帶到眾將面前公開審理,可見心思坦蕩,忠節未變。如此一來,六娘就能放心呈上真正的證物了。」

  果然,果然,留一手是絕對必要的。

  節南脫去笨重的舊襖,眾將才瞧見她肩上斜背了一小包袱。

  常莫恍然大悟,「這般謹慎小心,甚至對大將軍你都抱有懷疑,不輕易拿出證據,恐怕此事是千真萬確的了。」

  「還是要看她拿出何物方可斷言。」孟長河說歸說,心裡狐疑已卸七分。

  節南從包袱裡拿出一封褐皮金帖,雙手捧高,放聲道,「大將軍請看仔細了,此乃大今統用官書,裡面授予成翔知府正二品官階,賜寶賞珍,只待成翔歸大今,便能到大今都城任朝官大員,半個成翔的良田沃土賞給他,作為日後告老的返鄉之地。此官書不但有呼兒納的帥印,還有盛親王的王印,若有半點弄虛作假,斬了六娘也無妨。」

  孟長河這回親自接過,看了足足三遍,又傳下去,讓在場每個將領看了。他們守關數年,與大今軍常戰常談,不知接過對方多少官樣文書,自然對褐皮書十分熟悉。

  孟長河甚至還去了書房,翻出從前大今的勸降書和宣戰書等等,來比較真假,最後確認褐皮書無疑,帥印無疑,王印無疑。

  等孟長河回到校場,不再與節南多言一句,只是立刻召將點兵,無比神速的動了起來。

  常莫不懂帶兵打仗,自覺負責招待節南,不但將她領到暖和的花廳,還讓人送來食物。

  一旦放下心防,常莫就很能嘮叨,說了好些讓她放心,天馬軍所向披靡之類的空話,然後道,「我說這位姑娘,你還真是膽大包天,軍棍差點打下去才拿出看家寶啊。」

  節南笑笑,「六娘也是聽人吩咐。」

  「適才不及問你,到底聽何人吩咐?」孟長河走了進來,顯然已經佈置完畢。

  節南表情有些為難,「這個麼,六娘不太好直說。雖然在六娘看來,能覺察這麼大一件事,即便不算立功,也實在不必隱瞞身份。不過,可能是小女子眼皮子淺,不懂世家名門的大人物們想什麼。」

  常莫心中越發好奇,旁敲側擊地問,「看不出來姑娘還認得大人物?」

  節南吃著暖和的飯,喝著暖和的湯,心裡可一點沒暖和意,溫涼涼笑著,「別看六娘這般窮酸,若論及祖上,與當朝二相的祖上也算直親呢。」

  姓王的,排九的,騙她,是不是?

  很好。

  常莫怎會不知崔王二相,忙問,「姑娘貴姓?」

  節南垂眸,十根瘦峋手指轉碗,再放下,一手在袖裡掏了一會兒,掌心攤開,「六娘王氏。」

  紅玉金墜,流光溢彩。

  孟長河認出金紋之中的王氏族徽。

  常莫也認得,神情立刻起敬,「小姐竟是王氏千金。若早說出自己的身份,就不至於受大將軍懷疑了。」

  牆頭草,哪邊有好處就往哪邊倒,明明他最先說節南奸細,這會兒卻撇得乾淨。

  節南並無所謂,「六娘這輩已同本家疏遠,不敢以千金自居,恰好本家兄弟途經成翔,代長輩來家中拜訪,不料遇到這等事。本家家規甚為嚴厲,尚未入仕的子弟不可隨便涉足朝堂,但茲事體大,關係一城百姓的性命,六娘才自請跑這一趟。」

  怕黨爭?怕惹嫌?某人怕給自家招什麼,她就偏給某人家裡引什麼,哪怕稍稍打擊一下安陽王氏的囂張。

  他不仁,她不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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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紅衣青衫,大王膽 第五十九引 匪臨城下

  「二位可能也瞧出來了,六娘痼疾纏身,不知還有多久的命,便是豁出去,也不過早走幾日。」節南嘴上短嘆,心裡長嘆。

  其實,她並不好過,還要咒自己早死。

  常莫苦笑,「六姑娘別這麼說——」

  「姑娘既非王氏本家人,這塊玉玦想來也不是姑娘的。」孟長河卻看著那塊紅玉。

  「這玉玦乃本家兄弟借我護身之用,非到萬不得已,六娘可不想抬出本家來壓大將軍的威。」節南將玉玦推到孟長河眼前,一下子抽回手,彷彿那是燙手山芋,「府城情勢不明,也不知六娘能否再見到本家兄弟,就等大將軍回朝呈情,代六娘轉交給玉玦主人。若能不驚動本家長輩,自然最好,實在瞞不住,還請大將軍為我本家兄弟美言幾句,免了家規處罰。」

  什麼破玩意兒!

  她還不稀罕了!

  孟長河沒瞧出節南的怨念深深,直接收了玉玦,正好多一憑證,「姑娘一路奔波勞碌,身體又不適,暫且在府中休養幾日,等成翔太平之後,本將軍再送姑娘回去吧。」

  節南應下。

  半個時辰後,孟長河遣騎兵三千急行先探,又佈置兩萬開拔到軍鎮轄界邊上待命,自己親率兩萬兵馬,浩浩蕩蕩往成翔去了。

  走了一半兵力,金鎮也空了一半,常莫這個不會打仗的督軍都不得不到北城門上盯著,以防大今趁虛而入,所以誰也沒工夫顧上將軍府裡休養的病姑娘。

  等孟長河回到軍鎮,已經過去七八日,只找到一紙類似訣別的悲涼辭信,皆猜王氏六娘自知不久人世便黯然離去。

  至於後來,孟長河和常莫又見節南,節南的模樣卻已大改,他們無論如何想不到此姑娘就是彼姑娘了。

  且說成翔府這日也是好天光,雖然官府仍不開城門,城裡的百姓還得照常過日子。不過,這其中,也有覺得異常的人。

  「小山姑娘瞧起來不像睡懶覺的人。」不願好好待在客棧的玉梅清跑到集市上逛。

  「她昨晚做賊去了。」柒小柒咬著糖葫蘆,說得真話,但沒人能信就是了。

  玉梅清呵然,也當玩笑,忽而咦了一聲,「濟世堂今日怎麼沒開門?」

  正好經過,濟世堂大門緊閉。

  柒小柒眼裡閃了閃,「說不定老頭自己病了。」倔老頭總算沒讓昨夜的事嚇丟了魂,聽得進她的話,躲起來了。

  隨即,她拿眼角瞥瞥兩道鬼祟人影,再看天上日頭,拉玉梅清往碼頭走,「我餓了,你買飯給我吃吧。」

  碼頭離城門近,可以趁亂出城。

  玉梅清笑道,「小柒,你若不亂吃那麼多東西,一定是個很漂亮的姑娘。」真沒見過一刻都吃不停的人。

  柒小柒沒聽進耳,只是四下張望,拉著玉梅清在集市中擠來擠去,輕鬆擺脫了跟蹤的傢伙,坐進一家不起眼的飯鋪子裡。

  她還給玉梅清披上一件灰斗篷,「天冷,小心肚子。」

  玉梅清全然不知自身有危險,只覺感激得很,「這回跟子安出來,最大的收穫就是認識你們姐妹倆了,感覺特別親近。不如,我同你們結拜吧?」

  柒小柒嘖吧嘖吧嘴,「不要,我只是喜歡你肚裡的小娃娃,保它平平安安出世就好。」

  玉梅清奇怪,自己本該覺得難受,偏對方那麼直爽,心裡便一絲芥蒂也沒有了。於是,她笑著嗯了一聲,叫夥計過來點菜。

  快吃完的時候,玉梅清忽然聽到一大片吵鬧的聲音,回頭去看,只見城門那裡人影晃動得厲害,就好像炸了鍋一樣。她性子好動好奇的,很想去瞧瞧,但不等她開口,柒小柒就站了起來。

  「瞧瞧去。」柒小柒道。

  玉梅清神情興奮,忙不迭跟著,邊跟邊說,「小柒,你真不願跟我結拜?我可以把蘇城記鋪子裡的好吃東西都買下來給你!」

  柒小柒福福的身子一頓,回過眼亮閃閃盯著玉梅清,半晌,亮光倏地全滅,蔫兒了臉色道,「你得問臭小山。」

  玉梅清眉毛跳跳,哈,至少一個點了頭。

  但等玉梅清聽到人們吵鬧什麼時,卻顧不得結拜不結拜的事了,震得差點魂飛魄散。

  好多人在喊,「山賊打來啦!」

  玉梅清死死拽住柒小柒,臉色煞白,聲音發顫地問道,「小柒,他們喊什麼,我怎麼突然聽不懂?山賊怎麼會打到成翔呢?子安……夫君他……不是已經帶兵繳去了麼?」

  柒小柒垂頭望著這個神情哀淒的女子,張張口,想說她丈夫可能身遭不測,但怎麼努力,也說不出這話。

  她看著玉梅清尚未凸出的小腹才能發聲,「我帶你出城——」到安全地方去。

  誰知關鍵時刻,舌頭打了彎,「——找你夫君去。」

  讓臭小山料到了,她沒法丟下一個大肚婆,任之傷心欲絕,看這女子不止寡婦命,還是短命,帶著未出世的娃娃,一家三口黃泉相會去也。

  只要想到新生娃娃的粉手粉腳粉團兒臉,柒小柒心都化成水了。

  玉梅清擦去眼淚,原本悽楚的表情一下子堅毅,「小柒姑娘,拜託你!」

  柒小柒將玉梅清背起來,聲音帶厲氣,「閉緊眼,千萬別出聲,否則我可不管你死活。」

  玉梅清直點頭。

  人們慌亂往城裡跑,柒小柒則反其道行之,胖乎乎的身子不但不笨拙,簡直能追風之感,又看得極準,避過城樓上為數不多的守兵,投出早準備好的爪鏈,向城樓外一躍而下。

  玉梅清但聽耳邊風聲呼呼,心裡跳得像小鹿蹄子,卻牢記著柒小柒的話,始終閉住眼。

  等柒小柒說可以了,玉梅清才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身處一片半人高的草窩中,同時聽到紛雜的腳步聲。她一抬頭,驚見十丈開外,一排排走向成翔的「山賊」。

  那些人穿得衣服雖亂七八糟,但個個強壯彪悍,手裡皆拿一樣的長鉤槍,手臂上綁一色布條,一點不像匪類。

  玉梅清出身武將之家,性子再魯莽,也看得出那根本不可能是山賊,倒抽口氣要驚呼,卻讓柒小柒的手摀住。

  「走。」柒小柒的聲音,沒有吃零嘴時的半分福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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