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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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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茗荷兒 -【結髮為夫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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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00:02:3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章 畫屏

  好在易楚並非死鑽牛角尖的人,強壓下心中消極的情緒,帶著畫屏去醫館見易郎中,「……沒別的去處,暫且在家裡待上一段時間。」

  因怕父親擔心,並未提及其他。

  畫屏跪在地上磕了個頭,「給先生添麻煩了。」

  她雖已脫了奴籍,可心裡明白,眼下的身份跟以前也差不了多少,不過是換了個主子伺候罷了。

  易郎中並未預料她會行此大禮,連忙起身,虛扶一把,「無需如此客氣,既然你無處安身,先跟阿楚同住即可,」又吩咐易楚,「好生照顧畫屏姑娘,不可怠慢客人。」

  易楚笑著答應。

  正要離開,忽聽易郎中又道,「你屋裡少張床,待會將我書房那張搬過去。」

  畫屏連忙推辭,「不用,我在阿楚姑娘床邊打個地鋪就行,再者,羅漢榻上也能將就。」

  易楚也想到這個問題,勸道:「地上潮濕哪能睡人,羅漢榻太短,既不能伸腿又不得翻身,還是聽父親的。」

  聞言,畫屏不再堅持。以前,她也睡過地鋪,平常還好,若是下雨陰天的,就算鋪上兩層褥子,也阻擋不了地上的潮氣。

  而潮氣極傷身,尤其對女子更加不好。

  畫屏便對易郎中生出幾分感激之意。

  從醫館出來,又到西廂房拜見衛氏。

  知道易郎中答應留客,衛氏眸光一亮,笑道:「安心在這裡住著,正好也給阿楚做個伴,」又拉著畫屏誇讚,「一看就知道是個心靈手巧的。」

  摸著畫屏細嫩柔軟的雙手,目光就暗淡了些。

  易楚並未注意這些,陪著畫屏與衛氏寒暄幾句,就回屋整理物品。

  畫屏疑惑地問起易齊,「怎麼不見二姑娘?」

  易楚支支吾吾地說:「去了個遠房親戚家,過段日子才能回來。」

  遠房親戚還真是好用,願意細說就可以說什麼表舅家的表妹,不願意細說的完全可以閉口不談。

  畫屏極有眼色地不再追問。

  易楚住得東廂房是三間屋子,靠南那間是臥室,中間隔著屏風,又掛了道簾子。其餘兩間是通開的,很敞亮。靠北牆原本放了個架子,擺著布匹等不常用的東西,易楚將它移出來,騰了個地方把床放進去,又拉了道簾子,這樣畫屏就能夠有個相對安靜的空間。

  屋子比以前擁擠了許多。

  畫屏歉然地說:「沒想到給你添這麼多不方便。」

  易楚笑笑,「沒什麼,也就三個多月的工夫,湊合湊合就過去了。」

  婚期定在臘月初六,不管杜仲能否回來,她都是要出嫁的,以後畫屏就跟她一道住在白米斜街。

  歸置好,已到了晌午,易楚便要去廚房做飯。

  畫屏本能地想叫住她,臨來前,趙嬤嬤特地囑咐過她,要好好地告訴易姑娘公侯家的夫人小姐都做什麼,都喜歡什麼,盡量地培養出符合貴人圈的愛好習慣。

  至於女紅烹飪,對於未出閣的姑娘來說,可以在找婆家的時候多個籌碼。而已成親的婦人只要會看會吃,各種繡法流派刺繡大家能說出個一二來,足以顯擺好幾年。

  至於烹飪,有哪個千金小姐貴族夫人會親自生火下灶,最多就是站在廚房門口指點廚娘幾句,或者臨出鍋前撒上把蔥花,再端出去就是她的手藝了。

  易楚針線活還湊合,烹飪也足以拿得出手,缺乏的就是見識。

  所以完全沒有必要再親歷親為地做飯,免得身上沾了油煙氣,手也變得粗糙。

  經年累月下廚的人,油煙會滲到骨子裡,即便熏過衣服擦了脂粉,那股煙火氣一時半會也散不掉。

  平常人聞不出來,可被上等香料養刁了鼻子的貴婦卻是一下就能聞到。

  易楚算是講究的,身上油煙味雖然很輕,畢竟還是有。

  畫屏就想以後切不可再讓她進廚房,也不好再出門買菜,跟那些鄉野村夫混在一處討價還價。

  只是轉念思量一下,易家就三人,易郎中是男人,衛氏是長輩。易楚總不能幹坐著,等著另兩人伺候。

  除非這些事,都由她來做。

  畫屏不假思索地跟在易楚後面進了廚房。

  衛氏已經淘好米,準備做米飯,易楚則切了條五花肉,打算燉豆角。

  畫屏自小被賣到杜家,在杜俏院子裡當個跑腿傳話的小丫頭,長大了先是做灑掃的三等丫鬟,後來到屋裡管著衣物首飾,算是二等丫鬟。以前除了要水端菜,再就沒進過廚房,灶上的活計基本不會。

  別的事情她插不上手,尋思著燒火雖然髒但是簡單,就自動請纓燒火。

  衛氏客氣幾句就由著她去了。

  豈知燒火也是有講究的,尤其做米飯,火慢了米飯不熟,火急了就夾生,要先大火,約莫著八成熟之後,用小火燜上片刻,然後將柴火滅掉,靠鍋底的餘溫就將飯燜熟了。

  畫屏不懂這些,開頭費半天勁沒生起火來,後來終於點著了,就撒著歡兒往灶底塞木柴,等易楚聞到鍋底的焦糊味兒,將木柴取出來滅掉,已經來不及了。

  小半鍋白米飯,下麵糊得發黑,上面還是硬邦邦的米粒。

  衛氏忍不住念叨,「可惜了的,糟踐這東西。」

  畫屏臉色頓時漲得紫紅,忍著淚水賠不是,「對不住,我以前沒做過飯。」

  聲音小,衛氏又顧著把上層還能吃的米飯用鏟子鏟出來,便沒應答。

  易楚在另一口灶前,一邊燒火一邊炒菜,顧不得說話。

  畫屏覺得有些委屈,就默默地退到了院子裡。

  易郎中也聞到了糊味趕過來,看到躑躅不前的畫屏,溫聲問道:「怎麼回事?」

  畫屏不好意思地說:「我把飯做糊了。」

  「糊點沒關係,湊合著吃就行。」

  恰巧衛氏將鍋底黑焦的米飯鏟出來,看見易郎中,又念叨一遍,「看糟蹋這些米飯。」

  易郎中看糊得不成樣子,知道米飯是沒法吃了,便道:「我出去買包子。」

  畫屏聞言,忙著攔阻他,「易先生,我去吧。」

  易郎中一看她的模樣,忍不住笑了笑,「我去就行,你打點水洗把臉。」

  畫屏回了東廂房往鏡子裡一瞧,左腮邊上赫然兩道黑印,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想到這副窘態被易郎中見到了,臉色更紅,急忙打水擦了擦。

  不多時,易楚將兩個菜炒好,易郎中也買了包子回來。

  畫屏自覺地留在廚房吃飯。

  易楚笑著勸她:「你來便是客,哪有讓客人在灶間吃飯的理兒我爹在書房裡吃,不妨事。」

  畫屏一聽急了,「哪能讓先生獨自在書房用飯,我本來就是個下人,在廚房是應該的。」

  易楚正色道:「我們家不講究這些,以前你來,我也沒把你當下人看,現在都脫了籍,還說什麼下人不下人的……以往家裡有女客來,父親也是在書房用飯的,飯菜都是先盡著父親盛過去的。」

  畫屏沒辦法,跟在易楚後面進了飯廳,心裡對易郎中越發感激。

  衛氏已經坐下了,見兩人進來,招呼道:「快吃吧,待會涼了。」

  畫屏又道歉,「老太太,實在對不住,都是我手笨,害得大家沒吃成飯。」

  衛氏淡淡地笑了笑,「沒事,也怪我,沒想到你不會燒火……這女人啊,應該學點灶上活計,要不以後成了家有了孩子,還能讓男人下灶?」

  畫屏點點頭,很誠懇地說:「老太太,要不我跟您學著做飯?」

  衛氏臉上的笑容便有了幾分真,「你要不嫌棄我手藝差,往後做飯的時候就在旁邊看著。」

  畫屏連忙應了。

  她是真想學做飯,一來可以把易楚替換下來,二來正如衛氏所說,她以後總是要嫁人的,她這種身份能嫁個殷實點的人家就已經是燒了高香了,不指望會有奴僕伺候。

  如此一來,三人聊得倒挺投機。

  畫屏不笨,也是伺候人伺候慣了,給衛氏端茶倒水很是慇勤,吃完飯又搶著收拾桌子刷了碗。

  刷碗這種小事,她還是能做得的。

  衛氏對她的印象大為改觀,悄悄打聽易楚,「這人是什麼來歷,家裡有什麼人,怎麼認識的?」

  易楚不想把杜俏牽扯進去,就避重就輕地說了說,「從小被拐子拐賣,現在主家開恩放出來,以前給她看過病認識的,人挺好,沒什麼彎彎心眼。」

  衛氏暗自留了心。

  畫屏倒是記著杜俏的吩咐,閒下來的時候,一邊陪著易楚做針線一邊嘮叨,「……將軍兄妹共四人,只將軍是趙夫人所生,其餘杜妤、杜旼還有杜嬙都是章夫人生的。杜妤嫁給平涼侯的三兒子梁誠,梁誠現任行人司的司副,杜旼娶的是章夫人的侄女,杜嬙嫁了章夫人父親一個門生的兒子,現在是大理寺的右寺正……」

  易楚聽得一塌糊塗,問道:「我知道大理寺是管案獄的,那行人司是幹什麼的?」

  畫屏解釋道:「行人司管著傳旨冊封的事兒,並不是個要緊的職位,不過平涼侯的長子在五軍都督府任都督僉事,這可是個了不得的官職。」

  易楚長歎一聲。

  畫屏接著道:「章夫人的父親曾是翰林院的侍讀院士,聽過他講學的人不計其數,雖然他過世多年,但昔日的門生如今身為朝廷肱骨的有好幾個。這些人之間,要麼是姻親要麼是同科要麼是故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易楚默默聽著,一言不發。

  到底是落了心事,易楚夜裡便睡不踏實,翻來覆去地想,假如杜仲娶個門當戶對的妻子是不是以後承繼杜府會容易得多?

  至少別人不會分不清太僕寺、太常寺、光祿寺還有什麼鴻臚寺大理寺。

  也不會分不清什麼是堂官、屬官,哪個職位高哪個職位低,誰見了誰需行禮,誰見了誰需避讓。

  朦朦朧朧中,似乎見到了杜仲,是在護國寺的後山,他抱著她像抱著嬰孩般輕柔溫存,他貼在她耳邊說想她想得緊,要早點成親。

  又似乎在湯麵館的書房裡,他一邊替她絞著頭髮一邊柔聲地說,以後多生幾個孩子,孩子們在院子裡打鬧,他們在旁邊說笑。

  陽光從糊著高麗紙的窗欞間投射進來,柔柔地撲在他臉上,他眸中滿是深情與愛戀……四目交投,他突然俯身,吻上她的唇……啃咬,吸吮,研磨……

  易楚一個激靈醒來,下意識地摸了摸唇,唇上似乎還帶著夢中親吻的痕跡,滾燙熾熱。

  想起夢中情形,易楚不由哂笑,自己是魔怔了不成?

  從杜仲認識她的那天起,她就是這個樣子,除了曉望街週遭不曾去過別處,除了女紅針黹也只會點粗淺的醫術。

  杜仲愛她娶她,從來不曾因為助力不助力。

  想到細雨朦朦中,數十名身穿紅色飛魚服的錦衣衛策馬奔來,而其中最耀目最不容忽視的就是戴著銀色面具,如天神般威嚴的他,易楚忍不住微笑。

  這麼一個氣勢逼人傲視天下的男子,怎可能會依靠妻族的力量來復仇?

  他絕不會另娶他人,而她也絕不可能將他拱手相讓。

  此時此刻,相隔不遠的畫屏,也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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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00:02:4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一章

  除去到新地方不適應的原因外,畫屏習慣了值夜,屋裡稍有點動靜就會醒來。易楚那邊翻來覆去跟烙餅似的,她這邊也睡不踏實。

  到易家才不過一天,心裡的感觸卻頗多。

  以前只覺得易楚待人和氣,性格開朗,醫術也不錯,現在感覺易家比先前認為得更好。

  不說別的,單說易郎中將衛氏接過來這點就不得不令人欽佩。

  古往今來,寡居的媳婦伺候公婆得多,可喪妻的女婿伺候岳母養老的少,而且,還供著小舅子到書院讀書。

  不得不說,易郎中無論對親人還是對他人都很仁慈。

  就好比莫名其妙來投奔的她,易郎中二話沒說都答應留下她。

  先是把書房的床讓給她睡,後來知道她燒糊了飯,半句怨言都沒有,轉身就去買包子。

  笑起來也好看。

  見慣了林乾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常年陰沉著臉的男人,再接觸易郎中這般令人溫文爾雅的人,畫屏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衛氏也是,既勤勞又節儉,雖然上了年紀,可洗衣做飯收拾屋子,活計一點不少干。

  一家人長輩愛護晚輩,晚輩敬重長輩,和和睦睦的,讓人感覺很溫暖。

  儘管衣食比林家簡陋得多,可住著舒服。

  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易楚,是無論做不出陽奉陰違,表面帶著笑背後捅刀子的事。

  如果她真的住到杜府,恐怕會被大小章氏啃得渣都不剩。

  想當年,辛氏懷胎都九個多月,穩婆早早就備好請在府裡,又不是頭胎,竟也能死在產床上。而章氏聽聞噩耗盛怒,連問都沒問將穩婆跟辛氏貼身伺候的四個大丫鬟都杖斃了。其餘的丫鬟婆子或遣返或發賣,不到一個月都趕出府去。

  章氏對杜仲也是,平常噓寒問暖總是笑瞇瞇的連句重話都沒有,可那天當著賓客的面,卻差點將嬰兒拳頭粗的木棍打斷了。

  那會杜仲不過是十一二歲的少年,就是犯了天大的錯,至於如此對待他?

  當年的事,畫屏太小記不清楚,可趙嬤嬤卻看在眼裡記在了心裡,時不時拿出來說給杜俏聽,一遍一遍地提醒她,以後務必要為辛氏跟杜仲報仇,務必要撕開章氏的假面目,把杜府的管家權從大小章氏手裡奪回來。

  那些話,不用特地去想,畫屏都能倒背如流。

  如果可能,畫屏倒希望易楚一輩子都別到杜府,別看見章氏,就安安穩穩地在曉望街生活,豈不更舒心?

  兩人各懷各的心思,都沒睡好,第二天自然都沒起得來床。

  等醒來時,已經辰初了。

  易楚還好些,平常也時不時晚起,而畫屏則窘得要命,到易家住的頭一天就起晚,丟人丟大發了。

  衛氏已做好了飯,易郎中則擔了水回來,又把院子掃得乾乾淨淨。

  見兩人出來,易郎中溫和地點點頭,又對畫屏道:「乍乍換了地方是不是不習慣?有哪裡不適應,儘管跟阿楚說……家裡就這幾個人,沒那麼多講究。」

  畫屏羞得滿臉通紅,可心裡又覺得暖洋洋的。

  吃完早飯,畫屏自告奮勇地陪易楚去買菜。

  看著易楚熟練地挑選鮮嫩可口的菜,從容地跟攤販討價還價,畫屏既羨慕又詫異。

  羨慕的是易楚在集市上如魚得水般,很是老道,而詫異的是,這裡的菜蔬比林府的要便宜許多。

  畫屏之前當然沒有買過菜,林府專門有採買的管事以及婆子,不論吃的魚肉菜蔬,還是用的胭脂水粉都由管事買進府來。畫屏跟杜俏對過帳,同樣的小菘菜,林府採買的比曉望街的要貴上三成。

  按理說,林府是大戶,每月用的菜蔬不計其數,應該更便宜才對。可見,其中定是某處出了紕漏。

  可畫屏已經出了林府,犯不著為這點事再回去一趟,而且還是件得罪人的事。

  在易家住了幾天後,畫屏徹底打消了先前抱有的教導易楚的念頭,反倒被易楚帶動得開始適應了這種市井生活。

  再者說了,易家這個經濟狀況根本就不可能將易楚培養成貴婦。

  單從喝茶來說,章氏圖個賢名,在吃穿用度上從來不虧待杜俏。杜俏無論在杜府還是林府,喝得一直都是西湖龍井,而且是明前茶。可就明前茶還分獅峰山或者虎跑泉的。

  杜俏喝慣了明前茶,再喝雨前茶就覺得味道不對。

  而易楚自小喝得就是十幾文一兩的茶葉,偶爾沏點雨後茶喝都覺得味道清洌,又怎能分清茶是清明前采的還是谷雨前采的?

  至於沏茶的水,是雪水還是雨水、井水、江心水或者山泉水,便是畫屏都喝不出來,讓易楚來分辯,豈不是難為她?

  再說各種玉石翡翠瑪瑙寶石,易楚根本沒見過幾樣,只能憑著直覺猜測哪種珍貴哪種,真要說出個一二三來,也是萬萬不能。

  畫屏已經是放棄了,易楚卻沒放棄。

  她沒打算改掉現有的生活習慣,可多瞭解些勳貴間的故事,多長點見識也不錯。

  再者說了,以後未必用不上。

  因此,兩人做女紅時,易楚仍讓畫屏陪著說話解悶。

  不知不覺就到了十月,易楚生辰那天,大勇給她送來一支梳篦。

  跟以前杜仲送的那支很像,同樣是石楠木的,梳身塗著黑漆,不同的是先前那支繪著白梅花,而這支卻繪了粉色的並蒂蓮。

  並蒂蓮是一根花莖分兩蒂,各開一花,相互依偎相互支撐。

  易楚接過來抿著嘴兒笑,隨著大勇他們的稱呼問:「公子現在到哪裡了,路上可太平?」

  大勇笑著回答:「快到陝西境內了,一路還算平安。」

  杜仲是八月十四離開的,現在已是十月十六,兩個月了,才走到陝西境內。

  易楚默默算著路程。

  去年,他去揚州,半個月打了個來回,而且橫挑了漕幫三位當家的巢穴。就算前往西北的路不如江南好走,而且他們因是去犒賞守衛邊關的軍士,帶了大量金銀藥品等物資,腳程不會太快。可再慢也不至於現在還未到榆林衛。

  其中定有波折。

  大勇不知易楚素來心細,猶在粉飾太平,「……是取道大同又往西走,大同總兵武雲飛特地派了士兵護送。」

  朝廷派出去的使臣,又是赫赫有名的錦衣衛,竟然還要武雲飛護送?

  易楚愈發心驚,急切地問道:「途中出了什麼事,公子可曾受傷?」

  大勇一愣,忙道:「沒有,公子沒事。」

  事實上,杜仲一行剛走到山西境內就遭遇了兩次襲擊。對方的意圖很明顯,一來是除掉令他們忌憚的錦衣衛特使,另外可以趁機嫁禍武雲飛。至少武雲飛逃脫不了管轄不力的罪名。

  近半年多,晉王一干人時時感覺行動被掣肘,就好像一直有人在暗中窺探著他們,阻擾他們成事。

  行動受阻倒還罷了,他們怕得是,一旦計劃敗露,這可不單是忤逆造反的罪名,還有通敵叛國,要被萬千萬晉子民唾罵。

  五年前,萬融忤逆案,近萬人牽連至死。這次若是事敗,株連九族都是輕的,怕不是要掘墳鞭屍,連祖宗八代都不得安生。

  據陸源說,錦衣衛並不曾受命偵查晉王諸人,那麼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景德帝引為心腹的辛特使。

  所以,辛特使必須死。

  這次離京犒軍就是最好的時機。

  杜仲在景德帝很他商量此事時就清楚地意識到即將面臨的巨大危險。

  有一剎那,他想過與易楚退親,這樣易楚還能另尋一門安穩的親事。可每每思及她見到他時,眼中驟然綻放的光彩,退親的話就卡在了喉嚨裡。

  他想,不如交給易楚來決定,只要她有丁點猶豫,他就會勸她退親。不過,他依然會好好安排她的生活以保她衣食無憂。

  儘管他預料到了易楚的選擇,可她的態度與決心卻令他動容。

  當她的身子在他面前如花朵般綻開,當她的雙腿纏在他腰間無聲地鼓勵,他心裡明白,此生再無任何東西能將兩人分開。

  此時的杜仲並沒有心思去回憶那天夜裡的旖旎情致,儘管他懷裡纏繞在一起的髮結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遙遠的京都有個水般溫柔蒲草般堅韌的女子在等著她。

  杜仲正在距離榆林衛五十里開外的小鎮上。

  自進入山西境內,他就悄悄與林桂會合,而戴著銀色面具留在錦衣衛當中的則是會易容改裝的林槐。

  榆林衛的情形遠比他想像得還要困難。

  十幾年的時間,莊猛羽翼早已豐滿,加上他驍勇善戰足智多謀,擁戴他的人不再少數。即便他現在就拿出莊猛串通韃靼人的證據,只怕也沒人相信。

  眼下杜仲只能等待,等著狐狸尾巴被揪住的那天……

  **

  京都,皇城,乾清宮。

  雕刻著繁複雲紋的龍床上,明黃色的帳簾低低垂著。

  有咳嗽聲傳來,咳嗽綿延不絕聲嘶力竭,似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般。

  邵廣海憂心忡忡地將熬好的藥端來。

  忠王世子楚尋接過藥碗,放在唇邊嘗了口,低聲喚道:「皇祖父,藥好了,起來喝藥吧。」說罷,將碗放到一邊,起身將帳簾用金燦燦的鉤子勺在兩邊,露出景德帝憔悴的臉。

  又因剛剛咳過,蒼白的臉頰上還帶著不正常的潮紅。

  楚尋小心地扶著景德帝斜倚在明黃色繡雲紋的靠枕上。

  景德帝端起藥碗正要喝,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接著喉中一股腥甜,張口便要吐。

  楚尋眼疾手快,掏出帕子接在景德帝唇邊,偷眼瞧見白色帕子上的鮮紅,不動聲色地將帕子掩在衣袖中,又端起藥碗,「還是孫兒侍候祖父,」一勺一勺將藥餵進景德帝口裡。

  喝過藥,景德帝氣息平穩了些,有氣無力地說:「把今天的折子拿過來朕看看。」

  雖然覺得祖父臉色實在不好看,不應太過操勞,可楚尋知道祖父的脾氣,不敢違逆,起身將長案上一大摞奏折抱了過來,一本本念給景德帝聽。

  自從六月以來,景德帝就覺得身子不如往年爽利,倦怠得不想動彈,連中元節每年必去護國寺聽經也沒去。

  隨著天氣轉涼,景德帝愈發感覺身子沉重精神不濟,能堅持著每日上朝已是極限,實在無力再批閱如山高的折子。這一陣,都是退朝後宣楚尋進宮代他批閱奏折。無關緊要的事就由著楚尋做主,重要的事,則是楚尋擬了意見,再由景德帝定奪。

  祖孫倆一問一答中,邵廣海又另外煎了藥,煎出的藥汁倒進窗外的花叢裡,藥渣卻與先前的藥渣混在一處,然後分成三份,分別用布包好,叫來門口當值的小太監,「去,把藥渣埋了,記著,要埋在三處不同的地方,仔細別讓人瞧見。」

  小太監低聲應著,取了把小鐵鏟,先到假山旁,飛快地挖了個坑,將布包埋進去,又跑到銀杏樹下,埋了第二個布包,正要在牆角掩埋第三個布包時,身後突然傳來說話聲,「這是皇上用過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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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冷不防被這聲音駭著,小太監手一抖,布包落在地上,有藥渣散落開來。

  夜晚能在皇宮走動的男人,除了太監就是衛兵。

  小太監略略抬頭,瞧見鑲著紅色錦邊的玄色衣袍,尖著嗓子道:「奴婢不知,是邵總管吩咐的。」

  「你敢說不知?」陸源冷笑聲,「是不是到詔獄喝杯茶就知道了?」

  小太監跪在地上,「回稟陸指揮使,奴婢真的不知,奴婢只是乾清宮管打掃院子的,今兒剛好遇見邵總管,邵總管就吩咐奴婢將這包東西埋了,至於是誰用的藥,奴婢不敢胡亂猜測。」

  「好個不敢胡亂猜測?」陸源劈頭將手裡另外兩包藥渣扔過去,「若不是那位,你還至於分三個地方埋?是怕人看到推測出那位的病情吧?」

  小太監瑟瑟抖著,一聲不敢吭。

  陸源又道:「將藥渣都給我包起來。」

  「是,」小太監答應著,將地上灑落的藥渣盡數收起來,恭敬地遞給了陸源。

  陸源冷聲道:「嘴巴給我閉緊點,否則本官就讓你嘗嘗生拔口條的滋味。」

  直到陸源離開,小太監才哆哆嗦嗦地直起身子,打著晃兒回到了乾清宮。

  邵廣海看他臉色蒼白失魂落魄的樣子,問道:「遇到鬼了?」

  「大總管,」小太監抖著聲音道,「沒見到鬼,可見到陸指揮使了。」將適才的情形原原本本說了遍。

  邵廣海凝神聽完,拍拍他的肩頭,「多大點事兒……你當初能狠下心切那一刀,還怕到詔獄喝茶?」

  小太監苦著臉道:「當初是我爹趁我睡了動的手,疼得哭了好幾天。」

  邵廣海「嘎嘎」笑了,「小兔崽子,趕緊滾去當你的差。」

  小太監點頭哈腰地出了門,仍在旁邊杵著。

  邵廣海躡手躡腳地進了內室,瞧著床頭那摞奏折差不多見了底,屏息等了片刻,才躬身上前回稟了剛才之事。

  景德帝怒道:「管得是越來越多了,是不是巴不得朕早點死,他好趕緊篡位?」甩手將折子扔了滿地。

  楚尋與邵廣海齊齊跪下。

  過了片刻,景德帝才緩了臉色,沉聲問道:「子溪有信沒有?」

  邵廣海鬆口氣,彎腰將地上的折子一一撿起來,仍摞回原處,然後躬身退了下去。

  楚尋這才回答:「昨天傳信回來,已在暗查軍餉,其中大有貓膩。」

  邊關苦寒,將領們除了固定的俸祿沒有別的油水,要想籠絡人心,只能在糧餉上打主意。

  不止是莊猛,任何一個戍邊的將軍在這方面都不乾淨。

  景德帝想起往事,突然悠悠歎道:「當年明威將軍也是在軍糧上栽過跟頭,子溪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楚尋眸光一亮,「辛特使就是十幾年前在白塔寺見過的少年,就是杜將軍的長子?」

  「嗯,」景德帝點頭,眼前又浮現出那個衣衫襤褸渾身是傷的少年。

  才十一二歲的模樣,抿著嘴站著,目光剛毅明亮,「我爹決非剋扣士兵之人,定然是被冤枉的。」

  景德帝沉著臉,「榆林衛有四位將領對用陳米調換軍糧的事實供認不諱,人證物證均在,談什麼冤不冤枉?」

  少年倔強地回答:「聖人曰,目不可信,心不足恃,皇上請允我徹查此事,還西北士兵一個真相,還我一個清白。」

  景德帝冷笑:「黃毛小兒乳臭未乾,怎麼查?」

  「只要皇上給我一定的權力,怎麼查是我的事。」

  景德帝「哈哈」大笑,「朕憑什麼要給你權力?萬晉王朝子民八千萬,若人人像你這般跟朕要權,朕這皇帝還怎麼做?」

  少年思量片刻,「五年後我來尋皇上,皇上再決定給不給我權力。」

  言語中,幾多狂妄幾多豪邁。

  景德帝笑而不語。

  事實上不到五年,在第四年的年頭,圓通法師給景德帝送了信,說當年杜家的小子欲進宮覲見。

  景德帝在潛邸曾得過一種怪病,能看見,能聽到,心裡明明白白清楚地很,但不能言語,不進飲食,每天只是躺在床上昏睡。

  眼看就要活生生地餓死,

  是圓通法師耗費了五十年的佛*力,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景德帝清清楚楚的記得,圓通法師進入佛堂的時候是紅光滿面,渾身紫氣繚繞,三天後,出了佛堂,已是面如土色,黑氣籠身。

  圓通法師有氣無力地跟他說了幾句話,說他是帝王命,他日定會成為一代明君。

  景德帝即位後重修了白塔寺,將圓通法師請來,奉為上僧,吃穿用度均從內府劃撥。每年正旦,總會抽空拜訪圓通法師,或相對品茶或手談兩局,每每能讓被朝事擾亂的心歸於平靜。

  後來漸漸養成了遇到難以裁決之事就去聽經的習慣。

  之所以容杜仲在他面前狂妄,也是因為圓通法師對他說過,此子目明心正,心性堅毅,若善加利用,會是朝廷肱骨之臣。

  景德帝收到圓通法師的信後,思量半天,設置了三道關卡。

  杜仲酉正進宮,戌正兩刻站在了御書房的門外。

  第二天,景德帝賜他一隻玉珮,讓邵廣海帶他見了陸源。

  想起往事,景德帝目中難得地流露出溫暖的光芒。

  正如圓通法師所言,杜仲確是難得的棟樑之材,這些年,他吩咐下去的每一件事,杜仲都完成得極好。

  而且,因為有了圓通這層關係,杜仲在他面前並不像其他臣子那般拘謹,時有放肆之舉,可這般的逾矩,只讓他覺得親近而不是無禮。

  尤其,兩年前圓通法師圓寂,景德帝對杜仲愈發倚重。

  這次,只希望他能順利歸來,景德帝會依約讓他卸掉錦衣衛特使的職務,可解甲歸田是不可能的,新帝還得指望他扶持,不能輕易放了他。

  一念至此,景德帝朝楚尋招招手,「你上前來,朕有話叮囑你。」

  **

  皓月當空,明亮的月光如水銀般流淌下來,在地面上泛起銀白的光輝。

  晉王府位於積水潭東側,分東、西、中三路院子,佔地極廣。西路一進院內隔出來個小跨院,跨院種了數十株青竹,微風吹來竹葉婆娑,沙沙作響。

  跨院正對著是棟二層小樓,站在二樓窗前,便可將整個跨院一覽無餘。

  此時,二樓的窗戶透出昏黃的燭光,隱約有人影走動。

  晉王盯著擺了滿桌子的藥渣問太醫,「可看出是什麼病症?」

  太醫滿臉是汗,囁嚅道:「臣罪該萬死,臣無能,這藥臣都認得,可配在一起完全不成方子,半夏能降逆止嘔,烏頭用來回陽逐冷,但兩者相剋不能混用,十八反頭一句半蔞貝蘞芨攻烏……」

  「行了,本王不想聽這些沒用的。」晉王打斷他,「你且把用到的藥材以及大約用量寫出來,本王再找別人看。」

  「是,」太醫抖抖索索地提筆寫了二十多味藥,越寫心底越涼,這些藥配起來,不但不能治病,反而是催人命。

  晉王在旁邊看著,也是臉色陰沉,他縱然不懂醫,可醫理還是明白一些,敢情費盡心思弄來的藥渣一點用處沒有?

  太醫寫完,施個禮,倉皇離開。

  晉王將視線投向陸源,「父皇病情到底如何?要說病吧,每天上朝看著氣色還不錯,朝事處理得也順當,你說要是沒病,怎麼母后好幾次去乾清宮都被邵廣海這個狗奴才攔在外面,偶爾進去幾次,都能聞到濃濃的藥味……問過常太醫幾次,只說是給父皇調理身子的。」

  「要不給常太醫用上刑?準保一刻鐘不到,什麼都能抖落出來,再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沒人知道是咱們幹的。」陸源提議。

  晉王「哼」一聲,「你以為父皇是傻子?這個緊要關頭還是穩當點,我就不信等韃靼人入了關,父皇還能這麼沉得住氣。」

  稍頓一下,又問:「父皇最近都宣誰進宮了?」

  陸源回答,「榮郡王府的楚恆與楚憶,忠王府的楚尋、楚壽……孫子輩的挨個都宣了,兒子輩的一個都沒見。」

  晉王略略放了心,難怪都說隔輩親,父皇也不例外,這幾個月對孫子們很上心,對兒子卻不管不問。

  東宮之位虛懸了大半年,他就怕皇上突然看上了哪個兒子,定下儲君之位。

  這樣也好,皇上心意未決,人人都有機會,而他的勝算較之他人更大些。

  而此時威遠侯府的聽松院,杜俏也翻來覆去沒有睡著。

  林乾伸手摸摸她的肚子,問道:「怎麼,兒子又踢你了?」

  杜俏搖頭,「不是,晌午睡覺時做了個夢,夢見我哥血淋淋地趴在地上,很多人在旁邊看著。」就跟許多年前的情形一樣。

  「夢都是反的,你哥不會有事,」林乾安慰一番,又道,「等明兒我讓人去打聽一下你哥的下落。」

  杜俏有片刻猶豫,之前易楚曾告訴過她,杜仲正謀劃一些事情不欲為人所知,也沒法前來見她,故此,除了趙嬤嬤外,她並未將已經找到杜仲的消息告訴任何人。

  現在林乾問起來,杜俏感覺沒法開口。

  只這麼稍做遲疑,林乾已經意識到杜俏有事隱瞞,便開口問道:「什麼事,不方便說?」伸手扳過她的身子,對牢她的眼眸。

  他是強勢慣了,即便關心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來也是生硬彆扭。

  杜俏自是明白這點,便吱吱唔唔地開口,「已經知道大哥的下落了,就在京都開了家湯麵館。」

  林乾仍然盯著她,等著下文。

  「就是跟易楚定親那個,上次易楚來帶了副畫,又說我大哥去了西北。」

  這個時節的西北已經上了凍,他一個湯麵館東家去那裡幹什麼?

  而且,從京都到西北路途並不好走,沿路還有不少搶匪山賊。

  林乾迅速抓住了問題的關鍵,神情也變得嚴肅,「易姑娘說他去西北做什麼?」

  「沒來得及問,侯爺就進來了。」杜俏有些赧然,因為事情一直瞞著林乾,所以就沒好繼續問。

  林乾並沒糾結這個問題,眼眸轉了兩轉,又問:「畫放在哪裡,我看看。」

  杜俏指指外間,「就放在字畫筒裡。」說著便要起身去拿。

  「我自己去,」林乾按住她,翻身下床,取過床邊的枴杖,一瘸一瘸地到了外間。

  錦蘭在外頭值夜,正斜靠在軟榻上打盹,聽到腳步聲,急忙跳起來,點燃火折子。

  林乾沉聲吩咐道:「把字畫筒搬進去。」

  錦蘭急忙應著,先把內室的燈點上,又把沉重的字畫筒抱了進去。

  林乾冷眼看著錦蘭退下去,才將門合上。

  杜俏直起身子,指著一個黑檀木的畫軸,「就是那幅。」

  林乾對著燭光慢慢展開畫卷,亭台樓閣、俊男美女,翠竹綠蕉……一點點顯現在面前。

  看至某處,林乾眸光閃了閃,復將畫紙捲起來,「畫得是岳父岳母?你好好收著,別丟了。」

  杜俏被他擋著,瞧不見他的神情,聽到他說話,便柔聲回答:「本來已經收好了,中午做了噩夢後又取出來看了眼……畫有什麼不對勁?」

  「沒想到你大哥畫技不錯,」林乾吹滅蠟燭,上了床。

  杜俏淺笑,「大哥集我爹跟我娘的長處於一身,不管騎射還是詩書很好,最得祖父疼愛。」

  林乾伸臂攬過她的肩頭,輕輕地拍著,「不早了,睡吧,兒子可熬不得夜。」

  杜俏微微笑了笑,在有節奏的輕拍下,睡意漸起,不自主地合上了眼睛,迷迷濛濛中,聽到枕邊人說:「明天我去趟曉望街找易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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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00:03:1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三章

  易楚走進醫館,一眼就看到了拄著枴杖站在屋子中央的林乾。

  身材高大,臉色暗沉,目光陰鷙,分明腿腳不靈便,卻比旁邊的健全人更多幾分威嚴的氣勢。

  見到易楚,林乾沉聲道:「易姑娘,本侯有事相問。」

  聽他說出「本侯」兩字,有病患抬頭著意地瞧了兩眼,認出前陣子出手教訓胡三的,不就是這人

  京都公侯伯爵不超過二十位,身有殘疾的只有威遠侯一人。

  威遠侯在萬晉朝也曾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難怪胡家最後敗落到了那種地步,這種人都敢得罪?

  醫館的病患正浮想聯翩,易郎中已溫聲道:「阿楚,請侯爺到客廳說話,」又朝林乾拱手,「此處還有病人,請恕我不能相陪。」

  林乾冷冷地「嗯」一聲,易楚已屈膝行了個禮,「民女見過侯爺,侯爺裡邊請。」

  畫屏已知道林乾過來,等在院子裡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林乾沒看見似的逕自走進客廳,將枴杖往桌旁一靠,大咧咧地坐在太師椅上。

  易楚在下首落了坐。

  畫屏沏了茶過來,很快退出去,並且識趣地掩上了門。

  衛氏嗔道:「你怎麼不留在屋裡,這孤男寡女的……」

  畫屏一愣,她是習慣使然,還真沒想到這個問題,隨即向衛氏解釋,「老太太放心,威遠侯性情冷淡,平常都不近女色。」

  「是個侯爺」衛氏嚇了一跳,「他來找阿楚幹什麼?」到底不放心,找了幾塊點心用托盤托著端到客廳。

  走到門口時,側耳聽了聽,裡頭一點聲音都沒有。

  衛氏心裡嘀咕一下,推門走了進去。

  林乾早聽到衛氏的腳步聲,知道有人在偷聽,臉色愈發陰沉,掃了眼衛氏手裡的托盤,淡淡地開口,「多謝老太太,我不喜甜食。」

  清冷的聲音讓屋內的氣氛剎時冷了幾分,縱使衛氏已經年近五十的人,也不由在心底打了個顫兒,放下托盤走了出去,卻是沒有關門。

  林乾審視般的眸光再次落到易楚臉上。

  易楚坦蕩蕩地回視著他,不閃不避,眼眸裡既沒有好奇也沒有害怕。

  林乾心底暗暗喝了聲采,難怪明威將軍的嫡長子會看中她,確實有過人之處。心頭鬆動,臉色卻絲毫不變,片刻,才冷冷地開口,「杜仲是何時離京的,去西北幹什麼?」

  易楚垂眸想了想,回答道:「八月十三走的,說是有筆大生意要做。」

  「八月十三,」林乾低聲重複一遍,腦中驀地浮現出那個抬腳踢飛他的石子的少年。

  不過十歲,武功底子已是不弱。

  有這般身手的人會甘心只做個湯麵館的東家?

  尤其,身上還背負著仇恨。

  林乾心思轉得飛快,已猜出個七七八八,又問:「他在錦衣衛任何職?此去西北怕不只是犒賞軍士吧?」

  易楚愣了片刻,不知道是否應該承認。

  思量間,耳邊又傳來林乾的聲音,「你不說我也能查出來,只是免不了會打草驚蛇。」

  易楚下意識地盯著林乾看了兩眼。

  他神情如方才一般平靜,可平靜中又蘊含著不加掩飾的篤定。

  林乾迎著她的目光,清冷地開口,「苗亂平定後,當初跟隨我的部屬有半數調撥到了榆林衛。」

  就是說,榆林衛有他的人?

  易楚眸光閃動,輕輕啟唇,「特使。」

  那個整天戴著銀色面具的錦衣衛特使辛大人?

  曾經數次托吳峰相邀喝酒,可他鄙夷辛大人的所作所為,又看不上他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沒想到,竟是杜俏的長兄杜仲。

  林乾到底是驚詫了,可很快又理解了杜仲的做法,假如換做是他,或許也會如此。

  臉上不由浮起個自嘲的笑容,原本早就可以相識的,好在現在也不晚……阿俏只這麼一個親人,就算為了阿俏,他也得助他一臂之力。

  想起杜俏腹中的兒子,林乾冷肅的臉上多了些柔和,「阿俏產期是明年二月初,我希望到時易姑娘能夠在場。」

  易楚下意識地拒絕,「府上想必已經備了穩婆與太醫,我去不去並無多大用處。」

  「聽說女人生產很是凶險,有娘家人在場,阿俏底氣也足些……再說,洗三那日,做舅舅跟舅母的不能不送禮。」林乾起身,拄起枴杖杵了杵地,「就這麼定了。」

  不等易楚相送,就一瘸一拐地出了門。

  易楚這才反應過來,林乾說的是,她跟杜仲一同去威遠侯府。

  他就那麼篤定杜仲會趕在二月初回來,或者他的榆林衛的部屬有那麼大的能力足以讓杜仲安然歸來?

  易楚狐疑不定地站了片刻,突然想到什麼,匆匆到醫館跟易郎中交待聲,又急急地趕到湯麵館,將適才與林乾說的話給大勇說了遍,「……想辦法告訴公子,也不知是福還是禍,總得讓他預先有個防範。」

  大勇知道事情緊急,答應道:「姑娘放心,我這就寫信,過上五六日公子就能收到……姑娘還有什麼要說的?」

  想說的很多,想告訴他要多加小心,照顧好自己,想說自己很想他,好幾次夢到過他……

  可這些無論如何不能當著大勇的面說。

  易楚笑著搖頭,終是忍不住加了句,「讓他保重。」

  「行,我一定把話傳到。」大勇也笑,笑容裡頗有點意味深長。

  易楚感覺自己的心事好像被看透一般,臉上不由露出幾分羞意,急匆匆地告辭。

  眼看就要走到曉望街,胡二突然從巷子裡躥出來,攔住了易楚的去路。

  易楚嚇了一跳,拂著胸口道:「二哥急匆匆地要到哪裡去,嚇死人了。」

  「對不住,阿楚妹子,」胡二連忙解釋,「我特地來找你,等了好幾天,你身邊都有人。」

  易楚頓時心生警惕,四下看了看,看到街對面兩個擺攤的商販,略微安心了些,提高聲音問道:「二哥有事?」

  商販聞聲朝這邊看過來。

  胡二臉色紅了紅,卻是壓低了聲音,「阿楚妹子能不能去瞧瞧我妹子?」

  閒著沒事看她幹什麼?

  易楚沉著臉便要拒絕。

  胡二乞求道:「我知道她做錯了事,可現在她也受到了報應,求易姑娘可憐可憐她,看她一眼吧?」說著,七尺高的大漢子竟然紅了眼圈,聲音也哽咽起來,「阿玫她,她快要死了。」

  「怎麼回事?」易楚驚訝不已。

  她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胡玫了,只聽說胡屠戶捨不下小寡婦捲著家財出門尋她去了,而胡祖母急怒攻心摔到床下,磕到後腦勺,當場嚥了氣。

  胡祖母辦喪事,胡家幾個兒子自然都要披麻戴孝,胡婆娘趁機又哭又鬧,逼著已分家的兒子又搬回來住。

  胡家總算結束了一年的分家生涯,重歸團圓,也算是胡祖母臨終前做了件大好事。

  眼下胡祖母剛過七七,胡玫怎麼會平白無故地要死了?

  要想死,早在胡家起火那夜就死了。

  時隔這麼久,除非是染了重疾。可胡家最近辦喪事,家裡斷不了賓客往來,沒聽說胡玫有病,也沒見她家請過郎中。

  易楚現在對胡家有種莫名的戒備,實在不願再與他們有任何瓜葛。

  胡二看出易楚的不情願,「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求易姑娘念在你們認識這七八年的份上,瞧一眼阿玫。」

  易楚手足無措,她對胡二印象還不錯,而且去年廟會上,胡二還捨身救護過她。

  想到此,不由咬了唇問道:「二哥快請起,我當不得二哥跪……二哥說說胡玫到底怎麼了?」

  胡二起身,撩著衣襟擦了把臉,左右看了看,才悄聲道:「阿玫,阿玫她有了身子。」

  易楚大驚失色。

  「半個月前,阿玫吃飯犯噁心我娘才看出來。我娘說這孩子不能留,逼著阿玫打下來,先後試了好幾種法子,浸過冷水,用擀面棍打過,都沒用……本來我想請你給阿玫開點藥,可今兒我娘不知從哪裡尋了些藥煎給阿玫喝,阿玫喝完就昏死過去了,現在還沒醒……」胡二殷切地看著易楚,「易姑娘開開恩,我家就這麼一個妹子。」

  是去還是不去?

  去吧,易楚始終忘不了顧瑤倒在血泊中那幕,若是去了,她對不住顧瑤。可是不去,胡玫已經受到足夠的懲罰,難道真的忍心看著她死?

  又有胡二為她求情。

  易楚兩相為難,看到胡二又作勢欲跪,急忙止住了他,「我可以去,只是醜話說在前頭,能不能治好我也說不準,到時候別再有人氣勢洶洶地拿著菜刀找我拚命。」

  「這是自然,我們胡家只有感激易姑娘的份兒,不會有別的想法。」胡二一口答應。

  再次踏進胡家大門,易楚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屋簷下掛著白色的燈籠,院子裡白布翻飛,地上散亂著黃紙,混雜在枯葉中,看上去像是許久沒人打理的樣子,蕭瑟淒涼。

  胡三見到易楚,目中流露出明顯的恨意。

  那種恨令易楚心悸,明明她什麼都沒做,胡三憑什麼用這樣的眼光盯著她?

  易楚昂起頭,毫不猶豫地回瞪過去。

  胡二也注意到胡三的目光,給了他一個嚴厲的眼神。

  胡三「騰地」轉身離去。

  胡二領著易楚來到胡玫屋前,輕輕敲了敲門,屋子裡並無人應。

  略等片刻,胡二推門瞧了眼,對易楚道:「阿玫還沒醒,屋裡沒別人,易姑娘進來吧。」

  易楚隨在他身後進了屋,目光落在牆邊的架子床上,不由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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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00:03:3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四章

  床上躺著的那人果真是胡玫?

  眼窩凹陷,臉頰瘦削,臉色黃的就像塗了一層蠟。

  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臂瘦得像麻桿,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突出。

  與其說是花季年華的少女,更像是垂死的老嫗。

  胡玫是極愛美的一個人,易齊跟她很合得來,兩人從衣著到首飾,再到戴的香囊,穿的鞋子,能說上一個時辰都說不完。

  這才短短兩三個月的時間,她怎麼竟變成了這副樣子?

  想必這陣子,她悶在家裡,過得也是極苦的。

  易楚盯著她已經失去顏色的臉,既覺得她可恨,又覺得她可憐,停了片刻,才上前輕輕握起她的手腕,搭上脈搏。

  脈象雖虛,可也能清楚地感覺到如滾珠般波動,果然是有了身子,而且先前喝的藥並沒有將胎兒打掉,卻讓胡玫的身子越發虛弱。

  胡玫果然命大,儘管體弱可並無生命之憂。

  易楚看向胡二,「沒有大礙,就是身子虛了點,多進些溫補滋養的膳食就行……實在吃不下,每次少吃點,一天多吃幾餐。」

  「那胎兒呢?」胡二急切地問,「能不能開點藥打掉……」

  「我不知道,也從不做那種損陰德的事。」易楚冷冷地打斷他,「現在我已經看過胡玫,也該回去了。」

  胡二嘴唇翕動,卻什麼話都沒說,沉默著送她出門。

  走到門口,易楚停住步子,「胡二哥,還差一個多月我就要嫁人了,總得顧及夫君的臉面,以後就不能經常出門了,再有這種事,二哥去醫館就行。」

  言外之意,以後不要在做出當街攔著她的行為。

  他能豁出去不要臉面,可她是即將出閣的女子,還是要臉的。

  胡二聽懂她的意思,黑臉漲得通紅,「易姑娘,是我行事不周,以後再不會如此。」

  易楚淡淡回答一聲,「那就好。」抬腳出了胡家。

  剛出門,竟然瞧見了俞樺。

  他不是在白米斜街的宅子裡,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易楚正覺得疑惑,俞樺已經上前,輕聲道:「姑娘要再不出來,屬下可要闖進去找人了。」

  什麼意思?

  易楚訝然,片刻才反應過來,難不成俞樺一直跟著她,怕她出事?

  不至於吧,京都雖然時不時有雞鳴狗盜的事發生,可總得來說還算太平。她也沒有金貴到需要隨身帶個護衛的程度。

  俞樺看出她的意思,道:「屬下已答應公子,要護得姑娘周全。」

  俞樺是跟隨明威將軍的人,年紀跟易郎中相仿,卻在她面前自稱屬下,易楚聽了極不自在,想了想,開口道:「俞大哥,以後我盡量少出門,不用麻煩你了。」

  俞樺笑道:「不必,姑娘該怎樣還是怎樣,一點兒不麻煩。」說著從懷裡掏出一物遞給易楚。

  他說的不麻煩倒是實話,易楚走路慢,又不會特地繞來繞去,每天出門去的都是那幾處固定的地方。

  對於俞樺他們來說,真的是小事一樁。

  只是,易楚若是進到屋內,比如剛才的情形,光天化日之下俞樺卻是不方便飛簷走壁私闖民宅。

  所以,俞樺才現身叫住易楚,就是想送給她這樣東西。

  易楚接過看了看,是個約莫寸許長的哨子,跟柳哨差不多,只不過質地是銅的。易楚放在唇邊試著吹了下,銅哨發出清越的鳴聲,甚是響亮。

  「姑娘不妨放在易拿易取的地方,危急時候就拿出來。」

  「好,我記住了。」易楚想想也是,即便俞樺他們不能及時趕到,這銅哨聲音如此響亮,也能嚇人一跳。

  俞樺見易楚應允,又談起另外一樁事情,「林梧夜裡瞧見知恩樓的老~鴇在你家門前徘徊,已經三次了,不知是何用意,姑娘防備一下,如果有事就吹銅哨,林梧他們就在附近。」

  易齊的娘親吳氏?

  平白無故地,她在醫館門口溜躂什麼?

  易楚心頭一跳,可吳氏跟她家的關係卻無法跟俞樺說,只得點頭表示知道了。

  因想起這麼寒冷的天,林梧他們還要徹夜守在醫館附近,不由感動,很誠摯地道謝,「辛苦你們了。」

  俞樺笑笑,朝易楚點點頭,身形挪動,轉眼沒了蹤影。

  易楚看過杜仲上房揭瓦的速度,倒也沒驚奇,只是覺得可惜,若是這些人跟著杜仲去西北,定會是一大助力。還有死在莊猛手下的那一百多人,如果他們活著,又該成就多少功業?就這麼白白在爭權奪勢中犧牲。

  歎息片刻,又想起吳氏,該是跟易齊有關吧?

  自打易齊離開,易楚再沒聽到過她的消息。

  杜仲倒是提過一次,中元節第二天,楚恆曾帶著她去過護國寺廟會。

  而那時,易楚正在為顧瑤的事忙得暈頭轉向,根本無心去廟會。即便去了,也不一定能見到。

  畢竟現在身份不一樣,易齊已經是榮郡王府的人了。

  再後來,易楚向杜仲打聽,杜仲只說他不好太過關注郡王府的姬妾。

  是姬妾而不是女兒。

  易楚還記得當時是如何地詫異,待要再問,已經沒了機會。

  事實上,他們獨處的時間也不多,而杜仲顯然並不想提到易齊。

  也不知易齊現在究竟好不好。

  胡思亂想了一路,走到曉望街,老遠就看到畫屏在醫館門口來回來去地走動,易楚加緊步伐,剛要開口,畫屏已急切地說:「哎呀姑娘,你可回來了,先生剛才暈倒了。」

  易楚一聽,顧不得其他,小跑著進了父親房間。

  衛氏看到易楚回來,不免抱怨,「瘋跑到哪裡去了,連你爹生病了都不知道。」

  易郎中溫和地解釋,「是我讓她去辦點事,」又看向易楚,「沒事,昨夜著了涼,上午又忙了一上午,歇息會兒就好了。」

  易楚抓過易郎中的手,把了把脈。

  正如易郎中所言,是染了風寒,稍微有點發熱,但並不嚴重。

  易楚內疚不已,早上她出門的時候就看到醫館等著好幾個人,本應該早點回來幫忙,或者等清閒的時候再去找大勇。

  可她一門心思都牽繫在杜仲身上,生怕林乾所言有虛,忙不迭地想讓大勇早點送出信去。

  回來的時候又在胡家耽擱那麼久……完全沒把父親放在心上。

  而且,感了風寒,臉色應該與平日有所不同,可她根本沒有注意到。

  易楚一邊自責一邊寫了方子,給父親看過後,又匆匆到醫館煎藥。

  易郎中原本就說自己的病情無礙,衛氏不相信,如今見易楚把完脈也這麼說,這才放下心來,留下畫屏照顧易郎中,自己往廚房做飯。

  畫屏伺候人已是習慣了,先絞了溫水帕子幫易郎中淨了臉,又去沏了熱茶,小心翼翼地扶著易郎中靠在靠枕上,正要餵給他喝。

  易郎中接過茶盅,抿了兩口,看著畫屏道:「我真的沒事,剛才是起身起猛了才暈倒的,躺了這一會已經好了,姑娘自去忙吧。」

  畫屏笑道:「先生怎這麼客氣,我白吃白住這些日子,先生一分銀子都沒收,照顧先生也是應該的……我倒是想去廚房忙,可做出來的飯先生定是吃不下,否則老太太也不會讓我留下來了。」

  想到畫屏剛來第一天就燒糊了米飯,而且弄得滿臉髒灰,易郎中溫文一笑,「習慣就好了,做得久了,該放多少米,該加多少水,什麼菜什麼火候心裡就有了數。」

  聽他說起來頭頭是道的樣子,畫屏猶豫著問:「先生下廚做過飯?」

  易郎中倒不謙虛,點頭道:「能做,但是口味不如娘跟阿楚做得好。」

  不是說君子遠庖廚?

  畫屏活了二十年,還頭一遭聽說男人下廚做飯,聞言不由多看了易郎中兩眼,見他俊朗儒雅的面容上掛著清淺的笑容,隨和而親切。

  又想到他平日對衛氏孝順體貼,對易楚耐心和藹,對她也頗多照拂……一時竟有些愣神。

  衛氏熱了早上剩的稀粥,又簡單地炒了兩道青菜,盛出一碗來,用托盤端著送過來。走到門口,瞧見畫屏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手裡拿著本書,正一字一句地讀著。

  易郎中倚在靠枕上,雙眼盯著畫屏,像是在發呆。

  這情形怎麼看怎麼有些異樣。

  衛氏咳嗽聲,有意加重了步伐。

  屋內兩人齊齊看過來,畫屏接過衛氏手中的托盤,放在床頭矮几上,又端來溫水準備伺候易郎中淨手。

  易郎中一個大男人怎可能連洗手都讓人伺候,連連推辭,推讓中不小心抓到畫屏的手,被火燙了似的連忙甩開。

  畫屏手裡捏著帕子,被易郎中這麼一抓一甩,帕子落在銅盆裡,濺了滿地水花,她臉色頓時變得通紅,急忙又去尋了抹布擦地。

  一通忙亂,畫屏與易郎中都有些不自在,衛氏卻覺得其中大有文章可作。

  衛氏想讓易郎中續絃並非說說而已,而是真心實意的。

  當年衛琇雖然跟易郎中情投意合,可成親才兩年衛琇就故去了,易郎中守了十幾年獨自拉扯易楚長大已經很不容易了,這後半輩子總得有個伴陪著。

  她托隔壁吳嬸子打探,吳嬸子提過幾個人,有喪夫歸家的小媳婦,也有二十出頭尚未婚配的大姑娘。

  衛氏偷偷相看過,小媳婦一臉孤寡相,看著就不是個有福氣的人,婆家本來是想讓她守節的,小媳婦不同意想歸家另找,據說跟婆家鬧得頗為難堪。婆家人放話說,誰敢娶了小媳婦就到誰家鬧。

  大姑娘家境還行,爹娘都是老實人。可這姑娘長得有點寒磣,五大三粗的不說,臉上的毛髮還很重,尤其上唇的小鬍子,看著很旺盛。

  別說衛氏沒看中,就是吳嬸子也覺得配不上易郎中。

  至於其他幾人,各有各的不足之處,而且,沒有一個是識文斷字的。

  衛氏當初識字雖是不多,可到底也認幾個,衛秀才的一些書也能磕磕絆絆地讀下來。即便這樣,衛秀才說的一些話,她也聽不懂,鬧出不少故事來。

  後來,她著實用了些功夫,衛秀才教導衛琇時,她也跟著學,才逐漸跟衛秀才言語投機,有了□□添香的意味。

  易郎中也是有秀才功名,最好是找個認字的,這樣他讀書寫字時,還能伺候筆墨。

  如此看下來,畫屏倒是個極好的人選。

  首先她長相性情都不錯,做事爽利勤快,又能寫會算,重要得是,她跟易楚合得來。

  而且,畫屏是孤身一人,自己就說了算,用不著那些繁文縟節。

  衛氏越想越覺得好,有心跟易楚商量商量,可想到易楚還是個孩子,哪能做主父親的親事,索性直接問了畫屏的意思。

  畫屏聽罷,心裡是極願意的,可想想根本不可能,只得咬牙拒絕了,「老太太,謝謝您看得起我,易先生是好人,我也很尊敬仰慕先生,願意為奴為僕照顧先生,可親事是萬萬不成的。」

  衛氏笑道:「你既然願意,回頭我再跟庭先說說,要是他不反對,我就做主給你們定下,這不就成了。」

  畫屏跪下,「老太太,真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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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衛氏有點不樂意了,畫屏平常是個挺爽快的孩子,而且聽這意思對易郎中也不是沒好感,怎麼談到親事就推三阻四,這不成那不成的?

  畫屏是真不敢答應。

  易楚要跟杜仲成親,這是板上釘釘的,而杜仲是杜俏的兄長。

  三個月前,畫屏還是杜俏身邊的大丫鬟,這搖身一變就成杜俏兄長的岳母了,不也是杜俏的長輩

  從丫鬟到長輩,打死畫屏也不敢答應。

  見衛氏面色已是不好看,畫屏就吱吱唔唔地把自己的顧慮說了出來。

  衛氏並不知道畫屏先前是在威遠侯府當差,自然也沒想到其中還有這層關係。說實話,這事情要真傳出去對杜俏兄妹倆來說確實不怎麼容易接受。

  可衛氏是真心覺得畫屏很適合易郎中,再加上對那個陰沉囂張的威遠侯實在沒興趣,就勸道:「你不是已經脫了籍,既是脫籍就不是杜家的奴才了,他們也管不著你的婚嫁。」

  畫屏仍是不敢,以往不管杜家還是林家,脫籍的奴才也不少,可哪個敢在主子面前揚威風?不都眼巴巴地求著主子賞口飯吃。

  一天是主子,一輩子是主子。

  換句話說,主子能給你脫籍,自然也有法子讓你再成為奴才。

  衛氏見勸不通,只得作罷。

  畫屏倒是真把自己當成了奴才,把家裡的活計承擔了大半,清早起來就把院子打掃乾淨,然後衛氏做飯她燒火,易楚在醫館幫忙,她就在後面做針線,給衛氏做了件厚棉襖,也給易郎中做了身棉袍。

  因見天氣愈來愈冷,醫館前後透風,又把自己從威遠侯府帶的一件半舊的灰鼠皮小褂改成一對護膝,讓易郎中套在棉袍裡。

  這下,連易楚都看出畫屏對自己父親的好。

  可這份好,卻是坦坦蕩蕩的,擺在明面上的尊敬與關心。

  衛氏越發感覺畫屏真心難得,忍不住重提舊事。

  畫屏仍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易楚瞧出幾分端倪來,暗裡問衛氏,「外祖母,我覺得畫屏既實在又能幹,你說把她留在家裡好不好?」

  這還有不好的?

  衛氏正愁沒辦法,見易楚似乎並不在意畫屏與易郎中的事情,就將畫屏的顧慮說了說。

  易楚腦子快,沒兩天想出個主意來,「畫屏從小被拐賣,沒爹沒娘挺可憐的,老太太不如認個義女……」

  有了母女的名分,衛氏就能理直氣壯地干涉畫屏的親事。

  而且古往今來,姐姐過世,妹妹再嫁姐夫的也不再少數。

  衛氏稍琢磨就明白了易楚的打算,笑道:「就你能想出這些鬼點子來。」

  衛氏越想越覺得可行,抽空跟易郎中提了提,「庭先,畫屏在家裡有段日子了,我看她也沒別的去處,人品也不錯,想認個干閨女,這樣也能名正言順地留下來。你覺得如何?」

  易郎中笑道:「這是好事,娘有了閨女,阿珂也有個姐姐互相照應著,挺好。」

  「既然你也覺得好,那我就決定了,後天十八,是個好日子,我請隔壁吳氏夫婦過來做個見證,就認了這門干親。」衛氏本來也不認為易郎中會拒絕,已經翻著黃歷選好了日子。

  易郎中點頭,「好,再整桌好菜將西邊張大叔一家也請過來熱鬧熱鬧,過兩天阿楚發嫁妝,少不得麻煩街坊鄰居。」

  「行,」衛氏滿口答應,「我也有事拜託吳嬸子,她對街面上的事熟悉,應該知道哪裡能賃到合適的宅子。」

  易郎中疑惑地問:「娘要租宅院?」

  「是啊,娘現在有兒有女,哪能總讓女婿養著,說出去街坊鄰居還指不定背後怎麼編排我。」

  「這哪能行?阿珂現在讀書,正花費大的時候,您跟畫屏又是女子,哪能支撐一頭宅院?娘儘管安心住著,別人願意說就讓他們說去。」易郎中斷然反對。

  他也知道,實在是沒有丈母娘依靠女婿養老的道理,但他跟衛秀才是忘年交,跟衛琇又是少年夫妻情意極深。

  論起情分來,他跟衛氏說是親母子也不為過。

  衛氏慈愛地笑笑,「單是娘一人倒也罷了,可娘還得為畫屏考慮考慮,她已經老大不小了,這一兩年就找個好人家把她嫁出去,你說她要是總住在這裡,媒人上門看了會怎麼想?娘可不能因為一時好心反倒害了畫屏一輩子。」

  這兩三個月,別人問起畫屏,衛氏只說她在易家暫住一段時間,等得知家人的下落就離開。

  按易楚的打算,原本是想成親後,把畫屏一起帶到白米斜街去的。

  可現在衛氏有意將畫屏與易郎中湊成堆,便不提這個茬。

  易郎中也犯了難,其實畫屏在家還是挺頂用的,省了衛氏許多事不說,也能陪著衛氏說說話。可衛氏的顧慮也對,若是衛琇還在,畫屏住幾年都沒問題,現在卻是名聲上會受損。

  衛氏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歎著氣問:「上次跟你提的事,你想過沒有?我托吳嬸子相看了幾個,都不合適。可巧畫屏來了,模樣性情都沒得挑,跟阿楚也合得來,對你也挺上心。你覺得怎麼樣,可是辱沒了你?」

  易郎中急忙開口:「娘別這麼說,畫屏是個好姑娘,哪能說辱沒不辱沒的?」

  衛氏拍一下桌子,「既然你也覺得她好,這事就定下來吧?趁著後天認干親,正好也讓吳嬸子她們當個現成的媒人。」

  易郎中臉色紅了紅,卻再沒說出拒絕的話來。

  這些日子,他對畫屏瞭解逐漸加深,覺得她真是挺不錯,而且一直在大戶人家當差,氣度跟見識上都頗出色。

  只是,卻從沒想過兩人能湊到一起。

  畢竟畫屏比他小十三四歲,還是個黃花閨女。

  嫁給自己,有點委屈她了。

  易郎中並未把杜俏等人的想法放在心上,現在畫屏跟林府已經沒有關係,不需要再經過他們的同意。

  關鍵時刻,易郎中作為文人的清高和傲氣又發揮了作用。只要衛氏跟易楚覺得合適,他才不會在乎旁人的說法,就連杜仲也沒法左右他的決定。

  再說,倘若杜俏真的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完全可以不與易家走動,當作沒有這門親戚。

  衛氏喜不自勝地從書房出來,轉身去東廂房找畫屏把易郎中的態度說了。

  畫屏驚喜交加,沒再堅持,扭扭捏捏地答應了。

  易楚從外面進來,瞧見衛氏臉上的喜色已猜到個七七八八,想打趣畫屏兩句,可看到她頭低得幾乎抬不起來的樣子,便息了玩笑的心思,等衛氏走後,悄聲對畫屏道:「這下可好了,不用擔心爹爹的衣衫破了沒人補。」

  畫屏臉紅如血,好在她天性大方爽朗,只害羞了片刻,低聲道:「我沒想到你爹會答應,畢竟夫人那邊總是不好看。」

  易楚卻是知道父親的性情,笑道:「我爹性情雖溫和,可是極有主見的,有時候也固執得很。」

  畫屏便問起易郎中和衛珂的喜好,易楚一一作答。

  十八那天,易楚買了雞鴨魚肉,又到八珍樓要了兩盤平常難得吃到的海味,足足湊了十二道菜,擺了滿滿一桌子。

  男客在客廳裡擺了張桌子,女客則在飯廳裡用。

  吳嬸子先前已見過畫屏,這天更是讚不絕口,又羨慕衛氏有福氣,「女婿是個孝順的,現在又平白得了這麼個好閨女,天底下的好事都被你佔了……現在就等著哥兒考中狀元,老太太穿著鳳冠霞帔等著兒孫磕頭了。」

  衛氏笑得合不攏嘴,趁機將易郎中與畫屏的生辰八字拿出來,請吳嬸子與張大嬸做媒。

  這等錦上添花的事,兩人豈有不同意的,齊齊應下了。

  女客這邊談笑風生,衛珂卻不太高興,尤其吳大叔跟張大叔稱讚他年少有為是個狀元的料,他臉上的笑假的幾乎撐不住。

  好在,易郎中酒量淺,只陪了兩杯就不勝酒力,吳大叔等人不便久坐,早早就告辭了。

  衛珂找易楚訴苦,「……在書院裡真是待不下去,夫子張口聖人,閉口子曰,聽得我腦仁疼,四書背會了不算,還得每天抄一卷書,夜夜不到三更抄不完。」

  易楚深表同情,可也沒辦法,只得勸慰道:「你不是說讀書才能更好地做生意,先熬幾年,等考個秀才出來就好了。」

  「你以為秀才就那麼容易?我這水平,再有三五年也夠嗆。」衛珂完全對自己沒信心。

  易楚再勸:「不容易也得考,有了秀才的功名,以後你做生意出了什麼差錯,起碼進了衙門不用下跪。而且中了秀才,就能在你同窗面前說上話,將來他們肯定有做官的,總能照應你一二,否則你一個白丁,怎麼跟人家套近乎?」

  衛珂翻著白眼瞅了易楚兩眼,「你一個年輕女子怎麼這麼勢利眼?」

  易楚氣結,她完全是在替他分析利弊好不好?

  衛珂見她動氣,忽地咧嘴笑了,「果然還是回家好,看到你生氣我就開心。」

  這到底是什麼心理?

  易楚根本沒法理解衛珂的腦子是怎麼長的,深吸口氣,轉身要走。

  衛珂忙叫住她,抱怨道:「杜子溪去西北做什麼生意,你怎麼不知會我一聲,早知道我也跟著去了。」

  易楚道:「他去有正經事,你跟著算什麼?」

  「我也是干正經事,」衛珂分辯,「西北連著韃靼,那裡產毛皮,還有川穹、黨參、三七等藥材,我聽說藥材品相比中原的要好,價格也便宜。」

  看來真是仔細考慮過,可易楚怎可能讓他有這個念頭,便給他潑冷水,「毛皮、藥材都是大生意,你有本錢嗎?」

  衛珂笑嘻嘻地從懷裡掏出兩張銀票,揚了揚,「給你開開眼,沒見過這麼多銀子吧?」

  易楚打眼一掃,是四海錢莊的銀票,一張寫著一百兩,一張寫著八十兩,不由問道:「你從哪裡得來的?」

  衛珂撇撇嘴,「賺的,難不成還是搶的?」壓低聲音,「頭先廟會不是賺了差不多十兩?我從筆墨鋪子買了些紙跟墨帶到書院裡,加了兩份利又都賣了出去。還有中秋節、重陽節,幾個路遠的同窗沒回家,我帶他們到山裡吃野味,從中也賺了不少。書院那邊有間茶館,我跟掌櫃的談好了,請他代賣筆墨紙硯,這些銀子就是這半年賺的……我想到西北走一趟賺筆大的,回頭開兩間鋪子,舅舅就你這麼一個外甥女,以後肯定讓你吃香的喝辣的。」

  易楚哭笑不得,可看到衛珂談起生意時眉飛色舞頭頭是道的樣子,不免感慨,看來他還真是經商的料子。

  經商之人要想做大,就得入商籍。一旦成了商戶,再脫籍就難了。

  外祖母一心盼著他能金榜題名,光耀門楣。

  可真是兩難。

  衛珂這一通訴說之後,臉色好了許多,又從懷裡取出兩支銀簪來,「你挑一支,剩下的給我娘的干閨女。」

  「茶已經倒了,頭也磕過了,你應該叫姐才對。」易楚嗔道,見兩支簪子,一支簪頭是成簇的丁香花,另一支是玉簪花,都很雅致,便隨手取了那支玉簪花的。

  衛珂又道:「我還在銀樓給你定了支金鳳釵,等你成親那天戴。」

  易楚吃了一驚,又有些感動,連忙道謝,「舅舅破費了。」

  衛珂嗤笑,「剛才怎麼不謝我,聽說有金釵才謝,說你勢利眼真沒錯。」

  易楚徹底沒了脾氣。

  衛氏在廚房收拾碗筷,瞧見兩人湊在院子裡說話,嚷道:「阿珂,你們唧唧喳喳這半天也不嫌冷,多少話不能在屋子裡說?」

  衛珂嘻嘻一笑,「阿楚說過兩天她成親家裡事多,姐夫忙不過來,讓我留在家裡幫個忙,等三日回門後再去去書院。」

  真能信口雌黃,她什麼時候說這種話了?

  易楚氣得跳腳。

  衛氏想想也是,易楚成親是大事,最近醫館也挺忙碌,易郎中先前還累病過,切不可再勞累,便道:「也行,你寫信給夫子告個假……」

  衛珂又道:「阿楚回門是臘月初九,書院已經放假了,我就直接跟夫子說開春再去。」

  衛氏哪知他心裡那些小算盤,痛快地答應了。

  吳嬸子辦事非常麻利,加上易郎中是二婚不便大操大辦,畫屏更不願意張揚,便將婚事定在臘月十八,正好過個團圓年。

  定下易郎中與畫屏的婚期,沒兩天就到了易楚發嫁妝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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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00:03:5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六章

  大勇老早就跟衛氏說過,木器店將傢俱做好後,會先送到易家再抬到白米斜街去。

  木器店掌櫃很會來事,頭天夜裡悄悄地把一應物品都送到了曉望街,把易家的院子跟醫館都塞得滿滿當當。

  畫屏與衛氏點著蠟燭對著嫁妝單子一件件核對數目,衛氏念一件,畫屏就在單子上做個記號。

  傢俱都是黑漆的,看上去厚重結實。衣櫃跟炕幾上面還鑲著螺鈿,在燭光的照耀下,發射出奇異瑰麗的光芒,非常漂亮。

  連見慣了世面的畫屏都稱讚不已,「做工細緻又精巧,擺出來肯定好看。」

  兩人對了大半個時辰才對完。

  衛珂在旁邊看著欲言又止,易楚情知他嘴裡說不出什麼好話,也不理會,將自己要帶過去的衣服首飾等東西都裝進箱籠裡。

  箱籠也是新作的,木器店掌櫃因為大勇定制的傢俱多,額外送了六隻黑漆箱籠。

  雖然木質不如衣櫃高幾的材質好,可看著也挺氣派。

  衛珂磨磨蹭蹭地湊到易楚身邊道:「看來杜子溪對你挺好的,這男人有錢不算什麼,重要的是他捨得為你花錢。我估摸著這套傢俱不便宜……你知道嗎,單是這螺鈿就很難得,據說是夜光螺磨成的。」

  這人不大,懂得的事情還不少。

  易楚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衛珂被她看得臉紅,氣鼓鼓地說:「難道我說錯了?」

  易楚笑道:「沒錯。」

  衛珂臉色好看了點,又道:「……成親也不回來,拜堂行禮怎麼辦,你不會抱只大公雞拜堂吧?」

  新郎生病或者在外地趕不回來,多有拿公雞代替的,也有找新郎的兄弟或者平輩的近親代替。

  易楚想不出張錚會如何安排,可想起跟公雞拜堂,心裡多少有點不舒服。

  看到易楚突然暗淡下來的神色,衛珂心裡有些懊惱,補償般道:「從西北到京都的路本就不好走,又加上是冬天,興許被雪阻在路上了……你放心,等他回來,我教訓他一頓替你出氣。」說著,板起臉,學著易郎中的口氣道,「子溪,你這樣置阿楚的臉面於何地?我罰你學三聲狗叫,你可心服?」

  聲音語調無一不像易郎中。

  易楚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問道:「你怎麼還有這手本事,以前沒見你露過。」

  衛珂得意地笑笑,「打小就會,我以前還學過我爹的聲音嚇唬那些欺負我的人,被我娘好一頓揍……好幾年不玩了,舅舅這是哄著你。」想了想,臉上露出促狹的笑容,「等杜子溪回來,我就假裝姐夫的聲音訓訓他,好不好?再讓他冷落你。」

  易楚也有些好奇,不知道杜仲那般心思縝密的人能不能看穿衛珂的惡作劇。不過,若是被他知道真相,恐怕會饒不了衛珂。

  看著衛珂細瘦的身材,易楚歎氣,即便十個他加起來都比不過一個杜仲。

  想到昔日杜仲叫「舅舅」叫得那麼順溜,臉上慢慢浮起羞澀的笑意。

  笑容映著燭光,明媚動人。

  衛珂看得有點呆,以前真沒注意這個外甥女長得還很漂亮,不是那種美艷妖嬈的漂亮,而是越看越順眼的漂亮。

  以後自己要是也能娶個這樣既溫柔又大方的媳婦就好了。

  一念至此,突然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忙甩頭拋開這個念頭,大大咧咧地說:「阿楚,你成親後沒什麼事兒,再幫我做兩雙鞋,要厚實點的。」

  易楚本就想著衛珂近半年個頭好像竄了不少,又該替他裁新衣了,滿口答應,「行,過兩天再給你量量尺寸,做兩件棉袍過年穿,春節時你要不要拜訪同窗,還得做身體面點的。」

  衛珂帶著莫名的滿足離開。

  **

  發嫁妝是為了顯示娘家對閨女的疼愛,為了彰示自家的財力,所以通常會選在熱鬧的時間段。

  辰正剛過,易家門口就聚集了幾十個高矮胖瘦都差不多的年輕男子。個個身穿嶄新的滾了紅邊的黑色衣衫,腰間紮著紅綢帶,精神抖擻幹勁十足。

  衛珂身穿寶藍色錦袍,頭戴桃木簪,儼然一翩翩少年郎,站在門口應酬。

  吉時的鞭炮一響,頭一抬嫁妝出了門,是易郎中花了將近百兩銀子買的玉如意。

  雖然杜仲為易楚準備的嫁妝不少,可作為父親,女兒要出閣總得陪送點東西。先頭給的那支老參,易楚沒捨得賣,而是切成片讓杜仲帶走了。易郎中就把家裡的銀子算了算,勉強留出過年的來,其餘盡數給易楚添置了東西。

  接著,成套的黑漆傢俱一件件被抬出來。

  人群頓時發出驚訝的感歎聲。

  曉望街居住的多是商戶,有顧瑤家這般做小本生意的,也有財大氣粗開酒樓的,也有些家財不少卻不顯山不露水的。

  眼光毒的人比比皆是,看到這套傢俱,不免對易家刮目相看。

  衛珂得意地抬高了下巴,以前在常州,他們孤兒寡母因為家窮沒少被人欺負,現在終於揚眉吐氣了一把,雖然,是借了杜仲的勢。

  傢俱過後就是六隻箱籠,那些杯碟瓷盆花斛等物也都用衣服包裹著放在了箱子裡,並沒有露在外面現眼。

  至於房契地契以及壓箱底的銀票,易楚都收在匣子裡準備迎親那天親自帶過去。

  發嫁妝人多手雜,她怕不小心丟了,哭都哭不回來。

  如此在外人看來,易家除了陪送了傢俱,再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可饒是這般,易楚的嫁妝已經算是曉望街數得著的體面。

  趙嬤嬤混在看熱鬧的人堆裡,莫名地鬆了口氣。

  她知道易楚婚期後,特地跟杜俏商量過,一早就趕到曉望街看嫁妝。

  清一色的黑漆傢俱,有幾件還是鑲了螺鈿的,少說也得一千兩銀子開外。能拿得出這套傢俱來,至少也得是中等人家。

  看來易家並不像外頭顯露出來的那麼窮。

  不過這樣的人家,按理也得用個小丫鬟才是,哪能讓嬌養的姑娘整天拋頭露面?

  還是沒規矩,不講究這些。

  等嫁妝發完,看熱鬧的人群散去,趙嬤嬤上前對衛珂笑了笑,「小哥兒,不知畫屏可在?」

  衛珂掃一眼,見是個穿著挺體面的婦人,便答道:「在,您有事?」

  趙嬤嬤笑道:「我跟她是相識,有日子沒見面了,想看看她。」

  正說著,就見畫屏笑盈盈地往外走。

  嫁妝抬到白米斜街後,那頭自有人接了。床、衣櫃等大件事先都安排好了,屆時抬到指定的位置就行。可屋裡的擺設得有人按著易楚的喜好擺好,還得把被褥鋪陳好。

  隔壁吳嫂子父母俱在,又生了個兒子,算是有福氣的,畫屏正要約著她去給易楚鋪床。

  見到趙嬤嬤,畫屏愣了下,急忙把她讓進客廳。

  衛氏見畫屏去而復返,且帶了個婦人回來,便朝趙嬤嬤打量一番。

  畫屏笑著介紹,「娘,這是林夫人身邊的趙嬤嬤,以前對我很是照顧。」

  趙嬤嬤聽她喚「娘」,心頭不由跳了跳。

  畫屏看出趙嬤嬤的疑惑,猶豫片刻,想到紙包不住火,要嫁給易郎中的事早晚會給人知道,索性早點說出來就是,便道:「承蒙老太太不嫌棄,覺得我自小沒了爹娘可憐,就收我當了干閨女。」

  趙嬤嬤臉色有點僵,可也笑著說:「是好事,你倒是個有造化的,能得老太太疼愛。」

  畫屏又要開口,衛氏喜滋滋地接過話頭,「是畫屏人好,不嫌棄我這老婆子,願意給我當個閨女伺候我養老。趙嬤嬤既是與畫屏相識,臘月十八那天若得空就來喝杯喜酒,畫屏跟我那女婿也要成親了。」

  趙嬤嬤真的驚呆了。

  她做夢都沒想到畫屏會嫁給易郎中,這不活脫脫成了大爺的岳母,是近到不能再近的長輩。就是杜俏,將來見到畫屏也得禮讓三分。

  早知道會是這種結果,她就不讓畫屏來,而是讓錦蘭或者素絹來了。

  不不不,換成她們也不妥當,她就應該親自來。

  趙嬤嬤心亂如麻腦子一團漿糊,也不知怎麼出了易家的大門,就感覺天要塌下來了。

  杜俏真是命苦,在娘家小心翼翼為空行差踏錯,嫁到林家也是如履薄冰,每天都是瞅著窗戶影兒過日子,現在終於好了,跟侯爺相親相愛的,肚子裡也懷了兒子。

  可老天怎麼就見不得她好,非得來這一出。

  這下她可怎麼在林家抬起頭來,林乾兄弟三人,林乾是老大,他跟林老二是嫡出,林老三是庶出。上個月林老三的小舅子成親,娶得是浙江布政使的嫡女。

  老三媳婦得瑟得不行,在林老夫人面前也得了青眼。

  杜俏可好,嫡親的哥哥,芝蘭玉樹般的一個人娶了低門小戶的易楚不說,他那岳父竟然還要娶他家以前的丫頭。

  說出去,杜俏的臉往哪裡放?還不被老二老三媳婦給笑話死。

  一路走一路罵畫屏,先前看著挺有分寸懂禮數的孩子,怎麼就做出這種不靠譜的事來。罵完畫屏罵易郎中,到底是小家子眼皮子淺,見到個年輕女子就上心,連丫頭出身的都不嫌棄,能不能娶個門楣高點兒的,也不是家裡沒銀子。

  趙嬤嬤心急如焚,腳步挪得飛快,眼看著到了威遠侯府,沸騰滾燙的心驟然平靜下來。

  杜俏有了身子,千萬大意不得,這事不能急,得慢慢說給她聽。

  趙嬤嬤穩了穩情緒,臉上露出個和煦的笑容進了聽松院。

  火炕上堆了滿炕布料,杜俏正笑盈盈跟錦蘭選料子,「嘉定斜紋布穿起來舒服,不如用這匹寶藍色的做件襖子,那匹大紅刻絲的裁兩件斗篷,洗三時候包著抱出去,再做兩件滿月禮時候穿……」眼角瞧見趙嬤嬤,話語頓了頓,繼續道,「貼身穿的衣服足夠了,不用再做,這幾匹細棉布先收起來,等哥兒大點再說。」

  錦蘭極有眼色,將杜俏選中的布料挑出來,其餘幾匹仍抱回庫房。

  趙嬤嬤就談起易楚的嫁妝,「……挺體面的,聽週遭街坊說,不是曉望街頭一份也是數一數二的。」

  杜俏又問畫屏,「在易家過得如何,那些該說的可告訴易姑娘了?」

  趙嬤嬤唇角含笑,「一直在易姑娘屋裡伺候,因能幹得了衛老太太青眼,說要認個干閨女……到底是夫人跟前的人,在易家很受重視。」

  杜俏笑一笑,「明天就是迎親的日子,大哥沒回來,也不知那邊佈置得怎麼樣……嬤嬤明天受累再跑一趟吧,易家到底小門小戶的,有些禮數不一定講究,嬤嬤提點他們幾句……我剛讓錦蘭尋出一對天青色的汝瓶和一套粉彩茶具,明兒叫車一併送過去,嬤嬤再看看新房裡缺什麼少什麼,回頭從庫房裡找了送去,不能委屈了大哥。

  「嬤嬤還得囑咐畫屏,易姑娘成了杜家的媳婦就得遵從杜家的規矩,成親第二天敬媳婦茶,別忘了把我爹娘的牌位放到椅子上。」

  杜昕跟辛氏的牌位仍在杜家祠堂,杜俏前兩天就讓人將白塔寺供著的那兩尊請了回來,待喝過媳婦茶,在白米斜街供上一個月,才會再次送回白塔寺。

  趙嬤嬤默默答應著,無論如何明天她還得跑一趟,杜俏說得這些倒是其次,主要的是,她得勸勸衛老太太,畫屏跟易郎中的事絕對不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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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因為杜仲不在家,加上易楚對白米斜街已經熟悉,故此並不像那些盲婚盲嫁的女子那樣輾轉反側徹夜難免。

  畫屏倒是滿腹心事,好半天平靜不下來。

  這十幾年來,畫屏跟趙嬤嬤一直陪伴在杜俏身邊,兩人可以說是對彼此相當瞭解。看到趙嬤嬤神思不屬地離開,畫屏已經料想到她的不滿意,也猜到了這幾天趙嬤嬤必定會再次上門。

  她沒想到的是,第二天趙嬤嬤就找上門來了。

  趙嬤嬤是先去的棗樹街,將一對牌位給了張錚。

  新人成親後要敬拜公婆,公婆不在則要叩拜牌位,這是規矩。張錚恭敬地接著,準備稍後親自帶到白米斜街。

  從湯麵館出來,趙嬤嬤才去的曉望街,進門後,先將汝瓶和茶具拿出來,說是杜俏給的賀禮。因為杜俏是婆家人,不能算是添妝,自然也不必隨著嫁妝一道走。

  衛氏雖不知大概價值,可看著釉面光滑線條生動,知道是好東西,連連道謝,「這怎麼使得,太貴重了。」

  趙嬤嬤淡然一笑,「老太太客氣了,這不算什麼。我們夫人說了,讓看看新房裡缺什麼少什麼,回頭給填補上。」

  衛氏始終不清楚易楚要嫁的杜子溪跟那天來的冷面侯爺有什麼關係,聽著這話心裡直犯嘀咕,阿楚成親,怎麼林夫人這麼上心?

  可人來是客,趙嬤嬤又帶著賀禮,大喜的日子自然不好多生枝節,便嗯嗯呀呀地應著,打算稍後問畫屏。

  閒聊幾句有關親事的話後,趙嬤嬤正了臉色對衛氏道:「老太太,有件事我梗在心裡一夜沒睡好,尋思著今兒一定得跟您說說。」

  衛氏沒客氣,開門見山地問:「我這人性子直,什麼事您說,不用轉彎子。」

  趙嬤嬤本以為衛氏會說點類似「什麼事兒,我能幫上肯定幫」之類的客氣話,沒想到衛氏大剌剌地直奔主題。

  話趕話說到這份上,趙嬤嬤自然不會退縮,坦然地說:「老太太,畫屏跟易先生的親事不妥當,他們不能成親。」

  「怎麼了?」衛氏一聽,心吊了起來,「畫屏已經定過親還是……」

  「這倒沒有,」趙嬤嬤急忙否認,「畫屏是個好孩子,為人處事沒法挑,可她是我家夫人身邊的丫鬟,自小就賣到杜府裡的。」

  衛氏鬆口氣,「這我知道,畫屏沒隱瞞,夫人不是開恩放出來了嗎?脫了籍就不是奴才了,這男婚女嫁不用請示你家夫人吧?」

  「理兒是這個理,可其中另有隱情……」趙嬤嬤聽著話音不太對,解釋道,「我家夫人是易姑娘夫婿嫡親的妹妹,您說真要成了親,我家夫人以後怎麼見人……其實,老太太收義女也不妥當,畫屏不就成了杜公子的姨母,也是我家夫人的長輩。可義女畢竟隔得遠,我家夫人也就不計較了,當沒有這回事就行……」

  衛氏這下明白了,冷笑道:「合著認義女不妥當,結親更不妥當。我們易家的事憑什麼要聽你家夫人的,多大臉,是不是皇上立誰當太子也得問問你家夫人?」

  這話說得如此忤逆,趙嬤嬤當即白了臉,「話不能這麼說,皇上立儲自有皇上決定……」

  「那我們易家認干閨女,要娶媳婦怎麼就得聽你們林夫人的?」衛氏話接得極快,趙嬤嬤一時竟無法反駁。

  少頃,才做出一副語重心長的姿態道:「老太太,說句不當說的,這實在是沒有自家奴才轉眼成了自己丈母娘的,老太太不為別的,總得為阿楚夫婿考慮考慮,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會同意。」

  衛氏又冷笑聲,「我活了近五十歲了,跟趙嬤嬤年歲差不多,還從來沒聽說岳父續絃還得徵求沒成親的女婿的意見?我出身寒門小戶見得世面少,想必你們杜府或者林府都是這個規矩?再者,趙嬤嬤既然也知道不當說,就不必費這個口舌了。」頓了頓,猶不解氣,「今兒是阿楚大喜的日子,我們家裡還有得忙,忙完這樁喜事還得忙畫屏的事,就不留趙嬤嬤了。」

  說罷端茶送客。

  這遭趙嬤嬤是真的被氣狠了。

  說實話,她在內宅浸淫數十年,無論說話辦事以及察言觀色方面不說是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也算是高手了。

  高門貴族的女眷說話講究只說三分,點到為止,餘下的讓你自個回家揣摩去。

  她還真沒怎麼見過像衛氏這種半點餘地不留的說話方式。

  可衛氏的話偏偏句句占理,讓她反駁都無從反駁。

  趙嬤嬤心裡那個鬱悶,一方面擔憂不知回府後怎麼跟杜俏說,另一方面又暗自慶幸,幸好沒依著杜俏的話帶個跑腿的小丫頭來。

  若被小丫頭看到這場面,以後她還怎麼鎮得住她們。

  趙嬤嬤只顧著胡思亂想,把要去白米斜街新房子看看的事也忘了。

  且說,趙嬤嬤跟衛氏在客廳裡談話時,易楚則在東廂房沐浴更衣。

  嫁衣她已經穿過,大小正合適,就是稍微鬆了些,前天讓畫屏將腰身緊了緊。

  吳嫂子是全福人,待她換好衣服就幫她絞臉。

  絞臉又叫開面,左手拇指和食指纏著細麻線,右手拉著麻線中間,把臉上的汗毛都拔掉。

  吳嫂子頭一次當全福人,絞臉的手藝不太嫻熟,疼得易楚差點掉眼淚。

  吳嫂子一邊歉然地笑,一邊打趣易楚,「這就叫疼了,等夜裡還有你疼的時候。」

  易楚猛地想起杜仲臨行前的那夜,臉不由地紅了。

  吳嫂子低聲地笑,「……其實就疼一陣子,忍一忍也就過去了,要緊的是別害怕,越怕越疼……身子放鬆下來,多順著夫君……時候長了,還想得慌……」

  易楚深有同感,頭一遭是極疼的,感覺身子被撕裂般,第二回就好得多,尤其杜仲時不時含著她的耳垂,低聲哄著她。

  她記得自己就像驚濤駭浪裡的一葉扁舟,而杜仲就是撐船的船夫,帶著她一會兒衝向浪尖,一會滑到浪底,起起落落,而她終於受不住,顫抖著喊了出來。

  只那一聲,杜仲便像吃飽了草的野馬般,疾馳千里,直到身上所有的力氣都用盡,才溫柔地抱住了她。

  思及往事,易楚既是羞澀又是想念,還有淡淡的惆悵,如果今夜他能回來,該有多好!

  因曉望街與白米斜街離得極近,易楚便不著急,有足夠的工夫梳妝打扮。

  吉時訂在酉正二刻。

  太陽還在西邊的山頭上打轉,迎親的隊伍就來到了醫館門口,吹鼓手鼓著腮幫子一個勁地吹,衛珂樂呵呵地往外灑銅錢跟喜糖。

  代替杜仲迎親的是林梧,

  林梧雖然不像尋常新郎那般披紅掛綠,但也穿了件嶄新的大紅色長袍,顯得英俊瀟灑。

  這是張錚的意思。張錚覺得林梧長相最斯文,又顯年輕,不會辱了杜仲的面子。也叫街坊鄰居們看看,代替新郎迎親的人都這般出色,正主只會更俊美好幾倍。

  吉時剛到,門外就響起清脆的鞭炮聲,這是催促新娘上花轎。

  易楚蒙著喜帕拜別易郎中,易郎中已知道易楚成親後少不得往家裡跑,可看著自己嬌滴滴捧在手心長大的閨女就要成為別人家的人,仍是紅了眼圈。

  哽咽片刻,才叮囑易楚以後要遵從夫君,勤勞持家,恪守本分。

  易楚聽出父親聲音裡的異樣,淚水滾滾而下,卻又不敢大哭怕花了妝容,跪在易郎中跟前磕了三個頭才起身。

  又拜別衛氏跟衛珂。

  直等催轎的鞭炮響了三遍,鑼鼓嗩吶震天地響,才由隔壁的吳壯被著送上了花轎。

  白米斜街那頭是張錚帶著鄭大牛兩口子在忙活,俞樺等人不欲露面,只隱在暗處盯著。

  行過禮,易楚被張錚找的全福人帶進了新房。

  全福人很會來事,縱然新房只易楚跟鄭大牛的婆娘鄭三嫂,她還是滿面笑容地做完了一整套禮節。

  送走了全福人,易楚徹底癱倒在床上。

  鄭三嫂急忙將備好的點心小菜端上來,「太太餓了吧,稍吃點墊墊肚子。」

  易楚還真不餓,她中午吃得不少,臨上花轎前又被吳嫂子強迫著吃了塊糕點,到現在仍是飽著,可礙於鄭三嫂慇勤相勸,便吃了兩個小花卷和幾筷子小菜。

  吃罷,易楚換過衣服對鄭三嫂道:「麻煩你了,想必你也累了好幾天,早些歇著吧。讓外頭院子裡的人也早早歇著。」

  杜仲是年初才在白米斜街買的宅子,加上沒來住過,跟左右鄰居並不相熟,事實上,他也有意地沒跟街坊結交,故此並沒人前來賀喜。

  張錚倒是考慮得周全,尋思著喜事總得有點喜氣兒,就從八珍樓叫了桌席面,幾個大男人湊成一桌淺淺地喝了幾盅各自散去。

  易楚躺了一會卻是睡不著,因喜燭必須一直點著不能吹滅,索性起身就著燭光收拾東西。外間炕櫃後頭有個暗格,易楚將貴重的物品盡數放在裡面,又把衣服首飾重新整理了一遍。

  她的衣服是有數的,而且都是尋常的料子,並沒貴重之物,而首飾卻有幾樣是難得的,便按著畫屏教給她的方法,把首飾分門別類歸置好,登記造冊。

  收拾完,終於有了睏意,才脫掉外頭大衣裳睡了。

  此時,威遠侯府聽松院卻是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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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林乾臉色鐵青地站在院子裡,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細小的雪粒,很快在他的發頂結成薄薄的一層雪霜。他自巋然不動,陰沉的目光死死盯著亮如白晝的內室,間或,掃及一旁的趙嬤嬤,眸中寒意更甚。

  趙嬤嬤自易家回來,按捺不住心裡的氣憤,將畫屏要嫁給易郎中,而衛氏絲毫不講情面的話語告訴了杜俏。

  杜俏當即就動了氣。

  她頂著傻子的名聲被人嗤笑了好幾年,好容易挺起腰桿來,難不成又要因著這事被人笑話?

  杜俏已經預料到林老夫人得知此事時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前兩天,杜旼再次請封世子又被禮部拒絕,林老夫人提起來臉色就是淡淡的,眉目間露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而兩個妯娌……杜俏歎口氣,為什麼別人的親戚總能給人長臉,而她的親戚卻一直拖她的後腿,唯恐她過得太好。

  杜俏越想越堵心,中午沒吃什麼飯,下午就感覺肚子痛。

  跪在地上的趙嬤嬤面如死灰,涼寒的濕意從冰冷的青石板沁上來,透過膝褲,早就散遍了五臟六腑。

  她活了幾十年,心裡早已明白,跪了大半個時辰,這兩條腿怕是不中用了,以後有得是疼的時候。

  可雙腿的痛總是抵不過心裡的痛。

  她是為杜俏心疼,好容易才得了這個哥兒,還差一個多月的工夫就生了,怎麼就趕上這樣的事?

  女人生產本來就是過鬼門關,要是瓜熟蒂落正常產期還好點,現在胎兒沒有長成,當娘的身子也沒準備好,就動了胎氣。

  這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來?

  即便生下來,早產兒通常體弱,長大後別是個病秧子才好?倘若杜俏因此傷了身子,以後再也生不出來了,杜俏的日子就難過了。

  她還怎麼有臉去見九泉之下的辛氏?

  趙嬤嬤後悔得不行,早知道就該把畫屏的事死死瞞著,不,早知道就不應該管易家的閒事。易郎中愛娶誰娶誰,畫屏愛嫁誰嫁誰,就給嫁給天王老子,只要杜俏好好的。

  血水一盆盆端出來,屋子裡仍舊一片死寂。

  這麼久了,孩子沒生出來還算得上正常,怎麼大人也毫無動靜?

  趙嬤嬤心裡七上八下的,嘴裡默默念叨著,「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求您保佑夫人母子平安,信女定然終生茹素,敬奉於您。」

  不知念叨了多少遍,屋裡突然傳出淒厲的喊聲,「嬤嬤,趙嬤嬤,叫趙嬤嬤來。」

  是杜俏的聲音。

  剎那間,趙嬤嬤眼眶裡蓄滿了淚。她自小照看著長大的大姑娘,每當遇到難過的坎兒,遇到傷心的事兒,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

  錦蘭掀了簾子出來,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趙嬤嬤,走到林乾面前,為難地說:「侯爺,夫人醒了,要嬤嬤進去。」

  林乾陰森森地盯著趙嬤嬤,冷聲道:「進去好好伺候著,若是夫人跟少爺有個差錯,本侯要你的命。」

  被這陰寒的目光盯著,趙嬤嬤不禁打了個寒戰,雙手撐著地要起身,可雙腿早麻木了根本使不上勁兒。

  錦蘭連忙上前扶了一把。

  從冰冷的室外到熱氣熏人的屋內,趙嬤嬤有片刻的眩暈,身子晃了晃拚命穩住神,用熱水洗了洗手,便要進到暖閣去。

  素絹連忙道:「嬤嬤還是先還了衣服吧,乍從外頭進來,衣服上帶著寒氣。」

  趙嬤嬤急著進去看杜俏,本來不想換衣服,可素絹說得在理,杜俏眼下受不得涼,加上濕褲子裹在腿上著實不舒服,就蹣跚著到自己屋裡去換衣服。

  脫下膝褲時,她看到膝蓋上的兩片青紫,摁下去像有無數根針扎般難受。

  趙嬤嬤顧不得多想,一瘸一拐地進了暖閣。

  暖閣裡,兩個穩婆都在,正滿頭大汗地摁著杜俏的雙手,「夫人別亂動,留著力氣待會生哥兒的時候再用。」

  趙嬤嬤悄聲問:「開了幾指了?」

  姓張的穩婆擦了把腦門上的汗珠子,伸出兩個指頭。

  羊水已經破了一段時間,骨縫才開了兩指,要是羊水流完還生不出來,恐怕不單孩子有事,連大人都難保。

  趙嬤嬤心裡冰涼,瞧見床上杜俏慘白的小臉,急道:「還不趕緊想個辦法?」

  聲音大了些,杜俏睜開雙眼,可憐兮兮地喊了聲,「趙嬤嬤,疼得難受……」

  淚水毫無預兆地滾下來,趙嬤嬤急忙扭頭擦掉,上前拉著杜俏的手安慰,「俏姐兒不怕,嬤嬤在呢,沒事,生孩子都疼,生下來就好了。」又大聲喊錦蘭,「快端參湯來。」

  錦蘭撩起簾子進來,「參湯早就備著了,先前夫人睡著就沒送過來。」

  趙嬤嬤沒心思聽她解釋,用勺子舀了參湯一口口餵進杜俏口中。

  兩個穩婆見狀,知道趙嬤嬤是杜俏眼前得力的,小聲商量道:「夫人這情形拖延不得了,不如請太醫進來扎兩針?」

  太醫就在偏廳侯著,專等凶險時候出馬。

  趙嬤嬤明白這個理兒,也知道生孩子耽擱不得,可眼下這情形,太醫扎針豈不就看到了杜俏的身子,還不單單是身子……就算孩子生下來,杜俏還怎麼做人?

  要是易姑娘在就好了。

  趙嬤嬤眼中一亮,隨即暗淡下來。

  先人都說大喜的日子見了血不吉利,不但是易姑娘不好,大爺恐怕也受帶累。

  杜仲與杜俏都是辛氏的孩子,哪個都是她心頭的肉。

  趙嬤嬤思量片刻,終於還是養育陪伴了十幾年的杜俏佔了上風。再者說,老話准不准還兩說,而眼下杜俏可就是兩條人命。

  主意既定,趙嬤嬤快步走出屋外,跟林乾提了提。

  林乾半分沒猶豫,吩咐長隨,「拿了我的帖子,到濟世堂請易姑娘。」

  趙嬤嬤連忙更正,「是在白米斜街,據說門口有兩棵梧桐樹,隔著西院牆還能看到竹子,很好認。」

  長隨點頭,快步跑到書房拿了林乾的名帖騎馬就往外衝。

  拿帖子倒不是用來強迫易楚,而是已經夜禁了,怕遇上巡邏的士兵解釋不清。

  長隨敲開白米斜街的宅院時,俞樺糾結了片刻。

  這本是洞房夜,縱然公子不在,新房也不能空,何況半夜三更,又不是找不到太醫,哪有讓太太出診的道理

  可杜俏不是別人,是明威將軍親生的閨女,也算得上是他的半個主子。

  俞樺不敢擅自做主,請鄭三嫂叫醒了易楚。

  易楚睡得正沉,聽說杜俏難產情況甚是危急,二話沒說就穿上大衣裳走出門外。

  白米斜街這邊沒有馬車,想坐車還得到棗樹街套車。

  一來二去又得耽誤不少工夫。

  俞樺思量片刻,躬身道:「屬下逾越,可否請太太與屬下共騎?」

  易楚毫不猶豫地點頭,「好!」

  俞樺將易楚扶上馬,讓林梧取了件大毛斗篷,當頭罩在易楚頭上,隨後自己翻身跨了上去。

  易楚只感覺耳邊呼呼作響,寒風透過斗篷的縫隙鑽進衣衫裡,冷得刺骨。好在俞樺騎術極佳,又是半夜,路人根本沒有行人。

  不過一刻多鐘的工夫,已經到了威遠侯府。

  太醫已被請到了暖閣的外間,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一點不敢亂看。

  錦蘭跟個沒頭的蒼蠅般亂轉。杜俏若是有了不測,她們這幾個貼身伺候的全都得遭殃。

  兩個穩婆在裡頭紮煞著雙手面面相覷,又過了這些時候,骨縫還是先頭開的兩指,最多只有兩指半。

  若是開到四指,經驗豐富的穩婆大都有一手推拿的絕技,可以推著孕婦的肚子幫著胎兒往下使勁。

  可眼下這種情況,她們實在無能為力。

  如果貿然推拿,孩子下來了,可骨縫不開,更凶險。

  趙嬤嬤心裡急得像火,但在杜俏跟前仍勉強保持著鎮定,「俏姐兒,沒事,易姑娘準保回來,她人最是心善,又是這麼層關係,沒事的。」

  杜俏是幾度昏迷幾度清醒,根本不知道趙嬤嬤在說什麼。

  易楚進了暖閣聽張穩婆說起情況,心裡也捏了把汗。

  她雖是醫者,可自己沒生過孩子,也從來沒給別人接過生,這扎針催產的技法根本沒學。

  好在,她認得穴位,針法也精準。

  太醫在外頭一路路說著穴位,易楚在裡面一針針地扎。

  一直折騰到四更天,杜俏終於平安地誕下麟兒。

  孩子很小,小奶貓似的閉著眼,看上去有氣無力的。

  可滿屋子的人俱都鬆了口氣。

  總算是母子平安,人人都躲過一劫。

  易楚真的累了,被素絹引到先前曾住過的客房,只洗了手臉,連衣服都沒顧上脫就睡下了。

  林乾卻是毫無睡意,先盯著襁褓裡的嬰孩看了會,又給熟睡中的杜俏掖了掖被子,隨後出去將等候在二門的俞樺請到了書房。

  杜俏平安生產,威遠侯府有人歡喜有人失望。

  林老夫人自是歡喜的,林老二雖然已經生了兩個兒子,可杜俏生的畢竟是長房的兒子,以後要繼承侯府的。

  那個失望之人就是林老二夫妻。

  他們最期望的就是這個孩子生不出來,而杜俏又傷了身子再不能生養。

  這樣,為了侯府有繼,林乾必然要從子侄中過繼一個,林老二與林乾是一母同胞,他又有兩個兒子,自然最可能就是過繼他們的孩子。

  可現在,他們的希望完全破滅了。

  也不能說一點希望都沒有,畢竟早產兒不是那麼好活的,稍微不慎感染了什麼病症,比一般孩童更難調養……

  趙嬤嬤也不睏,雖然她勞累了一整天一整晚,身子已經疲乏得不行,可腦子裡卻清楚得很,比什麼時候都清醒。

  經過適才的生死,她可算是明白了,那些所謂的名聲面子跟性命來說根本一錢不值。

  倘若杜俏真的死了,要臉面還有什麼用?

  以後可得要想開點,自己活得舒心活得自在就行,完全沒有必要去管別人的閒事。

  畫屏不是要與易郎中成親嗎,就讓他們成親去吧。

  眼下這兩年大爺想必還不能露了身份,杜俏跟易楚都不能按著正兒八經的親戚來交往,至於易郎中,又是隔了一層,更不會有什麼交集。

  至於以後,好好將夫人的身子調養起來,等再生下一男半女,夫人在府裡的地位就穩固了,到時候又有誰敢嘲笑夫人?

  活了大半輩子,趙嬤嬤還是頭一次覺得自己想透徹了。

  面子都是自己掙出來的,而不是別人給的。

  又想到易楚,這已經是第二次欠她的情了。

  兩次都是天大的恩情,說什麼也得好好償還。

  她爹要成親,不如給畫屏厚厚地置辦一台嫁妝?

  總歸是一同處了十幾年,情分還是有的。

  趙嬤嬤默默掐算著日子,又核計著自己這些年積攢下的財物。跟隨辛氏與杜俏這些年,她的手頭挺寬裕,也攢了幾樣好首飾。

  人老了,許多首飾都沒法戴,放著也是白放著。

  再者,以後她定然還是待在杜俏身邊,也沒有花費的地方。

  單靠她的積蓄就能置辦不少東西,這樣就算是她私人給畫屏的嫁妝,免得大費周章地開庫房驚動旁人。

  唉,畫屏這事,能不聲張還是不聲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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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00:04:2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九章

  易楚這一覺睡得沉,直到午時三刻才醒來,準確的說是餓醒了。

  廊前兩個十五六歲的丫鬟正籠著袖子縮著頭踱步,聽到屋內傳出聲音,兩人輕輕推開門,小聲問道:「易姑娘可是要起身?」

  易楚昨夜來得及,只胡亂地把頭髮梳成慣常的髮髻,並未梳婦人髮髻,故此丫鬟仍按照往日的稱呼喚她。

  見易楚已穿好梳好頭髮,一個小跑著去提熱水,另一個則進門笑盈盈地說:「姑娘該餓了吧,趙嬤嬤已吩咐灶上留了飯,稍後就送來。」

  易楚笑著道了謝,問道:「你家夫人可好,用過膳食沒有?」

  丫鬟恭敬地回答:「夫人辰正時候醒的,已用過飯了,趙嬤嬤親自擬的菜單子。」

  趙嬤嬤伺候辛氏生過兩個孩子,自己也生過孩子,想必對如何照料產婦很有經驗。

  易楚對此毫不懷疑。

  正說著話,提水的丫鬟回來了,後面還有兩人,抬著只三層高的雕著大紅海棠花的食盒。

  易楚洗臉的工夫,丫鬟將飯菜擺在桌子上。

  菜餚都盛放在甜白瓷的骨碟裡,菜量不大,勝在種類多。

  兩素是鮮蘑菜心跟酸辣黃瓜,四葷菜是薑汁魚片、五香仔鴿、素炒鱔絲和醬汁牛肉,另外還有一碗香濃的火腿竹蓀湯和一碟鬆軟可口的奶酥花卷。

  威遠侯府的廚子手藝極好,加上易楚本就餓得緊,也不客氣,將桌上的菜吃了個七七八八,才覺得腹中飽足了些。

  漱過口又喝了杯茶,易楚便要告辭。

  小丫鬟很為難,這個時候杜俏正歇晌,肯定不能去打擾她的,而趙嬤嬤昨天忙了一夜,今天又張羅著擬菜單子,適才睏倦得不行,說回去瞇一會。

  易楚是貴客,就這麼空著手回去肯定不行。

  小丫鬟一邊讓人去回錦蘭,一邊勸易楚,「外面又落了雪,路上恐怕不好走,姑娘且再坐會兒,那邊已經去知會錦蘭姐姐了。」

  易楚不想多待,一來是閒著沒事幹心裡難受,另一方面,她對林府並沒什麼好感。頭一次來,就被林乾要挾著,治不好杜俏的病要她跟父親的命相抵;後來,還差點被林老夫人捆了去見官。

  這次是杜俏命大,也是她有福氣,能夠讓她們母子平安,若是稍有偏差,還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不過易楚倒不後悔來跑這一趟,易郎中行醫十幾年,時不時有半夜來敲門的患者,甚至還有下雪下雨的時候,易郎中幾乎從沒拒絕過病人,就是再惡劣的天氣,也會披上衣服出診。

  易郎中常說,不到緊急時候,患者也不會半夜三更來敲門,他能去是盡人事,至於能不能治,則是看天命了。

  再者杜俏是杜仲的唯一的親人,如果不走這趟,易楚覺得沒臉見杜仲。

  小丫鬟見勸不住,又不好阻攔,就撐了把傘送易楚往二門走。

  俞樺在二門等著,因他不知易楚何時回去,所以自吃過早飯就一直等在那裡。

  就看到漫天飛雪裡,繪著亭台樓閣的油紙傘下,瘦弱纖細的易楚。穿著天水碧的襖子,湖水藍的羅裙,兩點瞳仁墨黑,襯著眼白好像上好的薄胎酒盅裡盛得清澈見底的美酒,乾淨得不染塵埃。

  飛雪成了她的背景,俞樺眼中只有那抹素雅的影子。看上去纖弱,但內心堅韌剛強。

  昨夜,地上濕滑,好幾次他幾乎控制不住馬匹差點摔倒,連他心底都捏著一把汗,可她卻冷靜而平和,既沒有大喊大叫也沒有抱怨斥責。

  甚至,下馬時,她還溫和地衝他笑了笑,說:「辛苦你了,俞大哥。」

  俞樺終於明白,為什麼公子明知大局未定卻堅持著成親,又為什麼能夠義無反顧地往西北去。

  因為易楚從來不是溫室裡教養的花朵,她是凌寒盛放的梅,是傲雪欺霜的菊。

  即便公子不在,她也能撐起自己的那片天。

  俞樺笑著迎上去,「太太這就回府?」說著,將手裡的大毛斗篷抖開。

  易楚點點頭,接過斗篷披在身上。

  天氣實在太冷了,易楚來得匆忙,沒顧上穿斗篷,從聽松院走到二門這一路,寒風幾乎將她吹了個透心涼。

  穿上斗篷,頓時溫暖了許多,易楚笑笑,「回吧。」

  走到大門時,門房彎腰道:「姑娘且稍等會,我已讓人備車了。」

  上次易楚獨自出去沒有人送,他被罰了十大板子還有兩個月的月銀,這次長了記性,主動去叫車。

  易楚剛要開口,俞樺淡然道:「不用了,我們有車接。」

  易楚探頭,看到一輛馬車正停在巷子對面,而大勇臉頰凍得通紅,一邊搓著雙手一邊呵氣。許是等了陣子,他頭頂的棉帽上落了層薄薄的積雪。

  見到易楚出來,大勇眸中一亮,掀開車簾取出只手爐,小跑著遞到易楚手裡。

  明明馬車裡可以避風,明明車裡備著手爐,他卻在冰天雪地裡等。

  是怕不能第一時間見到她出來,還是覺得馬車是給她坐的,他不應該做?

  不管如何,易楚仍是感動得幾乎落淚。

  他們是杜仲留下的人,他們敬重她,照顧她,是因了杜仲所托。

  而那個她朝思暮想的人,現在在幹什麼?

  **

  西武鎮。

  雪已經下了一天一夜,還沒有停止的跡象。地上的雪已有一尺多厚,踩上去吱吱作響。

  雲水客棧門口,半新不舊的紙燈籠被寒風吹得搖擺不停,燭火飄飄忽忽,驀地被風吹滅,四周驟然暗下來。

  屋子裡卻是燈火明亮,幾個男人坐著桌旁,桌上一大鍋羊肉湯正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駝背老人佝僂著身子拿來一罐油辣椒,打開,挖了一勺放進鍋裡。

  滿臉絡腮鬍子的客商嘗了一口,大聲嚷著,「不夠辣,老倌,再來一勺。」

  老人又挖了勺倒進鍋裡。

  絡腮鬍子舀了一大碗,連喝好幾口,心滿意足地說:「辣得真夠味,舒服!」

  老人笑笑,端著油辣椒轉向隔壁一桌,問道:「客官,天寒地凍的,羊湯裡要不要加點辣椒?」

  桌前坐著一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男人,穿件七成新的鴉青色夾袍,目光深邃面容清俊,笑道:「多謝老伯,我吃不得辣。」

  絡腮鬍子朝杜仲道:「兄弟,吃點辣椒好,驅寒活血,最適合這種陰冷的天氣。」

  杜仲從善如流,「那老伯給我來半勺。」

  半勺辣椒下去,奶白色的羊湯表面浮起層油汪汪的紅色。

  杜仲喝了口,喉嚨裡頓時燒起一股火,辣得他趕緊喝了口溫茶。

  茶水多少緩解了辣椒的灼熱感。

  絡腮鬍子笑道:「吃慣就好了,像我們哥兒幾個一頓不吃辣就覺得沒滋味,吃少了也不行。」又問,「兄弟不是本地人,不知打哪兒來,是做生意吧?」

  杜仲笑笑,「在下是京都人,聽說這邊的皮毛山貨既好又便宜,就過來探探路。」

  絡腮鬍子問:「皮毛確實好,比遼東那邊的還好,不過兄弟既然來做生意,上頭打點過沒有?要是沒打點……」正要細說,聽到同坐的幾位咳嗽兩聲,急忙打住了話頭。

  杜仲毫不在意地繼續喝羊湯。

  客棧的門突然開了,林楓走到杜仲面前壓低聲音,「二掌櫃,少爺來信了,說家裡老太爺得了重病,最多只有兩三個月好活,四老爺虎視眈眈地盯著家業……少爺問這邊的事兒怎麼樣了,要是能有原先估計的利潤,少爺就有八成把握,可要是賺不到這些,整個家業就落到四老爺手裡了。」

  聲音雖低,可隔壁桌子的人卻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原來這位二掌櫃之所以來西北做生意,是因為少爺以此為籌碼爭取掌家權。大戶人家這種事多了,並沒有什麼稀奇的。

  幾人便不再理會,繼續喝著羊湯啃饃饃。

  杜仲臉色卻開始凝重,楚尋說皇上已經病入膏肓,晉王開始暗中部署,如果這邊莊猛遲遲未能就擒,到時他與晉王勾結守望,政局可能就無法掌控了。

  這段日子,雖然有林乾原先的部屬做內應,可始終沒有突破性的進展。而且,要想接近莊猛也是難上加難。

  杜仲沉思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發出單調的「篤篤」聲。

  驀地就想到了易楚,易楚曾經提醒過他,他有敲打檯面的習慣。

  算著日子,昨天是成親的日子。

  如果他沒來西北,那麼昨晚就該洞房了。

  在大紅喜燭的光芒下,一件一件地褪下她的外衣中衣以及肚兜……杜仲腦中突然記起她泛著粉色的細嫩肌膚,想起她花瓣般在他面前綻放,想起她雖是疼卻仍然溫順地任他予求予取……杜仲覺得身子就像剛喝的那口加了辣椒的羊湯一樣,*辣的,而血液凝結之處,已自有主張地悄悄抬起了頭。

  無論於公於私,他都想要早點回到京都。

  雖然錯過了早晨的請安敬茶,易楚回到白米斜街後,還是依著規矩分別在杜昕與辛氏的牌位前磕了三個頭,又各上了三炷香。

  行過禮,易楚問鄭三嫂,「家裡都有什麼菜,晚上這頓我來做。」

  鄭三嫂早得了張錚的囑咐,忙不迭地說:「不用,還是我來做,哪能讓太太動手?」

  易楚笑道:「不是說成親頭一天都要下廚做飯?」

  一來表示孝心,二來則是展現手藝,否則哪來的「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的句子?

  鄭三嫂只好道:「那我動手做,太太在旁邊指點幾句就行。」

  易楚笑笑。

  晚飯總共做了十二道菜,易楚跟鄭三嫂各做了六道。易楚將每道菜都夾出一點來,用小碟子盛著供在了牌位前,又揀了自己愛吃的幾樣留出來,其餘的吩咐鄭三嫂,「既然住在同一座宅院裡就算是一家人,你把菜端到外頭去讓大伙都嘗嘗,順便讓你男人打兩壺酒,天氣冷,喝點酒暖暖身子。」

  鄭三嫂將菜端出去,並沒指明哪道是自己做的,哪道是易楚做的,只將易楚的原話說了說,讓幾人暢快著吃,不用拘束。

  易楚做菜的手藝不差,鄭三嫂也是一把灶上的好手,十二道菜有素有葷,有甜有鮮,有酥脆有香辣,道道可口。

  幾個男人吃得痛快,喝得也痛快,酒過三巡,便有人藉著醉意說道:「沒想到竟能吃到太太親手做的菜,放眼京都還真沒有當家主母做飯給下人吃的。」

  俞樺眸光閃亮,「那是因為太太沒將咱們當下人,而是……」

  一家人,鄭三嫂就是這麼轉達的。

  他們這十幾人好容易從榆林衛逃得一命,這些年一直隱姓埋名藏在暗處,好久沒有這種家的感覺了。

  俞樺油然地升起成親的念頭,等大局安定後,娶個賢惠的女子,長相不要求多漂亮,看著順眼就成,重要的是會做飯,而且心裡得有他,就像太太心裡裝著公子一樣……他看得出來,太太並不喜歡威遠侯府,可杜俏一有事,還是毫不猶豫地去了,那是因為杜俏是公子的妹妹,公子不在,她就替他照顧妹妹。

  公子真是苦盡甘來,能夠娶到太太。

  三日回門,俞樺特地給易楚叫了頂暖轎,仍由林梧陪著到曉望街。

  濟世堂門口停著輛平頂黑頭馬車,馬車甚是普通,上面並沒有府邸的標記。

  易楚不由納罕,她歸心似箭特地起了個大早,本來覺得自己夠早了,沒想到有人比她更早。

  林梧見易楚注意馬車,輕聲問道:「太太,有什麼不妥當?」

  易楚低聲回答:「我想不出家裡會有什麼客人,一大早就趕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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