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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enixp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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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桐華】大漠謠(「大漢情緣」三部曲之一)《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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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34:01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一章•吵架

  因為我在養病,霍去病為了多陪我,就很少回府,幾乎日日都逗留在我這邊。我們兩個人都小心翼翼地迴避著一些東西,儘量多給彼此一點快樂,而把不快藏了起來。似乎他唯一需要擔心的事情就是我如何養好病,而病的原因我們都忘記了,至少都裝作忘記了。

  在榻上靜臥了半個多月,新年到時,終於可以自如活動。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感覺整個臉圓了一圈,我用手從下巴往上掬著自己的臉,果然肥嘟嘟,「本來為新年做的裙子要穿不了了。」

  心硯在一旁掩著嘴偷笑,「怎麼可能不胖?霍將軍整天像喂……」我瞪了她一眼,手在脖子上橫著劃了一下,佯裝威脅道:「你們和紅姑私下偷偷說,我不管,可若當著我的面敢說出那個字,我就殺無赦。」

  「這可不是奴婢說的,是紅姑說的,霍將軍如今不像將軍,倒像養豬的,整天就說『玉兒今天吃什麼了?』『吃了多少?』『應該再燉些補品。』」心硯吐吐舌頭,一邊拿腔拿調地說著,一邊笑著跑出屋子,恰恰撞在正要進門的霍去病身上,她神色立變,駭地立即跪在地上頻頻磕頭。我本站起身想收拾她,看見此,不禁鼓掌大笑,「惡人自有惡人磨,活該!」

  霍去病淡淡掃了心硯一眼,沒有理會她,只朝我笑道:「你猜猜我帶誰來看你了?」

  我側頭想了一瞬,心中狂喜,「日?」

  霍去病輕頷下首,回身挑起簾子,「貴客請進!有人見了我一點反應沒有,一聽是你,兩隻眼睛簡直要發光。」

  我瞪了霍去病一眼,對還跪在地上不敢起來的心硯吩咐:「讓廚房做些好吃的來,嗯……問紅姑還有沒有西域那邊的酒,也拿一些來。」

  日披著一件白狐斗篷,緩步而進。我心潮澎湃,卻找不到一句話可以說,只是望著他傻傻地笑,兒時的事情一幕幕從眼前滑過,熱情衝動的於單,嬌俏刁蠻的目達朵,還有少年老成的他。

  日也是默默看了我半晌,方笑著點點頭,「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我也笑著點點頭,「能再見到你,我也很高興。」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原來也只有很高興三個字。

  霍去病斜斜靠在榻上,「你們兩個就打算這麼站著說話嗎?」日笑著解下斗篷,隨手擱在霍去病的黑貂斗篷旁,也坐到了榻上。

  我幫著心硯擺置好酒菜後,霍去病拖我坐到他身側,一手還半搭在我腰上。因為日在,我有些不好意思,搖了下身子把他的手晃掉,日搖頭而笑,對霍去病道:「我第一次看見她臉紅,看來霍將軍可不止會打仗,竟然把這麼刁蠻的丫頭都降服了。」

  霍去病竟然難得的有些赧然,低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隨手拿了一個大茶杯放在日面前,倒滿酒,「一見面就說我壞話,罰你喝這一大盅酒。」

  日毫不推辭,端起酒,一口氣灌下,盯著我說了句「對不起」。我怔了一下,搖搖頭,「不用說這個,當年的事情,你根本出不上力。」

  日笑著,笑容卻有些慘淡,自己又給自己倒滿了酒,「你知道嗎?目達朵已經嫁給了伊稚斜。」

  我手中把玩著一個空酒杯,「我見過他們,我還不小心射了目達朵一箭。」

  日一驚,繼而又露了釋然之色,「難怪!原來如此!傳聞說追殺霍將軍時受的傷,沒有想到是你傷的她。伊稚斜因為你……」日瞟了眼霍去病,「……和於單,這些年對我和目達朵都很眷顧,尤其是對目達朵,極其呵護。目達朵以前不懂,只是一心一意地跟著伊稚斜,懂了之後,我看她心裡很痛苦。不過這次受傷後,伊稚斜對她倒和以前有些不一樣,原來你們已經見過面了……」

  目達朵既然沒死,我們之間彼此再不相欠,小時的情分也就此一筆勾銷,從此後我們再無半點關係,他們的事情我也不關心,我打斷了日的話,「伊稚斜為什麼要殺你父王和渾邪王?」

  日默默發了會呆,「你既然見過他,有沒有感覺到他和以前的不一樣?」

  「他……他比以前少了幾分容人之量,他以前其實行事也很狠辣,可現在卻多了幾分陰狠,疑心也很重。當時他身邊的一個貼身護衛說了假話,我們都沒有懷疑到,可他卻見微察著,可見根本沒有真正相信過身邊的人,而且絕不原諒。」

  日點了下頭,「他擁兵自立為王后,性格中最重要的一個變化就是不再相信人,總是擔心他的手下會有第二個像他那樣的人出現。懷疑得久了,連我們自己都開始覺得似乎背叛他是遲早的事情。」日長嘆口氣,「對做臣子的人而言,最痛苦的莫過於跟著一個猜忌心重的皇帝。伊稚斜雄才大略,其實我們都很服他,卻因為他的疑心,個個王爺都活得膽顫心驚,行事畏縮。」

  霍去病笑道:「猜忌疑心是做皇帝的通病,只不過所謂的明君能把疑心控制在合理範圍之內,用帝王術均衡牽制各方的勢力,而有人卻會有些失控。我倒覺得伊稚斜雖有些過了,但還好。漢人有句古話『名不正,言不順』,伊稚斜吃虧就吃在這個『名不正,言不順』了。匈奴如今各個藩國的王爺和伊稚斜的尷尬關係,他們自己也要負擔一部分責任,如果當初是於單繼位,他們都必須服從,而伊稚斜如此繼位,他們肯定從心裡一直對伊稚斜存了觀望的態度。伊稚斜做得好了,那是應該,誰叫你搶了位置來?伊稚斜稍有紕漏,那免不了想想先王如何如何,如果太子繼位又如何如何。這些心思,精明如伊稚斜肯定都能察覺,你讓他如何沒有氣?」

  「沒有想到為單于辯解的不是我們匈奴人,竟然是大將軍,單于若聽到這些話,肯定會為有大將軍這樣的對手而大飲一杯,知己朋友固然難求,可旗鼓相當、惺惺相惜的敵人更是難遇。」日大喝了一口酒,半是激昂半是悲傷,「文有東方朔、司馬相如、司馬遷等人,武有衛大將軍和霍大將軍,還有眼光長遠、雄才偉略的皇上,必將會有一個臣服四海、威名遠播的大漢王朝出現。」日對著霍去病遙遙敬了杯酒,「你就是這個大漢王朝的締造者之一,而你我……」日笑著與我碰了下茶杯,「……有幸作為見證者,親眼看這段一定會被濃墨重彩書寫的歷史發生已經足夠福分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霍去病和日雖然酒量很好,可也都有了幾分醉意。日準備離去,我拿了他的白狐斗篷遞給他。要出門時,雖然我說著不冷,可霍去病還是將他的黑貂斗篷強裹到了我身上。

  日腳步有些不穩,搖晃著身子,拍了拍霍去病的肩,「玉謹就交給你了。她吃了不少苦,你……你要好好待她。」霍去病也是腳步虛浮,笑得嘴咧到耳朵邊,「沒問題,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

  我哼道:「你們兩個有沒有把我看在眼內?竟然自說自話。」兩個人卻全然不理會我,勾肩搭背,自顧笑談,一副哥倆好的樣子。

  剛到門口,幾匹馬急急從門前馳過,一眼掃到馬臀上打著的一個蒼狼烙印,只覺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何處見過。日「咦」了一聲,「怎麼在長安也能看到蒼狼印?」

  我不禁好奇地問:「你也見過?我也覺得眼熟。」

  日舌頭有些大,字語不清地說:「這是西域的一個神秘幫派,已經有七八十年的歷史,有傳聞說其實就是西域歷史上最厲害的一幫沙盜的化身,也有說不是,因為有人親眼見蒼狼印的人殺過正在追殺漢朝商人的沙盜,還從沙盜手中救過西域匈奴的商人。眾說紛紜,究竟何等來歷沒有幾個人能說清楚,但蒼狼印所過之處,西域不管富豪權貴還是平民百姓、江湖客都會避讓,可見他們在西域的勢力。」

  我「啊」了一聲,驀地想起在何處見過這個印記。當日我請李誠去隴西城中吃雞時,曾見過這個印記,小二還說他們正在找一個年輕姑娘。可當時我就是因為覺得眼熟,所以多看了兩眼,之前我應該也見過……

  冷風吹得酒氣上湧,日跌跌撞撞地爬上馬車,霍去病的身子也越發搖晃,我再顧不上胡思亂想,先扶住了霍去病。

  目送日的馬車離去,一側身卻看見李廣利騎在馬上遙遙看著這邊,霍去病此時正攬著我的腰,頭搭在我的肩上犯酒暈。

  我無可奈何地輕嘆一聲,攙扶著霍去病轉身回去,只希望李廣利不會把這一幕告訴李妍,否則以李妍的心思細密,不知道會生出什麼事情來。

  在園子中走了一段路,心頭忽然一震,蒼狼印、沙盜?九爺說過他的祖父曾是沙盜首領。幾幅畫面快速掠過心頭,我終於想起來我在何處第一次見過這個印記了。月牙泉邊初相逢時,石謹言還曾指著這個印記斥責過我,難怪我下意識地總對這個印記很是留意。

  那當時在隴西酒店聽到他們尋找的年輕姑娘是……是我嗎?九爺那個時候就已經在尋我?如果他當時就能找到我,那一切又會怎麼樣?我們竟然曾經離得那麼近過,近得只是一個窗裡一個窗外,隔窗相望,可終究卻擦肩而過。

  「玉兒,好渴!」霍去病喃喃叫道,我立即收回心神,扶著他加快了腳步,「馬上就到了,你想喝什麼?要煮杯新茶,還是用一些冰在地窖中的果子煮汁?」

  ★★★★★★★★★★

  心思百轉,最後還是沒有去石府給爺爺拜年,只派人送了禮物過去。霍去病長輩多,大清早就出門去拜年。我一個人坐著無聊,想著霍去病幾日前無意看到紅姑在繡香囊,隨口逗我,說什麼我們也算私訂終身,讓我給他繡一個香囊算信物。我沒有在這些事情上花過工夫,但閒著也是閒著,就試試吧!想著他意外看到香囊的笑,心裡也透出喜悅來。

  找了各色絲線,又問紅姑要花樣子,紅姑翻找了半晌,才給我送來一個花樣子,是一對並蒂雙舞的金銀花,一金一白,線條簡單,卻風姿動人。紅姑看我盯著花樣子怔怔發呆,笑道:「有心給你找個別的,可是都不好繡,就這個配色簡單,樣子簡單,還好看,適合你這沒什麼繡功的。我可是費了不少心才挑到這個,你要不滿意,我也沒更好的,只能改天請人給你現繪。」

  我搖了下頭,「不用了,就這個吧!」繃好竹圈子,穿好針線,紅姑在一旁教了一會兒後,看我基本已經上手,留我一個人慢慢繡,自己去忙別的事情。

  臨窗而坐,低頭繡一會,再仰頭休息一陣。院外的梅花香隨風而進,甚是好聞。偶有幾聲隱隱地爆竹響,剛開始還老被驚著,待心思慢慢沉入一針一線中,也不怎麼聽得見。

  「看見小玉拿針線可真是稀罕事情。」天照的聲音突然響在耳邊,我立即抬頭望去,看見九爺的一瞬,手中的針不知怎的就刺進了指頭中,心立即一抽。我微微笑著,不動聲色地把針拔了出來,「九爺、石三哥新年好。」

  九爺凝視著我手中的繡花繃子一言不發,天照看看九爺,又看看我,「你不請我們進去坐一下嗎?就打算這麼和我們隔窗說話?」

  我這才反應過來,忙擱下手中的東西,笑道:「快請進。」

  天照坐到桌前,也沒有等我招呼,自己就拿起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茶。九爺卻推著輪椅到榻旁,拿起了我的繡繃子,我要搶,卻已來不及。他看到花樣子,猛地抬頭盯向我,「你……你是給自己繡的嗎?」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他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眼中諸般情緒,低頭看著才繡了一點的金花,嘴邊浮了一絲慘淡的笑。

  他忽地看見絲綢一角處的一抹血紅,愣了一瞬,手指輕摸過那處血跡,臉色又慢慢恢復了幾分,抬頭盯向我,眼光炯炯,「指頭還在流血嗎?給我看一下。」一面說著,一面推著輪椅就要過來,我忙退後幾步,把手藏在身後,「只留了那麼幾滴血,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笑著把繡花繃子放回榻上,「我正想要一個香囊,難得你願意拿針線,有空時幫我繡一個。」

  我裝作沒有聽見他的話,「要喝茶嗎?」

  九爺道:「不用了,我們來看看你,稍坐一下就走,另外幫小風的爺爺傳個話,多謝你的禮品,讓你有時間去看看他。」

  我輕輕「嗯」了一聲,九爺笑著,似真似假地說:「如果你是因為我不肯去石府,我可以事先迴避。」

  送走九爺和天照,人卻再沒有精神繡花,趴在窗檯上,腦中一片空白。

  窗角處落了些許灰塵,不禁伸手抹了一下,灰塵立即就被擦乾淨。我苦嘆著想,如果我的心也可以像這樣,決定留下誰就留下誰,把另一個徹底抹去,該多好!我可以盡力約束自己的行為,可心,原來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它喜歡上一個人時,不會徵詢你的同意;而何時才能忘記,也不會告訴你。

  天照匆匆走進院子,我詫異地看向他身後,他道:「九爺沒有來,也不知道我過來。」

  我緩緩站起身,「你要說什麼?如果是想勸我的話,就不要講了。」

  天照道:「我沒有想勸你什麼,當年你如何對九爺我們都看在眼裡,今日不管你怎麼選擇,我們都不會有怨言,只能說九爺沒福。我來,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你應該知道的事情。你可知道,你離開長安城的當天,九爺就開始找你?」

  我又是酸楚又是悵然,「以前不知道,前兩天知道了,我曾見過蒼狼印,九爺是派他們找我的嗎?」

  天照點了下頭,「當時何止蒼狼印在找你,西域的殺手組織,大漠裡的沙盜,甚至樓蘭、龜茲等國的王室都在幫忙尋找,可你卻徹底失蹤了。」

  我苦笑起來,你們怎麼都不可能想到我竟然被抓到大漢朝的軍營裡當兵去了,我壓根就沒有去西域,倒是跟著軍隊去了趟匈奴;你們在西域有再多的人手,又怎麼能找得到一個沒有在西域的人?那封留給霍去病的信誤導了九爺。

  天照道:「你出長安城後的一路行蹤,我們都查到了,可查到涼州客棧,線索一下就斷了,四處詢問打聽都沒有任何消息。九爺為此特地上霍府求見霍府管家,九爺從沒有求過任何人,就是當年石舫境況那麼慘,九爺也沒有去哀求過漢朝天子,一個還算他舅父的人。可他第一次求的人居然是霍府的一個管家。九爺問陳管家霍將軍是否找過你,求陳管家如果霍將軍找到你,務必告訴他一聲你的行蹤,或者如果你不願意讓他知道,也請務必轉告你他願意陪你賞花,不管多久他都會一直等你回來。」天照冷哼一聲,「你可猜到霍府的管家如何回答的九爺?我不想再重複當日的羞辱了,那樣的羞辱這輩子受了三次已是足夠。」

  當日在隴西軍營,隔簾聽到的話語今日終於明白了,也明白為何聽著聽著那個兵士的聲音就突然小得我聽不見,霍去病肯定是示意他噤聲了。

  「後來霍將軍回長安後,九爺又去見了一次霍將軍,霍將軍對九爺倒很是客氣,但問起你的行蹤時,霍將軍卻只說不知道。九爺是朗月清風般的人,行事可對天地,即使如今的狀況,也不願背後中傷他人。他只覺得是他虧欠了你,這一切是老天對他當日沒有對你坦誠相待,沒有好好珍惜你的懲罰。可我卻顧不了那麼多,只想讓你知道事情的全部,對你對九爺都公平一些,霍將軍是個奇男子,上了戰場是鐵骨將軍,下了戰場又是柔情男兒,是個鐵骨柔腸的真英雄、真豪傑。不管你最後選擇誰,我都會真心為你高興。」

  天照一番話說完,立即轉身離去,只留下我怔怔立在風中。

  過了晚飯時間很久,天早已黑透時,霍去病方臉帶倦色地回來,看到心硯正在撤碟子,詫異地問:「怎麼現在才吃完飯?」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心硯卻俯下身子恭敬地行了個禮,嘴快地說:「根本就沒有吃,奴婢怎麼端上來的,依舊怎麼端下去。」

  我淡淡道:「心硯,東西收拾完就下去。」心硯瞅了我一眼,撅起了嘴,手下動作卻快了許多,不一會就收拾乾淨,退出了屋子。

  霍去病笑著偎到我身側,「怎麼了?嫌我回來晚了嗎?」他雖然笑著,可眉眼之間卻帶著悒鬱。

  我問:「你的長輩給你訓話了?」

  他道:「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我自會處理妥當。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不好好吃飯?」

  看到他眉眼間的悒鬱,幾絲心疼,我吞下了一直徘徊在嘴邊的話,搖了搖頭,「沒什麼,下午吃了些油炸果子,又沒怎麼活動,不餓也就沒有吃。」

  他起身脫大氅,換衣服,「那等餓了再吃吧!」忽然瞥到櫃子中的針線籮筐,驚詫地問:「你怎麼擺弄這個了?」拿著繡花繃子,細看了好一會,眉眼間滿是笑,「是給我繡的嗎?怎麼……手刺破了嗎?」

  他幾步走到我身旁,撩起我的衣袖就要看我的手,我用力把袖子拽回,撇過頭,「不是給你繡的,是給我自己繡的。」

  他呆了一瞬,坐到我身旁,強把我的頭扭過去對著他,「究竟怎麼了?玉兒,如果有什麼事情你可以和我吵,可以直接罵我,可是不要這樣不明不白地生氣,夫妻之間難道不該坦誠以對嗎?」

  「誰是你的妻子了?」一時嘴快,說完後看到他眼中掠過的傷痛,心中也是一痛,立即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對不起。」

  他苦澀地笑著,「對不起的人應該是我,我不能娶你,可又不明不白地留著你。」

  我道:「名分的事情我既在乎,又不在乎。我並不是為此事而難過,我只是想問你,你真的對我做到坦誠相待了嗎?」

  他挑眉一笑,自信滿滿,「當然!」

  我一言不發地凝視著他,他眉頭慢慢皺起來,凝神想了一會,臉色驀地冷下去,「你去見過孟九了?」他冷哼一聲,「如果你指的是涼州客棧的事情,我並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他既然不喜歡你,何必一直招惹你?你一再給他機會,他有什麼事情非要等你離開後才想起來?」

  我沒有想到,他居然一絲愧疚也無,本來對他的一些心疼蕩然無存,火氣全冒了出來,「霍去病,你為了你的一己私心,又是欺壓羞辱人,又是藏匿消息,竟然行事如此卑劣!」

  他額頭的青筋隱隱跳動,眼中全是痛,定定看了會我,忽地大笑起來,「你為了他,你……」他一面搖頭,一面笑,「我在你眼中算什麼呢?是!我是有私心,我唯一的私心就是不想讓他再傷害你,只想讓你忘記過去的不愉快,不再和過去糾纏,我的私心就是要你能開心。」

  他猛地一轉身,大步向外行去,身影迅速融入漆黑夜色中消失不見。剎那間,屋中的燭火似乎都暗淡下來。

  明明是他的錯,怎麼全變成我的錯了?我拿起繡花繃子砸向地上,腳剛要踏上那朵才開始繡的鴛鴦花,卻又遲疑了,身子一軟,坐倒在榻上,心如黃連一般苦。藤纏蔓糾,我們究竟誰牽絆了誰?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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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生病

  幾日過去,霍去病都未出現,紅姑和心硯幾個丫頭都不明白髮生了何事。紅姑試探地問了我幾次,我卻一個字都不肯說,氣氛逐漸變得凝重起來,人人都話說得越來越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彼此影響,到最後丫頭們相見時,索性都用眼色對話,你拋我一個飛眼,我向你眨眨眼睛,你再回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一來一回,意蘊豐富。我是看不懂她們在說什麼,不知道她們是如何懂得對方的意思的。

  我指了指送飯的丫頭心蘭和心硯之間的「眉飛色舞」,問紅姑:「你看得懂她們在說什麼嗎?」

  紅姑說:「這有什麼看不懂的?心蘭疑問地看著心硯,是問『今天你吃了嗎?』心硯搖搖頭,『沒吃。』心蘭皺著眉頭搖搖頭,『我也沒吃,好餓!』心硯偷偷瞟了你一眼後,對心蘭點點頭,『待會我們背著玉娘,偷偷一塊吃吧!』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表示同意。」

  我一口茶水全噴到了地上,一面咳嗽著,一面笑道:「紅姑,看來你剛才進屋時和心硯的幾個眼神交換也是在問彼此吃了沒有,相約著待會一塊吃?」

  紅姑氣定神閒地抿了幾口茶,「我問的不是『今天你吃了嗎?』而是『今天你喝了嗎?』」

  我拿了絹帕擦嘴,「你就胡扯八道吧!」

  紅姑擱下茶盅,「不胡扯八道如何能讓你笑?這幾日臉色那麼難看,你難受,弄得我們一個個也難受。玉兒,何必和自己過不去?明明惦記著人家,心事重重的樣子,為什麼不去看一眼呢?」

  我低著頭沒有吭聲。心硯挑起簾子,進來回道:「玉娘,霍將軍府上的管家想見你。」

  紅姑立即道:「快請進來。」她站起身,向外行去,「和事佬來了,我也鬆口氣了。再這麼壓抑下去,你們二位挺得住,我卻挺不住了。」

  陳叔一進來,二話不說,就要給我下跪,不好去攙扶他,我只能跳著閃避開,「陳叔,你有話好好說。這個樣子我可受不住。」

  陳叔仍是跪了下來,面容灰暗,像是一夜未睡,「玉姑娘,當時石舫的孟九爺上門問我關於姑娘的事情,一連跑了三趟,都是我把他擋了回去,也的確……的確給了對方臉色看。少爺雖命人扣下了馬車行的車伕,又封鎖了涼州客棧的消息,但只吩咐我不許洩漏你的行蹤,卻絕對沒有讓我為難孟九爺。少爺為人心高氣傲,又是個護短的人,根本不屑解釋,也不願辯白。老奴卻不能眼看著你們二人因為我當日行事差池而逐漸生分。」

  我一口氣堵在心頭,艱澀地問:「陳叔,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如今這般的局面就是你希望去病得到的快樂嗎?」

  陳叔默默無言,一轉身子朝我磕了三個頭,我雖然盡力閃避,仍然受了他一個,「你起來吧!事已至此,我還能如何?不管打罰都挽不回什麼。你若想說話,就起來說,我沒那習慣聽一個跪著的人說話。」

  陳叔仍然跪著沒有動,半天都一句話沒有,我納悶地盯著他,他卻避開了我的視線,似乎正在會聚勇氣,方可說出下面的話,「少爺昨日早上出去騎馬,突然摔下了馬,至今昏迷未醒。」

  話裡的內容太過詭異,我聽到了,心卻好像拒絕接受,明白不過來,「什麼?你說什麼?」

  陳叔穩著聲音說:「宮裡的太醫已經換了好幾撥,卻依舊束手無策。平日一個個都是一副扁鵲再生的樣子,爭起名頭來互不相讓,可真有了病,一個兩個又都你推著我,我推著你。宮裡已經亂哄哄一片,皇上氣怒之下,只想把那幫廢物點心們都殺了才解恨。若殺了他們能叫醒少爺,砍上一百個腦袋也沒什麼,只是現在還得靠著他們救命。」

  我終於聽懂了幾分他的話,剎那間仿若天塌了下來,震驚慌亂懼怕後悔諸般情緒翻滾在心間,顧不上理他,抬腳就向外衝去。陳叔趕在我身後,一連聲地叫:「玉姑娘,你慢一點,還有話沒有說完。」

  看到門口停的馬車正好是霍府的,隔著老遠,我已經腳下使力,縱躍上了馬車,「立即回府。」

  遠處陳叔大叫道:「等一下。」車伕遲疑著沒有動,我搶過馬鞭想要自己驅車,陳叔嚷著:「玉姑娘,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聽聞石舫的孟九爺懂醫術,我的意思是……」

  我這才明白他先前為何不直接告訴我霍去病生病的事情,而是又跪又磕頭地道歉,原來還有這麼一層原因。

  陳叔跑到馬車前,一面喘著氣,一面說:「請大夫不同別的,即使強請了來,人家若不肯盡心看,一切也是枉然。我知道以姑娘的性子,肯定討厭我這樣繞著彎子說話,可我也是真的覺得羞愧,不把話說清楚,實在難開口。如果孟九爺能把少爺看好,他就是要我的腦袋賠罪,我絕不眨一下眼睛。」

  我氣道:「你太小看九爺了!」心裡火燒一般地想見去病,卻只能強壓下去,把鞭子遞迴給車伕,「去石府。」

  陳叔立即道:「那我先回去等著你們。」

  九爺正在案前看書,抬頭看到我時,手中的竹簡失手摔到地上。他一臉不能相信的驚喜,黑寶石般的眸子光彩熠熠,「玉兒,我等了很久,你終於肯主動再走進竹館。」

  我心中一酸,不敢與他對視,「我來是想請你去替去病看病,他從昨天昏迷到現在,聽說宮裡的太醫都沒有辦法。」

  熠熠光輝剎那暗淡隱去,眼瞳中只剩黑影憧憧,透著冷,透著失望,透著傷痛。他什麼都沒有多問,只說了一個「好」字,就推著輪椅,向外行去,

  陳叔一直等在府門口,看到九爺時,老臉竟是百年難見的一紅,低著頭上前行禮,九爺溫和客氣地拱手回禮,陳叔的一張黑臉越發紅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

  兩個僕人抬了個竹兜來,九爺詢問地看著陳叔,陳叔訥訥道:「府中不方便輪椅行走,用這個速度能快一點。」

  九爺灑脫一笑,「讓他們把竹兜子放好,我自己可以上去,輪椅派人幫忙帶進去,一會還是要用的。」

  陳叔低著頭只知道應好,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想著不知道當日要如何怠慢,才能今日如此賠盡小心,一個大老爺們還一再愧得臉紅。我心裡有氣,出言譏諷道:「不知道以前輪椅是如何在府中行走的?」

  陳叔一言不發,低著頭在前面快走,九爺側了頭看我,眼中藏著的冷意消退了幾分,半晌後,低低說道:「我還以為你心裡只顧著他,絲毫不顧及我的感受了。」

  剛進屋子,守在榻旁的衛少兒聽到響動,立即衝了過來,見到九爺時,仿若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樹枝,絕望中透著渴望。我卻恰與她相反,連禮也顧不上給她行,就直直撲到了榻旁。

  他靜靜躺在那裡,薄唇緊抿,一對劍眉鎖在一起,似有無限心事。從我認識他起,總覺得他像陽光一樣,任何時候都是充滿生氣、神采飛揚的,第一次看見這樣的他,安靜到帶著幾分無助。

  我用指頭輕揉著他的眉間,鼻子酸澀,不知不覺間已經滿臉是淚,「去病,去病……玉兒在這裡呢!我錯了,不該和你鬥氣。」

  九爺搭在霍去病腕上的手抖了一下,他握了下拳頭,想要再搭脈,卻仍然不成,轉頭吩咐:「取一盆子冰水來,我淨一下手。」一旁侍立的丫頭立即飛跑出去。九爺在漂浮著冰塊的水中浸了會兒手,用帕子緩緩擦乾,似乎是在借助這個冰冷緩慢的過程,平復著心情。好一會兒後才又將手搭在了霍去病的腕上。

  我和衛少兒都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九爺的神情,仿似透過他在努力叫醒霍去病。九爺微閉雙眼,全副心神都凝注在手指尖,屋子中所有人都屏著呼吸,靜得能聽見盆子裡冰塊融化的聲音。

  時間越久,我心中的恐懼越強烈,為什麼需要這麼長時間?九爺的面色平靜如水,一絲波紋沒有,看不出水面下究竟有什麼。九爺收起了手,我緊盯著他,聲音裡有哀求有恐懼,「他不會有事,是嗎?」

  九爺的眼睛漆黑幽暗,宛如古井,深處即使有驚濤駭浪,到了井口卻風平浪靜,什麼都看不出來。他沉默了一瞬,重重點了下頭,「他不會有事,我一定會設法讓他醒來。」我一直立在針尖上的心,方又緩緩擱回了原處。

  他細細察看著霍去病的臉色,耳朵又貼在霍去病胸口靜靜聽了好一會,手又再次搭在霍去病的手腕上,一面問道:「太醫怎麼說?」

  陳叔扭頭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幾個人,其中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上前說道:「我們幾人診看後,都沒有定論,心脈雖弱,卻仍很有規律。本來可以用藥石刺激一下,先盡力把將軍喚醒後再做下一步調理。但將軍的症狀有些古怪,往常昏迷的人,只要撬開口,仍然能把湯藥慢慢灌下去,可將軍卻拒不受藥,難以送下,針灸又沒有效果,所以我們翻遍了醫書,也還沒有妥當的方法。」

  九爺點了下頭,側頭對衛少兒道:「霍將軍是心氣鬱結,本來沒有什麼,可這引發了他在戰場上累積下的內氣不調的隱症;偏偏霍將軍不同於常人,他的意志十分剛強,霍將軍在昏迷落馬前一瞬,應該自保意識很強烈,所以導致現在拒絕外界未經過他同意強行灌入的藥。夫人,太醫們的醫術毋庸置疑,他們既然諸般方法都已經試過,我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不過……」

  衛少兒太過焦急,聲音變得尖銳刺耳,「不過什麼?」

  「不過在下倒是有一個法子可以試一下,但這個方法我也只是閒時琢磨病例時的一個想法,還沒有真正用過。」

  衛少兒忙道:「先生請講!」

  九爺道:「人有五竅,口只是其中一個,皮膚也和五臟相通,藥效不能通過嘴巴進入五臟,不妨考慮一下其他方式。我的想法是把將軍衣服全部褪去,置身密閉屋中,四周以藥草氣熏。」

  衛少兒扭頭看向太醫們,太醫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一人說道:「藥氣蒸熏,勢必屋子會很熱,從醫理來說,對迷症的病人實在不好,有可能會加重病勢。但聽著卻的確不失一個讓藥效進入血脈和五臟的法子。還要夫人拿主意,我等不敢做主。」

  衛少兒恨恨地瞪了他們一眼,看著霍去病,面色猶豫,半晌仍舊沒有拿定主意。四周沒有一個人敢出聲,都唯恐萬一有什麼事承擔不起後果。衛少兒求助地看向夫君陳掌,不是自己的骨肉,畢竟隔著一層,陳掌面上似乎很焦急,嘴中卻只模棱兩可地說了句:「我聽從夫人的意思。」

  我起身向衛少兒行禮,「求夫人同意,拖得越久越不好。」

  衛少兒聲音哽咽,「可是如果……如果病越發重了呢?」

  我道:「九爺說了能救醒就一定能救醒。」

  衛少兒仍然猶豫著拿不定主意,我心裡越來越焦急,但我算霍去病的什麼人呢?到了此刻才知道名分的重要性,明明是重若自己生命的人,我卻連一句話都說不上,只能哀求地看著衛少兒。

  九爺的眼中滿是憐惜,他忽地對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衛青行禮,「不知道衛大將軍的意下如何?」

  惜言如金的衛青沒有想到九爺居然把矛頭指向了他,細細打量了九爺兩眼,「二姐,事情到此,別無他法,只能冒一點險了,就讓孟先生下藥吧!皇上對去病極其重視,孟先生絕不敢草率,一定是深思熟慮後才做的決定。」

  衛少兒點了下頭,終於同意。

  不愧是連劉徹都無可奈何的衛大將軍,一句話裡綿中藏刀,該做的決定做了,該撇清的責任也都撇清了,該警告的也警告了,竟然滴水不漏。

  九爺仔細叮囑著陳叔所要準備的事項,當小屋子的門緩緩關閉後,我一動不動地盯著那扇門。

  從天仍亮著等到天色全部黑透,小屋子裡仍然沒有任何動靜。只有九爺隔很久才喚一聲「冰塊」,僕人們便源源不絕地把冰送進去。

  衛少兒唇上血色全無,我走到她身側,想握她的手,她猶豫了下後,任由我握住了她的手,兩人的手都涼如寒冰,可我們握住彼此時,慢慢地都有了一些暖意。在這一瞬,在這麼多人中,我們的痛苦焦慮有幾分相通。

  她越來越緊地拽著我的手,眼神越來越恍惚。求救地看向我,我堅定地回視著她,去病會醒。她支撐不住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背脊挺得筆直,一瞬不瞬地盯著屋子。去病,你一定不可以有事,絕對不可以!

  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九爺面色慘白,嘴唇烏青,見我們都盯著他,手無力地扶著門框,緩緩點了下頭。眾人立即爆發出一陣歡呼,衛少兒幾步衝進屋子,驀地叫道:「怎麼還沒有醒?」

  幾個太醫立即手忙腳亂,全都跑進去看霍去病,我立即回身看向九爺,卻發現九爺已經暈倒在輪椅上。只有一個中年太醫瞟了眼霍去病身邊圍聚的人,趕到九爺身旁細細查看。

  我的心一半在冰裡一半在火裡,痛楚擔心愧疚揪得人似乎要四分五裂。我剛才只急匆匆地要去看霍去病,竟然沒有留意到九爺已經暈倒,他暈倒前的一瞬究竟是何樣的心思?

  「恭喜夫人,的確已經醒了。孟九公子為了調理霍將軍的身子,用了些安息香,所以一時半會霍將軍仍然醒不來,但這次只是睡覺,不是昏迷。」幾個太醫一臉喜色,衛少兒太過高興,身子一軟坐到了地上。

  聽到霍去病已經沒有事情,我一半的心總算放下,可另一半卻更加痛起來,九爺垂在輪椅兩側的手白中透著青,我詫異地握起他的手,如握著冰塊,「他怎麼了?」

  中年太醫放下九爺的手,「他的身體本就比常人虛,屋子內濕氣逼人,就是一個正常人待這麼多個時辰都受不住,何況他還要不停用冰塊替霍將軍降體溫,冰寒交加,能撐這麼久真是一個奇蹟。」

  我用力搓著九爺的手,一面不停地對著手呵氣,陳叔對太醫行禮,「還請太醫仔細替孟九爺治療,將軍醒了必有重謝。」

  太醫一擺手道:「為了救他人連自己的命都不顧的大夫我第一次見,不用管家吩咐,我也一定盡心。」

  我對陳叔吩咐:「麻煩你準備馬車,我們先送九爺回石府。」

  陳叔看向仍然睡著的霍去病,「將軍醒來時肯定希望第一眼見到的是你。」

  仿若眾星捧月,霍去病的榻前圍滿了人,從太醫到丫頭,還有各位親戚,「我儘量快點回來,現在我在不在都一樣。」

  陳叔看著九爺蒼白的面容,烏青的唇,面上帶了不忍,微微一聲嘆息,「玉姑娘,您放心去吧!少爺這邊我們都會盡心照顧。」

  上馬車時,抬竹兜子的僕人想幫忙,我揮了下手,示意他們都讓開,自己小心翼翼地抱起九爺,輕輕躍上了馬車。那個中年太醫跟著上來,讚道:「好功夫。一點都沒有晃到病人的身體。」

  我強擠了一絲笑,「過獎了,還沒有請教先生貴姓。」

  他道:「鄙姓張,其實我們已經見過面,當時霍將軍請了我去石府替姑娘看過病。」

  「原來早就麻煩過張太醫。」

  他搖了下頭,「孟九爺的醫術根本用不上我,能有一個機會聽聽孟九爺講醫術,我應該多謝姑娘。」

  張太醫親自煎了藥,幫我給九爺灌下,又細心地囑咐過我和天照應該注意的事項後才離去。

  我和九爺離開時,九爺還一切正常,回來時卻人事不知,天照倒還罷了,石伯卻明顯不快起來,幾次看著我想說話,都被天照硬是用眼神求了回去。

  因為怕九爺想喝水或有其他要求,所以我一直守在榻側。九爺睡得不太安穩,似乎夢裡也在擔心著什麼,眉頭時不時會皺一下,臉上也常有痛苦掠過。

  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他,第一次這麼毫無顧忌地打量他,他也是第一次完全沒有掩飾自己,沒有用春風般的微笑去遮掩其他表情。

  我俯在他枕旁,輕聲地哼著一首牧歌:

  ……

  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樹蔭底下坐上一陣,

  把巴雅爾的心思想又想。

  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望過了。

  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

  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

  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

  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

  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

  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

  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

  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

  九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人睡得安穩起來。我反覆地哼唱著歌謠,眼中慢慢浮出了淚花。這是一首在匈奴牧民中廣泛傳唱的歌謠,講述了貴族小姐伊珠和奴隸巴雅爾的愛情故事。小時候,曾看到於單的母親閼氏聽到這首歌時,怔怔發呆,眼中隱隱有淚。當年一直沒有聽懂,怎麼先是伊珠在高粱地裡望巴雅爾的背影,後來又變成了巴雅爾在高粱地裡望她的背影呢?

  感覺有手輕拂著我的臉頰,立即清醒過來。不知道何時迷糊了過去,頭正好側靠在榻上,此時九爺側身而睡,恰與我臉臉相對,彼此呼吸可聞。他的五個指頭從我的額頭慢慢滑下,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頜,似乎在記憶著,留戀著,鐫刻著;他的眼睛深邃幽暗,裡面竟似天裂地陷,會聚著五湖四海的不甘後悔,八荒六合的傷痛悲哀。

  我被他的眼睛所惑,心神震盪。他總是淡定的、從容的,再多的悲傷到了臉上也只化作一個微笑。他漆黑瞳孔中兩個小小的自己,一臉的驚慌無措、恐懼害怕,卻又倔犟地緊抿著唇角。

  他緩緩收回了手,忽地笑起來,又是那個暖如春風的微笑。風斂雲退,海天清闊,卻再也看不清眼睛深處的東西。他強撐著身子往榻裡挪了挪,示意我躺到他身旁。我的動作先於我的思考,在我想清楚前,人已經躺在了榻上。

  兩人中間隔著一掌的距離,默默無語地躺著。好一會後,他笑看著我道:「把你先前唱的歌再給我唱一遍。」

  我木木地點點頭,清了清嗓子,「……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歌聲完了很久,兩人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他的聲音輕到幾乎不可聞:「巴雅爾怎麼能那麼笨,他為什麼從沒有回過頭去看伊珠呢?他為什麼總是讓伊珠去猜測他的心思?他為什麼不把心事告訴伊珠呢?他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還聰明,卻不懂伊珠根本不會嫌棄他的出身,也不會害怕跟著他受苦。」

  我因為下意識地認為他不懂匈奴語才放心大膽地唱這首歌,卻忘記了他的博學;也忘記了匈奴帝國強盛時,西域諸國都臣服於匈奴,匈奴話在西域各國很流行,驚慌下問了句傻話:「你懂匈奴話?你知道牧歌傳唱的巴雅爾和伊珠的故事?」

  他半吟半唱:「雲朵追著月亮,巴雅爾伴著伊珠,草原上的一萬隻夜鶯也唱不完他們的歡樂!」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巴雅爾雖然辜負過伊珠,但歌謠唱到他們最終還是快樂幸福地在一起了,你相信歌聲所唱的嗎?」

  我不去回答他的問題,自顧說道:「我要走了。」

  他轉過了頭不看我,輕聲道:「我真想永遠不醒來,這樣你就能留在這裡陪我,可你會焦急和傷心。」

  我剛才唱歌時忍著的淚水突然就湧了出來,忙跳下榻,背著身子,把眼淚抹去,「你好好養身子,我有空時再來看你。」說完就想走,他卻猛地抓住我的手,一字字慢慢地問:「玉兒,告訴我!你心裡更在乎誰?不要考慮什麼諾言,什麼都不考慮的情形下,你會想誰更多一些?你願意和誰在一起?」

  我緊咬著下唇,想要抽手,他卻不放,又把剛才的問題慢慢地重複了一遍,我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身子不停地抖著。

  他見我如此,眼中心疼憐惜加不捨,各種感情夾雜一起,一下鬆開了手,「你去吧!」

  我不敢回頭,飛一般地跑出了屋子。迎著冷風,奔跑在夜色中,心卻依舊不能平復。這樣子如何見去病?他若沒醒還好,若醒來,以他的精明豈看不透我的強顏歡笑?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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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34:54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三章•哀慟

  心中實在難受,也顧不上其他,對著月亮一聲長嚎。剎那間,長安城內一片聲勢驚人的狗叫雞鳴,原本漆黑的屋子,都一個個透出燈火來,人語聲紛紛響起。

  我忙靜悄悄地快速離開作案現場,一面跑,一面不禁露了一絲笑。人總應該學會苦中作樂,生活本身沒什麼樂事的時候,更應該自己去刻意製造些快樂。

  逮個黑燈瞎火的角落,又扯著嗓子嚎叫了一聲。剛才的場面立即再現,我東邊叫一嗓子,西邊嚎一嗓子,把整個長安城鬧了個人仰馬翻,雞犬不寧。

  街上漸漸地變得亮如白晝,連官府的差役都被驚動,一個個全副武裝出來逮狼,有人說兩三隻,有人說十隻。

  街邊的乞丐成為眾星捧月的人物,人群圍聚在他們周圍問他們可看到什麼。乞丐平日裡哪能如此受歡迎?個個滿臉光輝、嘴裡唾沫亂噴、指手畫腳地說看見了一群,越說越誇張,引得人群一聲聲驚呼。也許平靜日子過久了,眾人不是怕,反倒一個兩個滿臉興奮刺激,翹首以待地盼著發生點兒什麼新鮮事情。

  我眼珠子轉了幾圈,想著鬧都鬧了,索性再鬧大些,圖個自個兒開心,也讓大家都玩得盡興一回。瞅到一個披著黑斗篷的人經過,看四周無人注意,悄悄躍到他身後,一個悶棍就敲暈了他。等扒下他的斗篷後,才發現居然是個官老爺。這……我頭有些疼,這好像比我想的嚴重了。算了!敲都敲了,後悔也晚了。

  披上斗篷,拿帕子把頭包起來,人藏在屋頂一角處,「嗚」的一聲狼嘯後,飛簷走壁,無所顧忌。屋頂上一溜人追在身後,街道下扶老攜幼,拖家帶口,擠得密密麻麻,和看大戲一樣。有官差被我踢下屋頂,人群中居然還有鼓掌和叫好聲。

  好漢難敵群毆,官差越來越多,似乎全長安城的兵丁都來捉我了。原本打算戲耍他們一圈後就逃之夭夭。可沒有想到,官差裡頗有些功夫不弱的人,而且剛開始追捕我時有些各自為政,現在指揮權似乎都歸於一個人手中後,調度有方,攔截得力,把我慢慢逼向了死角。

  果然是天子腳下!心中暗讚一聲,急急尋找出路,若真被抓住,那可有得玩了,只是恐怕我現在玩不起。

  因為我不願取人性命,下手都是點到即止,左衝右衝,卻仍舊被困在圈子裡。左右看了看地形,要麼被抓,要麼決定下殺手衝出,要麼只能……

  輕身翻入霍府,在後面追趕的兵丁顯然知道這是誰的府邸,果然不敢追進來,都停住了步伐。我偷偷吐了下舌頭,估計待會兒就會有品級高一些的官員來敲門求見,陳叔的覺算是泡湯了。

  掩著身子到去病的屋子,偷偷瞅了一眼,竟然沒有丫頭守著,只他一個人睡在榻上。心中又是納悶又是氣,陳叔這個老糊塗,怎麼如此不上心?

  走到榻旁,俯身去探看他,沒想到他猛地睜開眼睛,我被嚇得失聲驚呼,叫聲剛出口,他已經把我拽進懷中,摟了個嚴嚴實實。我笑著敲他胸口,「竟然敢嚇唬我!難怪丫頭一個都不見呢!」

  他卻沒有笑,很認真地說:「我一直在等你。如果你天亮時還不回來,我就打算直接去搶人了。」

  我「哼」了一聲,「強盜!」

  他笑在我額頭親了一下,「強盜婆子,你怎麼打扮成這個樣子?」

  我朝他做了個鬼臉,掙脫他的胳膊,把斗篷脫下來扔到地上,又解下頭上包著的帕子,「你慘了,說不定明天就會有人上奏皇上說你窩藏飛賊。我今天晚上可是把整個長安城的官差都給引出來了。」

  他側身躺著,一手撐著頭笑問:「你偷了什麼東西?」

  我不屑地皺了一下鼻子,「就是好玩,胡鬧了一場。」

  他拍了拍榻,示意我躺過去。我鑽進被窩,縮進他的懷中,「我看你一點不像剛病過一場的人,怎麼這麼精神?你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他皺著眉頭道:「別的都感覺正常,只有一個地方不舒服。」

  我心中一緊,「哪裡?天一亮就叫人去請太醫,不行,現在就讓陳叔去請。」說著就要跳下榻,他一手摟著我肩,一手握住我的手,牽引著我緩緩滑過他的小腹,向下放去,「這裡不舒服。」

  手被摁在他火燙的慾望上,「你……」我登時又惱又羞,漲了個滿面通紅。

  他笑湊在我耳旁,輕聲道:「你多久沒有主動親近過我了?原來病一場還有這樣的好事,早知道就早些生病了。難得你肯投懷送抱一次,我若沒點反應,豈不是對不起你這個自稱『花月貌冰雪姿』的美人?」

  我啐道:「小淫賊!」

  他一面吻著我的耳朵,一面含含糊糊地說:「玉兒,你願意給我生個孩子嗎?我如今暫且不能娶你,但我這輩子是賴定你了,反正早晚的事情,如果你不介意目前沒有個名分,我就不忍了。」

  我笑扭著身子閃避著他的吻,還沒有答話,屋子外陳叔的聲音響起:「少爺!」

  霍去病沒有理會,依舊一面逗著我,一面低聲問:「願意不願意?」我大氣都不敢喘,唯恐陳叔聽見什麼,可他卻毫不在意,我越是緊張,他越是來勁,索性在我臉頰上響亮地親了一下。

  「少爺!少……」陳叔的聲音卡了好一會,方又輕飄飄地喚了一聲,「少爺……」

  霍去病無奈地嘆口氣,嘀咕了一句:「怎麼每到關鍵時刻,總有這些不應景的人出現呢?」後揚聲問,「什麼事?」

  陳叔道:「衛尉大人深夜求見,說有流匪逃入府中。求少爺幫忙清查一下府邸,我來問一聲拿個主意。」

  霍去病道:「有什麼好問的?這點事情你還拿不了主意?」

  陳叔道:「府中的警戒不比皇宮差,沒有任何人能不驚動上百條良犬就進入府中,而且聽聞今日夜里長安城裡有狼群鬧騰,所以我琢磨著……琢磨著……」

  我看他話說得實在辛苦,替他接道:「陳叔,是我半夜溜進來的。」

  陳叔一下鬆了口氣,話說得順暢了不少,「我正是這麼推測的,所以就把衛尉大人擋回去了。結果不一會,中尉大人又來求見,一臉愁苦地說有人賊膽包天到把太子少傅敲了一悶棍,少傅大怒,揚言不抓到賊人,一定會參奏他們一個玩忽職守,我又擋了回去。」

  霍去病側身躺著,神態無限慵懶,視線斜斜地睨著我,伸手彈了一記我的額頭,只是笑,「得了!回頭我親自去一趟少傅府。說更嚴重的吧!現在又是誰來了?」

  我起先還納悶怎麼黑夜裡一個大官捂得嚴嚴實實、獨自一人在長安城逛蕩,原來如此。俯在霍去病耳邊低聲嘀咕,他又是好笑又是詫異地瞅著我,搖搖頭表示不同意。

  陳叔回道:「李敢大人奉了郎中令李將軍的命令來拜見,說為了霍將軍的安全,也為了長安城的律法,請我們協助他們逮住逃入霍府的刺客,現在正在廳上候著。」

  霍去病臉沉了下來,冷著聲問:「李敢說是刺客?」

  陳叔低聲道:「是!」

  郎中令掌宮殿掖門戶,他們指我是刺客,那不就是說我刺的是……皇上?我苦著臉說:「似乎闖大禍了。這麼一座大山壓下來,李妍想壓死我嗎?」

  霍去病立即問道:「李妍?這話怎麼講?」

  我掩住嘴,看著他,眼珠子骨碌亂轉,半晌都沒有一句話,他搖了下頭,「不知道你在忌諱什麼。」對陳叔吩咐道:「李敢既然已經猜測到是玉兒,那也不用瞞他。直接告訴他,是我霍去病和我的女人深夜無聊,兩人鬧著玩了一場,不小心驚擾了他們,實在抱歉。我們現在正在榻上歇息,他若想逮人就直接過來,我候著。正好沒有見過長安城的牢房長什麼樣子,難得他肯給個機會讓我們見識見識。」

  我揪著他的衣服,皺眉瞪眼,「不許這麼說,絕對不行……」屋外陳叔靜默了一瞬,又趕忙應了聲「是」,匆匆離去,可我怎麼聽著他的腳步聲有些喝醉酒的感覺。

  我頭趴在枕上,捂著臉道:「霍去病,你是在整治李敢,還是在整治我?我怎麼覺得你對我一腔怨氣呢?」

  「一半一半,不過此怨氣非彼怨氣,而是床笫間的怨氣。」他笑著掰開我的手,在我鼻尖上印了一吻,「李敢心思縝密,何況這次他又是設局人,和他老老實實地過招,我不見得能贏過他。索性無賴一下,把他暗處佈置好的局全給打亂,看他怎麼辦。他若一時受激,行錯一步,我們也正好反過來逗逗他。」

  這個人打仗不講兵法,行事也完全不按世情。我的臉皮又實在厚不過他,一轉身子,側身躺著睡覺,他笑問:「你這就睡了?」

  我哼道:「天已快亮,我可是在長安城的屋頂上摺騰了一夜,你若不讓我好好睡覺,我就回自己那邊了。」

  他從背後環抱住我,輕聲說:「睡吧!」

  我抿著嘴一笑,「天亮後,你真的要去少傅府嗎?」

  他笑道:「你說我無賴,你的法子也是夠下三爛。他是太子的師傅,不算外人,我還是親自去一趟的好。」

  這位太子少傅背著家裡的悍妻,在外面討了一個容貌秀美、擅琴懂詩的外室。此事他雖做得隱秘,可我當年通過歌舞坊、娼妓坊、當鋪的生意仔細收集過朝廷中各個官員失於檢點的行為。聽到陳叔說是太子少傅,立即明白他是從外室那邊出來。所以給去病出主意,直接派人去問少傅一聲,是他的怒氣重要,還是夫人的怒氣重要?少傅肯定立即偃旗息鼓,什麼賊子不賊子,根本顧不上。可沒有想到這件事情上,去病又做起君子來。

  睏意上來,我掩著嘴打了一個呵欠,他忙道:「趕緊睡吧!」我「嗯」了一聲,暫且拋開一切,安心地睡去。

  ★★★★★★★★★★

  醒來時已經是晚飯時分,去病卻未在府中。陳叔說他去了宮中,打發人帶話回來恐怕一時回不來,讓我自己一個人吃晚飯。

  我想著當時出門急匆匆,沒有給紅姑說一聲,所以決定先回一趟家。剛進門,紅姑就迎了上來,「石舫……」她拍了一下腦袋,「現在已經沒有石舫了。石天照派人來請你去一趟石府。」我猶豫著沒有動,紅姑又道,「來的人說請你務必去一趟,好像是九爺的身體不太好。」

  晚上走時他的身體還很是不妥當,我的心一下不安起來,急匆匆地說:「那我先去一趟石府,你幫我留著晚飯,如果沒有大礙,我會儘量趕回來。」紅姑笑應了。

  剛到石府門口,就看到天照坐在馬車上等我,「讓我好等!九爺人在城外的青園,我接你過去。」

  我不等他話說完,就趕著問:「究竟怎麼了?他身體還沒有好,怎麼就到城外去了?」

  天照輕嘆一聲,「九爺的身子內寒氣本就偏重,此次外因加內因病勢十分重。他為了讓你放心,特意強撐著做了個樣子,你剛走不久,他人就陷入昏迷,張太醫來後,命我們特意把九爺移到青園。」

  我心內大慟,他可不可以少自以為是地為我考慮幾分,多為自己考慮幾分?若身子真有什麼事情,他讓我何以自處?又怎麼可能心安理得地自己幸福?

  長安城內還是一片天寒地凍,樹木蕭索。青園卻因為受地熱影響,已經春意融融。粉白的杏花,鵝黃的迎春,翠綠的柳葉,一派溫柔旖旎。我和天照都無心賞春,快步跑向九爺的屋子。

  九爺依舊昏睡未醒,額頭滾燙,細密的汗珠不停涔出。我從丫頭手中接過帕子,「我來吧!」

  帕子一遍遍換下,他的體溫卻依舊沒有退下,嘴唇慢慢燒得乾裂,我拿了軟布蘸著水,一點點滴到他的唇上。

  他燒得如此厲害,卻依舊會時不時叫一聲「玉兒」。他每叫一聲,我就立即應道:「我在。」他眉宇間的痛苦仿似消散一些,有時唇邊竟會有些笑意。天照道:「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非要接你過來了嗎?你在這裡和不在這裡對九爺病情大不一樣。」

  趕來看九爺的小風一進門就匆匆和天照說話,天照聽完後叫我過去,小風又是擺手又是跳腳地阻止,天照卻毫不理會,「小玉,我們不想瞞你任何事情,霍將軍已經派人去石府找了你好幾次,大半夜的他又親自去了石府。你要想走,我現在派人送你回去。」

  守了整整一夜,此時已經快到天明,我焦急憂慮中無限疲憊,掩著臉長嘆口氣,走到冰水盆子前,撩了些冰水澆在臉上,望著依舊昏迷不醒的九爺道:「不用了,我在這裡等九爺醒來。」

  直到中午時分九爺的燒才褪去,我一直繃著的心總算略鬆幾分。

  九爺緩緩睜開眼睛,看到我時,一下露了笑意,「他們總算找到你了,你跑到西域哪裡了?幾乎要把西域翻遍了,都沒有你的消息。玉兒,不要生我的氣,都是我的錯,我看到你竹箱子裡的絹帕後,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厲害……」

  我心中詫異,剛想說話,一側的大夫向我搖搖頭,示意我過去。我對九爺柔聲說:「我去喝口水就回來。」

  九爺盯著我,眼中滿是疑慮,我微笑著說:「喝完水就回來,我哪裡都不去。」他的緊張褪去,釋然地點了下頭。

  人剛到屋外,我還沒有開口,天照就立即問:「怎麼回事情?不是燒退了嗎?怎麼九爺還在說胡話?」

  大夫忙回道:「不要緊,高燒了一天一夜多,雖然燒退了,但人還沒有完全清醒,而且現在精力弱,行事會只按喜好,而不管理智,所以會自動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記,只按照自己喜歡的樣子去記憶,等好好睡一覺,休息好了自然就會好。不過現在千萬不要刺激九爺,他的身心都是最軟弱和最放鬆的狀態,也就是最容易受傷害的狀態,一個不小心只怕病上加病,你們順著他的話說就行,哄著九爺平靜地入睡,一覺醒來,自然就好了。」

  天照聽完,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向我深深作揖,我沉默地點了下頭,轉身走回屋內。九爺的眼睛一直盯著簾子,見我掀簾而入,臉上的歡欣剎那綻放,那樣未經掩飾的陶醉和喜悅撞得我的心驟然一縮,疼得我呼吸都艱難。

  我扶著九爺靠在軟枕上,洗過手後,從丫頭手中接過碗筷準備喂他吃飯。他示意我把窗戶推開。

  窗戶外就是環繞而過的溫泉,粼粼波光中,時有幾點杏花的花瓣隨著流水漂走,一座曲折的長廊架在溫泉上,連接著溫泉兩側,廊身半掩在溫泉的白色霧氣中,恍惚間像置身仙境。

  「……聽說有一次祖母在此屋內靠窗彈琴,祖父有一筆生意必須要去談,不得不離開,他一面走,一面頻頻回頭看祖母,所以府中的人取笑地把這條長廊叫『頻頻廊』,祖父得知後,不以為怪,反倒喜,索性不用原來的名字就叫了『頻頻廊』……」不知道何時,屋子內已只剩下我和九爺,寧靜中只有九爺的聲音徐徐。

  他握住了我的手,「祖母身體不好,在我出生前就已經過世,我常常想著祖父和祖母牽手同行在這座長廊上時的情景,覺得人生能像祖父的一半,已經不是虛度。玉兒,我這些話有沒有遲一步?你還肯讓我陪你賞花嗎?」

  我的手抖得厲害,他越握越緊。我遲遲沒有回應,他的雙眼中慢慢蕩起了漩渦,旋轉澎湃著的都是悲傷,牽扯得人逃不開,痛到極處,心被絞得粉碎。我猛地點了下頭,「願意,等你身體好了,我們可以去天山看雪蓮。」

  我的話像傳說中的定海神針,一句話落,他眼中的驚濤駭浪剎那平息。他握著我的手歡快地大笑起來,笑聲中他低柔若無地喃喃自語:「老天,謝謝你,你沒有待我不公,你給了我玉兒。」

  我的眼中浮起了淚花,老天待你就是不公,親人早逝,健康不全,雖有萬貫家財,卻是天下最可怕的枷鎖,鎖住了你渴望自由的心。

  「玉兒,你哭了嗎?我又讓你傷心了……」

  我擠了一個笑,「沒有,我是高興的。大夫說你要保持平靜的心情,要多多休息,你要睡一會嗎?」

  他伸手替我抹去眼角的淚,緊緊抱住了我,那麼用力,似乎要把我永遠禁錮在他的懷中,「玉兒,玉兒,玉兒……我們以後再不分開。自你走後,我就加快了動作,希望儘早從長安抽身而退,等我安排好一切,我們就去西域,買兩匹快馬,一定跑得很快,也消失得很徹底。」

  「好。」我的眼淚一滴滴落在他的肩頭。

  他道:「我一直想做一個純粹的大夫,等把西域的一切安排妥當後,我們就在官道旁開一個小醫館,我替人看病,你幫我抓藥,生意肯定不錯。」

  我說:「以你的醫術,生意肯定會好得過頭,我們會連喝茶的工夫都沒有。」

  「那不行,看病人雖然重要,可我還要陪你。我們掛一個牌子,每天只看二十人。」

  「好,別的人如果非要看,我就幫你打跑他們。」

  「我們可以在天山上搭一個木屋,夏天去避暑。」

  一切像真的,我的淚水一面紛紛而落,一面卻恍惚地笑著,「冬天可以去吐魯番的火焰山。」

  「玉兒,喀納斯湖的魚味道很好,我烤給你吃,你還沒有吃過我烤的魚吧?配方是我從古籍中尋出來的,傳說是黃帝的膳食譜,不知道真假,但味道的確冠絕天下。」

  「嗯,聽牧民說喀納斯湖的湖水還會隨著季節和天氣,時時變換顏色,有湛藍、碧綠、黛綠、灰白……將近二十種顏色,我隨著狼群去過兩次,只看到過兩種顏色。」

  「那我們索性在湖邊住上一年,把二十種顏色都看全了。玉兒,你還想去哪裡?」

  ……

  九爺在我的肩頭沉沉睡去,眉目舒展,唇邊帶著笑。

  我輕輕將他放回枕上,起身關窗。窗外正是夕陽斜映,半天晚霞如血。回眸看到九爺幸福的笑意,我驀地全身力氣盡失,沿著牆癱倒在地,望著九爺大哭起來,卻不敢發出聲音,用牙齒咬著自己的手,眼淚像決堤的洪水,奔騰著湧出,卻流不完心內的悲傷,五臟都在抽搐,整個人痙攣顫抖地縮成一團。

  求求你,老天,對他仁慈一回,讓他明天醒來時,忘記今日的一切,全部忘記,全部忘記……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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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35: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四章•情舞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自己的園子的,整個人像被掏空了,累得只想倒下。進屋後卻發現几案上原先供著的幾個陶器都被掃在了地上,滿地狼藉。我重嘆了口氣,匆匆轉身去霍府。

  陳叔看到我,立即叫住了我,對我道:「少爺昨天晚上從宮中匆匆趕回,特意到一品居買了幾樣你愛吃的點心,說還來得及和你一塊吃晚飯。看你不在,我說打發個人去接,他說自己去接。去的時候興沖沖的,一夜未歸,我還以為他歇在你那邊了。結果今日太陽升得老高時方回來,一口水不喝,一口東西不吃,一個人鎖在屋子裡,誰都不讓進。你來之前,他剛出門,臉色極其難看,我聽紅姑說他從昨日起就沒有吃過東西,昨天夜裡在你屋中守了一夜。」

  陳叔盡力把語氣放和緩,「玉姑娘,孟九爺的確是好男兒,我們也的確對不起他……」他的臉上又現了愧色,「可少爺對你也是全心全意,為了你連皇上的賜婚都推拒了。除了皇后娘娘和衛青大將軍外,和家裡其餘長輩的關係也搞得很僵,我對你有愧,不敢多說什麼,只是……唉!」

  去病的身體剛好不久,雖然看上去一點事情沒有,但怎麼禁得住如此折騰?我因為太過擔心,語氣不禁帶了責備,「你們怎麼不勸勸他呢?」話剛問出口,就知道自己已經糊塗了,去病豈是聽勸的人?忙對陳叔道歉,「我說錯話了,你知道去病去哪裡了嗎?」

  陳叔搖了搖頭,「少爺沒有讓人跟,也許去夫人那邊,也許去公主府,也許去公孫將軍府,也許找地方喝酒去了。」

  我轉身出門,「我去找他。」

  從平陽公主府到公孫將軍府,從公孫將軍府到陳府,又找遍長安城有名的酒樓、歌舞坊,卻全無蹤影。

  我從天香坊出來時,已是半夜。站在天香坊前的燈籠下,茫然地看著四處黑沉沉的夜。去病,你究竟在哪裡?

  心中抱著一線希望,想著他也許已經回府,急匆匆趕向霍府,守門的漢子一見我就搖了搖頭,「將軍還沒有回來。陳管家也派了人四處找,還沒有找到。」我一言不發地又走回夜色中。電光火石間,心頭忽然想到他也許可能在一個地方。

  剛過十五未久,天上還是一輪圓月,清輝流轉,映得滿山翠綠的鴛鴦藤宛如碧玉雕成。

  我沿著鴛鴦藤架奔跑在山間,「去病!去病……」聲音迴蕩在山谷間,翻來覆去,卻全都是我一個人的聲音。

  從山腳到山頭,整座山只有風吹過鴛鴦藤的聲音回應著我。霍去病,你究竟在哪裡?霍去病,你要離開我了嗎?

  從前天起,人一直繃成一根線,根本沒有休息過。悲傷下再也支撐不住,我精疲力竭地跪坐在了地上,捂著臉似笑似哭地發著自己都不明白的聲音。

  這段時間,我就像石磨子間的豆子,被上下兩塊石頭碾逼得馬上就要粉身碎骨。他們兩塊石頭痛苦,可他們知道不知道我承受的痛苦?

  一雙手把我的手掰開,黑沉沉的眼睛只是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我還以為他根本不會出現了,瞅了他半晌,愣愣問了句:「你還要我嗎?」

  「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他眼中幾抹痛幾抹喜,一字字道,「以前沒有得到時我就說過絕不會放手,現在更不會。」

  我一顆懸著心立即落回了遠處,嘆了口氣,整個人縮到他懷裡,「我好累,好累,好累!你不要生我的氣,九爺為了替你治病,病得很嚴重,我就留在那邊……」他忽地吻住了我,把我嘴裡的話都擋了回去,熱烈得近乎粗暴,半晌後兩人方分開。

  我太過疲憊,腦子不怎麼管用,傻傻地問:「你不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的眼睛不同於剛才的沉沉黑色,此時裡面盛滿了璀璨的星子。

  他笑著湊到我唇邊又吻了一下,「我只要知道這件事情只有我能做就行。不管怎麼說你們認識在先,而且整件事情上我本就行事手段不夠君子,今天的局面也有我自己的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有些事情不是說淡忘就能立即淡忘的,我知道你已經盡力,我會給你時間。」

  雖然陳叔來道歉過,可霍去病那天卻是拂袖而去,之後也沒看出他有半點歉意。因為他突然而來的病,我不想再糾纏於不愉快的過去,只能選擇努力去忘記。

  他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不是逼迫而是願意給我時間,願意相信我。我心頭暖意激盪,原本藏在心裡的一些委屈氣惱不甘都煙消雲散,伸手緊緊地摟住他。一切盡在不言中,我的動作就是對他的最好答案,他喜悅地輕嘆了一聲,也緊緊抱住了我。

  兩人身體相挨,肌膚相觸,我下腹突然感覺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抵著我,兩人之間原本溫情脈脈的氣氛立即變了味道。他不好意思地挪動了下身子,「我沒有多想,是它自己不聽話。」難得見他如此,我伏在他的肩頭只是笑。

  他身子僵硬了一會,扭頭吻我的耳朵和脖子,「玉兒,我很想你,你肯不肯?」

  我的臉埋在他的胸前,輕聲笑著,沒有說話,他笑起來,「不說話就是不反對了?玉兒,如果有孩子了,怎麼辦?」

  我利落地回道:「有孩子就有孩子了唄!難道我們養不起?」

  原本以為他會很開心,卻不料他居然沉默下來,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很冷靜地問:「即使你懷孕後我仍舊不能娶你?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你知道人家會怎麼說你嗎?」

  我點了下頭,他猛地一下把我抱了起來,急急向山谷間掠去。剛開始我還不明白他什麼意思,怎麼不是回府的方向?

  想到此人天下間能有什麼事情是他做不出來的呢?我大驚失色,「你想幹什麼?你不是想在這裡那個……那個吧?」

  他笑得天經地義,「知我者玉兒也!那邊有一處溫泉,泡在裡面絕不會冷。以地為席,以天為蓋,又是在水中,只怕其中滋味妙不可言,比房中肯定多了不少意趣。況且已經忍了半年,既然我們都想通了,我就多一刻也不想等了。」

  「可是……可是天快要亮了!」

  他把我輕輕放在了溫泉邊的石頭上,一面替我解衣衫,一面道:「那不是正好?黑夜和白晝交替時分,正是天地陰陽交會的時刻,你還記得我給你找的那些書嗎?書上說此時乃練房中秘術的最佳行房時刻……」他說著話,已經帶著我滑入了溫泉中,語聲被水吞沒。

  他怕我凍著,下水下得匆忙,頭上的玉冠依舊戴著。我伸手替他摘去,他的一頭黑髮立即張揚在水中,此情此景幾分熟悉,我不禁抿了唇角輕笑。

  他愣了下,反應過來,把我拉到他身前深深吻住了我。一個悠長的吻,長到我和他都是練武的人,可等我們浮出水面時,也都是大喘氣。

  他大笑著說:「差點都忘了當日的心願,那天在水裡就想親你的,可你太凶了,我不過牽牽手,你就想廢了我。玉兒,當日真讓你一腳踢上,現在你是不是要懊悔死?」

  我「哼」了一聲,嘴硬地說:「我才不會懊悔。」

  「那是我懊悔,悔恨自己當日看得著,卻吃不著!不過今日我可就……」他笑做了個餓虎撲食的樣子,一下抱住了我,吻如雨點一般,落在我的臉上、脖子上、胸上……

  ★★★★★★★★★★

  太醫再診過去病的脈後,說一切正常;反倒張太醫診過脈後,隔了一日,開了一張單子來,沒有用藥,只是通過日常飲食調理。張太醫為何會遲一日才開藥方的原因,我和陳叔都心知肚明,但都沒有在去病面前提起。

  去病看了眼單子上羅列的注意事項,鼻子里長出了口氣,把單子扔回給我,擺明了一副不想遵守的樣子,「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我能吃的也不多了。」可看到我瞪著他,又立即換了表情,湊到我身旁,笑得嬉皮賴臉,「彆氣!彆氣!只要你天天讓我吃你,我就一定……」

  他話沒有說完,已經逃出了屋子,堪堪避過一個緊追而至的玉瓶子。「嘩啦」一聲,瓶子砸碎在屋門口,在屋子外立著的兩個丫頭都被嚇得立即跪了下來。他隔著窗子笑道:「我上朝去了,會儘早回來的。」

  我忙追到外面,「等等,我有話問你。」他沒有回頭,隨意擺了擺手,「知道你擔心什麼,我們兩個又不是沒有夜晚溜進過宮殿,當日還和皇上撞了正著。他們要奏就奏,要彈劾就彈劾,皇上不但不會理,反倒會更放心……」他說到後來語音漸含糊,人也去得遠了。我側頭想了一瞬,除非李敢有別的說法和證據,否則就那些的確還不足懼。

  一回身兩個丫頭輕舞和香蝶仍舊跪在屋子前,「你們怎麼還跪著?快點起來。」

  兩個丫頭側頭看霍去病的確走遠了,才拍拍胸口站起來,香蝶手快嘴也快,一面拿了掃帚來清掃地面,一面道:「自小做奴才做習慣了,一聽見主人屋子裡傳來什麼砸東西的聲音,第一反應就是下跪,第二反應就是說一句『奴婢該死』,其實往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根本不知道。」

  我笑道:「你們怎麼都那麼怕將軍呢?我從沒有看見他責罰下人奴婢。」

  輕舞抿唇笑著,一句話不說,只低頭用帕子擦地,還是香蝶想了一會兒後回道:「是呀!的確沒有真正責打過誰。不知道,反正我們就是怕。我聽別的姐妹說人家府裡丫鬟都盼著能分到年輕的少爺身邊服侍,指望著萬一能被收了,從此也就躍上了高枝,可我們府裡卻從沒有這樣過,我們都琢磨著若跟了將軍……」說到這裡她方驚覺話說得太順口,給說過了,一張臉羞得通紅。

  我掩著嘴笑,「回頭我要把這些話學給將軍聽。」

  輕舞和香蝶都急起來,湊到我身邊哀哀地看著我,我清了清嗓子,「不說也行,不過以後可要對我百依百順。」

  兩個人苦著臉,討好道:「好姑娘,我們還不夠順你?你問什麼我們不是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你?而老夫人問我們的話,我們卻能不說的就不說,非說不可的也只幾句話帶過。」

  我輕嘆口氣,攬住二人的肩道:「兩位姐姐心腸好,憐惜我這個沒有親人的人,多謝兩位姐姐。收拾完了,我們去一品居吃東西。」兩人一聽,都笑著點頭,香蝶嘆道:「你呀!一時凶,一時柔,一時可憐,難怪將軍這樣的人,見了你也無可奈何。」

  我面上笑著,心中卻真的嘆了口氣,他們二人是陳叔仔細挑選過才放在霍去病身邊伺候的,對我的確不錯。可這府中的其他人因為衛少兒和公孫賀等人,表面笑臉相迎,心裡卻都別有心思。

  經過霍去病生病的事情,衛少兒看見我時不屑和敵意少了許多,只是神情依舊淡淡。我也不願自討沒趣,能避開她就避開,估計她也不願意見我,所以兩人很少碰面。

  我與霍去病的關係,說明白清楚也很是明白清楚,反正上至皇帝,下至軍中的從將官兵都知道我是他的人,霍去病也從不避諱,當著趙破奴等往來密切的兄弟的面,待我如妻;可若說糊塗也很糊塗,上至皇帝下到府中的奴才婆婦都依舊把我看做未出閣的女子,似乎我不過是霍去病不小心帶在身邊出來玩一次的一個女子,睡一覺再睜眼時,我就會從他們眼中消失。

  從冬到春,從春到夏,睡了一覺又一覺後,我卻依舊出現在他們面前,大家也依舊固執地無視我。

  宮中舉行宴會,我很少參加。可這次是皇后娘娘的生辰,衛皇后親自和去病說帶玉兒一起來,她雖沒有明說什麼,卻通過這麼一個小小的行為,默認了我和去病的關係。這段日子以來,若不是她壓著底下的妹妹妹夫們,我只怕日子更難過,心中對她感激,所以一改往日一進宮就沒精打采的樣子,仔細裝扮了一番自己。

  雖梳了漢人時興的髮式,卻沒有用漢人流行的簪子束髮,用了一條紫水晶瓔珞,交錯挽在頭髮中,參差錯落的紫水晶瓔珞直懸而下,若隱若現在烏髮中,宛如將夜晚的星光會聚在了發中,最大的一顆紫寶石,拇指般大小,恰好垂在額頭間。

  衣裙雖也是如今長安城流行的樣式,卻又略有不同。在綢緞面料上覆了一層薄如蟬翼的冰鮫紗,精美的刺繡隱在冰鮫紗下,添了一重朦朧的美。再加上冰鮫紗特有的輕逸,行走間又多了幾分靈動。

  霍去病看到我的一瞬,眼睛一亮,笑讚道:「我一直覺得你穿西域那邊的衣裙才最美,沒有想到漢家衣裙也能穿得這麼好看,看來以前都是你不上心。」

  進宮後,皇后娘娘正端坐上位,接受百官恭賀。霍去病拽我上前給皇后磕頭祝壽,我堅決不肯上前,「你自己去就行了。我人來了,皇后也就明白我的心意了,你我這樣公然一同上前倒讓皇后為難。」

  霍去病臉色有些黯然,「我寧願你蠢一些,笨一些,不要為別人考慮太多,也不會太委屈自己。」

  我朝正在給皇后磕頭的太子少傅和夫人努了努嘴,笑道:「像他們那樣子就是幸福嗎?看著倒是出雙入對,人人稱讚,我可不稀罕。」

  霍去病放開我的手,獨自上前去拜見皇后。

  等壽筵開始,酒過一巡後,李妍才姍姍而來,面上猶帶著兩分倦色,盛裝下越發顯得人楚楚可憐。華衣過處,人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唯恐氣息一大,吹化了這個冰肌玉骨的美人。

  原本熱鬧的晚宴竟然因為她的美麗突然陷入了死寂,只聽見她的衣裙簌簌響動,腰間掛著的玉環時而相撞,一聲聲的清響蕩在風中,平添了幾分言語難述的韻味。

  她盈盈走到皇后面前下跪請安,衛皇后笑著說:「免禮吧!你身子不好,用不著行大禮,心意到了就行。」她卻仍舊仔細地行了跪拜大禮後才起身。

  落座時,劉徹很是自然地就伸手攙扶了她一把,還低低囑咐了李妍一句話,李妍蹙著眉頭搖了下頭,劉徹有些無可奈何地笑看著她,一轉頭看向皇后時,雖然也是笑著,眉宇間的寵溺憐惜卻立即褪去。

  有心人看在眼裡,不知道會怎麼想?李妍已經從剛開始的一直隱忍退讓,變成了鋒芒微露,這是變相地在讓大臣們看明白究竟誰在劉徹心中更重要。她剛一出場,已經讓今晚本該是主角的皇后淪為了配角。

  我的視線在宴席上掃了一圈,現在究竟多少人希望得到皇位的是劉髄?又有多少人只是希望衛氏垮台,好方便自己從中得利?衛皇后和李妍相比,優勢是朝中的勢力明顯雄厚,可劣勢也恰恰在這裡,支持衛氏的人很明顯,想要扳倒他們也就目標明確,可支持李氏的人卻都在暗處,他們可以在暗中弄鬼。

  眼光對上霍去病的視線,他的嘴唇微動,無聲地說了三個字「你最美」。我嗔了他一眼,不屑地微揚起下巴,表示假話,我才不相信,心裡卻滿是甜滋滋的感覺。

  一旁的李廣利看到我和霍去病眉眼間的言語,重重地「哼」了一聲,起身對皇上和皇后道:「西域各國進獻來的舞女經過精心挑選,選出最好的十二人,特意排了一出西域歌舞為皇后娘娘祝壽。」劉徹讚許地一笑,看向皇后,衛皇后微一頷首,「傳她們獻舞。」

  雖然說是西域舞蹈,但為了更符合給皇后祝壽的場合,融入了很多的漢朝舞風,把胡人特有的激烈奔放都壓蓋了下去,代之以輕靈飄逸。領舞的女子,身形高挑,宛轉迴旋中如翩翩蝴蝶,一起一落都好似沒有重量。

  我不禁點了下頭,的確是一等一的舞女,沒有想到李妍也是看著那個女子點了頭。我們兩人今日夜裡第一次視線相對,她眼若秋水,美麗清澈,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心底,想起初相逢時,她眼中的情緒流轉,判若兩人。

  她忽地一笑,帶了絲憐憫朝我搖搖頭。我本想回她一笑,問問她,我們究竟誰更可憐?念頭一轉,卻又覺得無趣,何必彼此苦苦相逼?移開視線,不再看她。

  眾人鼓掌喝彩時,我才回過神來。劉徹很是滿意,邊鼓掌邊笑道:「應該重賞!」

  衛皇后剛要開口,李妍柔聲道:「這些女子從西域千里迢迢來到漢朝,現在孤身一人,毫無倚靠。再大的賞賜都比不過一個家。今日長安城中的年輕才俊會聚一堂,皇上不如就牽回紅線,賞她們一個可以容身的家。」

  歌舞生涯終究不是長計,趁著年輕覓一個去處,雖然肯定是做妾的命運或者比這個更差,但如果能生下一男半女,在這個非她們家鄉的地方,日後也總算有個倚靠。其餘的女子都露了喜色,領舞的女子卻只是目光一閃,從席上快速掃了一眼。

  劉徹看到女孩子們希冀企盼的眼神,竟露出了一絲溫柔,側頭凝視著衛皇后抿著嘴笑起來,衛皇后似乎也想起了什麼,臉一紅,低下了頭。李妍立即轉開視線,半抬頭看向天空。一直狀似無意地留心著她的李敢,手中的杯子一顫,幾滴酒灑出。

  劉徹對西域舞女道:「聽聞西域每年的賽馬會也是女子向心愛男子表達情意的最佳機會,可以在互相追逐時用鞭子輕輕抽打對方,也可以用歌舞向對方傳達心意。朕也效仿一下西域民風,准許你們自己去挑。」

  曲子響起,這次才是真正的西域舞曲,一開始就滿是熱烈奔放。欺雪壓霜的肌膚,軟若嫩柳的腰肢,勾魂奪魄的眼神,剎那間滿座皆春。

  李妍笑看向我,我心中一寒,驀地猜測到她意欲何為。劉徹已經金口玉言頒了聖旨,如果待會有女子挑了霍去病,那……

  上次霍去病雖然逆了劉徹的心意,可當時劉徹根本沒有來得及開口說婚事。兩人似乎只隨口說了一下府邸的事情,就已經讓霍去病發下了「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誓言。今日劉徹當著眾位臣子的面,當著西域來客的面許下諾言,如果霍去病再當眾抗旨……我不敢再往下想,手緊緊拽著自己的衣裙,盯著場中的舞女。

  霍去病也猜測到李妍可能的意圖,起身想走,兩個女子卻已經舞到了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霍去病的神情反倒慢慢冷了下來,嘴角抿了絲笑,坐回席上,端起酒杯,淡然自若地品著,好像身邊根本就沒有兩個女子輕歌曼舞。

  我微鬆了口氣,還好,還有時間。如果霍去病不打算兩個都要,那麼這兩個女子先要用舞姿在彼此之間決出勝負。

  李廣利的神色卻並不好看,反倒更是多了幾分嫉恨。我想了一瞬才明白,估計這兩位女子並非他們事先安排好的棋子,而是自己真的看上了霍去病。我苦笑地看著那兩個舞女,不知道是該驕傲還是該犯愁。

  領舞的女子容貌身形都是最出眾的,席間一眾年輕公子、中年色鬼都留心著她,此時她一步一生姿地隨著舞曲也舞向了霍去病,全場氣氛立即熱烈起來。

  一些完全不知底細的好事者喝起彩來,笑嚷道:「如此佳人也只有英雄方擔得起。」真不知道他們是在拍霍去病的馬屁,還是想找死。靠著霍去病、衛青而坐的一眾武將都是冷著臉靜看,甚至有女子舞到自己面前也顧不上,而李廣利這些皇親國戚王孫貴胄卻有意無意地煽風點火,席間氣氛濃烈到極點,卻是一重冰一重熱,也詭異到了極點。

  另外兩個女子看到領舞女子,面上一羞一惱,卻都自知比不上,輕輕地旋轉著飄開。領舞女子笑靨如花,美目流轉,裙裾翻轉間,若有若無地拂過霍去病的身子,霍去病卻只是靜靜地品著酒。

  等到她單腿跪在霍去病面前敬酒時,就是她已經擇定時。以後如何暫且顧不上,先救了眼前再說。我再不敢遲疑,側頭看向日,他點了下頭。

  我脫去鞋子,將原本套在手腕間的一對鈴鐺系在了腳腕上。一面緩緩站起,一面脆聲拍了三下掌,打亂了西域的舞曲,引得眾人都看向我。霍去病一臉驚詫,我笑向他眨了眨眼睛。

  急促歡快的曲子從日的短笛中衝出,宛如駿馬跳躍在草原,又如小鳥翱翔在藍天。我隨著音樂轉向霍去病,在每一個音調間隔間,輕踏一下腳,用鈴鐺相和笛音,別有一番風韻。

  起先還舞步不順,踏錯了幾步,惹得幾個舞女掩嘴輕笑,我朝她們扮了個鬼臉。哼!如果讓你們七八年沒有跳過,你們要能跳成我這樣,我任你們嘲笑。

  舞步漸漸跳順,往日在草原上縱情歌舞的感覺又回到了身體裡,再加上我練過功夫,比一般舞女更多了一份輕盈和剛健,一曲匈奴女兒的示情舞,跳得雖不算好,卻別有一番看頭。

  霍去病笑起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神情說不出的暢快淋漓,還隱隱帶著幾分得意驕傲。

  太過意外和吃驚,全場的人都不知道如何反應,只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一地鴉雀無聲中,腳腕上的鈴鐺聲越發清脆悅耳,彷彿少女的笑,開在春風中,惹得你也禁不住心兒變得柔軟。

  那個舞女靜靜看了我一會,朝我一笑,舞步轉換,竟然也是一支匈奴舞。我和她交錯舞過霍去病面前,他一改先前淡淡品酒的樣子,居然興致盎然地看看我、又看看她,似乎還真在我們之間挑選著哪個更好。

  此人竟然如草原上的芨芨草,見點兒陽光就燦爛。我心中有氣,笑得卻越發歡快,轉向他時,藉著展開的裙裾掩蓋,飛起一腳踢向他,卻沒有料到他早有防備,手恰好握住我的腳。

  笛音急急,我卻定在了原地,保持著一個古怪的姿勢和古怪的笑容,唯有手臂還隨著音樂起伏。幸虧日從小給我配曲,看我不對,立即放緩了音樂,反倒讓預料不到的舞女腳下一絆,連著跳錯了幾個步子,險些摔倒。引得眾人都看向她,一時間倒是把我的古怪忽略了。

  她剛立穩身子就一臉惱恨地瞪向吹笛的日,卻出乎意料,看見的不是一個樂師,而是一個氣宇軒昂的華服男子,烏髮捲曲,目深鼻挺,顯然也是胡人。日向她歉意地微欠了下身子,她愣了一瞬,臉一紅撇過了頭。

  我臉上的笑容實在掛不住了,雖然舞蹈裡的確有舞步不動,只靠上半身和手臂的舞姿,但如今……

  霍去病看我盯著他的眼睛越來越冷,笑著在我腳上摸了一把,放開了我,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

  舞曲依舊,我和一旁胡女的舞姿卻都有些亂,她的臉紅著,我的臉燒著,兩人還彼此撞了一下。我心頭一驚,清醒過來,惡狠狠地瞪了霍去病一眼,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思逗我?他卻只是玩味地看著我的神情,嘴邊抿著笑。

  胡女的心思也轉了回來,打起精神,原有的妖嬈風情盡展。我鬱悶地看了她幾眼,想著要不要待會兒使點壞招,暗中把她弄傷,否則這場比舞我肯定贏不過她,可眾目睽睽下,特別是還有李妍李敢這樣的有心人,若被抓住了呢?

  日的笛音頓了一頓,忽地變了一支曲子,是一支草原上流傳頗廣的情歌,表達男子對偶然見過一面的女子的思慕之情。

  我腳上的鈴鐺聲剎那亂了起來,那個胡女也是身子一顫,似驚似喜地看向日。席上聽得懂此歌的人都一臉震驚困惑,不明白今天晚上究竟怎麼了?大家似乎都突然之間發了情,或者說發了瘋?

  我疑問地看向日,日卻沒有搭理我,只看著胡女。胡女看看日,看看霍去病,又看了我一眼,忽地下定了決心,腳步幾個輕旋就已經轉到了日的几案前,輕輕彎下身子,單膝跪在了日面前,表示已經認他為主。

  狀況變化太快,李廣利一臉氣憤,猛地站了起來,李妍趕在他張口前,笑拍了下掌道:「恭喜二位。」李廣利和李妍的眼神一觸,身子僵硬地又坐了回去。

  這個聰明的胡女在最後一瞬改變了主意,壓下重注,掙脫自己的棋子命運。她賭她的眼光,賭她的運氣,而日不會讓她失望,只要有他一日,必照顧她一日。

  我向霍去病彎身行了個禮,轉身回自己的座位。眾人都愣愣看著我,李妍笑問道:「金玉,你莫名其妙地上了場,又一言不解釋地下去,把這裡當什麼了?」

  我和衛皇后視線一錯而過間,彼此已經交換了心思。反正衛李已經不能共容,既然李妍你步步緊逼,那我也無須再步步示弱。我面向李妍跪下,一字一頓地道:「這裡當然是皇上特意為皇后壽辰舉行的宴會。」

  李妍被我一句話憋得眼睛裡面直冒火,卻再說不出半個字。再得寵的小老婆依舊是小老婆,見了大老婆依然要守規矩,更何況是主掌後宮的皇后?今日還輪不到你不停地說話。

  劉徹一直冷眼旁觀著周圍的一切,此時聽到我的話,瞟了眼一言不發的衛皇后,又從霍去病面上掠過,笑著說:「金玉的舞跳地不錯,應該賞。」

  衛皇后溫柔地笑著,「臣妾遵旨。」

  一場掩蓋在旖旎香豔下的風暴暫時化開,可我和日這次曲舞相和是否會捲起另一場更大的風暴?衛李兩氏的爭鬥已明顯化,劉徹今晚明顯偏袒著李氏,這顯然又是一場帝王的權利平衡術,就如當年他借助了王氏對抗竇氏,之後又扶植衛氏徹底擊垮竇王兩族的外戚,而這次輪到了權勢過大的衛氏。

  馬車行了一路,霍去病盯著我笑了一路。進了屋子後,一面寬衣一面依舊笑個不停,我被他笑得惱火起來,「你不想想如何應付李妍,反倒在這裡莫名其妙地笑個沒完沒了,不知道下次她又會使什麼手段。」

  他長噓口氣,躺到榻上,雙手交握枕在腦後,一臉心滿意足,「我盼著她使手段,最好能常常像今晚這樣。」

  我哼道:「是呀!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幾個女子為你爭風吃醋好是有面子,好是風光!」

  他嘴邊帶笑,微眯著雙眼,似乎仍在回味,「的確是滋味無窮。如果不是她們,我還不知道你這麼緊張我,也絕對想像不到你居然會向我跳舞求愛。」

  我半仰頭翻了個白眼,哈哈長笑兩聲,「我是好緊張你呀!」他那個無賴樣子實在惹人生氣,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你下次再在大庭廣眾下亂摸,我一定『緊張』死你!」

  他一手來呵我的癢,一手把我拽進懷中,「你的意思是只要不在大庭廣眾下,我就可以為所欲為?可以亂摸?那我不客氣了。」

  端了洗漱用具進來的輕舞和香蝶恰看到我們糾纏在一起暴力香豔的一幕,冒失的香蝶一下就把手中的帕子並妝盒全掉到了地上,輕舞倒還沉得住氣,彎腰一禮,低下頭拉著香蝶快速退出了屋子。

  完了,徹底完了!這下是裡子面子全丟光了,我在她們面前的形象盡毀。我恨恨地瞪著霍去病,他卻只是一揮手打落了紗帳。

  ……

  誰是兔子誰是老虎,究竟誰吃定了誰,我終於明白了!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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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出征

  也許因為已是深秋,天氣轉冷,我突然變得很饞,也很能吃。有時候想著什麼東西好吃,半夜裡能想得睡不著覺。霍去病特意命廚房晚間也安排手藝好的廚子值夜,方便我半夜想吃東西時隨時能吃。

  雖然他說了我一個人吃東西無趣時可以叫醒他,可他白天要去軍營帶兵操練,還要上朝,我不願他太過辛苦,所以儘量悄無聲息地溜出去,吃完後再摸回來。他早已經習慣我在他身旁翻來翻去,走時手腳放輕,他只要睡著了,很少能覺察出來,可回去時,因為已是秋末,剛入被窩的身子帶著寒意,雖然我儘量避開他的身體,他仍能察覺出來,迷迷糊糊地把我攬進懷裡摟著,用自己的體溫暖著我的身體。他一舉一動做得全沒有經過思索,只是下意識地動作,反倒越發讓我覺得滿心的暖。

  霍去病自說過會給我時間後,再不像以前一樣,做一些觀察試探我內心的言語和舉動,即使我偶爾走神發呆,他也絕不像以前那樣,或生氣或試探,反倒會靜靜走開,給我一個空間自己去處理。

  以前難過時,曾經想過老天似乎從沒有眷顧過我。一出生就被父母所棄,那倒罷了,反正沒有得到過也談不上為失去難過。可是它又讓我遇見了阿爹,讓我被捧在掌心間呵寵,卻在我真正變成人,依戀享受著阿爹的愛時,把它一夜之間奪了去。一起玩大的朋友死了,自己最尊敬仰慕的人逼死了自己的阿爹,殘忍不過如此。

  漫漫黃沙中的流浪不苦,苦的是在繁華長安城中的一顆少女心。如果說月牙泉邊的初遇見還只是老天的一個無心舉動,那長安城的再相逢卻變得像有意戲弄。當年曾無數次質問過老天,如果沒有緣分為什麼讓我們遇見,既然遇見又為什麼讓我心事只成空?老天似乎真的以刁難折磨我為樂。

  可現在,躺在霍去病懷中,看著他的睡顏,我想老天能把他給我就是眷顧我的,雖然我們之間還是有這樣那樣的事情,雖然他不能娶我。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雖然睡著,可下意識地就反握住了我的手。我輕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只要我們的雙手還握著彼此,那不管什麼我們都可以闖過去的,不管是西域,還是長安,不管是戰場,還是皇宮,甚至生與死。

  霍去病上朝回來,我仍舊賴在被窩裡睡著。他拍了下額頭,長嘆道:「以前聽軍營裡的老兵們講女人,說嫁人後的女人和嫁人前的女人完全是兩個人,我還只是不信,如今看到你算真相信了。這太陽已經又要轉到西邊了,你居然還沒有起來。不餓嗎?」

  我蜷在被子裡沒有動,「頭先吃過一些東西,身子就是犯懶,一點都不想動。」他把手探進我的脖子,我被他一冰,趕忙躲開,他又要用手冰我,我忙趕著坐起,他替我拿衣服,「起來吧!一品居新推出一款菜式,聽趙破奴說味道很是不錯,我們去嘗嘗。」

  我吞了口口水,一下來了精神,他哭笑不得地看著我,「你現在腦子裡除了吃還有什麼?」

  我側著腦袋想了一瞬,含情脈脈地看著他,「還真有另外一樣。」

  他還沒有說話,先露了笑意,聲音變得很輕、很柔,「是什麼?」

  我一本正經地說:「喝!昨天夜裡的那個菌子湯真是好喝呀!」

  他笑到一半的笑容突然卡住,伸手在我額頭敲了一記,沒好氣地說:「快點去洗漱!」

  剛進一品居就看見了九爺,一身水藍的袍子,素淨得彷彿高山初雪。他一面聽著天照說話,一面溫和地笑著,卻連笑容都帶著鬱鬱愁思。

  他看見我的一瞬,眼中一痛,同時間,我的心也是一陣痛。腳步不自禁地就停了下來,前也不是,退也不是,我有些擔心得看向霍去病,他臉色雖不好看,可卻對我暖暖一笑,「你若不想吃了,我們可以回去。」

  他暖暖的笑讓原本疼得有些抽著的心慢慢舒展開。逃避不是辦法,我不可能永遠一見九爺就帶著去病落荒而逃,這樣對去病不公平。我朝去病一笑,「要吃。」他握著我的手緊了一下,眼睛亮起來。

  天照站起向霍去病行了個禮,九爺淺淺笑著請我們入座,天照問:「小玉,想吃什麼?」

  我笑道:「去病說帶我來吃新菜式,叫什麼名字?」扭頭看向霍去病,他皺了一下眉頭,「忘記問名字了,算了!讓他們把最近推出的所有新菜式都做一份來。」

  我撇撇嘴,「你以為我是豬呀!吃得完嗎?」

  去病做了個詫異的表情,「就看你這段日子的表現,你以為我還能把你當什麼?你當然吃得完,怎麼會吃不完?」我皺著鼻子,「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理會他。

  撞上九爺黑沉晦澀的雙眼時,才明白剛才和霍去病慣常相處的樣子落在他眼裡是十分親暱的,而這種不經意間的親暱像把鋒利的劍,只是劍芒微閃就已經深深傷著了他。

  我迅速垂下了眼簾,低頭端起几案上的茶杯,舉杯慢品,藉著寬大的袖子,遮去了臉上的表情。此時我臉上的表情只怕也如利刃,一不小心只會多一人受傷,至少這樣可以讓一個人快樂,總比三人都傷著好。

  一個蓋著蓋子的雕花銀盆端上來,小二慇勤地介紹道:「『天上龍肉,地下驢肉』,甘香咸醇,秋天進補的佳品。」他剛把蓋子打開,我聞到味道,沒覺得誘人,反倒胃裡一陣翻騰,急急撲到窗口嘔起來。

  小二驚得趕緊又是端茶又是遞帕,霍去病輕順著我的背,眼中全是擔心,「哪裡不舒服?」

  我喝了幾口茶,感覺稍好些,「不知道,就是突然覺得噁心想吐。」

  一旁坐著的九爺臉色蒼白,眉眼間隱隱透著絕望,對小二吩咐:「把氣味重的葷腥都先撤下去,重新煮茶來,加少量陳皮在茶中。」

  霍去病扶我坐回席上,「好些了嗎?想吃些什麼?還是回去看大夫?」

  九爺定定地凝視了會我,忽地說:「我幫你把一下脈。」

  我看向去病,他笑道:「我一時忘了這裡就有一位醫術高超的大夫。」

  九爺的手輕搭上我的手腕,那指尖竟比寒冰更冷。他雖然極力克制,可我仍舊能感覺到他的指頭在微微顫抖。把了半晌脈,霍去病實在按捺不住,焦慮地問:「怎麼了?」

  九爺緩緩收回手,笑著,可那是怎麼樣的慘淡笑容?「恭喜霍將軍,你要做父親了。」

  霍去病愣愣發了一會呆後,一把抓住了九爺的胳膊,狂喜到不敢置信,「你說什麼?」

  九爺撇過了頭,看向窗外,嘴唇輕顫了下,想要回答霍去病的問題,聲音卻卡在喉嚨裡出不來。

  天照推開霍去病,冷著聲道:「九爺說霍將軍要做父親了。」又輕聲對九爺說,「九爺,我們回去吧!」

  九爺望著窗外輕頷了下首,一向注重禮節的他,倉皇到連「告辭」都未說一聲,就頭也未回地離開。

  霍去病一臉狂喜地望著我傻笑,我愣愣坐著發呆。雖然事出突然,卻畢竟是遲早的事情,如果換一個場合,換一個時間,我大概也會喜得說不出話來。可今日……我握著自己的腕子,那裡依舊一片冰涼。

  霍去病驀地打橫抱起我,大步向外走去,我「啊」地叫了出來,「你做什麼?」

  一品居剎那間陷入一片寧靜,人人目瞪口呆地盯著我們。我臊得臉埋在他胸前,只恨不得人能立即消失不見。霍去病卻是毫不在乎,或者在他眼中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他抱著我上了馬車,對恭候在外的侍從吩咐:「立即去宮中請最好的太醫來。」

  我抓著他的胳膊,「不要!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我喜歡清清靜靜的。一請太醫,事情肯定就鬧大了,又不是只宮裡有好大夫。」

  他捶了下自己的腿,叫住了侍從,「我高興得什麼事情都忘記思量了。不過……」他笑握住我的手,「我現在真想大喊大叫幾聲,我就要有兒子了。」

  他的喜悅感染了我,我靠在他的肩頭微笑著,忽地反應過來,掐了他一下,「你什麼意思?如果是女兒,你就不高興了?」

  他忙連連搖頭,「高興,都高興,如果是個男孩子,我可以教他騎馬,教他打獵,若是女孩子也高興,有個小玉兒,我怎麼會不喜歡呢?男孩女孩我都要,多生幾個,以後我們可以組織個蹴鞠隊蹴鞠,父子齊上陣,保證踢得對方落花流水,讓他們連褲子都輸掉。」

  我聽得目瞪口呆,「你以為是母豬下崽?」

  他一臉得意忘形,「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我又想掐他,可想著這個人皮糙肉厚,作用不大。戰場上打打殺殺,刀槍箭雨都不會眨一下眼睛的人,我手上的這點力道不過是給他撓了癢癢,索性不浪費自己的力氣了。皺著眉頭閉上了眼睛,他驀地聲音繃得緊緊:「玉兒,你哪裡不舒服?」我不理會他,靠在他的肩頭不吭聲,他一下子急起來,對外面嚷道:「快點回府!」剛說完,又補道,「不許顛著!」

  外面車伕的鞭子一聲悶響,估計剛想抽馬,又急急撤回力道,落在了別處,恭敬地問:「將軍的意思是快點還是慢點?快了的話肯定會有些顛簸的。」

  我沒有忍住,抿著嘴笑起來,霍去病反應過來,在我手上輕打了下,「你現在專靠這些歪門邪道的本事來整治我。」

  「誰讓我打不過你呢?以後我也只能靠歪門邪道了。」我掩著嘴直笑,「現在還有一個人質在我這裡,看你還敢欺負我?」

  ★★★★★★★★★★

  我不知道人家懷孕後究竟什麼樣子,反正我除了不能聞到氣味過重的葷腥,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剛開始還身子常犯懶,現在卻完全和以前一模一樣。吃得好,睡得好,如果不是霍去病時常用嚴厲的眼光盯著我,警告我時刻記住現在不是只對自己負責就好,我也許就可以再加一句,玩得好。

  剛走到鞦韆架旁,霍去病在身後叫道:「玉兒。」我只能轉身走開。好不容易一個陽光溫暖的冬日,睜開眼睛的剎那,我叫道:「我們該去城外騎馬。」霍去病眼睛都未睜地說:「別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身份?不就是肚子裡面多了一個小人兒嗎?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何況現在根本就看不出來。

  根據紅姑的說法,女人要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如果一個女人時刻盯著一個男人,最後的結果絕對不是把男人真的釘在了自己身旁,往往是男人為了躲避無處不在的目光,另築小窩。

  可如果一個男人時刻盯著一個女人呢?紅姑被我問得愣了好一會才說:「女人應該偷著笑,這樣他就沒有時間看別的女人了。」我很是鬱悶,不公平,太不公平。

  晚上我把紅姑告訴我的話,互換了一下男女說給霍去病聽,「男人要學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要老是盯著一個女人。如果一直盯著她,結果絕對不是……」充分暗示他應該審視一下自己最近的行為。

  他正在几案前看匈奴的地圖,聽完後,頭未抬地淡淡說:「沒有人會不要命,我也不會給你機會。」

  我氣得「哼」了一聲,左看右看,前看後看,屋子內走到屋子外,屋子外走到屋子內,還是找不到可以在他允許範圍內玩的東西,他嘆口氣,撐著頭看向我,「真這麼無聊嗎?」

  我癟著嘴點點頭,「身邊的丫頭都被陳叔訓過話,現在一個兩個都看著我,什麼都不肯陪我做,以前可以和輕舞或者心硯她們一起踢毽子、打鞦韆、點新娘、捉迷藏、摸瞎子,還可以和你出去騎馬打獵爬山,現在什麼都不能做,看書也不能多看,說什麼孕中看書傷眼睛,針線也不能動,你說我能做什麼?」

  他納悶地說:「好像的確是什麼都不能做了,那別人是怎麼過來的?」

  「你請的婆子說,待產就是女人最重要和最應該做的事情,還需要做什麼?當然是多吃、多睡、多休息,專心把肚子養得大起來,然後生孩子。」我雙手在肚子上比畫著一個凸起的大球形狀。

  他聽得笑起來,招手讓我過去,攬著我坐到他腿上,「我不知道你這麼無聊,以後我會多抽時間陪你的。嗯……」他想了一瞬,「這樣吧!你讀過不少兵書,我倒是很少看兵書,我們就在這沙盤上論論兵,各自佔據一方地盤,然後彼此進攻。」

  我心中本來的郁氣一下全消散開,笑拍著手,「只這樣還不夠刺激,我們再下賭注。」他下巴在我額頭上蹭著,「都依你。你把你的生意賣掉後究竟有多少身家?全輸光了可不要哭。」

  我笑著說:「別以為匈奴人把你視為不敗的戰神,你就一定能贏我。一則匈奴人可沒有我瞭解你;二則,我們以匈奴人的地域為圖作戰,我對地形、氣候的熟悉和瞭解,你絕對望塵莫及;三則,別忘了趙括的例子,紙上談兵和實際作戰畢竟兩回事,否則也不會一代名將趙奢居然說不過繡花枕頭的兒子。」

  他神情一下嚴肅起來,「最後一個因由倒罷了,趙奢當年雖被趙括說得大敗,可依舊明白自己的兒子根本打不贏他。不管結果如何,我心中自會明白到底誰勝誰負。前兩個因由卻的確有道理。」他把我的雙手攏在他的手心裡,在我耳側低低道,「這世上只有你,我從沒有打算提防過,甚至一開始就盼著你能走進我心中。說來也奇怪,從小出入宮廷,我其實是一個戒心很重的人,可卻就是知道你值得我用心去換,而我的直覺沒有錯。」

  我鼻子一下酸起來,側頭在他臉上印了一吻,倚在他肩頭沉默了一會兒,方笑問:「你這好像也算是攻心之策,居然還未開戰,就開始軟化敵人的鬥志,想讓我待會兒手軟嗎?」

  他大笑起來,「你這算不算是預留退路?過會兒即使輸了,也可以說一句不願下殺手而已,博個仁義的名聲,為下次再戰留下資本。」

  兩隻狐狸都笑得一臉無害,赤誠坦蕩的樣子。我隨手抽了一張白絹,提筆寫下賭注,去病看了一眼,笑著在一旁寫了一個兩倍的賭注。

  ★★★★★★★★★★

  匈奴主力雖遠逃漠北,但仍未放棄對漢朝邊境的掠奪。秋末時,匈奴騎兵萬餘人突入定襄、右北平地區,殺掠漢朝邊民一千多人。劉徹經過鄭重考慮,最終決定派大軍遠征漠北,徹底消滅匈奴軍隊。

  霍去病越發忙碌,但不管再忙他總是儘可能多地抽出時間陪我,如果能在府邸中談論的事情,他也儘可能在府中辦公,他手下的一干從將成了霍府的常客。

  我身形還未顯,府中除了貼身服侍的三四個可靠的婆婦丫頭,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已有身孕。年關將近,去病因為別有喜事,所以吩咐下去一定要好好慶祝,人人都封了重賞,整個府裡喜氣洋洋,小廝丫頭們興沖沖地忙著佈置裝飾府邸,出出進進,煞是熱鬧。

  我和霍去病沙盤論戰的遊戲也很是有趣,我當時只記得說自己瞭解他,可卻忘記了他又何嘗不瞭解我,我並沒有佔到什麼優勢,十盤裡七八盤都輸給了他,若是真到了戰場上,再加上他的氣勢,肯定是通盤皆輸。

  後來我心中一動,不把自己想成自己,而是把自己想做伊稚斜,處處細心揣摩每一個兵力,伊稚斜會如何分配如何使用,又利用自己對地勢和天氣的熟悉,想方設法牽制消耗霍去病的兵力,反倒讓霍去病頻頻點頭讚許。

  兩人在一個小小的沙盤上縱橫千里,幾乎打遍了整個匈奴帝國。漢朝繪製的地圖多有偏差,每一次論戰完後,我都把有偏差的地方仔細告訴霍去病,他也極其好學,常常反覆求證,一遍遍詢問當地的氣候風土人情,直到爛熟於胸方作罷。

  外面的那幫文人只看到去病一連串的勝利,可他私下做的這些工夫又有幾個人知道?從李廣到公孫敖,別的將軍一領兵就迷路,可去病常常孤軍深入,一個人帶著兵就可以在匈奴的地盤上縱橫自如,攻其不備。一個生長於長安城的漢人要對西域和匈奴各國的地形都熟悉,又要花費多少心血和努力?

  霍去病陪著我看下人掛燈籠,我笑指了指燈籠上的字,「你好像已經把府邸輸給我了吧?那個霍字是不是該改成金字呀?」

  他笑著從後面抱住我,下巴搭在我的脖子上蹭著,心不在焉地說:「可以呀!索性把府門前的牌匾也都換了,改成金府。你的錢也輸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錢可夠養活一府的人?」

  一旁的下人都低頭的專心低頭,抬頭的專心抬頭,目光堅定地盯著某一點,彷彿只顧著幹活,任何事情沒有看到。

  我如今的臉皮早被霍去病訓練得厚了不少,尤其在這府中,更是已經習慣了他的摟摟抱抱。這個人想做的事情,絕不會因為別人在或不在而稍生顧忌。我拽開他的手,抿著唇笑,「以後霍府的人一出府就能被立即認出來。」

  他漫不經心地問:「為何?」

  我扭身對著他,學著幾個下人的樣子,把眼珠子對到一起,直直盯著某一點,「一個兩個都成了對眼,這還不是明顯的標記?」

  他掃了一眼一旁幹活的下人,又看看我,擰著我的鼻子,在我眼睛上親了一下,忍俊不禁,「你別也學成對眼了。」

  陳安康和趙破奴談笑而來,恰撞見這一幕。陳安康估計早聽聞過不少我和霍去病的事情,承受能力明顯高於一旁的趙破奴,雖笑得有些假,可面色依舊正常。趙破奴卻是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我看到他的樣子,本來的幾分不好意思蕩然無存,只低低說了句:「又來一個對眼。」再忍不住笑,草草回了他們一禮,一面笑著一面急急走開,身後霍去病也是壓著聲音直笑,一連咳嗽了好幾聲才道:「他們已經都在書房等著了,我們過去吧!」

  ★★★★★★★★★★

  元狩四年,夏初。一個剛入夏就已經開始暴熱的夏天。

  大漢的整個朝堂都瀰漫著直搗匈奴巢穴的氣勢。所有武將,不管年紀大小,不管官階高低,人人都奮勇爭先,希望有幸參加漢朝史上迄今為止最大、最遠的一次戰爭,為整個大漢帝國的輝煌,也為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姓名。

  劉徹經過仔細斟酌,決定發兵三十萬,遠出塞外徹底瓦解匈奴單于和左賢王的兵力。任命衛青和霍去病為統帥,各自將領五萬兵馬,分兩路深入匈奴腹地。

  為了確保勝利,讓全軍上下團結一致,衛青麾下都是跟隨他多次出戰的中老年將領,霍去病麾下也都是他親點的年輕將領。李敢原本請求隨父親,跟著衛青出征,但劉徹沒有同意,李敢因此就要錯過這次戰役。

  霍去病聽說後,向劉徹請求派李敢做他的副將,也就是如果戰爭中他有任何意外,李敢將代替他指揮部隊。霍去病如此舉動不要說大出李敢他們的意料,就是早已經習慣他行事任性隨心的我都很是吃驚。

  「去病,你不怕李敢不聽從你的指揮嗎?或者他暗中玩什麼花招?」戰場上本就凶險,想著李敢跟在他身邊,我心中更是沒底。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敢是個打仗的料,不用實在可惜!我們在長安城內的暗鬥是一回事情,可上了戰場,面對匈奴那是另外一回事情,李敢是條漢子,家國天下,輕重緩急,他心中不會分不清楚。玉兒,你不用擔心,我霍去病幾時看錯過人?」

  霍去病說得自信滿滿,我思量了一瞬,也覺得有道理,遂選擇盲目相信霍去病的看人眼光,心中卻多了一重驕傲。他誇讚李敢是條漢子,他自己卻是漢子中的漢子,敢放心大膽重用敵人,也不計較李敢是否會因此陞官得勢後再來對付他,如果他的心胸不是比李敢更寬廣,他怎麼能理解李敢的心思?又怎麼能容下李敢?

  經過繁忙的準備,一切完備,就等出征。此次戰役,漢朝集合了衛青、霍去病、公孫賀、李廣、趙破奴、路博德等眾多傑出的將軍,可以說大漢朝的璀璨將星會聚一堂。被讚譽為大漢兩司馬之一的司馬相如也隨軍而行,這顆文星將用他的筆寫下漢朝的將星如何閃耀在匈奴的天空。

  「明天一早就要走,趕緊休息吧!」我勸道,霍去病趴在我的腹部聽著,「他又動了。」

  我笑道:「是越來越不老實了,夜裡常常被他踢醒,難道他不需要睡覺嗎?」

  他低聲道:「乖兒子,別欺負你娘親,不然爹不疼你了。等你出來了,你想怎麼動都成。」

  我笑著推開他,轉身吹滅了燈,「睡覺了!」

  他摟著我,半晌都沒有動靜,我正以為他已經睡著時,他的聲音忽地響起:「玉兒,對不住你,要你一個人在長安城。此次路途遙遠,再快只怕也要三四個月。」

  我握住他的手,「放心吧!我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難道還擔心別人欺負我不成?何況府裡有陳叔,宮裡有皇后娘娘。你專心打你的匈奴吧!伊稚斜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

  他的手摸了下我的腹部,「已經快四個月,可怎麼你的身形依舊變化不大呢?」

  我笑道:「那還不好?大夫也說我是不怎麼明顯的,不過恐怕馬上就要大起來了。」我的頭鑽到他懷中,鬱鬱地說,「慘了,你回來時,肯定是我最醜的時候。我要躲起來不見你,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再見。」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看你在梳妝打扮上花費的工夫有限,還以為你不在乎。不怕,大漠中太陽毒,又極乾,到時候我肯定曬得和黑泥鰍一樣,你若不嫌棄我,我就不嫌棄你。」他輕嘆一聲,親了我一下,「幸虧只有四個月,我還有充足時間回來看他出生,否則肯定急死我。」

  「回來也看不到他出生,不讓男人在一旁的。都說女人生孩子污穢,怕染了晦氣,所以男子都只在外面等著。」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心愛的女人替自己生孩子哪裡來的晦氣,滿屋子喜氣才對。回頭我一定守在榻邊陪著你。」

  我胸口暖洋洋的,可又酸澀澀的。怎麼可能捨得他走?怎麼可能不想他陪著我?又怎麼可能不擔心?可是愛不應該是束縛,相遇前,我們彼此都是孤獨飛翔著的鳥,兩個人在一起後,不是讓對方慢下速度,或者落下來陪你,而是應該仿若傳說中的比翼鳥,牽引著讓彼此飛得更高,陪伴著對方,讓心願和夢想都實現。所以要讓他安心地離開,讓他知道我可以照顧好自己和我們未出生的孩子。

  待眼中的水汽稍干,我語聲輕快地笑說:「你以為我會放過你?都說生孩子很疼,尤其是頭胎,我一定要你看著,疼得厲害時說不定會咬你幾口,要疼一起疼。」

  他應道:「對。要疼一起疼,要喜一起喜。」

  想著他明天一早就要走,遂裝作困了,掩嘴打了個呵欠,他立即道:「我們睡吧!」我閉上了眼睛,聽著他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穩悠長。

  睜開眼睛,痴痴凝視著他輪廓分明的側面。去病,你一定要毫髮無損地回來,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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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中毒

  早上送別霍去病後,我就搬回了紅姑處,沒有他的霍府,我住不下去,畢竟妻不妻,客不客,住在那裡面,我究竟算什麼人呢?

  一大府人,眼多口雜,我懶得應付暗處的各種眼光。陳叔對我的心思倒是很體諒,一句話未多說,只吩咐一直在霍府伺候的幾個僕婦丫頭並廚子加侍衛都跟來,浩浩蕩蕩一群人,紅姑看得訝然而笑。

  在園子裡轉悠了一圈,我愜意地展了個懶腰,「還是在自己家裡舒服。」

  紅姑輕嘆一聲,「霍府呢?」

  我笑道:「去病在就是家,不在就不是。」

  紅姑替我撥開幾個探到面前的樹枝,「你遇見霍將軍也不知道究竟算幸還是算不幸。」

  我展開一個大笑臉湊到紅姑眼前,指著自己的臉讓她看,「看看!看見了沒有?這是什麼?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紅姑忙笑道:「看見了,看見了。」她瞟了眼我的肚子,「不知道這孩子將來會像誰?不過不管像誰都是個小魔頭,只要別把你們兩個的厲害都繼承了就好,否則還給不給別人活路?」

  以前在霍府時,丫頭們都不識字,如今紅姑相伴,比丫頭們陪伴有趣得多。讀卷書,彈段琴,下盤棋,或講一些長安城內的風俗趣事,日子過得很是安逸。言語間有時提起往日的事情,我沒什麼感覺,紅姑倒很是感慨落玉坊當年的輝煌。說起方茹,紅姑輕嘆:「我看她不是薄情的人,可現在見了我卻總是能迴避就迴避,有時候迎面而過,她也當做沒有看見我。」

  我笑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抱著走。李延年本就對我心中怨憤,以前和李妍關係好時,還罷了,現在關係不好,方茹總不能違背整個夫家的人。」

  紅姑趕著掩我的嘴,「我的小姑奶奶,你說話注意些,現在怎麼還叫人家名字。」

  我冷哼一聲,「我叫不叫李妍的名字都不會影響她對我的態度。」

  以前因為心存憐憫,我對她總是一再忍讓,但她步步進逼,昔日的幾分情全淡了。可是礙於那個毒誓,我雖握著她的命脈,卻拿她無可奈何。她的命再重要如何抵得過去病和九爺萬一?

  只是我雖然恪守諾言,她卻對我不能放心,最初還只是想逼我離開霍去病,離開長安,到了現在,估計她對我也沒什麼感情了,如果能早一日置我於死地,她早一日舒心。去病現在不在長安,我又有身孕,對她只能是採用躲為上策。

  人生永遠是這樣,越是躲的事情越是躲不過。怕的就是李妍,李妍就找到門上來了。

  李妍下旨召我進宮賀她的生辰。李妍再得寵,卻仍是嬪妃,不比皇后,不可能接受百官朝賀,只是宮中女眷之間的一個小宴,可越是小宴我越不放心。

  紅姑道:「宴無好宴,不如進宮求皇后娘娘幫忙擋掉。」

  我苦笑著搖搖頭,陳叔嘆了口氣,「雖然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否知道玉姑娘已有身孕,可皇后娘娘一直很照顧玉姑娘,如今將軍不在長安,皇后娘娘肯定也不放心讓玉姑娘一個人進宮,若能擋肯定早已經擋了,定是皇上點了頭,皇后娘娘不好再說什麼。」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形,「如今身形已顯,肯定瞞不過了,而且說不準本就是李妍得了什麼風聲,特意召我進去看一看的。大夫說懷孕頭三個月最是危險,很容易小產,如今能瞞他們這麼久,過了這幾個月的清靜日子,我也心滿意足了。」

  陳叔忽地跪在地上向我磕頭,「玉姑娘,老奴求您務必照顧好自己,若真有什麼事情為了孩子也先忍一忍,不管多大的怨氣,一切等將軍回來再給您出。」

  我哭笑不得,側開身子道:「我是孩子的娘,我比你更緊張,用不著你叮囑我。我在你心裡行事很任性冒失嗎?」

  陳叔訕訕無語,我輕哼一聲,只為著我沒有識進退知大體地去說服霍去病娶公主,我在他們眼中就成了一個行事完全不知道輕重的人。

  紅姑握住我的手,笑對陳叔說:「玉兒雖然有時行事極其任性,卻不是一個完全不知道輕重緩急的人。」

  我無奈地看著紅姑,她這是在誇獎我,寬慰陳叔嗎?只怕讓陳叔聽著越發沒底。我現在算是犯案纍纍,想得一聲贊恐怕很難。

  正是盛夏,一路行來,酷熱難耐。還未到宴席處,陣陣涼風撲面而來,只聞水聲淅瀝,精神立即清爽。

  李妍甚是會享受,命人架了水車,將浸了冰塊的池水引向高處,從預先搭建好的竹子縫隙處落下,淅淅瀝瀝仿若下雨。宴席就設在雨幕之中,冰雨不僅將夏天的熱驅走,也平添了幾分情趣,一眾女子有隔著水簾賞花的,有和女伴嬉水的,有拿了棋盤挨著水簾下棋的,還有把葡萄瓜果放在水簾下冰著,時不時取用,的確是舒服自在。

  待字閨中的女孩看到我的身形,又看到我梳著和她們相仿的髮式,而非出嫁後的婦人髮式,不禁露了好奇,偷偷地瞄了一眼又一眼,不少夫人露了鄙夷之色,急急把自己家的女兒拽到一旁,不許她們再看我,彷彿多看我一眼,那些女孩子也會未婚先孕。

  有些風度好的,或礙著自家夫君不敢對我無禮的,對我點頭一笑,或匆匆打個招呼就各自避開。我像是瘟疫,走到哪裡,哪裡的人就迅速散開消失。

  我隨手從水中撈了一串葡萄出來吃,李妍看到剛才的一幕應該挺開心。不過可真是對不住她,看到我這副樣子,她恐怕又開心不起來了。我這個人荒漠戈壁中長大的,不夠嬌嫩矜貴,這些傷不著我。

  正吃得開心,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孤零零地立在角落裡。李妍對這個臨時背叛了她的西域舞女肯定也是深惡痛絕,卻特意請了她來,李妍想幹什麼?

  我一面吃著葡萄一面朝她走去,她看見我,臉上幾許不好意思,我將葡萄遞給她,「你穿漢人的衣裙很好看。」

  她向我欠身行禮,「這段時間我常聽日講你們的事情,很想能見你一面,只是我們不大方便去看你,聽日說霍將軍把你護得很周全,就是霍府的一般下人都見不到你。沒想到你有身孕了,日若知道了,肯定會很開心。」

  我笑瞅著她,很是感慨,「你叫他日,他讓你這樣叫他的?那我不是該叫你聲弟妹了?」

  她雙頰暈紅,神態卻落落大方,「你叫我維姬就可以了。」

  「好!你叫我玉兒、小玉都可以。」

  瞥到她拇指上戴著的玉戒,我心下一驚,立即握住她的手細看了兩眼,她看到我的神色,低低道:「是今日出門前日從自己手上脫下,讓我戴上的,我本來還猜不透原因,現在……」這個一直透著幾分冷漠疏離的女子眼眶紅了起來。

  這個指環是日的祖父留給他的,從小一直沒有離身,卻特意讓維姬帶它來赴宴,他是把這個流落異鄉的孤女託付給我了。我放開了她的手,「他不放心你。」

  我用手捶了下腰,維姬忙問:「你要坐一下嗎?」說著四處幫我尋位置,好一些的地方都已經被人佔據,剩下的幾個邊角旮旯裡的位置,卻沒有兩個人一起的。維姬笑指了指一個看著稍好一些的位置,「我們去那邊坐一下吧!我不想坐,站著說話就成。」

  我向她做了個鬼臉,拉著她徑直走向風景最好的位置,正在那裡談笑聊天的女子立即沉默下來,詫異地看向我們,等我走到她們身旁站定,幾個女子忽地站起來,一臉厭惡鄙視地匆匆離開。

  我笑著對維姬做了個草原上牧人比馬勝利時的手勢,輕叫一聲,整理好裙子,施施然地坐下。維姬坐到我身旁,掩著嘴直笑。

  那幾位夫人現在才明白我所為何物,四處一打量後,都恨恨地瞪著我,卻又不願太過失態,只得故作大方地對我越發鄙夷,用似乎很低,卻偏偏能讓我聽到的聲音說著話,「聽聞她以前是歌舞坊的坊主呢!專做男人生意的,難怪行事如此沒有廉恥。」

  我扭頭對正扇著扇子的江夫人笑了笑,「這位夫人聽聞得不夠多呀!難道不知道李夫人正是從我的歌舞坊出去的嗎?」

  她的臉霎時雪白,長安城中的歌舞坊有史以來做過的最成功的男人生意就是出了個傾國傾城的夫人,這個江夫人居然貪圖一時嘴快,忘了這件事情。

  我的眼光冷冷地從其餘幾個女子的臉上掃過,她們雖然不甘願卻終究低下了頭。

  維姬低聲道:「她們怕你?」

  我笑著搖搖頭,「她們怕的是去病,也許……還有李夫人。去病的脾氣你應該聽聞過一二了,這幾個人雖然是文官的夫人,她們的夫君並不歸去病統轄,可皇上重武輕文,她們畢竟不敢拿夫君的前程性命做賭注和我鬥氣。而我……」我冷哼一聲,「今日勢必是一場鴻門宴,反正服軟也不可能有退路,那我也不用再客氣,索性把這些小鬼嚇走了再說。」

  正說著,李妍和衛皇后攜手而來,身後隨著劉徹新近冊封的尹婕妤。李妍和衛皇后兩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腹部,又都假裝沒有看見,各自移開目光接受眾人的叩拜。反倒尹婕妤向我一笑,輕聲說了句「恭喜你」。

  李妍恭敬地事事都先請示衛皇后,想看什麼歌舞,或行什麼酒令取樂,衛皇后笑著推卻了,「今日你是壽星,凡事自然是你做主,本宮也只是陪客。」

  李妍和尹婕妤以及其他幾位娘娘商量後,最後以抽花簽為令,服侍李妍的女官做了令主。席間各位夫人使出渾身解數,力求逗李妍一笑,倒也是滿堂歡樂。

  席上氣氛正濃烈時,有宮人來傳旨,抬著一個檀木架,上覆著織錦繡鳳大紅緞,一座晶瑩剔透、寶光流轉的九層玉塔立在其上。如此大的整塊玉石本就稀世難得,再加上雕刻工藝,真正的世間罕見寶物。

  劉徹的這份壽禮一看就是花費了不少心思,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望向李妍的目光又多了幾分敬畏。李妍笑盈盈地命宮人將玉塔擺置於宴席正中間,方便眾人欣賞。

  走路還走得不太穩的劉搖搖晃晃地捧著一個大壽桃上前給母親賀壽,像個小大人一樣,很是規矩地磕頭行禮說吉祥話,本來還像模像樣,結果說到一半突然忘詞了,一面吞著口水,吮著自己大拇指,一面求助地扭頭看向後面的太子劉據;劉據低低提醒他,他卻越急越不會說,望了一圈四周笑盯著他的目光,癟癟嘴,索性撲進了哥哥懷裡,藏好自己的腦袋不讓我們看。

  好一對可愛的兄弟,一直淡然看著一切的我也不禁笑了出來。衛皇后笑著搖頭,李妍面上雖笑著,眼睛裡卻透著冷,她身旁的侍女立即上前把劉從劉據身旁強抱走。我心中暗嘆一聲,皇家哪裡來的兄弟呢?即使他們想天真爛漫,他們的母親也不會允許。

  簽桶落到了起先和我們起過衝突的江夫人手中,她抽了一根簽遞給令主,令主笑讀道:「牡丹簽,抽此簽者可命席上任何一人做一事。」讀完立即將簽放回了簽桶中。

  衛皇后靜靜地笑看著江夫人,江夫人似乎頗為躊躇地想了好一會,眼光從我們面上掃過,落在維姬的臉上,「我至今難忘上次夫人在席上的示情舞姿,想請夫人為我們再跳一次。」

  維姬的身份今非昔比,雖然出身低賤,又不是漢人,可畢竟現在已經是堂堂光祿大夫的如夫人。滿堂的歌舞伎,江夫人不點,卻偏偏點了維姬,嘲諷我們當日堂上爭霍去病的一幕,也借此羞辱維姬。

  我嘴邊噙了絲笑盯著令主,那個宮女與我對視了一會,眼中終是露了一絲畏懼撇過了頭。她們對我畢竟還有幾分顧忌,可對維姬……維姬的臉漲得通紅,又慢慢恢復正常,她在案下握了下我的手,姍姍立起獻舞。

  李妍向我一笑,端起杯酒慢品。衛皇后聽到江夫人點的是維姬,神色釋然,漫不經心地轉過頭和劉據說著話。我心頭忽然閃過一句話,最瞭解你的是你的敵人。

  維姬的舞姿曼妙動人,奈何滿席的人或驚詫,或嘲弄,或鄙視,或不敢惹事低著頭只顧著吃東西,根本沒有真正在看的人,反倒被乳母抱在懷中的劉看得極是專注,精彩處拍著小手咯咯笑,掙紮著要下地,乳母無奈何只得放了他下地,讓他立在一旁觀看。

  維姬隨著舞曲旋轉著身子,我看到兩三個滾圓的珠子不知道從哪裡滾出,「小心」二字還未出口,維姬已經踩到珠子上,身子向後摔倒,她的手下意識地去扶東西,匆忙中拽住了托著玉塔的紅綢,身子摔倒在地上的瞬間,那座晶瑩剔透的稀世珍寶也砸成了數截。

  原本立在一旁看舞的劉看到維姬要摔倒,搖搖晃晃地想去扶她,幸虧一旁坐著的女子手快,拽回了劉,可即使這樣,濺起的玉片從劉胳膊上滑過,不大會兒工夫,已流了一手的鮮血。嚇得宮女乳母全亂了套,扯著嗓子喊「太醫」。

  原本打碎皇上賞賜給娘娘的玉塔已是重罪,此時又傷了皇子,更是罪加一等。李妍低頭查看劉的傷勢,待擦乾淨血後,發現只是割了兩條口子,她眼中的驚懼淡去,面上卻越發顯得倉皇,眼中珠淚盈盈,厲聲喝罵著乳母宮女。

  我憋著的一口氣現在才緩緩吐出,幸虧,幸虧沒有大事。可即使這樣……心中咯噔一下,扭頭看向維姬,一堂慌亂中,她反倒只是靜靜跪在地上,雖然臉孔煞白,神色卻十分平靜坦然。她脫下拇指上的玉指環,迅速塞到我手中,低低道:「維姬無福,麻煩你轉告日,淪落異鄉,能遇見他已是此生之幸,不必再掛念我。」

  李妍看了一眼維姬,抱著劉,望著地上的玉塔碎片對衛皇后道:「一切聽憑皇后娘娘處置。」

  維姬背叛了李妍,李妍肯定想讓她死。今日的事情明面上全都是維姬的錯,而且兩件都是重罪,衛皇后犯不著為了維護一個與己無關的西域舞女而與李妍起衝突。

  衛皇后看都沒有看維姬一眼,淡淡道:「一切按照宮中規矩辦,誤傷了皇子先受杖刑一百,雖然是後宮的事情,但玉塔之事本宮覺得還是應該由皇上處置。」李妍點點頭。

  杖刑一百!光這個罪名,維姬已經是非死不可,還需要什麼後面的?李妍哄著劉,眼睛卻是挑釁地盯著我。立在衛皇后身後的雲姨朝我搖頭,衛皇后看向我時,帶著勸誡的眼光掃向我的腹部。

  我手中緊緊拽著日的指環,拽得手都疼。為了孩子我應該忍,應該忍……日給維姬這個指環時,他絕對想不到我已有身孕,我還需要照顧一個脆弱的小人兒,事後他應該會體諒我的處境。而且今日偏偏如此倒霉,或許連李妍自己都沒有想到她的陷阱能發展得如此完美,會把皇子牽扯進來,傷得雖輕,罪名卻是天大。

  維姬被宮人向外拖去,她閉上了眼睛,一臉平靜。

  我一面不停地找著各種理由讓自己忍,可一面又在不停地問自己,如果我今日讓維姬死去,我以後能活得心安嗎?我和越變越陰狠的李妍又有什麼區別?我當年恨伊稚斜背叛朋友,難道我這不是另外一種背叛?

  我驀地叫道:「等一下。」衛皇后滿是無奈地瞪了我一眼,裝作沒有聽到,李妍卻是得意地笑了,微朝我點點頭:金玉,你沒有讓我失望,歡迎進入陷阱。

  我跪倒在衛皇后和李妍面前,「維姬雖然有錯,可卻不是罪魁禍首。」我攤開手掌,一顆碧玉珠子躺在掌心。

  當時一團混亂中,我只搶著撿到一個珠子,這個物證實在太單薄,單薄到似乎只是把我拖下了泥塘,卻不能讓任何人浮起,「當時維姬跳舞時,民女看到有幾顆這樣的珠子滾到她的腳下,她因此而摔倒。」

  李妍瞟了眼珠子沒有說話,她的宮女道:「皇子和公主們常拿著這種玉珠子彈著玩,難道你的意思是說……」她猛地掩住嘴,跪下磕頭,「奴婢萬死。」

  李妍扇了她一耳光,喝罵道:「賤奴才,什麼話都敢亂說!」李妍看向周圍的人,「除了金玉,還有誰看見這種珠子滾向維姬腳下了?」所有人都拚命搖頭。

  李妍一言不發地看向衛皇后,此時已經不是殺一個維姬就可以了事了,一個珠子把流言導向了在場的皇子和公主,誰有可能會心懷嫉恨想打碎父皇賞賜給李夫人的玉塔?還傷了幼弟?衛皇后的唇邊帶了絲冷笑,「徹查到底,先把維姬帶下去關著。」李妍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衛皇后,衛皇后保持著唇邊的那絲笑,繼續道,「把金玉也帶下去看管好。」

  「咣當」一聲,獄卒鎖上了牢門。維姬眼中淚花滾滾,「小玉,你何必把自己捲進來呢?」

  我拿起她的手,把玉指環給她戴上,「既然是日親手交給你的,即使要還給日,也該你親手還給他。」

  維姬剛才赴死時面容平靜,此時反倒眼淚簌簌直落,我替她把眼淚擦去,四處打量了下牢房,「比我想像得好一點。」

  維姬立即站起,把地上鋪著的稻草往一起攏,堆了厚厚一高垛,要我坐上去,「牢裡終年不見陽光,地氣太陰毒。」

  我摸著自己的腹部,心中暗道,對不起,你爹爹走了未久,我就把你照顧到牢獄裡來了。我一直把李妍看做衛氏的敵人,並沒有真正把她當做我的敵人,可今天起,我們之間再沒有任何情分。她竟然一個陷阱套一個陷阱,這個陷阱的盡頭到底指向何方?李妍想靠此來傷害劉據和衛皇后,出手未免太輕了,她究竟想做什麼?我此時一點都看不清楚。

  兩天過去,沒有任何動靜。估摸著陳叔和紅姑她們早已亂套,也肯定想過辦法來看我,卻一直沒有出現,事情看來很嚴重。

  我們的飯菜已經好過其他犯人很多,但和霍府的日常食用一比,和豬食也差不多,我並不是挑嘴的人,什麼都能吃,可這個未出世的孩子卻被我們養得有些嬌貴,自懷孕後一直貪吃的我變得吃不下東西。

  維姬把她的飯菜中看著好一些的全都揀給我,只給我吃兩份飯菜中最好的一部分,我也不和她客氣,但即使這樣,我仍舊沒有胃口。強迫自己多吃幾口,一轉眼又立即吐出來,維姬急得眼淚汪汪。

  我滿腹擔心和無奈,卻不願維姬太過自責,強笑著自嘲,「不知道像誰,我和去病都不是挑食的人,卻養了這麼挑嘴的一個孩子,以後要好好教導他一番。」

  整座牢房只有柵欄前的一小塊地方,在太陽正中午時,有幾縷陽光通過一方窄窄的石窗斜斜射進來。光柱中,萬千微塵飛舞,看久了人變得幾分恍惚,不知道微塵是我,我是微塵,或者大千世界本也是一粒微塵?

  一雙薄靴,一襲合身熨帖的月白袍,陽光自他身後灑下,為他周身染上一層淡薄如金的光暈,令他看上去幾欲隨風化去般虛幻,可那個暖若朝陽的笑卻真實地直觸心底。在這個幽暗陰冷骯髒的牢房中,他的出現讓一切都變得明媚溫暖。我不能置信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他依舊站在陽光中。

  九爺細細打量著我,仿若隔別三世,眼中藏著擔心恐懼。他向我伸手,雖一言未發,我卻就是知道他想要替我把脈,他要立即確定我一切安好才能放心,默默地把手腕遞給他。一會後,他面色稍霽,我想收回手,他卻一轉手握住了我,力氣大得我手腕生生疼起來。

  他仍舊笑著,眉梢眼角卻帶著幾分憔悴,看來竟比我這個待在牢獄中的人更受煎熬。我心中滋味莫辨,說不清楚是幸福還是痛苦,半晌後方擠出一句,「我沒有受什麼苦。」

  他緩緩放開我的手,「陳夫人不許任何人通知霍將軍,你要我設法通知他嗎?」

  我搖搖頭,「戰場上容不得分心,此次戰役是對匈奴單于的決戰,這是他自小的夢想,如果他不能盡全力打這場仗,會成為他生命中永遠的遺憾。何況我不過是在牢中住幾日,沒什麼大礙。對了,你怎麼能在這裡?」

  他淡淡一笑,「皇上畢竟也是我的舅父,這個人情又不算大。」

  他說得很是輕巧,可其中的艱險卻是不想也知,只是不知道他為此究竟做了什麼犧牲,又對劉徹承諾了什麼。以他的性格,什麼苦楚都是獨自一肩挑,我即使問也問不出什麼來,索性裝作相信了他的話,讓他一片苦心不要白費。

  「玉兒,究竟怎麼回事,細細和我講一遍,我才好想對策。」

  我靜靜想了一會,把事情緩緩道來,我和匈奴的關係,和日的情誼,以及李妍已經猜測到我和日關係非淺,所以利用維姬不露痕跡地把我收進了網中。

  九爺聽完後,蹙著眉頭,「你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朝中的人都知道霍將軍和衛將軍雖然是親戚,可關係十分緊張,甚至在皇上的引導偏袒下,霍將軍手下的人在軍中常擠兌打壓衛將軍的門生。如果李夫人只是為了太子位置和衛氏有矛盾,她不應該開罪霍將軍,反而應該利用霍將軍和衛將軍的矛盾,儘量拉攏霍將軍,她怎麼會一再對付你?這次雖然牽涉到皇子公主,但她顯然更想要你……」九爺十分不願意把我和那個不吉利的字眼連在一起,話說了一半未再繼續。

  我笑向他作了一揖,「真是什麼都不能瞞過你。」語氣輕快,希望能緩和一下凝重的氣氛,卻沒有成功,九爺依舊皺眉看著我。

  「我和李妍的確還有些私怨,但我不能說,其實她對我恨意如此強烈也實在出於我的意料之外。」

  九爺頷了下首,沒有繼續追問,想了一瞬道:「最關鍵的就是珠子是誰扔出來的,或者說關鍵是要找那個掉落珠子的人。江夫人雖然是事情的起端,但她不過是個糊塗人,估計什麼都不知道,反倒是那個行令的宮女值得一問。」

  「我也是如此想的,當時看到她迅速地把簽扔回籤筒中,我就有些懷疑那個令根本就是她自說自話,不過李妍能讓她做這樣的事情,肯定絕對相信她,她又在李妍庇護下,很難問出什麼。」

  九爺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不同於往日的笑意,而是透著寒意,「何必問她,只需讓李夫人選擇犧牲她就夠了。」

  我想了一瞬,明白是明白,卻不知道九爺要怎麼做才能讓李妍做如此的退讓和妥協。外面隱隱傳來幾聲鐵器相撞的聲音,九爺眼中滿是不捨,「我要走了,你再忍耐兩三天。」

  自九爺進來後,維姬就躲到了角落裡,但一直時不時地看一眼九爺。此時聽到九爺要走,她忽地上前對著九爺磕了三個頭,九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卻顧不上多問,只極是客氣地回了她一禮,「拜託夫人照顧一下玉兒。」維姬匆匆避開九爺的禮,帶著惶恐重重點了下頭。

  九爺的離開帶走了牢房中唯一的陽光,不過他已經在我的心上留下了陽光。

  維姬有些怔怔愣愣,我看著她問:「你認識九爺?」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見過他,原來你們漢人叫他九爺。沒有幾個人見過他,可我們都想像著他肯定是一個心像天那麼大的人,所以我們西域人都尊敬地稱呼他『釋難天』。西域比中原乾旱,很多藥草都不生長,漢人總喜歡用高價把藥草賣給我們,可釋難天不僅把藥草店開得遍及西域,價格和漢朝一樣,而且每到疫病流行,或無故被捲進匈奴和漢朝的戰爭時,他的藥草都是免費提供給無家可歸的人。我還沒有被挑中做舞伎時,曾見過他在街頭給一個病重的小乞丐治病,那天他也穿了一身白衣,素雅乾淨得像神山托穆爾峰頂上的雪,而那個小乞丐的身上流著烏黑髮臭的膿血,可他把那個孩子抱在懷裡,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唯恐弄疼那個孩子,彷彿抱著的是一塊珍寶。後來在龜茲的王宮裡,我再次看到了他,當時小王爺剛試用完一把威力很強大的弩弓,興奮地上前想要擁抱他,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尊貴禮節,他卻絲毫沒有動容,雖然他微笑著,可我能感覺到他心中的冷淡和拒絕。我無意中聽到他們的兩三句對話,又想起當年所見才猜測到他也許就是傳聞中的釋難天。天下間除了他,還能有誰的心能如此?他雖然身有殘疾,可他的音容會讓你覺得他比所有人更高貴。我每次見他時,他都笑著,可我總覺得他似乎背負著很重的東西,他的微笑下藏著很多疲憊,所以我一直想最大的尊敬大概就是不要打擾他。他在王宮中住了三天,我就在遠處看了他三天,我每日都會向神祈求,祝福他有一日能像普通人一般。沒有想到,今天竟然又見到他了,而且又是一個最想不到的地方。」維姬微彎著唇角,似乎在笑,可又帶著傷心,「能見到這樣的釋難天真好,他會怒,會生氣,也會因為放心而真心地笑,他不是那個寂寞孤獨的神,可他……卻在……傷心。」

  我默默地扭過頭,不知道視線落在了何處,看到了什麼,只想躲避開維姬帶著質問和她自己都未必明白的請求。釋難天,他釋著別人的難?可他的難該由誰釋呢?

  自九爺來過後,我和維姬的生活改善不少,每日的飯菜可口了許多,甚至晚飯後,還會送一大罐牛乳給我們。

  因為我依舊很挑嘴,不喜歡吃的一口也不能吃,一吃就吐,所以維姬總把我能吃的、愛吃的都揀給我,兩人如此分配,我這兩日也基本吃飽。

  黑暗中,維姬輕聲說:「明天我們就能出去了。」

  我「嗯」了一聲。維姬對九爺極度信賴,她根本不理會整件事情的微妙複雜,她只相信著九爺說過讓我再忍耐兩三天。

  半夜時分,我一頭冷汗地從睡眠中疼醒,想喊維姬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全身一時寒一時熱,只是不停地打哆嗦,一絲力氣也提不上。幸虧維姬睡得淺,我打著顫的身子驚動了她。她一看到我的樣子,驚嚇得眼淚立即掉出來,衝著外面大喊著叫人。

  我看到她的反應心裡驀地冷了半截,維姬是一個行事冷靜沉著的人,她竟然失態至此,我現在的樣子恐怕已是半隻腳在鬼門關外徘徊。

  維姬叫了半晌都沒有人理會,她匆匆把外衣脫下來罩在我的身上,我身子疼得像要碎裂成一段段,只恨不得立即灰飛煙滅,方能躲開這如地獄酷刑一般的疼痛,意識漸漸墜向黑暗。

  不行,我不能睡去,睡著了也許再沒有痛苦,可有人會傷心,我答應過去病會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心中一震,拼著最後的一點清醒,用力咬在了自己的舌頭上,口中血腥瀰漫,人卻清醒不少。

  疼痛來得莫名其妙,不像是病,倒更像是毒。說不出來話,只能用眼睛示意維姬,維姬倒真是冰雪聰明,看到我看向陶罐立即把罐子捧來,扶著我把牛乳灌下去。口中的血混著牛乳嚥入肚子,胃裡翻江倒海般的噁心,我還是逼著自己不停地喝,因為每喝一口,也許我活下去的機會就多一分。

  維姬抱著我只是哭,「小玉,要死也該我先死,是我背叛了娘娘,打碎了玉塔,為什麼我沒事情……」她驀地明白過來,臉上全是害怕和悔恨,「我們交換了飯菜,你一個人中了兩個人的毒。」

  我已是滿口的血,卻再咬破舌頭,也維持不了自己的清醒,在維姬的淚水和哭求聲中,意識漸漸沉入了漆黑的世界。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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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36:52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七章•毒計(上)

  人仿似睡在雲上,輕飄飄的,說不出的舒服,很想就這麼一直睡下去,可靈台中的一點的清明卻告訴自己一定要醒來,無論如何也要醒來。自己仿似分成了兩個人,一個躺在白雲間睡覺,一個在半空俯視著正在睡覺的自己,拼盡全力地對著下方呼喊:「醒來,快點醒來。」睡著的自己卻一無反應,越來越累,累得隨時都會從半空摔下,跌成碎末,神志也在漸漸渙散;可半空中的自己依舊拚命堅持著,一遍又一遍地呼喊:「金玉,你要醒來,你一定要醒來,你能做到的,只要用力睜開雙眼,用力再用力,你就能醒來,你能做到……」

  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有人等著我呢!眼皮像山一般沉重,可我最終還是艱難地睜開了雙眼。九爺一臉狂喜,眼中竟隱隱有淚,猛地抱住了我,「玉兒,我知道你一定能醒來。」

  維姬一面笑著一面抹淚,「幸虧九爺不肯等到天明接你出去,案子一定,即使半夜也求了皇上放人,否則我就是百死也贖不回自己的罪過。」

  日靜靜看著我微笑,眼中也是一層水意,一旁的小風指著我道:「你們女人真是麻煩,只會惹人擔心!」話沒說完,他語聲哽咽,驀地扭過了頭。看來我真的是從閻王殿前逛了一圈,以至於連九爺的醫術也不敢確保我性命無憂,讓眾人擔足了心。

  我的手輕輕摸過腹部,知道他一切安全,才徹底放心。

  九爺的眼中血絲密佈,整個人說不出的憔悴,一向儀容優雅的他,衣服竟然皺巴巴地團在身上,看來一直沒有換過。

  我有心想說一聲「謝謝」,可知道根本沒有這個必要,這兩個字太輕太輕,而內心深處的感覺,我卻不願讓他知道,很多東西只能讓它永遠沉澱在心底最深處,說出來反倒徒增彼此的痛苦。

  我啞著嗓子問:「事情都過去了嗎?」九爺隻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根本就沒有聽見我說的話。我不敢看他,視線投向日,石風嘴快地道:「你昏睡了將近四天四夜,天大的事情也有結果了。」

  日平靜地說:「玉石珠子是宴席上的發令女官搞的鬼,她是皇上新近冊封的尹婕妤的人,尹婕妤本想借此機會一箭雙鵰,讓衛皇后和李夫人反目相鬥,她好漁翁得利。事情被查出來後,女官畏罪自盡,尹婕妤撤去封號,貶入冷宮。」

  李妍雖然沒有傷到衛皇后,卻把另一個可能的敵人打垮了。尹婕妤,那個笑容健康明亮的女子,與李妍的楚楚動人截然不同的風致,剛得了劉徹的寵愛不過半載,卻就在兩大勢力的打壓下稀里糊塗地進了冷宮。

  心中一震,金玉呀金玉!你還有空閒感慨別人稀里糊塗?難道你就是聰明人嗎?如果沒有九爺,你只怕早就稀里糊塗地見閻王了。不能再低估李妍,也不能再對她有所心軟,否則只能害了自己,讓仇者笑,親者痛,「我是中毒了嗎?」

  九爺沒有回答我,一扭頭才發現我們說話的工夫,他竟然就半靠在榻上睡著了。維姬瞅著我道:「將近四天四夜,九爺一直守在你的榻前沒有合過眼,我們怎麼勸都沒用。」我凝視著九爺憔悴疲憊的面容,心中的滋味難辨。

  小風犯愁地看著九爺,我忙道:「不要驚動九爺,就讓他在這裡睡吧!把我挪到外面的榻上。」

  看維姬和小風替九爺墊枕頭、脫鞋襪,又在榻腳擱了一盆冰塊消暑。維姬剛要轉身離開,九爺睡得迷迷糊糊中,拽住了她的裙裾,喃喃叫道:「玉兒,不要離開我,不要……」屋子中的三人都看向了我,又都立即移開了視線。

  維姬想把裙子拽出,九爺卻一直沒有鬆手,眉頭緊皺在一起,「這次不放手,不會放手……」小風想上前幫忙,維姬搖頭阻止了他,「讓九爺拽著吧!至少他在夢裡可以舒心一些。」

  日輕嘆一聲,遞了剪刀給維姬,維姬把裙子剪開,九爺握著手中的一角裙裾,眉頭慢慢展開。我的頭伏在枕上,心中全是疼痛。

  日幾分瞭然,坐到我的榻側,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剛才不是問起中毒的事情嗎?」

  我深吸了口氣,把心神拽回。事情走到今天一步,我和李妍之間已經無法善了,而且我還把已經從長安抽身而退的九爺再次捲進長安這個大泥塘,並且是大泥塘中最大的漩渦——皇子奪嫡,不管為了誰,我都必須打起精神。

  日看我肅容傾聽,讚許地輕點了下頭,「這幾日九爺一直忙著救你,很多事情都顧不上理會,我們問過九爺是何人下的毒,九爺沒有回答,但我揣測應該是李夫人。皇上肯定已經知道你中毒的事情,宮裡的太醫和稀世難尋的藥材源源不斷地送過來,雖然沒有明說為了何人何事,大家都只是裝糊塗罷了!看皇上的舉動,他心裡只怕也很擔心,而且……」日微頓了下,「十分憂慮。」

  如果真有什麼事情,一屍兩命,皇上這邊再封鎖消息,九爺卻肯定會讓霍去病知道,以霍去病的脾氣,現在又重兵在握,皇上還真應該擔心憂慮。想到此處,身子陡然一震,李妍她並非是為私怨,她的最終目的原來還是大漢的天下。雖然霍去病和衛青不和,但畢竟同根連氣,一損俱損,此次若真如了李妍的意,大漢朝堂內必定大亂,劉徹即使最後能撥亂反正,也會元氣大傷,無暇再顧及西域。

  維姬急急擰了帕子來替我擦汗,「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吧!現在先養好身體。」

  我道:「撿回一條命來,我自己更緊張自己。說說話不礙事,把事情說清楚,我心中有了計較也好安心休息。否則老是擔心著下一次會有什麼暗箭,更是休息不好。」

  日道:「關鍵是你和李夫人一向交好,很多人到現在都以為你們親如姐妹。而霍將軍和衛氏在政治上並不是很親暱,甚至和衛大將軍在軍中勢力相抗,李夫人就算想替兒子爭取太子之位,也沒有置你於死地、激怒霍將軍的緣由和動機。再加上李夫人現在正受寵,沒有如山鐵證,皇上根本不會相信,反倒會懷疑是因為衛氏懼怕李氏分了他們在朝堂中的權利而弄鬼陷害,所以中毒的事情即使追究肯定也追究不出名堂來。」

  我嘆道:「李妍既然敢做,肯定已經安排好退路和頂罪的人,甚至一個不小心還不知道又把哪個無辜的人做了犧牲品。這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我懶得去理會。倒是砸碎玉塔傷了皇子的事情,九爺怎麼令李妍退步的?」

  日搖搖頭表示不清楚,「我只知道九爺和皇上密談過一次。具體談了什麼,只有九爺和皇上知道。談完後,皇上竟然下旨由九爺負責審查此事。也許是李夫人想到一個衛皇后她已經很難撼動,再加上勢力未明的九爺,與其做無用的糾纏,不如犧牲一個卒子,把另一個正變得越來越危險的敵人先擊垮。」

  我「哼」了一聲,「她哪裡是放棄糾纏?根本就是還有後招,而且一招更比一招毒辣,所以假裝放手麻痺一下眾人,還讓衛皇后幫她懲治了尹婕妤,皇上以後即使偶爾想起尹婕妤的好處,心中有怨,也全是衝著衛皇后了。」

  日和維姬都露了後怕的神色,維姬喃喃道:「從一開始就是一環套一環,好縝密可怕的心機。」

  我對日道:「真是對不住你,本來你在漢朝可以過得平穩安靜,我卻把你拖進了這場宮廷紛爭。」

  日握住維姬的手笑道:「危難識人心,一輩子能交幾個託付生死的朋友,痛快淋漓地活一場,什麼都值得。若非你,我在漢朝不會結識霍將軍和九爺這般的人物,天照和小風這樣的義氣之交,這種事情,你多拖幾回,我也甘願。」

  維姬也展顏而笑,「我也甘願。以前聽故事說什麼一諾托生死,總覺得不可信,可認識你和日後,我相信了。根本不需要諾,一個指環就夠了。」

  小風嘟囔道:「我可不甘願,小爺我只想好好做生意賺錢,你的破事以後最好別煩我。」

  維姬皺了皺鼻子,一臉納悶,歪著腦袋嬌俏地問:「那起先是誰放著生意不做在這邊待了幾天幾夜,還嚷嚷著要去刺殺李夫人為玉姐姐報仇?又是誰看到小玉醒來竟然背著身子抹眼淚?」

  小風跳著腳往屋子外面沖,一面道:「我那是因為九爺,還有我爺爺。」我們三人望著小風的背影相對而笑。我的心中暖意融融,原本因為李妍而生的一些陰霾全部消散。有友若此,復何憾哉?

  ★★★★★★★★★★

  九爺要我住在石府,天照、日和紅姑也懇求我留在石府,陳叔本來頗有些微詞,但當九爺問道:「你能確保霍府所有的人都可靠嗎?」

  陳叔神情複雜,發了會怔後,長嘆一聲,向九爺行了一大禮道:「都是老奴失職,等將軍回來,他一定親自上門重謝九爺幫他照顧玉姑娘。」

  九爺搭在輪椅上的手驀地緊了下,又緩緩鬆開,微微笑著回了陳叔半禮。天照氣得「哼」了一聲,「小玉一進長安城就在石府住過,我們本就是故交,不用霍將軍謝。」

  陳叔的目的已經達到,對天照的冷言冷語只裝作沒有聽見,向我細細叮囑了幾句後轉身離去。

  日又是好笑又是苦笑,望著我搖頭,維姬卻是帶了幾分憤憤不平,我只能報以苦笑。不管九爺還是去病,一個女子若能遇見其中一人,得其傾心,絕對是一生中天大的福分,可兩個天大的福分加在一起,卻絕對不是一加一等於二,幸福翻倍,而是一不小心三個人就會都被壓垮。

  再次住在竹館,翠竹依舊青青,白鴿也依舊翩翩飛翔,可人面已經全非。我把我的感慨全藏到了心裡,九爺也盡力掩藏了一切心緒,面上只有那個淡若春風的微笑。

  偶爾,我不經意的一側頭或者一回眸間,恰恰撞上他凝視著我的眼睛。幽暗無邊的漆黑雙瞳中波濤翻捲,幾多心酸和痛苦在一怔後又立即化作了微笑,我的心會緊緊地一抽,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般移開視線,可內裡已是千瘡百孔。

  飲食嚴格遵照九爺的吩咐,何時休息,何時做適量活動,月餘後身體已經完全康復過來。我一再追問著九爺和劉徹談了什麼,又究竟許諾了劉徹什麼才令劉徹讓他負責調查玉塔事件,可九爺總是笑而不答。

  自「生病」後,劉徹常命太醫來探望,還時時賜藥,皇后處也有宮人來探望,最最可笑的是李妍也打發了宮人來慇勤垂詢,還寫信傳授她懷孕時養胎的諸般方法,字裡行間全是擔心,估計劉徹看到還真要感動於李妍不忘舊情,我們姐妹情深呢!

  小風每次見到李妍的人就一股火上心頭,想抽刀子的樣子,卻總被九爺的眼光逼得乖乖坐回原處。

  人一走,小風就在我面前跳著腳罵,什麼做生意也玩陰的,可沒見過這麼陰的,什麼你們真是好涵養,居然還能微笑著應對。天照勸了兩次,沒有勸住,只能由小風去。

  九爺有一次聽到後,盯著小風看了半晌,看得小風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冒了一片,小風摸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沉默了下來。難得看到這只螃蟹服軟,我用絹扇掩著臉偷笑。

  九爺對小風淡淡道:「以後李夫人派來的人就由你接待,若有任何差池,長安你就不用待了,你也就是去西域給大哥和二哥打個下手的料。」

  小風低著頭,一個人在原地默默站了兩個多時辰。我和天照說的話,他全充耳不聞。

  一夜之後,小風的神色中多了一些別的東西。天照看著小風對九爺道:「長安城的一切以後可以放心交給小風了。」

  「他的心比小雷小電他們都大,如果想在長安城做一方霸主,這些和官家虛與委蛇的功夫必不可少。」話是如此說,九爺的臉上卻沒有讚許,反倒幾分憂慮。九爺這是擔心小風過猶不及,走得太過,但小風此時鑽進了牛角尖,九爺一時也想不到合適的方法點醒他。

  我既然病好了,於情於理,都應該去宮中謝恩。剛把意思和九爺說出,九爺立即道:「不行。」

  我蹙著眉,學著他剛說過小風的口氣慢慢道:「這些和官家虛與委蛇的功夫必不可少。」語氣神態都學了個惟妙惟肖,九爺氣笑地凝視著我,眼中神色複雜。

  估計很少有機會看到九爺被人堵得說不出話來,天照正在喝茶,一聲笑未出喉,被茶水嗆得連連咳嗽。原本神情淡然立在一旁的小風看了我一眼,又看向表情古怪的九爺,臉上露出了往日熟悉的笑容,吭哧吭哧地笑出了聲。

  九爺瞟了眼小風,唇邊露了笑意,「行事可以虛虛假假,心卻一定要真。長安城中多少富豪到最後除了錢其餘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不是在賺錢利用錢,而是迷失在錢中。凡事過猶不及,如何在紛擾紅塵中保住自己的一顆赤子心全靠自己。」

  小風怔了一會,向我嘻嘻笑著行禮,以示多謝,大聲道:「我懂了。」

  天照此時才明白我為何故意學九爺的語氣說話去揶揄九爺,看看我,又看看九爺,帶著遺憾輕聲一嘆。

  「九爺,我知道你不放心。可這些事情總是要由我自己面對,按照規矩我必須進宮當面叩謝各位娘娘的掛心。畢竟……畢竟我已經不是一個人,和他們已經有了千絲萬縷的關係。」

  九爺沉默地看著窗外,天照和小風都靜靜退出了屋子。半晌後他的聲音輕飄飄地在空蕩的屋子響起:「不要吃用宮裡的任何東西,不管是李夫人或者皇后處,能早走就早走,真有什麼事情立即找皇上,現在整個皇宮裡反倒是皇上最可信。因為皇上答應過我……因為霍將軍,皇上一定會護著你。」我心中很多困惑,此時卻不好多問,只得立即答應。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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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1 14:38:06 |顯示全部樓層
第十七章•毒計(下)

入宮後先去叩謝皇上。我去時,劉徹正在書房內批閱奏章,沒有召我進去,只命我立在門口,隨口問了我幾句話後,就揮手讓我下去。

  別的都是問我病養得如何,只一句話問得有些突兀,他問我「孩子還有幾個月出世?」琢磨了一會,卻想不出什麼特別的道理,也許只是看去病能否趕回來迎接孩子出世。

  按理本應先去拜見皇后,不過為了自己的安全,還是決定先去見李妍,這樣即使李妍有什麼花招也會有個忌憚。

  李妍笑靨如花,目注著我的腹部道:「這個孩子的命可真是多劫難,一開始就這麼不順,只怕日後磨難更多,說不定……」

  我哈哈笑了兩聲,把她後面難聽的話擋回去,「怎麼會呢?我和去病從未做過虧心事。娘娘這麼相信命,倒是該好好擔心一下自己,思慮憂愁過多折壽,聽聞娘娘最近也病了一場,估計是謀慮太多。」

  李妍捏著絹扇的手指節太過用力,漸漸發白。

  「民女特意來謝過娘娘的『慇勤愛護』,現在還要去皇后千歲處謝恩,先行告退。」

  我起身要走,她冷笑道:「你真以為皇后是一心護你的嗎?如果衛皇后心思真那麼單純,怎麼可能專寵後宮那麼多年?讓陳皇后在冷宮中含恨而終。衛少兒和她比,簡直愚蠢。衛皇后和衛青是衛家最聰明的兩個人,衛氏宗親中其餘諸人都反對霍去病娶你,卻獨獨他們兩個既不明確反對,可也不表示支持,衛皇后反而對你不計前嫌,常常施以小恩小惠,金玉,你不會聰明了一世,反倒此處糊塗了吧?」她慢悠悠地一字一頓地說,「你難道真一心認為你的病是因我而起?」

  我心中念頭幾轉,卻只是對李妍欠身一笑,腳步未停地向外行去。她驀地問道:「為什麼?金玉,為什麼?」

  我被她問得莫名其妙,停住腳步回身問:「什麼為什麼?」

  她的笑意褪去,臉上幾分淒涼,幾分困惑,「我也許該叫你玉謹,你為什麼放過匈奴的單于?你不是和我一樣有殺父之仇嗎?」

  「你果然已經查出了我的身份,大概讓你失望了,竟然沒什麼利用價值。就算我是匈奴人,也是和伊稚斜有仇的匈奴人,不可能幫他對付大漢。」

  「金玉,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我入宮前,你曾經勸過我放棄仇恨,過自己的人生,我當時只覺得你根本不明白我的痛苦,才會說出如此輕鬆的勸誡,可現在才知道,你懂得,你懂我的仇恨。」李妍的語聲轉哀。

  一改往日的優雅從容,此時的李妍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眼中滿是深深的無助,我心中暗自嘆息,想了一瞬,認真地回道:「因為我有一個深愛我的阿爹,也遇見了阿爹企盼我得到的幸福。其實我的性子也是一根線,愛恨走極端,是為了一己之心其餘全不顧的人。如果沒有阿爹臨去前一再叮嚀和逼我許諾,也許我早就回匈奴伺機去報仇,根本不會來長安,不會遇見九爺,也不會遇見去病,說不定……」我搖頭苦笑,「說不定我也會在萬般無奈下對伊稚斜虛與委蛇,甚至嫁給他,唯一不同的是我會等他戒心消退時藉機殺他,而你是想讓自己的兒子登上帝位,掌控整個漢家天下。」

  李妍眼中淚意盈盈,「你的阿爹要你放棄過去,走自己的路,我的娘親卻絕不允許我忘記仇恨,臨去時也依舊雙眼死死地盯著我,直到我點頭承諾會去報仇時她才閉上眼睛。」

  我微提著裙裾離去,李妍的聲音在身後幽幽不絕,「為什麼?為什麼?……不公平,老天不公平……你和我本應該同樣的命運,可如今你可以來去自由,擁有一心一意對你的霍去病和孟九,還有真心相護你的朋友。金玉,為什麼你比我幸運?我恨你,我恨你……」

  臨出屋前,回頭看向李妍。翠玉珠簾寶光晶瑩流轉,雕鳳熏爐吐著龍檀香。李妍坐在鳳榻上,繁複的裙裾一層層鋪開在羊絨地毯上,顯得人十分嬌小。緋紅的織錦華衣,越發襯得臉色蒼白,眉眼間全是淒傷。

  隔著長長的甬道看去,那密密的珠簾竟然十分像監獄的柵欄。屋外陽光明媚,可照不進這深深庭院。

  我心中驚悸,仿似看到另一個可能的自己,忙扭回頭匆匆逃出了屋子。人生的路越往下走,才越明白阿爹的睿智,也才越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在一個岔路口,如果選擇了不同的路,就會變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

  李妍,其實你也擁有很多:你有真心疼寵你的兄長,有什麼都不計較,只希望你過得平安喜樂的李敢,現在還有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就是皇上對你也是愛寵非同一般,真心呵護。只是你把這一切都看做了棋子,你為了一個目的已經徹底迷失了自己。最後即使遂了心願,你又會開心嗎?

  皇后宮中總是花香不斷,上次來是金菊鋪滿庭院,此次卻是一天一地的紫薇花:一天正在盛放的紫色花朵,一地已經飄零的紫色落花。

  偌大的院子不見一人,靜悄悄的,只聞頭頂的紫薇花簌簌而落,時有時無。被這種幽靜到極致的氛圍所懾,我不禁放輕腳步,沿著紫薇花瓣鋪就的路緩緩而行。

  屋廊下,衛皇后正側躺在湘妃竹榻上看落花隨風而舞。廊柱一角的水漏聲清晰可聞,滴答,滴答,越發顯得庭院幽靜。

  我站了好一會,她方發現我,也沒有起身,只向我笑指了指榻側,示意我坐。

  我靜靜地行了個禮,跪坐在榻下的蓆子上,「花開得真美。」

  衛皇后淡然一笑,「時間太多,不知道該幹什麼,只好全花在侍弄花草上了。」

  我默默地坐著,半晌後,衛皇后問:「病全好了嗎?」

  既然大家都認為我只是偶感風寒地得了一場病,那我也只能陪著裝這個糊塗,「好了,這段日子讓娘娘掛心了。」說著想要起身磕頭,衛皇后伸手挽住了我,「這裡就你我二人,說話就是說話,別弄這些繁文縟節出來,你累我也累。」

  庭院幽深,紫薇花樹茂密蔽日,外面的太陽再亮麗,都和這個庭院毫無關係。坐久了,我身上泛著一層涼意,卻並不覺得舒服。

  水漏依舊滴答滴答,心頭莫名地冒出幾句詩非詩、賦非賦的話:更深漏長,獨坐黃昏,紫薇花開,誰人是伴?終不過落花人影兩相對。

  「……也算得了一次教訓,以後行事要謹慎,該忍的時候就要忍。」

  我心思恍惚,只聽到皇后娘娘的後半句話,一時嘴快,「總有些事情忍無可忍。」

  難道冷眼看自己的朋友死在面前?忍著讓去病娶了她人?

  衛皇后看著滿地落花,漫不經心地緩緩道:「忍無可忍,從頭再忍!人生沒什麼忍不了的。」

  涼意從心頭泛起,覺得有些冷。雖然這個宮廷美輪美奐,我心中卻滿是厭惡和疲倦,只想離去。起身向衛皇后行禮告退,她輕點了下頭,「照顧好自己,有什麼事情都可以來找本宮。」

  快步走出院落,重新站在陽光下,不禁深深吸了幾口氣。在裡面坐著,因為光線黯淡,只當已經黃昏,原來外面的陽光還如此明亮。其實這裡和李妍那裡,景緻風情雖是截然不同,但有一點一模一樣:陽光都照不進去。

  衛皇后的心思,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很多時候人糊塗一點方能更快樂,事情想得太明白太透徹,反倒沒了滋味。況且我心裡自始至終只把自己認做是霍去病的人,和衛氏可沒什麼關係。

  去病願意幫衛氏,我全力贊同,去病不願意幫衛氏,我也全力贊同,於我而言,只是去病是否高興和樂意做的事情,但於衛皇后而言,卻是一定要爭取的支持。她對我的幾分好,肯定都是做給去病看的。衛少兒雖然是去病的母親,卻還沒有衛皇后瞭解去病。他認定的人和事,豈能是別人幾句不讚同就能拉回來的?

  劉徹想讓去病和他的關係更加親近,甚至取代衛氏在去病心中的位置,所以想許嫁公主;可衛皇后卻肯定不樂意見到這種事情的發生,恰好去病自己不願意,她樂得順了去病的心意,既是一個極大的順水人情,說不定還可以讓去病失寵於劉徹,一舉扭轉劉徹借去病打壓衛青的局面。

  我當日何嘗沒有納悶過,以衛皇后在衛氏的地位,她若真有心護我,下面的弟妹怎麼可能反對?只是不願意深想,寧願做個快樂的糊塗人,反正我在乎的只是去病。可現在為了孩子,卻不得不想,一舉一動都務必要小心謹慎。

  去病雖然和衛青不算和睦,頻頻拆衛青將軍的台,甚至公然和衛青將軍對著干,但去病如此做的原因卻是一大半為了讓劉徹安心。在太子這個底線上,他無論如何,一定會幫著衛氏。但衛皇后不會相信霍去病,就如她不會相信劉徹一樣。

  其實在那個陽光照不進去的宮廷裡待久了的人,最後除了自己還會相信誰呢?

  我若真因李妍出什麼事,對衛皇后而言,只要時機掌握得好,事情處理好,不但不是壞事,甚至是天大的好事。去病不會放過李妍,那衛皇后自然可以坐看去病如何剷除她現在最大的敵人。

  李妍和衛皇后要的結果一樣,只是因為個人的目的不同,所以事情發生的時機選擇不同,事情過後的處理不同而已。

  在那個宮廷裡,現在真心希望我和孩子平平安安的人居然只有皇上。

  難怪進宮前九爺一再叮囑我有事去找皇上,反而對衛皇后隻字不提,他其實早就看明白一切,只是顧忌到我和去病的關係,不忍心傷我。

  我趴在馬車窗口長長一聲嘆氣,去病在外面打著一場艱苦卓絕的仗,我這邊也是凶險萬分,不過,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我一定會保護好孩子和自己。

  馬車還未到石府,就看到九爺的身影,他竟一直等在府門口,我忙向他招了下手。一下馬車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喝水也沒有吃東西」,他點了下頭,探手把我的脈,一會後才神情真正釋然,「奔波了一天,吃過晚飯後就休息吧!」

  我心中別有滋味,臉上卻只淡淡點了下頭。

  ★★★★★★★★★★

  ……

  「多久孩子出世?多久孩子出世?……」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忍無可忍,從頭再忍。忍無可忍,從頭再忍……」

  劉徹的面容、衛皇后的面容、李妍的面容交錯著在眼前飛過,一個分裂成兩個,兩個分裂成四個,四面八方全是他們,笑意盈盈的,眼中帶恨的,冷若冰霜的……驀然間都向我飛撲而來,我護著肚子,拚命躲閃,卻無處可逃。眼看著他們就要抓到我的肚子……我「啊」的一聲慘叫,從榻上坐起。

  窗外月色很好,映得榻前一片銀光。已經明白只是一場噩夢,身子卻還在微微發抖,九爺拄著枴杖匆匆而進,「玉兒?」

  我抱著頭道:「沒什麼,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他坐到我的榻旁,「不管什麼噩夢都不會成真。」

  他的聲音如同春風,驅除了我身上的寒意,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毒藥是不是也可能是皇后所下?」

  九爺唇邊一抹苦笑,「是不是皇后親口吩咐,不可得知。衛氏如今是一個大的政治利益集團,從平陽公主到一般門客都與衛氏的榮辱休戚相關。李妍和皇后一方的勢力都有可能下毒。如果是皇后這邊所下,他們就會準備好證據指向李夫人,事情一旦成功,則是逼迫皇上對霍將軍做一個交代,那以皇上的性格,十之**會犧牲李妍,美人是難求,可名將更難尋,而且一個女人在皇上心中,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千秋功業萬里江山。可皇上雖然會犧牲了李夫人,卻會因此對霍將軍心中怨恨。這也算是一箭雙鵰的計策了。如果是李夫人下的毒,證據也許會指向衛氏,也許會指向別人,就看她想要的是什麼。她的目的你應該最清楚,甚至她的目的應該更能說服你和吸引你的注意,否則以你的聰明,不會一直懷疑是她,而忽略了皇后。」

  我一臉苦澀的笑,「難怪你一定要把我留在石府。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他們都想要我的孩子。迄今為止,戰場上傳來的消息一直是捷報,我雖然也擔心,可我更相信去病一定能大勝而回,此番如果再勝,去病在軍中的地位就要蓋過衛將軍。皇上雖然極其器重去病,可疑心病是皇家通病,隨著去病的權利地位越高,皇上的疑心也會漸增。」

  九爺道:「霍將軍表面上行事張狂隨性,實際卻城府暗藏。這些事情霍將軍應該早有計較,皇上也還算明君,應該能把疑心掌控在合理範圍之內,我相信霍將軍不會替自己招惹到殺身之禍。」

  「這個我懂,以前去病就和我提過一些,他在軍中行事張狂,不得兵丁的心,也就是出於這些考慮,現在看來成效很好,皇上顯然對他比對衛將軍更信賴。我目前計較的不是這些,而是我覺得皇上想要這個孩子,他想把孩子帶進宮中撫養。」說到後來,我心中酸楚,雖然極力克制,眼中依舊有了淚花。天下間哪個母親捨得讓孩子離開?雖然看上去臣子的孩子能得皇上撫養,的確寵愛萬千,尊貴無比,可內裡卻不過是一介人質。

  九爺眼中又是憐惜又是痛楚,「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搖搖頭,「不知道,我就是覺得會這樣,即使皇上沒有這麼想過,李妍也一定會提醒皇上如此,她對我恨怨已深,只要能讓我不快樂,即使對她沒利,她也會做,何況此事對她還大大有利。」

  「啊!對了!」我忽地叫道,「李妍已經查出我小時在匈奴中的身份,我在想當日日吹笛伴奏,我跳匈奴舞的事情皇上也看在眼裡,那皇上應該也清楚了我和匈奴的關係。」

  九爺的臉色變得慘淡,眼中全是痛楚,匆匆扭頭看向別處。我這才想起他如果知道當時的一幕,對他而言,是何樣滋味,我咬著唇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淺笑著轉回頭時,面色已是如常,「往好裡想,你和伊稚斜有仇,皇上不該對你有任何疑心,可往壞裡想,無論如何你畢竟是匈奴人,你就真沒有一絲幫匈奴的意思?」

  我嘆道:「的確如此。畢竟去病的地位特殊,如果我利用去病做什麼,或者去病一時糊塗聽信了我什麼,這些都是皇上不得不防的。李妍再巧言點撥一下,皇上把孩子帶進宮撫養的可能性就很大。」

  九爺默默想了一會,「不要著急,只要你不願意,沒有人可以搶走你的孩子。還有三個月的時間,我們總會有對策,現在先好好休息。」

  我還想說話,九爺搖了搖頭,示意我噤聲,扶我躺下休息,「你不累也該讓小孩子休息了。」

  他替我拉好紗被,又拿了絹扇幫我輕打著扇子。我一直睜著眼睛,瞪著帳頂。他沒有問我,卻完全知道我的心意,溫和地說:「不會再做噩夢了,我在這裡幫你把噩夢都擋開,趕緊閉上眼睛睡覺。」

  他雖是一句玩笑話,語氣卻和緩堅定,讓人沒有半絲懷疑。我看到他的似水目光,心驀地狂跳起來,不敢再多看一眼,匆匆閉上了眼睛。

  隨著扇子的起落,習習涼風輕送而來。我想著剛才光顧著擔心孩子,言語間竟然絲毫沒有顧慮他的感受,心中一陣酸一陣澀一陣痛,千百個「對不起」堵在心頭。

  「玉兒,不要多想,沒有對不起,還有機會照顧你,能分擔你的憂慮,我心甘情願……」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後面的話幾不可聞。

  我身子一動不動,裝睡是唯一的選擇。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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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險計

  元狩四年的漠北戰役,大將軍衛青領兵五萬從定襄出兵,霍去病領兵五萬從代郡出兵,隨軍戰馬十四萬匹,步兵輜重隊幾十萬人。

  霍去病不理會個人恩怨,任用李敢做大校,擔當副將,又毫不避諱地大膽重用匈奴降將復陸支、伊即等人,旗下會聚了一批能征善戰、勇敢無畏的從將。這隻虎狼之師在大沙漠地帶縱橫馳騁,行軍兩千多里,與匈奴三大軍力之一的左賢王相遇。

  雖然是在匈奴的腹地打匈奴,但霍去病對匈奴的地形氣候十分熟悉,冒險拋開輜重隊,深入敵人後方,採用取食於敵就地補給的策略,他率領的馬上軍隊比匈奴的騎兵更靈活、更迅捷、更勇猛,將左賢王部打得大敗。捕獲單于近臣章渠,誅殺匈奴小王比車耆,斬殺匈奴左大將,奪取了左賢王部的軍旗和戰鼓,匈奴軍心大亂。隨後又快速翻越離侯山,渡過弓閭河,捕獲匈奴屯頭王和韓王等三人,以及將軍、相國、當戶、都尉等八十三人。共斬殺匈奴七萬餘人,匈奴左賢王部幾乎全軍覆滅。

  衛青率部北進一千多里,穿過大漠,遭遇匈奴單于所率主力精騎。衛青將軍下令軍中以武剛車環列為營應戰,又命人將匈奴在趙信城積攢的糧食物資全部焚燬,失去補給的單于大軍減弱了作戰力,漢軍趁亂斬殺匈奴近兩萬人。

  衛青一則因為劉徹的叮囑,由於一連串的前例,劉徹迷信地認為李廣打仗運氣不好;二則因為想讓公孫敖立下更多戰功,所以雖然李廣一再請求做前鋒,但仍舊只讓李廣做了策應。李廣在沙漠中再次迷路,未能與匈奴交戰,又錯失了一次封侯的機會,白髮將軍悲憤交加下,在衛青面前揮劍自刎。

  雖然漢軍的勝利中蒙著一點李廣自盡的陰影,但畢竟是漢朝開國以來,對匈奴的史無前例的巨大勝利。

  至此,繼元朔五年衛青將軍滅殺匈奴右賢王部眾後,漢朝匈奴之間歷經整整五年的交戰,匈奴三大主力:單于部、左賢王部、右賢王部全被漢朝擊垮,漠南從此無匈奴王庭。

  霍、衛兩軍勝利會師於瀚海。為慶戰功,霍去病決定在狼居胥山立祭天高壇,在姑衍山開祭地廣場,準備祭拜天地。

  捷報傳回長安,我雖不能親見去病,可也能想像到他那副表面上冷靜淡定、骨子裡卻志得意滿的樣子,現在肯定騎著馬耀武揚威地審視著已經臣服在他腳下的匈奴大地。

  從小就聽著舅父和匈奴人作戰的故事長大,他從舅父教他第一次騎馬,第一次挽弓起,就夢想著有朝一日站在匈奴的土地上俯瞰整個匈奴大地,而今他的夢想實現了。

  霍去病人還未回到長安,他在祭拜天地時做的歌賦就已經傳唱回長安。

  「四夷既護,諸夏康兮。國家安寧,樂未央兮。載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來臻,鳳凰翔兮。與天相保,永無疆兮。親親百年,各延長兮。」

  小風學著街上的人唱完後,我心中滿是疑惑,戢干戈?弓矢藏?

  天照嘴角噙笑,「此歌前三句實寫,後三句虛寫。『載戢干戈』出自《詩經•周頌•時邁》。把兵器都收藏裝載起來,比喻戰事停止平息,從此不再動用武力,此句還有歌頌天子英明賢德的意思,很應現在的景。但『弓矢藏兮』沒有寫好,『載戢干戈』的下面一句原本是『載橐弓矢』,霍將軍的上句既然已經原文引用了《時邁》,下一句也應該照舊化用,這樣才更暗示出原文接著的四海停戰、讚頌周武王功績的意思,也與下面三句相合。不過作為武將能寫成這樣,已經很好了。」

  九爺掃了眼天照,天照立即斂去了笑意,我邊思索邊道:「『藏』字的確沒有用好,一字變動,味道大異,不但割裂了全文原本借《時邁》表達四海無戰事的喜悅和沒有直接說出的稱頌天子的意思,而且一個『藏』字倒是更像從范蠡的警世明言『飛鳥盡,良弓藏』中化用。」

  九爺的臉色一變,眼現疑惑,但看到我的神色,明白了他所想到的有可能是真的,露了一個恍惚的笑,笑容下卻藏著絕望,「霍將軍讚賞范大夫?」

  我輕輕點了下頭,心中透出幾分歡欣,可又立即擔心起來,「皇上能看出這個藏字的變動嗎?」

  「全文就這一字而已,何況橐和藏在此處本就一個意思,你是因為知道霍將軍讚賞過范蠡,所以能想到,整個大漢朝有幾人如你一般瞭解霍將軍?一般人應該都會把霍將軍當成一個武夫,做文章時用詞不當而已。」

  一旁的天照聽到此處才約略明白我和九爺說的意思,臉剎那漲紅,有點結巴地問:「霍將軍又不是司馬相如,為何好端端地突然做這麼一首歌賦傳唱回長安?」

  我道:「去病應該是借此歌謠試探皇上的心意。周武王是帝王中罕見的以武力威懾四海,卻得到百姓愛戴的天子,去病明是讚譽周武王,實際卻借了周武王表明自己的心意。」

  九爺垂目看著地面,「當今皇上對打仗用兵情有獨鍾,匈奴打完了,只怕還想打西域。可霍將軍連現在沒落的匈奴帝國都已經不屑一顧,又怎麼會對欺負這些沒什麼還手之力的小國感興趣?他想要的是如強盛時匈奴那樣的勢均力敵的對手。」

  天照愣了好一會,才說道:「表面上看霍將軍行事張狂隨性,似乎只知道一往無前,可就看此歌,從作歌到傳唱回長安,霍將軍的心思細緻處不比一向行事沉穩的衛大將軍差。」

  去病最大的聰明就是讓所有人都以為他除了戰爭外其餘都不夠聰明,我心中幾分得意,剛露了一絲笑,對上九爺的眼神,笑容立僵,嘴裡竟有苦苦的味道。

  九爺扭過了頭,推著輪椅向外行去,「我們不打擾你了,你早些休息吧!」

  ★★★★★★★★★★

  再過十幾日,去病就能回來,自他出征後,我一直懸著的心緩緩擱回了一半,可另一半卻因為衛少兒和衛君孺的到來提得更高。

  這兩姐妹一反以往的冷淡,對我竟露出了幾絲熱情。原來劉徹想接我進宮待產,臣子的兒子一出生就擁有能同皇子比肩的聖眷和尊貴,她們是來道賀的。

  天大的尊榮和聖寵!?我看到她們的笑顏,直想拎起掃帚把她們都打出去,她們究竟懂不懂這無比的尊榮和聖寵之後的東西?是根本不懂,還是根本不在乎?畢竟富貴險中求,衛子夫這個皇后又何嘗不是做得飽受風刀霜劍?

  已近夏末,牆角處的一叢荼糜花仍舊纍纍串串,綴滿枝頭,一團一團開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但荼糜開過花事了,這已是夏日最後的一朵花,烈火噴油的絢爛中透出秋的肅殺。人生不也是如此?水滿時則代表快要溢出,月亮最圓時則代表快要月缺,權勢最鼎盛時也預示著盛無可盛,必將轉衰。

  皇上此舉是否也算是對去病歌賦的一個回應?等去病回來,我已入宮,難道要他公然反抗皇上已傳的旨意,強接我回府?權勢越是鼎盛時,越不可行錯一步,否則埋下禍端,粉身碎骨只是轉瞬間的事情。

  隨手掐下一朵荼糜花插在鬢邊,我心中主意已經拿定。

  書房內,九爺正在翻醫書。我徑直進去,坐在他對面,「九爺,我想求你一件事情,求你務必答應我。」

  九爺握著竹冊的手一緊,迅速地說:「我不答應。」

  我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我這段日子幾乎翻遍了醫家典籍,卻很少有文章提及用藥物催生孩子早產的記載,其中風險可想而知,不到萬不得已,我怎麼可能出此下策,用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冒險?」

  九爺眼中全是痛楚,緩緩道:「還有別的方法,我們可以立即離開長安,遠離這裡的紛擾爭鬥。」

  我定定地看著他,沒有回應他的話,「如果你不答應,我會設法去找別的大夫。」

  我知道我在逼他,可在這一刻我別無選擇,我不可能跟著他離開長安城,那樣置霍去病於何地?

  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慘白中透出的全是絕望。我的心也痛到痙攣。我們已真正錯過,我已經選擇了霍去病,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不管什麼磨難風險,我都不會離開,不會留霍去病獨自一人去面對長安城的風雨。

  我沉默地起身向外行去。他的聲音在身後微弱地響起:「我答應你。」

  我知道他會答應,因為他絕對不會放心把我的性命交給別人。我身子沒有回轉,腳步平穩地向外走著,聲音沒有一絲異樣,甚至冷淡平靜,「多謝!」眼中的淚卻悄無聲息,迅即瘋狂地墜落。眼淚雖因他而掉,卻絕不要他知道,寧願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冷漠的背影。

  一場夏末的雷雨剛過,地面猶滑。我送宮裡派來探看我的太醫時,一失足,竟然從亭子台階上摔落。落在外人眼裡,我是肚子著地,實際上落地的一瞬間,我已經用一隻手和膝蓋化解了全部衝力,只是為了效果逼真,刻意把另一隻胳膊想像成全然不懂武功的人所有,任由其重重滑過青石地面,剎那間半邊衣袖全是血跡。

  手中捏著的荼糜花被揉碎,原本浸在花上的藥香飄入鼻中,立即引發了早已喝下、蓄勢待發的藥力。不一會兒,我已經整個人痛得全身縮在一起,一身的汗混著血涔透了衣服。太醫慌亂地大叫著人,九爺倉皇地從地上摟起我,我的血在他的白袍上漫開,仿若燦爛的紅花怒放。他的臉上卻無一絲血色,深不見底的漆黑雙瞳中凝聚著海一般深的恐懼。

  九爺明知道一切都是預先設計好的,卻表現得真實無比,這下再精明的人也看不出任何破綻了。可看到他額頭冒出的汗珠,心中反應過來,他哪裡是演戲?這根本就是他真實的反應,從我喝下那碗催產的藥時,我的生命就懸在了一線之間。

  我強撐著想向他一笑,表示自己無事,卻發覺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整個人疼得不停哆嗦,上下牙齒「咯咯」打響,唇不經意間已經被咬出血。九爺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起,把手掌伸到我嘴邊,讓我去咬他,不許我再傷害自己。我想避開,想不要傷害他,打戰的牙齒卻已咬在他的手上。

  他額頭的汗珠順著鼻翼臉頰滑下,看上去彷彿是淚滴一滴滴落在我的臉上。我的血,他的血,我的汗,他的汗,混雜在一起,我的嘴裡充滿了腥甜且咸澀的味道。力氣從身體中抽離,神志開始混亂,身體的疼痛似乎在離我遠去,心的疼痛卻越發清楚。感情失去了理智的束縛,全表露在眼中,而眼中的淚也失去了控制,在他眼前紛紛而落,

  陷入昏迷前,只聽到一句話反反覆覆,是哄,是求,是寵溺,是悲傷,是喜悅,是絕望,「玉兒,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

  人剛清醒幾分,身體撕裂的痛楚剎那充斥全心,一向自制的我,也忍受不住地哼出了聲。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只覺得屋子中一切都很昏暗。一道簾子從我胸前拉過,兩個穩婆在簾子內忙碌,九爺坐在簾子外陪我。他看著雖然疲憊,神情卻異樣的鎮定,緊緊握住我的手,一字字道:「你肯定不會有事,肯定不會。」可惜他微微顫抖的手,出賣了他的心情,他在恐懼。我用力展露一個微笑,虛弱卻堅定地點點頭。

  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過去,只有漫無邊際的疼痛,孩子卻仍舊不肯出現。寶寶,你怎麼還不肯出來?娘親的力氣快要用完了。

  隨著我的一聲痛呼,簾子內的穩婆大叫道:「孩子出來了,出來了,是個男孩,雖然早產了兩個月,小得可憐,可真精神,一看就不是普通孩子。」

  九爺神情一鬆,「玉兒,做得好。」

  一個婆子抱著孩子出來,喜沖沖地讓我看,我聽到他的哭聲,只覺心中大慟,胸悶至極,差點昏厥過去。寶寶,你是在哭剛一出生,就要和娘親不得相見嗎?

  九爺急急掐著我的人中,方把我喚醒。九爺和門口的天照交換了一個眼色,探詢地看向我,我忍著心中萬般不捨,微點了下頭。

  天照進來抱起孩子,「奶媽已經候了多時,宮裡來的人也一直等著看孩子,我這就帶孩子過去。」說著就向外行去。

  我口中嗚嚥了幾聲,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說什麼。天照立即停住了腳步,我定定地盯著天照胳膊間的小東西,半晌後,猛然閉上了眼睛。九爺對天照輕聲說:「你去吧!」

  九爺的手輕搭在我的腕上,神情越來越凝重,手指頭變得冰涼。我勉力笑道:「我已經不覺得疼了,只是有些累和困。我的身體一直很好,你不用擔心,我睡一覺就能養好身體。」

  婆子的臉色慘白,「血止不住,止不住。」說到後來她不敢看九爺的眼睛,只低著頭極其緩慢地搖了下頭。九爺的身子一顫,低聲急急吩咐著婆子該做什麼,又立即命人煎藥。

  一盆又一盆乾淨的水端進來,再一盆又一盆鮮紅地端出去。我恍恍惚惚地想著,那麼多血真的是從我身上流出的嗎?

  那種從骨子裡透出的疲憊,流淌在四肢百骸間,整個人懶洋洋地溫暖著,只想呼呼大睡。九爺卻不許我睡去,在我耳邊不停地說著話,強迫我盯著他的眼睛,不許閉眼,「玉兒,還記得我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嗎?」

  怎麼可能忘記?漫漫黃沙,碧碧泉水,仿若天山明月般的白衣少年。

  「還記得那套衣裙嗎?那是樓蘭的一個好朋友贈送,他說是送給我的妻子,還笑說備好嫁衣,自然有女子出現。你出現了,一身襤褸的衣裙,卻難掩靈氣,滿身的桀驁不馴,眼睛深處有憂傷,面上卻只有燦爛到極點的笑,我第一次聽見女孩子那樣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彷彿整個天地都由她縱橫。我當時只覺得你穿上那套衣裙一定會很美麗……可是,我居然沒有見過你穿它的樣子……」我的眼中有了濕意,一滴一滴,落在了他的掌心。

  我很努力地想聽他說話,可他的面貌卻在慢慢模糊,我的眼睛前蒙上一團白霧,什麼都在淡去,「九爺,我是不是要死了?」

  九爺緊緊拽著我的手,「不會的,不會的……」他不知道是在說服自己還是說服我。

  我躺在他懷裡,沒有恐懼,十分平靜,一些不能出口的話終於敢說出,「九爺,對不起,我欠你的,今生只能欠著了。我一直都希望你能過得快樂,我曾經費盡心機做了很多事情,只是為了能讓你眉頭舒展,不要任何人能傷害你,可最終原來傷你最深的人居然是我。不要難過,你難過時我也會難過,你心痛時我也會心痛。」

  他的臉輕挨著我的臉,臉上有濕意,是誰落淚了?

  「玉兒,對不起的人是我。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和李妍之間的恩怨恐怕也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會和李妍走得那麼近,也不會幫她入宮。你已經做到最好,是我一直用自以為是把你關在門外。如果我肯對你坦誠相對,就不會有今日的一切苦楚。」

  小風端著藥匆匆進來,九爺立即給我喂藥。每一次吞嚥都似乎要用盡我全身的力氣,九爺一面替我擦汗,一面道:「我知道你堅持得很辛苦,可你一定要堅持,不能放棄,否則會有很多人傷心。」

  ……在木棉樹空地上坐上一陣,把巴雅爾的心思猜又猜……北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側面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把巴雅爾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種下榆樹苗子就會長高,女子大了媒人就會上門。西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望過了……東面的高粱頭登過了,巴雅爾把我出嫁的背影從後面望過了……

  九爺溫和低沉的歌聲響在耳邊。伴著歌聲,他將一枚枚銀針插在我的各個穴位間。

  「玉兒,我現在才知道我只要你活著。不管你心裡有誰,和誰在一起,我只要你活著,只要知道你能快樂地活著,那我也會快樂,你不是不要我傷心嗎?只要你活著,我就不傷心。」

  眼睛慢慢闔上,九爺的聲音依舊一遍又一遍:「你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這麼堅持固執,誓和老天抗衡的聲音,即使我的意識已經渙散,可它們卻一字字刻在了心上,和很多年前的另一個聲音重疊在一起,「一定要活著,答應阿爹,你一定要活著。」

  ★★★★★★★★★★

  長長的一條黑暗隧道,只有前方有隱約的光芒,我追逐著光芒向前飄著,看見有狼群在奔跑,其中一隻是喂養過我的狼,我忙上前追逐,狼群突然消失,變成了於單,他笑著向我招手,我也呼喊著向他奔去,忽地阿爹出現在於單身後,我高興地大叫著「阿爹」,如同幼時一樣,向他飛撲過去,他卻沒有如以往一樣,張開雙臂等著抱我入懷,反倒很生氣很生氣的樣子,似乎根本不想見我。

  我站在原地,遲疑地想著,卻什麼都想不起來。回頭處一片漆黑,前方卻有溫暖的光芒和阿爹、於單。我忍不住地又向前走著,阿爹一臉淒傷,默默無語地看著我,他的神情觸動了什麼,腦子裡劃過一個模糊的面容,又一個模糊的面容,他們也會如此淒傷?

  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雖然根本不明白是什麼意思,腳步卻遲疑地停住。克制著對黑暗的恐懼,向後走了一步,阿爹露了一絲笑,我的身體疼起來。

  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

  向後每走一步,遠離了光亮一點,身體越發的疼痛,原來往前的每一步是幸福,往後的每一步都是鑽心的疼痛。可阿爹在笑,腦海中的兩個面容似乎也是欣慰,那麼再大的疼痛,我都可以忍耐。雖然根本不明白我為什麼寧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要他們傷心。一步又一步,緩慢但艱難地向後退去……

  「玉兒!」異口同聲地驚喜。入眼處,兩張不同的臉,卻是同樣的憔悴,同樣的疲憊。

  兩人同時想伸手扶我,快觸碰到我的臉頰時,又同時停住,頓在了半空。霍去病側眼看向九爺,九爺眼中因我甦醒的喜悅褪去,滿是黯然苦澀,臉上卻是一個暖暖的笑,手拳成拳頭,上面的青筋隱隱跳動,一寸寸地縮回了手,驟然轉身推著輪椅向外行去,「我去命廚房準備一些吃的。」

  霍去病一言不發地側躺到榻上,小心翼翼地環抱著我,他的雙手緊緊扣攏著,胳膊卻不敢用力觸碰到我。這是一個宣佈保護和佔有的姿勢,可貌似堅強下卻藏著不確定和擔心。

  我努力把頭向他靠去,卻動作遲緩,他忙幫我把頭挪到了他肩膀上,唇邊驀然有了笑意,胳膊也真真切切地摟在了我身上。半晌後,他低語道:「玉兒,我們以後不要孩子了。」

  一提到孩子就心痛,我強笑道:「以前還有人說要生一個蹴鞠隊出來呢!不是上陣不離父子兵嗎?」

  他用下巴蹭著我的額頭,「都沒有你重要。我現在都有些恨這個孩子,我守在你榻邊時,一直想著如果因為生他,你有了什麼事情,我根本不想見他。」

  我遲疑了會,問道:「你見過孩子了嗎?」

  他沉默了一瞬,聲音暗沉了許多,「沒有,我回來時,他已經被接進宮中了。皇上賜名嬗,據說由皇后娘娘親自撫養,一切待遇和太子同等,比一般的皇子還矜貴。因為早產了兩個月,身體很虛弱,一堆太醫圍著他轉,把宮裡鬧得很是不消停。當時你性命垂危,我只匆匆進宮拜見了皇上,粗略匯報了一下戰役過程就趕著過來陪你。」

  看著他血絲密佈的眼睛,我心中滿是暖意和心疼,「又是好幾日沒有休息了吧?先去睡一覺!」

  他搖搖頭,「我就在這裡守著你,哪都不去。」

  我聞著他身上久違的味道,心中說不出的安定,「那就在這裡睡,我好想你。」

  我從沒有主動對他說過直白的情話,大概因為是第一次,把他驚得立即撐起身子,瞪著我問:「你說什麼?」

  我抿著唇,笑著不回答他,他定定瞅著我道:「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我慢悠悠地說:「好話不說二遍。」他顯出了失望之色,躺回枕上。我在他耳邊道:「我很想你,很想你,以後再也不要一個人在長安了。」

  他剛開始一臉欣喜,聽到後來卻滿是心疼,眉宇中藏了無奈,手指輕撫過我的唇,「對不起。」

  他應該已經知道離開長安後發生的一切事情,不知道他心中怎麼判斷事情的糾葛。這個對不起只怕也包含了他對衛皇后的疑心,以及對孩子被帶入宮廷撫養的擔憂。

  我心中不安,猶豫著要不要現在就告訴他孩子的真相,他忽地說:「匈奴已被徹底趕出漠南,再無餘力對漢朝進行軍事侵襲,以後最多也就是不痛不癢地小打小鬧了。」

  我心中一動,「皇上怎麼賞賜你?」

  「還不就是那些權力富貴的賞賜?」他的語氣平淡中帶出了幾絲厭倦,眉梢眼角常有的神采飛揚蕩然無存。

  他打匈奴只是為了從小的一個夢想,開始時應該也為隨之而來的高官厚祿、長安城內盛極一時的尊榮而高興過,但伴隨著越來越高的官位,越來越大的權力,他的世界不再僅僅是打匈奴,而是漸漸陷入長安城的鉤心鬥角中。甚至從此後,權力爭鬥的繁雜無聊將越來越重。

  他一直不屑在這些事情上浪費精力,用他以前對我說過的話「非不懂,乃不屑」,可現在卻終究是避不開,身不由己地被捲入。

  「玉兒,晚上我們就回家,好嗎?」一場持續幾個月的戰役,他在沙漠中轉戰了幾萬里,星夜趕回長安後,又因為我不能休息,此時說著話,已經閉上了眼睛,睡意濃濃。

  我忙放下一切心思,柔聲說:「好,晚上我們就……回家。」他原本的倦意一掃而去,眉宇舒展,帶著笑意睡去。

  我的頭往他懷裡縮了縮,聽著他平靜綿長的呼吸。其實我現在已經在家了!有你的地方就是家,你的懷抱就是家!

  ★★★★★★★★★★

  說的是晚上,霍去病卻一覺睡到了第二天。我們從石府告辭,回到霍府,只有天照出面相送,九爺自去廚房點菜後再未出現,我們也都裝作忘記了這件事情。

  天照交了一個長長的藥單給霍去病,說一個月內可以讓太醫看我,但不要用他們開的方子,一切要嚴格按照上面所說調理,一個月後可以用信得過的大夫開的方子。天照說話時,刻意在「信得過」三個字頓了一下,霍去病眼中一暗,接過藥單後,居然破天荒地對天照抱拳作了一揖,天照也沒有避讓,淡淡笑著說:「我會轉達給九爺。」

  去病不放心讓別人抬我,非要自己抱我去馬車,我在皺眉瞪眼鼓腮說不行通通無效後,只能由著他擺佈。

  經過石府的湖面時,沿著湖岸的鴛鴦藤已經快要開謝,沒有白色,只有金燦燦的黃,雖不多,但點綴在一片綠色中越發顯眼。霍去病眼光掃了一圈後,沒有表情地抱著我穿行在鬱鬱蔥蔥的鴛鴦藤間。我頭埋在他頸間什麼都不敢看。

  馬車還未停穩,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已經快步跑著迎出來,一路大叫著「大哥」,聲音中滿是欣悅。看到去病正抱著我要下車,他忙幫著打起簾子。

  去病看向他時,眼中罕見的溫和,「玉兒,這是霍光,我的弟弟,我這次回來時去拜見了父親,光弟想來長安,我就帶了他來。」

  去病的「弟弟」兩字咬得極其重,沉得好似直接從心裡透出來。霍光面上帶了得意和驕傲,眉目間藏著幾絲緊張,向我行了一禮,脆聲聲地叫道:「嫂嫂,你身子好一些了嗎?」

  雖然我和去病的關係人盡皆知,可從沒有人敢口頭直接承認,他一聲「嫂嫂」喚得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去病卻極是開心地笑了,一面走一面和霍光說:「你嫂子不好意思了。她現在精神不好,等她養好病,你們肯定能說到一起去。你這幾天都做了什麼?」

  霍光一邊笑著一邊細細說著他在長安城的所見所聞,滿臉激動興奮。剛從偏僻地方到了整個帝國的都城長安,即使大人也會驚訝震撼,何況一個少年呢?更何況他一進長安,就是以天之驕子霍去病的弟弟的身份去俯視整個長安。

  去病一路只是靜靜傾聽,唇角卻一直抿著笑。我看到他的笑意,不禁也笑了。去病的表兄弟雖多,可沒有真正親近的,霍光對他的親暱,大概是他心裡暗自渴望過很久的東西。

  我再看向霍光時,眼中不禁也帶了呵護。霍光很是敏感聰慧,雖然我一字未說,他卻已明白我從心中認了他做弟弟,眉目間立即釋然,雖再未刻意地叫我嫂子來拉近關係,可語氣的隨和更顯出了心上的親近。

  等我身體基本康復時,已經從夏末到了冬初,這成為我有生以來病得最久的一次,以我的身體和九爺的醫術都是九死一生,換成其他女子只怕早見了閻王。

  夜深人靜時想起,手心會突然冒冷汗,覺得自己真是大膽,如果一切出了差錯,去病知道真相後會原諒九爺嗎?可當時為了孩子,竟然全都沒有去想這些,只一門心思想著我的孩子絕對不可以被帶入那個沒有陽光的宮廷,也絕對不可以成為箝制去病的棋子。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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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信任

  霍去病口中輕描淡寫的「權利富貴」的賞賜卻讓滿朝文武和全天下震驚。只這一次戰役,漢武帝又賞了五千八百戶食邑給他。這還是其次,關鍵是和霍去病一起出兵的將領都得到了封賞:右北平太守路博德隸屬於驃騎將軍,跟隨驃騎將軍到達梼余山,賞一千六百戶,封為符離侯。北地都尉邢山隨驃騎將軍捕獲匈奴小王,賞一千二百戶,封為義陽侯。投降漢朝的匈奴降將復陸支、伊即皆隨驃騎將軍攻匈奴有功,封復陸支一千三百戶,封為壯侯;賞伊即一千八百戶,封為眾利侯。一直跟隨霍去病的從驃侯趙破奴、昌武侯趙安稽,各增封三百戶。校尉李敢奪取了匈奴的軍旗戰鼓,封為關內侯,賜食邑二百戶。校尉徐自為被授予大庶長的爵位。另外驃騎將軍屬下的小吏士卒當官和受賞的人更是多。

  滿朝武將中一共被封侯的也沒有幾個,可出自霍去病旗下的就快要佔了一小半,除了李敢對霍去病感情複雜,其他人卻是經過這麼多次戰場上的出生入死,和霍去病袍澤情深,特別是匈奴的降將,對霍去病既心念知遇之恩,又感佩其豪情,這種豪情干雲的男兒生死瞬間結下的感情非一般人能理解,也非朝堂上那幫文人能理解。

  大司馬一職從秦朝到漢朝,都只有一人擔當,可劉徹為了真正把衛青的權利分化,特意又設了一個司馬,下令大將軍和驃騎將軍都當大司馬,而且定下法令,讓驃騎將軍的官階和俸祿同大將軍相等。至此霍去病在軍中的勢力已經蓋過衛青在軍中多年的經營。原本平凡的「驃騎」二字也因為霍去病成為了尊貴和勇猛的代名詞。

  其實劉徹這個舅父比衛子夫這個姨母更瞭解霍去病,劉徹雖然因為所處的位置,不可能真正相信任何人,可他卻在一定程度上明白霍去病是一個屬於戰場的人,而不是一個屬於朝堂政治的人,霍去病永遠不會為了權利富貴去蠅營狗苟。他可以為了追擊匈奴幾日幾夜不睡,但在朝堂上交際應酬時,他卻連說話的力氣都提不起,寧願獨自一人沉默寡言地待著,也不屑說那些廢話試探周旋。大概這點也是霍去病和衛青最大的不同,衛青會為了家族的權利和安全隱忍不發,甚至向李夫人獻金示好,圓滑地處理好周圍的利害關係,可這些事情霍去病卻絕不會做,所以和深沉不見底的衛青比較,劉徹當然更願意相信霍去病。

  但實際上,去病對朝堂上的那些手段一清二楚,只是自己不屑為之。不過也正因為他的一清二楚,他自有他的一套行事準則,即使最圓滑的人遇見去病,很多花招都根本使用不上。李敢就是一個例子,他的千百心計在去病的直來直去前竟然全落了空,反倒往往自討狼狽。

  因為劉徹對衛青的明顯打壓,對霍去病的明顯偏袒,衛青大將軍的府門前日漸冷落,霍去病的府門前日漸熱鬧。

  幾個衛青的門客試探地跑到霍去病處獻慇勤,卻意外地得到霍去病的賞賜,引得追隨在衛青左右的人,心思浮動,有人明有人暗地投向霍去病。門客任安進言衛青應該懲治背叛了他的人,衛青淡笑道:「去留隨意,何必強求?」

  霍去病敞開大門歡迎的態度和衛青去留隨意的態度導致了衛青的門客陸續離去,最後竟只剩下了任安。

  不知道衛青心裡究竟怎麼想霍去病,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霍去病的一番苦心和無奈,面上待霍去病倒是一如往常。但衛青的大公子衛伉卻對霍去病十分不滿,聽聞還曾為此和衛青起過爭執。衛伉和霍去病偶爾碰見時,只要沒有家族中有權威的長輩在場,衛伉常常裝作沒有看見霍去病,不行禮,不問安,霍去病的回應也極其簡單,你沒有看見我,我自然也沒有看見你,兩個表兄弟開始像陌路人。

  ★★★★★★★★★★

  皇后娘娘聽聞我的身體已好,顧唸到我作為母親的思兒之心,特意以宮宴為由,召我入宮去看兒子。

  我雖已生下了去病的孩子,可仍然身份未明。皇后本欲給我另置座位,可去病卻毫不顧忌在場眾人,緊緊拽著我的手,淡淡道:「玉兒和我坐一起。」

  雲姨尷尬地想說什麼,衛皇后卻是一笑,柔聲吩咐:「在去病的案旁再加一個位置。」

  我心裡原本琢磨著還是應該顧及一下面子上的事情,可感受著他掌中的溫度,突然覺得什麼面子不面子,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彼此握住的手。既然去病不放心我的安危,只有坐在一起,才會安心,我幹嗎要為了這些人去委屈去病的心意?

  霍去病牽著我的手,穿行在眾人的目光中,我坦然地迎上眾人的各色視線。因為這個牽著我的手的男子,你們怎麼樣的表情都不能損及我心中的幸福,我絕不會低頭避讓。

  霍去病帶我坐好後,眼中微有詫異地看向我,一貫在宮中謹小慎微的我這次居然一言不發地陪著他我行我素。我向他偷偷做了個鬼臉,他搖頭一笑,眼中的詫異全化作了寵溺。

  乳母抱著孩子出來,緩緩走向我們。霍去病面上雖然淡定自若,可我卻感到他的手微微顫了下。我心中也是滋味古怪,沒有渴望思念,只是愧疚,甚至有逃開的衝動,眼睛一直不敢去看孩子。

  李妍起先望著我和霍去病時,眼中一直含著冷意,此時卻嘴角輕抿,笑看著我們。

  我心中驀地一驚,明中暗中多少雙眼睛盯著我?既然當日為了自己的孩子自私地選擇了這條路,那這個時候就不是我表現愧疚的時刻。

  我強迫自己去看乳母懷中的嬰兒。說來奇怪,看到他不解世事的烏黑雙眼時,我心裡驟起酸楚,自然而然地就要去抱孩子,諸般情緒混雜在一起,我的雙手簌簌而抖,乳母看到我的樣子,遲疑著不敢把孩子遞給我,小孩子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我,居然「嘻」的一聲笑出來。

  望著他的笑顏,我再忍不住,夾雜著思念愧疚難過心痛,眼中隱隱有了一層淚意,我的寶寶,你現在是不是也會這般笑了?

  霍去病抱過孩子,握慣韁繩弓箭的手滿是笨拙和小心翼翼,孩子哇哇大哭起來,乳母趕忙接過孩子哄著,衛皇后體諒地看了一眼我們,對乳母吩咐:「先抱嬗兒下去。」又對我們道,「等你們心情平靜些,再讓你們單獨去看看嬗兒。皇上對嬗兒比對據兒都疼,所幸據兒也極寵弟弟,否則本宮還真怕據兒會嫉妒皇上的偏愛呢!」

  一席話說得滿庭笑聲,眾人豔羨不已,有人誇著太子仁厚,有人立即向衛少兒恭賀,衛少兒露了幾分得意,矜持地笑著。我和霍去病卻都沉默地坐著。李妍嘴角彎彎,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笑。

  霍嬗嘴裡吸吮著自己的大拇指,時不時咂摸出聲,睡得十分香甜。霍去病席地而坐,一面手中緩緩搖著搖籃,一面靜靜凝視著孩子。

  我看到去病如此,心中難受得像堵了塊大石,再難按捺,正想著告訴他實情,掃眼查視四周時,卻瞥到李妍在窗外望著我們,看我看到她,她眉毛一揚,含著笑向我搖搖頭,姍姍離去。

  我看去病仍只盯著孩子出神,輕輕追了出去。李妍仿似預料到我會去找她,正在僻靜處等候。我還未開口,她就笑問:「滋味如何?」

  我實在想不出來在這種情形下,我該什麼樣子才是正常,所以只能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金玉,從此後,霍嬗在宮中一日,你就不能真正去笑,你要日日為他擔心。這孩子和他父親一樣,極投皇上的緣,如今是皇上的心頭寶,沒人敢對他怎麼樣,只是小孩子都容易出狀況,今天摔一跤,明天掉到池塘裡,胳膊腿的出了事情都有可能。到時候,皇上即使再氣,也頂多是殺了照顧不周的下人。」

  如果不是她,也許我就能嫁給去病;如果不是她,劉徹不見得真會把孩子帶進宮撫養;如果不是她,我不必出此下策,冒著失去所愛人的危險,去鬼門關外走一圈;九爺在那幾天受的煎熬和痛楚,也全是因為她,還有現在去病的自責內疚難過……

  她笑得太過得意,太過忘形,這一刻她不像那個行事步步為營的李妍,她只是一個被宮廷扭曲了命運將滿心怨恨遷怒到我的女人。如果我過得痛苦,那她對不曾得到過正常女子幸福的不甘就會淡很多。

  我對她的積怨驟然爆發,一個閃身已經立在她面前,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李妍的臉色轉白,咳嗽起來,卻依舊笑著,「我忘了你一身武功呢!可這裡不是西域大漠,任由你縱橫!你敢嗎?後果你承擔得起嗎?」

  原來不只是她瘋了,我也快要被逼瘋了。

  我深深吸氣又吸氣,緩緩鬆開手,笑著向她行禮,「還望娘娘原諒民女一時衝動。」

  我伸手替她整理衣裙,聲音壓得低低:「李娘娘,我和去病都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人,如果嬗兒掉一根頭髮,我要樓蘭一千個人死;如果嬗兒摔到哪裡,我要樓蘭一萬個人死,如果有別的什麼損傷,我一定要整個樓蘭……陪葬!」

  李妍震驚地看著我,剛要說話,我替她理了理耳邊的碎髮,輕撫了下她的臉頰柔聲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洩漏你的身份,我永遠不會洩漏你的身份,我頂多就是毀滅樓蘭。去病手握重兵,只要打仗經過樓蘭時,尋個名目殺上一兩萬樓蘭人,皇上根本不會往心裡去。咦!不知道樓蘭總共人口是多少?甚至我可以索性設計讓樓蘭做一些違逆皇上的事情,激皇上大怒,一舉由大漢滅了樓蘭。」

  李妍雙眼大睜,「你不可能做到。」

  出聲辯駁反倒顯得心中不確信,我一字不說,只是笑意盈盈地退後幾步,看著她。李妍看到我的表情,立即對自己的話不確信起來。

  看到她的表情,我知道我的威嚇已經管用,俯身向她行禮後,轉身離去。嬗兒,這是我這個母親愧疚中能為你做的一點事情了。

  李妍在身後驀地笑起來,一字字道:「金玉,你好……」

  我沒有回頭,我和她之間再沒有什麼話可說。

  從宮裡出來後,去病就坐到了沙盤前。一坐就是一整晚,我以為他在排兵佈局,借助一場腦中的廝殺來排遣心中的悒鬱,所以也不去打擾他,給他一個獨自的空間去化解一些東西。

  臨睡前走到近前一看,卻只見沙盤中幾個力透沙間的「嬗」字。他看我望著沙盤出神,抬頭一笑,眼中光芒閃動,拉了我入懷,「玉兒,不管皇上怎麼想,我都一定會把孩子帶回你身邊。」

  我一驚,急急道:「現在朝中局勢微妙,牽一髮動全身,皇后娘娘和衛大將軍都絕不會同意你此時違逆皇上。」

  李廣之死激化了朝中以李氏為代表的高門世家和衛氏外戚之間的矛盾。司馬遷等文官紛紛站在了李氏一邊,對衛氏的外戚集團大加排斥。再加上民間對李廣將軍風評一向極高,因李廣的慘死都對衛青有了微詞。宮中的李妍和其他妃嬪又怎麼可能放過這個機會?自然選擇先聯手扳倒最難撼動的衛後再說其他。朝中所有倒太子的勢力不管現在是否對立或者將來是否會成為敵人,現在卻都為了一個目的漸漸會聚到一起。

  李廣的從弟李蔡,現在位居丞相,乃百官之首,當年是憑藉軍功封侯,在軍中也有威信。自李廣自盡後,他一直表現極其冷靜,極力約束著李家子弟,可越是這種冷靜越讓人害怕。一場大風暴前,越是平靜,最後的破壞力越是大。

  如今的衛子夫早非當年寵冠後宮的女子,衛青也非那個深受皇帝信任大力提拔的男兒。衛子夫雖然貴為皇后,可在宮中,誰都知道李妍才是皇上心頭的寶,衛青雖然是大將軍,可朝中百官都已看出來皇上靠著霍去病在打壓分解他的勢力。

  現在這個在朝堂內獨來獨往,不結黨不拉派,卻榮寵至極,大權在握的霍去病成了衛氏和其他勢力之間的風暴眼。衛氏琢磨著他的態度,其他人也琢磨著他的態度。

  如果他不能置身事外,那麼一個不慎,只怕是兩邊的勢力都想絞碎他。來自別的勢力的傷害陰謀並不可怕,反倒如果衛氏集團為了擺脫劉徹借助霍去病對衛青的彈壓而來的陰謀暗算傷害,他怎麼承受?霍去病藏在沉默寡言和冷淡無波下的熱,衛氏集團懂得幾分?或者他們沉浸在鉤心鬥角的心,根本不可能明白,夏蟲語冰而已。

  霍去病聽到我的話,一時不明白我怎麼那麼關心衛氏的想法了,十分詫異不解,待明白了我的擔心,他的眼中閃過沉重的哀慟,繼而變得平靜無波,最後透出暖意,嘴邊含著笑,用力抱住了我,「傻玉兒,不用為我擔心,我要保護你和孩子一輩子的,怎麼可能那麼輕易被人算計了去?」

  簾子外一聲輕到幾乎沒有的響動,霍去病大概因為心思全在我身上,或者他相信陳叔,相信這是他的家,警惕性沒有戰場上那麼高,居然沒有聽到。

  好一會後,輕舞方托著茶盤從簾外進來,臉上帶著羞紅,不敢看相擁而坐的我們,深埋著頭恭敬地把茶擺在案上後,立即躬身退出。

  霍去病壓根沒有看她,我卻笑瞟了幾眼她的腳,好一個輕舞,原來不僅僅是舞姿輕盈。這府裡各處還有多少這樣的人?

  我的雙手環抱住去病的脖子,吻在他唇上。自他回來,我們雖然相伴多月,但因為我的身體,他一直克制著自己的慾望,此時被我主動撩撥,一下情難自禁,一面熱烈地回吻著我,一面立即抱起我向室內行去。

  剛到榻上,兩人的身體立即纏繞在一起,我本來存了做戲給別人看的心,只想到了室內兩人可以貼身細談,可此時他也點燃了我,我也是氣喘吁吁,意亂神迷。

  他忽地放慢了動作,一手半撐著自己的身子,細細打量了會我,在我額頭吻了一下,一面順著臉頰吻下去,一面喃喃自語:「我一直在想你……」

  我心中一絲清明,雙手纏上他的身子,兩人又貼在了一起。他大概原本不想只顧自己痛快,想放慢速度,多給我一些愉悅,可被我這麼一弄,此時再難忍耐,叫了一聲「玉兒」,就要分開我的腿……

  「去病,嬗兒不是我們的兒子。」我嘴貼在他耳邊,蚊蠅般的聲音。

  他全身驟僵,眼睛瞪著我,我眼眶中一下全是淚水,忙抱著他,「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接受讓兒子入宮,所以求九爺尋了一個體質很弱的孤兒和我們的兒子調了包。我沒有想騙你的,可我顧慮到你經常入宮,當時所有人都盯著你看,怕會被看出端倪,其實我幾次都想說的,可總是因為……」

  我看著他漸漸鐵青的臉色,聲音越來越小,所有解釋的話都吞進了肚子,這件事情總是我錯,何必再狡辯?

  眼淚一直在眼眶中打轉,我用力睜著雙眼不肯讓它們落下。去病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我在想他會不會一生氣,立即轉身離去,手怯生生地鬆開了他的身子,卻又不甘心地緊緊拽著他已褪到腰間的衣袍。

  他盯了我好一會,一字字道:「我是很生氣,可不是氣你騙我。不管你怎麼騙我,我都相信你肯定是為了我們好。一時的權宜之計,我如何會不懂和不理解?可我氣你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你說,你的早產是不是有意為之?如果不預先準備充足和借助早產這個突生的變故,怎麼可能避開宮裡人的耳目?」

  我本來已經準備好承受他的譴責,可沒想到他的生氣並不是為了我的欺騙,他對我是全無保留的相信。原本絕不打算墜落的眼淚全湧了出來,我猛地緊緊摟著他,哭著說:「以後再不會了,以後再不會了……」

  他用拳猛捶了一下榻,怒氣雖大,聲音卻很低:「這個孟九,他對你怎麼言聽計從?居然允許你冒這麼大的風險?孩子在孟九那裡?他可健康?」

  我嗚咽道:「嗯,已經送出長安,安置在最安全的地方。雖然早產了兩個月,但不同於宮裡體弱多病的嬗兒,身體很好也很精神。」

  他匆匆替我抹淚,「別哭了,我雖然氣你,可更是自責,我在你阿爹墓前許諾要好好照顧你,不讓你受一絲委屈,可自你跟我回到長安,卻一直委屈著你。這事因我而起,當時我卻不在你身邊,讓你一人去面對一切。」

  他一面說著,我的眼淚只是越來越多,「好玉兒,別哭了,我不生氣了,可玉兒,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能再用性命去冒險,若真有什麼事情,你讓我……」他的聲音驀地頓在嗓子裡,眼中全是心酸,好一會後,才緩緩說道,「你不僅僅是我心愛的玉兒,也許你也是世間我唯一的親人,唯一不管發生什麼都信賴我,站在我這邊的玉兒,你懂嗎?」

  我拚命點頭,「我不會再幹這樣的事情,我……」我的手指在他的眉眼間輕撫,「我雖在昏迷中,可那幾日你守著生死未卜的我,心裡的痛苦煎熬自責傷心,我全明白,我以後一定會照顧好自己,不會讓你再經歷這樣的痛楚。」

  他眼中暖意融融,猛地捧著我的臉,響亮地親了一下我的唇,又索性沿著唇角一路吻到眼睛,把未乾的淚痕都吻去。兩人之間的火苗又躥起來,越燒越旺,本就不多的清醒早被燒得一乾二淨,我嘴裡喃喃道:「去病,你也不可以讓我經歷那樣的痛楚。」

  他嘴裡含含糊糊應了一聲,腰往前一送,兩人的身體已結合在一起……

  ★★★★★★★★★★

  元狩五年的春天一點兒都不像春天,立春已久,卻仍舊寒氣迫人,草木也未見動靜。

  一片蕭瑟的長安城保持了將近半年的平靜驟然被打破,大漢朝的丞相李蔡因為盜佔陵墓用地和神道用地而被告發。

  劉徹一直信奉鬼神,很重神道,宮中的術士都極受恩寵,就是皇子公主見了他們都很客氣。自己的丞相卻敢侵佔神道用地,劉徹大怒,立即將李蔡下獄,等候審理。

  李廣將軍一生清廉,仗義疏財,扶危濟困,雖享俸祿二千石四十餘年,身死後,卻家無餘財。他的靈柩入長安城時,滿城百姓感念其德皆哭。

  如今李廣去世不過半載,他的堂弟李蔡,李氏家族的掌舵人竟然就被人舉證揭發為了斂財而私自盜地。雖然案子還未審理,可這樣的醜聞立即在有心人的引導下傳遍長安內外。

  一般的百姓哪裡懂得朝堂上的風雲變幻?民心可欺,很快李氏家族的聲望就遭到重創。

  李敢在朝堂內極力遊走,甚至曾來霍府求見去病,去病卻沒有見他。

  當年陳皇后被廢,衛子夫稱後的一個重要事件,就是因為從陳阿嬌的宮中搜出了衛子夫等受寵女子的木偶小人,傳聞阿嬌日日扎小人詛咒這些女子。

  此時看到宮中術士貌似為神鳴冤,實際卻幫了衛氏一個大忙,我心中對當年那些木偶小人開始疑惑,也對如今的那一畝被侵佔的神道用地疑惑。幾個木偶小人只要有合適的宮女就可以放進阿嬌的宮中,或者更聰明的做法是直接派人去誘導病急亂投醫的阿嬌。而一畝地,對於李蔡來說是比芝麻還小的地方,只要文件上稍做手腳,李蔡一個不慎就有可能忽略過去。

  其實這很符合兵法之道,衛氏外戚明面上吸引了李氏的全部注意力,卻在背後藏有一支沒有任何人想到的奇兵,突襲而至,讓敵人措手不及間兵敗,只是仍未置敵人於死地,所以最後勝負還難料。

  案子正在審理,結果還未出來,李蔡竟然在獄中畏罪自盡。曾經的輕車將軍,安樂侯,大漢朝的丞相,竟然為了一畝被侵佔的神道用地而自盡在獄中。

  自盡?我冷笑著想,如果當年我和維姬在獄中毒發身亡,是否也會是一個畏罪自盡的名目?

  短短半年時間,李氏家族官階最高的兩兄弟李廣、李蔡都自盡,舊喪未完,新喪又添。一門兩將軍不是死於匈奴的刀槍下,卻是都死於自盡。

  霍去病冷眼旁觀著整個事件的發展,他如常地射箭練武,打獵遊玩,甚至還會請了人來府中蹴鞠,蹴鞠場上的氣氛依舊熱烈,可去病眼底深處的厭倦卻越來越重。

  公孫賀攜衛君孺來看霍去病,說是順道而來,這個道卻順得真是時候。在丞相位置空缺,朝中各方勢力都盯著這個位置的情況下。

  衛君孺一看到我,立即上前笑挽住我的手,笑問我身體狀況,日常起居,語氣含著嗔怪對去病道:「你穿得少是正常,可你看看玉兒穿的,天仍冷著,我這大氅都未脫,你怎麼也不提醒玉兒多穿幾件衣服?」一轉頭又笑對我道,「去病要敢欺負你,你來找我們,我們就是你的娘家人。」

  去病面上雖冷淡,心裡卻一直很重親情,他雖然姓霍,其實卻在衛氏親戚中長大。我不被衛氏接納,一直是他心中暗藏的一個遺憾,此時看到衛家的長姐如此待我,他臉上雖沒有變化,依舊淡淡和公孫賀說著話,眼中卻帶著欣悅,甚至享受著家族親戚間的熱鬧。

  我心中暗嘆一聲,原本只是任由衛君孺握住的手,此時反握住了她,「有姨母幫我,去病自不敢再欺負我。我這幾日正在繡花,可總是繡不好,正好姨母來,煩勞姨母指點一二。」

  公孫賀聞言,抬眼從我臉上掠過,大概感於我的知情識趣,眼中難得地帶了兩分讚賞。

  衛君孺笑瞅向去病,「外面有的是巧奪天工的繡娘,大漢朝的大司馬還要玉兒親自動手?這是為去病繡東西嗎?那我可要去看看。」

  去病的眼光從我臉上掃過,雖在克制,可仍舊帶出了笑意,透著隱隱的得意。

  衛君孺和公孫賀看到去病的表情,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我笑挽著衛君孺的胳膊,兩人一面笑談,一面出屋去看我的繡活,留公孫賀向去病說想說的話。

  晚間,我已經有些迷糊時,去病忽地輕輕叫了聲「玉兒」,半晌卻再無下文。

  我笑在他肩頭輕咬了下,「怎麼還沒睡著?你想怎麼做都成。我雖然不想你捲進皇族奪嫡的亂局中,這是一盤以生死為賭注的棋局,但既然是你想做的事情,不管怎麼樣我都沒有意見。」

  他一言未說,只是又把我往懷裡抱了下,緊緊地摟著我。

  不過一會,他的手卻不老實起來,我在他耳邊細語央求:「你心事去了,就來惹我!我正困呢!你讓我好好睡覺……唔!」

  他笑著吻住了我,把我的話全堵在了唇舌間。

  不知道是他看的那方面的書多,還是他出入宮廷「見多識廣」,反正去病的調情手段一流。半晌後,我已被他撩撥得再無反對的聲音,全身滾燙酥軟,不自禁地已如藤蔓纏樹一般,糾纏在他的身上……
常與同好爭高下,不與傻瓜論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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