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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美味羅宋湯] 大明金主 (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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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22:2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章 戚家軍
  
    私斗群毆、殺人越貨、入室盜搶、替人受刑……這些在老海賊羅振權眼里不過是小儿科的玩意儿,真正讓他齒冷的是打行的“人圈”。

    “人圈和羊圈一樣,就是養人的。”羅振權對徐元佐解釋道:“打行從養濟院里誘拐了年老体弱的人,給他們吃好喝好,養在一地。若是官府要處決囚犯了,便用這等人去替死,喚作‘白鵝’。更有一種心狠手黑的,為了勒索富家財物,便帶人到大戶宅院之中殺死……”

    羅振權說著,打了個冷顫:“真是太他娘的傷天害理!”

    徐元佐也道:“果然令人齒冷。”他又道:“這些人怎麼就會被騙出去?就不知道逃麼?”

    羅振權道:“這些人本來也沒多少日子好活,雖然養濟院也能給他們吃用,但是終究半飽半飢,所以也是他們自己選的路子。一旦被圈養起來,哪有那麼容易逃跑的。”

    徐元佐哦了一聲,卻想起曾經看到過的一個新聞。說是警方破獲了一個非法販賣人体器官的窩點,里面養了十几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等著賣腎。而他們的收益也不過數千到万元不等,就算當鴨子都賺得更多。

    所以任何一個社會都有愚昧之人,這種人與其說是可憐,不如說他們自己選擇了被社會淘汰的道路。

    “不管那些人怎麼想的,打行做這種事真的太喪盡天良。怎能把人當牲口看?”徐元佐扯回神思,回到眼前的討論問題上,道:“你這麼一說,我對打行的忌憚就更大了。若是他們還滲入了巡檢司,又有各種兵器,咱們怎麼辦?”

    “麻煩的就是兵器。”羅振權皺眉道。

    《古惑仔》系列影響了一大群青年人,都覺得一把西瓜刀從街頭砍到街尾狂霸酷炫拽。然而真的打群架,誰會拿西瓜刀那麼短的兵器?戰陣之上一寸長一寸强,戚繼光正是因為當時明軍的兵器不如倭刀,方才搞出了狼筅,也就是毛竹,直接靠長度打擊倭寇的蝴蝶陣。

    按照大明的法律,民間可以有刀劍兵器,但不允許私藏弓弩、盔甲、長柄武器。

    這樣既尊重了華夏尚武的傳統,也保證了政府武裝對民間力量的震懾和優勢。

    現在打行有政府武裝,徐元佐卻最多弄點花槍哨棒。就好像人家端著軍用制式自動武器,你手里卻只有一把打光彈夾都打不死一只大黃的小砸炮。

    徐元佐想了片刻,長吐一口氣道:“我們犯了個錯誤。”

    “我們?”羅振權一臉不爽:“我什麼都沒做啊。”

    徐元佐卻不理會他的撇清,道:“凡事一旦對抗,就落入了下乘。我只想著如何應對徐琨找打行來惹麻煩,卻沒想到如此已經落入了下乘。”

    “那上乘的法子呢?”羅振權不服:自古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對抗就是下乘?你怎麼不跟胡宗憲、戚繼光說呢?看他們怎麼解決倭寇。

    “找個護身符,讓徐琨投鼠忌器就行了。”徐元佐道:“相比建立自己的武裝,先把春爺誑來恐怕更簡單。”

    “春爺?元春小少爺?”羅振權一拍后腦:“你還真敢想!不過他要是來了,也的確能讓人……投鼠忌器……這話什麼意思?”

    據徐元佐私下里了解,徐璠長子徐元春目今還是個生員,准備參加庚午年的鄉試。鄉試是在八月,所以徐元春如果來新園讀書,那麼兩年里面是沒多大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新園憑什麼吸引他來讀書呢?徐璠是否會認為新園對外經營,會打擾儿子讀書?

    再有,大明學子到了准備鄉試階段,必然是要四方走動的,一方面以文會友擴大自己的聲望,一方面也要尋找好的老師進行指點,所以徐琨真要下手,還是有極大空隙。

    徐元佐頓時陷入沉思之中,突然聽得耳畔多了一種難以明了的方言,抬頭看去原來是羅老爹來了,正與羅振權說話。

    羅振權面色泛紅,羅老爹氣勢凌人,看來是父親在教訓儿子。

    等羅老爹說完,羅振權轉向徐元佐,露出一絲羞愧,道:“我爹剛問了一下咱們談的事,說是很容易,只要有銀子就成。”

    “哦?怎麼個容易法?”徐元佐一愣。

    “首先說人吧,都是現成的。”羅振權道:“戚爺去年調去薊鎮之后,浙兵就都回鄉了。今年聽說胡爺帶了三千浙兵去北面,那麼原先浙兵還有一万余人。咱們只是看家護院,怎麼都夠了!”

    徐元佐恍然:“胡爺?胡守仁?”

    “戚爺手下第一大將!”羅老爹這句倒是聽懂了,硬操著生硬的松江土白說道,神情十分欽佩。

    “這人我聽說過……”徐元佐心中暗道:說他是戚繼光手下第一大將或許有些過譽,好歹還有平壤登城首功的吳惟忠在——不過現在還沒打抗倭援朝。胡守仁今年帶了三千浙兵去薊鎮,應該就要上演三千人在雨中巋然不動靜默無聲,大大震懾邊軍諸將的戲碼了。

    “關鍵是人家肯不肯來。”徐元佐顧慮道:“好不容易打完了倭寇回家……”

    “給銀子怎麼不來?”羅老爹口氣頗急:“朝廷要罷兵的時候,若不是戚爺彈壓,險些鬧出事來。”

    徐元佐一個恍惚。

    “在家種地務農,哪里有上陣打殺爽利?這還是有田土的。沒有田土的還要下礦,又累又髒,還得跟人搶礦,防人偷礦,有些門路的人家誰做這個?”羅老爹說著說著就變成了衢州土話,不過大概意思卻是讓徐元佐聽明白了。

    只要管吃管住給銀子,戚家軍的老兵是絕對願意來的!

    “那麼……他們要多少銀呢?”徐元佐問道。

    “當年在軍中的時候是一日三分銀子,一年十兩,打仗時候還要額外給些賞錢。若是不發軍餉,吃不飽飯,他們是不肯動的。”羅老爹道。

    徐元佐知道浙兵的秉性。

    說一不二!

    說好給多少銀子,少一分都不行。說好先吃飯后開拔,哪怕戚繼光都不能更改命令。否則大家就排排坐,不肯動。不過真到上陣殺敵的時候,浙兵也從不含糊,從未見到浙兵兵敗潰逃的記錄。

    “我要五十人。”徐元佐算了一下,一年五百兩,並不算太貴。他道:“都得是跟著戚爺打過倭寇的,年紀大小倒是無妨,如果要帶自己子侄一起來的,可以算作編外,不能超過五十人,工銀減半。羅老爹能幫我親自跑一趟否?”

    羅老爹是徐家的仆人,在体系上不歸徐元佐管。但他歸徐誠管,也知道徐誠是何等看重徐元佐。更何況他被人誤會聾啞老弱,早就憋了一口氣,要是能夠擺脫看門掃除的雜務,整日里帶著儿郎們操練,那才算是活著啊!

    “沒問題!”羅老爹應道,心中已經決定將這一百個名額盡數招滿,絕不浪費。

    徐元佐想想自己將有一支戚家軍骨干組成的私軍,心中也不免激動。

    再想想戚繼光其實也挺苦逼的。當初朝廷調他來江南,北兵一個都不給他,手下都是江南衛所老弱,見到倭寇就逃光了。等他好不容易練出了東亞第一强軍,又被調去了北邊,南兵卻不許他帶走,實在是俺答那廝這兩年入寇太過猖獗,才同意胡守仁帶三千浙兵去幫忙。

    真是個為他人做嫁衣的命啊!

    徐元佐現在也算是穿了戚繼光做的嫁衣,心中對這位軍神敬佩之余不免同情——雖然這看起來十分荒唐,到底戚繼光坐鎮國門,徐元佐只是個小伙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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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22:3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一章 娘來了
  
    軍餉當然不是一次性支付的,但是總得給人家安家費,否則誰肯跑來松江?所以徐元佐開出三百兩現銀,作為安家費。為了保證安全,他又雇了兩個知根知底,有家有室的壯漢跟著羅老爹,一路聽從安排。

    因為浙兵的名頭實在太大,一個致仕宰相家聘用浙兵來看家護院,傳出去難免令人詬病。所以徐元佐特意交代了羅老爹,只說自己儿子不在身邊,現今在徐相府里扎根,便想提攜往日的親朋故友,這才回到衢州招人做工。

    除了定計的三人之外,也只有徐誠知道這一百人的真正身份和用途。

    就在羅老爹出發前兩日,徐誠親自到新園找了徐元佐:“用得著這麼多人看家護院麼?”他不是沒見識的人,戚家軍的威名顯赫,等數對敵時甚至可以全員無損地全殲敵人。這一百浙軍老兵,別說看護園子,打下禮塔彙都夠了吧!

    “掌櫃的,這其實只是第一批。”徐元佐道:“而且多是衢州人。等以后,咱們或許還要從金華招募真正的浙兵精銳——義務兵。”

    徐誠覺得徐元佐是說書聽多了,義烏兵固然名頭大,真能比衢州兵强多少卻是未必……咳咳!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你招那麼多兵干嘛!

    “你要造反麼?”徐誠想給徐元佐增加點心理壓力。

    他失敗了。

    徐元佐根本不覺得“造反”有什麼壓力。他笑道:“掌櫃的,我雖然是因這園子而有了招兵買馬的計划,但目光卻不僅限于這個園子。”他頓了頓,又道:“如今松江布已然是緊俏貨,進出松江的商旅不知凡几。雖然滅了倭寇之后治安大好,水盜卻仍舊時常出沒,劫掠財物,乃至殺人害命。”

    “那是巡檢司的事,與我等何干?”徐誠皺眉道。

    “咱們可以組建一個新的行當。”徐元佐吐出兩個字:“鏢行。”

    “什麼叫鏢行?”徐誠每次面對徐元佐,都覺得自己腦子有些不夠用。

    雖然后世各種小說電影都不理會鏢行出現的時間,但歷史上第一個鏢行卻是在清朝乾隆年間才出現的。

    在徐元佐解釋了鏢行保護商旅,充當保鏢護衛的內容之后,徐誠皺眉道:“也就是我們把自家養的護院借給人家用,人家付錢給咱們?”

    “正是。”徐元佐道:“就如車馬行一樣,但鏢行不管干活,只是保雇主平安。”

    徐誠苦笑:“你這孩子終究是欠了閱歷。”他道:“想法雖好,卻沒人會來花錢借咱們的人。首先,不是自己人焉能放心?其次,他們運一船貨,盈利之中又要分一份給咱們,豈不心痛?”

    “總比貨物被劫,人財兩空要好吧。”徐元佐答道,心中對“信任”問題倒是不甚在意。在這個名望就是一切時代,還有誰能提供比徐階更高的名望。

    徐誠搖頭道:“我倒是不看好這個。”他又怕這麼直接否決傷了徐元佐的積極性,道:“這樣,你讓老羅晚兩天走。明日我去問問璠大爺,看他怎麼個意思。”

    徐元佐知道單單為了保護個園子就養那麼多人肯定是不經濟的,他很清楚事物發展有其自身規律。

    自打春秋戰國時候就有劫匪了,為何直到乾隆時期才有了鏢行?

    這里面有政治因素:滿清對漢人防范甚重,不許集會聚眾,不許攜帶兵器。漢商不能自己養人,只能尋求官方認同的商業安保。

    有社會環境因素:明末之亂,山西是重災區,明軍、順軍、西軍各種余部成為匪幫,打家劫舍,地方官府根本無力根除。

    再有就是經濟因素:票號需要定期運輸大宗銀錢,必須得保證安全。在沒有票號的今日,沒有人會運送大量金銀貨幣去遠方。而其他貨物的價值又未必值得額外花很多錢雇佣保鏢,或許給劫匪買路財更加便宜。

    所以鏢行出現在滿清乾隆時代,出現在山西晉商地域,並非是商業天才拍了拍腦袋就想出來的。

    但是除了拋出鏢行,徐元佐實在想不出如何說服徐誠乃至徐璠。難道跟他們講講戰略人力資源中的人才儲備和梯隊建設問題?

    徐元佐卻又不願意減少護院人數,一者是當前的危險,二者也需要時間培養他們的忠誠度。只有人等事,不能事等人。万一日后出現了建立銀行的大好時機,手頭卻沒有可靠人進行安全保護,那是做還是不做?

    說來也巧,徐誠本想翌日去拜訪徐璠商討此事。徐璠卻在當日就到了新園,而且還帶了仆從,要請几位客人游園。

    “元佐,你也跟著。”徐璠特意點名道。

    徐誠當然樂見徐元佐能更進一步,獲得東主的更大信任,輕輕推了一把徐元佐,不顧身段親自去安排布置筵席。

    徐元佐以為這些人是心學后學,所以徐璠才特地要他跟隨。誰知徐璠帶著這些客人轉了兩個園子之后,博得了不小贊譽,便開始叫苦:“我家大人諸位是知道的,有豪俠之氣,這園子筑好之后,誰借都不置問一句,乃至于我們自家人倒沒法用了。”

    徐元佐耳朵一豎,心中暗笑:原來大爺是帶客戶來了!

    有几個客人並不知道徐璠的心思,呼應時錯了位:“那些人也實在太不識相!”

    “若是不借,人家還要亂說徐家小氣呢!還是得設個門檻。”有個中年男子出聲說道。他的嗓音沉厚,手持一柄折扇,說話時折扇輕點,頗有些書生指斥方遒的意氣。

    徐元佐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這人不知道是徐璠安排的托儿,還是真的洞察秋毫。看他裝束該是功名在身,面色深沉,不像是微末小官。而說話精辟,一語中的,這是常為人出謀划策的習慣吧。

    “仲嘉兄所言甚是。”徐璠又搖了搖頭:“也是無奈,我家便設了一個會,只把園子借給入會之人。若想入會,便要存五百兩銀子到櫃上,還要會中五人舉薦。這門檻可夠高了?”

    那位仲嘉兄輕輕有折扇敲打手心,旁人知道這是他在思考,准備說話,便不搶在他前面。他道:“這門檻設得漂亮,有不妥當的人來借園子,便知道不是徐家不肯,而是會里諸人阻攔。好法子。”他又道:“不過這門檻卻未必算高。蘇松富室之家,何止万金。五百兩對他們而言卻是小意思。”

    一旁有人還沒摸清口風,道:“是該以功名算。”

    當即就有人將他擠到后面去了,駁斥道:“七篇出身而不堪者多矣!二榜之外未必沒有真豪杰。不當由此設檻。”

    鄉試、會試時,初場試《四書》義三道,經義題四道,一共是七篇八股文,所以科舉正途出身者,又叫七篇出身。此人口無遮攔,卻忘了徐璠是蔭官旁門,並非正途出仕,所以活該被同伴擠開。

    “照家世來?”又有人道。

    仲嘉道:“豪門勢家少這五百兩麼?若是沒落名門,可見家風不慎,本也不該放進來。”

    眾人邊走邊說,討論得十分熱鬧,最終卻還是不得不承認用銀子和會員舉薦來設門檻是最妥當的方式。于是他們又開始討論會員舉薦的弊端,怕有人花錢買通,混進會來。徐璠從善如流,當即就吩咐徐元佐再弄個“審核否決”的章程出來,即便是有五位會員推薦,交得起五百兩銀子,也未必能入會。

    徐元佐早就有這種想法了,只是覺得時機尚未成熟,哪有市場還沒打開就先拒人千里之外的呢?不過既然東家提出來了,自己遵命去做就行了。

    如此一來,眾人也自然認識了徐元佐,都奇怪徐家人才濟濟,怎麼會讓如此年輕的小伙計做這事。

    徐璠只是故作高深,吟笑不語。

    徐元佐也不由佩服徐璠的交際手段,既打了廣告,又不沾染絲毫市儈銅臭,果然做得一手好“文章”。

    徐元佐一直跟在后面,等他們開席方才走開。剛以為自己任務完成,可以回屋做些工作,卻見羅振權急急忙忙跑來,道:“正門處來了兩人,說是你家大人和大姊。大爺在園子里,我不敢就此放進來,你去看看吧。”

    徐元佐邊走邊問道:“是哪位大人?”

    “你娘。”羅振權跟著徐元佐,努力學著文雅說話,但終究還是不如率性而言輕松。

    徐元佐笑道:“哦,我離家有些日子了,怕是娘和大姐擔心,特來看我呢。”

    羅振權悶聲道:“我看未必。”

    “怎麼?”徐元佐一頓。

    “她們趕得很急,頭發都散了,也沒帶東西,像是出了什麼事。”羅振權道。

    徐元佐立刻加快了腳步,几乎小跑似地朝正門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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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22:4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二章 避難
  
    徐元佐趕到正門口,見到了母親和姐姐。果然如羅振權所言,兩人額頭帶汗,衣衫上有泥水痕跡,頭發也散開了,更沒有包袱隨身。

    “娘,姐,你們怎麼了!”徐元佐連忙迎了上去,多日不見反倒更覺得親近。

    “還不是你那短命該死的混賬老爹!”徐母見了大儿子,兩行眼淚已經忍不住流了下來。她扶住儿子雙臂:“你現在算是有出息了,可定要救救你姐姐,你們好歹也是一母同胞,不能見死不救……”

    徐元佐從未見過母親如此失態,甚至有些語無倫次了。他望向姐姐,只見姐姐躲在母親身后,看著闊氣的園門還有些局促不安。

    “爹又做什麼了?”徐元佐一邊扶著母親往里走,一邊問道:“他不會把姐姐賭輸了吧?”

    徐母用袖子擦了眼淚,道:“聽說朝廷要選秀女入宮,你爹就要把你姐姐送去,都跑去蘇州找門路了!”

    徐元佐看了一眼姐姐,忍不住道:“姐,數日不見,你更黑了。”

    徐姐姐聽弟弟竟然突然說這話,那才是真的臉黑如墨。

    徐母打了儿子手臂一下,道:“什麼時候了!還調笑你姐姐。”

    徐元佐心道:姐姐這個身材模樣倒是都隨了母親,皮膚比母親還黑還粗糙些。這樣的人選秀女,估計海選都過不去,更別提入宮了。難怪父親要去找門路呢!

    “娘,您寫別急。”徐元佐道:“咱們先去我房里細談。儿子現在身上也有銀錢,要安頓姐姐不過是舉手之勞,不管怎麼說都不會讓姐姐入宮的。”

    徐大姐帶著感激看了徐元佐一眼:“總算沒白疼你。”

    “你別以為我忘了娘打我時你遞棒子的事……哎呦!”徐元佐話說一半,被母親重重在手臂上扭了一記。不過如此打諢,母親和姐姐的情緒也算是穩定下來了,一路上還有閑情看園林山水。

    等到了后廂房徐元佐的宿舍,母親已經徹底恢復了往日的干練和鎮定,打量著儿子的房間,滿意道:“你自己倒是收拾得干淨。嘖嘖,徐相公府上就是有錢,連你屋里都能用細木家私!”

    徐元佐屋里只有木床桌椅,以及一個放衣物的五斗櫃。他又去搬了兩張藤椅進來,請母親姐姐坐了,對綴在后面的羅振權道:“幫忙泡兩杯花茶來。”

    羅振權已經拿了徐元佐的工錢,只得去了。

    “你還有使喚人吶!”徐大姐驚訝道。

    徐元佐笑道:“我現在是徐家的大伙計,靠這個園子吃飯的人都得聽我吩咐。”他這番從容鎮定,更讓母親和姐姐放下心來,總算可以講述家里發生的事了。

    “你爹從你這儿回去之后氣了好些日子。”徐母道:“后來不知從誰那儿聽說皇爺要選秀女了,巴巴地趕去蘇州尋門路。我開始還不信,誰知沒几日風聲傳來,說真有此事。別說江南,就連湖廣那邊都波及了。”

    “誰主持這事?”徐元佐問道。

    “是南局太監張進朝,現在家里有女儿的人家都恨不得吃他的肉!”徐母恨恨道。

    徐元佐想了想,又道:“娘,爹干嘛要把姐姐送進宮?還要去走門路……入宮很好麼?”

    “呸!好個狗屁!”徐母怒氣升騰,罵道:“他就是利欲熏心!想掙銀子!”

    “皇帝家給的安家費很多?”徐元佐對這事真是不清楚,因為這種事本來也不會在史書中大書特書,更沒有什麼文人會考究其中的利益鏈條。

    徐母解釋道:“一旦選中秀女就要送進宮去,運氣好的二十五六放出來,運氣不好的就要在宮里呆一輩子。等閑過得去的人家,誰願意女儿去受這個罪?”徐元佐連連點頭。徐母又道:“所以大戶人家就出錢找替身,應付了差事,也保全了女儿。你爹就是去找這種門路,喪盡天良的!”

    徐元佐明白過來,原來父親還不是想著女儿入宮有可能飛黃騰達,而是一開始就奔著賣女儿去的!

    “他……”徐元佐只覺得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但是身份又限制他不能非議父親,只得硬生生轉口道:“他這是白忙一場。姐姐就在我這儿,我看誰能帶她走。有本事他來徐府鬧啊!”

    徐母又罵了丈夫几句,道:“如今看你能庇護家里,為娘也就放心了。我本想著,若是你這儿都靠不住,只有去投奔你舅舅家了。”說到親人,徐母眼淚又流了下來:“你爹縱有百般不是,我都忍了。可他竟然連自己女儿都要賣!這還是個家麼!”

    徐元佐拍了拍母親手臂:“娘,爹靠不住,我還在。我能撐起這個家,你且放心。”說著,徐元佐起身從五斗櫃里翻出一個布包,是他原本打算過些日子帶回去的銀子。

    “這里有五兩銀子。”徐元佐將布包交給母親手里,道:“娘先收著。”

    “你哪里來這麼多銀子!”徐母嚇了一跳:“我知道你在管事,可不敢亂動公用的銀子!”

    “這是我的。”徐元佐道:“賞錢和獎金。”

    在園管行收進三千兩銀子之后,徐誠做主給了徐元佐五兩銀子的嘉獎,算得上是大手筆。當然,這銀子從行里賬上走,他也是慷公家之慨,並不真需要掏腰包。徐元佐則覺得自己受之無愧,所以也不推辭。

    更何況家里還需要銀子供弟弟讀書呢!

    在大明沒有功名,實在是抬不起頭來。

    “你做了什麼?几日里就掙了這麼多!”徐母仍舊充滿了擔心。

    徐元佐只得將園管行的事說了一番,道:“東家因此獎了五兩銀子,母親覺得儿子不配拿麼?”

    徐母這才略略放心,斜眼看著儿子:“你當日說要從商,我只覺得好有一比。”

    “哦?比作什麼?”徐元佐好奇問道。

    “草紙做衣——連個樣子都不得。”徐母評價儿子起來卻是絲毫不留情面。她頓了頓又道:“不過見你現在的模樣,卻是為娘當日看走眼了。”

    “誰沒個走眼的時候?何況儿子當初內秀埋藏得是有點深。”徐元佐笑道。

    徐姐姐沒了被賣的威脅,心情也是大好,失聲笑道:“你當日那點內秀,就像嚴家的肉饅頭。第一口咬不到餡,第二口餡已經過了,就算細品也未必吃得出來。”

    徐元佐無奈,岔開話題,道:“阿牛近來如何?”

    徐母老懷大慰:“你走之后,他讀書卻是用功了許多,也知道不胡混光陰了。有回我在街上遇著陸夫子,他還說阿牛這般用功下去,再過兩年就能開筆了。”她突然臉色一黯:“不過照例請先生開筆,也是要銀子的。”

    大明科舉最重八股,八股的寫法可是大有講究。所謂開筆就是老師傳授寫作訣竅,家長必然要封一份厚禮過去,否則老師藏私,學生只能在科場蹉跎。

    徐元佐輕輕拍了拍腦袋,又起身翻出一兩多的銀塊,道:“娘回去后把這銀子給陸夫子,算是答謝他幫我謀得這份差事。”徐元佐與徐誠約定的工錢是三錢五分一月,這銀子差不多是他三個月的工錢,比照后世獵頭佣金也差不多了。

    這其中自然有徐良佐還在他門下受教的緣故。

    “你自己……”徐母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儿子輟學打工已然讓他心疼,再如此幫貼家里真是更加不忍了。

    “我這儿都是公中花費,沒什麼開銷,娘大可放心。”徐元佐推了過去。

    徐母又要推脫,只見羅振權進來,只得收好。

    羅振權給徐母、徐姐端了花茶,滿室一股茉莉花香。他又對徐元佐道:“大爺叫你忙好了過去呢。”

    徐元佐還沒說話,徐母已經急道:“公事要緊!我們就在這里等你!”

    徐元佐當然也是公事為先的性格,如此正好合了心意,往徐璠那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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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23:0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三章 鋪路
   
    徐璠一群人在花廳賞花吃酒,正是前几日徐階會友的翻版。

    徐元佐進去一看,見徐璠坐在主座,卻有一位毫不起眼的年輕士子坐了主賓的位置,位在仲嘉先生之上。

    “元佐,聽說你母親和姐姐來了?”徐璠十分自然地叫徐元佐坐了,就像是對待熟識的朋友一般。其他人見他年幼,也都饒有興致地看他。

    徐元佐也不扭捏,應聲道:“是選秀之事,母親不願姐姐選中,父親卻想姐姐入宮,故而帶來避難了。”

    坐在主賓位上的年輕士子卻接過話茬,帶著怒氣道:“豎閹惹事,驚擾民生,著實可惡!”他這時候插話本是非禮,可見其內心忿恨,已經是亟不可待要一吐抑郁了。

    徐元佐看了那士子,心中琢磨他的身份。

    此人帶著濃濃書生意氣,卻沒有雍容風氣,顯然不是豪門勢家之子。他又得徐璠敬重,能讓那位自信的仲嘉先生甘居下位,這人若非學識過人的名士才子,便是官場中人。看他年紀不過三十,出言則稱“豎閹”,顯然還沒被官場打磨過。

    “老父母所言甚是。”徐元佐道。

    徐璠面露訝色:“我尚未介紹,你怎就知道了?”

    那位不到三十的“老父母”也是驚訝:“你見過本官?”

    徐元佐連忙行禮道:“老父母氣質突出,又急下民所急,小的也是僥幸猜中。治下草民徐元佐,徐府上小小伙計,拜見老父母。”

    “免禮免禮。”那位年輕縣尊伸手虛扶:“今日便裝而來,不論官場禮數。”

    徐璠指著徐元佐對華亭知縣道:“樂峰兄,我便說此子有趣吧?當日何先生也是見獵心喜。”他又對徐元佐笑道:“你好好巴結咱們的百里侯。你爹來要人,我家是擋不住的,不過這位縣尊卻是能行。”

    樂峰正是華亭知縣鄭岳的字。他笑道:“清官難斷家務事,還是指望別被找到好些。”

    徐元佐道:“我倒不擔心姐姐入宮的事。一者她人實在長得抱歉,二者是那張進朝不得善了。”

    那仲嘉先生敲著折扇,疑惑道:“何謂長得抱歉?”

    “有礙尊目,故而抱歉。”

    眾人哄然大笑。

    徐璠更是笑得氣喘,道:“你編排自家姐姐倒是很有一套。”

    鄭岳卻是對后半句感興趣,道:“你又如何知道張進朝不得善了?”

    “因為不是時候。”徐元佐道:“不論天家是否真要選秀女,但是現在這個時候在江南湖廣鬧得沸沸揚揚,街知巷聞,簡直愚不可及。”

    “哦?說來聽聽。”鄭岳朝前坐了坐,被勾起了興趣。

    “江南是朝廷的銀田,湖廣是朝廷的糧田,都是最最緊要之地。十月到冬月又是收繳遞解秋稅的要緊時候。他在要緊之時的要緊之地,鬧出這等擾民的事,朝廷自不會放過他的。”徐元佐道:“何況張相公執政最在乎的就是稅額。他這是作死呢。”

    鄭岳雖然是個知縣,卻是能看邸報的,點頭道:“能有這般見識卻是不錯。你是本縣童生?”他看徐元佐年紀小,又在徐家當伙計,沒有戴方巾,肯定不是生員。但是此子出口不凡,又有氣度,參加過縣試府試做個童生倒大有可能。

    “小子家貧,輟學作工,不是童生。”徐元佐答道。

    鄭岳一怔,望向徐璠,顯然是有些不信,道:“我只聽說江南人才之地,沒想到這樣見識口才,竟然連童生都不是麼?”

    徐璠只是笑,卻聽一旁仲嘉先生道:“老父母是不知道我松江府有一最為別致的怪事啊。”

    鄭岳望去,等他說明。

    仲嘉先生打開折扇,笑吟吟道:“舉國州縣都道放泮好過,府取最難,故曰府關。唯獨松江不然。”

    徐元佐饒是有文科學霸之名,明清筆記讀過不少,聽到“放泮”“府取”之類的別稱也是頭大。只根據上下文揣測,放泮該是童試第一道關口“縣試”。府取自然就是第二關“府試”了。

    “我松江文教昌盛,家弦戶誦,即便鄉里子弟也能入社讀書。”仲嘉先生說著,看了一眼徐元佐,似是以他為例的意思。

    徐元佐微微點頭。別的地方他不知道,只說朱里,基本上每個孩童都能去義塾認字,只是開講的人極少。

    “上海縣有兩千余蒙童,華亭縣更多達近三千人,而縣試所取名額卻是常例,少不過六十,多不過七十。老父母且看,三千中取七十人,可是好取的?”仲嘉笑道:“外地府關難過,是因為府取只有百來個名額,一府多則十余縣,少則七八縣,故而難取。而松江只有兩縣,所以只要過了縣試,府取卻是探囊取物。”

    鄭岳面色嚴肅,道:“果然是風俗不同。”文教是知縣僅次于完稅的重要考核指標,而且知縣開考取童生,本就是一筆不可小覷的人脈資源,由不得鄭岳不費心思量。

    徐元佐聽了仲嘉先生所言,對此時科舉艱難越發有了感觸,暗道:縣試就只有百分之一二的率取率,這要是不能引起知縣注意,真是得憑運氣才能中了。

    等等,縣試是知縣主持的,有時候知縣甚至可以不看卷面,直接面試取中童生。

    徐元佐隱約猜到了這位大少爺為何把他叫來。

    這是要給他鋪路啊!

    徐元佐帶著感激看了徐璠一眼,見他正笑吟吟看著自己,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心中大動。

    如果過了縣試,府取是三分之二,自己努把力未必就會落在后三分之一里。至于府試之后的道試(院試),有人說只是排定三等生員的等級,很少黜落名額,那更可以一試了。

    鄭岳顯然也明白徐璠的意思,道:“元佐早慧,明年放泮大可一試身手。”

    徐元佐當即拜謝道:“蒙老父母錯愛,小子敢不用功!”

    鄭岳笑道:“明年我也想放寬些名額,終不能讓府尊無人可錄。”

    仲嘉先生笑道:“老父母若是如此,恐怕華亭縣多少人家要為您立長生牌位呢!”

    鄭岳搖頭道:“怎當得起?在任一方,只求做些惠及百姓的實事罷了。”

    徐元佐聞言對鄭岳大有好感,轉而想到知縣一任只有三年,像鄭岳這樣才來就是徐府賓客的識趣人,下一任肯定升遷。那麼還得督促一下弟弟徐良佐,最好能在這位鄭知縣手里把縣試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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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安排工作

    徐元佐又坐了一會儿,等徐璠他們換地方吃飯,方才告退。雖然徐璠願意給他鋪路,但是連個生員功名都沒有的人,自然不能跟這些老爺們一起用餐。

    走在園林之中,徐元佐深吸一口氣,只覺得清香充滿肺腑,整個人都舒暢了許多。在來到大明之后,身處社會最底層,雖然身邊都是快樂生活的小民,但階級的壓抑卻讓他常常感到窒息。

    直到今日見到了縣尊大老爺,几乎是預約了一個縣試名額,這重重壓抑方才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透進來一絲空氣。

    徐元佐突然又覺得十分乏力。他想起朱里義塾里的諸多同學,他們資質有好有差,但基本是沒有指望能夠靠實力在三千人里出頭的。

    縣尊老父母是何等高高在上,恐怕他們一輩子都沒機會見上一面,說上一句話。

    豪門勢家卻可以輕而易舉地把知縣請到家里,吃酒聊天,引薦子侄。就算子侄學力堪憂,隨口說兩句話就可以獲取知縣青睞,在三千人中脫穎而出。

    都說科舉公平公道,可在懸殊的資源差異之下,哪里又有絕對的公道?

    徐元佐回到自己宿舍,見母親已經找了抹布掃帚將屋里又打掃了一番,姐姐也不知道哪里找來了針線,幫他加固衣衫縫紉處。徐元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衣服為何耐穿,正是因為母親和姐姐總是防患于未然,一發現有脫線的地方就會縫好。

    再想想家里貧困,又要支持兩個孩子讀書,而出門衣衫竟然沒有打補丁的,可見母親用心操持家里到了何等細致的程度。

    徐元佐看著母親帶汗的額角,几縷白發黏在發皺的皮膚上,提起一股精神笑道:“娘!剛才大爺叫我過去,原來是將我引薦給老父母呢!”

    徐母一聽,陰沉的臉上登時陽光燦爛,道:“老父母怎麼說?”

    “雖然沒有明說,卻是大有希望做個童生。”徐元佐道。

    徐姐姐放下手中針線,也樂道:“那你豈不是有望進學了?”

    徐母干咳一聲:“也不是這麼說的,你爹做了十八年童生,不還是連個生員都沒考出來?還有,老父母抬愛的事,万万不能拿到外面去說。否則人家為了顯示公正,能取也不敢取了!”

    這點人情徐元佐自然是知道的,唯唯諾諾,又問道:“娘,父親也考過童生?”

    “那時候我還沒嫁他呢。”徐母嘆了口氣:“當時他可不是現今這般模樣,也是肯讀書上進的。后來跟縣里一群生員往來,本是為了增長學問,卻學會了眠花宿柳,賭博嬉戲。別說進學,就連家產都敗光了。”

    徐元佐心道: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心志不堅定,就別學人鬼混呀!

    徐母抬手擦了汗,又道:“你既然有面見縣尊的造化,可不能白白錯過了,還是得用功讀書為上。”

    徐元佐道:“儿子這些日子忙過去,便去找書來讀。”

    徐母心中感動,上前摩挲儿子的臉龐,眼淚在眶中打轉:“我常恨你不爭氣,不料想如今全家都靠你撐著。”

    徐元佐笑道:“儿子開竅得晚,讓母親操心了。”

    徐母點了點頭,道:“你弟弟在家沒人看顧,我明日一早就要趕回去,你打算如何安頓大姐?”

    徐元佐望向姐姐,道:“這倒是方便。我就叫姐姐做個班頭,凡園中打掃的女子健婦,都聽姐姐指派。”

    “我怕做不來,又不能服眾。”徐姐姐連忙擺手,臉都紅了。

    徐母也略有擔心:“你姐姐沒見過多大世面,哪里管得住人?”

    “放心吧。也就五七個村婦,每日來弄花草,掃園子,擦拭灰塵,日結日清。姐姐只需要四處巡視,凡是做得不好的,便叫她做好。若是不服管的,便記下名字,日后就不叫她來了。”徐元佐道。

    “這……”徐姐姐還是有些害怕:“她們都是沾親帶故的,我一個外人……”

    “怕什麼,每日里守在后門想頂進來做工的少說也有十來個。”徐元佐道:“你只管做,何況我還在園子里。唔……就是一點不好,園子里還有些男工,負責粗重活計……”

    “又不是大家小姐,哪里忌諱這個。”徐母對女儿道:“既然大弟都這麼說了,你也莫怕,就當是自己家里事,盡心盡力去做。”

    徐姐姐這才點了點頭,細聲道:“那我便試試。”

    徐元佐道:“姐姐先做著,我先支你每日一分銀子……”

    “這麼多!”母姐兩人都失聲驚呼起來。

    “不多。”徐元佐道:“姐姐每日再抽些時間出來,我教你記賬,把銀錢出納之事管起來,我再跟掌櫃的說漲工錢的事。”

    “這已經夠多了……”徐母擔憂道:“掌櫃的不會怪你偏私家里人吧?”

    “羅振權,呶,就是剛才那個端茶倒水的,他一天有兩分銀子呢。”徐元佐道:“那些雇工人收入也不低,否則誰會搶破頭來這里?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徐母和姐姐這才放下心。

    徐元佐給姐姐開的工錢的確沒有私心。

    他的私心卻是在自己的工錢上。

    當初徐誠開價每月工錢是三錢五分,就一個小伙計而言已經算是高薪了。然而徐元佐並不滿意,當即推辭了這份薪酬,而是以風險方式提出試用期滿之后再商議。

    現在新園給徐誠打開了一片新天地,徐元佐的地位也是水漲船高。估計不等三個月徐誠就要與他商定新的報酬,那時候非但要看徐元佐的營業能力,還要考慮徐元佐手下做事人的報酬。

    連羅振權都有六錢銀子一個月了,徐元佐怎麼也得一兩以上啊!所以說徐元佐每次給手下人加薪,其實就是在給自己加薪鋪墊道路。

    徐母給儿子打掃好房間,又去看了女儿的宿舍。不過這回她卻不用動手,因為姐姐自己就勤快地把活干了。

    徐元佐乘著天色還亮,親自去附近村里找人定了明早去朱里的船,又去禮塔彙的店鋪里買了几色點心,一者是給弟弟徐良佐,再者也要謝謝鄰居——今晚徐良佐肯定是在鄰居家吃飯。

    只可惜偌大的禮塔彙有上百間鋪子,竟然沒有一家書坊,看來只有回郡城述職的時候買科舉書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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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洗腳婢
  
    卻說當日徐璠宴請鄭岳等人,几乎通宵達旦。鄭岳回到華亭已經是翌日正午,剛進縣衙,尚未更衣,就見自己的文主李文明急匆匆過來,笑問道:“先生何事這般匆忙?”

    李文明三十上下的年紀,乃是浙江紹興人。有道是天下文章看浙江,浙江文章屬紹興。李文明十七歲得中諸生,連年歲考都在四等五等,連廩生都補不進,參加科試的成績更不理想,竟然連參加鄉試的資格都沒有,只得到處尋館授徒,或是做人文主。

    鄭岳是新科進士,又是福建人,自然需要一個有閱歷有經驗,能通方言的助手。

    李文明道:“東翁,府尊召見甚急,速速過去吧。”

    鄭岳打了個激靈,連忙叫人打水洗臉,換去一身酒氣的衣裳,心中暗暗自嘲:人說前世不修,做個知縣;前世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還好我前世作惡有限,沒有附郭省城。

    想到自己二十年苦讀,最終放個外任還要跟在知府面前伏低做小,全然沒有百里侯的風光,鄭岳又不禁灰心。他換了衣服,出了華亭縣衙便進松江府衙。

    知府衷貞吉乃是嘉靖三十八年二甲四十一名進士。按照官場慣例,在二甲三十二名之后的進士基本與入閣無緣,所以他也沒指望聲名顯赫,名垂青史。只是兢兢業業做了一任京官,外放按察副使,再按部就班升任知府。

    等鄭岳進來,衷貞吉面色深沉:“貴縣一早就去察訪民情了麼?”

    鄭岳暗道不好:果然是上司要發作自家。他知道知府肯定有了耳報,不敢撒謊,道:“昨日徐魯卿邀去夏圩,今晨才趕回來。”

    衷貞吉從鼻孔中哼了一聲,道:“貴縣初掌民生,當知朝廷設親民官,乃是為了養牧平民,而非巴結權貴!”

    鄭岳垂首站著,心中暗道:你今日又吃了什麼上火的東西,一早就尋我不是。徐家是地方望族,徐相更是還有個學生在內閣掌政,我小小七品能不給顏面麼?再者說,只一起吃了酒飯,談何巴結!

    “老黃堂教訓得是。”鄭岳微微欠身,終究是不敢觸怒頂頭上司。

    衷貞吉這才微微氣平,道:“你我執掌三尺,尤須敬畏三尺;收受一錢,那便一錢不值。”他又松緩口吻,道:“你尚且年輕,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入仕之初便沾染污點,未來如何自處?”

    鄭岳心中一動,暗道:衷洪溪像是在敲打我,莫非是朝中風向變動,不該與徐相家走得太近?

    “如今我府最重要的事就是均糧,華亭縣既是府倚,便該做足榜樣。”衷貞吉道:“想貴縣豪門大戶頗多,阻力重重,不知日夜勤勉,哪里還有工夫與人交際應酬?”

    鄭岳連忙躬身行禮,道:“下官定然用心辦事,將這均糧之事落到實處,以紓下民之苦。”

    衷貞吉雖然看不上這位新進士的工作態度,但是對他做人的態度倒是十分滿意,也並不多說,道:“朝中對于提編之法頗有爭議,我等授郡縣,當反饋民聲,也請貴縣詳加察訪。”

    鄭岳在心中將“均糧”和“提編”過了兩遍,道:“下官明白。”

    衷貞吉端茶送客,鄭岳灰頭土臉回了縣衙。

    見東主回來,李文明上前道:“東翁,府尊怎說?”

    鄭岳吐了口氣:“能說什麼?不過是叫我這個洗腳婢過去出出氣罷了。”他抱怨之后,又道:“不過有兩樁事倒是需要用心做。一是我華亭縣田土均糧,二是議論提編。”

    李文明跟在鄭岳身邊,一道往二堂走去,邊走邊道:“提編法其實並沒甚麼好議論的。李元輔是個好好先生,張相公掌政事,除了葛德平還有誰敢說提編法不好?”

    “先生這話是官場里說的,我既然身膺聖命,臨視一方,還是得看看這提編法是否害民。”鄭岳並不否認李文明的“政治正確論”,但也的確不願睜眼瞎話,害了百姓。他只想著,若是提編法的確不好,日后總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讓上頭知道吧。

    李文明知道這是新進士的可愛之處,只是笑笑,並不辯解。

    “先生以為均糧該如何辦法?”鄭岳又問道。

    嘉靖年南北交戰,太倉空乏,百姓逃籍者甚重。那些未逃的百姓不得不承擔更多的賦稅雜役,苦不堪言。所以從嘉靖三十二年之后,朝廷就在各地推廣“均田平賦”之策,目的就是讓稅賦壓力平均到土地,地多則負擔重,地少則負擔輕。

    這種設想其實是好的,但實際操作中卻面臨很大阻力。

    且不說王府宗親占據了大量庄田,這部分是根本收不到賦稅的。即便是地方豪族,也多有隱匿田畝,移東就西,假此托彼。若是深察,得罪人先不去說他,且因為胥吏都是當地土人世襲,早就盤根錯節,利益相關,根本就查不出什麼!

    “均田之事,除非朝廷下了狠心,清丈田畝,重修魚鱗黃冊,否則都是水中撈月。”李文明搖頭道:“東翁還是先找地方豪强通融,只要收到了銀子,下面的胥吏自然能將簿冊做平。如此小民得以緩息,東翁的政績也能過得去。”

    鄭岳也不知道是昨日喝酒過多,還是俗務煩心,只覺得頭痛,沒好氣道:“都說知縣是府尊的洗腳婢,大戶的暖床妾,果然兩頭受氣。”

    李文明笑而不語。大明不知多少人想當這洗腳婢、暖床妾而不得呢!

    “對了,昨日與徐魯卿飲宴,說及華亭文教之事。”鄭岳進了二堂,自顧自坐了,道:“若是我在縣試中多取一些名額,是否有悖典故?”

    科舉選官選出來的都是政務官,學問是無可指摘的。然而也因為大量時間投入文史哲等道學之中,在處置政事方面只能依靠私人顧問——文主,以及下屬事務官——胥吏。

    李文明吃的就是這碗飯,對朝廷典章十分熟稔,應聲答道:“朝廷並未嘗對縣試錄取名額有過律例詔令,更願見府取難于縣試。”

    知縣到任之后可以先飲酒作樂應酬交際,但是師爺必須盡快掌握當地政務民情。李文明早就先于鄭岳知道了松江縣、府試倒掛的情況,此刻答得有條不紊:“這是因為朝廷認為知府不僅位高于知縣,而其在地域上也離考生更遠。如此可以避免考生人情賄賂,更加公正。”

    “唔,如此說來,我就算取上一百個也無妨了?”鄭岳道。

    李文明想了想,道:“只要所取之人文卷上沒有笑話,府尊也沒得話說。而且學生以為,讓府尊多些卷子可看,也是好事。”多看卷子自然要多耗精力,也就不會閑得沒事找人麻煩了。

    鄭岳會議,點頭微笑,先喝了茶,方才叫人將通知主薄召集六房吏目,看如何辦好“均田”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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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送上門來的便宜
  
    隆慶二年十月廿四,小雪。

    江南雖然沒有下雪,但是從前几日起天空便是陰沉沉的。之前還張牙舞爪的秋老虎,就像是被人打死了,威風喪盡,只有秋風一日日凜冽起來。

    徐璠在招納護院的問題上贊同了徐元佐的意見,所以羅老爹前几日便去了浙江。園子里本就人少,再走一個就越發顯得冷清。

    徐元佐一直沒有回家,呆在新園里用少許時間安排工作,然后就在光線明亮的地方用功背書。至于選秀女的事,南京那邊也很快有了消息,豎閹張進朝被南京法司論死罪,黨羽充軍。事實再次證明我朝天子絕對是愛惜百姓的,全怪一小撮閹人作祟。

    徐姐姐的危機雖然過去了,卻沒有回家。一方面是徐元佐給的工錢的確挺高,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回去見父親。她每每想到父親竟然要賣掉她,心中就酸楚難耐,還是更喜歡留在夏圩。如今又有几個村婦把她當班頭,一味奉承,更讓她不舍得回去。

    中間徐母又來過一回,送了冬衣厚被,說起父親徐賀,卻是心酸無奈。

    徐元佐已經對那位父親沒有任何指望了,想想美國傳奇大亨洛克菲勒也有一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犯下詐騙、重婚重罪的父親,一時也算尋得了些自我安慰。

    或許上蒼就是要給成大事的人一個爛到根的父親呢?

    再者說,能投好胎的能有几人?輪上了困難難度也別自怨自艾,還有更多人在地獄難度苦苦掙扎呢。

    徐元佐抱著一杯熱茶暖手,時而飛快地翻過一頁。他原本文言文底子就好,早就形成了自己的學習方法,而且經過無數考試錘煉,對于讀書並不畏懼。既然許多穿越者望而生畏的毛筆、正体都不能難倒他,那麼科舉的障礙主要就是背誦了。

    如果四書背得不熟,考官拿出來一句話,連上下文都想不出來,怎麼開筆作文?至于這句話的解釋,自然還是按照朱子、二程的意思來。徐元佐雖然以心學求抱大腿,但不至于傻到科場上去質疑朱子。

    在哪個山頭唱哪首歌,這點上徐元佐可是拎清得很。

    靠著四角編碼法背書,也是徐元佐升級了自身天賦。雖然比不得人家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正版文霸天賦,但是這個盜版也能保證經典原文一字不差地存在大腦里,已經占了絕大部分人的便宜。

    《四書》的字數並不算多。《論語》不過一万四千字,《孟子》也就三万五千字。《大學》《中庸》都是截取出來篇章。其中《大學》經傳一体才一千五百七十三字,《中庸》三千五百六十八字。

    加起來一共五万四千余字。

    這要是小說,可能連第一個小高潮都還沒到呢。

    徐元佐預設的學習目標是在十天內背完這五万四千字,但是實際背的時候,卻不得不參考《集注》,以及前代明儒的注解釋義。否則就像是沒有開講一般,囫圇記住卻根本不明其義。

    如此一來,進度自然就拖慢了。

    雖然進度不如意,但是學習環境倒是如意得很。羅振權為了巴結徐元佐,在采購紙墨筆硯等公物時毫不吝嗇,盡數入賬。徐元佐並不認為這是損公肥私,反倒認為好老板提供更好的工作環境乃是基本義務,也是提高工作效率的明智之舉。

    不說別的,起碼新園這邊的賬簿拿出去足以令人驚嘆:一筆筆清清楚楚,字跡端正,甚至還是台閣体,無不透著認真。

    至于徐元佐用在科舉上的消耗,那屬于員工培養,也不該省。

    除此之外,晚上的油燈,白天的茶水點心,也都不是家中能夠承擔得起的。徐元佐在這樣的環境里,方才對科舉有了些許信心。

    “元佐,”羅振權推門進來,“外面有個冬烘先生,自稱姓何,說要見你。”

    徐元佐放開手里的杯子,心中懷疑:莫非是何心隱?不過他回憶當時情狀,自己一門心思要抱徐階大腿,對泰州學派的何心隱明言拒絕,估計就算是一代宗師氣量宏大,也不會再找上門來吧。

    “我去看看。”徐元佐邁步出門,羅振權落后半步跟在后面。

    這些日子來,徐元佐非但教姐姐記賬,也時常給羅振權講些典故。開始本是無意為之,誰知這老海賊頗有好學之心,竟然成了常態。由此徐元佐之于羅振權稱得上是亦師亦友,羅振權也漸漸變得對他敬畏有加。

    等行到門口,徐元佐定睛一看,果然是個裹在棉衣之中的老冬烘,也果然是當世大儒何心隱。

    “夫山公,大駕光臨,小子有失遠迎,還請恕罪。”徐元佐連忙上前行禮。

    何心隱朝徐元佐抬了抬手:“正巧路過,進來討杯熱茶,暖暖身子。”

    徐元佐自然不能擋著何心隱不讓進,人家可是徐階的座上客,在湖廣直浙一代講學,聲望甚隆。

    “先生里邊暖閣請。”徐元佐引路道。

    “不。”何心隱果斷拒絕,道:“去你屋中便可,我此番也是‘正巧’來訪你的。”

    “小子惶恐。”徐元佐心中暗道:我有什麼好訪的?我肯定是不會跟你去搞烏托邦的呀!

    “你才沒有惶恐,反倒在腹誹我多事。”何心隱冷哼一聲:“我說的可對?”

    徐元佐干笑:“小子不曾腹誹。只是怕先生所重非人,空走一趟。”

    “我知道你在招納雇工,特來給你當個幕友。”何心隱道:“你以為我是求著你當我弟子麼?”

    “先生言重,真是折煞小的了。”徐元佐無奈:這當世大儒說話也是如此顛三倒四胡言亂語,到底有沒有個譜啊!

    何心隱也不多說,徑直到了徐元佐屋里,跺了跺腳,一邊說道:“天氣是冷了。”一邊又看徐元佐桌上的書冊,道:“你想考舉業?”

    “正是。”徐元佐毫不避諱。這是追求上進的正面形象,沒什麼好諱言的。他原本以為何心隱要對此嗤之以鼻,誰知何心隱只是嗯了一聲,又道:“你有先生麼?”

    “並沒有先生,是我自學。”徐元佐道。

    何心隱點了點頭:“我也曾在舉業上下過工夫,我來教你吧。”

    徐元佐微微一愣,有些不知所措,既不舍得拒絕,又擔心何心隱乘機給自己灌輸一些私貨。

    “老夫沒什麼別的愛好,就愛廣結朋友,從天下英豪共游。你年少立志,不同俗套,你我可結為忘年之交。想我生性耿直,誠信待人,亦稱多聞,益者三友盡皆有之。你還有什麼好遲疑的?”何心隱爽朗笑道。

    徐元佐突然覺得自己很犯賤。

    人家何心隱可是與徐階聯手倒嚴的大牛,是能夠參與最高政局走向的布衣卿相。他要折節下交,自己還有什麼好遲疑的!

    “先生之于小可,足可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豈敢攀附。”徐元佐躬身道:“若蒙賜教,有幸三生。”

    何心隱又是一笑,走過去翻書,查看徐元佐的進度。

    徐元佐突然心中一動:“既然先生如此慷慨,能否連舍弟一起教了?”

    何心隱轉過身,耷拉著眼皮,悶聲道:“你這就是占我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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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妖孽
   
    “唔,反正我只是試試,被您拒絕了也沒甚麼損失。”徐元佐無所謂道。

    何心隱輕輕捋了捋胡須:“你倒是很坦誠啊。”

    “我也是個耿直人嘛。”徐元佐笑道。

    何心隱自顧自坐了椅子,端起徐元佐的杯子就喝。他放下杯子,抬眼望向徐元佐,道:“你是耿直人?可知道徐少湖是怎麼評價你的?”

    徐元佐心中一緊:“無論閣老如何評價,小的自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他說你啊,”何心隱微微偏頭,面露笑意,“他說你大奸似忠,若入官場則為王莽曹操之余,若在江湖便是盜跖虯髯之屬。”

    王莽曹操在正統儒生的眼中都是亂臣,盜跖虯髯可謂賊子。然而這几位亂臣賊子卻都是實實在在翻天覆地的人物,王莽斷漢立新且不去說,曹操武功文名冠絕一代,縱有毀謗也不能抹殺其能。

    魯國盜跖以殘酷暴虐、呼嘯天下而令諸侯膽寒,被孟子拿來與堯舜並舉——當然他是反面的那位。虯髯客是家戶喻曉的風塵三俠之一,本有角逐天下之心,遇到李世民之后退避海外,奪人國祚,自為扶餘王,亦不失為一代豪杰。

    “唔……閣老對小子的評價還真是過高。”徐元佐面無表情,全當說得不是自己。不過他心中卻是頗有些動蕩,暗道:徐閣老這相人之法,好像比戴老師還要神鬼莫測啊!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或是何心隱在這誑我?

    “換個十五少年郎,若是聽到東主這般說他,誰能面不改色?你這般城府,已然到了令人驚怖的地步。我以為徐少湖所見不假,你還真像是個禍亂天下的禍首呢。”何心隱笑道。

    徐元佐面不改色,道:“所以正需要閣老那般人物教誨矯正了。”

    “你對著我拍徐少湖的馬屁,莫非以為我會傳過去麼?”何心隱哂笑。

    “不,只是養成習慣,日后溜須拍馬更加嫻熟。”徐元佐道。

    何心隱咧嘴笑道:“徐少湖見慣了人間豪杰,他自己的衣缽弟子便是個大奸似忠的申商之徒,哪里還有心力再來調教你?你若是想有所依仗,借力而上,正該好好奉承我才是。你去巴結徐少湖,難道還想考狀元做官麼?”

    徐元佐聽了這番直白的話,更加不遮遮掩掩了,道:“先生,我的確是這麼打算的……”

    “噗!”何心隱一口茶水混著口水噴了出來:“你?考狀元?”

    徐元佐伸手擦去書上的水點,道:“先生何必戲弄小的?剛還說要教我舉業呢。”

    “我教你舉業,最多讓你考個舉人。”何心隱道:“狀元那是天定的,就連進士都得看命數。何況我也不願見你走操莽之路。”

    “咦?先生這話……是要我走盜跖虯髯之路?”徐元佐知道泰州學派簡直是離經叛道,李贄更是個活生生的“異端”,但直接就說要培養一個“反社會的恐怖份子”,這口味也略微重了些吧?

    “我要你走,你就肯走了嗎?”何心隱含笑道:“我泰州一脈,唯心不唯師。說起來簡單,真能做到的卻是万中無一。我看你啊,若說天資學問,那是徒有其表。而心中非孔非孟,甚或非君非父,卻是實實在在的。”

    徐元佐語塞,原來何心隱當日說自己是他傳人,看重的不是“天才”,而是那顆離經叛道之心啊!

    再想到徐階對自己的評價,徐元佐心中更是有些挫敗。只以為自己答得天衣無縫,但是人家在官場上呼風喚雨衝鋒陷陣几十年,一眼就看穿了表象之下的內核,還真讓人尷尬。

    如果說戴田延能夠看出人的過去未來,秉性習慣,那麼徐階和何心隱則是看穿了一個人的靈魂思想。前者是戰术强人,后者卻是戰略宗師

    從這點上,徐元佐卻對徐階和何心隱更多了一份“學習”之心。

    見賢思齊,見强更要思齊!

    “先生,我有個小小問題想要問一下。”徐元佐堆笑道:“傳說泰州一脈都可以赤手搏龍蛇,是不是真的都要文武兼修啊?”

    何心隱忍俊不禁:“誰說的?”

    ——黃宗羲。

    ——不過如今他爹才兩歲。

    “忘了哪本書上看來的。”徐元佐道。

    “唔,這樣說來,我想他大約是說我學門人以庶人之卑,而抗天下之尊崇顯學吧。”何心隱道:“如朱熹,如二程,未必是實指龍蛇。”

    “我也這麼想,不過還是要問問清楚方才放心。”徐元佐暗道:我原本的生活就是自帶主角模板的都市小說,文風說變就變,瞬間就成穿越歷史了。万一老天爺腦子再一抽,給我歷史加武俠,我豈不是扑街扑倒天荒地老!

    “你有什麼好擔心的?”何心隱問道。

    “我怕我行太遠,見棄于師門,到時候被您老人家清理門戶。”徐元佐半真半假道。

    何心隱笑道:“你只管去做。我傳你衣缽,不是為了讓你當聖人的。”

    “哦?”徐元佐一愣:儒家不就是想讓人人都當聖人麼?泰州之學,不正是給“人人聖賢”畫了一個灑滿了芝麻的大燒餅麼?

    “我從學數十年,又創立堂會,乃至于對抗官府,最終卻發現心齋公所謂滿街聖人並非不可行。”何心隱重重嘆了口氣:“關鍵是沒有承載天下聖人的樂土。而這樂土本身卻不可能是聖人……我也罷,恩師農山公也罷,都走錯了路。”

    徐元佐這回是真的吃驚了:“先生是覺得我可以做淤泥,養出不染污濁的蓮花來?”

    “誠然。”何心隱毫不掩飾,盯著徐元佐的眼睛。他只見徐元佐眼中眸子漸漸明亮起來,心中卻是若有所失:他果然樂為淤泥。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徐元佐笑道:“我也的確懶得當什麼聖人,只想自己和家人過得好點,若是再能有點地位則足矣。”

    “所以說,先科舉。”何心隱敲了敲桌上的書:“把書先讀好,至于那些詩詞歌賦,還不著急看。”他頓了頓又道:“我看你讀書駁雜,你到底在哪里看的書?那主人肯將書借你看,就沒跟你說過讀書次第麼?”

    徐元佐摸了摸鼻頭,道:“我恐怕他們自己都未必知道如何讀書。”

    何心隱搖頭道:“不考科舉自然不怕駁雜,但科舉制藝就如木匠,先辨識木材,后調理紋路,再從小工入手,繼而學得卯榫、雕花。次第一亂,必然毫無所得。”

    “全賴先生指點。”

    “還是先從論語背起。”何心隱敲了敲書本:“但你這般背法卻是事倍功半。”

    “那該如何背?”徐元佐好奇道。

    “你先抄一本論語出來。”何心隱道:“卻不是叫你依照格式抄,而是裁出一疊紙片,每片上只抄一段。不要以原本篇章分類,而是以操行、仁義、為學、君子、品德、教化、修養、品評人物、指摘時政……如此分門別類背誦。”

    徐元佐只覺得醍醐灌頂,頓時恍然大悟:“如此考官一出章句,我便可知從何處破題了!”

    何心隱道:“你果然悟性上佳。不過制藝另有訣竅,破題更有法規,現在不著急去想它。你先這般背熟,所謂化整為零。等你能夠‘一以貫之’,便是聚零為整,才算是認識了孔子。”

    徐元佐只是將腦中背出來的章句照何心隱說的重新分類歸整,一部散亂的語錄登時變成了思維清晰,次第明了的思想專著。原本並不起眼的地方,歸于同類之后立刻就清晰明起來。

    整本《論語》不再是干枯的文字,頓時活了過來!

    何心隱見徐元佐雙目失焦,臉上漸漸浮現出若有所得的欣喜,心中暗道:徐少湖說此子是個妖孽,我還不信。現在看來果然不假!凡人悟性哪有這般高超絕頂的?他旋即又有些擔心:國之將亡而妖孽出,以此子心性看,恐怕真是要成盜跖虯髯之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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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7 00:24:2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十八章 回家

    徐元佐腦中粗粗分過之后,再看何心隱卻是帶著崇拜:這種人才是真會讀書之人。能想出這樣的讀書方法,難怪可以做哲學家。

    他又想起陸夫子上課的情形,想起弟弟良佐還在用落后低效的方法讀書,心中又是一嘆:如果將后世高考、研考與科舉比較,兩者在考生努力程度上要求都很高。而科舉在考生資質和家庭條件上的無形門檻卻比后世考試高得太多了。

    家庭條件若是差些,一輩子落在腐儒手里,碰不到高人指點,指望科舉有成,簡直就如同寄希望于彩票中獎。

    還是得再往上走几步,擺脫這底層社會。

    何心隱突然道:“我雖然不教蒙童,卻不禁你將我所傳再傳出去。”

    徐元佐抬眼望去,何心隱那神情就像是聽到了他的心聲一般。

    “多謝先生。”徐元佐收斂起一切面具,發自肺腑地躬身拜謝。

    何心隱看著徐元佐卻是心中復雜,心中暗道:看到良才美玉卻不能放手雕琢,更是要看他明珠蒙塵,墮入冥頑……原來徐少湖也不是那麼好學的啊!

    “我不能在一地逗留太久,已經在西南五里的沈家村留了你該讀的書,你可去三柳樹下人家自取。至于我教你的事,徐階不提你也別說。”何心隱站起身,看了徐元佐一眼,又道:“本門雖然不要求弟子習武,但你也該多多錘煉身形,否則宗師因你痴肥而黜出,豈不冤枉?”

    徐元佐知道明朝科舉有很多人因為身材相貌不好而被趕出去的,非但有“相由心生”的成見,也是因為士子代表了朝廷的体面。他連忙道:“學生日日都在鍛煉身体,如今已經是有點成效了。”

    自重式鍛煉不容易傷害身体,但是講究循序漸進,一個月的鍛煉雖然有效,但是要說脫胎換骨卻是還得耐心。

    何心隱知道這樣的苗子不用多說,點了點頭便走。

    徐元佐一直將先生送到了渡口,又付了船錢,看著小船載著老師離岸而去。

    何心隱心中其實有愧,只覺得自己太過冷血,竟然放棄了徐元佐,不教他踏上聖徒之路。再看徐元佐一臉恭敬和不舍地送他,他只是招了招手便躲進了船篷之中,裝作怕風感涼。

    徐元佐遠遠看道,心中也是不忍:應該為先生添件棉衣的。

    送走何心隱之后,徐元佐回到屋里,照何氏讀書法重新背了《論語》和《孟子》,對儒學的內涵核心有了新的体悟。這不同于閱讀后世學者的注解文章,而是切實地看到了孔孟在傳播內心信念,從而內心中有共鳴,有存疑。

    又想到弟弟還在死讀書,徐元佐恨不得當天就回朱里去。不過他還是先將工錢、檢查等工作做完,又交代了羅振權巡夜的事,方才道:“我明日一早要去朱里尋些可靠的人過來做事幫手,怕要后日才能回來。”

    羅振權笑道:“我定當守好家門,你只管放心。”

    徐元佐又將園中存留的流動資金交割給他,讓他好生看好。因為出過徐賀碎瓶的事,所以現在園中做了個地窖,將珍貴的瓷器、家私、銀錢都放在里面,知道的人卻是不多。

    徐元佐又單獨跟姐姐說了會話,問她家里可有什麼事。徐姐姐除了讓大弟代問母親安康,其他也沒什麼事。只是這份問候里將父親省去了,可見心中猶自未平。

    夏圩的公事都安排妥當之后,徐元佐早早洗腳上床,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先去沈家村看看何心隱給自己留了什麼書。

    何心隱存書的人家倒是好找,對徐元佐也十分熱絡。徐元佐進了他家柴房,見一堆雜木之中有一口香樟木箱子,他一個人恐怕還搬不動。箱子沒有上鎖,打開之后香氣扑鼻,除了香樟木的氣味還有一些別的驅蟲香料,防止書籍被蟲蛀了。

    徐元佐探手取出一本,原來不是科舉考試的東西,卻是陽明公的《傳習錄》。他隨手翻翻,又取了下面一本,原來是《傳習續錄》。一連看了几本,都是陽明心學的書,再下面則是心學二三代弟子之間的書信往來。

    徐元佐知道自己現在的首務是科舉而非哲學,竟一本都不取,只是告辭出來,從沈家村坐船回朱里去了。

    從夏圩這邊回朱里的水道多是人工開鑿,行不得大船,但是小船走起來卻很輕松。而且人工水道不似自然河道那般彎彎曲曲,無疑是節省了大量時間。又因為徐元佐船錢給足,還有額外賞格,船工極賣力氣,四十余里水路只花了一個時辰就到了。

    眼看到了朱里外港,徐元佐便站在了船頭。此時天色已經大亮,正好碰到吳家叔一臉倦色駕船回來,便招呼道:“吳家叔,這般天還有人夜里游湖麼?”

    吳家叔定睛一看,卻是徐元佐,當下來了精神:“滿滿一個月不見你,果然是出息了!頗有些掌櫃的風度。好好好啊,你娘總算熬出頭了。”

    徐元佐笑了笑,道:“我出門在外,家里多虧左右高鄰照顧。”

    “哈哈,什麼高矮的,我這正有一尾花鰱,你提回去吧。”吳家叔從船邊魚簍里抓起一條大魚,那魚拼命打挺,卻掙脫不出。

    徐元佐一看那魚大小,連忙從懷中取了一錢銀子,讓船老大靠過去,直接上了吳家的船。

    “這魚少不得五六斤重!多謝吳家叔了。”徐元佐一邊取了魚,一手將銀子塞給吳家叔。

    吳家叔頗有些不好意思:“這是昨晚一船客人點的,付了錢卻又說不要了,我怎能再賣你一次?只管拿去吃就是了。”

    徐元佐笑道:“平日里多虧照顧,如今有了余力,哪里還能白吃您的魚。”他又揮手叫沈家村那邊的船回去,只對吳家叔道:“我便蹭您的船回家了。”

    “那是自然,貼隔壁的,又不多撐一杆子。”吳家叔原本是打算白送的,現在得了銀子自然更加高興,撐著船回家去了。

    徐元佐在吳家上岸,穿堂過院,還跟吳家嬸打了個招呼,在街上買了生姜和上等白鹽——雖然不能跟后世的精制鹽相比,但起碼已經吃不出苦味了。又買了一壇料酒,一瓶黃酒,徐元佐方才回家里。

    徐母聽鄰居說了儿子回來,站在門口,只奇怪徐元佐怎地不進家門就跑出去了。過了一會儿,見他兩手滿滿回來,又是心喜又是心疼:“回自己家里,你還買什麼東西?”

    徐元佐笑道:“今天我來做道魚,保證好吃。”

    徐母眼睛掃過,心中自然形成賬目:料酒一壇四分銀子,黃酒一瓶兩分,生姜白鹽這也得一分銀子,算上這麼大的魚——吳家倒也該得那一錢銀子。

    “這一餐飯真是奢侈了,你就別來浪費食材。”徐母上前要接那魚,徐元佐連忙將分量輕的生姜、食鹽上送去占她的手,自己提著魚抱著酒進了廚房。

    “這些調味料又不是一頓吃完的,奢侈什麼。”徐元佐算了算人民幣,也就三十四五塊的樣子……唔,如果按照收入來算,似乎的確是有些奢侈了。

    “父親呢?”徐元佐在廚房放下東西,活動了一下手。

    徐母跟了進來,一邊歸置東西,一邊道:“前日說是出去做耍子,還沒回來。”

    徐元佐微微皺眉:“去哪里耍了?”

    “管他呢。”徐母沒好氣道:“只要不從家里拿錢,隨他去哪里耍。走了正好,我這儿還清淨呢!”

    徐元佐見母親手下麻利,自己著實幫不上忙,便道:“我去學里接良佐回來,免得他又胡亂跑,耽誤了吃飯。”

    “去吧去吧,他最近倒是乖了,也想你得很。”徐母的心思轉移到了兩個儿子身上,心情一時開朗起來,手下更是輕快。

    徐元佐又站著看了看,便招呼一聲往學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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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讀書秘法

    徐元佐卻沒有立刻就去學里。

    他先去了北大街,買了兩個糖果子,晃晃悠悠感受著水鄉古鎮的生活氣息。沿途有認識的街坊熟人,他也紛紛招呼,一改曾經木訥愚笨的形象。眾人見徐元佐在外面一個月,回來之后脫胎換骨一般,氣質都高妙許多,心中暗道:城里果然神奇,連徐傻子都成出息人了!

    徐元佐面對各種沒有營養的贊賞自然不會放在心里,不過碰到做生意人家,卻會借著話頭多問兩句。尤其是家中若有年輕男子的,更是要問問近況。這也是做了個先期調查,了解鎮上百姓的家庭情況。

    他左思右想,自家不是地方望族,沒有宗親可以借力。最為可靠的,也就是這些街坊鄰居,算得上是知根知底,也有往來情面。

    徐元佐一路晃到鎮南,眼看前面就是沈巷,忽然心中一動,竟然走了過去。

    沈巷與朱里緊鄰,居民是半農半商,不像朱里百姓半商半工,所以繁華程度遠遠不如。不過沈巷卻有個林家村,村里有個大人物。正是嘉靖二十年會試第一名會員,從南京國子監祭酒位置上退下來的高官,陸樹聲。

    南京國子監祭酒相當于后世中央黨校校長,陸樹聲之所以退下來,卻是因為朝廷要讓他去北京當吏部侍郎——組織部副部長。他因此稱病不去,回鄉修養。

    照徐元佐知道的歷史劇本,万歷初年他最終還是拗不過朝廷,勉强去做了几年禮部尚書,又要辭官回家。張居正為了挽留他,跟他弟弟陸樹德說:很快就要請平泉公入閣為相了,就別急著回去了吧。結果陸樹聲根本不理會,還是執意回家。

    唔,對,他還有個親弟弟陸樹德,如今該是刑部主事,未來似乎是做到了山東巡撫,政聲極佳。

    徐元佐遠遠看到了陸府的青灰磚牆,上有黑瓦,巍峨壯觀。他停住腳步,又望了望,方才轉身回去。

    雖然屋舍算是同鄉近鄰,人與人卻是兩個世界。

    徐元佐到了義塾,又等了片刻方才見里面散學。

    徐良佐跟一群小伙伴嘻嘻哈哈小跑出來,猛然見到哥哥站在門外,登時大喜,哇哇怪叫著衝了過去,抱起手臂就是一撞。徐元佐日日鍛煉,体型雖然欠佳,但肌肉骨骼卻是非同往日,也沉下肩膀,與弟弟硬撞一記。

    徐良佐被反震退了兩步,卻是哈哈大笑:“哥哥結實許多!”

    徐元佐將手里糖果子給他,笑道:“與伙伴們分了吧。”

    徐良佐更是大喜,眉飛色舞叫周圍小伙伴分享。在這邊讀書的孩子多是平民子弟,又都是十二三四歲嘴里貪甜的年紀,轟然而上,喜氣洋洋。

    徐元佐看著一眾小童,又見到几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大孩子,頜首作禮。那些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與徐元佐沒什麼交情,所以也點頭而過,只是見徐家兄弟突然這麼闊氣,又忍不住回頭看他們。

    等孩童們鬧得差不多了,陸夫子正好從里面出來,手上還拿著書。

    “徐元佐,你回來了?”陸夫子已經收到了徐元佐的謝禮,心情大好。

    徐元佐給老師見禮,道:“回來拜謝老師,順便招募幫手。”

    陸夫子知道徐元佐是反著說話,但是心里仍舊高興,想想這些年在這里授館,最有出息的怕就是徐元佐了。他又問了徐元佐的近況,這才打發他們回家吃飯,又說下午會去徐家略坐。

    徐元佐猜他是要推薦雇工幫手,自然樂見。

    兄弟兩人回到家里,聞得魚米飄香,又是嘻哈玩笑,直到母親端了菜飯上桌方才停下來吃飯。

    等吃完飯,徐元佐抓緊時間對弟弟道:“最近我也在苦讀《四書》,准備明年下場走一遭。”

    徐良佐面露欽羨:“大哥,你真是開竅了。這就要下場麼?夫子說我還要過兩年才能開筆呢。”

    “也是你哥哥我的緣分,有貴人提攜,所以趕緊下場。”徐元佐又道:“你若是能早一年開筆,說不得還能沾上光呢。”

    “那是最好!”徐良佐興奮一記,又愁眉苦臉道:“讀書果然辛苦,只盼早些考過了,好放肆玩一場。”

    徐元佐也覺得十几歲的孩子不能游戲,只能苦苦讀書,實在有悖生物本能。不過科舉是人生大事,是家庭大事,乃至于是家族大事,苦也得忍著。他道:“正要與你說這讀書之法,絕對不可抱著書本死讀。”他當下將何心隱教的分類抄誦法詳詳細細跟弟弟講了,怕他領悟不能,又上樓取了紙筆,裁剪妥當,給他做樣子。

    “你看,抄的時候,先抄原文。”徐元佐隨手翻到《里仁》一篇,抄寫下首句:“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然后又道:“然后便不要抄后面的了,只在左邊抄錄注解。”他腦中一過,默寫道:“處,上聲。焉,于虔反。知,去聲。里有仁厚之俗為美。擇里而不居于是焉,則失其是非之本心,而不得為知矣。”

    “這就好了。”徐元佐道:“這張紙頭就是第一張,以后《論語》中所有關于‘仁’的論述,就與它放作一疊。再說你看這文義,是說擇居要選有仁厚之俗的地方,所以又有‘操行’的意思吧,所以還要再抄一張,放在‘操行’類。”

    徐良佐看得眼睛都直了,道:“哥,你連《章句》都背啦!”

    徐元佐板起面孔拍了他的后腦勺:“關注重點!”

    “唔,字也漂亮,又黑又濃,就是看著有些死板啊。”徐良佐資質的確不錯,雖然年紀小,進度卻趕得快,字也常被陸夫子表揚。

    “你別管字死不死板。”徐元佐再拍他一記:“這叫台閣体,以后下場考試只能這麼寫。你就拿我這張做法帖,能寫到這個程度,起碼不會因為一筆爛字被考官黜落。”

    徐良佐撇了撇嘴,道:“我知道了。”

    徐元佐磨刀不誤砍柴工,一邊教良佐分類,一邊講解文義,自己也加深了印象。不過徐良佐時常冒出兩句“夫子不是這麼講的”,卻讓徐元佐有些心顫。

    並非擔心自己錯了,而是知道陸夫子的水平實在糟糕,弟弟就算資質再好,都架不住如此誤導啊。

    “你先照把書本背熟吧,等日后哥哥再為你延請名師,自然比哥哥和陸夫子都要强。”徐元佐說著,心中卻又算了算人脈關系,盤算著如何讓弟弟去徐氏宗學就學。

    徐良佐只是埋頭抄書,碰到吃不准的便多抄兩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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