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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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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茗荷兒 -【結髮為夫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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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23:55:4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章 翻轉

  易楚跟衛氏回家做好飯,剛吃完,綢緞鋪的夥計趕著牛車將料子送來了。

  易郎中不關心這些,讓易楚到醫館查驗。

  除去她們選的料子外,還多了一匹象牙白的細葛布和一匹玫紅色的杭綢。

  夥計笑著說:「是對面掌櫃給加了兩匹布讓一道送來,賬已經結了。」

  易楚沒有作聲。

  衛氏卻瞟一眼易楚,走到後院敲書房的門,「庭先在不在,我有事問你。」

  易郎中忙開門請衛氏進去。

  透過半開的窗扇,易楚瞧見衛氏手裡拿著張紙,神情嚴肅地說著什麼。父親臉色陰沉,好像帶著怒意。

  會不會與自己有關?

  可上午除了在湯麵館那幕,並沒有特別的事發生。

  而在湯麵館,辛大人只跟她說了一句話,就是讓她帶衛氏去醫館。不可否認,辛大人的語氣很柔和,帶著明顯的回護的意味。

  莫非衛氏因為這個不虞?

  易楚怔忡不安地站在院子裡,突然聽到身邊傳來清亮的話語聲,「醫館那些布匹要放到哪裡?」

  是衛珂在說話。

  易楚急忙回答,「放到我屋裡吧。」

  衛珂沒說話,回身搬了四匹布往東廂房走,易楚小跑著過去開了門,指指牆角的架子,「放上面就行。」

  衛珂放好,又去搬了第二趟。

  易楚問道:「現下已是四月,馬上就入夏了,我先給你做兩身夏衣好不好?你喜歡什麼顏色,寶藍色還是象牙白?」

  衛珂指了指淺灰色的布。

  「那匹布是給爹買的,你這個年紀穿太老了。」易楚解釋著,「夏天穿細葛布很舒服,我就先做象牙白的了……你站好,我給你量量尺寸。」

  衛珂沉默會,正色道:「你該叫我舅舅。」

  易楚的臉騰地紅了,她支吾半天才尷尬地說:「我叫不出來。」要是自小就開始叫可能會好些,這都活了十五年了,突然冒出個比自己還小的舅舅,易楚覺得很不適應。

  衛珂很專注地看著她,似乎專等著她叫舅舅。

  不管年齡大小,他的輩分總在那裡,叫人是應該的。

  易楚硬著頭皮,聲如蚊吶般嘟噥了句,「舅舅。」

  衛珂這才伸展開雙臂,由著易楚一乍一乍地量。

  量罷,易楚尋了炭筆記在紙上。

  衛珂突然問,「你是不是想知道娘跟姐夫說了什麼?」

  易楚訝然地抬頭,對上一雙狡黠又自信的眼眸,易楚不自主地點點頭。

  衛珂啟唇笑笑,「書房開著窗,窗子底下定然聽得清楚。」

  是要她去偷聽?

  易楚有些猶豫,從東廂房走到書房那邊要經過院子,父親正對著窗子站著,一眼就能看到。

  太不妥當了。

  衛珂似乎看出她的想法,輕聲道:「我去聽了之後告訴你,就算答謝你幫我做衣服。」說罷,矮下~身子,沿著牆邊貓一般溜到正房前,仍是彎著腰,一點一點挪到書房窗下,尋好位置,回身沖易楚得意地點點頭。

  易楚失笑,這個舅舅表面看起來一副小大人模樣,卻仍是孩童心性,值得這麼炫耀?

  衛珂屏息聽著屋內的談話,面色突然變得深沉,後來變得古怪,再然後又似乎在忍著笑。

  易楚看得莫名其妙,到底衛珂聽到了什麼,怎麼看上去這麼詭異?

  約莫過了一盞茶工夫,易楚看著衛氏站起身,擺出要走的姿勢。

  應該是談完話了,只要衛氏開門,就能看到偷聽的衛珂。

  易楚急急地朝衛珂做了個手勢,指了指門。衛珂很是機敏,一個閃身竄到廚房門口,剛直起身子,衛氏正好走出書房。

  「你一個大男人總往廚房裡鑽是怎麼回事?」衛氏沒好氣地問。

  衛珂笑嘻嘻地回答:「有點餓了,看看有什麼吃的。」

  吃完飯還不到一個時辰,這個借口也太拙劣了些,易楚笑著搖頭。

  果然,衛氏叱責道:「讓你中午不好好吃,現在沒吃的,等晚飯再說……晚上包薺菜餃子。」

  衛珂狀似無奈地應了聲「是」,見衛氏回了西廂房,衛珂沖易楚指指醫館,意思到醫館裡說。

  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醫館。

  衛珂卻又擺起舅舅的架子,坐在椅子上,鄭重地詢問:「杜公子先前來提過親,被姐夫拒絕了?」

  易楚點點頭。

  衛珂又道:「我娘說她在杜公子書房裡見到一副小像,畫得就是你。」

  小像?她並不曾讓辛大人給自己畫像。

  那就是他私下畫的?

  易楚一愣,隨即明白上午衛氏突然改變態度的原因了,是認為他們暗中往來,不守規矩吧?

  事實上,他們確實也多次在私底下見面。

  這個罪名並不冤枉。

  易楚無意識地咬了咬唇。

  「我娘問姐夫為什麼不同意,姐夫說,杜公子無父無母,是孤煞命,又說咱家也是人丁不旺,沒有人幫襯,想給你許個子孫繁茂的人家。我娘就說……」話到嘴邊,卻停下來,狀似不解地問,「要是姐夫答應你們成親,杜大哥是不是也得喊我舅舅?」

  易楚沒精打采地說,「不可能。」

  「憑什麼?為什麼?」衛珂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下來,「我可是你嫡親的舅舅。」

  是親舅舅又如何,依著父親平常的態度,是不可能答應他們成親的。他本就對錦衣衛的行事萬般不滿,如今又多了一條,辛大人還是個孤煞命。

  易楚黯然神傷,轉身走出醫館。

  衛珂無奈地搖搖頭,他還沒說完呢。

  衛氏聽易郎中說完,就說起當年衛琇的事來,「你岳父跟你也是同樣想法,覺得你一個外鄉人,又沒有兄弟姐妹,不免受人欺負被人排擠,阿琇跟了你,恐怕也得受委屈。可是阿琇願意,每次當你來家裡,阿琇都要在廚房磨蹭半天,挖空心思做點你愛吃的菜……我就想,家口多有人幫襯固然好,可過日子還是兩個人過,能有個知情知意的人陪著,再苦再難的日子也不怕……嫁人是一輩子的事兒,我只阿琇這一個女兒,總得順了她的心意,她好我才好。

  「阿楚是你的女兒,她的事我不好多管……杜公子行事周全老道,我看許多年紀比他大一倍的人也不見得有他那種周全法……本來不覺得什麼,上午看到畫像後,我才尋思來,杜公子討好我這個半老婆子,不外乎是為了阿楚。他既有這份心,我冷眼瞧著,阿楚也不是無意,要是硬拆開,倒是成了對怨偶……」

  易郎中苦笑,阿楚豈止是有意,簡直是一顆心全撲在那個無恥之徒身上了。

  只要見到那個人,她的眸光就像穿過雲層的太陽,閃亮耀目,讓這個當爹的都為之所動。

  易郎中也想成全她,可想到辛大人的身份就替阿楚委屈,好端端的女兒嫁給個千夫所指的錦衣衛,整天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的,有什麼好?

  這話卻不能對衛氏說。

  辛大人在他面前袒露身份是對他的尊重,他卻不能到處宣揚。何況說給衛氏,不過平白讓衛氏跟著擔心罷了。

  易郎中兩相為難,索性不去考慮,反正阿楚才退過親,正該緩一緩,等風聲平靜下來再說。

  又想到榮大嬸在外頭宣揚阿楚命硬的那些話,怒火一陣接一陣地往上躥。

  榮盛體弱是娘胎裡帶的病,跟阿楚有什麼相干?

  榮盛出醜是受他姐夫的帶累,跟他姐夫一同去的妓院,跟阿楚更是八竿子打不著。

  當初怎麼就看走了眼,以為榮家是個好人家,以為榮大嬸是個良善人。

  她根本是走火入了魔,凡事都往阿楚身上扯。

  可易郎中又不能自降身份跟個無知婦人去分辯,而且,這種怪力亂神的事本就有人信有人不信,辯也辯不分明。

  榮大嬸現在當真是魔怔了。

  她在知恩樓門前鬧騰那一幕至今還在京都人口中流傳,她的四個親家也都知道了此事,不動聲色疏遠了榮家。

  發生在榮盛身上的一系列事都是瞞著榮盛的祖父母的,可榮盛退親以及四個親家都不相來往了,這件事卻瞞不住。

  榮盛的祖母就劈頭將榮大嬸罵了頓,罵她不知輕重不分主次,只差罵她人脖子上頂著隻豬腦袋這種話了。

  按說榮盛出事,頭一件就是應該到未來親家門上解釋一下,把親事穩定下來。加上易郎中是大夫,讓他診治一下,自然就破了外頭傳榮盛斷了子孫根不能生育的流言。

  第二件就是拘著家裡人少出門少說話。俗話說無風不起浪,自己家裡穩如泰山,外頭還能掀起多大風浪來?

  這些正經事榮大嬸一件沒做,偏偏上趕著給京都人添話匣子。

  為著榮盛的事,榮大嬸跑前跑後外頭的面子早就沒了,現如今裡子也被抖落個乾淨,榮大嬸覺得沒臉活了。

  但為了兒子,沒臉活也得強撐著活。

  只是,榮盛又發生了一件事讓她徹底崩潰了。

  起先榮盛規規矩矩地吃了一個月的藥,調養之後身體大有起色,不但胖了,氣色也極好。榮盛自我感覺身子也是非常地輕快。

  既然輕快了,榮盛還想要更暢快。他憋了十七八年不知女人滋味,好容易吃了兩個月,還沒過夠癮,又接連曠了一個月。

  想起溫香軟玉抱滿懷的感覺,想起那種死去活來的*滋味,榮盛渾身燥熱,夜半夢迴時,用手將就了兩回。

  自己的手手怎能比得上女人軟乎乎香噴噴的身子,榮盛情不能自已,又被榮大嬸看得緊,輕易不得出去。

  於是,趁著榮大嬸不注意,榮盛把家裡的小丫頭弄到了床上。

  小丫頭是簽得活契,等到十八歲是要回家嫁人的,這下被榮盛毀了清白,她家裡人怎能善罷甘休。

  小丫頭的父親叔父連同兄長堂哥浩浩蕩蕩八~九口子人就到了榮家討要說法。

  小丫頭拿出了沾有榮盛子孫後代的汗巾子,榮盛也供認不諱。

  小丫頭家人的意思是,要麼賠錢要麼娶人。

  榮大嬸看著滿屋子衣衫襤褸的漢子,心想娶這個丫頭不難,難的事她身後這個無底大坑,得多少銀子填補。

  於是,心一橫,牙一咬,說賠錢。

  小丫頭家人張口就要二百兩銀子。如果不給也好辦,小丫頭是個烈性子人,立馬就要撞死在榮家門前以明心志。

  如此,榮盛這事就兜不住了,就永遠不能尋到個體面親事。

  榮大嬸流著淚把二百兩買榮盛名聲的銀子給了小丫頭。

  白花花的二百兩紋銀,兩個兒媳婦辛辛苦苦做好幾年錦緞荷包才能賺出來。

  榮大嬸氣怒交加,問榮盛,「兒啊,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

  榮盛斜倚在靠枕上懨懨地說:「誰讓娘不早點給我娶個媳婦進門,這麼大一鋪炕,沒個人摟著夜裡睡不著。」

  榮大嬸一下子想起易楚來了,若不是她非得退親,趕年底榮盛不就摟上媳婦了?

  眼下榮盛日子不好過,她也不能讓易楚的日子好過了。

  盛怒下的榮大嬸又做了一件讓她悔之不及的愚蠢事,到處宣揚易楚命相不好。

  榮家名下有三間鋪子,一間瓷器鋪給大兒子打理,一間點心鋪給二兒子打理,另一間茶葉鋪現下是榮大叔在管,以後要交給榮盛。

  榮大叔早年在南邊種過茶,對茶葉頗多瞭解,加上他勤快,並不通過茶葉行進貨,而是親自到田間地頭直接跟茶農買。如此一來,就能以極低的價錢進到極好品相的茶葉。

  這幾年,瓷器鋪跟點心鋪都只是略有盈餘,而茶葉鋪卻是收入頗豐。

  榮盛出事的空當,榮大叔正在杭州一帶跟人交涉明前茶,故此沒有及時回來處理。

  兩個月後,榮大叔已定妥了不少明前茶雨前茶,躊躇滿志地趕回京都,正準備大幹一場賺個盆滿缽滿的時候,茶葉出了點問題。

  萬晉朝不似唐人或者宋人喜歡團茶,這裡流行散茶。

  人們把茶葉焙乾後通常放到宜興產的紫砂罐裡貯存,紫砂罐底下鋪上乾燥的箬葉,鋪一層茶葉,再一層箬葉一層茶葉,最後襯上箬葉,罐口用烘乾的尺八紙封上六七層,再壓上一寸多厚的白木板一塊,放在架子上。需要時,取出一小罐來,其餘的原樣放好。如此保存上兩三年不成問題。

  榮大叔回到京都,將茶葉鋪重新佈置一番,準備將帶回來的明前茶擺出來時,發現封著罐口的尺八紙上出現了好幾個綠色的霉點。

  榮大叔驟然心驚,連忙打開罐子,揭開上層的箬葉,箬葉潮乎乎的,帶著霉味。

  毫無疑問,整個紫砂罐裡的茶葉全都霉了。

  霉茶是不能飲用的,喝了之後會腹痛或者腹瀉,甚至可能會要人命。

  這就意味著這一罐子兩斤多的茶葉白費了。

  市面上上好的西湖獅峰龍井茶約莫五百兩銀子一兩,榮大叔是在茶農地頭上收的,八十兩銀子一兩,這罐茶本錢就接近兩千兩。

  如果再加上賣出去的盈利,一罐子茶幾乎損失了五千兩。

  榮大叔急忙打開另外的兩罐品相稍差的茶葉,毫無例外,也都發了霉。

  四五十歲的漢子蹲在茶葉鋪裡捶胸頓足。

  他不明白,他親眼看著茶農焙乾了茶葉,又是親手一層一層封好的。這一路來,除了吃飯如廁,他的眼就沒離開過這三隻罐子,甚至睡覺的時候也放在床邊,唯恐出了什麼閃失。

  沒想到還是出了事。

  榮大叔呆呆地在茶葉鋪坐了一下午,直到暮色降臨才行屍走肉般回了家。

  家裡冷鍋冷灶的,根本沒人做飯。

  一家人都聚集在客廳唉聲歎氣。

  榮大叔強打起精神來問道:「怎麼回事?」

  誰都不說話,好半天老二媳婦才顫顫巍巍地說,「是點心鋪子,有人說吃了咱家點心上吐下瀉的,看了好幾家醫館花了無數銀子都不見效,人瘦得沒了形……說要咱家賠三百兩銀子的藥錢,二爺沒答應,跟人爭執起來。那家人找人把鋪子砸了,又到官府告二爺圖財害命,現在二爺在官府押著呢。」

  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震得榮大叔暈頭轉腦地找不到方向,一頭栽倒在地上。

  榮家接二連三發生的倒霉事像是長了翅膀般,沒幾天就傳遍了曉望街週遭。

  有人就冷笑,「不是說易家姑娘命硬,妨著榮家了嗎?按理退了親,榮家該興旺發達才對,這怎麼反而更倒霉了。」

  接話茬的人笑道:「看來是榮家前世作孽報應到今世了,以往仗著易家姑娘福運旺,才順風順水的。這不退了親,榮家就鎮不住了,沒準以後的禍事更多。」

  週遭的人聞言雖覺得玄乎,可聽起來似乎也有那麼點道理。

  這話經過口口相傳,輾轉傳到了濟世堂。

  正提筆寫藥方的易郎中手腕一抖,一錢的一就彎了半邊。倒並不妨礙抓藥。

  送走醫館的病人,易郎中琢磨起這件事來。

  對於命相,他原本是半信半疑,可自打外頭人說易楚命硬,易郎中就徹底不信了。

  他自己養的女兒自己清楚,那麼乖巧聽話還會是剋夫命?

  笑話!

  這幾天,竟然又來了個大翻轉,易楚不但不剋夫,反而旺夫,嫁到誰家誰興旺。

  易郎中只是冷笑,這背後若沒有人推動,他還真不信。

  可那人能為了易楚的名聲動這些心思,易郎中心頭到底是有些觸動。

  背著手,沒頭蒼蠅般在醫館轉了幾圈,易郎中重重歎口氣,快步走到東廂房,敲敲屋門,「阿楚,爹有話問你……」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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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23:57:4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一章 請客

  易楚笑盈盈的迎出來,將易郎中請進屋。

  易郎中環顧一下屋子,見原來擺放的大紅色喜帕喜簾以及布料都不見了,擺在牆角架子上的是新近買的布匹,羅漢榻上還搭著件象牙白的長衫,看樣子易楚剛才就是在做這個。

  易楚見父親注意到長衫,伸手抖開,在身上比劃著,「快做好了,就差袍邊繡上幾竿翠竹,領口這邊繡上水草紋就行了,爹覺得好看嗎?」

  針腳細密勻稱,領口袖口處綴了條寶藍色的寬邊。

  寶藍色配象牙白,看上去非常和諧。

  就是太費工夫了,做這樣一件費的工夫,可以做不綴牙邊的長衫兩件。

  易郎中本想開口勸她不用如此費事,可看衣衫的長短,估摸著是給衛珂做的,便沒多言語,只點點頭,「不錯。」

  易楚笑道:「那我也給爹做一件?用淺灰色的,淺灰陪寶藍色也好。」說話間,雙眼亮晶晶的帶著笑意,粉色的臉頰像是初春枝頭綻放的桃花,嬌嫩動人。

  這樣花骨朵般水靈的女兒,難道就這麼便宜那個厚顏無恥的惡徒了?

  易郎中萬般不捨得,可回想起前兩個月女兒死寂的樣子,無奈地歎了口氣,到底是女大不中留。

  易楚半晌沒聽到父親回答,不解地眨了眨眼。

  易郎中恍然回神,「不用,我的衣物足夠穿,先緊著你外祖母跟舅舅。」

  「行,等給外祖母做完就給爹做。」易楚乖巧地答應聲,又問道,「爹說有話問我,是什麼?」

  大大的杏仁眼忽閃忽閃的,眸光清澈黑亮,隱約帶著討好之意。

  易郎中愣了下,他本來是想問,易楚跟辛大人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是如何湊到一塊去的?她既然知道辛大人的身份,可曾想過將來面臨的艱難?

  只是看到易楚這般情狀,頓時覺得沒有問下去的必要,便掩飾般笑笑,「是想問你端午節做香囊,要不要放些甘松?」

  父親竟然會在意這種小事?

  易楚不信,卻笑著回答,「我看家裡的甘松不多,不如給外祖母的香囊放些好了,別人的就不放了。」

  甘松有種苦辛的香味,聞著有清涼感。

  眼瞅著到夏天了,外祖母上了年紀容易犯困,香囊裡放點甘松便於提神。

  易郎中自東廂房出來,思量片刻,轉而去找衛珂,「能不能抽空去棗樹街找一下杜公子,讓他來家裡吃頓飯。」

  衛珂眼珠轉了轉,滿口答應,「好」。

  臨出門前,卻到東廂房門口轉了轉。

  易楚正坐在窗前繡花,冷不防抬頭看到一雙狡黠的眼,嚇了一跳。

  衛珂四下瞅瞅,小聲道:「姐夫讓我去棗樹街。」

  易楚不由豎起了耳朵。

  衛珂得意地笑笑,「你給我二兩銀子。」

  竟然跟她講起條件了?

  而且張嘴就是二兩銀子。

  易楚瞪他一眼,不理會,抽了根絲線,對著光紉到針眼裡,低頭繡袍擺上竹葉。

  衛珂跺跺腳,破釜沉舟般從懷裡掏出個布包來,「我告訴你原因,你可不能跟我娘說。」

  易楚裝作沒聽見,頭也不抬一下。

  衛珂通過洞開的窗扇將布包伸到易楚面前,「我想把它鑲起來。」

  易楚撇了眼,布包上是根白玉簪子,玉的品相並不好,而且簪頭也斷了,便道:「鑲它做什麼?回頭我給你買支新的戴。」

  衛珂囁嚅低語,「是當年我爹戴過的簪子……不小心弄斷了。」

  易楚瞭然,起身到裡屋翻出荷包來,上次因買地給了易郎中一百兩,又給了易齊二十多兩,現在裡面只有零零碎碎七八兩銀子,易楚將幾塊稍大點的給了他,「鑲只能在外面箍上層金線,不如你到玉器鋪裡找找有沒有差不多的簪子。」

  衛珂估摸著差不多有五兩,感激地看了眼易楚,「以後我會還給你的,」說著起身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姐夫讓我叫杜公子改天來吃飯。」

  易楚愣了片刻,隱約猜到了什麼,卻又不敢相信。

  忽喜忽悲地吊著一顆心,好半天放不下來。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衛珂回來了,對易郎中道:「杜公子前天去濟南府了,約莫三五天就能回來,大勇說保證將話帶到。」

  易郎中點點頭,思量著辛大人此去也不知幹什麼,可否有風險。

  自打正月鬧出先太子的事後,這兩個月京都倒是太平,沒有大風波,可誰知平靜底下藏沒藏著暗湧。

  殺戮太多煞氣重,會損陽壽,而且不利於子嗣。

  易郎中搖頭歎氣,眼角瞥見東廂房對著窗戶做針線的易楚,心情愈加沉悶。

  易楚聽說此事亦沒作聲,只是臨睡前,在觀音像前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頭,上了三炷香。

  第二天,照樣早早起了床,衛氏已經將早飯做好了。

  自打衛氏來到易家,就把做飯和洗衣服的差事攬到自己身上。她說眼神不好,做不了針線活,但是洗洗刷刷還是沒問題的。易楚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不能把家務活都壓在她一個人身上。而且,洗衣做飯這種活幹久了,關節會變得粗大,皮膚也會粗糙。她一個女孩子,嬌嬌嫩嫩的,又是快出閣的年紀,哪能長一雙糙手?

  易楚爭不過她,況且最近確實有許多針線活要干,便沒堅持,但每到飯點,還是習慣性地到廚房幫忙。

  吃過飯,易楚仍是到集市上買菜。到了夏天,菜蔬的種類多了許多,易家講究飲食,易楚在這方面也從不苛刻家人,每天換著花樣買,並不單挑便宜的菜。

  買菜時,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胡玫。

  胡玫又是那副怯生生,要討好的樣子,易楚不想理她,裝作沒看見,轉頭拐到另一邊賣魚肉的攤位去了。

  買魚肉的人比買菜的人要少得多,易楚停下步子喘口氣,冷不防瞧見個人向她招手。

  竟然是大勇。

  易楚嚇了一跳,莫名地就聯想到辛大人身上,心頓時提了起來,可瞧大勇的臉色又不像有壞事的樣子。

  易楚小心地四下環顧一番,見沒人注意到她,遂假裝不經意地挪到大勇身旁。

  大勇倒不像她這般謹慎,從腳前的木盆裡拎出一條魚,麻利地用草繩拴在魚鰓上,遞給易楚,一邊笑著說:「易姑娘,宅子已經找好了,曉望街沒有合適的,就選在前頭的白米斜街……是處兩進的宅子,很好認,門口有兩顆梧桐樹,西院牆那邊有一叢竹子,隔著牆頭就能看見。姑娘得空去瞧瞧,到時候添什麼擺設,小的也好去置辦。」

  辛大人添置的宅子,怎麼找她去佈置,她又不是他什麼人,被人知道了豈不說閒話?

  易楚連忙推拒,「我去不合適,還是等你們東家回來自己看著收拾吧。」

  大勇很認真地說:「東家走前交代過,宅子是姑娘要住的,一切佈置姑娘說了算。」

  他竟然當著底下人的面說這種話?

  易楚漲紅著臉,又是羞又是氣,也不作聲,扭頭就走。

  剛走兩步,聽到大勇的吆喝聲,「鯉魚,鯉魚,活蹦亂跳的新鮮鯉魚!」

  易楚不由好笑,就為跟她說這幾句話,倒特意抓了鯉魚來賣。

  也不知從哪裡抓來的,個頭都不小。

  易楚看看手裡的魚,前兩次都是燉的魚湯,今兒乾脆換個口味紅燒著吃,放點青辣椒裡面,父親定然愛吃。

  易楚這邊走著,卻不想有人一直盯著她。

  直到易楚走出集市,那人才小跑著追上來,「我看見了,你買魚沒給錢。」

  易楚氣樂了,反問道:「我帶的錢不夠,先賒著,明兒再給不行?賣魚的都不怕我賴賬,你擔的那份心事?」

  胡玫被噎得啞口無言,好久才道:「阿楚,你變了,以前你可不會這樣說話。」

  經過那麼多事,誰還能沒有點長進?

  不但她變了,難道胡玫沒變?

  易楚不想跟她多囉嗦,說了一句,「我命硬,別妨著你,以後你還是離我遠點吧。」繞開她走了。

  胡玫看著她窈窕的背影,輕盈的步伐,暗暗攥緊了拳頭。

  前陣子不是說她命硬剋夫嗎,怎麼這些天又傳出她的富貴命,專門旺夫。

  這世間的事變得真快,胡玫完全不能理解,可她知道的是,有著旺夫命的易楚,恐怕很快就能找到婆家,到時候又只剩下她一人了。

  噢,不,還有顧瑤。顧瑤是要守孝三年的,而且顧瑤比她年紀還大。

  胡玫覺得改天她應該去看看顧瑤。

  **

  易郎中看到易楚手裡的鯉魚,連忙取了只木盆過來,「還活不活?不知能不能等到明天?」

  易楚鬆開魚鰓上繫著的草繩,問道:「明天怎麼了,有客人來?」

  「不是,」易郎中否認,「你外祖母說中午做炸醬麵,晚點吃,夜裡煮米粥,拌菠菜,吃清淡點。」

  這樣今天就沒有機會吃魚了。

  易楚看著魚在水裡雖未游動,卻有氣無力地張著嘴,顯然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便笑道:「那就先養一天,明兒再吃。」

  易郎中端起木盆放到陰涼地兒,易楚就看到衛珂衝她擠眉弄眼。

  趁人不注意,易楚去找衛珂,「有什麼事兒?」

  衛珂笑嘻嘻地說:「叫舅舅。」

  易楚氣結,昨兒他要銀子的時候,怎麼不讓她叫舅舅。

  衛珂負手望天,一副事不關己雲淡風輕的樣子。

  易楚尷尬地說:「我不是不想叫,是不習慣。」

  衛珂鼻孔朝天,「練習著多叫幾聲就習慣了。」

  易楚咬牙,「那我把玉簪的事兒告訴外祖母。」

  「隨便,」衛珂右手一番,掌心赫然出現一支白玉簪,一支完好無缺的並沒有用金線鑲嵌的白玉簪,「我聽了你的話,逛了四五家玉器鋪果然找到支一模一樣的,還不到一兩銀子。」

  易楚恨得牙癢癢,心道你不說我還不想知道呢,看誰能熬過誰,想到此,臉上仍然帶著溫柔的笑,「沒事就好,我回去繡花了。你說,象牙白的長衫配粉色桃花好,還是紅色海棠花好?」不等他回答,又自言自語道,「粉色有點女子氣,還是大紅色吧,聽說狀元郎遊街就是穿大紅色官服。」

  衛珂一聽急了,他看到易楚在袍擺上繡了綠色的竹葉,象牙白的長衫,淺灰色的牙邊再配上綠色的翠竹,看上去非常雅致,難不成她還要加上大紅色的海棠花?

  「等等,」衛珂喊住她,壓低聲音,「你出門不久,湯麵館那裡送了封信來,說杜公子明天就能趕回來。」

  昨天中午衛珂去的湯麵館,今天早上就得到回信了,明天辛大人就能回京都。

  濟南府又不是大興或者宛平,這也太趕了吧?

  有必要這麼著急?

  易楚暗中嘀咕,又想著家裡現成的菜有什麼,要不要再出去買點肉,或者買隻雞燉燉?

  易楚覺得辛大人完全沒有必要這麼著急,早一天或者晚一天並沒什麼不同。

  辛大人卻已經是歸心似箭了。

  本來他打算天亮後啟程的,可接到麵館掌櫃的傳信,他一刻都呆不住了,決定連夜趕路。

  辛大人的馬是匹正當壯年的伊犁馬,體型高大,也比其他人的馬腳程快些。辛大人便告訴長生,他有事先走一步,屆時在京都匯合。

  長生素來以他馬首為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辛大人一路飛奔,終於在午時之前趕到了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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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答允

  辛大人仍是穿著往日那件鴉青色的長衫,臉上有隱約的疲憊之色,可精神卻很好,眸中帶著淺淺笑意。

  一踏進後院,辛大人的眸光就不自主地掃向東廂房。

  穿著青碧色比甲的易楚正低頭做著針線,靜謐而美好,彷彿夏夜靜靜綻放的玉簪花,一直開在他的心裡。

  感受到他的目光,易楚猛地抬起頭,大大的杏仁眼裡驟然散射出細碎的光芒,如天邊驕陽,熾熱動人,潔白如玉的臉頰沾染了雲霞的緋色,嬌艷之極。

  辛大人彎起唇角,心頓時變得柔軟安定。

  衛珂將他引到書房,回身去尋易楚,目光玩味,「想不想知道姐夫跟他說什麼?」

  「不想,」易楚乾脆地回答。

  衛珂碰了個軟釘子,探身將胳膊支在窗台上,「噯,你覺得奇怪不奇怪,從濟南府到京都足有八百多里,杜公子一天一夜就趕了回來,怎麼做到的?」

  易楚手頓一下,不動聲色地說:「古書上記載過,汗血寶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這才是一半的腳程,有什麼奇怪的?」

  「你也知道那是汗血寶馬!」衛珂反駁,見易楚無動於衷的樣子,眸光轉一轉瞟向窗扇洞開的書房,「我去聽聽,回頭你可別向我打聽。」

  不等易楚回答,仍是矮了身子順著牆角貓行到正房。

  只是,不等他靠近書房,便有只鴉青色的胳膊伸出來,將窗扇合了個嚴實。

  衛珂只得灰溜溜地回來。

  易楚掩嘴淺笑。

  衛珂似乎也覺得有些丟人,訕訕地打量眼易楚,突然開口,「你這雙眼睛長得像我,一看就聰明睿智。」

  易楚白他一眼,要說像,應該都像了外祖母衛氏。她出生時,衛珂還在衛氏肚子裡,怎麼就能像了他?

  衛珂見易楚不願意搭理自己,頗為無聊,在牆角拔了根草兒,抖著瓷缸裡的金魚,過了會,重重地歎口氣,身子半斜著探進窗內,「噯,你給我做身裋褐吧,我不想穿長衫。」

  真是個熊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父親打算入了秋就讓他到書院進學,她整天忙著給他趕製在學裡穿的衣衫,他竟說不愛長衫愛裋褐。

  易楚沒好氣地問,「為什麼?」

  衛珂猶豫下,壓低聲音,「上次買玉簪的那家玉器鋪,掌櫃想找個夥計。我打算去那裡干。」

  「家裡不差你每月一兩多銀子的工錢。」易楚總算抬起頭,正眼看著他。

  「不完全是銀子的事,」衛珂苦惱地說,「我不想科考,我想開舖子。」

  易楚有些驚訝,隨即道:「外祖母跟爹肯定不同意。」

  衛家祖上算是書香門第,只不過沒落多年。可家中一直以科考進學為最高追求,當年衛秀才緣慳命蹇,連貢院的門都沒進去過,最後遺憾離世。

  衛氏深知衛秀才所憾,把希望都寄托在衛珂身上,先前在常州家貧沒辦法,由著衛珂邊幫工邊上學。現在到了京都,易郎中也有讓衛珂科舉的打算,一來是成全岳父大人的心願,二來也有自己的意願。

  他沒機會考進士,衛珂替他考也是一樣。

  衛珂歎口氣,「我都十五了,連童生都不是,真想出頭要經過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還有個殿試,你想我得考到猴年馬月去?再說我底子差,在常州沒正經上過幾天學。」

  「外祖母不是說你在族學裡上過?」

  「上過幾天,後來就在文房店裡幫工了,我瞞著母親說十天只去兩天,其實八天在店裡,兩天在學裡。」衛珂笑笑,「我覺得做生意挺有意思,你知道我們掌櫃曾經賣過一刀澄心紙五百文,買家還歡天喜地的,其實那是刀殘了的澄心紙,本錢還不到二百文。」

  易楚點頭,去年她在廟會上買的澄心紙是三百文一刀,原來就這,攤販仍是賺的。

  衛珂接著道:「像我平常練字用的宣紙,姐夫買的是二十文一刀,其實本錢也就七八文,除去人工花費還有零七八碎的本錢,每刀紙掌櫃能賺四成……要不以後這些東西交給我去採買,準保又便宜又好。」

  交給他倒是不錯,易楚對筆墨紙硯的根本不懂,易郎中又是個不會討價還價的人,真要讓衛珂採買,單筆墨費用上也能省下不少來。

  易楚思量半天,問道:「你真的不喜歡讀書?」

  衛珂回答,「不能說不喜歡,要是不讀書就沒法跟讀書人打交道,不管是筆墨鋪子也好,玉器瓷器鋪子也好,少不了跟那些人來往,所以該讀書就得讀,而且,要想分辯出玉器瓦器的年份產地和品相,讀少了也不行……我是不想科考舉業,就想開舖子做生意。等賺了錢,買兩個小丫頭回來,一個伺候娘,一個伺候你,對了,還得買一個給姐夫伺候筆墨。」

  易楚明白了,衛珂讀書也是為了將生意做大做好,跟外祖母和父親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馳。可這種關係到前程的事情,她絲毫沒有置喙的餘地,恐怕連敲邊鼓的機會都沒有。

  衛珂本也不指望易楚能幫上多大忙,他是心裡憋久了,找個人說說話,再說,能拉攏一個就拉攏一個,免得沒人站在他這邊。

  易楚見他沮喪的樣子,想了想,道:「要不我給你做身藏青色的裋褐,看著比灰色褐色的雅致。」

  像胡二穿的那種土黃色或者深褐色的裋褐,一看就知道是賣苦力的人穿的,外祖母肯定不願意。

  衛珂笑著點點頭,「這些長衫什麼的你先別做了,緊著裋褐做,我急著穿……回頭掌櫃那邊談妥了,我再跟娘和姐夫攤牌。」

  易楚看他一眼,「到時候別拖我下水。」

  衛珂的臉一下子垮了。

  正說著話,書房的窗突然開了,易郎中探出頭來,溫聲道:「阿楚,沏壺茶過來。」

  意思是要她跟辛大人見上一面?

  這可是破天荒頭一回。

  易楚深感詫異又有些欣喜,放下手中的針線就往廚房跑,衛珂還沒說夠,本能地要跟著去。衛氏從西廂房出來,喊住了他,「你跟阿楚嘀嘀咕咕半天說什麼呢?你是個長輩就該有個長輩的樣子,一點沒分寸,以後收斂點。」

  衛珂大呼冤枉,「沒說什麼啊,我就是看看衣服做的怎麼樣了,天地良心,我連她的屋子都沒進去過。」

  衛氏恨恨地看著他道:「難不成你還想進去看看?我就提醒你一下,別整天沒大沒小的,自家人倒沒什麼,要是被外人瞧見,不說你輕浮倒說阿楚不莊重。你是個大男人被人說兩句沒什麼,可阿楚呢,眼瞅著親事快近了……」

  衛珂琢磨著這話不對勁,合著他的名聲就像天上的浮雲,有沒有算不得什麼,而外甥女易楚的名聲就是荷包裡的銀錠子,是頂頂要緊的東西。

  本想反駁幾句,可聽到最後又回過味來,指著書房,悄聲問:「就是那人?」

  衛氏叱道:「操這些閒心幹什麼,今天的五百個大字寫完了沒有?要是寫完了,就把你姐夫佈置的幾頁書好生看看,再有兩個月都得去書院了,免得給你姐夫丟人,還白花銀子。」

  「好好好,」衛珂一連聲地答應著,苦著臉回到自己屋子。

  這空檔,易楚已經沏好茶,用托盤端著進了書房。

  辛大人與易郎中相對而坐,面色都很平靜,瞧不出有什麼波瀾。

  按規矩,先客後主。

  易楚將茶盅放在辛大人面前,他卻起身恭敬地端起來放到易郎中面前,「先生請。」

  易郎中並不客氣,掂起茶盅蓋輕輕拂了拂水面,盅蓋捧著盅口,發出細碎的碰瓷聲。

  茶葉仍是頭前辛大人帶來的那些,香味清冽悠長,混雜著淡淡的艾草香。

  易楚皺了皺眉頭,茶香中分明還藏著一絲血腥氣。

  不由將視線落在辛大人身上。

  他面容清俊,眉若墨染,鬢似刀裁,一雙黑眸耀目若星辰,就連正午的艷陽在他面前也失了光彩。

  除去臉上隱約的風塵僕僕,並沒有受傷的跡象。

  辛大人唇角含笑,任由她打量。

  易楚臉色紅了紅,再度吸口氣,沒錯,是有股血腥味。

  易楚思量片刻,走到易郎中身邊,悄聲道:「爹,能不能替他把把脈?」

  易郎中詫異地看她一眼,正要開口,卻聽辛大人問道,「不知中午吃什麼飯,連夜趕路,倒是有點餓了。」

  易楚回答,「紅燒鯉魚、肉末燒茄子……」

  辛大人笑笑,「阿楚幫我們打壺酒吧,要清淡點的。」

  擺明了是想支開她。

  易楚默默退下,卻又不走,靜靜地站在門口。

  辛大人的聲音隔著門扇傳來,「後頭杏花胡同有家酒館賣的蓮花清非常好,喝了不上頭。」

  易楚咬咬唇,轉身離開。

  辛大人聽著腳步聲遠了,才對易郎中道:「回來時候經過永清,遇到些匪人,受了點皮肉傷,並不要緊,」又無奈地笑笑,「阿楚鼻子倒是靈,什麼也瞞不過她。」

  易郎中也非愚鈍之人,見他有意支開易楚,想必並非小傷,便道:「既然是皮肉傷,不妨讓我瞧瞧,上了藥好得快一些。」

  辛大人見他堅持,無奈之下只得起身將長衫褪至腰間。

  右肩處纏著塊白色細棉布,有斑斑點點的暗紅透出來。

  易郎中將棉布解下,饒是他見過不少傷口,還是忍不住倒吸了口氣。

  棉布包裹處,分明是只斷箭,箭頭還深深地插在肉裡。

  「路上趕得急,不方便拔箭。」辛大人淡淡解釋。若是拔箭,勢必會大出血,他未必能堅持到現在。

  好容易,易郎中有示好的意思,他不想耽擱。

  所以忍痛在途中敲開間醫館的門,讓郎中將箭折斷,又怕隔著衣服被人瞧出斷箭的形狀,又厚厚地包紮了一層,繼續趕路。

  易郎中豈會猜不到他的想法,只覺得內心似有兩個小人在不停地爭論。

  一個說,辛大人對阿楚用情至此,倘若回絕太過殘酷。

  另一個卻說,阿楚嫁給他必定不得太平,要是早早守寡該怎麼辦?

  辛大人見他沉默,以為是顧慮拔箭之事,笑著開口,「箭上有倒刺,硬拔會牽拉出血肉來,先生把週遭皮肉割開就是。」

  易郎中回過神,點點頭,「稍等片刻,我到前頭拿藥箱過來。」

  易楚並沒有去打酒,而是在醫館等著。

  見易郎中進來,易楚將藥箱遞過去,「東西都準備齊整了,傷得重不重?」

  易郎中很著意地看她一眼,寬慰道:「不重,是點皮肉傷。你去打酒吧,稍後就吃飯。」

  「我給爹打個下手,」易楚咬著唇,哀求般看著父親。

  望著那雙黑白分明如秋水般明澈的眼眸,易郎中有股想要答應的衝動,可隨即搖頭拒絕,「你進去不方便。」

  易楚扯住易郎中的袖子,無聲地請求。

  易郎中歎口氣,「你端盆溫水放在書房門口,我不叫你不許進去。」

  許她在門口等著,已是最大的讓步。

  易楚點點頭,飛快地跑到廚房,適才沏茶的水還溫著,易楚舀了一盆,幾乎小跑著又到了書房,靜靜地等著。

  易郎中找了根毛筆遞給辛大人,「咬著,別傷了舌頭。」

  辛大人朝房門處看了眼,低聲道:「沒事,我受得住。」

  易郎中便不猶豫,取來短刀在燭火上烤了烤,趁著熱乎勁,順著箭桿割下去,灼熱的刀刃觸到肌膚,滋啦作響,有焦糊味瀰漫開來。

  辛大人身子晃了晃,又極快地穩住。

  易郎中左手按在他脊背上,清楚地感覺到掌下的肌膚慢慢沁出濕意來。

  人在極疼的時候,會控制不住地出冷汗。

  易郎中有心要輕柔些,可也知道行動越緩,辛大人疼得便會越久,遂狠下心,極快地割開皮肉,用力將箭頭拔~了出來。

  血噴湧而出,順著脊背淌下來,瞬間流到腰間,染紅了鴉青色的衣衫。

  易郎中不敢有絲毫懈怠,取過金針,一根根扎到週遭穴位中。

  過了十幾息工夫,血流之勢漸漸緩下來。

  易郎中又將藥粉不要錢一般灑在傷口處,待血終於凝住,才舒口氣,開門,將水端進屋,絞了棉帕,將傷口四周的血跡拭去。

  棉帕浸在水裡,整盆水都變得血紅。

  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將金針取出來,用細棉布把傷處緊緊地包好,叮囑道:「明天這個時辰我再給你換次藥,這幾日切記不能使力,免得傷口裂開。」

  過了好一會,才聽到辛大人顫聲回答,「我知道,有勞先生了。」

  轉身過來,只見他臉色慘白,額角處全是豆粒大小的汗珠,順著臉頰不停往下淌。

  這樣一個強硬剛毅的漢子!

  易郎中猶豫半晌,歎口氣,低聲道:「改天找個媒人上門,要是八字相合,你跟阿楚的事,就定下來。」

  「是,謹聽岳父大人吩咐。」辛大人驚喜交加,緊接著又道,「岳父大人放心,我會護著阿楚,會待她好。」

  還沒定親就改口,連岳父都喊上了,像個初設情~事的毛頭小子。

  易郎中哭笑不得,幾乎不敢相信,面前這人就是那個高高在上俾睨天下的錦衣衛特使。

  又歎口氣,道:「你這衣服沒法穿了,我去取一件來。」

  開門見到仍站在那裡的易楚,笑了笑,「沒事了,你去擺飯,再不吃飯都涼了。」

  易楚應著,卻是不動彈。

  易郎中匆匆取了衣衫過來,看到易楚仍在,心裡突地湧上一陣酸楚,澀澀地堵在胸口,有些發脹。

  進屋待辛大人換好衣衫,又出來,無奈地說:「書房太亂,你進去收拾一下吧。」

  易楚急切地推開屋門,觸目就是那盆腥紅的血水,還有地上染著大片血紅的衣衫,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下來。

  辛大人笑著拭去她腮邊的淚,柔聲道:「哭什麼,岳父大人已經答應咱們的親事了,該開心才是。」

  易楚忍不住偎在他胸前,哀哀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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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定親

  溫熱的液體透過單薄的布料沁濕他的肌膚,她的肩頭一聳一聳地抖動。

  辛大人豈不知她因何流淚,只覺得滿心滿腹的柔情如同漲潮的海水,一波連著一波往上湧。

  抬手輕輕拍著易楚的背,溫柔地說:「我沒事,嗯,這不好端端地站在這裡。要是眼睛哭紅了,被人笑話……」說到此,突然低頭貼近她的耳邊悄聲道,「回頭我跟岳父說,咱們早點成親好嗎?」

  易楚身子僵了下,伸手推開他。

  辛大人心情愉悅,順勢捉住她的手,「去吃飯吧,別讓岳父久等。」

  易楚噙著淚水瞪他,這六禮連一禮都沒過,卻口口聲聲就是岳父,有這麼厚臉皮的人麼?

  可心裡卻是忍不住的歡喜,輕輕推了推他,「你快去,我把書房收拾收拾。」

  辛大人凝望著她,「阿楚,以後我會加倍注意,不教你擔心。」

  易楚低低「嗯」了聲。

  辛大人環顧一下,趁易楚不留神,將拔出來的箭頭悄悄握在了掌心。

  屋裡充斥著濃郁的血腥味,易楚打開窗子透氣,趁機四下瞧了瞧,衛珂肯定在飯廳吃飯,祖母應該在廚房。

  易楚下意識地不想讓他們知道發生的事情,趁院中無人,將血水端出去倒了。

  鴉青色的長衫上沾了許多血,想必洗不掉了。

  易楚想到辛大人穿著父親的衣衫,肥瘦倒湊合,就是短了點,露出半截皂靴在外頭。

  要不,什麼時候也替他做件衣服好了。

  認識他近一年,他戴面具時要麼穿飛魚服,要麼穿玄衣。而身為湯麵館東家時,穿的都是鴉青色衣袍。

  他獨獨喜愛這個顏色嗎?

  易楚思忖著,手下卻不閒著,將金針、藥粉等物都收到藥箱裡。

  地面上斑斑點點地滴了不少血漬,易楚又去廚房舀了瓢水,用換下來的細棉布擦乾淨,最後將沾血的衣衫、棉帕等物都捲成一團,收到自己的屋子裡。

  收拾完,在香爐裡點了根檀香,走到廚房。

  衛氏正挽起袖子在和面,打算晚上做清湯麵。

  上了年紀的人都會這樣,一早就將飯食打算好,上一頓剛做好,就琢磨著下一頓。

  易楚坐在灶前剝蔥。

  五月的風柔柔地吹來,衛氏的話語也柔柔的,「這養女兒啊,就像經管一盆絕世名花,晴天怕曬著,雨天怕淋著,冬天怕凍著,夏天怕熱著,隔三差五要澆澆水上上肥,還得捉捉蟲,小心翼翼百般呵護。好容易養了十幾年,一朝花開,驚艷四鄰,沒想到卻被個叫女婿的臭小子看在眼裡,連盆端走了。

  「記得你娘出閣那天,你娘前腳上了花轎,後腳你外祖父就落了淚……成親十好幾年,還是頭一次見你外祖父哭。你外祖父說不捨得,自己捧在掌心嬌滴滴養了十幾年的閨女,說走就走了。你爹跟你外祖父還是知交呢,仍是不放心……你爹也是,這幾天你爹天天半夜三更在院子裡溜躂。」

  衛氏睡覺輕,也不像年輕人的覺那麼多,所以聽到有人走動,就到窗邊看了看。

  易楚聞言,只覺得心口發澀,漲得難受。

  飯畢,衛珂送辛大人離開,易楚隨易郎中到了書房,進門後就跪在他腳前。

  易郎中嚇了一跳,忙拉起她,「沒多大的事,受罪是難免,可要不了命。」轉念又想,那罪受得也不易,有幾人能生生忍著割肉之痛,連哼都不哼一聲。

  能受得了這般苦楚,也算是條漢子。

  易楚低聲道:「我自然信得過爹的醫術,只是……」雙手扯住易郎中的袖子,「我捨不得爹爹。」

  易郎中恍然大悟,重重地歎口氣,摸了摸她的髮髻,「子溪說他在白米斜街買了宅子,你想爹了,隨時可以回來,走路也才兩刻鐘,有什麼捨不得的……趕明兒你跟外祖母去瞧瞧,把需要添置的東西置辦上,他一個大男人,居家過日子的事情想不到那麼細。」

  易楚羞紅了臉,「這不合規矩。」

  易郎中思及她之前私下會面之事,點著她腦門氣道:「現在想起規矩了,早前怎麼就不記得?」

  易楚臉色漲得紫紅,不依不饒地搖晃著易郎中的手臂,「爹不可再提此事。」

  「事關你的聲譽,我自然不會亂講,連你外祖母都沒說過。可你也記著,這次是你運氣好,被爹瞧見了,要是被吳嬸子家裡的人瞧見會如何?以後切記萬不可再任性妄為。」

  易楚自然是連連答應,卻又想到昔日易郎中生病時,在床前發過的誓,不免忐忑,「……不知道會不會真的天打五雷轟?」

  易郎中恨鐵不成鋼地說:「你要真怕被雷劈,怎麼見到他來不趕緊躲得遠遠的,還上趕著往前湊?」話音剛落,因見易楚面上訕訕的,語氣放緩,「要是上天真那麼靈光,這世間哪有那麼多齷齪事,壞人豈不都死光了?退一萬步來說,若真應誓,你當如何抉擇?」

  是避而不見以求平安老死,還是……

  易楚咬唇,即便誓言真的會應驗,她也會飛蛾撲火般靠上去,只求,只求與他……

  易郎中也曾有過山盟海誓,見狀豈有不明白的,越發感慨女兒情癡。

  這倒不錯,兩人有情有意的,日子再艱險,互相扶持著也能度過。

  沒幾日,辛大人找了官媒帶了對大雁上門,易家這邊仍是請吳嬸子做媒。

  古禮遂講究,「賓執雁,請問名,」可並非所有人都能得到大雁,通常會用一對白鵝代替,或者就用面做成的大雁。

  吳嬸子不免很是驚訝,回頭說給兒媳婦聽,「……退親還不到四個月,又有人上門提親,而且行的是古禮,帶了對大雁上門。」

  吳嫂子就問「是哪家人家?」

  「棗樹街開麵館的,看起來家境還挺殷實,男方心也誠,連聘禮單子一道送了來。」

  吳嫂子失笑,「這才是頭一次上門,算是納采問名一併過了,可是還沒合八字,哪有早早備上聘禮的?」

  吳嬸子也笑,「男方的媒人說了,無論如何這親事務必要成的,大不了豁出筆銀子,定然能測算出個天作之合來。」

  兩人八字不合但又不得不結親的情況也有,多半是托了高僧改八字,或者請人化解,要麼做個假人貼上自己真實的生辰八字,在廟裡供奉著,也能化掉因八字不合帶來的厄運。

  聽媒人口氣,倒像是這一切都包在男方身上了。

  吳嫂子便歎道:「阿楚妹子無論是相貌、性情還是品行都沒得挑,榮家不看重,自有能看重的人,也算是苦盡甘來。」

  吳嬸子點點頭,欲言又止,「早先我還想著說給你二弟的,可咱家是從別處遷來的,在曉望街沒有靠山,而易家人丁實在太單薄了,出了事連個出頭的人都沒有……聽說麵館東家也是個孤僻人,上無父母爹娘,下邊也沒個兄弟姐妹……以後咱家要是立起來,可得多幫襯他們一把,免得被人欺負了。」

  吳嫂子不絕口地答應,「那是自然。」

  官媒將易楚的八字取回去不過七八日,又屁顛屁顛地進了易家門,「恭喜老太太,恭喜易先生,請了三四人測過,都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相配不過了。」

  易郎中早知道會是這種結果,也不言語,只是微笑。

  雙方交換了庚帖,寫了婚書。

  官媒又將上次帶來的聘禮單子取出來,「杜公子再三相求,想趕在過年前成親,易先生就體諒一下,這麼多年他一個人過年冷冷清清的也不容易……不如就成全了他,小兩口子過個團圓年?」

  易郎中不捨得易楚,委婉地說:「現在已經六月中,到年底還不到半年,太倉促了,連嫁妝都趕不出來。」

  官媒咧著嘴笑,「要不說易姑娘有福氣,杜公子說了,易姑娘緊著把嫁衣喜帕趕出來就行,其餘的都在喜鋪裡定。這不,昨兒我還到跑到前門那趟街上溜躂了兩圈,老太太要是不放心,趕明兒咱們一同去看看定下來。」這後一句卻是對衛氏說的。

  不等話落,又道,「吳嬸子也一併去掌掌眼,銀錢好說,易親家滿意就行。」揚手硬將聘禮單子往吳嬸子手裡塞,「聘禮是老早預備好了的,到時候只會多不會少。」

  言外之意,還會再添補聘禮,而那些不寫在單子上,也不需要女方陪送相應的嫁妝。

  吳嬸子很是意動,頭先榮盛家可是很會算計的,聘禮雖也不少,可一項一項列得非常詳細,四包茶葉,每包都是什麼茶,值多少銀子都寫得清清楚楚,唯恐被人低估了價值。退親時,榮家也做得很不地道,昧下易家好幾兩銀子的財物。

  兩下一對比,這個杜公子就是天上飛的鳳凰,榮盛就是爛泥裡的泥鰍,根本上不得檯面。

  除去這個,吳嬸子早就聽說前門那邊一整條街全是喜鋪,不但賣成親時候房裡的擺設,還有出租繡娘的,有些人家想拘著閨女在家裡繡,又怕繡不及,便可雇一兩個繡娘幫忙。

  自然這些繡娘都父母雙全身家清白,斷沒有孤寡命的。

  吳嫂子針線活還湊合,近些年全哥兒也大了,不怎麼纏人,吳嬸子老早就想接點繡活回來兩人繡,也好貼補點家用。

  同樣的活計,用來嫁娶的比平常用的,要貴上一兩分銀子。

  吳嬸子想趁機打聽下行情。

  吳嬸子本就不像官媒那般舌燦蓮花能說會道,加上心裡有小算計,口頭便有幾分鬆動。

  易郎中自不好與一干婦人爭執,遠遠地避在一旁。

  只剩下衛氏,官媒不費吹灰之力就說動了她。

  既然答應了年底成親,官媒揚手一翻,又掏出張紙來,笑嘻嘻地說:「選了兩個日子,一個是臘月初六,一個是臘月十六,親家看看哪個方便?」

  易家人愕然發現,原來人家就是勢在必得,連吉日都算好了。

  婚期是要避開女方的小日子的。

  易郎中一個大男人怎可能知道女兒的經期?

  吳嬸子只跟他點點頭,接過紙條,逕自到東廂房找易楚。

  易楚覺得哪個都不合適,她癸水通常都是在月中,十六恐怕不行,而臘月初六,當初跟榮盛定親就是這個日子,她怕不吉利。

  吳嬸子覷著她的臉色,也記起上次定親的日子,想了想勸道:「既然高人測算了這個日子,想必這個日子對阿楚來說定是大吉大利,那些沒福氣的人,不提也罷。」

  易楚心下釋然,點點頭,「就聽嬸子的。」

  婚期既定,官媒大鬆口氣,當即又與衛氏跟吳嬸子約定了前門看喜鋪的日子。

  衛珂是聽慣了牆角的,這又是喜事,沒什麼避諱,馬上就知道了易楚臘月出嫁的事情,心裡頗為鬱悶,跑到東廂房窗前發牢騷。

  易楚頗為意外,他們認識不到三個月,開頭十多天因生疏基本沒怎麼搭話,真正熟起來也就是這兩個月。

  竟看不出衛珂是這般重情重義的人。

  衛珂絲毫不隱瞞,「別感動,不是捨不得你,是因為你走之後,我娘跟姐夫還不得逼迫死我?你要在家,我多少還能找補回來,你這一走,我到哪裡出氣?」

  易楚氣了個絕倒。

  聘禮下了,婚期定了,這樁親事基本上是板上釘釘了。

  再有人問到易楚,易郎中就溫和地回答她已經定親了。

  消息很快地散佈出去,胡玫也聽到了,悶在家裡哭了一下午。

  醫館女兒跟一個麵館東家定親算不得什麼大消息,也就週遭鄰居們關注,可隔著半個京城的另一頭,卻有人對這樁親事也上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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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面貌

  黃華坊位於澄清坊以東,在京都人眼裡,尤其在達官顯貴們的眼裡實在算不上什麼好地角。

  先帝當年盛寵吳淑妃,是想把積水潭附近一處原來寧武侯的宅子賞給忠勤伯的。

  寧武侯是因軍功得爵,延續幾代後又因戰敗連失去七座城池而奪爵,爵位被奪不說,闔家還被盡數入獄,滿朝震驚。

  這是仁宗皇帝時候的事,但一直是梗在不少武將心裡的一根刺。

  先帝賜宅便遭到了部分大臣的強烈反對,說守家衛國的武將用命保下的江山,理應住在風水好的地方。吳家不過養了個相貌好的女兒,憑什麼住在寸土寸金之地,比大多數因軍功封侯的住處都好?

  萬晉朝雖然重文輕武,文官晉陞比武官容易得多,可先帝心裡明白,這大好河山還得靠武將來保衛,仁宗皇帝當年做的事已經令人寒心,他可不能再犯這個錯誤。

  轉念一想,就在黃華坊圈了塊地,另賜金銀若干,讓人現蓋了宅院,花費錢財無數。

  大臣們看在眼裡疼在心裡,本想進諫勸阻,思及皇上已經退了一步,他們可不能得寸進尺,步步緊逼。

  故此,吳家佔地頗大,屋舍也新而精巧,但終於少了世家貴族最看重的底蘊。

  尤其,現在,爵位能不能傳到吳峰手上還未可知。

  當前整個吳家都全心致力於承繼爵位上面,連兩個庶子都被教訓得服服帖帖,唯恐鬧出爭奪家產或者狎妓嫖娼的醜聞。

  吳峰作為主幹人物,把前程都押在了辛大人身上。

  本想行些取巧之事,可辛大人上無父母,下無兄妹,既不貪財又不好色,他本人又位極人臣,權傾一時。左思右想,根本找不出可以拉近關係的著力點。

  吳峰只能靠一顆忠心一身武藝贏取辛大人的看重。經過這四五年,終是有所收穫,辛大人對他較之其餘私衛更信賴些,常常把一些不欲被人知道的事情交給他辦。

  比如半夜挑了胡祖母的腳筋,比如往榮大叔的茶葉罐裡倒上一瓢水,還有把易齊體體面面地送到榮郡王府。

  這些事都是為了濟世堂易郎中的女兒易楚。

  可以說,易楚就是辛大人唯一的軟肋。

  吳峰對她極為關注,可關注又不能太過,免得被辛大人不喜。

  官媒三番五次進易家的門,吳峰早就知道了,可辛大人卻一直不動聲色。

  直到傳出定親的消息,吳峰馬上斷定,這個湯麵館的東家就是辛大人。

  吳峰去過忘憂居無數次,可從沒打棗樹街上走,沒聽說過木記湯麵館,更不知道麵館的東家到底長成什麼樣子。

  有心去訪聽一下辛大人的真面目,卻又不敢,倘若真的暗中打聽了,這四五年在辛大人身上下的工夫可就白費了。

  吳峰雖是武夫,可粗中有細,並非沒腦子的蠢漢。

  思量一番,索性正大光明地當面問個究竟。

  於是在家裡翻騰東西,想找個合適的物件送出去。

  錢氏自打經過上次犯傻的事請後,吳峰著實冷落了她一陣子。

  但錢氏有福氣,不久就發現有了身孕,哪個男子不喜歡當爹,吳峰身為忠勤伯府的頂樑柱,更是擔當著傳宗接代的重任。

  喜悅之餘,吳峰摟著錢氏在被窩裡將她上次做錯的地方細細數了一遍。

  錢氏如夢方醒,又是內疚又是後悔,對吳峰更多了感激與愛慕,放下~身段好好地伺候了他一頓。

  吳峰心滿意足,兩口子倒是比從前更和睦三分。

  此時錢氏見長案上擺了滿滿噹噹的金銀玉石,無一不是珍貴之物,猜出來是要送人,便開口問道:「送禮一來看對方的喜好,喜歡玉石還是字畫,或者寶劍,總得送到人心坎上。二來是看由頭,是喬遷新居還是喜得貴子,還是加官進爵,不同由頭送禮也有不同的講究。」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

  吳峰想辛大人沒什麼喜好,送過去的東西無非是給易楚把玩的。

  女孩子就喜歡那種新奇精巧的小玩意兒。

  想到此,心裡有了主意,便讓錢氏將其餘物品都收了起來,另外尋了一樣用匣子裝好。

  第二天,吳峰找到辛大人,趁著身旁沒人,笑道:「這麼大的喜事也不知會聲,怕找你討喜酒?」說著掏出只匣子,「這是賀禮。」

  辛大人打開一看,是兩隻裂了嘴的石榴。石榴要到中秋節後才能上市,這個季節看到,確實有些珍貴,難怪還特特用匣子盛著。

  正要合上匣子,發現不對勁了,這石榴竟然是羊脂玉刻的。

  黃褐色的石榴皮,雪白的內瓤,紅色的果實……看上去栩栩如生真假難辨。

  吳峰笑道:「是武煙閣主的手筆,玉料不值什麼,是沁了色的,換作別人也就當廢料了,但武煙閣主獨具匠心,這麼雕刻出來,還挺有意思,送給易姑娘玩吧。」武煙閣主是萬晉朝有名的文士,善書畫也善雕刻,只可惜神龍見首不見尾,行蹤飄忽得很。

  辛大人掃他一眼,「哼」了聲。

  易楚是他的人,他得了東西自然會送過去,還用得著提醒。

  吳峰見他冷著臉轉身要走,急忙伸臂攔住他,「收了禮,總得給杯酒喝……聽說你戴面具是因為貌醜如鍾馗,是不是這樣?」

  擺明了是想見他的真面目。

  辛大人眸光一轉,「去演武場,你能在一刻鐘內闖過第二座陣,就讓你親眼看看。」

  吳峰想想那些身手利落百折不撓的松木羅漢,感覺渾身上下都開始疼了。

  可,再大的痛,也阻擋不了他見到辛大人真貌的決心。

  吳峰在手臂腿彎處捆上厚厚的棉墊,做好挨揍的準備,視死如歸地到了演武場。

  辛大人待他進去,看了看懷表,對守陣的兵士道:「要是吳總旗能在巳正三刻之前出來,讓他立刻到正廳找我,我只等一炷香工夫,過時不候。」

  兵士連聲答應。

  陸源正在正廳喝茶,見辛大人進來笑道:「吳峰怎麼突然要去闖陣了,差事辦砸了?」

  辛大人「嗯」一聲,「閒久了給他找點事幹干,免得到處惹亂子。」

  陸源臉上有片刻的尷尬,很快掩飾過去,打著哈哈道:「最近是挺清閒,你怎麼樣,敢不敢比劃兩下?」說著起身,虛晃了兩招。

  辛大人心裡有數,陸源是在試探自己,搖搖手,「不敢,在下豈敢跟陸指揮使過招?」

  「不敢還是不願意?」陸源盯視著他,頗有不比劃不罷休的架勢。

  辛大人端起茶盅啜了口,「申時經筵侍講,臉上帶了傷,要是皇上問起來,恐怕不好回答。」

  經筵是翰林院學士為皇上講學,錦衣衛行護衛職責需在殿內值日。

  陸源掃興地說:「那就改日再行切磋。」闊步離開。

  辛大人看著他的背影淡漠一笑。

  他從濟南府回來第二日,陸源就貌似親熱地一拳搗在他肩頭,要不是他強忍著,差點著了面相。去醫館換藥,易郎中還責怪他不愛惜身子,將傷口撕裂了。

  他去濟南辦差,這事錦衣衛不少人知道。

  而他連夜往京都趕的事情,是他臨時決定的,除了跟隨他辦差的二十人,再無別人知道。

  但有人卻在永清官道兩旁的山上設了埋伏,待他經過,就下令放箭。

  他躲閃不及,肩頭中了一箭。

  受傷的事,除了吳峰外,他誰都沒有提及。

  陸源吃不準,到底半路截殺之人截得是不是辛大人。如果是,辛大人卻一直瞞著傷勢,很明顯就是對他們有了防備。如果不是,他可以再安排機會。

  晉王曾說,這半年來,感覺有人在查他,好幾個暗中依附他的大臣家裡都遭了賊,遺失過書信等物。

  任何一個王爺都有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晉王也不例外。

  現在先太子被圈禁,東宮之位空懸,最有可能登上那個位子的就是晉王。

  在這個重要關頭,晉王不希望有些事情被皇上知道。

  所以這段日子,陸源時不時攛掇著兵士與辛大人切磋工夫。

  今天竟然又提出要親自比試。

  陸源長得人高馬大,有一把蠻力。

  若在平常,便是三五個陸源也不在話下,可現在辛大人的箭傷因時好時壞一直沒有好利索。

  要被陸源搗上兩三拳,恐怕得好一陣子才能養好。

  而且,易楚又得跟著擔心。

  辛大人才不會被他三言兩語激得中計。

  少頃,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四個兵士用擔架抬著吳峰走了進來。

  辛大人掏出懷表看了看,「剛好趕上了。」

  吳峰從擔架上起身,手一揮讓兵士退下,趔趄著走到辛大人面前,「答應的事不能反悔。」

  辛大人看著他臉上的青腫,道:「你不怕丟人就行,正午湯麵館見。」

  「不過掛點彩,有什麼丟人的?」吳峰捂著腰眼一瘸一拐地坐下,「這次可找到竅門了,就不能跟那些木頭人來真的,得講究虛實結合。」不小心碰到桌子腿,連著哎呦兩聲,忙喚兵士進來,「沒看到爺這渾身是傷,快拿藥來。」

  兵士覺得委屈,吳峰剛從陣法裡出來,他就記著上藥了,可吳峰不讓上,說耽誤工夫,直接讓人抬到正廳來。進了正廳,他還沒來得及提上藥的事,就被趕出去了。

  可官大一級壓死人,吳峰是總旗,說什麼他們也得受著。

  上完藥,吳峰看著脫下來的衣服,早被拉扯得不成樣子,又吩咐兵士,「把你的衣服脫下來。」

  兵士嚇傻了,揪著衣襟戰戰兢兢地說:「總旗,我不好那口,要不您去找別人?」

  「屁!」吳峰大怒,「什麼這口那口,趕緊扒下衣服來滾!」

  兵士如獲大赦,三下兩下將外頭的程子衣脫下來,只穿著中衣跑了出去。

  吳峰將兵士的衣服穿上,又張口罵,「一股餿味,幾天沒洗了。小兔崽子不好那口,難道爺是好那口的?」

  辛大人拍拍他的肩頭,「我先走一步,午時見。」

  吳峰不敢懈怠,打水洗淨臉上的血污,又指使另外兵士幫他梳了頭,也不顧雙腿酸痛騎馬就往棗樹街趕。

  走了大半條街才發現木記湯麵館的字樣。

  吳峰下馬將韁繩往路旁的樹上一系,拔腳就往裡走。

  大勇慇勤地招呼,「官爺裡邊請,本店有螺膳面、海鮮面、排骨面……」

  「都給我滾!」吳峰不等他說完,抬手往桌面上「咚」地一拍,震倒好幾隻茶盅。

  正在吃麵的幾桌客人不約而同地放下筷子,灰溜溜地往門口走,剛走到門外,就被猛獸追趕一般呼啦地跑了個沒影。

  麵館裡只餘牆角的一桌客人。

  那人穿一襲鴉青色長衫,墨發高高束在腦後,插一支普通的白玉簪。

  面前一碗素湯麵,那人動作斯文,吃相優雅,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適才的情形。

  吳峰咧嘴笑了笑,沖大勇嚷道,「來碗一模一樣的素湯麵。」

  大勇道:「東家不吃芫荽,官爺呢?」

  「不吃,不吃!」吳峰胡亂擺擺手,一瘸一拐地走到牆角,「這面有那麼好吃,連頭都不抬。」

  辛大人不作聲,直到吃完麵,又喝了幾口湯,才慢慢抬起頭。

  濃密的黑眉,深邃的雙眸,挺直的鼻樑,稜角分明的臉龐,看上去豐神俊朗風姿卓然,雖不及潘安美貌,卻多三分英氣。

  「難怪易家姑娘看上了你,不論別的,單憑這副相貌……」吳峰驀地頓住,眸中迸發出激動的光彩,「我知道你是誰,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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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宅子

  「你是明威將軍的長子?」吳峰原本很是篤定,可看到辛大人安之若素的態度,話到最後又帶了些猶豫。

  辛大人不動聲色地讓大勇沏了壺茶過來。

  吳峰仔細打量著,越看越像,壓低聲兒問:「到底是不是?」

  辛大人啜口茶,閒閒地問:「你什麼時候見過我父親?」

  這就算是默認了。

  「他奶奶的!」吳峰猛拍一下大腿,又拍一下自己的腦門,「這個豬腦子,我早該猜出來的,難怪你那麼關注杜家……」

  明威將軍常年戍邊,回京都的次數屈指可數,待得時間也短,除去在家裡侍奉長輩陪伴妻兒,極少出門。

  故此,他聲名雖盛,但見過他的人並不多。

  吳峰也只見過一次。

  當年吳峰才十歲,正是調皮搗蛋愛惹禍的年紀。

  有天帶著小廝在街上閒逛,看到路旁拴著匹毛髮油亮的棗紅馬。吳峰頑劣心起,想上前揪根馬尾,誰知棗紅馬很警覺,見有人靠近,撅起蹄子就踢,吳峰急忙躲避,卻被石子絆倒在地,眼看就要被馬蹄子踹到,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他拉起來,逃過了一劫。

  那人高大頎長,濃密的黑眉下一雙深眸炯炯有神,雖然穿著普通的鴉青色長衫,可週身凌厲的氣勢,讓吳峰這個乳臭小兒都能察覺到。

  他聽到有人叫他杜將軍。

  杜將軍說,馬越是神駿性子越烈,只有馴服它的主人才能靠近。

  還捏捏他的手和肩膀說,根骨不錯,是個習武的料子。

  又問他以後願不願意帶兵打仗。

  吳峰記得自己響亮地回答,願意。

  杜將軍笑道,先學好功夫,到時候去西北邊關找他。

  回家後跟父親提起此事,吳峰才知道杜將軍就是令韃靼人聞風喪膽的明威將軍。

  從那天起,吳峰纏著父親給自己請了個教授武功的師傅。雖然開始習武時已經十歲,錯過了最佳年齡,但正如明威將軍所言,他根骨好,功夫一日千里,連師傅都稱讚不已。

  只是,不等他學成,就傳來明威將軍貪墨軍餉倒賣糧草,客死他鄉的消息。

  吳峰一直不相信,曾教導他衛國戍邊的將軍會剋扣士兵糧餉。

  再次看到記憶中那雙濃黑的眉,那張清俊卻英武的臉,吳峰猛地又拍了下腦門,「將軍是被冤枉的,對不對?趙鏡已經供認,江南徵收的軍糧在押運途中就已經摻雜了陳米,而承運那批軍糧的就是揚州漕幫的人。」

  辛大人並未否認。

  以往從江南等地收上來的新米,在運往西北軍中的途中,總會被軍中將領換上一批陳米,只要不摻雜得過分,並不耽擱士兵食用。

  而倒賣新米賺得的銀兩就用來撫恤戰死士兵的家眷或者貼補家境困難的士兵。

  明威將軍當然清楚部下的所作所為,不過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不知情。

  十二年前,趙鏡已經任職戶部侍郎,他串通了漕幫,在運輸新米的途中已經摻雜了大量陳米,等軍中將領再次換米時,就吃出了人命。

  有人便理直氣壯地將軍中換糧的事捅了出來,士兵自然群情激奮,加上有人居中挑唆,使得軍心大亂。

  更有三位將領聯名上書,指認明威將軍剋扣糧餉苛待士兵。

  值此動盪之際,韃靼人趁機入侵,明威將軍大敗。

  景德帝震怒,派督軍王振日夜兼程趕往西北,西北軍十二位高級將領盡數免職,或斬殺或入獄。

  彼時,五皇子還健在,因聰敏機智常受景德帝誇讚。

  趙鏡在罌粟的折磨下,招供了更換糧米的事實,也供出指使他行事的人是一個姓安的太監。

  安太監是皇后所在的寧壽宮裡伺候的。

  可惜八年前因伺候不力被爛棍打死,早就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就是活著又能怎樣,皇后完全可以說是安太監財迷心竅,假傳懿旨。

  辛大人掌握的證據已能替父親翻案,卻不能手刃仇人,他不甘心,所以還得忍也得等,一直等到仇人勢敗斃命。

  **

  六月二十三是易郎中的生辰,辛大人一早送來賀禮來,是方雕刻著荷葉青蛙的易水硯。荷葉青翠碧柳,上面還綴著兩顆黃豆粒大小露珠,彷彿不小心碰到了露珠就要滾下來一般。

  易郎中愛不釋手,當下取來墨錠試硯,一試之下更是歡喜,「果然是名硯,發墨快且不傷毫,墨汁流潤,難得,難得。」

  又顯擺給衛珂看。

  衛珂轉身告訴了易楚,「外甥女婿真會拍馬屁,姐夫樂得快合不攏嘴了。」

  易楚莞爾。

  父親骨子裡仍是讀書人,辛大人送他筆墨紙硯等物,就如同寶劍贈英雄,紅粉送佳人,父親萬萬捨不得推拒的。

  雖是易郎中生辰,辛大人卻未厚此薄彼,給衛氏送了個桃木雕成的壽星翁枴杖,給衛珂送了一匣子四錠徽墨,給易楚的也是只匣子。

  易楚打開瞧了眼,也以為是真石榴,正要剝粒石榴籽嘗嘗,觸手冰涼,才發現是羊脂玉雕刻成的,頓時驚歎不已。

  猛地又想起石榴的寓意,多子多福,面上一紅,猛地合上了匣子。

  衛珂好奇心起,問道:「我這是一匣子徽墨,你的是什麼?」

  易楚才不會告訴他,忙將匣子藏到了身後。

  什麼好東西還藏著掖著不給人看?

  衛珂不由來了氣,眼珠轉了轉,對辛大人道:「你既然與阿楚定了親,應該也叫我舅舅才對,怎麼這半天都沒叫人?」

  易楚又羞又惱,還沒成親呢,怎麼就讓人改口?

  她只比衛珂大半歲,叫他舅舅還尷尬著,辛大人比他大十歲,豈不更難開口?

  豈料辛大人半點聲色不動,恭恭敬敬地喊了聲,「舅舅。」

  不但易楚愣了,就連衛珂也呆在當地半天沒反應過來。

  衛氏正在院子裡擇菜,倒是聽得清清楚楚,嘴角閃過絲笑意,對衛珂道:「阿珂,今兒的大字還沒寫完,還不快去寫?」

  衛珂垂頭喪氣地回到屋子,衛氏也端了菜籃子進了廚房。

  院子裡便只剩下易楚與辛大人。

  易楚悄聲道:「他就是存心捉弄你,你倒是當真了。」

  辛大人笑笑,「……總比他叫我杜大哥要好,而且,他輩分高,早晚都得叫,早叫早習慣。」

  易楚羞紅了臉,回身進了東廂房,卻又站在窗前,假裝著逗弄金魚。

  辛大人慢慢走過去,隔著洞開的窗扇,柔聲道:「這幾天讓大勇訂了些傢俱,你不去瞧瞧,我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

  易楚猶豫著,雖然想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宅子,可又覺得不合適。

  辛大人便道:「別的倒罷了,可床上鋪的褥子你總得量過尺寸才能做,總不能短一截或者長一截。」

  易楚腹誹,難道你不能量了尺寸告訴我,還非得我去看?

  可終是抵不過想去的願望,輕輕點了點頭。

  辛大人笑道:「我買了一戶姓鄭的人家,兩口子帶著兩個孩子,大的是閨女,八歲了,小的是個兒子,六歲。眼下他們在宅子裡看著,明兒大勇也會過去,到時把他們的賣身契給你……你自己不方便去,請外祖母陪著,老人家經歷得事多,有什麼衝撞忌諱的,也替咱們掌掌眼。」

  易楚很喜歡聽他說「咱們」這個詞,就好像兩人是一體的,親密無間。

  第二天,易楚趁著買菜的空當跟衛氏去了白米斜街。宅子果然很好找,青瓦粉牆,隔著牆頭能看到十餘竿翠竹,又有籐蔓纏繞,蝴蝶飛舞,看上去很雅致。

  順著圍牆來到正門,看到兩扇黑漆漆的大門緊閉著。

  易楚輕輕叩了口門環,有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迎出來。

  這人中等身材,長得有點瘦,相貌很普通,但舉止大方,眼神沉著,應該是個很穩重的人。

  大勇緊跟著出來,招呼道:「老太太,易姑娘,快請進。」又介紹男人,「姓鄭,叫大牛,在家行三,姑娘叫她鄭三就行。」

  說罷,引著兩人往裡走。

  進門是雕著倒福字的青磚影壁,繞過影壁是前院,地上鋪著青磚。倒座房西面兩間間隔成個單獨的小院是鄭三一家子的住處,中間兩間空著,東邊一間是門房。

  垂花門前種著成排薔薇花,進了垂花門便是二進的院子,仍然是青磚鋪地,東側種了棵如傘蓋的梧桐樹,西邊則是一小片青竹,青竹旁架著鞦韆,還種了兩株紫籐。

  正房是三間帶兩耳,東西各三間廂房,跟杜俏住的屋子格局一樣。

  正中的明間佈置成待客的客廳,東次間是起居室,靠窗盤了鋪大炕,東耳房則是臥室,

  大勇指點著道:「這裡放拔步床,床頭放個矮几,那邊靠牆放個衣櫃和五斗櫃,妝台擺在這兒……」又取出張單子來,「這是讓人訂的傢俱物什,姑娘看看有什麼可添減的。」

  單子列得很詳細,不單是大件的傢俱,就連茶盅盤子碗碟什麼的都寫上了。

  易楚撿著重要的念給衛氏聽了聽。

  衛氏猶豫道:「按理新房裡的傢俱擺設該由女方置備的……」

  大勇笑道:「已經跟木器店的掌櫃說好了,傢俱都送到曉望街,發嫁妝那天再抬過來。」

  合著辛大人把聘禮跟嫁妝都一手包辦了,還讓易家得了體面。

  衛氏暗中算了算,這一整套傢俱沒有上千兩銀子下不來。

  就這麼白白給易家做了面子?

  衛氏年近五十,見過不少婚喪嫁娶,有嫌棄聘禮給的少的,也有挑剔嫁妝不體面的,她還沒見到辛大人這種做派的。

  聘禮給的足足的不說,連嫁妝一併也置備了。

  衛氏感慨地對易楚說:「……姑爺對你真正有心,就沖今天的事兒,以後你一定不能負了姑爺。」

  易楚低聲答應著,「外祖母,我明白。」

  辛大人的心,她看得清楚,也想得明白。

  易家眼下是四口人,她跟衛氏是婦孺,當不得什麼,衛珂要去書院讀書,沒有進項不說,每年還得交不少束脩,過幾年就該成親,又得花費一筆銀子。

  易家的生計完全壓在易郎中一個人身上。

  辛大人很瞭解易家的家境,所以,不肯讓易家因易楚的出嫁而窘困起來。

  隨著跟他接觸增多,易楚愈加為他心折,到底是修了幾輩子才修得這麼好的緣分。

  看完宅子,易楚扶著衛氏慢慢地往回走,眼看快走到醫館門口,胡玫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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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算計

  易楚停住腳步淡漠地看著她。

  「我看見了,」胡玫大口喘著氣,胸脯一聳一聳的,等著易楚詢問。

  易楚根本沒有接話的念頭,自從上次胡玫說她命硬剋夫,她已放下往日的情分,只將胡玫視作毫不相干的路人。

  胡玫見她不搭理自己,臉色紅了紅,卻示威般昂起下巴,「我看見你去白米斜街找那個賣魚不收你錢的男人,那天看著他對你笑的模樣,我就覺得不對勁……孤男寡女在一所宅子裡待了小半個時辰,」眼光流轉,帶著得意之色,「你們幹什麼了?」

  衛氏重重地咳嗽兩聲,抬眼打量胡玫一番,這姑娘模樣看著挺周正並不癡傻,怎麼腦子不太好使,有帶著外祖母去私會的嗎?

  再說,宅子裡有鄭三一家四口,難不成人家都是擺設?

  胡玫卻壓根沒往這裡想,只覺得抓了易楚的把柄,若是張揚出去,她的親事就飛了,又可以跟自己一樣嫁不出去了。

  想到此,胡玫愈加興奮,雙眼瞇縫著,閃動著幸災樂禍的光芒。

  易楚卻忽地笑了,輕蔑地說:「我去幹什麼憑什麼告訴你,你算哪根蔥?」

  胡玫睜大眼睛,竟然還有這種女人?

  跑到別人家裡私會,被抓了現行,不但不哭著哀求自己別張揚出去,還敢瞧不起自己?

  胡玫火氣上來,手指虛點著易楚,「真是不知羞恥,不守婦道,先跟我哥眉來眼去的,又跟榮盛牽扯不清,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竟然還有人娶?我得去跟和你定親那人說說……」

  「這位姑娘想和我說什麼?」不遠處傳來淡淡的聲音。

  胡玫側身,瞧見斜前方站著個身材頎長的男子,小麥色的肌膚,挺直的鼻樑,如刀削般的臉龐,穿一襲鴉青色長衫,手中閒閒地搖著把折扇。

  陽光斜照在他的臉上,他比陽光更耀目。

  辛大人看向易楚,唇角帶著淺淺笑意,溫柔地說:「你跟外祖母先進去,這裡有我。」

  易楚明媚地笑著點頭,看都不看胡玫一眼,小心地攙著衛氏進了醫館。

  胡玫長這麼大,接觸的男人除了自家父兄就是街頭小販。

  胡家人個個虎背熊腰,身上常年是沾著油腥氣的裋褐,而街頭的小販大都是窮苦人家出身,衣衫襤褸舉止粗魯。

  這還是她第一次近距離地見到如此豐神俊朗芝蘭玉樹的男人。

  這個男人愛寵地看著易楚,溫柔地跟她說話。

  胡玫心裡堵得難受,氣得要命。

  待易楚回到醫館,辛大人回身俯瞰著胡玫,又問一遍,「姑娘到底想說什麼?」

  眉眼裡全然不見適才的柔情蜜意,而是冷得驚人。

  胡玫從未聽過這般淡漠清冷的聲音,好像下一瞬就要把她整個人凍住一般。

  明明是六月底,正熱的天氣,她卻禁不住打了個顫慄,又感覺雙腿軟得厲害,幾乎挪不動步子,甚至連站都站不穩。

  辛大人慢慢逼近她,冷冷地問:「既然你不說,那我說。」伸手拔下她發間牡丹花簪頭的銀簪,手指稍稍一捏,牡丹花就像枯萎般,耷拉下頭來。

  胡玫看得目瞪口呆,這哪裡是銀簪,簡直就是麵條。

  「記著,以後再見到阿楚,有多遠就滾多遠,否則……」辛大人將簪子往地上一扔,銀簪深深地嵌在石縫裡,只留枯萎的牡丹花露在地面上。

  「便如這銀簪!」辛大人說完,袍袖一甩,闊步進了醫館。

  胡玫顫巍巍地蹲下來,想將簪子拔出來,可使了渾身的力氣,銀簪像是生了根似的紋絲不動。

  簪子是她及笄禮時祖母送的,用了足足二兩銀,要是被祖母知道弄丟了,少不得又得捱頓責罵。

  胡玫欲哭無淚,又無計可施,呆愣半天,好容易緩過勁兒來,挪著步子往家走。

  醫館裡只有一個患者坐在簾子後面,易郎中正在為他施針。

  辛大人見狀,自己尋了把椅子坐下,眼角瞥見檯面上,易郎中已將自己送的易水硯擺在上面,不由笑了笑。

  易郎中確實是極好的長輩,自從答應他跟易楚的親事,對他是愛護有加,每隔七八日,必然會為他把脈。

  又說天氣漸熱,將四物丸裡當歸減了一成,卻加了少許薄荷。

  當初他有意討好易郎中泰半是因易楚,不曾想易郎中卻待他如子侄。辛大人深為觸動,越發想要回報過去。

  少頃,易郎中收了針,叮囑那人,「是常年勞損引起的病症,以後幹活時切記量力而行。另外,天雖轉熱,也不可貪涼,此病最怕受寒……你且回去,過十日再來扎針。」

  病患喏喏應著,服了診金離開。

  辛大人從懷裡取出一本冊子,「無意中在書肆看到的,雖然有些道聽途說之詞,可看著也能瞭解一二。」

  易郎中接過翻了翻,是本野遊記,既無書名也無作者,上面記述著著書人歷年遊歷經過的地方,不但有地理山貌、鄉俗風情還簡略地畫了大致的地形圖。

  易郎中點點頭,「不錯,不錯,若是能再詳細點,印刷成冊,大可供他人借鑒,或留芳後世。」不由生起跟隨作者足跡遊覽名勝古跡之心,「要是能親眼看看就更好了。」

  辛大人笑道:「岳父何時想去,我與阿楚陪岳父走一趟便是。」

  易郎中突然想起以前他也說過這句話,還是談到都江堰的時候,他說陪自己去一趟,當時便說得那般篤定。

  哼,難不成一早就知道他定然會將阿楚許給他。

  兩人正說著話,衛珂一個箭步躥了進來,張口便問:「姐夫,您這裡有剪刀嗎?」

  易郎中指指藥箱,「在裡頭。」

  衛珂拿著剪刀走出門外,不一會,樂呵呵地進來,「真是稀奇事,地上開了朵銀牡丹,正好讓我看到了。」攤開手心讓兩人看。

  辛大人自是知道怎麼回事,沒加理會,易郎中卻道:「好好一支簪子,肯定是別人落下的,你這會給人剪斷了,待會有人來尋怎麼辦?」

  衛珂道:「另外半截長在石縫裡,怎麼也拔不出來,要不我也想不到這個法子。」

  辛大人看了眼簪子,道,「簪子都擰巴成這樣了,估計是人不要了的。舅舅儘管留下,真有人來找,照著份量賠給他就是。」

  衛珂平常吵著易楚喊他舅舅,又讓辛大人喊,可聽辛大人真的這樣叫,又覺得臉上掛不住,卻不敢答應了。

  不過這番話著實說在了他的心裡頭。

  便用稱草藥的戥子稱了下,約莫一兩六分銀。

  衛珂美滋滋地將銀簪頭放進懷裡,對易郎中道:「姐夫,若是有人問起,你就給按數賠給他。」反正,他撿到手的銀子是絕對不會再掏出去。

  易郎中拿這個跟自己女兒一般大的小舅子沒辦法,只笑著點了點頭。

  且說胡玫回到家,悶坐在房間裡,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忿。

  當初,她跟易楚姐妹要好,經常約著一起到棗樹街閒逛。雖然易楚姐妹長相都出挑,可她也不差,而且,她家境好,穿戴比易楚姐妹要好上一截。

  再加上,易家只姐妹兩人,而胡家卻齊刷刷五條大漢子。

  誰不想跟這樣的人家結親?

  所以,上門提親的人不說踏破了門檻,可也是雙手數不過來。

  祖母跟娘親挑花了眼,說張家家底薄,怕她嫁過去受窮;說李家男丁少,人丁不興旺;說錢家婆婆臥病在床,進門得伺候老人;說孫家小姑嘴利,怕被小姑擠兌。

  那時,易家根本沒人上門,易家姐妹長得再好有什麼用,當不得銀子花,也當不得勞力使。

  可現在,易齊得了貴人青眼,到貴人家裡享福去了。易楚雖然退親退得不光彩,還落了個剋夫的名聲。可現在又定了親,而且那男人長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比榮盛強了百倍不止。

  被退過親的女人還能找到那樣的人家,她為什麼就不行?

  又想起,前幾天到顧瑤家裡,假裝無意地說起易楚的親事。

  她不過說了句易楚命不好,家裡人丁單薄,興許這次親事也成不了。

  顧瑤劈頭蓋臉地好一頓把她搶白,「……上次退親完完全全是榮家的不是,跟阿楚有什麼關係?易家人口少,可人家家裡父親慈愛女兒孝順,和和美美的,你家倒是人多,可你打聽打聽,有幾家像你們家的,老的還在,小的還沒成家,都一個個分了出去。」

  胡玫聽得面紅耳赤,還沒來得及分辯,顧瑤又說:「以後要是再說這種話,那就別來了,我們顧家不歡迎你。」

  顧瑤的嗓門大,說話的時候正在院子裡洗衣服,恐怕街坊四鄰不用側著耳朵都聽得清清兒的。

  想起這些,胡玫心裡的氣如同沸開的水,咕嚕嚕地往上躥,壓都壓不住。

  憑什麼連顧瑤這樣的都敢衝她甩臉子?

  顧瑤死了爹,哥哥還是個傻子,底下兩個弟弟屁事不懂,又被退了親。

  換做是她,早就安安分分地躲在家裡該幹什麼幹什麼。

  顧瑤卻沒事人似的,隔三差五就往外跑,臉上還掛著笑。

  她怎麼能笑得出來?

  胡玫左思右想,覺得人人都應該比她淒慘,可為什麼只有她滿心滿腹都是愁緒,找不出一件值得歡喜的事情。

  正想著,聽到院子裡有腳步聲,卻是父親胡屠戶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地從外面回來。

  小寡婦扭腰擺胯地從廂房出來,一邊罵著「死鬼」,一邊上去攙扶。

  胡屠戶摟著小寡婦的細腰,不管還是光天化日,也不管還在院子裡,朝著小寡婦的紅唇就啃過去。

  小寡婦「唔唔」地欲拒還迎。

  胡屠戶來了興頭,伸手撩起小寡婦的羅裙,往裙底鑽。

  太陽照著小寡婦的大腿,白花花一片。

  院子裡的兩人正糾纏得難解難分,正屋傳來「光當」的關窗聲,接著又是胡祖母的怒罵聲,夾雜著杯碟的噹啷聲,「六月天關著窗,得憋死我……整天摔摔打打給誰看?不願伺候趁早滾,胡家不缺兒媳婦。」

  少頃,傳來胡婆娘的嚎啕大哭聲。

  哭聲敗了胡屠戶的興,他擼起袖子往正屋闖,「你個臭娘們,嚎哪門子喪?」

  小寡婦整整羅裙,翹著蘭花指,優哉游哉地唱,「小娘子年方二八正當年,孤枕難眠寢難安,夢見翩翩少年俏郎君,半夜三更枕畔來相會,拉個手兒,親個嘴兒,摟住腰兒……」

  胡玫摀住耳朵。

  這就是她的家,胡屠戶跟小寡婦就是對冤家,好得蜜裡調油,大庭廣眾之下就往一起摟,而胡祖母跟胡婆娘也是冤家,胡祖母看到兒媳婦就來氣,開口就是罵,抬手就是打,不知道扔了多少茶盅茶碗,現在只能用最便宜的陶瓷杯。

  四個大人沒有一個把她放在心上,看在眼裡。

  胡玫覺得她活不下去了。

  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易楚和顧瑤先前的境地還不如她,憑什麼她們還能笑得出來?

  她不想見到她們笑。

  院子裡,小寡婦扔捏著嗓子唱,「小郎君恁無情把娘子棄,小娘子想郎睡也睡不著……」聲音不大,卻絲絲縷縷地傳到胡玫的耳朵裡。

  胡玫咬了咬唇,如果,如果她們……是不是還能笑得出來?

  可想到辛大人那冷得瘆人的眼神還有像麵條般被捏彎了的銀簪,胡玫顫了顫,算易楚運氣好,先放過她,可是顧瑤……

  誰讓顧瑤那般對她呢?

  是她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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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纏綿

  胡玫洗了把臉,對著鏡子整整鬢髮,慢慢走出門外,走到小寡婦身邊。

  小寡婦挑眉,斜睨著她,蔥管般細嫩的手指捏著條粉紅色的絲帕,甩了兩下,嬌聲道:「大姑娘有事?」

  聲音清脆,眼神勾人。

  胡玫有點不敢與她直視,垂了頭,低聲道:「我有個姐妹,長相不如我,身材不如我,女紅也不如我,卻偏偏過得比我好。」

  小寡婦眸子轉了轉,唇角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不想看她那麼得意,有什麼法子能讓她抬不起頭來?」

  小寡婦「咯咯」地笑,「這還不簡單?現成的法子都有好幾個,用指甲撓花她的臉,拿剪子給她剃光頭髮,還有給她找個相好的抓個現行,都不費事。」

  胡玫暗暗思忖,她的力氣不如顧瑤大,撓臉或者剃髮都不太可能,最後一個法子更不可行,顧瑤每天出門不外乎是買米糧菜蔬或者日常用品,怎麼能抓了現行?

  而且,真找個男人欺侮她會不會太過分了?

  小寡婦骨碌碌地轉著眼眸,瞧出她的心思,壓低聲音,「大姑娘覺得不合適,還有個法子,不需要男人也能讓她出醜。」

  「什麼法子?」

  小寡婦抿嘴笑笑,「大姑娘聽說前陣榮盛的事了嗎?在知恩樓,榮盛吃過一粒藥丸立刻就變得男人了,這藥用在姑娘身上也一樣有效用……到時候準保撓心撓肺哭天嗆地地想男人,只要別人看到她那副樣子,她準保沒臉在外頭走動。」

  是啊,讓別人看到顧瑤沒羞沒臊的樣子,她還能笑得出來嗎?

  可是顧瑤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怎麼騙她吃下藥丸?

  小寡婦笑道:「只要配齊藥,不必非得做成藥丸,就是藥粉也行,倒在茶水裡,一點嘗不出來。」當初她也沒少用這法子收攏男人。

  胡玫終於下定主意,「到哪去買這樣的藥?」

  「這種事大姑娘怎好出頭,若是大姑娘信得過我,就交給我來辦,只不過,藥倒是不便宜。」

  胡玫問道:「多少銀子?」

  「一家子也不好算得那麼精細,大姑娘就給我二十兩吧。」

  胡玫沒猶豫,回屋從自己的私房錢裡拿出四個五兩的銀錠子給了小寡婦。

  小寡婦笑著說:「藥雖然貴,可也沒這麼多錢,主要是我也得托人去買,得打點人……不過大姑娘的事,我肯定經心辦,用不了十天半個月就能到手。」

  胡玫點點頭,再沒言語。

  小寡婦回了屋子,打開衣櫃,在裡面掏啊掏,掏出條水紅色的抹胸,裡面包著五六錠各式元寶了。小寡婦將才得的四隻一併包起來,仍塞進衣櫃裡頭,這才拍拍手,自言自語地說:「平常看著悶聲不響的,原來也不是個善茬子。弄得人家撓心撓肺的,還不如給個痛快,找個爺們給辦了。」

  又想起胡玫說的話,「還姐妹?呸,有往人背後捅刀子的姐妹嗎,誰他奶奶的瞎了眼跟這種人當姐妹。」

  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從床頭的抽屜裡找出個紙包,打開來是淺黃色的藥粉。

  小寡婦尋了張巴掌大的紙,小心地倒出一小撮,想了想,又倒回去一點,這才將先前的紙包原樣放回去,而倒出來那一點,細心包好塞到荷包裡,準備隔上半個月再交給胡玫。

  說實話,小寡婦對胡家人是半點看不上。

  癱在床上的老的就不說了,使喚著兒媳婦還經常對兒媳婦呼來喝去,動手就打張嘴就罵。

  胡婆娘也是個慫貨,除了摔東西就是哭,虧得長了副好皮相,一點腦子都沒有,按理說養了五個兒子,還能這樣被丈夫跟婆婆打罵?

  至於胡玫,十五六歲的大姑娘,不愁吃不愁穿,銀子也足夠花,每天歡歡喜喜地多好。可她倒好整體板著臉,跟死了娘似的,胡祖母看著她就覺得晦氣。

  胡婆娘也不待見自個女兒,都說女兒是娘的貼心小棉襖,可胡玫張嘴閉嘴就是抱屈。她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不想再聽別人的。

  小寡婦覺得整個家裡最逍遙的就是自己了,餓了就吃,渴了就喝,平常啥事不用干,只伺候好胡屠戶就行。

  過兩年等胡屠戶不行了,她銀子攢得差不多了,到時候捲著細軟跑路,反正當初進胡家也沒到官府立正式文書,她上哪去都沒人管。

  小寡婦越想越美,倒在床上看著粉紅色的綃紗帳子,又捏著嗓子唱起了曲兒。

  **

  又過了十幾天,辛大人抽空到醫館商量易郎中,「後天是中元節,外祖母跟小舅舅打從常州過來還不曾出去過,不如把醫館關上一天,大家一起去護國寺聽講經,順便逛逛廟會?」

  易郎中也有十幾年沒正經遊玩過了,想起衛氏諾大年紀,這次出去了,下一次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呢?還有易楚,過了臘月就是別人家的媳婦而不是自己捧著掌心裡的女兒了。

  易郎中欣然答應,卻又有些猶豫,「怕你外祖母走不了太遠路程。」

  辛大人笑道:「我那裡有輛馬車,回頭讓大勇收拾收拾,就讓外祖母跟阿楚坐車,我們三人走著。」

  衛氏聽易郎中說起此事,心裡頗多感觸,「……我還是做姑娘時逛過一次廟會,我爹給了我兩個大錢,若是喝了豆汁就不能吃豌豆黃,吃了豌豆黃就不能喝豆汁,我猶豫半天,終於決定喝碗豆汁,可去買的時候發現兩個錢只剩下一個了,連豆汁都喝不成……已經十一二歲的大姑娘了,在廟會上哭得稀里糊塗,後來賣豆汁的老頭看我可憐,給我盛了滿滿一大碗,哎呀那個好喝啊,那滋味現在還記得。」

  易郎中溫和地笑,「那咱們這次既喝豆汁也吃豌豆黃,娘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衛氏黯然,「現在想吃也吃不動了,倒是讓阿楚跟阿珂去見見世面,阿珂也是頭一次逛廟會。」

  衛珂聞言,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兩圈。

  中元節前一天,衛珂去湯麵館找辛大人,「我對聽經沒興趣,淘了一些貨品準備到廟會上擺個攤位,屆時你幫我遮掩點,別讓我娘跟姐夫知道。」

  辛大人問道:「什麼貨品?」

  「就是些扳指、簪子、手鐲等亂七八糟的飾品。我尋思著趕廟會的姑娘肯定多,沒準還有兄長或者夫婿陪著,肯定好賣。」

  聽起來很有道理,辛大人不由地笑,「怎麼想起擺攤了,你哪裡來的本錢?」

  衛珂倒不隱瞞,「早就有這個打算了,本來想跟人搭伙賣的,現在既然你有馬車,就幫我把貨品帶過去,攤位已經找好了……本錢不多,那朵牡丹花融了一兩多銀子,還有先前阿楚給過我五兩,剩下四兩,一共五兩多銀子都用上了。」

  辛大人想了想,從荷包裡掏出一個五兩的銀錠子,「那我入個股,到時得了利,四六分成,你六我四,如何?」

  衛珂略思索就答應了,「行,我就受點累負責進貨賣貨,你呢,就替我在我娘面前盡孝。」

  兩人說定,皆大歡喜。

  第二天,辛大人老早就讓大勇把車趕到濟世堂門口。

  衛珂惦記著他的貨,破天荒頭一個醒來,眼巴巴地等在醫館裡,見到馬車,「嗖」一聲躥過去,問道:「怎麼樣,千萬別磕了碰了。」

  辛大人指指車座底下的樟木箱子,「裡頭襯著棉布,沒事。」

  衛珂不放心,仍是打開箱子看了眼,發現不但箱子四周襯著棉布,幾個不同的包裹之間也用棉布隔著,很妥帖,遂笑道:「我估摸著這次除去本錢最少賺十兩銀子。」

  那就相當於翻倍了,辛大人不動聲色地瞧了衛珂一眼。

  說話間,易楚扶著衛氏走了出來。

  兩人都特意打扮過,衛氏穿了件秋香色的褙子,斑白的頭髮梳了個緊實的圓髻,鬢旁插了支粉紫色的絹花,看著比往日年輕了七八歲。

  易楚穿了件竹葉青的比甲,藕荷色馬面裙,戴了兩支丁香花簪頭的銀簪,明媚得像是盛開在五月的石榴花。

  目光對上辛大人,易楚眸光閃動了下,嘴角輕翹,臉上綻出溫婉恬靜的微笑。

  因時辰還早,路上行人並不多,不到三刻鐘,馬車就到了護國寺門口。

  辛大人將衛氏跟易楚扶下來,又對易郎中道:「咱們先去大殿看看,然後去講經堂聽經,今天聽經的人多,早點去佔個靠前的好位子。聽完經就逛廟會,邊吃邊逛,大勇趕車在口袋胡同等著,若是逛累了就坐車回家。」

  安排得很周到。

  一行幾人就往山上走,衛珂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後面。

  護國寺全名是大隆善護國寺,供奉著釋迦牟尼等佛祖,前後共五進,佔地非常廣。

  辛大人一邊講解著,一邊帶人進了正殿。

  衛氏直到敬拜佛祖時才發現衛珂不見了。辛大人便說他去找找。

  衛氏搖頭,「那麼大個人肯定丟不了,不用管他。」

  正中的三座大殿看完,幾人路過講經堂,衛氏探頭看了兩眼,見裡面已坐了不少人,便想進去等著,不願意再逛。

  信奉佛教的多是上了年紀的人,或者內奼女子。

  易郎中雖不信,但他聽說講經的是位得道高僧,便想聽個究竟,也跟著進去了。

  辛大人就對易郎中道:「講經差不多一個時辰,估摸著巳初就能結束,我跟阿楚再去別的殿宇看看,屆時在講經堂門口會面。」

  易郎中掃一眼易楚,叮囑道:「人多口雜,行走言語都要多加主意。」

  辛大人躬身應著。

  待出了前殿,辛大人自然而然地牽起易楚的手,「其餘幾個殿大致也是這些,不如咱們去後山轉轉?」

  易楚想起父親的叮囑,悄聲道:「這樣不好吧,要是被人瞧見……」

  辛大人捏捏她的掌心,「平常倒也罷了,這個日子信佛的人都在講經堂聽經,不信的人都在山底逛廟會,後山倒是清靜,咱們去說說話兒。」

  他的手乾淨溫暖,緊緊地包裹住她的,易楚臉紅似雲霞,輕輕地點了點頭。

  定親以來,辛大人雖然經常去醫館,兩人時不時能夠見上一面,可說話的機會卻是不多,每次說上一兩句就算不錯了,而且旁邊都有人盯著。

  便是有什麼心裡話也說不出來。

  辛大人這般提議,易楚自是歡喜,就覺得只要跟他在一起,不管哪裡都可以。

  兩人穿過殿宇旁邊的側門,沿著石子小路,慢慢往後山走。

  小路兩旁綠樹成行,茂密的樹冠像把大傘,遮住了盛夏的炎陽。有山風習習吹來,更添幾分涼爽。

  果然如辛大人所說,後山並沒人來。

  放眼望去,似乎只有他們兩個。

  只有他們兩個人的世界。

  易楚突覺不妥,漸漸放慢了腳步。

  辛大人很快覺察出來,柔聲問道:「走累了,要不歇一會兒?」瞧見樹蔭下有幾塊青石,看上去還算乾淨,便掏出條帕子鋪在上面,招呼易楚,「坐會吧。」

  易楚不覺得累,可又不想再往前走,越往前就會越偏僻,便不推辭,抬腳坐了上去,因見旁邊還有石頭,笑道:「你也坐一會。」

  兩人一高一低地坐著,誰都沒有說話,只聽著微風吹動樹梢,枝葉沙沙的舞動聲,還有小鳥在林間嬉戲的唧唧喳喳聲。

  有兩隻小鳥似是一對兒,緊挨在一起站著,羽毛蹭著羽毛,叫得格外歡暢,忽然親暱地交纏著頸項……易楚忍不住移開了視線。

  辛大人也注意到那兩隻鳥兒,見易楚躲開目光,不由輕笑,伸手抱起她放在自己腿上,低喃道:「阿楚害羞了,是不是想到了我們?」

  易楚頓時臉漲得通紅,本能地反駁,「沒,我沒……」

  話音未落,便感覺一雙溫熱的唇貼在了自己唇上,溫柔的細緻的繾綣的研磨。

  清清淡淡的艾草香味纏繞在她鼻端,易楚頭暈腦脹,身子酥酥麻麻地幾乎坐不穩,只得伸手抓住了辛大人的衣衫。

  辛大人卻似得到鼓勵般,越發摟得她緊,輕輕柔柔地呢喃,「這些日子都睡不好,早知道婚期選在七月。」

  易楚睜大眼睛,「哪有六月定親,七月就成親的,太趕了。」

  陽光透過枝葉的間隙照在她的臉上,照出她小巧鼻樑上和額頭上的細汗,她的臉頰不知是熱還是羞,透著淺淺紅暈,嬌美不可方物。

  辛大人輕歎口氣,「有什麼趕的,你只縫好嫁衣就成,其餘的都交給我置辦,肯定體體面面的……阿楚,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緊……」低頭,再次吻上她的唇,舌尖細細地舔舐,描摹,趁易楚開口欲言時,蠻橫地伸進她的口中。

  她的唇清涼柔軟,她的舌溫熱細膩,唇齒交纏如方才枝頭交頸的小鳥,辛大人沉醉在她的芳香裡,欲罷不能。

  易楚被吻得七暈八素,腦中一片空白……

  此時的胡玫正翻來覆去地端詳著手裡的紙包。

  她雖然想去廟會,可沒人做伴,總不能一個人去逛。

  早上買菜,她習慣性地到濟世堂門口轉了轉,醫館關著門,聽說易楚那個夫婿一早就趕著馬車,帶著易家全家去護國寺聽經。

  胡玫心裡愈加煩悶,好在小寡婦終於弄到了藥粉。

  胡玫細細地看著,藥粉是淡淡的黃色,小米面一般,看上去並不出奇,也沒什麼特別的味道。

  小寡婦說,藥粉的品相極好,倒進水裡,既沒異色也沒異味,絕不會被察覺。

  胡玫咬了咬唇,巴不得立時趕到顧瑤家,看著顧瑤喝下去。

  可仔細想了想,決定再給顧瑤一個機會,只要她別想上次那麼發飆,就暫且放過她,如果顧瑤還是那樣說話不中聽,那麼她就不客氣了。

  胡玫梳洗過,換上件鮮亮的衣服,慢慢朝顧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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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下藥

  胡玫走走停停,好一會兒才到了顧家門口,正巧遇見顧大嬸出門。

  顧大嬸手裡拿著個包裹卷兒,熱情地說:「玫姐兒過來了,瑤瑤在家,快進去吧……嬸子去交繡活,待會就回。」

  胡玫勉強笑笑,走進大門。

  顧瑤正在院子裡摘豆角,她身邊擺了好幾隻大大小小的罈子,還有兩隻盛滿了茄子黃瓜等菜蔬的籃子。

  看到胡玫,顧瑤笑著招呼,「院子裡太熱,你進屋坐會兒,要不找個馬扎坐在陰涼地裡。」

  胡玫沒動彈,問道:「你摘這麼多菜乾什麼?」

  「今年菜種得多,一時半會兒吃不完,趁新鮮醃起來。」

  「醃這麼多?」

  顧瑤渾不在意地回答,「阿楚跟易先生也愛吃,醃好了給他們送點,還有左鄰右舍每家送些,也就不剩多少了。」

  又是易楚,易楚有什麼好,連醃罈子破鹹菜都惦記著她。

  胡玫心底泛起苦苦的澀意,環顧一下四周,「顧琛他們不在?」

  「在,都在我哥屋裡,易先生一家去廟會了,阿琛今天歇著,說要教阿瑋認字,讓我哥在旁邊也跟著聽聽。」

  顧瑤的哥哥腦子不太好,已是年近二十歲的人了,可心智跟五六歲的孩子差不多,別人吩咐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要是沒人理他,他能自己坐在椅子上傻傻地坐一天,連水都想不起來喝。

  顧琛在家時,就會有意帶著顧瑋在大哥屋裡玩,順帶著陪伴他。

  胡玫聽到顧瑤提及易家,又覺不快,暗暗地「哼」了聲。

  顧瑤見她不說話,以為她覺得無聊,順手從身旁的黃瓜架子上扭下一根嫩黃瓜扔給她,「閒著也是閒著,給你磨牙。」

  小黃瓜不過一乍多長,頂端帶著黃色的小花,嫩生生的。

  通常人們都等黃瓜長大了才摘,很少有人捨得這麼小就摘了吃。

  胡玫有種被重視的喜悅,笑著捋掉黃瓜表面上的嫩刺,「卡嚓」咬了口。

  黃瓜鮮嫩爽脆,有種特別的香味。

  吃罷黃瓜,胡玫臉色好看了許多,去屋裡搬了馬扎坐下看顧瑤忙碌,只是心思終究還繫在易楚身上,沒多大會就問:「你見過易楚定親的那人嗎?」

  「沒見過,」顧瑤搖頭,「從那間麵館門口經過不知道多少次了,從沒進去吃過麵。」忍不住又笑,「早知道麵館東家跟阿楚有緣分,就該進去看看,至少看看那人長什麼樣子,配不配得上阿楚。」

  胡玫淡淡地說:「我見過,高高大大的,長得還不錯,論相貌比榮盛強。」

  「那就好,還是阿楚有福氣,俗話說的好,壞的不去好的不來。這可就兩下歡喜了。」顧瑤笑嘻嘻地說。

  胡玫臉色沉了沉,「那可未必,易楚命硬,又退過親,要真是好人家還能看上易楚?聽說那人既沒親戚也沒朋友,是個孤煞命。要是真成了親……也不知道誰能克過誰?」

  顧瑤不愛聽,當即拉下了臉,「阿楚怎麼就命硬了?你跟她認識少說也有七八年了,她妨著你還是克著你了?這種話都是榮家那起壞了良心的人造出的謠言,你不說幫著分辯分辯怎麼還跟著起哄?再說,你瞧瞧榮家現在的倒霉樣,還真不知道到底是誰的命不好?你沒聽到街頭的人都說阿楚是福運命?」

  被這麼劈頭蓋臉一頓搶白,胡玫適才被重視的好心情蕩然無存,強忍著才沒有發作出來,「你倒是護她護得緊,她許你什麼好處了?」

  顧瑤冷笑,「非得有好處才能替她說兩句話?我是覺得街坊鄰里相處這麼些年,阿楚的為人大家都看在眼裡。她向來行為端正規矩,沒跟人紅過臉,也從不背後說別人閒話,單是這點就讓人信服。」

  胡玫聽著極不舒服,輕蔑地說:「你別是被易楚灌了*湯了吧?你不知道,她在集市上跟個賣魚的勾勾搭搭,還跑到人家裡待了半個多時辰才出來,也不知在裡面幹什麼見不得人……」

  「無憑無據的話還是少往外說,壞了阿楚的名聲對咱們也不好。」顧瑤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話。

  胡玫冷笑,難道易楚的名聲好了,對她們還能有什麼好處?前幾天見到易楚,她就跟沒看到自己一般,昂著頭就過去了。

  以前,她跟易楚姐妹是好友,現在易楚卻跟顧瑤穿一條褲子,眼裡根本沒有自己。

  一股莫名的怨氣騰騰地升起來,胡玫坐不住,起身,居高臨下地盯著顧瑤。

  顧瑤是個直性子,說話爽快做事也爽快,只覺得朋友間應該坦誠相待,對胡玫說得那些話並不特別在意。因見菜已摘了不少,就到廚房舀了一大盆清水,低著頭嘩啦啦地洗菜,絲毫未曾察覺胡玫臉色已經陰沉得像是鍋底的灶灰。

  胡玫恨意漸生,一個個都不把她放在眼裡,也好,那就給她點顏色瞧瞧。

  念頭一起,便道:「我尋點水喝。」

  顧瑤騰不出手來,就說:「桌上有放涼的茶,你自己倒。」

  胡玫進了正屋,果然看到方桌上有只茶壺,壺裡剩下有約莫小半壺茶水。她倒了一杯喝了,想掏出紙包,卻又不敢。

  正猶豫著,聽到院子裡有人說話,卻是顧琛的聲音,「姐醃黃瓜時別放太多辣椒,阿楚姐受不住太辣,不過先生倒是喜歡。」

  顧瑤笑著回答,「那就醃一罐不辣的,醃一罐辣的。」

  聞言,胡玫恨恨地咬緊下唇,再不猶豫,將紙包裡的藥粉盡數倒進茶壺裡。

  又怕藥粉化不開,使勁晃了晃,倒出些許在茶杯裡,茶水澄黃清澈,果然如小寡婦所說,一點看不出異樣。

  做完這些,胡玫才覺得心跳快得厲害,像不受控制似的,而兩腿竟然也有些發軟。她慢蹭蹭地走出正屋,站在太陽地裡看顧瑤把洗好的菜晾著,心頭掙扎得厲害。

  一會兒想顧瑤對自己還算不錯,要是這次得罪了她,以後自己就沒有可說話的人了。

  一會兒又想,顧瑤這般忙活都是為了易楚,醃這麼多鹹菜也不提給自己送些,活該她丟人現眼。

  直等著顧瑤晾完菜,胡玫才恍然醒悟,急急道:「已經晌午了,我該回家了。」

  顧瑤也不留她,只說:「好,有空再來,我也該做飯了。」

  胡玫逃也似的離開。

  顧瑤頂著大太陽忙活一上午,著實有些口渴,見茶壺裡水不多,索性全倒進杯子裡,一口喝了個乾淨,又將茶壺涮了涮,準備沏點新茶放涼給家人喝。

  正生火的工夫,感覺渾身著了火似的,從裡面向外透著熱。

  顧瑤何曾想到其中關節,只以為是天氣太熱,自己又守在灶台前的緣故,便稍向後挪了挪。可絲毫不管用,那熱越發地灼人,而身子莫名地軟下來,像是沒有筋骨般。

  顧瑤覺得不對勁,想把顧琛叫過來。剛喊兩聲,便發覺聲音較往常低啞,不受控制地帶了尾音,顫悠悠地勾人心弦。

  顧琛正在院子裡將顧瑤洗菜的水四下灑在院子裡,聽到顧瑤喊聲,便放下木盆走進廚房,問道:「姐,什麼事?」

  分明只是個才十歲的毛頭小子,看著顧瑤眼裡卻像是解渴的山泉,顧瑤情不自禁地拉起他的手就往懷裡扯,「阿琛,姐難受,這裡難受。」

  顧琛羞得滿臉通紅,拚命掙開顧瑤的手,退後了半步。

  顧瑤卻不罷休,一把扯開自己的罩衫,露出杏黃色的肚兜,「阿琛,幫姐揉揉,難受得很。」

  饒是顧琛再小也看出不對勁來了,顧瑤滿面潮紅,眼眸像是燃著火,說話的聲音卻像蘊著水,身子還不停扭動著。

  顧琛離得遠遠的,道:「姐,你先忍著,我去找娘回來。」說完撒腿就往外跑。

  好在剛出門就看到顧大嬸跟同一條胡同住的趙娘子說的正投機。

  顧琛急忙道:「娘,姐不好了,快回家看看。」

  顧大嬸唬了一跳,「怎麼就不好了?」話音剛落,就看到顧瑤已經追到門口,身上的罩衫鬆鬆地敞著,杏黃色的肚兜斷了一根帶子,露出半片雪白的胸脯,而顧瑤的手仍在身上到處揉搓。

  趙娘子見狀「呀」了聲,「你家姑娘這是怎麼了,別是黃大仙附身。」

  顧大嬸根本沒聽見她的話,連忙扯著顧瑤往屋裡拽,一邊讓顧琛鎖上大門。

  顧瑤已有些神志不清,拉著顧大嬸的手就往裙子裡伸。

  顧大嬸是過來人,豈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見院子裡有半盆水,當即端起來潑到顧瑤臉上。

  顧瑤清醒了片刻,又扭動著身子媚叫,「娘,我熱,難受。」

  顧大嬸連著澆了兩盆水,顧瑤從頭到腳全濕透了,躺在泥濘的院子裡仍是喊著難受。

  顧大嬸又是心疼又是難受,連聲叫顧琛,「去請易郎中來,別叫易郎中,叫阿楚過來。」

  顧琛知道易郎中不在,可還抱著一線希望萬一他們回來了,聞言就往濟世堂跑。

  醫館大門緊閉著。

  顧琛知道這是醜事,不敢私自尋別的郎中,又「咚咚咚」地跑回家。

  顧大嬸無計可施,去廚房找了根擀面棍,狠狠心,對著顧瑤的頭敲了下去。

  顧瑤消停了。

  「阿琛,幫把手,把你姐抬進屋。」顧大嬸含著淚,架起顧瑤的胳膊,顧琛架著另一邊連拖帶拉將顧瑤弄到了床上。

  顧大嬸支開顧琛,給顧瑤換了衣服。

  看著顧瑤潮紅的面頰,顧大嬸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這個女兒懂事又孝順,頂上的哥哥凡事不中用,顧瑤差不多算是長姐,家裡縫縫補補洗衣做飯的事都落在她頭上,而且還幫著照看底下兩個弟弟。

  尤其她爹剛過世,緊接著顧瑤又被退了親,顧大嬸躺在床上病了兩個月,都是顧瑤家裡家外地撐了下來。饒是這樣,顧瑤半點沒抱怨累,也沒覺得委屈,反而進進出出都帶著笑,讓家裡人都覺得這日子還有希望,有盼頭。

  這麼好的一個閨女,怎麼突地行出這種事來?

  顧大嬸猛地想起從哪裡聽來一句,黃大仙附身,要真是被附身了可怎麼辦?

  正是上元節,說不定不是黃大仙,被遊魂野鬼附身也有可能。

  得趕緊請個道士或者高僧在唸經鎮宅,將鬼魂趕出去。

  一念至此顧大嬸後心發涼,摳摳索索地從炕櫃的抽屜掏出兩塊碎銀子,又叫過顧琛來,「趕緊,到護國寺請位大師來,一定得請到了,關乎你姐的命。」

  顧琛點頭,抓起銀子又往外跑。

  畢竟他的年齡在這,加上沒吃午飯,又頂著大太陽進進出出好幾趟,顧琛開頭還有力氣跑,跑著跑著就覺得兩腿跟灌了鉛似的拖不動。

  可他還記著娘的囑咐,務必得請位師傅回家,便強撐著一步步往護國寺那邊挪。

  也不知走了多久,顧琛只覺得頭重腳輕,眼前金光直閃,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在地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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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8 00:00:2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九章 叮囑

  顧琛醒來時,自己已經躺在樹下的陰涼地上。

  易郎中溫和地看著他,「有點中暑,不過不太要緊,稍歇會,跟我們一道回去。」

  衛氏不知從哪裡弄來碗綠豆湯,慈愛地說:「大熱的天,怎麼不吃飯趕路,快喝點,裡面加了蜂蜜,甜著呢。」舀了一羹匙遞在顧琛口邊。

  顧琛不受控制地嚥了下去。

  涼嗖嗖,甜絲絲的,顧琛坐起身,接過碗,咕咚咕咚往下灌。

  衛氏輕拍他的後背,「好孩子,慢點喝,別嗆著。」

  整碗綠豆湯下去,加上歇息這片刻,顧琛感覺好了許多,身上重新有了力氣。

  易郎中便道:「若是無礙,就隨我們一道回去吧。你跟老太太一同坐車。」

  「多謝先生,」顧琛躬身施禮,「我還得去護國寺,我娘說務必請位高僧回來。」

  易郎中面露不解。

  顧琛素日對易郎中極為敬重,也知自家跟易家關係匪淺,便不隱瞞,將顧瑤突然發病,顧大嬸懷疑遊蕩的孤魂野鬼附體等事說了遍。

  易郎中並不太信這個,可衛氏卻十分相信,催促顧琛,「那你快去快回,別耽誤事情。」

  顧琛答應著,又聽易郎中開口,「不如這樣,你還是到護國寺請高僧,我們這就回去,回家後就去你家瞧瞧,這樣兩不耽擱,」塞給他十文錢,「別太急,吃點東西墊墊再走。」

  顧琛感激地點點頭。

  再回到馬車上,易楚有些心思不寧。

  因易郎中不信這個,也從沒有跟易楚說起黃大仙的事,故此易楚並不太清楚到底怎麼俯身,為什麼會俯身,便開口問衛氏。

  黃大仙性淫,最喜好迷惑大姑娘小媳婦,衛氏怎好說給易楚聽,只能推諉著說不知道。

  易楚便對黃大仙附體產生了懷疑,按理黃大仙素來在山野林地裡出沒,她們住在人煙鼎盛的京都,哪裡會有黃大仙。

  說是鬼魂也不可能。今天雖是七月半,可不是說夜裡閻羅王才會放鬼魂現世?現在青天白日的,鬼魂不敢囂張吧?

  那顧瑤到底為什麼突然發狂以致於撕扯自己的衣服?

  易楚想不明白。

  正思量著,視線無意中掃過馬車旁闊步而行的辛大人,心裡頓時安定下來,而臉卻慢慢地熱了。

  她從來沒有想過跟辛大人獨處會是那麼好。

  他坐在石頭上,像抱嬰孩般抱著她,說起衛氏看到的小像。他說老早就畫了,特意放在那裡等待衛氏發現,那天幾個行商的出現恰好給了他一個很正當的理由。

  他說易郎中很在意衛氏的想法,如果衛氏能居中說合,易郎中肯定能聽進去。

  如果易郎中還是不答應,他會繼續走衛氏的路子。

  官場上就是這樣,官大一級壓死人,底下官員不答應,直接找他的頂頭上司就行。

  易楚哭笑不得,他竟是用這套來對付父親。

  在石頭上歇夠了,他們繼續往上走,經過小溪,辛大人用手掬了溪水餵給她喝,看到山壁上的野果子,他爬上去把最頂端那些紅透了的摘給她吃。

  她的鞋子底子軟,山路走久了,石子咯得腳心疼,辛大人便背著她,一直走到塊突出的大石前才放下。

  站在大石上極目遠望,可以看到濃濃淡淡的綠色中,護國寺屋頂金色的瓦片還有山腳下如蟻群般趕廟會的人群。

  山風柔柔地吹著,辛大人的聲音也是柔柔的,「……每次站在這裡往下看,都會覺得自己格外渺小,而心情卻是格外開闊。就覺得再多的苦難,再大的煩惱也不算什麼。」

  背負著沉重的過往,又是在那個位置,應該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吧?

  易楚悄悄攥緊了他的手。

  辛大人卻摟在她的腰間,下巴蹭著她的發,清淺的呼吸就像這山風,在她臉龐吹拂,「以前就想要是你在身邊就好了,你定然也喜歡這裡。」

  以前,是什麼時候?

  易楚抬眼望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眸裡帶著疑問,也帶著愛戀。

  辛大人越發摟緊了她,俯身在她唇間低喃,「想過好幾回,去年從揚州回來,還有冬天趙鏡簽字畫押時……就想,跟你一起從山腳一直爬到山頂,然後生一爐火,溫一壺酒……」

  想想就知道那情景該有多美,就他們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聽秋風瑟縮或者看雪花飄落。

  易楚伸手環抱著他的腰際,頭貼在他的胸口。

  他的心跳強壯而有力,他的懷抱溫暖而乾淨,有淡淡的艾草的清香,讓她迷醉。

  不由疑惑地開口,「為什麼是我?」

  他這樣芝蘭玉樹般的人,又如此的溫柔體貼,怎麼會單單看上她,將她放在了心底。

  辛大人凝望著她,淺笑。

  為什麼呢?

  起初是因為她聰明,而後來……他忘不了,那天身心疲憊地走進醫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低頭搓藥丸,晨陽柔柔地照在她身上,在她周圍籠上一層金色的薄霧,她抬頭溫柔地笑,露出腮旁淺淺的梨渦。那情形讓他畢生難忘。

  還有那個雨夜,他落湯雞般站在醫館門口,她給他遞來棉帕擦臉,又熬了薑湯。薑湯裡放了紅糖,一直甜在他心裡。

  再後來,他知道她已看穿自己真面目,那一刻,他驚訝、惱怒還有憤恨,可所有的情緒散去,縈繞在心頭的卻是歡喜。

  是的,歡喜。

  那個夜裡,他策馬踏過曉望街,馬蹄踩過青石板發出清脆的噠噠聲,他的心隨著馬蹄聲雀躍不已。

  就這樣為她心動,因她沉醉。

  尤其,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也一天天在加重。

  還有什麼比兩顆心慢慢地靠近更美好?

  辛大人燃著笑意的唇覆在了她的唇上,輕輕柔柔的,又移到她耳側,含住她小巧細嫩的耳垂,口齒不清地說,「因為,我只想這般對待你。」

  易楚氣惱,伸手推他,可手指觸到他結實健壯的身子卻不受控制般摟住了他。

  辛大人眸光驟然一亮,唇順著她的臉頰落在頸間,細細地啃咬。

  溫熱的少女的馨香在他呼吸間飄蕩,是淡淡的梔子花味,辛大人心猿意馬,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挺立起來。

  他深吸口氣,鬆開易楚,又一次後悔,婚期定得太晚了,早知道定在七月該有多好……

  **

  馬車穩穩地停在濟世堂門口,易郎中扶著衛氏下車,「娘,您累了一整天先進屋歇著,我去顧家看看。」

  易楚跟著跳下車,「爹,我也去。」

  易郎中點點頭,對辛大人道:「車裡的東西就勞煩你幫著搬到正屋,我回頭再整理。」

  辛大人笑笑,「岳父儘管去,這裡交給我就行。」

  衛氏也笑,「子溪比你細心多了,你放心去吧。」

  經過這次出遊,衛氏對辛大人的印象越發好。

  平常人家吃飯,通常都是婦人招呼一家大小,辛大人可好,那麼高大俊朗的年輕人,跑前跑後地買各種吃食,還得顧及著每個人的口味。

  賣豆汁的老漢羨慕地問:「這是您兒子?真是孝順。」

  衛氏得意地指著易楚,「是我外孫女還未成親的女婿。」

  老漢讚歎不已,「小姑娘長得一臉福相,老太太有福氣。」

  辛大人笑著接口,「是我有福氣能娶如此賢妻,還有這麼個和藹可親的外祖母。不怪大爺看走了眼,外祖母拿我比親兒子都親。」

  易楚羞紅了臉,衛氏心裡卻樂開了花。

  易郎中跟易楚一前一後往顧瑤家裡走,走到胡同口,看到三三兩兩的婦人湊在樹蔭底下說著什麼,也不時指點著顧家。

  見到他們走來,婦人齊齊閉住了嘴。

  易楚只隱約聽到「傷風敗俗」的字眼。

  顧瑤已經醒了,藥力雖然並未完全散去,可比中午時好了許多,並不像先前那樣抓耳撓腮地難受。

  聽到易郎中來,顧瑤不想讓他看病,可顧大嬸卻很堅持,「易郎中的人品難道還信不過,放心。」

  顧瑤沒辦法,勉強起身整了整衣衫。

  因是平日常見的鄰居,易郎中又將顧瑤視作侄女看,便未講究,逕自按在顧瑤腕間診脈。

  男人手指的溫熱順著脈搏飛速地傳遍全身,顧瑤舒服得打了個顫,本能地想握住那雙手,安撫自己胸口。

  易郎中敏銳地感覺到顧瑤的異狀,極快地鬆開手,站得離床遠了些。

  跟在後面的易楚趁機將顧瑤打量了個仔細——面色有著不尋常的紅暈,肌膚也隱隱透著粉意,一雙眼眸如同浸過水般,濕漉漉地勾人魂魄。

  神情嫵媚動人,跟平常的她判若兩人。

  顧瑤察覺到易楚的目光羞愧難當,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在掌心,疼痛讓她有片刻的清醒。

  易郎中思量片刻才看向顧大嬸,「顧瑤是不是誤用了什麼藥物,脈相不太對。」

  能出現這種狀況的,會是什麼藥?

  顧大嬸一想就明白,連連搖頭,「不可能,家裡怎麼會有這種腌臢東西?瑤瑤,你到外面吃過東西?」

  「沒有,」顧瑤低低否認,一出口,又發現自己的聲音仍是不自覺地帶著呻~吟。

  易郎中見狀,退到外間對顧大嬸道:「顧瑤藥性未除,我回去配些藥過來,阿楚暫且在這裡幫忙看著,給他喝點冷茶能好受些。」

  顧大嬸點點頭,眼淚又流了下來,「易先生,瑤瑤是個好孩子,不是那種狂蜂浪蝶。」

  易郎中勸道:「我知道,顧瑤的事我絕不會往外說,您放心。」

  這空檔,顧煒拉著顧大哥的手走進來,哀求地望著顧大嬸,「娘,我餓,大哥也餓。」

  顧大哥跟著含混地說,「餓。」

  因為顧瑤出事,顧大嬸午飯也沒顧得上做,給兩人盛了碗早上剩的稀粥湊合,現在已經黃昏了,那點稀溜溜的米粥恐怕早消化完了。

  顧大嬸拍拍顧煒的手,「稍等會,娘一會就做飯。」

  顧煒搖頭,「餓,現在就餓。」

  易楚心下不忍,對顧煒道:「你知道姐姐家的醫館怎麼走嗎?你跟大哥一起去,找個白頭髮的祖母,祖母那裡有好吃的點心……跟祖母多要點,帶回來讓你娘跟姐姐也嘗嘗。」

  顧煒高興地答應了,拉著顧大哥往外走。

  顧大嬸重重地歎口氣,「孩子,你別笑話大嬸。瑤瑤這樣子,我一點做飯的心思都沒有。」

  易楚聞言心酸不已,卻仍笑著道:「顧瑤不會有事的,大嬸還是去做點飯,待會說不定顧瑤也餓了。」

  顧大嬸想想也對,蹣跚著進了廚房。

  易楚想起父親的話準備倒點水給顧瑤喝。

  方桌上,茶壺是空的,茶杯倒是有點殘茶,看樣子還不到一口。

  她正準備倒了,突然聞到杯中有股異味,不禁湊近鼻子聞了聞,似乎有淫羊藿還有回春草……這些都是壯~陽催精之藥,顧家沒有成年男子,怎麼還有人服用這個?

  易楚猛地一驚,想到書上曾記載,也有人用這些配製逍遙丸等助興之物。書上只說對男子有奇效,難不成對女子也有效果?

  急急地拿著茶杯進了內間,「你是不是喝的就是這些茶水?」

  顧瑤瞇著眼睛想了想,一上午基本沒閒下來,等胡玫走後才進屋喝了點茶,然後……她尖聲叫道:「是胡玫,定然是胡玫。她說口渴要進屋喝水,除了她,今天沒別人來過。連阿琛都沒進過正屋……胡玫為什麼要這樣害我,我並沒有做愧對她的事,為什麼?」

  為什麼?

  易楚也不明白,可她已有幾分相信是胡玫。

  胡玫這陣子就像得了失心瘋一般,時時盯著她,還常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以前胡玫愛說愛笑挺開朗也挺招人喜歡的,自從胡家分家後就變得沉默寡言了,雖然不愛說話了,臉上卻總帶著討好的笑。

  而現在的胡玫,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討厭!

  每次都攔著她說些無中生有的話,有意思嗎?

  「狠毒的女人!」易楚惡狠狠地罵了句,想安慰顧瑤,卻不知如何開口。

  門外傳來顧煒歡快的說話聲,「娘吃點心,有豌豆黃,核桃酥還有豆沙餅,阿楚姐姐家的祖母給了我許多。」

  顧大哥跟著重複,「點心,好吃。」

  顧大嬸聲音也比先前輕鬆,「煒哥兒跟大哥先吃,娘馬上就做好飯了,待會一起吃飯。」

  又是顧煒的聲音,因嘴裡含著東西,話語便有些含糊,「娘給我做雙新鞋,大壯說我的鞋破了不跟我玩,還說姐姐是破鞋。」

  大壯是胡同西邊張大娘的孫子。

  顧大哥也道:「破鞋,顧瑤是破鞋。」

  易楚驟然心驚,不由看向顧瑤。

  顧瑤閉著眼,像是沒聽見一般。

  外頭顧大嬸的聲音已變得尖利,「別聽他們胡說八道,你姐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快走,一邊吃去。」像是把顧煒他們趕走了。

  易楚長舒一口氣,顧瑤卻睜開眼,招呼她,「阿楚,你近點,我有話囑咐你。」

  「什麼話?」易楚臉上露出溫柔的笑。

  顧瑤咬咬唇,強迫自己清醒了點,「別把胡玫下藥的事告訴我娘,胡家五個兒子都不是善茬,而且愛結交些閒漢惡棍,我怕我娘找上門吃虧。」

  易楚猶豫了會才點點頭。

  顧瑤笑笑,「我今兒醃了不少鹹菜,過上三五天就能吃了,到時候讓阿琛給你捎過去。」

  「好,」易楚見顧瑤有心思說這些,便也笑著應了,「我嗲就愛吃你醃的鹹菜。」

  顧瑤臉色稍黯,隨後又道,「我把方子告訴你,你也試著醃,醃鹹菜最簡單不過,試兩次就會了。」

  兩人正說著,顧大嬸進來道:「瑤瑤,你餓不餓,娘做好飯了。」

  「本來不覺得餓,聽娘這麼一說倒餓了,真想吃娘做的飯。」

  顧大嬸見顧瑤精神比方才要好,心裡也放鬆了些,「我去盛出來晾著。」

  顧瑤卻慢吞吞地說:「不用急,我剛跟阿楚說醃鹹菜,院子裡靠北牆角的那四罈子是給阿楚的,娘可記清了別忘記。」

  「放心吧,」顧大嬸嗔道,「我記著指定不動那幾罈子,也不讓阿琛他們動。」

  顧瑤笑著坐起來,「娘,你跟阿楚先出去,我換件衣服,梳梳頭就吃飯。」

  顧大嬸拉著易楚一道出門,「嬸子蒸了茄子,炒得臘肉,今天你也在這吃,別嫌棄嬸子手藝差。」

  易楚笑道:「大嬸真客氣,顧瑤的手藝我可是嘗過的,一頂一的好,顧瑤說還趕不上大嬸一半。今天我可有口福。」

  兩人說說笑笑到廚房,將飯菜一一擺出來。

  顧大嬸就道:「瑤瑤這孩子,都快黑天了,也沒外人,怎麼這麼磨嘰……阿楚你坐著,我叫她去。」

  「我去吧,」易楚自然不好意思坐在飯桌旁乾等,也跟著過去了。

  「瑤瑤,吃飯了。」顧大嬸風風火火地推開屋門,突然大聲尖叫起來,「瑤瑤,瑤瑤……」

  易楚緊走幾步,就看到顧瑤倒在地上,手裡攥著把剪子,而鮮血不斷地從她咽喉處湧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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