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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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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掃雪煮酒 -【滿堂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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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銀山飛升記(下)

  小桃紅輕輕擺手示意不知,在王慕菲前頭走了兩步,紅著臉轉身扯他的袖子,聲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姑爺,我上個月……沒有換洗。」

  王慕菲滿一心想著滴珠為什麼會發昏,隨口應道:「雖然是冷天,一個月不換洗也不大好……什麼,沒有換洗!」他想到真真每個月總有那幾天,驚喜道:「小桃,你說得是真的?」

  小桃紅的臉紅的和桃花似的,抬首看見松枝上一隻喜鵲叫了兩聲,撲騰著翅膀飛過牆頭,心裡越發的喜歡了,羞答答點頭道:「嗯!」

  王慕菲拉住小桃紅的手,不知不覺使了極大的力氣,笑道:「你再說一次!」

  「婢子上個月沒有換洗。」小桃紅甜蜜蜜的看了王慕菲一眼。她的臉上擦了一層淡淡的粉,叫熱氣一烘,一股子花香沖到王慕菲的鼻子裡。

  王慕菲猛然想起這是滴珠用的粉,想到娘子大的人鐵砂掌,忙止步道:「小桃,我和你說話。」

  拉著小桃紅回到書房裡,摟她在懷裡道:「小桃。你家小姐的性子你也曉得的。若是此時和她說你有孕要抬舉你做姨太太,將如何收拾你?」

  小桃紅想到小姐的手段,也自美夢中驚醒,伏在姑爺的懷裡,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王慕菲長歎一口氣,撫著小桃紅的背,低聲下氣道:「她對我還動手呢,此時你在她前頭有孕,我哪裡保得住你。為著你好,此事休要張揚,容我慢慢勸轉她。可好?」

  姑爺為著她周全。又是這樣求她,小桃紅心裡極是過意不去,連聲道:「奴聽姑爺的。」

  王慕菲貼到她臉上親了兩口。深情的道:「你還叫我姑爺?無人處叫我哥哥。」

  小桃紅好像泡在暖洋洋的熱澡盆裡,舒服得就要成了仙。喜道:「好哥哥。」

  王慕菲皺起眉,疼惜的看著她道:「實話說與你知道,咱們家叫那個姓賈地騙的一文錢都不剩,這幾日只怕還要靠著你家小姐呢,卻是委屈你了。」

  小桃紅搖搖頭。道:「阿菲哥哥,我自是不妨事,只怕肚子裡等不得。」

  王慕菲笑道:「再忍她一兩個月罷了,只要你生出兒子來,就是我王家的大功臣,誰也不能強過你去。」又親了她一口放她站起,擦著她地胳膊過去,不再回頭。

  小桃紅怔怔的看著姑爺出去,心裡好似少了一塊。好在腹內多出一塊,有了這塊肉,小姐一直想把她嫁把窮人就不能夠。她小心地摸了摸小腹。微笑著出來。

  臥房裡清風明月兩個站在小姐邊上急的直哭,王慕菲大步奔進去。把姚滴珠摟在懷裡。道:「喊後街的林郎中來!」

  房裡亂成一塊,一個媳婦子闖進來喊道:「老太爺昏倒在丹爐邊呢!」

  王慕菲惱的直跺腳。忙道:「快使人去抬他來家。叫林郎中先去瞧他,使不得,林郎中先來瞧滴珠。再去把前街的蔣郎中請來瞧老太爺!」把滴珠放倒在床上,喊才到門口地小桃紅過來看著。小桃紅滿臉掩不住的喜色,坐到床邊,使本《和德傳》給小姐扇風。清風明月兩個對使臉色,走到一邊不作聲。

  王慕菲雖然放心不下滴珠,然爹娘也是要緊處,一路小跑到隔壁去。老太爺跌倒在丹爐邊,無人敢動他,王老夫人坐在一邊的地下,頭髮都亂了,邊哭邊罵,看見兒子進來,撞進兒子懷裡哭道:「俺們攢一輩子的錢哪,都叫那個天殺的拐走了啊!」

  王老夫人鼻涕眼淚都糊到舉人的綢衫上,王慕菲推開老夫人,道:「娘,爹這是怎麼了?」他彎腰把王老太爺扶起。王老太爺哼哼了兩聲,咳出一口痰來,有氣無力道:「你去賈家新宅……」

  王慕菲道:「知府大人已是往那邊去了。滴珠也在房裡發昏呢,且等她醒了再說。」

  王老太爺發狠,喝道:「兩萬五千兩哪,你管她做甚?」

  「那姓賈的已是逃走了,沒的把銀子留在新宅等我去扛!」王慕菲怒道:「你一兩銀子都捨不得把兒子花,如今倒叫人騙了個精光!」他漲紅著臉喘了幾口氣,又道:「李百萬家叫人拐了三十萬去,也無計可設,李九跟尚鶯鶯兩口子灰頭灰臉去了山東。咱們這三萬兩丟了,也罷了。眼前至要緊是滴珠無事!」

  王老夫人尖叫道:「我的兒,不是兩萬五,哪裡又來地五千!」

  王慕菲似針扎他般哆嗦了一下,動了動舌頭,滿嘴苦味,道:「我把房子典了,又有上回賣鋪子的三千兩,湊了四五千與他!」

  王老太爺咕咚一聲朝後一倒。王老夫人也是兩眼發黑,扶著牆搖了幾搖,哭一般問兒子:「那我們家一錢銀子也沒了?」

  王慕菲鎮定的點了點頭,道:「爹和我是一錢銀子也沒了,然滴珠還有呢。」這一回不過丟了三萬兩銀子,比不得上回真真休他丟了數十萬,王慕菲雖然心痛,卻沒有到爹爹那樣地地步。

  老太爺自地下一古碌爬起來,揪著兒子的衣裳問道:「滴珠有錢?」

  「有,她有私房,還在蘇州買了房。」王慕菲本不想說,轉念想到將來又不能棄掉爹娘獨自過活,瞞著他們也無益,不如說開了,也省得他們得罪滴珠。因道:「爹、娘,只是丟了三萬罷了,不必過於心痛,上一回丟了真真那幾十萬,你二老也不至於這樣啊!」

  王老太爺不語,老夫人惡狠狠地罵道:「那一回要是曉得她有幾十萬地嫁妝,綁也要把她綁在王家。誰知她那樣壞法!」

  王慕菲不耐煩道:「我原是要寫婚書的,不是你們攔著不叫我寫,說不寫她自家也要回來?罷了罷了。不提這個。娘你對滴珠客氣些兒,如今家裡要靠她呢!」

  王老太爺突然暴跳起來,怒道:「狗屁!你這個舉人是白當地?休要慣地她和尚家小賤人般。你把銀子和房契尋來交把我收起。」

  若是他去尋。姚滴珠必要和他拼命。王慕菲見不是事,扭頭道:「此事將來再說。我去瞧瞧她。」也不理會兩個老的,又一路小跑回臥房。

  王老夫人想喊兒子,吃王老太爺攔住了,甩了她一巴掌,罵道:「榆木腦子。此時正是兒子下手的時候,咱們回去聽消息。」掃了廳裡幾眼,又巴到爐裡去看。裡頭十來斤呆瓜還熱乎著,喊老伴道:「你去尋個盆來,把這些番薯撿了,我們曬乾了慢慢吃。」背著手出來上上下下看看,暗道:「這個爐子是銅地,也值不少錢的呢,明日拿去當幾十兩銀子收起防身。」

  王老夫人到廚房裡找了找。找出一個大盆來,真個把番薯都搬回家去,老兩口坐在臥房裡。看著空蕩蕩地箱子,守著一盆烤番薯心痛如刀絞。

  王老夫人恨恨的道:「一個番薯值上萬兩銀子呢。老娘吃一個!」揀了一個大的剝了皮吃。

  王老太爺因她吃的香甜。也忍不住剝了一個同吃,道:「只許你吃一個。如今窮了。要省著些。」

  卻說姚滴珠一日氣急攻心,在床上睡了一會子,大夫才進臥房她就醒了,看見小桃紅坐在床邊,心裡驚奇,道:「清風明月兩個死到哪裡去了,還不上前?小桃紅你去廚下燒水來,我要吃茶。」

  清風明月就把小桃紅拉到一邊,一左一右攔在她跟前。小桃紅訕訕的,忍著氣走出來,想到小姐方才趁亂抱著妝盒上閣樓,下來卻是空手,想必裝和是藏在上頭了。正在那裡動心思。王慕菲一臉急色進來,她忙沖王慕菲擠了擠眼,指了指閣樓上,匆匆出門。王慕菲不解,進房掃了幾眼,房裡早叫那群快手們翻地亂七八糟,方才因滴珠發昏,都無人收拾,王慕菲著意看了看妝台上並無妝盒,就曉得小桃紅的意思了。候著大夫診過脈,吩咐清風明月好好看著小姐,又把幾個粗使的丫頭和管家娘子都支進房裡收拾,取一錢銀打發郎中,飛一般鑽回內院,那胡梯還搭在那裡呢,手腳並用爬上去,那閣樓原是他兩口兒日日靜養的所在,何處能藏物哪裡要翻,王慕菲一摸一個准,開了她的妝盒翻,並無房契和錢鋪的折子。他記得真真的妝盒原是有夾層的,試著把幾個小抽屜都拉下來,果然看見裡頭有個暗格,伸手進去摸了半日,摸出一張紙來。王慕菲以為是銀票,湊到窗邊去看,原是一篇帳,上頭寫著某記折子上有多少銀,藏在某處。王慕菲想了想家裡並沒有這幾處屋舍,想必是蘇州新宅。正好窗邊有現成的紙筆,他就抄了一張貼身藏起,再把這個帳照舊折起放回,把妝盒照原樣藏起。若無其事下來,正好小桃紅捧著兩碗茶進來,兩個相視一笑,王慕菲沖她點點頭,接過茶進去了。

  小桃紅因小姐不喜歡她,又有姑爺撐腰,也不上前討好,默默走到內書房去替王慕菲收拾。

  卻說姚滴珠接過王慕菲遞來地茶,心裡越發起疑,然此時心痛她的五萬多兩銀子,還顧不到這上頭來,所以妒忌的念頭一閃而過,轉而盤算起手中地財物來,一邊慢慢吃茶,一邊算帳:蘇州的房極貴,她是在離城二三裡地小鎮上買了一間三進帶花園地宅院,花了足足有三千多兩,彼時手裡有錢不覺得,此時就覺得貴了,好在還有一萬一千兩銀子的折子散藏各處,若是好好經營,待王慕菲做了官,倒不在乎這幾萬兩銀子。只要兩口子能和所過日,就是窮些也罷了。更何況公公地銀子都叫那姓賈的拐走了的,兩個老的手裡沒了銀子,說話也不硬氣,卻是福氣呢。橫豎自家那五萬多兩銀子王慕菲也不曉得,世人也都不曉得,不如忍住不說。想到此,摸摸貼身藏著的那張收據。長歎一聲,柔聲對王慕菲道:「阿菲哥哥,我聽說你把家裡的房都當了銀子送去煉銀母。可有此事?」

  王慕菲因滴珠挑著他的錯處,心頭著惱。含糊道:「有啊,你可好些了?」

  姚滴珠盡力擠出笑來,道:「我方才聽說那姓賈的是騙子,想到我們精窮,一時著忙……」

  王慕菲長歎一聲。握著她地手道:「賢妻,原是相公的不是,咱們的房子和銀子已是沒了。不過你休要著忙,我兩個妹子處盡可以借住。」提到他兩個姐妹,到覺得自己頗有先見之明,姐姐妹妹都嫁把有錢有勢地人家,縱然他一時困窘,得姐妹助力,就是不靠姚滴珠。將來得官也不難。

  姚滴珠看他眼珠亂轉,就把要他同到蘇州去住的話吞下去。靠在枕上閉目養神。卻是王慕菲忍不住,在她身邊坐了一會。就道:「滴珠,我記得你和我說。你在蘇州置了間宅?」

  姚滴珠半睜眼。歎息道:「為著我不肯把私房交給你爹爹,還挨了他老人家兩腳。如今你是曉得我地好處了?」

  王慕菲本來就悔。叫滴珠這句話說得越發的悔了,苦笑道:「原是我爹爹貪財,吃那堆銀山哄住了,就沒想到,他明明是能煉出銀母來的,為何還要騙人。」

  姚滴珠想了想,道:「你去他家新宅上打聽。再說,我恍忽間聽說誰吃那姓賈的砍死了,你去打聽明白。可有苦主,若是有,他必要告地,將來銀子若是能尋回來,咱們還要打點知府呢。」

  王慕菲於這些並不在行,此時姚滴珠說一句,他點一下頭,覺得娘子說得句句在理,摸摸袖子裡還有七八兩銀子。想必夠使,就親自去打聽消息。

  話說那被砍了頭的陳公子家,陳老太太跟陳夫人失了心愛的孫兒兒子,都哭的雙目似紅桃。陳員外不必說,一輩子的積蓄兩萬多兩銀賠在裡頭不算,還賠進去一個大兒,傷心之至。那位陳姨奶奶存了三四千兩銀,並她生的兒子的私房兩萬多兩,都吃陳文才借了去。如今人死了,銀子又叫人騙的精光,李家回不去,兒子也不會放過她。只地扯著娘家侄兒的脖子哭鬧。

  陳老爺叫一宅的婦人哭地無可奈何,走到女婿家尋女婿,姑娘接著奉茶,哭著道:「他隨知府大人去那個巨騙的新宅了。爹爹,速去府衙打點,我兄弟地屍身還是早日入土為安地好。」

  陳老爺原以為有女婿在,自然會把兒子屍骸送還,所以叫家人備了老太太沖喜的棺木候著,聽女兒話裡地意思還須打點,不由歎道:「窮了下來,就是女婿也不似從前盡心了。」走到府衙處,掏出五兩銀子把管家,管家送把仵作,扛了棺木把陳公子抬家去,說不得拼湊銀子把兒子做後事。

  可惜鬍子墨是孤身,那李五嫂又是奸殺,李五哥不肯看顧,停了兩日無人使錢,仵做使了卷破席把他兩個卷在一處,抬到化人場燒化了,骨殖隨拋在一個水窪裡,此是後話不提。

  卻說知府大人和刑廳,並知縣數人尋到賈員外的新宅,敲開門一問,才曉得此處原是陳文才出面替賈員外租的,賈員外打算買下來,那原房主也就隨他搬來住,原定的下個月初二寫文書交割銀子,前幾日據說是員外老家的愛子得了急症,所以管家們都被召回家去了。

  知府大人看刑廳沖他使眼色,就不曾追問房主人是誰?回到府衙留刑廳吃茶。

  刑廳道:「這位房主人卻是得罪不起的,他原是高閣老的內侄的親家。卑職聽說當今聖上將到蘇州,還要到松江來。咱們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這起案子有三條人命,又關係十幾萬銀子,萬一聖上怪罪咱們辦事不力,咱們待如何?」

  松江知府原是上上等的肥缺,知府大人也曉得有人盯著他,巴不得叫他早日下台,因道:「不錯,這三個人分明是奸殺,那鬍子墨殺了兩個人自知死罪,所以自盡。只是這兩起煉銀騙案待如何……」

  刑廳搖頭道:「這個卑職不知。」

  知府見他不肯擔干系,想了想道:「不如說他們煉銀母,機緣巧和煉出了九轉仙丹,舉宅飛升,是為祥瑞,如何?」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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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松江留不住

  陳員外苦候數日,女婿叫女兒捎話把他,說:兄弟一向荒唐,為著那不體面的事為鬍子墨所殺,如今鬍子墨已死,此案就結。那賈員外並從前的李家煉銀母,知府大人明察秋毫,已是查明兩道人都是世外高人煉出仙丹來,一人得道,舉宅飛升,乃是極大的祥瑞。此事已上達天聽,勿要再和知府大人過不去。且把狀紙捎了回來。陳員外老淚縱橫,去求舊主人李家做主。他的表弟主人躲了幾日躲不過,滿臉怨氣出來見他,道:「如今全家都曉得我借了兩萬兩與你家,吃了這樣一個大虧,誰不笑話我?你還嫌丟醜丟的不夠?不如學九郎搬別處去罷。你就是去告,那賈騙子捉回來,銀子也是贓物要入官的,你有銀子送官你去,我李家家規不許和人打官司,不隨你胡鬧!」端著茶碗送客。

  陳員外無奈,幸好還有一個二女兒嫁到嘉興平湖,真個收拾了家財,把幾個鋪子盡數折變,帶著家小去平湖,買了個小莊鄉居去了。

  姚員外卻是曉得女婿家也吃人騙了三萬兩去的,事發使人打聽出滴珠也送了五萬兩助人家飛升,極是惱火。

  他在馬三娘跟前抱怨道:「這個孩子從小聰明伶俐,怎麼這幾年變成這樣?」

  馬三娘坐在一邊翻帳本,隨口勸道:「這幾年她一個姑娘家也不容易呢,已是吃人騙了銀子去,你再怪她也無益。」

  姚員外走出去在松樹底下轉了數圈,平白丟了數萬兩極是不甘心,又跨進來,對站在邊上的兩個管家娘子使眼色支出去。和馬三娘道:「夢蘭,這口氣忍不得。」

  馬三娘笑道:「你忍不得,那李百萬家就忍得了?若是你比李家勢大。隨你心意行事。」

  「李百萬家不是舉宅飛升了麼,他們九公子那個小莊。聽說連只蒼蠅都沒有。比不得那個姓賈的可惡,存心是哄人。」

  馬三娘取了一件夾衣替姚員外披上,笑道:「那幾日姑娘賭氣回家,說公公強要她的嫁妝去煉銀母,你不是背後跟說我。靜觀其變,若是真煉得,你也去煉麼。」

  姚員外苦笑著搖搖頭,道:「他是有心算無心,又是一車一車銀子拖出來滿道上人都看見,說不動心是假的。幸好我天性不貪,不然也吃他哄了去。」

  馬三娘拍手笑道:「老爺說地是!這就和我們出海做生意是一般,也要看運氣,若是運氣好。就是大賺,若是運氣不好,連自家的小命都賠上。也要願賭服輸不是?這種煉銀子的事本是子虛烏有,哄地就是貪財的人。滿松江府裡也沒幾個上他當地呀。」

  姚員外咳了兩聲。道:「別人家我不管他。滴珠總是我親閨女,不能叫她白吃虧!」

  「她不是我親閨女?」馬三娘瞟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親閨女被人家騙了的那幾萬兩銀子,可是我這個後媽與她的私房!我與她數萬私房也給錯了?」拍案道:「自古後娘難當,你時時念著她不是我親閨女,我也不好再管她的事,以後滴珠的事休和我說!」說罷拂袖要去。

  姚員外忙扯住娘子,低聲下氣道:「我曉得你對滴珠是極好地,只是……」

  馬三娘冷笑道:「世上沒有那個後母捨得自家出幾萬兩銀子與繼女做私房!我因她嫁的不好與她銀子防身,她花也好吃人騙去也好。你倒抱怨起我來了?她長到十幾歲,你教過她規矩沒有?你怎麼不去打聽打聽她行的都是什麼事?那些話我都說不出口!你兒子將來在松江還要結親,背上這麼個家聲你指望能尋好人家的小姐?」

  提到兒子,姚員外臉色漸變,想了許久,對橫眼看他的娘子道:「你說得是,她已是嫁到王家去,萬事自然有她丈夫去管,原和我們不沾邊。」

  馬三娘臉色緩和下來,吐了一口氣,慢慢道:「滴珠不曾來家求助,也是不想叫夫家曉得。咱們束手罷,如今王家已是窮了,你姑娘手裡還有萬把銀子,若是她曉得事,收了心好好做人家,他兩口兒自然和氣。我也曉得你怕女兒過苦日子,她是我兒的親姐姐,我何曾捨得虧待她。只是你也看見,與她銀子她又守不住。那王家從前又是何等樣你,你肯填這個無底洞?」

  姚員外惱道:「胡說,我又不是沒有兒,有銀子自與我兒花,割下肉貼到女婿身上,他還嫌腥氣呢。」

  馬三娘笑道:「不假,王家娶滴珠,為的不是你家姑娘名聲好,為的是滿松江傳說你姚家有幾十萬地絕戶財。」

  姚員外最聽不得人家說他是絕戶,聞言跳起來怒道:「他休想,我有兩個兒。怎麼會絕戶!」

  馬三娘微微笑道:「三個,只不曉得這一胎是男是女。」

  阿聰阿明兩個不是在松江生的,人家背後不是沒有閒話,雖然姚員外自家心裡明白都是親生的兒,然舊朋友閒話常覺得人家有所指。此時娘子又有了,他極是快活,就把滴珠丟了數萬銀子這事丟開,笑道:「男女都好,我使人去叫老娘來!」

  馬三娘白了他一眼,道:「急什麼,才一個來月呢。倒是滴珠地事,你要讓在心上。你女婿把房子都當了,他一家住哪裡?接回來?」

  姚員外皺眉道:「請神容易送神難,隨他們去,一個舉人老爺,若是父母妻子都養不活,也是笑話,隨他們哪裡住去!你又有了,正是要安心養胎的時候,莫氣壞了你。」

  馬三娘微微笑道:「滴珠不是在蘇州買了房?叫他們那裡住去,松江他們也是住不得了。」

  姚員外轉念一想,娘子說地極是,若是女婿還在松江,人都拿王舉人上當記當笑話說。他這個老泰山也臉上無光,不如潛到別處去住,過得幾年人們就漸漸忘記。忙使人去王家傳話。說:已是吃了大虧,不如學李九公子遠走。叫女婿靜心讀書,明年若是得個官,爹爹自然還有幫襯,不然在松江丟人現眼做什麼?又說滴珠:到蘇州住著,要安心管理家務。若是女婿不得官,也不必回來見我,王家若是鬧出什麼笑話來,誰還肯和王家做親戚?

  這話說地極明白,王慕菲一邊聽一邊握著拳頭咬牙。姚滴珠一張俏臉也是紫漲。她曉得必是自己那五萬兩事發,若是此事叫王慕菲知道,還拿什麼壓他,不如借著爹爹的話速潛到蘇州去住著,關起門來讀書。做了官自然好說話。轉了笑臉應了,打發送話地人出去,就收拾東西。

  王慕菲有些不捨。道:「蘇州樣樣都貴,我們去那裡做何營生?」

  姚滴珠冷笑道:「那隨你。這房子已是你當了。我也無臉回娘家。幸好我在蘇州有房子。我自去蘇州住,你什麼時候能養活娘子。來接我罷。不然我也不忍叫你為我吃苦,與我一張休書也罷了。」

  王慕菲大怒道:「我一個舉人,怎麼養不活娘子了,走,咱們到蘇州去閉門讀書去!明天不考個進士與你,我就不姓王!」

  姚滴珠想了想,不肯接口說話,只叫人把房中諸物收拾。

  王慕菲看她把兩個人地東西都收拾了,曉得滴珠不會棄他獨去,放心出來找爹娘說,要搬到蘇州去住。

  王老太爺想了許久,方道:「你丈人要你搬走,想是怕你在松江丟他的臉,豈能白白順他的意思,總要叫他出幾萬兩銀子把你安家才好。」

  王慕菲冷笑道:「他自有兒,為什麼要替人家地兒安家?你們若是不去,隨你青娥素娥家去住,我自隨滴珠走。明年考個進士,得了官你們莫悔。」

  王老夫人想到兒子做了官,她就真真正正是老夫人了,極是喜歡,不住嘴道:「我們和你同去,明年也去京城逛逛呢。」

  王老太爺因兒子不肯去王家要錢,極是不樂意,道:「咱們身無分文,到蘇州去怎麼活?你只在松江左近尋幾間屋舍住下罷,萬一你和姚滴珠鬧翻了,也有你兩個姐妹替你出頭。」慕菲胸有成竹道:「滴珠一心想我做官。我自有治她處。」

  王老夫人想到那幾萬兩銀子,胸口又痛起來,道:「多少也叫你丈人與你些,沒的看女兒女婿討飯。」

  王慕菲惱道:「胡說,我一個舉人,還要靠老婆吃飯,像什麼話?我不是那等吃軟飯地人。」

  王老夫人低聲嘀咕道:「還是真真的飯好吃呢,這個姚滴珠嫁到我家來,還不如從前你沒中舉時。」

  王慕菲臊的腳後跟都紅了,撥起腿就回外書房收拾,想到當票原是當的兩個月,還可以換死當再找些銀子,他就把所有當票都翻了出來,數數也有七八張,歎息道:「當年樸世兄當當度日,我們一群學裡朋友還笑話他是敗家子,沒想到我也有今日。」盡數揣在懷裡,出來卻瞧見王老太爺,懷裡也揣的鼓鼓地,父子兩個都懷心思站了一會,還是王老太爺先開口說話,道:「我們去尋你張家妹夫,把我和你娘的幾箱衣裳贖回來。」

  王慕菲想到青娥從來溫順,說不定能勸得張妹夫借一千二百兩銀子把他贖房子,也道:「我也正是有事找妹子呢,我和你同去。」兩個走到張家,守門的出來道:「今日來的不巧,我們少爺去劉家港進貨,把少奶奶也帶去了,去了已是有十來日,只怕還有個把月才能來家王老太爺還要說話,王慕菲拉著爹爹走到僻靜處,道:「爹,你還不明白麼,我是想明白了,自青娥嫁過去,一次都沒有回過娘家,張妹夫也只來過一回。他們張家躲著我們呢,此時咱們已是窮了,越發不肯見了。」

  王老太爺怒道:「胡說,那青娥不是我親閨女!我家還與她四五千的嫁妝,難不成她連爹爹都有不肯認?」

  王慕菲冷笑道:「都是那尚真真使的好計。親妹妹變成堂妹妹,不然素娥不嫁,咱們家也不至於這樣。」狠狠在牆上捶了一拳。歎道:「原是我糊塗,被她美色所惑。明曉得私奔的不是好婦人,還想著和她做夫妻」

  王老太爺咳嗽兩聲,道:「咱們去尋素娥罷。」

  王慕菲搖頭道:「素娥越發的不肯了。女人都是靠不住院地。爹爹,你等兒子考中進士,看這張家蘇家跟姚家。必都搖尾乞憐。」

  王老太爺道:「素娥比不得青娥軟弱沒出息,娘家敗了與她有何好處,咱們去尋她。」一意孤行,偏要到蘇家去。

  那王素娥見了兄弟還有個笑臉,爹爹來要她取銀子贖衣裳,她冷笑道:「當初誰主張把我關起來,還要搬我地積蓄?此時到想起我的好來?我已是叫爹爹賣過兩遭,就是再多地養育之恩也抵得過了。兄弟見是舉人,弟媳婦也有不少私房。他們不管,我管什麼?」站起來道:「我要養胎,不留你們吃飯了。」就叫兩個管家送他們走。

  王老太爺跳腳。叫王慕菲硬扯著出來,父子兩個唏噓良久。把當票送到當鋪去轉了死當。找出二百來兩銀子來,贖了幾箱要緊衣裳。雇了個車運回家去。

  接下來幾日當鋪地伙計來接手房子,王慕菲又要去雇船,管家又都辭了去。忙亂了三日,才得上船。蘇公子來送,拉著王慕菲到一個茶室坐著,摸出兩包共一百兩碎銀子把他,苦笑道:「這個是素娥姐叫我捎把你地,岳丈地脾氣,無人不怕他,只怕開了這個頭,沒完沒了反結下仇來。所以那日多有慢你處。並不是不顧你。」

  王慕菲摸著銀子,極是感激,好半日說不出話來。過不得一會,張家姐夫也尋到茶館來,苦笑著摸出一張折子把王慕菲,道:「這是家岳把你地。不是有心慢你,只是……」

  王慕菲漲紅了臉不好意思說話,那蘇公子替他打圓場,笑著接過來放在銀子上頭,道:「和我家一般,不必說。咱們走罷,莫叫舅舅為難。」那張家的姐夫巴不得一聲,隨著蘇公子出去。王慕菲把折子取來看,裡頭卻有一千兩整,和著這二百兩,就是一千二百兩,他想了許久,這種折子是誰拿去錢鋪都能支地,只怕一不小心就叫滴珠搜了去,不如正大光明和滴珠說知。因上了船和滴珠說了。

  滴珠也自感慨,道:「日久見人心呢,兩個妹夫家都是極好地。這個銀子你且留著不要動他,等明年到京城裡活動時使。」替他收在他的衣箱裡。還不曾收拾過錯,馬三娘也使個管家來送了一桌路菜,道:「姑爺要靜心讀書,姑娘也當專心在家服待,只要你們兩個有出息,我們娘家臉上也有光彩呢。」留下幾個食盒也不等空盒子就走了。

  王慕菲覺得受到怠慢,使性子道:「你看,你看,我的妹妹們都有銀子相贈。你家那等有錢,只有幾碗菜兒,拋到水裡去也不要吃他!」就把一個盒子自窗口丟了下去。

  姚滴珠擋不及,眼見的盒蓋分開,黃哄哄幾塊金子落到水裡,忙道:「快叫人去撈。」

  碼頭處有成千上萬雙眼睛看見,早有人跳船,潛到水下去摸,把那幾塊金子摸走了,王慕菲喊人撈起還他,哪有人理會,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眼睜睜看著人家握著黃哄哄的金條走了,氣得兩眼發花,話都說不出來。

  姚滴珠情知是白丟,只在艙裡不出來,把那幾個盒子翻遍,也有二百兩黃金,想來一盒裝五十兩,方才王慕菲那一丟,就丟了四百兩銀子去。清風明月都氣得翻白眼。姚滴珠把黃金都收起,對滿臉不痛快的王慕菲冷笑道:「你不肯要,我自己收起承我繼母的情。」

  王慕菲掉頭到船後梢坐著。他極是後悔不該使性子,白叫姚滴珠占了上風。只覺得水上的風再大,也吹不散心頭地煩惱,又恨姚家送銀子就送銀子罷了,偏要藏在食盒裡,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這樣掩掩藏藏做什麼!

  小桃紅偷偷走到後邊,遞一個文旦把他,道:「姑爺,身子要緊,小姐叫婢子來喊你進艙呢,白丟了幾百兩,誰也不快活,你和小姐說幾句軟話兒,也就罷了,兩口子嘔氣做什麼?」

  小桃紅說話聲雖輕,姚滴珠在艙裡也聽的清清楚楚,暗道這個婢子倒機靈起來,又對自己貼心,那防著地心也就放下一大半來。

  路上閒話休說,只說到了蘇州府,蘇州本是水鄉,他們船也不甚大,直接到小鎮碼頭處,滴珠道:「我那房子原是托了奶娘看著的,她卻有些小性兒,我先去吩咐她些話兒,你們在後頭慢慢搬行李罷,就是前頭那個石橋處第一個大門。」說罷扶著清風地手先走了。

  王慕菲本想跟著去,又怕爹娘趁機翻滴珠地箱籠,遙遙看見滴珠敲門,一個老婦人開門接她進去,放下心來,看腳夫搬箱子。

  卻說姚滴珠搶著進宅,打發清風在門口接應,跟奶娘說了幾句話兒叫她去買菜,就一陣風樣把她藏在各處的折子並房契翻了出來,另使了個小匣裝好,走到臥房隔壁,專門放妝台妝盒地所在,有一個花架子,上邊一盆蘭花,使青磁碟墊著,她就把小匣兒擱在磁碟下,移到顯眼處,再把大花盆架上去,忙忙的走到門首去接。

  那王慕菲押著數十只箱子進門,道:「隔壁是誰家?也正在搬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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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9 18:45:2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二章:蘇州新生活(上)

  姚滴珠納悶,她上次來,隔壁還是一個荒園,哪裡會有人家?出門二三步再看,卻是方才走的急了些沒有瞧見。隔壁已是重砌了兩丈來高的牆,看不清裡頭情形,然順河兩百步遠處新砌了一個小碼頭,泊了數只大船,許多人正在搬家俱。滴珠眼尖,一眼就看出不是明水和蘇州貨色,笑道:「鄉居寂寞,不曉得那家女眷怎麼樣。」

  王老夫人冷不丁問道:「那個碼頭不是他家的罷,我們的船要是在那裡靠岸,能省許多腳錢呢。」

  姚滴珠笑橫了婆婆一眼,道:「他們那許多東西,只怕要搬到天黑呢,為著幾個腳錢咱們等到明日不成?」

  王老夫人因媳婦給她臉色瞧,極是委屈的拉老太爺的袖子。王老太爺只是不理會。王慕菲忙拉滴珠進去,大聲笑道:「滴珠,裡頭幾進?」恰好蓋住王老夫人的抱怨:「從前真真何曾敢給我臉色瞧。」

  落在後頭的清風跟明月對望一眼,俱都冷笑,小心護著小姐幾只著緊的箱櫃。小桃紅忙上前扶著老夫人,笑道:「老太爺、老夫人,看著些兒,仔細青苔滑了腳。」

  王老太爺極是滿意,贊許的點了點頭,大步邁進大門。此處原是一位顯宦的外宅,所以雖然只有淺淺三進,卻極是講究。一進門兩邊俱是高牆,挨牆一邊種著青竹,一邊種著籐蘿,當中石子鋪就曲折小道,果然兩邊生著厚厚的青苔。一座兩層小樓橫在當中,兩邊各有月洞門,姚滴珠正站在東邊的月洞門前笑道:「明月。你看著,把老太爺的箱籠送西院裡去。」

  明月應了一聲,指點幾個腳夫到西邊去了。老夫人的腳不由自主朝東邊移。小桃紅輕聲道:「老夫人,西院去看他們放箱籠。」

  王老夫人嘀咕道:「憑什麼叫我們住西院。當讓我們住東院才是。」到底移到東邊月洞門,朝裡頭看,當中是一個極大地荷花池塘,一邊有幾間屋舍,想是廚院。另一邊靠著牆是長廊。盡頭是個寬大院子,想是滴珠就住在那裡。

  王老夫人扭脖擠眼,和小桃紅抱怨:「她哪裡就把公婆放在眼裡了?」小桃紅極是為難,笑道:「老夫人,咱們西院去。」強拉著王老夫人到西院,西院也無池塘也無廚房,進去一個大院子,四五棵大樹,三間正房朝南。左右各有兩間廂房,明月站在正房台階下叫腳夫朝裡頭搬箱子。看見小桃紅扶著老夫人進來,明月的臉上露出嘲諷的神情。大聲道:「這幾只箱就放在這裡,隨我到船上去再搬。」

  小桃紅暗暗咬牙。依舊笑地甜蜜蜜的。她也曉得老太爺地性子,不欲人家動他的箱籠。送老夫人到台階下,就鬆了手笑道:「婢子去廚房瞧瞧,取茶來與老夫人吃。」

  王老夫人早三步並做兩步跨進房裡,跟搬箱子的王老太爺說:「東院還有池塘呢。」

  王老太爺甩她一巴掌,罵道:「你唧唧啾啾個屁,快來與我搬箱子!如今兒子不爭氣,我們要看滴珠臉色過日呢,你少說幾句!」

  「真真都是看我們臉色地,滴珠哪裡比得上?又小氣又給我們臉色瞧……」王老夫人一邊搬箱子到臥房,一邊小聲抱怨,心裡極是後悔,實不該娶姚滴珠呢,哪裡像女人了,伸手就是甩巴掌,那漢子的臉能打麼。憑什麼她打兒子使得,自己只有被老頭子打的份。

  王老太爺先在兩間廂房轉了轉,裡頭家俱齊全,一邊是書房,另一邊還是書房,架子上磊地滿滿的俱是書。這些東西哪裡有用?王老爺摸了摸,積了一層厚灰,打定主意過幾日把這些書賣了,換幾兩銀子扁到腰裡。

  媳婦不賢,兒子女兒都靠不住。老人家心裡極是悲涼,積了一輩子金銀,到老還是兩手空空,想到從前真真做他媳婦時,一年四季衣裳,一日三餐還有兩次點心,時時都服侍的周道,也自長歎,早曉得姚家有兒子,自叫兒子與尚家婚書了,似真真這般,十個滴珠也比不上她。

  且說王慕菲隨滴珠進東院,順著長廊走到底是個大院子,庭中種著玉蘭,石榴。左右三間大廂房,正房五間大樓,西邊還套出一個小院,也有幾間房。滴珠極是得意,拉他到後頭看,笑道:「阿菲哥哥,這後頭還有三畝大的一個園子呢。裡邊有數間靜室,正好與你做書齋。」

  王慕菲看這個園子假山水池花木俱全,極是清雅,贊歎道:「滴珠,難為你哪裡尋來這樣好所在。」

  姚滴珠得意洋洋道:「買的還極便宜呢,原主人連家俱都一並算在內。只我們房裡那兩堂明水木器也值一千多兩,前頭五間廳,俱是水磨花梨木,我使人打聽過,極賤也能賣一千兩,我嫌他式樣不時新了,過兩日找個經濟來賣了,換竹編桌椅好不好?又便宜又雅致。」

  王慕菲越看越滿意,此處比松江的那個緊巴巴的宅子強十倍也不止,忙點頭笑道:「娘子說得是。」攜著娘子大人的手在後園轉了一圈,又在書齋坐了一回,翻翻書架上經史子集俱全,果然便宜省事。

  雖然他原本不喜滴珠,也衷心贊歎這個娘子會做人家,生就一雙會掙錢地慧眼,心裡去了一二分厭惡,反有半分喜歡,暗道:若是她生在尚家就好了。

  姚滴珠笑吟吟在房裡打個轉,指著園子道:「這園子,我要拿來種名花,養盆景,這一行極是好賺的,我們家也沒有幾個人,想來一年也能存下數百兩,明年你進京必是夠使的。」

  縱是鐵石心腸,也叫滴珠一片為他地癡情感化,王慕菲心裡又添了一分愛意,上前摟著她的腰。笑道:「滴珠……原來你這樣為我。」

  姚滴珠地身子軟成一灘,強撐著掙脫他,紅著臉道:「叫人看見多沒意思。」

  王慕菲丟開手。笑道:「這不是無人麼」心思就轉到家裡無人使喚上去了,笑道:「管家們都辭了去。這園子卻大了些,叫誰收拾?還要雇幾個人來才好呢。」搬著指頭數道:「門房,廚娘,貼身小廝,園丁。轎夫……」

  姚滴珠笑道:「阿菲哥哥,你是來閉門讀書地,要什麼門房轎夫,我爹可是說了,閉!門!讀!書!」伸出手指頭在他額頭上重重按了一下,道:「書房與你添個人使得,內宅只能用丫頭,清風,明月兩個大些與我幫手。那幾個你要哪個?」

  王慕菲想到小桃紅體貼溫柔,脫口而出:「小桃紅……」看滴珠變了臉色,旋改口道:「她年紀也大了。恰好爹娘房裡無人,叫她先去頂幾日罷。」

  姚滴珠想了想。這樣安排極好。一來小桃紅生的也有幾分顏色,公婆又有把她做妾之意。怕她勾搭王慕菲;二來要打發她還要與她嫁妝,公公婆婆難相處逼地她存不住身自家要走最好不過,還能省下幾兩銀子地嫁妝錢;三來,那張狀紙還不曾查出是哪個做的手腳,只她小桃紅最是可疑,須防著她些。

  於是小桃紅就滿腹委屈搬著她那個小箱移到西院廂房去,被王老夫人支使地團團轉,休說和舉人哥哥親熱,就是話也說不得一句。

  姚滴珠果然極能幹,住了十來日,就把家中各處用不上又極貴的家俱都買了個好價錢,連老太爺兩個廂房的書本都不曾放過,盡數賣把舊書鋪子,換了竹制的便宜貨色。一總也攏了有一千二三百兩銀收進箱子裡。其實她也不少這一千兩銀子,然王老太爺偷當真真衣箱的故事在前,若是老太爺今日賣個桌子,明日搬個椅,拿著她姚滴珠花錢買地東西三錢不當兩錢賣了,這等吃虧的事她哪裡肯做,索性把她眼不到處的值錢東西盡數換過。

  王老太爺也曉得滴珠防他甚過防賊,氣得在床上裝病不肯起來。姚滴珠與他請了個大夫瞧過,每日三碗極苦的藥汁叫奶娘煮好,自家捧著,拉王慕菲一同到病床前,非要舉人老爺嘗過了,硬要老太爺吃下。

  吃得兩日,舉人老爺受不了,偷偷到老太爺病榻前,道:「爹爹,那藥好吃否?怕你上火,每副還多加了一兩黃蓮呢。」

  王老太爺哼哼道:「你明知她搗鬼,為何與她一同算計你老子。」

  王慕菲苦笑道:「誰不知你是心痛那銀子到了她手裡。爹爹,等明年兒子進士得官,帶了你老到任上去,收多少不是由你?偏要此時和她嘔氣做什麼?」

  王老太爺面上現出悔意,道:「她比真真還是差了些……其實真真要不是六七年沒有生養,我也不急著替你娶親呀。」

  王慕菲忙道:「爹爹,前事休提,其實你已有孫子了。」

  老夫人驚喜,跳起來道:「真的?滴珠有喜了?」

  王慕菲笑道:「不是她,是小桃紅,她已有兩個月身孕了,所以我把她送到娘這邊來……」

  王老太爺點頭道:「極是極是,滴珠心腸狠毒,原當避著她。」眉開眼笑道:「我還當你叫姚氏賤人收伏了,原來你自有妙招。」

  王慕菲得意的笑了兩聲,扯在一邊傻笑的老娘,道:「切莫聲張,過些時候肚子大了,她姚滴珠不認也不成。」出來又吩咐小桃紅,道:「我已是悄悄和爹娘說知你有孕的事,你自小心,少在滴珠跟前露面,自然保你無事。」

  小桃紅羞答答道:「婢子曉得,姑爺多順著小姐些。」

  卻說姚滴珠歇了數日,看王慕菲每日在書齋裡讀書,公婆也甚安分。就要張羅生計,那養花養盆景雖然好賺,少則一二年,多則幾十上百年,哪裡是姚滴珠這樣性急的人做得地,她打聽了些消息,曉得此路不通,想了許久,想到未嫁時曾經在古書上學過幾個釀酒的法子,也曾照著釀過,滋味甚好,不如就在鎮上開個小酒店。人都說:若想富,酒和醋,必是賺錢的。就使奶娘捎信家去,要了兩個姚家舊僕來,張羅著買糧食買酒壇酒缸,就在後園釀起酒來。

  那釀酒地自家只道銀子如流水才好,酒糟味極是難聞不放在心上的。然王慕菲自考中秀才後,不曾吃過半點苦頭,要叫他日日聞著酒糟臭氣讀書,哪裡受得?忍了三數日,實在受不了,趁滴珠到城裡看鋪面去地當口,出來閒走。

  他家原是住在這個鎮子南邊,離著蘇州府二三裡,其實甚近。王慕菲久有心出來耍,又要避娘子地耳目,出門不走大路,順著那條道朝碼頭那邊走。經過隔壁大門,看門臉和他家也差不多,也沒有放在心上,直直的朝外走。

  這條小巷子到底就出了鎮。此時正值春末,道上都是布衣少女少婦們挽著采桑地籃子經過,看見這樣一個清俊書生單身出行,必是和佳人有約,俱都望著他嘻嘻的笑,有那膽大的還拋眼風與他。王慕菲心神俱醉,強按住自己的春心,走進一片極大的樹林裡,因日頭曬出一身汗來,要尋個蔭涼處歇息。一路所見的女子,大半都有幾分顏色,他存了心要看蘇州美人,故意尋了處密林,鑽進去撿塊石頭坐下。

  那蘇州比不得松江人土氣,來往的少女婦人,個個靚裝,人人光鮮,王慕菲贊歎不已,暗道:「果然那富人家娶妾,都要的是揚州瘦馬,蘇州婦人,果然蘇州婦人有三分顏色七分媚態。將來我若得官,必要在蘇州納幾個美妾。」正在那裡想入非非,突然聽見一群男女說笑著走來,王慕菲第一眼就盯在那個眉目生得甚像真真的少女的身上。

  這不就是那日在香雪海遇見的梅小姐,?她穿著緋紅的紗衫,映得她肌膚勝雪,那一張小臉偏又白裡透紅,如水蜜桃一般,叫人看了就想咬一口。

  王慕菲不禁看呆了,真真雖然與她生的有八九分像,哪得這樣撩人風姿?此時她正沖著一個黑漆漆的土氣書生微笑。

  王慕菲極是看不過眼,恨不得把那書生推開,自家頂上去。正想站起來打招呼,驚見小雷折了一枝黃芍藥跑上來,遞到梅小姐手上。那梅小姐受了,握在手裡,三個人並排走過。

  王慕菲暗自磨牙,恨恨的道:「這個馬驚雷怎麼搭上了梅小姐?還有那個墨黑的書生,兩個人都似雷打焦了的枯木一般,站在梅小姐身邊也不怕丟人!那梅小姐也是,千金小姐理當在深閨幽居,她跟兩個男人跑出來耍,就不曉得什麼叫做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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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9 18:45:4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三章:蘇州新生活(中)

  王慕菲因那位梅小姐生的甚像真真,所以心裡不自覺得的想和她親近,看見她這樣不守婦道的行徑,就似他娘子偷人一般,極是惱怒。他氣沖沖的自樹叢裡鑽出來,眼見著那三個人進了碼頭邊的大門,不由自主跟到人家門口。

  然梅宅一進門就是一個極大的影壁擋著,看不到裡頭是何光景。王慕菲在那裡探頭探腦,宅裡奔出一隻大黃狗來,沖向他狂吠,唬得他抱著頭奔回家。

  姚滴珠的奶娘提著籃子要去買豆腐,看見王舉人形容甚是狼狽,忙問道:「姑爺,這是為何?」

  王慕菲回頭看見黃狗並不曾追來,撫著胸吐氣,歎道:「我出去閒走,經過那邊碼頭處,被狗咬呢。」

  奶媽拍掌道:「卻是做怪。姑爺,你莫怕它,明日和破廟裡的花子說知,打了吃肉。」

  王慕菲想到這個奶媽在這裡住了許久,要打聽那梅小姐的消息,正好藉機問她,裝做無意隨口問她:「那隔壁是什麼人家?莫為這等小事傷了和氣,你去說一聲,叫他們把狗拴起來也罷。」

  看奶娘棄了籃子真個去隔壁了,走到西院沖小桃紅擠眼,先進了東廂房。東廂房的圖書並書架書桌等物都叫滴珠換了銀子收起,就在鎮上買的雜木桌椅,竹制書架。王慕菲坐在桌邊,一股子竹子的清香撲鼻而來,架子上隨意放著些布頭鞋腳,想來這就是小桃紅住處,王慕菲朝裡間看看,果然靠著牆。有一張幾只箱子拼就的床鋪,小桃紅的鋪蓋就鋪在那上頭,還搭著一張褪色的薄被。王慕菲不由想到從前住在莫家巷時。小梅的小耳房床鋪妝台都有,衣架銅盆俱全。哪有這樣淒涼!不由在地心裡埋怨滴珠待下人克薄。

  小桃紅使女出身,最會小意兒獻殷勤,整日都要看主人臉色行事,看姑爺臉色就曉得他是惱著小姐待好不好了,忙上前收拾被臥。笑道:「阿菲哥哥,裡頭這樣亂法,不是坐處。」又自窗台上取茶碗來,倒了一碗茶送上來,笑道:「這是老夫人與我的茶,今日才吃頭一回,你嘗嘗?」

  王慕菲接過,看黃的如同馬尿一般,已是不想入口。因小桃紅笑瞇瞇地看著他,不得已吃了一口,極是苦澀。略有茶意罷了,忍著吞下去。驚道:「我爹娘也吃地是這個茶?」

  小桃紅點點頭。笑道:「老夫人道這個茶好吃,一整瓶都賞我了呢。」

  王慕菲拍案怒道:「姚滴珠!你在我跟前千好萬好。背著我這樣做賤爹娘!」

  小桃紅可憐巴巴的貼過來,依偎在王慕菲身上,道:「阿菲哥哥,你莫惱,其實這個茶好吃呢,小姐她日日趁生活,極是不易。」

  「她日日拋頭露面,哪裡像個婦人!」王慕菲想到後園刺鼻地酒糟之氣,越發的惱怒,好好一個後園本是清雅的所在,叫她酒缸酒糟攪得,連個讀書的所在都沒有了,偏偏拿著岳丈地雞毛當令牌,不許他出去,自家時常的出去和人家談什麼生意,世人不曉得,還當他是靠娘子養活的呢。

  王老太爺的咳嗽聲從窗外傳來,喊:「老婆子,去廚下燒點心與小桃吃。」

  小桃紅忙揚聲道:「老太爺,老夫人去鎮上買絲錢和棉布去了。」微微含笑瞥了一眼姑爺,輕聲道:「我去燒點心。」

  王慕菲想到來意,拉住她道:「你無事時打聽打聽,隔壁住著的是何等人家,過幾日我來尋你。」看小桃紅點頭,理了理衣裳出來,老太爺看見是兒子,召手叫他進房。王慕菲不想聽他抱怨,道:「我還有功課沒有完呢。」甩著袖子回轉,心裡想著晚上要必要尋個由頭壓壓滴珠,若是由著她,哪裡還有王家人立足之處?

  卻說隔壁那大宅就是真真所有,她們在洞庭湖轉了一圈,尚老爺捎信來說要去山西尋妻子,叫真真回蘇州住些時間,等李青書和尚鶯鶯來家再做打算,所以真真忙忙的趕回來,先在老宅住了幾日,嫌氣悶,幾個翠聽說城外的園子修好了——那園子離著相公子的居所甚近,都勸小姐到園子來住。尚真真依著她們,搬到此處不過二三日,相公子約著小雷已是來過兩回。

  真真因相公子待她與小雷並無二致,想必是去了那個心思,和相公子相處到有幾分相得。回程時,也能和他說笑幾句。小雷更不必說,真真喜歡他喜怒都形於色,兩個相處如姐弟般。所以,他三個雖然回到蘇州,小雷卻不肯回松江,晚上到相家睡,白日只在梅家吃。

  這一日小雷清早起來,照舊晃到相公子房裡,笑道:「相大哥,我吃早飯去了,你不去?」

  相京生笑道:「小猴兒,我比不得你,好意思厚著臉皮喊人家姐姐,一日三餐在她家吃。」

  「隨你,你不去,我連你那份一起吃。」小雷曉得他是怕去多了梅小姐惱他不理他,搖搖頭道:「我自去,叫他們備晚飯還是午飯?」

  相京生苦笑道:「晚飯,我還有些俗事要辦,回頭叫人送幾樣菜過去。你和你梅姐姐說,叫翠依燒把我吃。」目送小雷出去,心裡極是羨慕他。出來吃了早飯,召見管家管事,打理事務,日頭過午,才隨便叫廚房炒了兩個菜吃中飯,正吃著,一個管家來報:「老爺傳來消息,說那人將到蘇州,叫三公子把蘇州有名的園子挑幾個出來,小人送把隨行人地挑過,好安排住。」

  相公子皺眉道:「怎麼才到?」其實心裡也明白那位主兒必是在哪裡遇見美人多留了幾日,想了許久,道:「還要怎麼挑?自然是頂有名的梅花塢。另外打點幾只船,把姑蘇城裡有名的粉頭裡,挑生得好會說話地。換了良家裝扮一隻船裡放一個。另外打點幾千兩銀子送與城南的鄭黑頭,和他說知,這幾日若是有一群人出來逛。其中一個身上掛著一塊玫紅比目魚玉佩地,照應著些。只要那個人毫髮無傷出了蘇州。他不是和那媚娘有意麼,就送與他做妾。」

  管家答應著去了,外頭已是有七八個管事地等待。相公子一個一個叫進來打發了,日頭已是向西。想到還要到真真處吃飯,揉著太陽出來。到廚房挑了幾樣真真愛吃的新鮮菜蔬,並一壇山東才送來地新酒叫人先送去,相京生又回到帳房去看了一會賬,看著大管家打點送蘇州稅監並松江稅監的禮物,歎息道:「姑蘇本來稅就重,這一回,只怕傷了元氣也說不得。」

  大管家笑道:「傷了誰地也傷不到咱們家的。」

  相公子皺眉道:「不顯山不露水才好賺一輩子大錢,吩咐下去,南洋來幾批貨歇半年再賣。」想到手裡那十來萬兩銀子還尋不著地方花。極是頭痛,若是叫家裡大母曉得,只說是不義之財。必要討了去的,思來想去。給胡先生寫了一封書信。提及有個朋友有筆銀子想做善事又欲人知,問他可有什麼法子。寫完了另使了心腹悄悄送去。他想到胡先生最是心腸好。又極有主意,必能替他解憂,就把心事放下來,忙忙的洗澡換衣裳,收拾的極整齊方才騎馬去真真家。

  正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地時候,相公子在芳草如茵的道上縱馬,雖然不是那等唇紅齒白的濁世佳公子,卻另有北地男兒的風度,一路上盡有喝彩聲,都道:「這是誰家公子,倒和將軍似的。」

  過了小橋相京生就從馬上跳下來。真真家的白牆隱在幾叢綠樹之後,有縷縷炊煙升起。他想到真真必在廚下洗手做羹湯,心頭一暖,臉上露出笑容來,一隻手輕輕搭在鞍上,笑道:「馬如龍呀馬如龍,你也喜歡她對不對?別人你都不愛駝,只有她你肯的。」

  馬如龍搖頭擺尾,將頭扭過來在相公子身上蹭了蹭,抬蹄先去了。相京生負著手跟在後頭,突然一個婦人聲音喊他:「小雷兄弟!」

  相京生扭頭一看,卻是那位王舉人娘子姚氏,他掉過頭來做揖道:「舉人娘子!」看姚滴珠像是有話說得樣子,笑道:「馬走了。」搶上幾步,手在馬鞍上一按跳上去,身手極是矯健。他揚了一鞭,馬如龍飛奔出了鎮子。

  姚滴珠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的男人,就忘了人家不理他,看出了神,歎道:「我只說世上地男人,溫柔體貼才好。原來這樣舉止爽利的,比溫柔體貼的還要好看。阿菲哥哥若是性子爽利些就好了,婆婆媽媽地不似男人家。」因相公子騎馬的樣子甚是好看,就滿心打算要替王慕菲也買匹好馬來。

  卻說相公子跑了一圈回來,看方才那門口無人,速速地進了門,把馬交給守門地管家,忙忙的奔到廚下去尋真真。

  真真因相京生送了幾樣菜來,自是要用心烹飪,和翠依忙地不可開交處,突然聽見小雷咳嗽了一聲,抬頭看時,卻是相公子一臉憂色看著她。真真笑道:「阿京,你這是為何?」

  相京生對著這樣無憂無慮的笑臉,實不忍心和她說那王舉人八成就住在隔壁,長歎一聲出來。

  真真納悶道:「這是為何?」把鍋鏟交給翠依,脫下圍裙出來尋相公子,各處都尋不見,最後在後園芍藥台後尋著。相京生似個孩子般縮在台階下,皺著眉看圍牆那邊。

  真真嗅了嗅,今日的酒糟味要淡些,笑道:「嫌這裡臭了?」相京生突然站起來,走近兩步,又退後一步,道:「這裡氣味不好,不如到府裡老宅住著。」搖了搖頭,又是道:「府裡也不好,不然,你到我莊上去住罷,我和你換,住你家。」

  真真笑道:「雖然有些不好聞,也只有起風時吹些來。哪裡有那樣嬌氣。」

  相京生心裡轉了千百個念頭,咬牙道:「我方才過橋時遇見那位姚滴珠姑娘,她就住在隔壁呢。」

  尚真真心突的一跳,手有些兒抖。結結巴巴道:「他,王舉人住在隔壁?」

  相京生似含著千斤重的一個大鐵球,說話極是難:「是。聽說他在松江住不下去,搬到蘇州來了。不曾想就在隔壁。」

  尚真真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叫人抽走,軟軟的坐在台階上,哽咽道:「老天,為什麼不放過我,我已知錯了。連改過地機會都不肯給我?」

  相京生看著真真縮成一團,自家的心也抽緊了,好半日,才艱難的道:「真真,錯不全在你。這原是湊巧。他已娶了姚氏,與你並無干系,何況,人人都只知你是梅小姐。」

  「梅小姐,那是哄人地。」真真抬起飽含淚水的眼睛看著他。抽泣道:「我一日都不曾忘記,我是私奔地淫婦,就是他和我做了六七年的夫妻。心裡也是瞧不起我的。」埋首到膝間哭泣。

  相京生伸出手去想安慰她,卻不曉得說什麼好。只得在她身邊坐下。靜靜陪著她。

  天色漸漸轉暗,倦鳥投林。園中極是喧鬧,晚風帶著花香吹到身上微有些涼,相京生怕真真著涼,大著膽子勸她道:「真真,你不是……婦,我們和你相處,你一言一行都甚和規矩,並沒有越禮處,從前的舊事,誰會記呢,你就當做了個惡夢……」

  「你們在這裡說什麼悄悄話?」小雷突然自花叢中站起來,板著臉道:「相大哥,你為何叫瑞芬姐姐叫真真?」

  相京生後悔的要死,就忘了這個小猴子和王家是有干系地,悄悄擺手。

  真真抬首,流著淚笑道:「小雷,姐姐哄了你許多日子,我不是梅翰林家的小姐,我是松江有名的淫婦尚真真。」

  小雷偏著頭想了想,拍掌笑道:「我說呢,姐姐,松江人可沒有說你是那什麼的,都說你極有見識呢。」不理會相京生沖他翻白眼,拉著真真到一邊避風處,笑道:「姐姐,其實我家是有名的海盜,我說個故事與你聽好不好?」

  此時並不是說故事的時候,他偏要說故事,真真和相京生都曉得必有深意,靜聽他說。

  「我們馬家原是世代做海盜的,可是我從不曾和人說過,我為什麼是姑姑養大的。」小雷想到從前,苦笑起來,挨著真真擠的近了些,道:「從前我爹爹做大頭目,什麼壞事都做地,就是手下兄弟們哪個的娘子生的好看些,他也不肯放過。所以,就有幾個吃了大虧地和起來殺了我爹爹跟我叔叔,只有我姑姑,那時才十三歲,抱著五歲的我藏起,叫一個小頭目找到,姑姑不肯叫我死,求那個小頭目道:我們死了,與他並無好處,情願嫁給他,並以馬家地藏寶相贈,遠走他鄉過日子去。」小雷說得這幾句,也自發抖。兩隻手搭到他地肩上,他苦笑道:「那個人把我藏在酒桶裡,帶著我姑姑偷了一條小船潛到海安。那幾日,我藏在又黑又透不過氣來的桶裡,聽著姑姑吃那個人凌辱哭泣,又哭又喊,姑姑卻不肯理我。又過了一日,姑姑抱著酒桶和我說了許多話,叫我不要報仇,用力把酒桶推下去,自家也投了水。」

  真真輕輕叫了一聲,相京生心神激蕩之下,顧不得怕真真惱他,伸手按在真真肩上,輕聲道:「無妨,無妨。」

  小雷也輕聲地笑起來,道:「我們運氣甚好,叫一個漁家救上來,他看我姑姑生的好,就配給他大兒子做媳婦。那兩年,姑姑教我和姑夫拳腳,姑夫叫她說動了心和她一同去投海盜,把我寄養在一個教書先生家。只過得一年,姑姑就坐上那股小海盜頭領的位子,招兵買船,打回我家傳的海島,殺盡仇人。沒兩個月我姑父不幸吃一個商人反抗砍死,姑姑極是後悔,後來才有不傷人命馬三娘的傳說呢。」在黑暗中看著兩雙閃閃發亮的眼睛,笑道:「後來姑姑遇到現在的姑父,甚是喜歡他,就把從前的事每一件都和他說了,姑父並不計較,就成了親,如今日子過的極是美滿,卻是相大哥親眼所見呢。」

  相京生重重的嗯了一聲,道:「極是美滿,真真,雖說你是吃他拐了去的,卻是想著和他一生一世夫妻的,是不是?」

  真真極是難為情的嗯了一聲。小雷接著道:「真真姐,情之所至,就是無父母之言,結為夫婦也是天性。若是兩口兒不和,原當好聚好散,各自另尋佳偶。難道就要守著從一而終的繩索吊死麼。」

  真真道:「不應當,說起來,陰陽調和原是天地至理,鰥夫要娶,寡婦當嫁。若說婦人當從一而終,那世上死了娘子的男人也不當再娶,就是妾,也不是能納的。」

  小雷和相公子聽見真真的聲音由軟弱變清朗,都笑起來,道:「可不是。」

  相公子又道:「你不過尋錯了夫婿,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他要再娶,你又成全了他,何錯之有?」柔聲道:「就是和他面對面撞見,也沒有什麼的。」

  真真只覺得肩上那只手掌微微用力按了一按,好似把力氣都傳給她了,因道:「阿京,你說得對,就是面對面撞見,也沒有什麼的。」

  小雷跳起來,笑道:「我餓死了,真真姐,煮那個山東火鍋與我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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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天涯何處無芳草(上)

  王慕菲被吵醒,暈頭暈腦去開門,看見是那個能做得他家一半主的奶娘,揮著拳頭道:「滾!」

  奶娘冷笑道:「舉人老爺不吃,小婦人走了。」把食盒裡幾樣點心並兩碗粥都傾在後門一個瓦盆裡,喚道邊的野狗來吃。

  王慕菲因奶娘說話行事這樣可惡,氣得打顫,在院中捏著拳惱道:「可惡,姚滴珠,你我夫妻本是一體,這樣作踐我,難道你臉上有光麼!」踢石頭瞪大樹惱了許久,覺得饑渴,尋來尋去,只得一壺隔夜茶並幾個冷包子,沒耐何吃了。王慕菲因滴珠逼他,哪裡肯伏氣,存心要在這三間草房裡住的興頭,不肯去尋客棧將就。他把小院翻了個遍,柴米油鹽樣樣皆無,長歎一口氣,尋了把鎖把院門鎖上,到雜貨鋪去買油鹽米醋茶,叫個挑夫挑回來,又多與他兩個錢,叫挑夫把水缸挑滿。再到菜場去買了七八斤肉幾捆菜,又問柴鋪買了幾百斤柴,搭著柴鋪的牛車回來。

  舉人老爺無人使喚,自家搬了個盆在院中洗肉,心裡算算只半日已是花了八九錢銀子,似這般花法,頂不得三四個月,難怪人家都說蘇州住不得呢。他心中漸有悔意,收拾了個大吊罐煮上肉湯,已是筋疲力盡,回到床上又睡不著,想到他箱中收的一千多兩銀子,爬起翻衣箱,卻是早叫姚滴珠搜走了,惱得他振臂去奔回家去。

  東院的門鎖著,奶娘坐在廚院門口摘菜,看見他捶門,笑道:「姑爺改主意了?老身與你燒中飯吃?」

  王慕菲狠狠瞪了她一眼,可惜隔著池塘。舉人老爺又不曾練過眼神殺死你的高強本領,氣沖沖打廊下過,忍不住嘀咕道:「死老太婆。你等著!」

  奶娘拍著大腿大聲音嚷起來:「哎喲喲,姑爺。老身要燒飯與你吃也說錯了?氣死人了喲,老身奶大我們小姐勿容易,連燒個飯也要受這等氣!」丟下菜籃子,取瓢水澆在灶裡,將廚院的門一鎖。拍拍屁股到鎮上人多處抱怨去了。

  王慕菲站在西院門口目瞪口呆,愣愣的問伸頭出來地小桃紅道:「這個奶媽……」

  小桃紅拉王慕菲進廂房,悄聲道:「我們小姐是她奶大的,所以性子有些隨她。老爺本不甚喜歡她,常常罵她大臭腳來。」

  王慕菲想到奶娘那一雙腳,果然比男人的腳還大些,掩著嘴笑道:「不曉得這位奶娘地漢子腳可還小些。」

  小桃紅也笑道:「這卻不曉得,我在姚家也有七八年,就不曾見過她的漢子。想來也是嫌她地,不然怎麼不來瞧她。」突然想起來道:「小姐帶著老夫人跟老太爺去哪裡上香了,留了奴看家。」王慕菲愣了一愣。突然明白小桃紅的意思,笑道:「後園也無人?」

  小桃紅點頭道:「無人。正房裡有兩架竹梯。」

  王慕菲抱著小桃紅親了幾口。就把梯子尋來架在後牆上。從老太爺後牆翻過去,就是後園。東院到後院有一個角門,平常是不關的。小桃紅極是體貼備了兩架竹梯。王慕菲叫她拴了大門和西院的門,兩個幫著翻過去,果然角門不曾關。裡頭正房廂房都只是掩著。

  王慕菲進去卻極是失望,所有箱籠都上了鎖,就是妝盒也不在妝台上。小桃紅有心,對失望的姑爺笑道:「不難,小姐平常在財物上最是細心,鑰匙都是兩份,一份拴在明月身上,一份藏起,婢子上床頂瞧瞧去。」就搬桌椅。

  王慕菲忙道:「我來我來,你現懷著我王家地兒子呢。」真個搬板凳上去,果然在床頂一根檔子上捆著一把鑰匙。忙解下來,王慕菲取出貼肉藏著的那張紙,照著單子先翻了一回,哪裡有?!王慕菲怒道:「這還是兩口子呢,防我和防賊似的。從前真真當家,我家何曾上過一把鎖!」

  小桃紅不只一回聽見王慕菲這樣說從前的尚氏,心裡甚不是滋味,笑道:「姑爺,她當的家好,為何不一直叫她當家?」王慕菲無言以對,好半日才訕訕的道:「她當日誘我私奔,使我棄父母,置我於不忠不孝之地,自當棄她另娶。」

  小桃紅自有孕後胸中常汪著一小壇醋。極是好奇當年情形,不曉得王慕菲不肯重提舊事,還道:「她還是大家小姐呢,見了姑爺一面,就誘你逃走,可見天生淫賤,就是會當家也不是良配,棄了她才好。」

  王慕菲借著咳嗽轉過身去翻櫃子,從櫃子裡翻出一個紙包來,沉甸甸的甚像銀子,掂著也有二三十兩的樣子,忙揣到懷裡。

  小桃紅還在那裡搬舌:「老夫人倒常在我跟前念說尚家姐姐的好處……」

  「休提她!」王慕菲變了臉色,喝道:「不許再提那個淫婦。」用力把櫃門一推,大步走出去。

  小桃紅忙跟出去,看王慕菲走到院中,沖到花樹跟前捅出一拳,擊得樹枝搖了幾搖,落下幾片樹葉來。她忙沖上前拉住姑爺,嬌聲道:「阿菲哥哥,原是婢子不好,不該提你傷心事,你看在孩兒面上饒我則個。」

  姚家地鐵砂拳原是傳女不傳婿的,所以王慕菲貿然煉了一回,手背火辣辣的疼痛,小桃紅抱著他地手,心痛的淚花都出來了。王慕菲摸著她地背,長歎道:「小桃,不曾想我王慕菲堂堂一個舉人,要受婦人這等凌辱,有家都不能回。」

  小桃紅也自傷心,抹著淚勸他:「姑爺,其實小姐心裡有你呢,想是要叫你發奮讀書才這般。從前她睡夢裡都要叫幾聲阿菲哥哥。只要姑爺明年考個官做,想必就得恩愛如初。」

  王慕菲怒道:「我考取功名又不是為她,就是沒有她,我自要去考。她白拾一個舉人娘子做猶不知足,可惡!」

  小桃紅看天已過午。勸道:「姑爺,不曉得小姐會不會回來,咱們下回再來尋罷。」看王慕菲哼了一聲在樹底下坐下。她自去房裡收拾,重把鑰匙拴回去。累了一頭一臉汗出來,軟語笑道:「阿菲哥哥,走罷。」

  王慕菲怒氣不曾消,惱道:「我不去,這是我家。為何我不能呆。」

  小桃紅無奈道:「那姑爺在此,婢子自去。」出來翻牆下梯,才得一會就見姑爺從牆那邊探過頭來,對她說:「我不放心你翻牆呢,我自回那破屋去,你在家呀。」

  小桃紅極是不捨送他出門,掩門不提。且說王慕菲出來,實不想回那三間破屋去,想到早晨那個夢。心裡更是亂成一團。越想越恨,他一片真心待尚真真,誰知她吃了五穀想六穀。明明奔者為妾,還要做正室娘子。還不許他納妾。他看在多年情份上讓著她。她為了逼取婚書,居然跑回娘家。自請下堂。想到尚真真那封自請下堂地書信傳遍了松江,叫他丟盡了面子,格外著惱。

  諸位看官,這王舉人甚是鑽牛角尖。他卻不想想,那尚真真並無婚書,就算不得他王舉人的妻妾。這樣德行有虧地婦人原就配不上王舉人的,就是與她婚書抬舉她做二房,也是吃世人恥笑他家閨門不謹。理當斷絕來往趕她走才是,她自要家去自由她家去也罷了,為何還要惱她?

  卻說王慕菲一路想走,順著這條道出了鎮子,在上回那個樹林子裡尋了個座處坐下歇息。他無意間碰到懷裡硬硬地一塊,想到方才好容易尋出來的一包銀子,忙掏出來拆開看。厚厚數層紙剝開,裡頭卻是幾塊石頭,只得一錠五兩的元寶夾在裡頭,壓著一張紙。王慕菲取來看,上頭是姚滴珠地草書,寫著:相公,銀子自是我姚家的銀子,石塊也是我姚家地塊,看你翻的辛苦,與你五兩銀子零花。來年你掙下鳳冠霞帔與我耍子,就是吃老婆養活你也沒有丟臉處。就認了是我養活你,也不必過窮苦日子呢。

  這分明是姚滴珠欺他窮,拿銀子來壓他。他王舉人怎麼會為著區區幾兩銀子低頭!王慕菲把紙包用力丟出去,恨恨的踩了兩腳。想到叫人看見不妥,拾起紙條撕了個粉碎,因銀子烙著腳吃痛,發狠要叫他粉身碎骨,拾起來狠狠丟進袖內。想到明年必要考中進士,咬著牙走田間小路回去讀書。

  那條小巷王家的後園開了有門,尚家花園自然也開得有後門。這一日因真真不大快活,幾個翠要討她喜歡,拉她在園子裡耍。嬉笑之聲傳到牆外去。王慕菲路過聽見一個笑聲甚像真真,心裡一驚,忙鑽到後門處,自門縫裡偷看。

  那位梅小姐換了玉色羅衣,玉色挑線紗裙,裙上繡著不曉得什麼花樣,遠遠看著極是精緻。王慕菲存了她就是真真的心思,越看越覺得像,想到真真棄了他,就似十對鼠兒亂撲,爪爪都撓在他心上。

  梅小姐和一個美貌地侍兒不曉得說了句什麼話,取了柄扇子遮著頭站起來,誰知她這樣精緻,卻是一雙四五寸的大腳,伸出來唬了王舉人一跳。真真最惹他憐愛的就是那一雙小腳,那幾年就是下地做活,都沒有捨得放過。看這雙大腳又不像真真了。王慕菲只覺得喉頭發乾,心裡甚是不甘,手下略使了勁,那門就被推開了。

  他心中一動,沖上去喊道:「真真!」

  幾個使女都唬了一跳,忙把小姐圍在裡頭,王慕菲隔著兩個小丫頭,一雙眼睛定定的看著梅小姐,道:「真真,你為什麼要哄我!」

  梅小姐極是吃驚,看了王慕菲半晌,微微一笑,使扇子擋著太陽,避到幾步遠的一間小閣裡。幾個使女都喊起來:「來人呀,有登徒子闖進來!」一個老漢自花叢中直起身,提著鋤頭追出來大罵道:「那個鬼頭鬼腦的窮秀才,你莫跑。」

  王慕菲看見這個粗人,有理也說不清的,不想和他一般計較,忙按著帽子逃走,那群使女見有家人追出來,紛紛自地下拾了泥塊石塊丟他,一直追出園門,方被梅小姐喝了回去。王慕菲氣喘吁吁開了門回家,靠在門上喘息許氣,心中暗暗得意,若是尚真真,分明是丟不下他,所以尋到此處來尋機會與他復和,才有那臨別的秋波一轉。若不是真真,這個梅小姐卻像甚是好拐的樣子,這樣地小姐,若是與她春風一度卻也有些趣味,不曉得她生的和真真甚像,床笫之間可是一般。又長歎息:若是真真不曾走,再得這梅小姐,生的差不多地兩個人兒,再一樣裝束起來,可以並稱雙美,若得一床三好,想來神仙也不過如此。

  他正想的極是美滿,突然嗅得中人欲嘔地焦糊臭味,一路尋到廚下,卻是大吊罐裡地水乾了,煮的兩斤肉都成了焦炭。王慕菲懊悔得來:真真雖然無德,家事卻打得地甚好,當時原當把她關起來,不該由著她離去。

  且不說王舉人在那裡,似鬼迷住了一般胡思亂想。只說幾個翠,嘰嘰喳喳的罵王舉人,要打忘了關園門的管家。

  真真喝止道:「要這後門做甚,速尋人來砌牆。」又說翠依幾個:「從前種種原是我有錯,我自輕自賤在王舉人家數年,連個妾都沒掙上呢,怨不得人家瞧不起我要作踐我。」說得幾個翠都低著頭翹嘴不伏。

  翠墨看了看真真臉色,大著膽子道:「小姐,你方才為何還笑?」

  真真微笑起來,道:「我從前只說已將身付他,自要當他是夫主,愛他敬他才是正理。今日一見,才曉得我白敬他愛他這許多年,回想從前極是可笑。」

  又對幾個翠道:「你們不必勸我避開他。我已和他無關係,避他做什麼?」若無其事站起來去看花。

  翠依落在後頭和翠墨說:「小梅還在相家莊呢,咱們速使人捎信把她,叫她尋機和相少爺說去,想法子叫小姐離了這裡才是。」

  翠墨也是這般想,速取了幾樣點心,寫了個字叫管家送去,吩咐道:「親手交到小梅手裡,要她務必快些辦!」

  這個字送到小梅手裡,小梅卻發了仇,你道是為何?小姐雖然教她認得些字,也不過是日常管家那些,還得一筆一劃才認得。然翠墨幾個很讀了幾年書,又是管事大丫頭,俱是一筆草書,還要引據論典。所以平常一處說話還罷了,小梅拿著洋灑灑幾頁紙,看了半日都看不明白翠墨要她辦何事。她拿去找小雷的兩個伴當,那兩個加起來認得的字還不如她多,也自搔頭。

  大鐵牛要討好小梅,忙道:「找我們少當家的呀,他念的書有這麼高!」伸長了手比著自己頭頂,笑道:「必是認得的。」

  小梅想了想,事急從權,雖然小雷少爺和她不對付,只怕家中真有急事,求他一回又怎地?真個拿著書信來求小雷。

  小雷取在手裡掃了兩眼,笑道:「你們這幾個丫頭,叫真真姐慣的,都管起主人的事來。卻是白操心呢,此事相大哥已經曉得,只是這幾日他有事,顧不到這上頭。也罷,你交給我罷。」

  取了塊點心丟在口內,道:「呆鐵牛,你們在家,我自出去耍耍。」丟下急得跳腳的小梅和一心安慰小梅的兩個伴當,自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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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天涯何處無芳草(中)

  小雷將要過橋,想到那姚滴珠畢竟是姑丈之女,若是這樣直不籠捅去尋王舉人的不是,倒叫姑姑難做,須要婉轉些才好,就勒轉馬頭進城買禮物。蘇州原是大明朝第一等繁華所在,只有有銀子什麼買不來?小雷逛花了眼,卻不曉得買什麼好。他一個魯男子,哪裡曉得人情來往要備何樣的禮物才是妥當。偶然走到一個雜鋪子裡,小伙計極是喜洽,上前問道:「小舍人要買何物?」

  小雷皺眉道:「我要到姑娘的女兒家去,不曉得買什麼好。」

  那小伙計每日裡迎來送往,深諳風月,心裡暗笑這位公子白生的一副好相貌,遇著此事這等不在行,指著對門一家脂粉鋪子道:「小舍人,要送小姐,那家店裡的物事極好,隨你兩三樣,或是四五樣,他另有小匣替你包起送小姐最是體面。」極是熱絡送他到對門去。

  小雷被各式各樣的香氣熏得昏頭昏腦,不曉得這個帶他來的小伙計和脂粉鋪子裡的伙計說了幾句什麼話,那個伙計拾了一盤小瓶小盒小罐送到小雷跟前,笑道:「小舍人,小店是蘇州百年老店,但有來蘇州的,沒有不到小店買幾樣胭脂水粉做人事的。」

  小雷小心翼翼取了只手指頭長,吹火棍粗的琉璃瓶兒,擰開銀螺蓋,嗅道:「這個是什麼?」

  被香氣嗆得打了一個大噴嚏,瓶中濺了兩點在袖上。那伙計極是心疼,忙接過去小心蓋好,道:「這是白衣大食的薔薇露,價比黃金呢。」

  小雷聞聞衣袖。那薔薇露他姑姑妝盒裡也有數瓶,卻比這個氣味來的清雅,是從一個天方國大鬍子處搶來的。一向聽人說蘇州人做生意極不老實。因笑道:「你莫哄我。」掉頭就要出去。

  那伙計忙喊住他道:「小舍人原來在行,那小的實說了罷。天方國地薔薇露實比黃金還要貴,偶然得到一兩瓶,都是進上,無人敢拿出來賣。這個卻是小鋪自制的,雖然比不得天方國的出產。在大明國也是數一數地好。只要十兩……」看著小雷的臉色,改口道:「二兩……」

  小雷隨意又指數樣,道:「攏共與你五兩,不然我去別家。」

  這個價錢雖然還貴了些,卻比賣把本地人劃算,伙計忙尋來一個木匣替他放好,又取了一根大紅地帶子扎起。小雷丟下一個五兩的元寶,捏著鼻子自脂粉鋪子裡出來,那引他來的小伙計替他把匣兒拴在馬鞍上。小雷與他幾個銅錢吃茶,一路上嫌棄香氣刺鼻,甩了無數次袖子方到王家。

  姚滴珠已是在家。因房裡各處都被翻過,極曉得出了內賊。正在那裡不快活。聽說雷少爺來。忙讓請到廳裡待茶,她也不說不是內親當叫丈夫來待客。再不然公公出來也使得,偏換了件大紅袍子,插了滿面頭珠翠出來見客。

  小雷見是她出來,也不客套,上前做個揖,就道:「姐姐這幾日可好?」

  姚滴珠滿面含笑道:「極好,兄弟此為何來?」

  小雷想了想,道:「卻是有一事關著姐夫的,要和姐姐說知。」

  姚滴珠只覺得臉上發僵,摸了摸臉道:「何事?」

  「姐姐可知隔壁住著什麼人家?」小雷看她滿面疑惑,扭過頭去指著真真家道:「原是我結義哥哥的世交梅翰林家。我們今日在梅世伯家做官,聽得花園裡有使女喊叫,沖到後園才曉得是有個失心瘋子看著梅小姐喊什麼真真。」他一邊說一邊看姚滴珠地臉色,心裡暗樂,道:「吃管家們打出去了,我瞧著有三五分像是姐夫的樣子呢。所以來和姐姐知會一聲。」站起來拱了拱手自去,解下繫在樹上的韁繩才想起來原是買了禮物,隨手丟把送茶過來的奶媽,牽著馬去了。

  姚滴珠聽得梅小姐三個字,已是曉得小雷不會哄她。上一回看梅花遇見,阿菲就似丟了魂一樣喊人家真真。這一回闖到後園去的,必是他!這般見一個愛一個的卻是他的相公,恨得滴珠把一口銀牙咬的嘎吱嘎吱響。

  老奶媽捧著盒子到廳上,見到小姐這般惱怒,忙勸道:「呶,小姐來看,雷少爺還捎了禮物與你呢。」存心要哄小姐喜歡,扯了紅繩兒,掀了匣蓋兒。姚滴珠一眼就看見一隻玲瓏剔透的琉璃瓶子,映著日頭極是討喜。忙取來把玩,擰開蓋子才曉得是薔薇露,卻比她平常用地要好得多。恰好她妝盒裡幾樣物件或是將用盡,或是嫌不好。正想買這幾樣物事,小雷就送了來,想那小雷卻有幾分貼心,滴珠滴了一滴薔薇露在手腕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和方才小雷身上的氣味差不多,笑道:「我方才還在納悶他身上香的緊,原來是這個。」

  奶娘又取口脂與她看,指著小盒子上「虎丘」兩字地花押道:「這是我們蘇州頂有名的百年老鋪子呢。可見小雷少爺極是有心啦。才到蘇州來幾日,就曉得挑小姐愛地買。」

  姚滴珠薄嗔道:「奶母,休要胡說,我已是嫁了人了,你說這個做什麼!」其實心裡也有兩三分喜悅,這個小雷看著冷冰冰地,倒極是體貼,比不得和王慕菲成親也有數月,就想不到這些上頭。她的心思轉到王慕菲身上,就快活不起來,把這幾樣東西收起來回房叫明月收起。就帶著奶母自後園出來,先到王慕菲住地小院,卻是一把鐵將軍鎖門——王慕菲去了城裡耍。

  再順著小巷走到隔壁梅家,一個梅家的管家坐在道邊看著兩個工匠砌牆。

  姚滴珠沖奶母使眼色,奶母會意,上前笑道:「為何後門要封?」

  那管家卻是叫大姐們狠說了幾句的,一肚子子惱火無處發洩,正好有人問起。沒好氣道:「不曉得哪裡來的一個瘋秀才,鑽到園裡偷看大姐們,吃大姐們用石塊打跑了。小姐叫封了後門也罷。」

  姚滴珠臉色鐵青,抽身就走。奶母臉上也甚是難看。搭訕著說笑幾句方才回去找小姐。滴珠已是在臥房裡摔爛了兩個花瓶一面鏡子,還要丟裝和,叫明月搶在懷裡,看奶母回家方才罷手。

  不提滴珠在家生氣,只說小雷。他心裡也有兩三分抱怨尚大叔:丟下女兒在蘇州住著,須知蘇州光棍最多,若是叫人曉得這樣一個大花園裡只住著一位小姐,真真姐姐必要吃虧。

  他自姚家出來,直奔真真家。真真卻是才洗了澡,披著頭髮在竹院裡彈箏,幾步遠的上風處還焚著一爐香,丫頭們都屏聲靜氣在院外,看見小雷來。翠墨指著廳上道:「小雷少爺廳上坐,我叫蓮兒去做幾樣新點心去。」

  小雷悄悄兒擺手,倚在院門上靜聽。那箏聲從來清泠,隔著竹林透來。還有若有若無的香氣。都是他從不曾體驗過地,只覺得叮叮咚咚的樂聲每一聲都似清泉滴到他的心裡。把這十幾年地火氣都澆沒了。

  曲罷,真真笑道:「小雷,你縮頭縮腦在外頭做什麼?方才可是現醜,我有七八年沒的摸過這個東西。」

  小雷早蹦到幾前,繞著這把舊箏轉了數圈,笑道:「我不懂音律,聽著卻和涼茶似地,把這一肚皮的火都澆去了。」

  真真請他坐下,又試撥了幾聲與他聽,笑道:「原就是為著修身養性才學他的,從前教我的先生是國手,我少時只愛月琴小調隨意,不肯學它。如今年齒漸長,才曉得這養性的好處呢。你要不要學?」

  小雷搖頭道:「這個雖好,也要姐姐這樣地人湊來才好聽,是修身養性,若是換個廚娘來彈,不是彈棉花麼。」他自一本正經,送茶和點心來的幾個人笑的東倒西歪。

  真真笑瞪了她們一眼,道:「你相大哥來吃飯否?」

  「他不來。」小雷想了想,笑道:「姐姐,聽說今日有個瘋秀才闖到後園去了?」

  真真淡淡的道:「是隔壁的王舉人。」

  「瑞芬姐姐!」小雷一字一頓的道:「那人不是個安份的,我不放心。我要和相大哥搬來你莊上住。」

  真真微笑道:「你相大哥原是和我說過。小雷,我如今不比當年無知軟弱,王舉人想再來拐我,卻不易呢。」

  小雷微皺眉道:「他算不得有什麼本事,我已在姚氏跟前透過口風,想必會管束他。只是蘇州光棍甚多,若是那姓王的在你跟前碰壁,去找那不三不四的人來搗亂,卻是厭物。姐姐莊上男人本來就少,還是叫相大哥搬來罷。」

  真真微紅了臉,沉吟許久,揮手叫丫頭們退下,慢慢道:「其實,姐姐心裡不是不怨地。若是離著他遠遠的,也罷了,天叫他落到我跟前,又來糾纏我,我自要他出一個大醜,須叫他曉得,我尚真真和他,到底是哪個淫奔下賤!」

  小雷怔了一會,笑道:「那廝看著極是惹厭,我久有心收拾他,只是相大哥他不肯……」

  「是怕損我面皮麼?」尚真真把一塊梅花糕碾成一團,笑道:「我已是想通了,不過借他取個樂,大家耍子罷了,也要叫他曉得,世上的婦人,不是個個都是當年地尚真真!」

  小雷鼓掌道:「這話我愛聽。我姑姑最看不得西廂記那折戲,說起張生來,恨不得提刀把他剁成十萬八千塊丟去餵狗。真真姐,你要收拾那個王舉人,我自助你一臂之力。」真真微笑指了指隔壁,道:「何須我們親自動手?」

  小雷想到自己方才先見的姚滴珠,也自會心而笑,就道:「我帶姐姐去外頭走走,只是,要多帶幾個人。」

  真真也覺得此計甚好,回去換了身不打眼地青衣,收拾齊整出來,騎了頭驢,小雷就牽著那驢。兩個看著就和親姐弟出門走親戚一般。

  此時正是日頭將落未落地時候,百鳥投林,桑女提著竹籃回家。一路所見人人臉上都有笑意。有那鄉老看見這一對姐弟,極是好心招乎道:「哪裡去?」

  小雷也能微笑回一聲:「姐姐有些氣悶。帶她出來走走。」

  他兩個都不曾看錯王舉人,果然還不到前幾日常去的所在,就在半道上看見王舉人坐在道邊樹樁上,看見他兩個過來,忙迎上來。口內喊道:「真真!」

  小雷擋在驢前,兩隻手牢牢地搭在王舉人兩隻胳膊上,道:「姐夫!」

  王慕菲又氣又急,只是用盡力氣也掙不脫。

  真真看見他形容狼狽,有些不忍,輕聲道:「小雷,這個人是誰?」

  小雷大聲道:「這個是我表姐夫,松江有名地王慕菲王舉人!」

  王慕菲撈著姐夫兩個字,忙道:「小雷。快些放手。」

  小雷笑道:「卻是在這裡撞見姐夫高興呢,我就忘了。」鬆了手偏用力在他肩上一拍。

  王舉人一個文弱書生,哪裡受得這樣大力。霎時短了半截,哎呀叫苦不絕。

  真真端正坐在驢上。道:「男女有別。小雷,我和你是至親不妨。你姐夫卻是外人,不好和他見禮,你還不送我回去。」小雷忙拉著韁繩飛跑。把王慕菲遠遠的拉來幾十步。

  尚真真側過頭去沖頭想追趕的王慕菲微微搖頭。小雷也遙遙拱手道:「姚姐夫,得罪了!回頭請你吃酒。」拉著驢飛奔進宅。

  真真跳下驢,和小雷兩個相望笑起來。小雷道:「姐姐自在家,我去和這廝相與,請他吃酒去,晚上與我和相大哥宵夜多備幾樣。這樣好耍,不叫相大哥曉得,他不依呢。」

  真真想到頭一回見小雷,他和相公子兩個光著屁股在池子裡捉魚,可見都是愛耍地,點頭道:「自要與他說,只怕他要罵我。」

  小雷笑道:「胡扯,休叫他一臉正氣哄住了。這樣事體他最愛。我晚上和他說。」一路笑著去尋王慕菲不提。

  真真回轉,臉上笑容回轉苦澀,歎息道:「姚滴珠呀姚滴珠,也叫你受受我當日那說不出的悶氣。」回來吩咐家裡所有管事,只和外人說她是梅翰林家小姐,且放出風聲去要替小姐擇婿。

  卻說梅小姐臨別那微微搖頭,王慕菲就覺得甚像真真,兩個年紀卻是隔了四五歲地光景,心裡拿不准。一路走一路琢磨,驚見笑嘻嘻的馬驚雷來尋他,忙挺胸道:「表弟。」

  小雷笑道:「表姐夫,我忘了帶銀子,走,先上你家吃酒去。自上回一見,就覺得姐夫豐神俊朗,實是我家滴珠姐姐的良配。我久有心和姐夫說話。」

  王慕菲曉得小雷在馬三娘處極得寵,滴珠又是拍著馬三娘的,巴不得借著這個機會帶他家去,就可順理成章搬回家去住。然當著滴珠卻不好問他話,思來想去,咬牙道:「表弟,我和你表姐打賭呢,明年必要考上進士,所以我如今獨自住在後巷小院讀書。你去那裡坐坐罷。」

  小雷忙道:「使得。」真個隨他到小屋。

  王慕菲讓他坐,自去幾十家之外的一間小酒館要了一桌酒菜,兩個東扯西拉吃了許多酒。王慕菲看小雷說話都打結,暗料火候已到,笑道:「那梅家和岳母家是什麼親戚?」

  「家母就姓梅,我和瑞芬姐姐是姑表姐弟。」小雷大著舌頭笑道:「我舅舅極是沒福,姬妾也納了幾十房,偏養不出孩兒來,只得我姐姐一個,珍愛非常,到十九歲還不曾婚配呢。所以我姑姑叫我來試試運氣,若是表姐自家看中我,舅舅沒奈何,只得把她嫁我了,是不是?」

  看來這個真是梅小姐了。王慕菲越聽越惱,這個馬驚雷甚不是東西,原來和人家小姐走地這樣近卻是打著先奸後娶的壞主意。須要先試試他。又遞了一杯酒,笑道:「姑舅結親,原是極親近的,姐夫先祝你心想事成。」

  小雷笑道:「必成的,我家表姐從不曾見過男人的,極是好哄。」吃了兩杯酒,突然想起來道:「壞了,舅舅明日要出門看一個朋友,姐夫,我先走了。過幾日閒了來尋你耍。」搖搖晃晃出門,在他院門口還溺了一泡尿,出了門一路小跑,在月色中就似只猴子般,不曉得他借哪裡搭了腳就跳上了牆,還對王慕菲揮了揮手,方才跳下去。

  王慕菲因他行為粗鄙,已是瞧不起他。想我朝翰林極是清貴,怎麼會要這樣女婿?何況他家底並不清白,是個舞槍弄棍的粗人。那梅小姐相貌性情都和真真有八九分相像,自然是愛少年舉子的。想到此,不免深恨當初爹爹誤他,強與他娶了姚氏為正室,若是娶她為妾,姚滴珠當時走投無路也是肯嫁的,此事正好空著正位去梅家求親,不是正好?

  那一頭,姚滴珠也在惱怒梅小姐就住在隔壁,小姐在深閨住著也罷,無事出來招惹人家的丈夫做甚!心裡放不下,走到後園偷看王慕菲地小院,聽見裡頭有說笑聲,許久一個人影出來,就在門口撒尿。月亮照下來,那張臉看得分明,就是小雷。

  姚滴珠雖然名聲不大好,其實甚是規矩,羞的沒處躲,又有些不捨,看著小雷一路奔跑,躍至牆上,翻到梅家花園裡去了。她不由冷笑起來:那梅家小姐果然不是好東西。此事必要讓王慕菲曉得,熄了他的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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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天涯何處無芳草(下)

  小雷帶著宵夜回相家莊,苦候至三更,方尋得機會把王慕菲糾纏真真,真真存心要看他出醜的事說與相公子聽。

  相公子沉默許久,猶豫道:「此事甚是胡鬧,不是好耍處!」

  小雷好笑道:「你可是怕真真姐再吃虧?真真姐若是想不開,也不會有自請下堂之舉。那人已是再娶,真真姐豈會回頭?」

  相公子搖頭道:「我豈有不知她的心意的,只是心痛她賢惠太過。」因小雷看著他只是笑,他微紅了臉道:「情之所至,擱在別人身上或者我也似你這般通達,然在我自己,看得明白想得開就是辦不到!」

  風吹開了窗子,燭影明滅不定,他的心也隨著牆上的影子搖來搖去。窗外的竹葉叫風吹的唰唰的響,雖是暮春的時候,卻有幾分蕭瑟之意。

  小雷也自沉默,良久,突然道:「真真姐從前自怨自艾,總是認自己的不是,我不覺得她是想開了。今日她這般,我也不覺得她想開了。」

  相公子不肯再提這個,改口道:「當時我初到松江,聽說令親被人欺凌,使女去求助,真真閉門不納,我們幾個伙伴還打算要管這事呢,都說真真是個惡婦。」

  小雷失笑道:「她哪裡惡了?」轉念一想方明白,笑道:「那些舊事我也聽說過,若是換了我姑姑,曉得我姑父在外頭和人家不清不楚,只怕白日裡聽說,不得過夜就使人悄悄去砍了她的頭。」

  相公子搖頭道:「事已過去,說也無益。我心裡亂得很,不曉得怎麼辦。我去睡了。你也睡罷。」雖然說是睡,其實他房裡的燈一直亮到四更天,天不亮又出門去。到早飯時使人回來捎信把小雷道:「你搬到真真家去住著罷。不要出門,切記切記。回頭我自去吃晚飯,再和你們說知緣故。」

  小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然曉得相大哥說話最是小心,想必蘇州將有事。又想到松江離著蘇州也不遠,就使大鐵頭回去送信。叫姑姑把兄弟們都看緊些,萬事等他回去再說。

  大鐵頭捨不得小梅,推小斧頭。小斧頭也不肯,和少爺抱怨道:「少爺,你是少爺,晚幾年娶妻也罷了,自有大家小姐嫁你。我好容易和小梅妹子說上幾句話兒,你要活活拆散了我們,我哪裡再尋這門樣的好姑娘做媳婦?」

  又嘻皮笑臉和大鐵頭道:「鐵頭哥。你就成全我了罷。」

  鐵頭惱道:「小梅妹子明明和我最說得來,何來的拆散你們?少爺,我要求小梅妹子為妻。」

  小斧頭怒目相向。兩個相對瞪眼。

  自家兄弟為著一個女人傷各氣,小雷著惱。喝道:「你們兩個爭什麼?也要問問人家地意思!」一腳一個把他兩個踢出房門。恰好小梅捧著一碗茶過來。看見兩個小廝撲在地下互揚拳頭,大鐵頭屁股上還有半個腳印。笑了一笑送茶上去。

  大鐵頭就傻笑起來,對小斧頭炫耀道:「看,她對我笑了,沒理你!」

  小斧頭惱道:「胡說,明明是沖我笑。」

  兩個傻頭傻腦的說話甚是丟人。小雷在房子裡聽見,極是不好意思,小梅也羞得跺腳。

  因他兩個在院中又有打架的意思,小雷拍案怒道:「你們兩個住口!」喊住要逃走地小梅道:「小梅,你也別走,我家這兩個不成器的家伙都對你有意,你若看得上哪個,你就說,我自成全你們,不然,我就打發他兩個都回松江去!」

  這個小雷卻是個傻地,他不曉得世上的女人,遇到成婚這等事體,多是心中千肯萬肯嘴上卻打死也要說不肯的。他這樣去問,哪裡問得出來什麼?

  小梅漲紅了臉,咬著牙道:「我沒有那個心思,叫兩位小哥休要胡思亂想。」

  小雷瞪著他兩個,冷笑道:「聽見了?你兩個都給我滾回松江老實呆著去!小梅替我收拾衣裳,我要搬你們小姐家去住。」看他兩個伏在階下不動,上前又踢了兩腳,在大鐵牛屁股上又踩下一個印子,道:「我叫你捎的話記住了,快滾!」

  小梅收拾衣裳出來,早有相家人備了車,她自在車裡坐著,小雷騎著馬在前,一路朝尚家去。偏生過橋時車軸壞了,馬車卡在橋上不得動彈。小雷喊幾個腳夫來抬箱移車,小梅站在邊上無事可做,因離家不遠,就道:「婢子先回去。使管家來接好不好?」

  小雷因此處能看見尚家宅門,也不怕她吃人家拐了去,揮手道:「你自去罷。」

  小梅雖然認得的字不太多,大家婢子地氣度自是不凡,目不斜視沿著河邊走得幾步,就有幾個老婦人喝彩,指點家中的女兒出來學規矩。小梅雖然極窘,不想跌尚家面子,也只得廝條慢理的走。

  卻說小桃紅住在西院,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看在孫子面上不叫她做活,她自家的衣裳總是要洗的,又不敢到廚院池子裡去洗,怕奶娘看出什麼來,都是趁小姐不在家,奶娘買菜去,拎只籃子到河邊去。今日才出門就撞見小梅。

  她兩個原是前世冤家,打從幾年前頭一回見就不對付。那一二年裡頭,在莫家巷的小巷子裡只要遇見,沒有不你瞪我一眼,我要狠狠瞪回去的時候。這一回兩個對面撞見不必瞪眼就分出高下來。這話從何說起?

  那小梅是真真身邊的大丫頭,又是在人家做客,極是小心裝飾,耳畔一雙明月,胳膊上兩對鯽魚背的金鐲子,領口還扣著一枚小小地金纏絲紅寶石領扣,極是精緻,都是值錢的物事。小梅又是個要強的。衣裳打理地光鮮整潔,走路都是挺著胸,就是平常人家的小姐也沒她這等裝束氣度。

  那小桃紅自隨小姐嫁到王家來。就不受侍見。今年新做衣裳她也沒有份,身上幾件俱是去年舊物。漿洗褪色不必說,她又有孕長了幾斤肉,舊衣裳緊繃繃地撐在身上,甚是狼狽。再者小桃紅日思夜想都是怕小姐要壞了她地孩兒,怕生出來的不是兒子。緊皺著一雙眉,一看就是個滿腹酸氣地婦人,還挎著一隻竹籃是做粗活的。

  她兩個當街站著,相互打量一眼,小桃紅不想吭聲,小梅笑道:「桃紅姐姐好呀?」

  小桃紅看著小梅一身副小姐的派頭自愧不如,低著頭去尋洗衣裳處。小梅看她體態臃腫,也猜得到幾分,必是在那姚滴珠跟前失寵。原來和她一樣的貼身使女。如今還要做這樣粗活,倒有幾分憐她,指著自家小碼頭處道:「桃紅姐姐不妨到那邊去洗。比小橋下近了許多。」

  小桃紅看她伸出來的胳膊上金鐲子反射著陽光,從手肘到手指尖都是雪白乾淨。忍不住道:「小梅。你不是在尚家?」

  小梅笑道:「我早不在尚家了,有位梅翰林地小姐少使女。我就投了他家去。」

  小桃紅想起昨日翻小姐的箱籠,有撿到她的賣身契,冷笑道:「你倒自在,莫忘了你是王家人!契紙還在我們小姐手裡呢。」

  不只是真真,就是小梅自家都忘了她原是王慕菲買來的,那賣身的契紙一直是王慕菲收起的。聽得小桃紅提及,小梅不免心中有些駭害。若是叫王舉人要回家去,只看小桃紅這樣半殘的婦人模樣,必是吃王舉人收用過了,又不曾好好待她,若是自家叫王舉人要回去,明日不見得不是第二個小桃紅。

  小梅越想越怕,看見小雷走來,忙上前拉著小雷的胳膊道:「小雷少爺救我。」

  小雷雖然吃了小梅幾次虧,其實不是個小氣人。他又同真真打交道久了,和年小的女孩兒也很能說上幾句話,看見小梅面上甚是惶恐,只當是小桃紅欺她,上前輕輕甩了小桃紅一個巴掌,道:「甚沒規矩,與我老實些!」牽著小梅地手一路向前去了。

  小桃紅吃了這一巴掌,雖然比小姐甩的輕上許多,然當著大街上吃人甩耳光,極是丟臉。她又羞又惱。

  再者說,在馬三娘船上那幾日,姚滴珠和繼母說話,談起這位小雷少爺的親事,松江差不多地小姐馬三娘都看不上,只說以侄兒數十萬家財,必要與他擇個品端貌美的小姐才好。當時小桃紅也在一邊侍立,聽地極是清楚。她就沒有想到過小雷少爺也會和使女勾拾。居然還叫小梅搭上了這樣地好男人,難怪穿得這般體面。

  原是一般的使女,憑什麼她要低頭伏小做舉人見不得光地通房,那小梅就能正大光明叫小雷少爺拉著手在街上走?方才的怒又添上了幾分妒,小桃紅越想越怒,丟下籃子暗道:「天氣轉熱,換了單衣哪裡是躲得起,必有一日叫小姐撞見。兩個老的吃小姐養著,是不會替我出頭的,不如就去尋姑爺說開,也省得萬一事發他不在跟前,叫我白吃虧。」棄掉那幾件舊衣走到三間草房去尋姑爺。

  王慕菲昨日和小雷吃了一夜酒,起來看著堂屋裡的杯盤碗盞正是頭痛。看見小桃紅來的正是時候,忙笑道:「小桃你來了?速與我收拾收拾。」

  小桃紅不理會,徑到臥房床上坐著,痛哭起來。

  王慕菲莫名其妙,忙上前拉著她的手勸道:「你哭什麼?小心叫你小姐聽見。」

  小桃紅指著粗了的腰身道:「今日換單衣,你瞧,已是能看見了。你又不在家,若是叫小姐看見,我就是個死。」捂著帕子只是哭。

  王慕菲惱道:「你就曉得哭!不是有老太爺和老夫人照應你麼。你到這裡來誤我讀書,不只你小姐不饒你,就是老太爺曉得了,也不喜你呢。速回去才是正理。」

  小桃紅想到方才小雷少爺拉著小梅的手,何等的不怕人看。婦人家的妒火燒起軟硬不吃的,冷笑道:「我懷著姑爺的孩兒,戰戰兢兢過日,生怕哪一回叫小姐看見,我母子兩條命都不保。姑爺,你若是心裡還有我們母子,就正大光明和小姐說又怎地?這樣瞞能瞞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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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花好月兒圓

  王慕菲其實自進了學就極想有個孩兒,只是真真看上去像是個不生的光景,一來秀才營生淡薄無力納妾,二來彼時尚家時刻想著要叫真真離他別去,若是他納妾,只怕真真自家就走了,所以他也曉得此事做不得的。

  待到後來中舉,來往無白丁,相與的都是富家公子。除掉那個怕老婆的李青書無妾,誰不是三妻四妾珠環翠繞,就是無妻的也有三四個通房丫頭。再不濟的,似唐秀才那般也在青樓有一二知己。明明是為子嗣上計較,偏前頭一個比他富比他貴的李青書怕老婆,抵死都不肯納妾,他又哪裡敢動?爹娘再三的替他主張,叫他把真真房裡的使女睡一兩個,然那幾個使女都老實的可惡,哪解半點風情,他自沒胃口。和滴珠結了親之後,一來似小桃紅這般的近侍都是將來的姨太太,偷吃也不為過;二來,卻是故意與滴珠和氣,你甩我耳光,我撬你牆角,必要將來看她氣惱才快活。誰知小桃紅偏偏挑這個當口有了身孕,又叫他發愁。以姚氏的容不得人的性子,一件舊衣尚要扯碎,小桃紅先她有孕,待如何?此時又是身無分文的時候,使不得性氣,他哪裡敢說。

  偏小桃紅不曉得姑爺此時為難,仗著有孕偏要他去和姚滴珠,此時哪裡說得?王慕菲惱她不懂事,移到另一邊不理她。小桃紅因姑爺甚是冷淡,不敢再言語,坐在床邊低聲哭泣。

  小雷提著一隻食盒進來,驚見小桃紅在此,皺眉道:「姐夫。這個丫頭甚是放肆,怎麼坐在你床上哭個不休?」

  王慕菲看見是小雷,那是滴珠娘家人。如何肯讓他曉得,忙笑道:「好兄弟。你略坐坐,小桃紅,還不把外頭桌子揩抹乾淨?」

  小桃紅已是存了魚死網破之心,橫豎都是死,就此揭破或者還有生路。她抹著眼淚到小雷跟前跪下。哭道:「侄少爺,小桃紅糊塗,不和與姑爺有私,已有了兩三個月身孕。」

  小雷聽得她有孕,忙扶她起來,側頭和王慕菲說:「姐夫,這就是你不對。尊寵已是有孕,為何還叫她做這些活?」

  王慕菲吃吃哎哎:「原是瞞著你姐姐的。」

  小雷聽得王慕菲這樣說,實是又好氣又好笑。氣卻是替真真氣得。遇到這樣不堪的人,難怪一但曉得他的真面目就要自請下堂。眼前這個男人並無半點擔當,偷得使女有孕還不敢和娘子說。若是真怕大娘子就莫要偷,偷了又怕。算個什麼?好笑卻是笑姚滴珠在娘家口口聲聲都是這個舉人姑爺如何如何。不把他馬家地好兄弟們放在眼裡。那王舉人若是真好,與他過了六七年的尚真真怎麼還要自請下堂?這才和她結親幾日居然就和她的使女偷上了。看她姚滴珠以後可有臉回娘家。

  只是這個小姚紅卻有些可憐。小雷因方才打她一掌。尋思要助她,眼珠子轉了幾轉,笑道:「姐夫,我原是姐姐娘家人,我與你出頭和姐姐說罷。」他是個粗魯漢子,左手拉住了王慕菲,右手就牽住了小桃紅。他輕輕用力一帶,王慕菲只覺得手臂都要斷裂,身不由自就被他帶到姚宅大門。小雷在院中略站一站,小桃紅曉得他是不知小姐住在哪裡,輕輕朝東邊掙扎。小雷省得,帶著他兩個一力到東院最深處去。王慕菲一路上說不盡好話,小雷只道:「姐夫,我姐姐賢良淑德,不是那等小氣善妒地婦人。」

  走到裡院,姚滴珠早接了出來。小雷大聲道:「姐夫,你看,我姐姐多賢惠,怎麼會不許你納妾,她在娘家就常說等你中了進士要把小桃紅與你做妾的。你先就偷上了,快和姐姐陪個不是!」

  姚滴珠瞪著王慕菲恨不得生吃了他。王慕菲此時只得緊抱著小雷做救命稻草,可憐巴巴看著小雷。小雷指著小桃紅地肚子笑道:「滴珠姐,這裡可是你們王家的骨血,須要著意看顧才是,姑姑一直說你最是心善……」看這三個人都似使重錘敲過,俱都愣在那裡,他笑了一笑沖王慕菲拱手,道:「姐夫,你的心裡話我都替你說了,小弟今日還要陪梅小姐去燒香,改日和姑姑來看小外甥。」

  方才小雷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在滴珠心頭打滾。她日防夜防,沒曾想還是叫小桃紅偷上了相公,還搶在她前頭有孕,分明是打她的嘴。王慕菲從前和尚真真在一處數年沒有生養,她認王素娥做乾姐姐地時候,沒少聽王老夫人抱怨。這一向小桃紅又是住在西院,分明公公婆婆都曉得的,只是瞞著她一個。姚滴珠越想越悲,誰家小姐才出閣數用,使女先替姑爺養下兒子來?再想到昨天王慕菲闖入梅家花園,姚滴珠咬著牙拿定了主意,笑道:「原來如此,小桃紅,你已是吃姑爺睡過了,倒不好再叫你在公公跟前服侍,也罷,你就搬到我院子裡來,喏,東廂房西裡間把你住。」上前極親熱的捉著小桃紅的手笑道:「從前你我是主僕,如今共侍一夫,只叫我一聲姐姐罷了。」丟下吃驚的王慕菲,把小桃紅扯到房裡去坐,又一疊聲叫清風明月出來替小桃紅收拾臥房。王慕菲想到娘子的鐵砂掌,畢竟小桃紅腹裡是他的孩兒,忙跟了去,看滴珠臉上略有怒意,嘻笑道湊到跟前,道:「娘子,原是我一時糊塗。小桃紅已是孕……」「你不必多說,我自有主意。」姚滴珠心裡氣極,面上偏擠出一團和氣,指著小桃紅的肚子笑道:「相公,這個是你的孩兒,我是嫡母,難道就不是我地孩兒麼。我自會好好對他。只是……」橫了戰戰兢兢坐在下首的小桃紅。

  小桃紅積威之下,哪裡坐得住,忙又站起來。

  姚滴珠笑道:「我也曉得公公婆婆盼孫子有年頭了,這是極大的喜事。只是,你可曾想過。我爹爹跟繼母曉得我才嫁不過半年,你就做下這等打姚家臉地事體,他們喜不喜?」

  王慕菲不言語。小桃紅忙跪下來。哭道:「小姐,原是婢子糊塗。只求小姐大慈大悲,看在孩兒份上容婢子把他生下來。」

  姚滴珠看王慕菲如木石般坐在那裡,心裡冷笑兩聲,面上依舊笑的似外頭地春風般,道:「小桃紅。不是我不容你,你在我家日久,自當曉得我爹爹跟繼母都有護短地脾氣,你還是我姚家人呢,做出這樣不要臉的事來,大棍子敲死你是極便宜地。」

  王慕菲依舊如木石,滴珠歎氣道:「小桃紅,你卻是性急了些,本想等明年相公中進士與你開臉。正大光明與相公做妾的。如今叫你們這樣一鬧,我地臉還要不要?姚家的臉還要不要?只得委曲你做個通房罷,我就吃點虧。你生下孩兒不論男女都抱在我房裡養活,只說是我姚滴珠的孩子兒。一來全你二人情誼。替王家存一點骨血。二來相公明年春闈得中,還有求我娘家處。不能得罪姚家是不是?」

  王慕菲只要那孩子能生下來,別的都不論的,看滴珠且笑且言,辦地甚是妥貼,她說一句就點一次頭,笑道:「娘子說得極是,都依娘子就是。」

  小桃紅有苦說不得。這般處置,就是過得一百年,生下一百個兒子來,都是她家小姐的,自家連個妾都掙不上。小姐若是不生還罷了,若是自家有生,她的兒打回原形還是奴婢生的,比庶出還不如。姑爺原是答應的好好的要抬舉她做妾的,此時全然忘了,她低著頭只有哭泣。

  滴珠看小桃紅似抽了骨頭般軟成一團,笑道:「小桃紅,老太爺那裡我自換人去服侍。你去房裡靜臥養胎,必要替我王家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好孩兒。」把小桃紅支走,變了臉色瞪著王慕菲道:「王舉人,你可如意?」

  王慕菲本以為滴珠曉得這些消息或是打或是罵,必要好好鬧一場,沒想到她恁樣賢慧,吃她說幾句狠話極是容易,也不惱,連連點頭道:「夫人處置地甚好,為夫心滿意足。」

  「相公,如今我連你的孩子都養活了,你可還以為你不是我姚家的銀子養活地?」姚滴珠身子微微前傾,湊到王慕菲跟前冷笑。王慕菲嗅得她懷裡一陣花香,好像是在哪裡聞過的,一時失神。

  姚滴珠因他半日不答,方才地氣都湧上來了,使性子想抽他。然此時外有梅小姐,內有小桃紅,不是使性子地時候,她忍了又忍,喝道:「王慕菲!」

  王慕菲突然想起來,方才小雷身上就是這個香味,和滴珠自上一模一樣。從前真真也愛使香,他兩個親熱時也沾一兩點到他身上,學裡朋友吃酒人家還笑話過他呢。此時小雷和滴珠身上氣味一樣……王慕菲打了機靈,又想到昨夜小雷翻牆矯健如燕子抄水一般。莫非她兩個……若真是那般,難怪滴珠想法子要把他逼出來住呢,又是這般好說話。也難怪一向不理他的小雷待他這樣親熱。那小雷果然好本事,人家地娘子占著,梅家小姐哄著,好處都叫他一個人吃去!

  他臉色變了變,陪笑道:「原是為夫沒得本事,叫娘子出嫁妝養活全家。我與滴珠娘子陪個不是好不好?」立起來唱個肥喏,學那戲子甩袖子,唱道:「娘子!」

  姚滴珠白了他一眼,笑罵道:「沒出息,你既然曉得是我養活你全家,就與我老實些,聽說你昨日闖到梅家花園去了,也是個舉人呢,吃人家捉住了送官,你的面皮朝那擱?」

  王慕菲驚出一身冷汗來,這般見不得人的事體她怎麼曉得?必是小雷和她的說,越發坐實了她兩個有奸情了,心裡恨不得把這一對狗男女綁上石頭沉到潭裡浸一百年!必不能叫她兩個如意,忙道:「哪有此事,必是人家胡說。娘子,為夫搬回來住罷,其實在後園讀書也是一樣的。」

  滴珠也怕他在外頭住著勾搭上梅小姐,忙道:「你已知錯,自然不罰你,搬回來也罷。只是從今以後不許隨意出後園門,你可做得?」

  王慕菲心裡算算,應道:「使得,我吃了早飯就往後園書齋去,只是那酒糟氣味難聞些個。」

  滴珠氣悶,她這幾日已尋到一處好所在可以開酒店,位子極好,不遠處就是章台走馬這處,生意必定興隆,裡頭前店後坊,樣樣都是現成的,因道:「你放心罷,我已尋到一處店面,就搬過去。你只靜心讀書。」

  滴珠親至後邊,看著人把箱籠都收拾回來。王慕菲靠在美人榻上,手裡捧著明月泡的香茶,看幾個使女爭先恐後聽他使喚,長歎道:「果然大丈夫不可一日無錢呀,難怪爹爹把錢看的那樣緊。」

  話說小雷走到尚家去,尋著真真,笑道:「真真姐,這幾日隔壁還有一場大鬧呢,你只看笑話罷。」

  真真奇道:「何事?」小梅猜到幾分,附到真真耳邊說了,真真面色微紅,啐道:「怎會如此,那姚氏也有今日,倒叫我歇了看笑話的心思了。」丟過一邊不理。

  小雷背著手在庭院間晃了幾圈,想起來食盒不曾收回來,轉到後巷去,正好撞見滴珠看著管家們搬家,都不曉得那個食盒是誰送來的。恰好小雷來取。滴珠就問他:「小雷兄弟,他才搬到這裡幾日,你兩個就相與上了?」

  小雷故意沒好氣道:「我哪裡曉得,原是那一日我陪梅小姐出去耍,遇見姐夫一路跟著那梅小姐,所以說得幾句話。不是看姐姐面上,我理他呢。見了瑞芬就和貓見了魚腥一樣。」走到院中故意跺腳道:「我瑞芬姐姐還要說人家呢,可不能吃他壞了名聲,回去必叫瑞芬姐不要理他!」

  姚滴珠氣了個倒仰,看幾個奴僕俱有偷笑之意,也只能把酸醋收起來,眼前要先收拾了小桃紅,再打發那個不曉得羞恥的梅小姐。心裡不禁恨道:「他王慕菲不過是個舉人罷了,還有哪裡好?一個兩個都和不要錢一樣倒貼上來,真不要臉!」板著一張臭臉回去,看見王老婆子在廚院那邊探頭探腦,就連公婆也恨上了,小桃紅不能放過,公公婆婆也要叫他們吃個苦頭,曉得這個家誰當家才是。她想了想,就使奶媽去雇鎮上極出名做不長的一個劉八嫂,安排她住在西院頂小桃紅的缺。又連劉八嫂那個極傻的兒子也一並安排在西院,說是叫他與老太爺老夫人跑腿打雜,其實是要叫他兩個故意去氣王老太爺兩口兒。王家自此一團和氣過日也不必細提。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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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9 18:46:5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九章:原來他是故意的(上)

  只說那日晚間相公子來,還帶了數十盞燈來與真真耍。他聽說了小桃紅搶在王舉人娘子前頭有孕,一口茶噴到地下,笑道:「馬兄弟,你這位尊親,可是有趣。」

  小雷歎息道:「女人真是怪東西。你說不叫我們出門,晚間要和我們說緣故的,是何緣故快說!」

  相公子想了想,苦笑道:「有一個誰也惹不起的人,偏愛惹事生非,所以要避他幾日,你莫多問。等他走了,我請你去虎丘耍,大家樂幾日好不好?」

  小雷笑道:「我雖然要去,卻不領你的情,你明是想叫真真姐去散心的。偏要拉我做幌子,相大哥,若不是我跟著來,你待如何?不如多備幾樣禮謝我實惠。」

  相公子笑道:「但我有的,隨你拿去。」掏出一個核桃大小的洋表,看看差不多到飯時,和小雷到廚院邊的小飯廳去。

  他兩個常來,廳上設宴過於費事,又不好到真真閨房吃飯。所以真真想了個法子,就在廚院邊收拾出一個便廳來,擺著幾樣家俱,收拾的甚是潔淨舒服,但是他兩個來,都是在這裡款待,顯得又親近又守禮。

  此時真真早備好了一桌飯候他二人,見相京裡和小雷進來,對小雷施禮道:「小雷,姐姐有事求你。」

  小雷曉得是為著小梅賣身契的事,白日他去王舉人家本是為著此事,吃小桃紅懷孕唬著了卻是忘了。不好意思笑起來道:「只叫小梅休錯放調料,我自想法子去要來。」

  真真搖頭道:「他家人的性子我曉得,只怕好好要都不肯給的,只得使銀子買。你只說你少個使女,問我討了小梅去,才曉得她是有賣身契的。去問姚氏要,你是她娘家人。必是與你的。」

  相京生看真真說話半點火氣都無,禁不住笑起來,道:「真真,你想通了?」

  真真微笑起來,慢慢道:「想通了。相大哥,我到今日才想通,是不是極傻?」

  「怎麼會。」相公子柔聲道,眼角掃到上菜地翠墨偷笑,忙道:「你這個主意極好,只怕小雷要了去不肯還回來。」他也是曉得大鐵頭和小斧頭兩個都對小梅有意,所以說個笑話兒。

  小雷想到他家那兩個二百五丟他的人,紅著臉道:「怎麼會。真真姐,那一家亂成一團麻一樣。只他兩口子再加一個小桃紅,三個人就有四個心。咱遠遠瞧著。」

  真真點頭歎息道:「我原對他兩口子都有怨恨之心。可是今日聽說那姚氏,倒有幾分憐她。她這樣拼著名聲不要把銀子死死抓在手裡。以為這般王舉人就會好好待她,卻是和我當日一樣錯了呢。」翠墨看真真又像是難過起來。忙笑道:「今日把梅小姐要擇婿的風聲傳出去。就有一家上門來說呢,只是在門口就叫林四叔打發了去。」

  相公子和小雷都拿眼瞪翠墨。翠墨自顧自道:「那一家甚是有趣,卻是寡母守著一個兒子,林四叔問得他家只有幾間屋,少爺還是個白身,就說梅家是翰林,女婿極少也要個舉人。」

  學蘇州老太太說蘇白道:「我兒若是舉人,自然有本地望族來求,何消找你外地人?」

  真真微笑,連連點頭道:「果然,中了舉,就和太子差不多地。」

  「舉人真有那麼值錢?」小雷問相京生。

  相公子苦笑道:「家父原是舉人,中舉之前家事不過過得罷了,現在的情形,就是我不說你們也猜得二三分。」

  小雷恍然大悟道:「難怪姚滴珠在我跟前都鼻孔朝天,不是看銀子份上都不愛搭理我們,原來是這般。可是這位王舉人將來能得官否?」

  相京生搖頭道:「不能。他德性有虧,就是得了官,也必有監察御史刺他舊事,哪一件是站得住腳地?也不過白花銀子活動罷了。」

  小雷聽說,笑道:「原來如此,我姑姑還在發愁將來女婿中進士做官,就要把姚家當無底洞呢。這般說,是不必理會了。」

  真真輕輕道:「只怕等不得那一日呢,他素來小氣,尊親那樣對他,只要得志,必會尋個由頭叫尊親吃虧。」

  小雷無所謂道:「我姑姑待她都是看兩個小的面上,姑姑不吃虧就好了,理他呢。真真姐,這個白白是什麼團子?看上去甚是好吃的樣子。」

  尚真真取筷夾了一團與他,笑道:「肉丸子。你喜歡多吃兩團。」當下吃飯不提,飯罷小雷想看姚滴珠和王慕菲打架,尋了個藉口出去。相京生在偏廳裡捧著茶碗,看著真真不捨得就去。

  真真奇道:「相大哥,這是怎麼了?」

  相京生搖頭道:「無他,這幾日為家父做事呢。這一樁做完,我自是我,他老人家就管不得我的事。」突然道:「真真,有件事要和你說。我當日氣不過那王舉人那樣對你,所以使計賺了王家的銀子,如今這些銀子現在,多是他們搜刮你地。」

  真真搖頭道:「我不要。」

  相京生笑道:「我曉得你不要。只是這筆銀子卻不少,我尋思著散與各處的撫孤院,再分出一些來濟助各處學堂,你看如何?」

  真真點頭笑道:「甚好。還可修路修橋,區區數萬兩哪裡夠花?」

  相京生因她笑的有些異樣,怕她惱,大膽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太過心狠手辣?」

  真真微微搖頭道:「煉銀母之事哪一年不聽人家說一二回,原只有貪的無厭的人才會上當。其實……我聽說王舉人丟了銀子窮的叮當響,極是快活。」沖著相公子笑著福了一福道:「謝你為我出氣。」

  相公子只是傻笑,連真真何時出去都不曉得。翠墨過來請道:「三公子,您老是回相家莊。還是在小雷少爺院裡歇?」

  相公子回神,看翠墨笑的賊兮兮地,不大好意思道:「我就忘了尚大叔最喜歡修橋鋪。我自家去。這幾日叫守夜的看著些,半夜有人敲門。先把女眷藏起來,若是有事,使人飛奔去報我。」

  他回到家,耳邊還是真真那句「謝你為我出氣。」就覺得那十數日地功夫不曾白費,為著花這十來萬銀子一夜都不曾睡。到天明方才打點分派好,就使他地心腹去辦。

  過了幾日,漸有流言,說是要加稅,從前蘇州人曾經抗過稅監,這一回市面上就有些不太平起來,滴珠的酒鋪子也有人來收過兩圈稅,再加上打點使用,還不曾開張。就去了幾十兩。

  松江鬧得更狠,一台織機一年地出息還不夠稅捐。本是收絲的時候,織戶們都忙著賣織機改行。姚員外原花了數萬兩本錢訂下絲棉要做布商。只一個稅就吃不消。無奈學著李家把織作坊盡數獻出去才得抽身。轉眼綢緞地價錢就飛漲起來,就是細棉布也比往年貴上幾分。

  蘇州本來樣樣都要貴些地。更是貴得住不得人。

  小雷在尚宅住了十幾日。聽說蘇州跟松江兩城極是熱鬧,想回去替姑姑想法子。都吃相京生攔住了,和他說:「你是聰明人,當曉得我為何禁你在宅裡。」

  卻說那姚滴珠不到一個月功夫又叫小吏敲了數十兩銀的竹桿去,極是心痛,頭一回釀地酒出來,甚是中吃,她一門心思撲在酒館上,連小桃紅都拉了去助忙。自以為清風明月在看,必能看著姑爺,可是她兩個都只得十三四歲,小姐不在家,哪敢管姑爺事體?。

  王慕菲在後園坐不住,腰裡又有幾兩銀子,潛出去耍了幾次,膽子日漸變大。這一日大清早滴珠帶著小桃紅出去,他就倒扣了房門,跳窗出來,打開後門到城裡去耍。

  蘇州本來就是個好耍處,最多的是那窮秀才,招一隻小船,泡一碗雨前,再加幾十個錢的點心,就可消遣幾個時辰。若是再加幾個錢,叫船家慢慢在河裡蕩,兩邊河房裡有的那婉轉的歌喉,輕揮的紅袖,不消再花分文自由你賞玩。

  王慕菲就尋了條小船坐著,在花街柳巷的河道裡蕩著看美人,美人也自看他,極是逍遙。轉過一個灣,對面一條精緻花船正停在小碼頭上。撐船的極是在行,笑道:「王秀才,這是清倌兒出門,等閒看她還要一二錢銀子的茶錢,今日卻是便宜咱們了。」

  這個船家地官話說得不大好,王慕菲看見船上有幾個窈窕的少女,笑以官話道:「近些瞧瞧去。」使泥金川折扇在小桌上輕輕地敲。撐船的因他身上穿地幾件舊衫其實料子甚好,也猜他是從京城裡來耍地貴人,忙撐到那花船邊上去,裝著要過去的樣子,好叫王慕菲瞧個仔細。

  王慕菲取了一粒瓜子丟過去,正巧彈在一個背對著他地婦人頭上。那婦人摸到是顆瓜子,一口又軟又糯的吳語不曉得說些什麼,掉了頭看見是王慕菲,突然笑起來,用官話問他:「是勿是王小舍人?你勿記得我啦?濟南,濟南呀,你替我贖的身!」自艙裡揮手叫船家撐船,喊道:「我是醉娘呀。」

  王慕菲忙搖手道:「你認錯人了。」叫船家速速的撐船到楓橋,那花船一路跟來,王慕菲與了船家二錢銀子,和有鬼追一般逃走。

  第二日醉娘尋到王家來扣門,恰好滴珠在家,聽說外頭來了一個妖艷的婦人,也不叫管有到後園去喊舉人老爺,換了兩件新衣出來,客座裡坐著,那個婦人把滴珠上上下下打量了許久,笑道:「你是王公子新討的姨娘?請你們少奶奶出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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