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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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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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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8 09:44:46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第三百九十章 你對燕綏有意思?

  唐羨之凝視著那熟悉的字跡,心想當了刺史,字還是不怎麼樣。

  他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一雙手套,慢條斯理戴上,拿起了公輸鎖。

  文臻這人,陰謀陽謀都玩的熟練,拿著公輸鎖誘惑他,拖住他,想要做什麼?

  那就大家慢慢玩吧。

  ……

  「嚓」一聲輕響,一點燭火搖曳,映亮毛之儀忽然慘白的臉。

  他驚道:「刺史大人!你點燈做什麼!」

  文臻俯下身,罩上燈罩,平靜地道:「不點燈,我怕你在黑暗中因為過於緊張,反而跌倒碰到機關或者弄出動靜。」

  毛之儀微微紅了臉,垂下眼,這種天氣他額頭有汗,囁嚅道:「我只知道父親所有重要文書都在這書房,也只無意中看見過一次他開啟機關,但是我……記不清了……」

  幾人已經回到莊子,潛入了毛萬仞另一間秘密書房,這間書房很是寬敞,儼然像個小小宮殿,屋子中間竟然還有很粗的柱子。書架更是上接屋頂下承地面,書籍無數。

  但是翻找了半天,並沒有找到名冊,然後萬事不管的毛之儀才依稀想起來,父親這書房是有機關的。

  他對著桌案苦思冥想,喃喃道:「我記得就在這書桌前,父親開了門,但是當時他在做什麼,我怎麼就想不起來呢……」

  文臻道:「寒鴉。」

  寒鴉:「博古架後面有空間。」

  「倒推源頭。」

  寒鴉看了一會,蹲下身,拔刀,劈開博古架後的牆壁,伸手便抓。

  一條鋼條被抓了出來,軋軋之聲響起,文臻忽然眉頭一挑,將毛之儀一推,自己一閃,同時大喝:「蘇訓!」

  與此同時,那博古架一震,無數薄刃如雪片飛射而出!

  蹲在面前的寒鴉首當其沖。

  好在蘇訓已經衝了過來,一指點在寒鴉背後,喝道:「收!」

  刀光倒流,雪片翻轉,漫天星花一收,斂入牆壁之中。

  蘇訓退後,寒鴉站起身,道:「我知道了。」

  文臻點頭,看寒鴉這回點塵不驚地找到了開關並躲過了開門必定會有的第一輪攻擊。

  毛之儀從未想過世上還有這樣的開啟機關的方式,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博古架一分為二,露出其後黑洞洞的門戶,蘇訓看向文臻。

  文臻微笑著沒動,寒鴉有點詫異地看向蘇訓,蘇訓臉一紅,隨即明白這個時候是不應該讓大人先進去的,護衛需要先探路。

  寒鴉要上前,蘇訓大概是有點羞愧,竟然將她撥開,當先進入。

  文臻一皺眉,要阻止已經來不及,她和毛之儀還站在書桌這裡,桌上堆滿了東西,要繞過去很麻煩。

  寒鴉跟著進去,文臻眼底有種很奇怪的神情,並沒有動,反而示意毛之儀靠近一點。

  片刻後,密道裡頭響起輕輕的拍掌聲,毛之儀探頭道:「那是沒問題了吧?咱們可以進去了嗎?」

  文臻卻還是沒有動,拉住他,道:「蘇訓?寒鴉?」

  沒有人回答,密道裡一片安靜,連拍掌聲都聽不見了。

  ……

  文臻的屋子裡,唐羨之慢條斯理地玩著那個公輸鎖,像是根本不急。

  埋伏在上頭的潘航正在奇怪,忽聽唐羨之一邊撥弄公輸鎖,一邊笑道:「知道我為什麼不急麼?」

  潘航哪裡敢答話。

  唐羨之自顧自道:「因為我知道你馬上就要走,因為你家刺史絆住我沒用。」

  「哢噠」一聲,他開了那無比復雜的公輸鎖,開鎖的過程居然並無任何機關陷阱,看看裡面,不出所料,裡頭並沒有放東西。

  外頭風雨聲裡,隱約一聲哨聲尖利,頭頂上潘航色變,稍一猶豫之後,頓足帶人匆匆而去。

  唐羨之毫不意外地笑了笑,將那公輸鎖順手要揣進懷裡,卻發現身下錦褥下露出一截紙面。

  他抽出來,看見上面寫著:「公輸鎖是燕綏送給我的,你確定你要拿燕綏親手做的東西?你對他有意思?」

  唐羨之:「……」

  他看著那公輸鎖,唇角笑意微平,手指微微用力。

  忽然看見那紙張下面好像還有一張紙,抽出來再看:「想毀了公輸鎖?我既然敢把燕綏送我的東西留給你玩,自然做了預防損毀的措施。你猜猜我的預防手段是什麼?要不要拆開公輸鎖瞧瞧?」

  唐羨之瞟一眼公輸鎖,將公輸鎖放下,手指拈了拈那張紙的厚度,揭開,果然還有一張紙,紙上還有一行螞蟻般的小字,字小得眼睛湊上去才能看見。

  唐羨之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眼睛湊了上去,上面寫著:「這張內容和公輸鎖無關,純粹測試你有沒有微視功能。果然你是沒有的。另,你沒有武裝到眼睛吧?」

  唐羨之立即放下了紙,指尖彈出一些粉末,粉末落到紙上,片刻之後,整張紙都呈現淡淡的青灰色,而字卻是粉紅色的,色澤詭異得讓人無語。

  唐羨之也無語了一陣,然後他拿出一把精緻的小銀剪,剪掉了自己的眼睫毛。

  ……

  毛之儀緩緩回頭看文臻,臉色慘白。

  文臻這時候依舊笑了笑,彎起的眼眸被密密的睫毛遮住,「別拍了,我不會進去的,出來吧。」

  又是片刻安靜,隨即腳步聲緩緩響起,寒鴉和蘇訓的身子倒退著,一步步出了地道,兩人脖子上都多了一把雪亮的刀,刀握在兩個黑衣蒙面男子手中。

  文臻挑了挑眉。

  失算了。

  少算了一方碩鼠。

  以為只有唐羨之在,絆住他就行,卻原來還有一撥人在這莊子裡等著她。

  想必唐羨之此刻悠哉悠哉在玩公輸鎖,根本不用費心想法子出她的房間。

  毛之儀的腿在輕微發抖——再懵懂他也明白了,密道裡原本就有埋伏,刺史大人的人進去就被俘虜了。之後那些人還想把刺史大人也誘進去,但刺史大人沒有上當。

  可就算這樣,現在情勢依舊對刺史大人不利。

  因為後窗忽然被打開,那個會隱身瞬移的少女,也被一個黑衣人用刀架著,站在了窗外。

  刺史大人身邊的人都被制住了。

  那是不是也說明……

  他忽然轉身,看向院子,果然看見自己的父親,正沉著臉,帶著人,大跨步走進來。

  他轉身時,毛萬仞正好抬頭看過來,父子目光一接觸,毛萬仞爆喝:「之儀,快逃!」

  毛之儀心中電光石火,瞬間明白了自己此刻的處境:刺史大人是他帶來的,刺史大人的人都陷落了,現在他離刺史大人最近,他會被遷怒,會成為人質……但這一瞬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他拔腳看似往前衝,卻腳下忽然一趔趄,倒在了文臻的身上,低聲道:「大人,抓住我!」

  文臻一怔——她正有此意,卻沒想到人質竟然會主動配合。

  她當然不會客氣,一隻手勒住毛之儀咽喉,手中已經多了一柄匕首。另一隻手按在書桌上,喝道:「毛萬仞,站住。」

  毛萬仞愛子如命,當真站在院子裡,不敢再前進一步,鐵青著臉色,道:「刺史大人,好心計。」又喝:「之儀,不要掙扎,仔細傷了自己!」

  毛之儀垂下眼,不去接觸父親的目光,袖底手指微微攥緊。

  文臻看毛萬仞一眼,道:「憑你還不配猜到我在這裡,誰告訴你的?」

  毛萬仞冷笑一聲不答。

  「唐羨之是嗎?你和他早有勾結?所以你不肯交出軍權。也是,湖州地方軍都在唐家手裡了,如何肯將這塊肥肉讓出來?只是我卻有些想不明白,你好端端一個州軍都尉,為什麼要趟這渾水,和唐家攪合在一起?」

  毛萬仞垂下眼,淡淡道:「刺史大人,你便覺得我不配與你爭鬥,但也不能把我當成隨便套話便能成的蠢物。」

  文臻哈哈一笑:「好說好說。」

  她笑得似乎有些尷尬,毛之儀卻睜大了眼睛。

  因為他看見文臻按在書桌上的另一隻手,在和毛萬仞對話時,始終在慢慢摸索著,摸了一陣,她又去摸筆筒,在筆筒裡摸來摸去,摸到了一支細細的狼毫,抽出來,拿在手中,按著那筆,慢慢地順著桌邊一路壓過去——

  然後哢地一聲,那筆忽然陷在了桌邊一道完全看來就是雕刻紋路的凹槽裡,「哢噠」一聲。

  與此同時,文臻忽然又大聲道:「讓我猜一下,毛都尉想必是既有把柄在唐家手裡,又對唐家有所求——」

  外頭毛萬仞怒道:「文大人,我說過不要把我當蠢物!」

  毛之儀皺緊眉頭一閉眼——這話太諷刺,不忍聽。

  看著這位女刺史現在做的事,誰在她面前不是蠢物?

  他都沒心思看自己父親被耍,全神貫注看見文臻一邊拖延時間引開毛萬仞注意力一邊開了桌面機關,桌面緩緩下沉,露出一個方格,裡頭幾卷文冊。文臻拿了,毛之儀正想她要怎麼不動聲色塞進懷中或者袖中,手一抬就會被發現,要不要自己幫一把,就見女刺史微微動了動腰,腰上一個看似裝飾的扣子忽然彈開,露出一個挺寬大的袋子,她手指一掃,那幾本冊子就落入袋子裡,她腰往書桌上一頂,那扣子又扣上了。她腰間那一片看起來,還是一片有點異族風格的皺褶刺繡。

  毛之儀嘆為觀止。

  院子裡毛萬仞已經有點煩躁,厲聲道:「刺史大人,休要羅唣其他,將我兒放回,我也將你的人還給你,退出我的書房,咱們就當今夜的事,都沒發生過。」

  文臻看也沒看蘇訓寒鴉幾人一眼,笑道:「不過幾個護衛,想要隨時有,怎值得換都尉大人的愛子?」

  毛之儀有點詫異地看著文臻,蘇訓微微抿了抿唇,垂下眼。寒鴉依舊的面無表情。

  文臻手上還在動作。

  隨手拿幾本書冊放回那個暗格,關上機關,指甲輕輕在細狼毫的筆身劃過,毛之儀清晰地看見筆身上多了幾道不明顯的凹痕,然後文臻將筆扔回筆筒,看似隨意,但連放回筆的位置都和原先一模一樣。

  毛之儀再次嘆為觀止。

  刺史大人在這種無比緊張的談判時刻,還有心思分心害人。她將機關復位,將開啟機關的毛筆做了手腳,這種嵌入式機關,差之毫釐也無法開啟,甚至可能引起暗藏的殺手機關。

  書案上堆著很多東西,只要不是太大的動作都很難被發現。

  毛之儀在這瞬間十分慶幸自己選擇了做文大人的人質,並決定倒戈到底。

  父親和刺史大人的敵對已經無可挽回,他現在只能自己想辦法,於不可能中為父親掙扎出一分希望來。

  院子裡,毛萬仞聽了文臻的回答,冷笑一聲,對寒鴉幾人道:「聽聽,這就是你們為之賣命的刺史大人。」隨即他冷然道,「既然不配交換,那就都殺了吧。」

  話音未落,窗外挾持住冷鶯的人忽然發現自己懷中的人消失了,他一怔間,腰間一緊,隨即又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另一處陌生的地方,冷鶯又出現在自己的懷中,這回沒等他反應過來,冷鶯趁著這一隱身一瞬移引起的他的怔忪,已經一拳搗在他肚子上,奪走了他的刀,脫了身。

  而此時挾持住寒鴉和蘇訓的兩人正要手起刀落,文臻忽然彈指,指甲間射出兩顆細小的丸子,那兩人面對文臻十分緊張,戴了面罩矇住了口鼻,卻聽文臻笑道:「矇住口鼻有什麼用?我這個專門弄瞎人眼,你有本事戴個護目鏡啊!」那兩人聽見這句,急忙閉眼,拖著寒鴉和蘇訓急退。

  「啵」的一聲,彈丸卻扔得很是往下,落地爆開,一股黃煙射出,地面瞬間變得很滑,那兩人閉目後退,全部注意力都在懷中人質和對面文臻,哪裡想到文臻這回出手竟然針對腳下?薄底快靴雙雙打滑,一個踉蹌,那兩人反應也快,打滑的同時刀就砍了下去!

  寒鴉武功好,對方身子一歪,她就反手一推,身子滴溜溜轉了出去,蘇訓卻是沒有武功的人,雖然反應不慢,趁對方踉蹌時刀一鬆就往前撲出,但卻沒對方那刀追來的快,眼看那刀就要刺入後背,他雖然全力前撲,依舊感覺刃尖上的寒氣,未及衣裳,已將滲入肌骨。

  他閉上眼睛。

  卻在此時聽見對面驚呼聲,桌椅被撞開的聲音,感覺到氣流急速掠過身側的微涼,夾雜著淡淡的熟悉的甜香,他於茫然驚亂中抬頭,就看見毛之儀不知何時已經被推開到了一邊,揉著被桌子撞到的腿,文臻卻已經不見了……不,她就在他身後!

  蘇訓回頭,瞬間瞪大了眼睛。

  正看見一隻雪白的拳頭,迎上了那柄刀!

  蘇訓驚駭得幾乎要驚呼,卻又喊不出來,下一瞬卻見那白生生的拳頭一抬一引又一推,將那刀如流水一般推了出去,擦過那拳頭也擦過他的背脊,噹地一聲撞上書案桌腿落地。

  與此同時蘇訓眼前一抹血絲如絲絹掠過,嗤地一聲地面落了幾滴豔紅。

  那是文臻以拳頭引刀,終究還是被刀風所傷,手背割開了一道血口。

  那染血的手卻停也沒停,順勢往下一探,一把抓住了蘇訓的背上衣裳。

  此時四面腳步聲響,毛萬仞狂奔上階,去拉毛之儀,並喝令所有人將院子包圍。

  蘇訓腦中一片混亂,萬萬沒想到刺史竟然放棄了毛之儀這個人質來救他,勉力喝道:「大人快走!」

  文臻卻不理他,抬頭對上方道:「保護其餘所有人撤走,我能自保!」

  隨即她揪住蘇訓,就地翻身一滾,手一撒又是一股煙,這煙成功地阻住了毛萬仞等人的腳步,她則和蘇訓向屋子中急退,蘇訓正在詫異她丟失人質後,為何既不退向窗子也不退向門口,後背卻已經撞上了書房那巨大的柱子,哢嚓一聲響,蘇訓忽然向後一栽,栽進了柱子裡。

  然後他就和文臻一起落了下去。

  蘇訓實在沒有想到,這書房竟然還有第三處機關,那柱子上有暗門,想必寒鴉早已看了出來,卻只悄悄告訴了文臻。

  此刻也來不及多想,他一翻身抱住了文臻,自己的背朝下。

  文臻沒有掙扎,她要保護自己和孩子,不會在此時逞強。

  事實上這個暗道不高,幸虧不高,地面也不算硬,落地的一霎文臻手按在蘇訓肩上,就勢一彈,又往上躥了一截,攀在了牆面上。

  她順著牆一路上行,伸手一摸,便大致猜著了這入口機關的設置,一拳將觸發的鋼條打彎,這個機關口別人就進不來了。

  然後她聽見蘇訓砰然落地,骨碌碌滾到一邊,似乎撞到了牆一聲悶響,然後就沒了動靜。

  聽聲音,底下是個空間,應該不遠處就有出口,因為空氣並不腐朽窒悶。

  文臻皺了皺眉,如果沒猜錯的話,這裡並不是書房的第三個機關暗室,沒有誰會在書房裡搞這麼多花樣,所以這個空間應該和博古架後面那個是通的,很可能是另一個通道。

  這個入口沒有人能跟下來,但是那個入口可以,她又不能浪費時間去找那個入口的機關設置,所以必須趕緊走。

  但是蘇訓呢?

  「蘇訓!」

  沒有回答,大概摔暈了。

  地下伸手不見五指,文臻只好伸手摸,一路憑著記憶方位,循著淺淺呼吸摸過去,果然在西側牆邊摸到了年輕男子的軀體。

  他似乎側著身,文臻一路摸索著,似乎摸到了他的腰腹部,只覺得觸手腰線瘦削,有種矯健又優雅的起伏,衣下肌膚的觸感卻柔韌有力,讓人不需用眼看也能感覺到那般肌理分明。

  文臻原本心無旁騖,然而這分外年輕而美妙的軀體才讓她驚覺,這一舉動的不妥,頓時縮回手,一邊想著蘇訓看起來單薄,沒想到居然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類型,一邊伸腳踢了踢他,低聲又道:「蘇訓!」

  這一腳稍微用了點力氣,觸感卻是十分彈性飽滿,文臻又是一呆,心想不會踢的是屁股吧?

  但這一踢很有用,衣服摩擦聲響,蘇訓似乎坐了起來,一坐起來就悶聲咳嗽,把文臻想要問的話都堵回去了。

  文臻聽得他咳嗽聲音沉悶,顯然受了內傷,嘆了口氣,憑著感覺摸到了他的臂膀,一矮身鑽到了他胳膊下,將他扶住,道:「趕緊走吧!」

  蘇訓似乎嚇了一跳,急忙推她,口中含糊急促地道:「不……不……」文臻一按他的肩膀,道:「哪來那許多規矩,逃命要緊。」拖著他快步急走,感覺到面前有兩個岔道,其中一條必然是和博古架後面的密道相通的,她估算了一下方位,選擇了右邊的密道,進入之後感覺很是狹窄,兩人的軀體在那狹長的密道中不斷碰撞,蘇訓有點沉重的呼吸聲響在耳側,漸漸又在這長長的通道中迴蕩,吵得文臻腦子嗡嗡的,一時也無法交談。

  她的心,忽然砰砰跳起來。手緩緩摸向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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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8 09:45:01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第三百九十一章 雨過花落胭脂紅

  但是蘇訓的身子忽然靠過來,正巧擋住了她的手。

  蘇訓一開始好像還勉力支撐,漸漸便有些衰弱,大半個身子都壓在文臻身上,文臻畢竟是練家子,倒不覺得吃力,只是身高差有點大,撐著著實不大方便,她的手按在蘇訓的腰上,硬硬地觸著他腰間的暗袋,隨即蘇訓微微一讓。

  行走中,蘇訓的手忽然碰著了她的手背,濕濕黏黏的,文臻「嘶」地一聲,才想起來自己手背上先前救蘇訓的時候,被刀風所傷還沒來得及包紮,蘇訓好像也被這一觸驚著,手指一彈,片刻後又摸了過來,文臻撐著他,無法讓,只覺得這一摸,動作很輕,很珍重,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姿態,她竟然被摸得有些癢,忍不住一笑,怕人追來不敢說話,便伸過另一隻手來,將蘇訓那隻手拍開。

  蘇訓被拍得手一縮,停了停,文臻下意識也停了停,有些愕然,沒反應到此刻通道內黑暗,而蘇訓的呼吸微微有些急,氣氛在這瞬間隱約幾分曖昧生,一時兩人側臉相對,近到只差毫釐鼻尖便要相抵,而四面靜得落針可聞。

  文臻剛剛察覺有異,身子向後一讓,蘇訓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然後「嗤啦」一聲,衣袖撕裂的聲音,隨即柔軟的布條裹上了文臻手背的傷口,一圈,一圈,又一圈,最後緊緊一紮,布頭穩妥地收進掌心。

  而那有力溫暖的手指,最後輕輕地在掌心一按,也像某種珍重又復雜的心情表達。

  文臻頓了頓,收回手時低聲笑道:「多謝了,不過一點小傷而已。」隨即她關心地道:「你也受傷了吧?是內傷?我聽你聲音嘶啞,可是傷了肺?年紀輕輕的傷了肺可不是好事,我這裡有藥,你吃一顆先。」

  她絮絮叨叨,一副長輩和上級的關切姿態,聽得蘇訓目光閃動,黑暗中那眸子瑩然似有光,文臻一抬頭,隱約覺得那目光中似乎帶著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她故作老成。

  她從袖子裡摸出一顆藥,便要塞進蘇訓嘴裡,蘇訓卻一偏頭讓過,伸手來接,文臻笑道:「怎麼?不敢吃?怕我毒死你?」

  蘇訓聽了,一低頭,竟然用嘴從她手中含走了那顆藥,文臻想要縮手已經來不及,只覺得忽然指尖被濕軟溫暖輕輕包裹,似乎那舌尖還在自己指尖微微一挑,但那感覺實在輕若飛羽,恍若幻覺,文臻立即手一鬆,還好對方似乎也沒打算含住自己手指,彷彿那真的只是一個賭氣後的挑釁一般,退得比她還快。

  文臻的手背到身後,在衣裳上擦了擦,方才那柔軟微濕的觸感彷彿還在,四周的空氣都似乎變得更為濕潤沉重,她聽見自己的呼吸也急促了一些,在這沉黑的空氣中,每一下都似乎能重重落地,蘇訓的呼吸卻變得更輕了,游絲一般在四周搖曳,牽而不斷,就在她身側。

  前方有隱隱的風吹來,快要到出口了。

  文臻正要鬆一口氣,忽然蘇訓一把拉住她,將她按在了牆上。

  與此同時,文臻聽見了衣袂帶風和輕微的腳步聲,就在一牆之隔。

  果然那邊還有一個通道,對方追了下來,但不知為何,卻沒有追到這一邊來。

  文臻被按在牆上,蘇訓的身體壓在她身上,兩人靠得極近,這回真是鼻尖抵鼻尖了,文臻清晰地嗅見男子身上的氣息,很淡,很潔淨,很好聞,哪怕在地道裡鑽過泥土裡滾過,依舊不能掩去那人身上,彷彿與生俱來的淡淡香氣,那香氣和雲氣有關,和淡雨有關,和雲後無聲無息掠過的攜著晚秋月桂香的清風有關,和風親吻過千萬年無人經過的飄滿落花映著冷月的深潭有關。

  而對方的目光也如兩隻深潭,明澈又深邃,沁涼而又柔和,那一片黑白分明的天地,文臻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而他一眨不眨,似要將此刻她的三寸眸光,都融化在屬於他的飄蕩落花的深潭裡。

  她忍不住模糊地想,醋王要生氣了,醋王還沒對我壁咚過呢!

  這麼一想的時候,她下意識架起胳膊,人為地隔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不想這地方已經將近出口,附近就有機關,也不知道胳膊抬起的時候觸及了什麼,軋軋一聲響,在寂靜中聽來分外清晰。

  文臻還沒反應過來,蘇訓驀然又是將她一拉,文臻被猛地拉入他的懷中,蘇訓帶著她轉過一個圈,貼上了另一面的牆壁,同時文臻感覺到對方在收腹,背後的肌肉驀然如鐵。她下意識也收腹,隨即反應過來自己不能收。

  身後的人手掌似乎想要蓋到她的腹部,文臻立即雙臂一撐,那雙修長的手掌也及時停住,撤開。

  就在此時,她看見一截明光,無聲無息地從對面牆壁中刺出來。

  那是一柄很長的劍,如果她方才還在那面牆那裡,現在已經被捅了個透穿。

  但這還沒完,隨即又一柄長劍穿出對面牆壁,這回是沖著兩人的方向,密道窄,劍長,文臻瞬間明白了身後人要收腹的用意,因為第二柄劍險險就要戳到她的肚子,停下時,離她的腹部只差一寸。

  文臻低頭盯著那一線明光,在那劍尖收回之前,無聲無息地對著那劍尖吐了一口唾沫。

  這可不是吐口水。

  她齒間迸出一點小小的晶碎,落在劍尖上就化了。

  君子報仇,立等可取。

  身後的人似乎忍不住,在笑,胸膛和腹部都在微微震動,以至於她再次感受到身後人似硬似軟十分有彈性和力感的肌肉。

  這讓她有種奇怪的感覺。

  對面那個坑爹的殺手似乎發覺了這種刺殺方式又安全又陰險,竟然不過來,隔著牆連著一路刺了過去。

  身後的人還在緊緊收腹,文臻嗤地一笑,然後從他身上掙脫,自己貼著牆一路挪了過去。

  既然兩個人摞在一起很可能碰到劍尖,分開了不就是了?

  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還是……

  現在沒什麼好擔心了,對方不過來,用傻逼辦法刺牆,厚度已經得到證實,刺不到她了。

  她在掙脫的時候,手指在對方胳膊上略略一停。

  如果齊雲深在這裡,就能看出來,她那手勢,是她的一招拳法的化用,接著,她可以一指點住對方麻筋,另外四指把對方給順勢掄出去,掄向牆壁,或者……劍尖。

  然而那手指在那手臂上微微一蜷,最終卻鬆開了。

  黑暗中不知道誰的目光微微一閃。

  文臻轉身,伸手在牆上摸索,很快摸到了開門的開關,這開關果然夠響亮,叮噹之聲不絕,在通道裡迴蕩,吵得很,穿牆的劍也就刺得更歡。

  忽然熟悉的哢噠一聲,連帶機簧轉動之聲,文臻往地上一趴,嗖嗖幾聲破空聲響,穿越狹長的通道不見了。

  這一輪過去,又等了等,文臻才起身,出口是一個上行洞。

  身後,蘇訓跟了過來,啞聲道:「大人,我先上去。」

  文臻回身,看了看他,道:「能說話了?」

  蘇訓「嗯」了一聲。

  文臻沒有再說什麼,讓開身體,蘇訓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過了一會發出安全的訊號。

  文臻也便爬了上去,卻原來是一口已經廢棄的深井,井口苔痕遍佈,井台滿地雨水飄蕩著落葉,四周竹林茂密,透過竹林隱約可以看見風格粗獷的建築。

  看那建築風格,應該還在迎藍山莊之內。

  快到井口的時候,蘇訓伸手來接她,文臻笑一笑,自己撐住井口爬了上去,蘇訓垂下眼退後,一言不發。

  文臻上去之後,並沒有走,坐在井台上,對著井底看了看。

  蘇訓立在她背後,詫異地道:「大人,您在看什麼?」

  文臻轉頭看他,道:「你方才怎麼知道會有劍穿出牆壁的?」

  她一邊問,另一隻手在那井壁邊緣一扳,轟隆一聲,井沿另半邊忽然齊齊塌陷,一塊大石落下,將整個廢井堵死。

  如果此時還有人從井底往上爬,那麼一定會被砸成肉泥。

  不過,並沒有。

  轟隆聲響裡,蘇訓十分詫異地道:「什麼劍穿出牆壁?」

  文臻凝視著他。

  蘇訓的眼睛黑白分明,那酷肖燕綏的眉眼裡,並無半分掩飾和退縮,他微微皺眉,道:「我好像在地下密室裡暈了一會兒,醒來之後隱約聽見腳步聲,就順著腳步聲追了過去,我追到的時候,大人您正在摸索機關。然後門便開了。」

  「你沒碰見任何人?」

  「沒有……不過我趕到大人身後時,好像是隱約看見一條影子閃過,但隨即門就開了,我回頭看密道,沒有看見人。」

  他忽然反應過來,驚道:「大人,方才密道裡還有別人?還有別人為什麼大人你沒察覺?難道……難道對方冒充了我?」

  文臻點點頭,轉頭看著底下,那塊大石正卡在井的中央,透過邊緣的縫隙,可以看見底下黑洞洞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對底下道:「唐先生,你說,你這是何必呢?」

  底下毫無動靜。

  「我不知道你打算在湖州佈置些什麼,但想來我任職湖州,必然阻礙了你的路。當然,你在湖州作祟,也會阻我的路。不是我搬走你這塊絆腳石,就是你鏟除我這個攔路者。你我既然已經無可調和,又何必眷念往昔的那一點虛無的情分?」

  風聲從石頭的縫隙倒灌入深黑的廢井,聽來像是人無奈的嘆息。

  「湖州的錢、糧、以前都是你的吧?甚至本地不產絲麻,卻年年收絲麻,那些需要高價去購買的絲麻,據我所知,定陽倒是盛產。湖州糧賦重,百姓無力再去照管桑蠶,湖州卻不取消絲絹定額,甚至定得高高的,逼百姓不得不拿出全部積蓄,去買定陽的高價絲麻以交稅,這中間,定陽又賺了多少?唐羨之,唐家富有三州,卻依舊寄生於區區湖州之上,跗骨之蛆,不斷吸血,湖州人民又有何辜,起早貪黑,日日耕作,除了餵養湖州,餵養朝廷之外,還要餵養你唐家三州?」

  蘇訓立在她身後,聽著聽著,眼神微微一顫。

  文臻語氣平靜,眸光卻很冷。她想的是更重要的事。

  之前查到絲麻買賣牽扯到定陽,她才發現湖州賦稅竟然還有這一層貓膩。

  明明本地不產,卻不取消,要的就是肥了全境養桑蠶,大興織造業的定陽。

  定陽的絲、麻、棉布、綢布,到了湖州,就是幾倍的利潤。

  明明湖州也不是不能養桑蠶。

  由絲麻倒推,錢糧之前這麼多年如果真的多收,多出來的自然是歸了唐家三州。

  唐家竟然這麼多年都在吸湖州的血!

  現在軍方明顯也有唐家的勢力,如果湖州真的軍政之前實際全部掌控在唐家手中,那麼一旦唐家出兵,原以為的第一道屏障湖州,就會成為第一道口子,到那時,整個中原都會在唐家面前敞開!

  多虧了李相心血來潮,派她前來,等於朝廷忽然踢過來一塊石頭,攔在了唐家大業通衢大道之前,唐家如何能不用盡方法將她踢開?

  但是,唐家也可以不用對付她。如果唐家滲透太深,她沒能及時力挽狂瀾,唐家依舊能夠從湖州長驅直入,那麼,第一個死的還是她!

  湖州難,難的並不是查出賦稅低的真相,過往那麼多年賦稅是怎麼收的,人多口雜,誰來最終都能查出來。

  難的是是否有命活到查出來。

  又是否有命活下去。

  文臻心中有火,徑自對著井底道:「唐先生,你該知道,我要拿到唐家自湖州吸血的證據並不難。要以此取信於朝廷也不難。說到底,你唐家也並不怕被朝廷知道真相,因為你們清楚,無論是朝廷還是我,過去的賦稅也不可能讓你們唐家再吐出來,不過是心照不宣,各自加緊罷了。但是從今以後,唐家還想從湖州吸血,那是絕無可能。請先生轉告唐家諸位,之前的事我不追究,之後的湖州也請唐家及時收手。請立即離開湖州,否則,我一定會讓你們所有人,明白什麼叫清洗。」

  她說完就站起身來,準備離開,走了兩步,又輕聲道:「說起來,方才你在底下,確實又救了我一命,但是我也放棄了將你甩到劍尖上……再次兩清,我就不說謝了。下次希望,不要再見。」

  放棄把唐羨之甩在劍尖上,是因為她沒有把握成功,但這並不影響她現在拿來抵消人情。

  也許有點卑鄙,可唐羨之的情,一分也不能欠。

  最後她撕下一截衣襟,用隨身的胭脂匆匆寫了幾個字,扔下了井。

  竹林因風簌簌,雨後的竹葉伴著落紅碎英飄零斑駁的井台。地面濕漉漉的,沾染著苔痕的腳印一路遠去。

  廢井之下。

  他立在地室後的黑暗中,背靠著冰冷的牆壁,長長地籲了口氣。

  她善於見微而知著,湖州的事瞞不過她,方才地道的事也瞞不過她。

  原本並不想相見,卻在看見她那幾張留條之後,忽然就被徹骨的相思沖垮了理智的堤岸。忍不住等在這密室之下,趁蘇訓墜落打昏他李代桃僵,原以為好歹能共行這一段地底密道,卻原來她如此嗇刻,連這被黑暗浸染過的一段美夢也要戳破。

  天意予他尊貴的一切,唯有愛如此卑微,無法坦然於日光之下獻上心花,連相見都只能於黑暗的地下,借助別人的身份,靠著矇蔽和欺騙,才能求一段同行的緣。

  想著她臨去時候說的話,他淺淡地笑了一下。

  她說,不願再見呢……

  她不是說狠話的人,說到便是能做到,他從未低估她,所以聽聞朝廷有意派她去湖州任刺史,曾經打算破壞這個任命。奈何家族那些老傢伙,卻未將她放在眼裡,都覺得如果朝廷一定要換刺史,一個女人終究好對付一些。

  這也是唐家沒有全力阻止她做這個刺史的原因。

  他原本覺得,這次不同往常換將,朝廷已經起了疑心,過往二十年,唐家吸湖州的血已經足夠多了,既然被發現,就此收手也罷。

  那些老傢伙卻還不肯放棄,總覺得還能像以前那樣努力一把,先給新刺史一些下馬威,再拉新刺史上自己的船。但從文臻上任,一系列事件都解決得毫無煙火氣,完全沒有家族想像的焦頭爛額,並且她所展露的能力和威懾力,令湖州官場暗中畏懼,原本和唐家合作愉快的許多官員,已經開始漸漸割裂和唐家的關係。

  家族原本想要拉攏文臻的重禮都已經準備好了,依舊只有他反對去送,但如果他們知道文臻在做什麼,就算他不反對,也沒有人敢去送了——文刺史上任沒幾天,官場並沒有大力整頓就令一群人成了瘟雞,然後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盯上了軍權。

  家族那些老東西,直到此刻才意識到,這位女刺史絕非往日那些庸官可比,想要繼續玩那一套怕不能成,又想要將她折了。

  所以他們在醞釀一場巨大的風暴,要在文臻拿到軍權之前,就將她斬於馬下。

  但如果今天文臻能拿到軍權……

  唐羨之微微挺直身體,一嘆。

  唐家基業太過龐大,尾大不掉,很多事他和父親都不能一言而決,很多機會便在這樣的內耗和雜亂的聲音中失去。

  或者,唐家發展成如今這樣,也有燕綏的一份功勞。

  他凝望著前方,前方是微光明滅的黑暗,今天她會拿到軍權,而唐家暗中佈置的風暴就在頃刻,他幾乎可以預見到那場風暴最後會怎樣反噬回自身。

  需要提醒那些老傢伙麼……

  不了。

  狂獅們已經老去,還要盤踞山林狺狺咆哮,令人生厭,也該得到一點教訓了。

  他緩緩走到井底,看見地下那一截淡黃色的布條,就著一點上方的天光,胭脂色的字跡依稀可見:「把卷草還給我。」

  他凝視那布條良久,將那布條湊到鼻端,輕輕地嗅了嗅。

  淡淡甜香,馥鬱醇美,蜜一般清甜,那一抹胭脂紅在眼底暈染,彷彿那一抹紅唇搖曳眼前,溫軟的,飽滿的,石榴花綻放一般嬌豔的,顫顫在風中,看一眼那甜意和歡喜便似乎要滲入心底。

  他的唇亦輕輕於那一抹胭脂紅上一觸。

  仿若一個隔絕了時間和溫度的吻。

  石榴花瞬間開放又凋謝,四季於一霎間流轉翻覆,沙漏裡流沙滿了又瀉,那些曾經相遇的最終音塵絕。

  透過那塊石頭看過去的井上天空,依舊是陰沉的,灰黑色魚鱗狀的烏雲自天際湧動堆積,風雨欲來。

  而天空也在靜默將那井底人注視,看那一片黑暗裡的皎白如雪,看那縫隙裡閃爍的清明與苦痛交織的眸光,直至那雪色那眸光,漸漸寂滅於永恆的混沌與暗昧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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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8 09:45:17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第三百九十二章 你們配他吃醋嗎?

  文臻並沒有離開迎藍山莊。

  相反,她直接去了毛萬仞的書房。

  這是毛萬仞在前院的書房,先前毛之儀給她指過方向,毛萬仞大概還在尋找她,整個院子都清淨無人。她示意蘇訓自己躲藏起來,自己則進入書房內間,一邊摸出榻上暗屜裡的點心填肚子,一邊順手翻看毛萬仞的書。

  她看了兩眼,翻過去看看書皮,再一抖,啪地書皮落下,露出裡頭《含春寶鑑》的書名。

  蘇訓就藏在她後頭的書架後,一眼正看見這書竟然是畫冊,畫上面的內容,第一眼他沒看懂,第二眼他不敢相信,第三眼他終於確定,這是春宮,還是圖文並茂的春宮,各種妖精打架,還有兩個男妖精的。

  蘇訓的臉立即紅了,讓他更臉紅的是,刺史大人臉不紅,不僅不紅,還津津有味地從頭開始看起。

  外間響起了腳步聲,還有交談聲。

  「……密道搜過了,沒人……」

  「她的人很靈活,直接跑了……追上去的人都倒了……聽說這位刺史手段一向多……」

  「唐公子也不知哪裡去了,您先前不是和他在一起的嗎?」

  一個聲音道:「我之前就和他分開,主持這邊密道的事……」

  文臻皺起眉,雖然隔著門和牆,聲音聽來失真,但隱約還是有點熟悉。

  兩人腳步聲到了門前,正要進來,忽然其中一人低聲道:「……我還是先去瞧瞧羨之去了哪裡。」

  然後毛萬仞道:「那偏勞您了。」

  文臻心中暗叫可惜。

  今日山莊裡那第三人,也就是唐羨之的新聯盟,終究是沒機會一窺真面目了。

  不是易銘,西川刺史輕易不會離開自己的地盤。

  毛萬仞進屋來,心事似乎十分沉重,在外間地上轉了好幾圈,才轉過屏風進內間來。

  文臻笑盈盈放下書,那邊,毛萬仞一抬頭,看見文臻,整個人都僵住了。

  文臻反客為主,笑眯眯對他一抬手:「毛大人,請坐。」

  毛萬仞站在當地,盯著文臻,一腳前一腳後,似乎隨時都準備拔腳就走,文臻看見他腮幫的肌肉緊繃,一隻手緩緩下垂搭在腰側,手上青筋畢露。

  文臻的語氣更柔和:「毛大人,我等候多時,可不是為了要和你打架的。怎麼,你自己的書房,都不敢坐下來和我談談嗎?」

  毛萬仞頓了一頓,衣袍一掀,大步上前,在文臻對面坐下。

  「刺史大人雖是女子,卻氣魄非凡。不知大人闖我書房,有何見教?」

  文臻卻點點手中書,答非所問:「很動人。」

  毛萬仞原本有些緊張,沒注意到文臻在看什麼,此刻才看清楚那是什麼書,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

  片刻後他怫然道:「刺史大人身為女子,這種書竟然也……竟然也……」

  文臻隨手將書一擱,好像沒聽見毛萬仞的責備,施施然道:「我說的很動人,是指毛大人為了兒子,喪妻多年而不娶,明明正當壯年,卻寧可看這小黃書紓解,也不在後院塞任何女人,這份父愛情深,很動人。」

  毛萬仞驀然渾身僵硬。

  他盯著那本春宮,目光緩緩上移,定在文臻臉上。

  萬萬沒有想到,有人竟然憑著一本書,便能猜到並體會到了他內心深處的久曠之思,和為了兒子的一番苦心。

  這一番苦心從來無人能懂,親族屬下不知多少人給他送女人,勸他續弦,他無數次拒絕,也被無數人誤會,各種猜疑,甚至猜他不能人道的也有。

  人的犧牲和奉獻很多時候並不欲昭告天下,但不代表內心深處不渴望理解和呼應,只是未曾想這理解和呼應,竟然是多年後一個初次見面的女子給予。

  喪妻時兒子還小,體弱多病,不是沒想過娶個女人來照應,也曾有老家送來的親族表妹以探親為名入府,原以為那是大家閨秀,德容言工,卻無意中撞見那女子於無人處罰兒子跪,而生性荏弱的兒子,受了委屈卻不敢對他說。

  那夜燈下將眼淚汪汪卻一言不發的兒子摟入懷中,他便心中發誓,從此父子相依為命,再不要任何居心叵測的女人介入其中。

  正當壯年,又身在軍伍,不可狎妓,閒來無事,也只好偷偷看幾本春宮罷了,藏得很深,卻還被這位鬼魅一般的刺史大人翻出來了,不僅翻出來了,還毫不忌諱看了,還看出了這許多。

  半晌他啞聲道:「刺史大人果然是女人,揣摩事務的方向就是如此的奇異。我便是喜歡看幾本春宮而已,怎麼,刺史大人是要與我一同觀摩嗎?」

  這話便說得譏刺而輕佻了,文臻卻絲毫也不生氣,便是現代職場,女性都免不了被性騷擾性歧視,更何況這禮教吃人的古代?不過沙文主義作祟罷了。她笑了笑,道:「怎麼,被看穿了,生氣了?」

  毛萬仞窒了一窒,發現這位女刺史當真是軟硬不吃,只得冷笑不語。

  文臻又道:「士兵花名冊,我已讓人秘密送回刺史府衙。」

  毛萬仞眼底火花一閃,似是驚異,但隨即便按捺住,眼神不住往窗外飄,顯然是心中驚疑,迫不及待想要去驗證花名冊還在不在那間書房內。文臻先前走後,他看過書桌,見桌上看似雜亂實則擺放都有玄機的物事都沒動,那隻開機關的筆也在原處,拍了拍桌子,感覺到裡頭東西還在,就沒隨便開啟,但現在聽刺史這麼說,心中便不安,又怕這不過是在詐他,不敢露出端倪,冷笑道:「好啊,那就送啊。」

  文臻知他不信,笑道:「大人書桌很是別致。」

  毛萬仞心中一沉,知道不好,便聽文臻又道:「目前送到我的衙門,但接下來是不是送往天京,便要看大人了。」

  「不過故佈疑陣罷了……」

  「……那花名冊黑色封面,黃色封底,薄薄一冊,看起來可不像是三萬人的名冊呢。」

  「……」

  毛萬仞啞了聲,文臻也不乘勝追擊,繼續翻那本春宮,一時室內只能聽見書頁輕輕翻動之聲。

  她姿態嫻雅,毛萬仞卻如被火上烤。

  兩套花名冊,一套是自己使用的,一套是報兵部存檔的。花名冊不僅是花名冊,裡頭有士兵全部的資料,有每月錢糧軍餉的發放領取記錄,有自己的畫押。一旦被送往天京,和兵部存檔一對,吃空餉喝兵血便板上釘釘。更不要說,那暗格裡還有自己的田契地契等資產和一些不能對外人道的往來記錄,現在想必也落入了女刺史之手。

  半晌他道:「刺史是要逼我圖窮匕見嗎?」

  文臻將書一合,笑道:「你見過單槍匹馬闖入敵人大本營逼人圖窮匕見的嗎?」

  「刺史既然沒有立即派人送證據去天京,自然是無意和我撕破臉皮,刺史是希望軍權和平交接?」

  文臻笑眯眯看他。

  毛萬仞閉了閉眼,似乎在沉思。

  老實說文臻的提議並不過分,甚至可以說是忍讓柔和的。既往不咎,甚至可以幫助他隱瞞,只要求將本該屬於她的軍權,還給她。

  文臻向來行事不凶狠,凡事但留三分餘地。

  只要毛萬仞不瘋,對權欲不是太執著,都應該同意。

  可文臻看著對面男子不斷變幻的臉色,並不敢太樂觀。

  半晌毛萬仞睜開眼睛,文臻一看他已經轉為冷然的眼神,便知道不好,果然聽他道:「我還是覺得,將刺史斬殺於此地,更為穩妥。」

  在他將要叱喝出聲之前,文臻忽然道:「明明你已經動心,卻終究還是否決了我的提議,是因為毛之儀嗎?」

  毛萬仞:「住口!多說無益!」

  「……是因為毛之儀的身體很差,而和你合作的人許諾會治好他的身體嗎?」

  「住口!來——」

  「你就沒想過毛之儀身體為什麼會那麼差,為什麼和你合作的人那般身份威勢,幫助了你許久卻還沒調理好他的身體嗎?」

  「住——你說什麼?」

  「毛之儀是先天體弱,性格也軟,但是多年來你延醫問藥,應該也知道,他並沒有什麼實際的大病,就是胎裡弱是不是?胎裡弱,以你的身家,再加上合作者的身家能力,十個毛之儀也該調養好了,但毛之儀是不是好一陣,壞一陣,是不是每次感覺他強壯了,很快他又生病了?是不是他雖然沒有什麼實際的病症,但是每次外頭有什麼流行的病狀,他便很容易也染上,由此你們便得出他的胎裡弱是永久跟隨的,需要長久地用最珍貴的藥材來吊著?所以你為此吃空餉,放縱屬下出外經營,瘋狂斂財,就為了供這個無底洞?」

  一陣沉默,半晌毛萬仞低低道:「你什麼意思?」

  文臻細細看了他一陣,毛萬仞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只覺得好像渾身的每一個細節都被她那雙忽然變得深邃幽微的眼眸給看透,汗毛都根根豎了起來,忍不住打斷她道:「你在看什麼?」

  文臻道:「知道嗎,其實這世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會產生很多細菌病毒,說病毒你大概不會懂,說人話就是致病的東西。這世上每一處地方,都有無數這樣的東西,你的手大概有很久沒洗了,一雙手大概有近百萬的細菌,每平方釐米,嗯就是小指甲那麼大地方,就有百萬細菌,你指甲縫裡那一點污垢,裡面大概藏著上億個細菌。」

  毛萬仞:……她在說什麼?

  「這些細菌中,最多的是金黃色葡萄球菌,還有鑽頭一樣的大腸桿菌,只是人體自有免疫功能,大多都能抵抗住細菌的侵襲。」

  毛萬仞:……她說的每個字我都不懂。

  「你該知道東堂有天機府,知道天機府的天授者有各種能力,其中有一種,能夠看見世上最最微小,常人無法看見的物事。很巧,我就有這種能力。比如我能看見你外間書房門邊那一卷畫上有一筆丹紅裡凝結著一小片飛蟲的翅膀。」

  毛萬仞起身,去到外間,在那幅畫角落的一點丹紅點綴的花瓣瓣尖裡找了半天,幾乎要扒上去,才找到那比芝麻還小的一點透明翅膀,如果文臻不說是翅膀,他一定以為那是一點灰塵。

  「你要證明這一點,是要告訴我什麼?」

  「請隨我來。」

  文臻看了看四周,順手在牆上扯了一件毛萬仞的披風,披在肩上,掩人耳目。毛萬仞看著,欲言又止,心中感慨。

  這位傳言中和宜王殿下頗有曖昧,靠色相上位,現在看來,完全是胡扯。

  真要是靠色相上位的女子,且不說才能心智無法和這位比,哪裡能有這位的內心強大坦然?

  真靠宜王殿下才有今天,哪裡敢和男子不避嫌疑,想怎麼便怎麼,毫無顧忌?

  但她的毫無顧忌,卻不會令人生出妄想輕薄之心,反而更加心中凜然,不敢造次。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院子,毛萬仞終於忍不住問:「刺史大人這樣穿著他人的衣裳,也不怕殿下吃味?」

  文臻回眸,一笑,「你們配嗎?」

  毛萬仞:「……」

  是,我們不配。

  不配和你相提並論,更不配殿下吃味。

  他本是心志高傲剛硬人物,卻在這嬌小少女面前處處吃癟,吃到後來也便坦然了,心想便是那兩位,和這位做對了這麼久,也沒撈著半分好處,反而不得不看著她步步高陞,自己又算哪個牌名上的人,便是就此躺平,那也是天經地義,大可以多換幾個姿勢,躺得更舒適些。

  有他親自陪著文臻,自然沒有多餘的人敢上前,都遠遠保護著。文臻又問毛萬仞自己的人在哪裡,毛萬仞道並沒有逮著,後來都由人救走了,文臻確定潘航護著寒鴉等人逃走,也便安下心來。

  她倒不擔心唐羨之還有另外一個人此時出來攪局,這時候這兩位出場,除了殺了她,便沒有別的路可走,無論採取什麼方式,都會令毛萬仞產生懷疑。

  但想要殺她,那兩位自己可能就不能達成一致。

  她動作很快,帶著毛萬仞去了毛之儀的院子,毛之儀還在睡覺,被窩裡露出的一張臉十分蒼白。

  毛萬仞久久凝視他的目光讓文臻心生感慨。

  這世上人,哪有什麼絕對的好壞呢?

  她在屋子裡看了一圈,拿起毛之儀的紫砂茶壺和茶杯,毛萬仞立即道:「沒有毒。」

  「不是毒。」文臻道,「初春天氣,乍暖還寒,人易傷風。最近外頭傷風的人很多。」

  「知道,所以我輕易不許之儀出門,免得和那些傷風的人多待一會,他便也會傷風。」

  「不許出門有什麼用?」文臻端起茶壺,笑道,「知道嗎?昨天我看了一下毛之儀的壺內壁和把手,裡頭的細菌病毒多得令人髮指。遠超了一般人用的茶壺所含的細菌數。我因為眼睛比較特殊,也曾研究過一段時間病毒,認得幾種的模樣,昨天我就發現了大量的溶血性鏈球菌、呼吸道合胞病毒,腺病毒……你不需要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你只需要知道,那東西是會導致傷風的元兇。」

  她放下茶壺:「這些東西其實無處不在,身體強健的人自然能抵抗,但令郎肯定是不行的。紫砂泥料一向吸汁,如果有人以傷風病人用過的布巾煮水入茶,以各種病人用過的東西浸泡清洗擦拭茶壺……」

  毛萬仞色變。

  「前朝深宮有過類似的事情,把出過天花孩子的衣裳剪下布送進宮,穿在皇子身上,很快就能弄死一個未來的競爭對手。」文臻聳聳肩,「令郎得過天花嗎?如果得過,是不是被你的好夥伴給救了?從此你便死心塌地,甘為所用?」

  毛萬仞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令郎年紀還輕,按說不該喜歡紫砂這種材質的茶壺,我猜這壺是你送給他的吧?所以他愛若珍寶,多年來一直用著,都快用出包漿了。而你為什麼會送紫砂茶壺給他?是不是這壺也是別人送給你的?那人是不是和你說,紫砂性密,能令茶水保溫,不畏冷熱不易損壞,又易吸汁,用久了茶味長存,便入白水也有茶香,且紫砂茶垢有清毒之能,泡茶又能色香俱全,最合適令郎不過?」

  毛萬仞已經不僅是雙手顫抖,連牙齒都開始輕微磕擊,那是極度的恐懼和憤怒交織,衝擊著理智的堤岸,真相如此恐怖,令人徹骨深寒,他霍然回首,眼眸赤紅地看著猶自安睡的兒子,不敢相信這許多年這孩子的衰弱,竟然是自己一手造成!

  「他們需要你,所以吊著你。你唯一在乎的是令郎,所以他們吊著令郎的性命。當你面治他病,背著你讓他病,不讓他好好活,也不會讓他死。那麼你就會為了令郎,一直依賴感激聽從著他們……你如果有異心了,很簡單,讓令郎病一場就行,只要他一病,你就什麼也顧不得了。」

  她將那壺遞給毛萬仞,嘆息道:「你天天驗毒有什麼用呢,只要這壺在就行。」

  毛萬仞緊緊抓著那壺,像抓著一把燃著火的赤紅的刀,忽然五指一鬆,茶壺落地粉碎。

  巨大的破碎聲驚醒了毛之儀,他坐起身,一眼看見碎了的茶壺和淋漓的茶汁,驚呼一聲,跳下床來,叫:「我的茶壺!」

  毛萬仞一把將他拉開,生怕他踩到碎片,毛之儀卻捧住父親的手,道:「您割破手指沒?」

  毛萬仞垂下頭,看著低頭緊張尋找傷口的兒子,堂堂漢子,忽然淚流滿面。

  文臻轉過頭去,將毛之儀拉開,喚道:「來人。」

  有兩個丫鬟應聲而入,文臻盯著兩人,其中一個丫鬟看見碎了的茶壺,臉色一變,另一人也變色,卻立即道:「老爺,少爺,請快快退下,仔細被碎片紮了腳。」又急急去尋工具收拾。

  文臻讓她走了,另一人轉身也跟著要出去,文臻道:「你留下。」

  那丫鬟站住,文臻轉向毛萬仞,只這片刻,毛萬仞臉上已經一片漠然的平靜,連淚痕都不見,道:「來人。」

  有士兵應聲而入。

  「拖下去,把皮給我一寸寸剝了,回頭晾在山莊門口。」毛萬仞平靜地道,「我要她活三天,再死。」

  丫鬟慘呼著被拖了出去,毛之儀驚愕地瞪大眼睛,想要求情,文臻笑眯眯一捏他的臉,道:「別,你一求情,她可能就要活六天了。」

  一句話十分管用,毛之儀立刻閉嘴。

  片刻後,毛萬仞踉蹌一步,坐倒在椅中,似乎終於脫力般,低頭不語。

  文臻心中也有些唏噓,這世間最為深重的挫折,便是你以為你一直為之努力犧牲的,並為這犧牲隱忍驕傲著的一切,其實都是建立在謊言和欺騙之上,你以為你拼盡全力保護著的,到頭來卻因為你所謂的保護而一直受著傷害。

  何其殘忍。

  「其實知道這些也是幸事,因為這證明了令郎沒那麼病入膏肓。毛大人,現在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我會留存你的花名冊,並治好令郎的胎裡弱,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湖州駐軍,從此必須,全數歸順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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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8 09:45:28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第三百九十三章 收服

  毛萬仞霍然抬頭:「您能治好之儀的胎裡弱?!」

  「能。」

  條件至此,已經全部擺在了桌面上,從第一眼看見毛之儀,確認他的身份和他的身體情況開始,文臻真正等著的,就是這一刻。

  毛萬仞其人問題雖多,但確實掌控湖州州軍多年,是個實權鐵腕人物,部下忠心耿耿,麾下掌控湖州最大軍事力量,他的兵,奪不走,也求不來,只能一步步軟硬兼施,逼他自己走過來。

  最後一個字斬釘截鐵,卻將毛萬仞最後的猶疑也打消,他猛地立起,對著文臻半跪於地:「湖州都尉毛萬仞,見過刺史大人!」

  文臻要來紙筆,寫了一個藥方給他,道:「可以先請名醫瞧瞧這方子,不過不要用你府裡的大夫了。」

  毛萬仞小心地接過方子,沉著臉應是,又解下腰間虎符和自己的州軍統管令牌雙手送上,文臻毫不客氣地接了,又道:「還得都尉將我介紹給各位將官才是。」

  「那是自然。」毛萬仞道,「不過在此之前,末將還有個不情之請。」

  「請講。」

  ……

  唐羨之從毛萬仞那間隱秘書房的柱子裡走出來,走到書桌旁,看了一眼筆筒,將那支打開機關的細筆抽出來,手指在筆身上撫過。

  正在此時有人走進了書房,問他:「你先前去了哪裡?如何沒能截住文臻?」

  唐羨之道:「你如何不在毛萬仞那裡?」

  進來的那人道:「我陪著毛萬仞去了前院書房,卻隱約覺得有些不對,怕有詐,便找個藉口抽身了。」

  唐羨之悠悠嘆口氣,道:「你還不如親自陪著,保不準還能阻止一些事情的發生。」

  那人閒閒笑道:「你在那密道底下守著,親自出手,都沒能阻止一些事情發生,我又何德何能?」

  唐羨之搖搖頭,沒有再說話。

  多方合作,心思各異,反而最易被人鑽空子。

  他沉默了一會,在書桌上輕輕放下一枚古銅色戒指,道:「我打算收手了。」

  那人道:「你家那些老古董們,怕是不肯的。」

  唐羨之笑了笑,「那就與我無關了。唐家本就不該把精力再放在湖州,便是一塊肥肉,吃了這許多年,也該膩了。」

  「便是肥肉,如何捨得放棄?」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唐羨之垂下眼,想著家族裡那些貪心的老狐狸,就是因為太過貪心,這也想要,那也捨不得,所以本該早早進行的事,生生拖到了今天,前不久又說定陽橫水有鐵礦,動用許多人力物力去尋,焉知那不是他人拋出的帶毒的誘餌?然而這些話自然不能說給對面的人聽,他微微笑了笑。

  「奉勸你一句,盡早抽身。」唐羨之放下筆,點點桌面,轉身就走。

  那人正要說話,忽然外頭一陣喧嘩,兩人對窗外一看,便見一條嬌小的人影衝過院子,手中還抓著一把血淋淋的刀,後頭毛萬仞帶人暴跳如雷地追著,大叫:「所有人聽著,格殺勿論!務必為我之儀報仇!」

  屋中兩人驚詫地對視一眼,那男子戴上面具,轉出門去,揚聲問:「毛都尉,怎麼了?」

  毛萬仞臉色如鐵,眼眸赤紅,一言不發,有人大聲道:「她挾持我們少爺,傷了他!」

  毛萬仞對著男子拱了拱手,道:「先生幫我攔下此女,萬仞願以萬金為謝!」

  男子笑一聲,道:「自家兄弟,客氣什麼。」飄身掠向文臻。

  他寬大的衣袖一橫,勁風平地而起,像亙了一堵透明的牆,生生將文臻阻了一阻,文臻步子一緩,想要繞過去時,毛萬仞帶著屬下已經趕了上來,團團將文臻圍住,毛萬仞雙臂一展,大喝「拿命來!」,刀光如雪,當頭劈下。

  寬袍人立在側方掠陣,斂袖看著,唐羨之立在三丈遠的長廊下遙遙觀望,忽然道:「退——」

  他話音未落,毛萬仞的如雪刀光半空一個轉折,如風雪呼嘯倒灌,轉向寬袍人面門!

  與此同時,他那幾個原本包抄文臻的屬下,已經轉到了寬袍人背後,刀劍齊出!

  包圍圈內的文臻呵呵一笑,手中匕首從一個刁鑽的角度電射而出,自下而上,挑向寬袍人的眉心。

  廊下的唐羨之也沒輕鬆著,蹭蹭蹭一陣靴踏屋瓦疾響,對面屋頂上快步衝來一隊弩手,烏黑的弩箭已上弦,嗡一聲破風急勁,飈射而來。

  只一霎間,兩人變生肘腋,身陷重圍。

  毛萬仞的冷笑嘶啞帶血:「騙人的滋味,果然好得很!」

  文臻卻嘆了口氣。

  匕首一挑,一枚面具飛向天空,裂為兩半,戴面具的人卻順勢一個轉身,黑髮揚起,遮住了她的視線。

  下一瞬,唐羨之已經出現在院子中,他掠出時恰恰比那些箭早上那麼一霎,人未到,一掌已經擊在寬袍人的膝彎,擊得他一個踉蹌前衝,正好躲過背後那兩刀,毛萬仞向著他心口的刀也因為他身子一矮,掠過肩膀,激起一溜豔豔血花,毛萬仞卻是準備充足,這一刀尚未落下,另一隻手裡的熟銅棍已經狠狠砸出,砰一下砸在那寬袍人肋下,砸得他噗一聲吐了一口血。

  然而寬袍人也是狠人,拼著生生捱了這一砸,越過毛萬仞的攔截,在刀光劍影中輾轉騰挪,他身形極其溜滑自如,像一段綢布一抹流雲,順著那些刀的影劍的光,毫無煙火氣地三轉兩轉,便轉出了包圍圈。

  文臻眼眸一眯。

  這身法,簡直太熟悉了!

  忽然一聲大喝,一人翻下圍牆,人還沒到,劍光如練,已經遞到了寬袍人眼前,整個人衝過來的姿態不遮不掩,像一張拉到了極致的弓,也不管因此渾身都是空門。

  這種拚命三郎式的打法,文臻身邊只有一個君莫曉,文臻皺了皺眉,知道潘航護送寒鴉等人回去之後,眼見自己和蘇訓並沒有回歸,便去稟告君莫曉,君莫曉這是趕過來救人了。

  她一邊大叫莫曉我沒事,一邊衝了過去,怕君莫曉太過冒失,被寬袍人所傷,卻終究慢了一步,只看見那寬袍人身形一閃,不知怎的已經踏上了君莫曉的劍尖,靴子向前一踢,眼看那劍尖便要逼回君莫曉的咽喉,文臻驚得拚命前躥,大叫:「棄劍!」

  君莫曉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立即棄劍後倒,文臻一拳打在自己身前一個男子身上,那人原本並不在寬袍人行動軌跡上,但被文臻那一打,向前滑走三步,正撞到寬袍人身上,撞得他在劍身上也一滑,本來要追殺向君莫曉的一指也不得不頂在地面,順勢轉了一個圈消去迴旋勁道。

  他轉過一圈,回頭看了文臻一眼。文臻以為能看見他面目,不想又是一張面具臉。

  此時唐羨之已經掠向高牆,高牆之上忽然又站起了一排弩手,但隨即轟然一聲,那截高牆猝然崩塌,弩手們滾成一堆,滾滾煙塵裡,隱約現出黑馬重甲的騎士,那些馬都高大神駿非凡,高高揚起的前蹄一抬便越過牆壁的廢墟,踏著那些呻吟的弩手碎裂的骨骼,一陣風般闖入院中,當先的騎士疾馳中俯身伸手,啪一聲拉住了唐羨之的手腕,一振之下,唐羨之修長的身形在空中蕩過流利的弧度,穩穩落在最外面一匹馬上,而此時寬袍人也已經掠上了一匹馬,衝在最前面那一批騎士一聲長哨,齊齊一個流暢的轉身,馬蹄在地面深深旋出圓形的泥坑,已經從前隊變成後隊,將兩人護在當中,再一起衝往圍牆之外。

  毛萬仞大喝:「弩手——」

  先前對面屋頂上的那一批弩手已經趕了過來,萬箭齊發,奈何變成後隊的那一批騎士本身身著重甲,弩箭便是紮成刺蝟也傷不著他們,而他們組成人牆,更傷不著中間那兩人,眼看那馬蹄高越,蹄底泥土青草於清晨的日光中簌簌灑落,下一瞬落地時重重一聲,煙塵四起,轉眼已越過高牆奔遠了。

  而毛萬仞這邊因為還在院子裡,也無法策馬去追,等到毛萬仞不死心奔上廢墟,看見的是數十黑騎狂馳而去的背影,恨得他狠狠一甩手,長刀入廢墟,久顫不休。

  君莫曉從地上爬起,看過文臻沒事,才長籲一口氣,又懊惱自己臨敵總是喜歡大砍大殺,明明也可以用出和文臻近似的招數,那樣說不定就能留下那個寬袍人了。文臻聽得這話,心中忽然一動,隱約覺得方才那寥寥對敵場面裡,有什麼事發生了錯位,卻一時想不清楚。

  前方,毛萬仞轉身向她走來,她立在廢墟之下,看初升的日光自煙塵的末端一躍而起,瞬間金光萬丈,唇角笑意也如這日色一般,一亮粲然。

  ……

  次日,距離州軍大營三里地的繁華小鎮柳村鎮,忽然遭到了湖州府的突然盤查,湖州府白林親自帶隊,稱有江洋大盜潛入鎮中,對鎮上的客棧酒樓茶樓青樓都進行了清理,扣押了這些酒樓客棧的許多僕役,掌櫃們紛紛報信,酒樓客棧的老闆們都急急趕去處理。

  與此同時,刺史大人忽然駕臨州軍大營視察,要求都尉毛萬仞立即點齊全部軍營人數進行實地操練,這一點名報數,立即就露了餡,別說軍士人數不及一半,就連營中什長以上將官都十不存一——人都奔去柳村鎮去處理緊急事務了。

  當日刺史大人大發雷霆,柳村鎮那邊事情還沒處理完就得知刺史大人臨時視察的州軍將官,再次狂奔而回,然而事已至此,已經無法挽回,兩邊都露了餡。州軍將官原本幹這膽大包天的事兒,就特意你拉我我拉你,大家一起下水,考慮的就是萬一事發,大家捋袖子一起幹,把刺史大人一圍,想來刺史大人不過一介女子,手中無兵,被一群兵爺一困,哪裡還敢羅唣?

  以前也不是沒有過類似情況,都是這樣解決的,畢竟軍權才是硬道理。但是這一次,州軍的人被分割在了大營和柳村鎮,這些能號令士兵的將官在奔往柳村鎮前,柳村鎮的屬下已經被繳械扣留,帶人再去處理時,為了表示誠意,帶的人再次被繳械扣留,等到得知刺史大人臨時視察再往回趕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人了。

  而留在大營的屬下,都在毛萬仞的控制下,毛萬仞卻老老實實跪在刺史大人腳前,至此,這些桀驁的將官,手下無人,把柄在人手,老大又已經從良,自然也就在文臻腳下跪了一堆。

  文臻本來就是怕這些人做久了生意,被金錢沖昏了頭腦,利慾熏心之下,擅動他們的蛋糕,毛萬仞也控制不住他們,此刻見這些人老實服軟,心中才長籲一口氣。

  這是她昨日和毛萬仞商量好的,要最快速度拿下兵權,得到毛萬仞的支持是第一步,搞定所有將官是第二步。

  她對著所有將官發表了演講,先是疾言厲色,痛數在編將官經商的大罪,那些將官們跪在地下,聽著一系列的殺頭、流放、家屬沒入奴籍等等處罰,聽得眼前發黑面無人色,隨即見毛萬仞膝行上前,先懇切認罪,再痛陳難處,最後大包大攬,願意一人承擔所有罪責,只求刺史大人網開一面,說得情詞懇切,義氣凜然,聽得眾將官心潮澎湃,感動莫名。

  而刺史大人身為女性,於無私鐵面之下,竟也漸漸露出柔腸唏噓神情,眾人一見有門,立刻紛紛哀懇,各種表忠心上投名狀,好一番痛哭流涕之後,刺史大人才為難地道,按說該報定王殿下,並同時立即上報朝廷,請朝廷派有司勘定罪責後發落,但看著幾乎整個州軍大營將官都有牽連,真要報上去,自己這個刺史也是顏面無光,再說也不忍見著這許多人頭落地……

  毛萬仞急道不可,人都殺光了,誰來統領州軍,誰又來護佑大人和湖州百姓?便由大家交上產業,各自挨一頓軍棍,之後自當將功贖罪,為大人效死。

  眾人心中一喜,又有些捨不得那經營良久的產業,想著軍餉又低,日後家人又該如何生活?卻聽刺史大人笑道:「從軍者不可經營實業,乃是東堂鐵例。產業自然是不能再屬於諸位名下的……」

  眾人正心中一沉,又安慰自己能活命已算幸運,然而有幾個聰明的已經聽出刺史大人話中之意,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隨即便聽文臻道:「但說要交給我,倒也不必。我要那許多錢財做甚?何況諸位都是一大家子老小要養,真要沒了產業,那些嚼穀又從哪裡來?要我說,諸位也是腦子不甚靈光,產業非得自己親自打理做甚?咱們東堂,可沒不允許將官親屬置業經營的規矩。」

  眾人一怔,隨即大喜,簡直是喜出望外,當下頻頻磕頭,這回頭磕得真心實意,本以為必死,萬萬沒想到刺史大人竟然不僅沒有上報朝廷,連產業的事情,都幫他們留下了。

  文臻坐在上座,聽著那實誠的咚咚磕頭聲,唇角淡淡一抹笑意譏誚。

  這些軍中蛀蟲,以她的意思,都該送進大牢才是。之所以如此懷柔,只因為湖州未靖,目前她還需要一支穩定的軍隊作為後方。而已經被金錢熏昏頭腦的這些人,如果不能為他們留住利益,即使保住性命,也只是一時心中慶幸,風頭過去,還是會心生不甘不滿,遲早還會生出禍端。

  所以,且穩住他們,等她用軍隊收拾好了湖州,再用自己的人填充了這支軍隊,將湖州軍政全部牢牢抓在手中,那時候,也足夠她看清楚這些人哪些還能用,哪些不能留,到時候,要殺要留,不過她指掌之間。

  她瞥了一眼底下的毛萬仞,這位倒和這些利欲熏心的人不同,尚可一用。

  張鉞蘇訓這一日也陪她來了,張鉞前一日中了藥,淋了雨,傷風了,文臻要他在家休息,他卻不肯,頂著個紅紅的鼻頭,眼淚汪汪地跟在文臻背後,像個飽受刺史大人摧殘的男寵,讓那些兵油子瞧著,對刺史大人的魅力和凶殘程度更增幾分崇敬,倒也算效果歪打正著。

  張鉞自己卻不覺得。那晚那事他因為中藥的原因,其實一直有些模糊,也不知認知哪裡發生了錯位,居然覺得自己好像幹了褻瀆刺史大人的事,被送回府衙醒來後一度天崩地裂,差點兒上吊自殺,還是最近住在他那裡的蘇訓警覺發現,才避免了一場驚動朝野的事故。

  文臻知道後,一直好脾氣的文大人,揉著崩崩直跳的太陽穴,破天荒地大罵了長史大人一次——她也就是忙於軍隊的事疏忽了,真要給張鉞自殺成功,那她可就真洗不清了,要怎麼向朝廷交代?到時候又會傳出什麼樣的流言?

  張鉞本身就是藥力作用有些糊塗,給這一罵倒清醒了,採桑知道了,也奔過來,指著張大人鼻子道他這樣是想逼她死,當晚刺史大人根本就不在房內,頂替刺史大人在房內的是她,如今他這一投繯,豈不等於昭告世人和她不清不白?豈不是暗示眾人是她趁機輕薄了他?世道如此艱難,張大人為何非要置她於死地?

  可憐的張大人給小丫鬟罵得無地自容,死的念頭半分也不敢有了,倒覺得自殺的想法罪孽深重,應該再用加班一整年來贖罪。文臻對此結果表示十分滿意。其實她對張鉞頗有歉意,為了順利脫身帶走毛之儀拿到名冊,她利用了張鉞,但張大人這種人天生赤子之心,永遠不會在他人身上找怨懟,永遠只會找自己的不足,他絕不會覺得她利用他有何不該,只會覺得自己被利用時表現不佳,文臻深知他的性子,知道為此和他道歉反而會令他更不安,也就只能自己記在心裡,但有機會再好好補償他罷了。

  張鉞自覺對不住刺史大人,因此帶病繼續加班,原本還以為自己可用上三寸不爛之舌,為刺史大人搖旗吶喊,好好教訓教訓這些兵油子,讓他們為自己的口才所折,不要給刺史大人添煩心,然而刺史大人三言兩語,大棒和蜜糖齊下,轉眼間就把一群彪悍漢子治理得服服貼貼。

  張鉞回想起這兩天收服州軍的全部過程,從接受毛之儀邀請起,雨夜脫身,說服毛之儀,拿到名冊,再以名冊威脅毛萬仞,又揭穿毛之儀病弱的真相,收服毛萬仞,反攻唐羨之和神秘人,最後再借助毛之儀拿下整個軍營……一切都在大人算中,所有人都按著大人的想法走到今天,這一連串操作眼花繚亂,心中對刺史大人的腦袋也是服服貼貼,忍不住和蘇訓唏噓道:「文大人一人可頂千軍萬馬,真令我等男兒愧煞。」

  說完他也就繼續去膜拜他的女神了,不指望蘇訓回答,畢竟蘇訓對大人,雖然也是言聽計從,但總有點隔膜感,張鉞知道蘇訓一開始和大人有點不愉快的開端,留在大人身邊不過是為了報恩罷了。

  不想靜默了一會兒後,卻聽見蘇訓輕聲道:「便縱一人可頂千軍萬馬,她依舊內心柔軟,他人傷時她會傷,他人痛時她會痛,只是未必讓你我看出來罷了。」

  張鉞有點愕然地轉頭看蘇訓,卻見他凝視著文臻線條柔美的側臉,眼神中有點亮亮的東西,這點閃爍的亮沒來由地讓他有些心驚,忍不住道:「蘇先生……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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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8 09:45:42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第三百九十四章 女人如虎

  喊到第二聲,蘇訓才似恍然驚醒般,勉強對張鉞一笑,道:「一時有感而發罷了。那日毛都尉書房內,我和寒鴉被挾持,大人當時嘴上說得無情,最終卻為了救我受傷,後來又聽大人和唐家公子談判,悲憫湖州百姓艱難,我……很是震動。」

  張鉞一邊想為什麼用震動這個詞,一邊笑道:「世人道她面善心惡。其實我倒覺得她以惡魔態行菩薩事,萬千世界因她得香花遍灑,是為福音。」

  蘇訓一笑未答。

  文臻不知道這兩人嘰嘰咕咕在說什麼,她將這些將官敲打服氣了,將這些人的產業命蘇訓登記在冊,諸人簽字畫押,留下證據,留下毛萬仞,討論了一番關於兵員不滿的問題。

  先問起那個寬袍人到底是誰,毛萬仞卻道他也不知道,和他有多年關係的一直是唐家,之前也不是唐羨之,區區一個湖州,用不著五公子親自出馬,唐家在此地有專門的人聯絡他,便是邀請文臻遊湖的那位林姓富商。這許多年來,毛萬仞為唐家做的事,便是不必招收滿員士兵,允許麾下將官在唐家扶持下置業經營,廢弛軍務,且在每年春秋兩賦稅收完畢的時候,派員護送漕幫私下將錢糧送往定陽。

  文臻一聽便知道唐家原先的的打算,看來唐家如果真要舉事,那必然是從湖州打開缺口了!

  毛萬仞先是送上一枚古雅戒指,說是在自己書房發現的,並不是自己的東西,詢問是不是刺史大人遺漏在書房的物事?文臻一看那是卷草,便知唐羨之還是把東西還了,心中一喜,接了過來。

  當日在小葉村,唐羨之出手,她被困,身上東西都被搜走,別的都能復製,唯獨卷草,是林家的重要信物,雖然唐五拿著未必有用,但在唐五那裡,她總是不安,在密道裡,她曾在猜出唐五身份後,悄悄摸過他身上,沒摸到,卻確定他一定隨身帶著,因此走的時候,試探著和他索要,沒想到,他真的還了。

  她捏著那戒指,心潮微微起伏,心想卷草這東西唐五這麼輕易地還給了她,是否另有深意?畢竟唐五和燕綏一樣,做任何事最好都要多想幾個彎,退還卷草,是否代表他對於湖州的放棄?

  那邊毛萬仞道近幾日唐五公子才在林富商的介紹下,到了迎藍山莊,順便帶來了那個神秘的寬袍人,從唐五對他的態度來看,有禮卻又疏離,像是存在著一定戒備心的合作夥伴。

  說完這事,毛萬仞又請教她如何盡快招收兵員,缺員如此嚴重,萬一有戰事,就會惹出大禍,毛萬仞已經和唐家決裂,退路已無,此時難免焦灼。

  但在兵部三萬名冊已報的情況下,招收兵員,一旦被發現,是要被定為謀反大罪的,毛萬仞只覺得騎虎難下,文臻卻不過一笑,讓他準備好相關文書,過些日子等著接收兵員就成了。

  她已經派人前往留山,留山千秋盟的人將會分批來湖州,充填州軍大營,原熊軍將官將會慢慢取代州軍大營將官,直到三萬州軍,最後全部握在她手中。

  這才是她來到湖州做這個刺史的目的。

  身在皇朝,不可無兵。

  如果這王朝待她恩厚,她的兵就是這王朝的兵,百姓的兵,會為了這天下安寧而流血向前。

  如果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文臻緩緩地笑了笑。

  ……

  次日,張鉞帶著潘航去城東漕幫總壇求見,再次碰了個軟釘子,未能進門,回來稟告文臻後,文臻笑了笑也便罷了。

  再次日,文臻應林姓富商之邀,去藏珠湖泛舟游樂。

  這是湖州士紳階層首次宴請刺史大人,除了李連成告病未來之外,其餘有名有姓的湖州富商都來了。另外也邀請了湖州長史,治中,以及刺史府的一眾屬官從事。

  藏珠湖位於湖州城西側,形狀半圓形中間微微凸起,宛如老蚌藏珠。而那微微凸起,是一座湖心小島,島上並無人家居住,早幾年便被財大氣粗的林姓富商買了下來,專門建造了一眾亭台樓閣,一半供家人消暑避夏,一半則如現代的高級會所一般,不對大眾開放,只招待達官貴人和有生意往來的巨商大賈,裡頭酒菜美人歌舞伶人無所不包,俱都是品質最好最為講究的那一類。

  湖心島要上島,自然只能坐船,林家專門配備了十幾艘蓮舟,舟上垂水晶簾,飾五色花,連搖船的槳都精雕蓮花,搖船的船娘更是一色美女,香風隱隱,柳腰纖纖。

  唯獨載著刺史大人的船上,清一色的年輕男子,個個修長矯健,捲著褲腳,露出玉白勁健的小腿,斗笠下雪膚紅唇,烏髮如墨。

  文臻一看便心中想笑,自從上次燕綏來過一趟,怎麼,現在給她找船伕都照著殿下的影子找了?

  西皮大粉採桑一上船,眼神一掃,就敏感地皺了眉,立即伸手指揮:「你,你,去船頭,你,去船尾,不要靠刺史大人太近,你想被當做刺客搜身嗎!」

  那幾個船伕少年嚇了一跳,急忙遠去船頭船尾。文臻忽聽身邊水響,卻是張鉞的船就在旁邊,張鉞一個人遠遠坐在船頭,正皺眉伸手指揮,「這位姑娘,煩勞你去船那頭,那位姑娘,請你去船尾,啊不,我不需要點心,酒水也不需要,扇子也不需要,這位姑娘,你沒穿鞋,還是待在原地的好,以免打滑摔倒,在下又不方便攙扶……多謝多謝。」

  文臻:……噗。

  張大人自從在毛都尉別莊裡經歷了一場雜耍女子送湯事件之後,越發畏女人如虎,文臻知道今天他也是湖州巨富們的攻略對象,可看他這武裝到牙齒的模樣,看來湖州富商們今天要失望了。

  為了表示尊敬,所有的船都比她的慢上一步,等她上岸後,大家才上岸,這湖心島不大,在島上還象徵性地鋪了滿地白沙,模仿那海灘,白沙看起來極其細膩瑩潔,在日光下熠熠發光,文臻拈起一把看了看,才發現那是極細的玉珠摻著打磨圓潤的細小水晶——如此豪奢,嘆為觀止。

  白沙之上陳列了紫藤軟榻,軟榻邊緣還垂著水晶鈴,風過泠泠作響,別有情致。

  文臻高坐正中,所有客人圍坐一圈,正對著湖面,眾人正懵然間,忽然錚然一聲,對面湖中緩緩升起一圈白玉台,檯面都雕琢成浮雲形狀,遠遠望去便如湖面生雲,渺然而有仙氣,而湖上四面蓮舟動,無數蓮舟逶迤向雲台而來,每艘舟上都有數名美人,或著絲綃,衣袂飄舉,手持琵琶,做飛天之狀;或著綵衣,五色彩絹凌空飛舞,炫目華美;或乾脆奇裝異服,裸露雪白的手臂小腿和大半個胸脯腰肢,卻都綴著無數金珠琉璃,起舞之時琳瑯作響,而舞姿也大異中原,腰肢柔軟如蛇,扭動時乳波臀浪,引得一地眼珠子灼灼亂滾。

  這些舞女在船上歌舞罷,便上了雲台繼續,那雲台竟然還是可以移動的,繞著整個小島緩緩逶迤,當真便如浮雲迤邐,好一曲雲上九天仙魔同舞,共此人間豔福。

  眾人目眩神迷,豪奢手筆也罷了,關鍵是奇思妙想,場景美妙之極,在場的幾乎都是男客,文臻分明聽見好些人呼吸不能自控地變得粗重。

  又有侍女源源不斷送上瓜果飲食,都是時鮮珍異,拿錢也買不到的那種。文臻瞟一眼身周的人,看見張鉞半闔著眼如老僧入定,彷彿對外物毫無感知,卻在她稍稍一動之後,便轉頭道:「大人可是渴了?喝些茶吧,這茶不錯。我喝過了。但果子還是不要吃了。」

  「為何?」

  張鉞道:「這果子性涼,並不合適你們女子。」

  文臻未曾想到這書呆子竟然還有這麼體貼的心思,轉而想到他關照她喝茶,還特意提到他已經喝過,這傢伙明明是吃過虧的,這是怕有毒,先提前幫她試毒?

  文臻心中好笑,有她在,還需要試什麼毒,但也難免有些感動,點點頭,茶水沾了沾唇,又看了一眼蘇訓,蘇訓站在她身後,倒是在認真看表演,眼神卻沒落在那些腰肢和大腿上,卻在看那些女子的動作神情。

  繡娘出身的採桑對那些天魔舞一般的表演不屑一顧,一直盯著地面,十分豔羨地悄悄和文臻道:「小姐,這些玉珠和水晶珠子,要是拿去穿了孔,添進繡品裡,不知道多好看呢。」

  文臻笑道:「那你就抓一把,想來主家也不會和你計較。」

  採桑頭一擺:「那可不行,我是刺史大人的丫鬟,我可不能丟了大人的人!」

  文臻懶懶一笑:「這你就錯了。」

  「咦?」

  「作為擁有你這麼好丫鬟的刺史大人,努力的唯一目標就應該是讓丫鬟可以隨心所欲地仰仗自己,想嘚瑟就嘚瑟,想拿珠子就拿珠子,想罵人就罵人……別人別說笑話你,連心裡想想都不許有。」

  「小姐霸氣,小姐萬歲!」

  對面,請客的林富商微微傾著身子,一張瘦長臉上笑容微微:「鄙處簡陋,慢待大人了,不過瞧大人談笑甚歡,心情尚好?」

  文臻放下手中茶盞,笑道:「林先生這裡如果算是簡陋,那天下便沒有豪奢之處了。」

  林富商剛剛展開笑容,卻聽文臻又悠悠道:「只是這鼎鐺玉石,峻宇雕牆,綺羅競列,金翠滿庭,細看來卻白骨為底,血淚充盈,風過有號哭之聲,我卻是不敢享的。」

  一霎靜默。

  林富商身子微微一僵,隨即乾笑道:「大人玩笑了,玩笑了。」

  文臻笑道:「對,玩笑。」

  細看來,她眼底卻沒有笑意。

  林富商不敢說話了。

  採桑卻忽然道:「林先生,要我說,你請我家小姐看這表演,其心很是不良。小姐是女子,你弄這些以色媚人的女子來,做這天魔誘惑之態,你內心對女人,對我家小姐,可有半分尊敬?」

  又是一霎靜默。

  半晌林富商嚥了一口唾液,吸口氣,笑道:「是草民失禮了。草民只想著這湖上雲台頗有幾分趣致,想給大人瞧個新鮮而已……既如此,大人可喜歡看戲?草民這裡供養著湖州最有名的戲班藝園春,頗有幾齣好戲值得一看。」

  「那自然是要見識的。」

  舞女們匆匆撤下,換了戲班上台,林富商告罪更衣,又有一兩位富商也悄然起身,去了後頭庭院。

  文臻眼角一瞥,不動聲色。

  林富商轉過長廊,在一個隱僻的角落站定,身後那兩名富商也跟了上來,三人面面相覷,半晌,一個面團團富家翁模樣的中年人,有點哆嗦地道:「咱們真要……真要……」

  林富商煩躁地道:「怎麼,你想臨時收手麼!也不看看這什麼時候了!」

  那富商道:「可是,可是,你瞧刺史大人……」

  「你瞧刺史大人那個德行!」林富商怒道,「我那般巴結討好,你看她什麼態度?她和她身邊人口口聲聲都什麼話兒?你信不信如果咱們不動手,回頭她就能抄了咱們的家!」

  另一人沉聲道:「刺史大人可能已經知曉什麼了,想必咱們那絲麻轉賣生意露了餡。」

  「原本今日宴便是宴,上頭確實是打算要我好好請這個客。說是等到給刺史大人教訓夠了,也該給點甜頭。但是上頭也不知道哪裡吃了癟,昨日又傳了令,改了主意。」林富商陰沉地道,「說這位軟硬不吃,不用再虛以委蛇了,怕夜長夢多。今天雙管齊下。湖心島和城中一起動手,無論如何她都逃不掉!」

  「城中……」

  「城中實際兩千守衛,掌握在兵曹龔鵬程手中,趁刺史大人不在,會派人散佈刺史大人要升今年的賦稅定額的謠言,引發百姓鬧事,再以此為藉口出動兵丁和民壯鎮壓,亂子一起,誰幫刺史大人就殺了誰,聽話的就拉攏過來,事情鬧得越大越好,就算刺史大人從我們這裡逃脫,回到城裡也要面對城亂,到時候要麼她死於民亂,要麼死於民亂之後的朝廷追責,終究都是一個死……可惜李連成那個老奸巨猾的,不肯來島上,也不肯給我一個準話,照應我們在城中的事情……不過想來也不至於給我們添亂,那人精明得很吶……」

  「李連成態度不明,張家呢?城中巨戶的護院人數也不少呢,萬一被刺史大人拉攏……」

  「張家上次給宜王殿下挑撥得,亂了。最近那個老女人奪回了權柄,把張老三軟禁在家裡,那老女人不許張老三和咱們聯絡,一口回絕了所有上門的訪客。和誰都不兜搭,張家且不管他。」

  「那咱們城中誰主事?穩妥嗎?」

  「唐家大佬們自有安排,治中大人的人,玉城郡守帶著郡兵昨天也悄悄到了,再加上龔兵曹的人,另外漕幫也承諾暗中幫忙……湖州還有誰能抵抗?」

  「湖州府白林今日沒來……」

  「白林是個謹慎人,一向四面不靠,再說他湖州府那點衙役,抵什麼事?你莫要忘了,刺史大人本領再大,她手頭沒有兵!」

  「說到兵,咱們不是和州軍關係良好?為什麼不乾脆調州軍,豈不是更穩妥?」

  「州軍無朝廷詔令不可進城,毛都尉不會同意的,頂多照應著,不理會罷了。咱們的人,已經盡夠了。」

  三人唧唧噥噥商量一陣,最終連那位膽子最小的方家主事人,也安心了許多,當下三人舒坦地解了手,又分開回了座,林富商回去時,和正在喝茶看戲的治中黃青松眼光一碰。

  台上還在熱熱鬧鬧唱戲,這是一齣武戲,武生在台上觔斗翻得令人眼花繚亂,底下一連串的叫好聲,雲台一直在緩緩移動,此時正好快要移到文臻正對面。

  那武生觔斗已經翻了上百個,文臻也來了興致,微微傾著身子,隨著眾人一起數,「一零三,一零四……」

  忽然那武生一個翻身,手一揚,一道寒光如電直射文臻!

  與此同時,他肩上的彩旗也同時飈射而出,向著文臻身側的張鉞、蘇訓、寒鴉、潘航等人!

  而此時正在穿梭人群上茶的美婢,手腕一垂,衣袖裡掉落一隻鏈錘,砸向文臻頭頂。

  不知道誰的腳猛蹬了一下文臻的紫藤軟椅,椅子忽然嘩啦啦散了,化為一團藤網,將文臻困在其中。

  ……

  湖州城今日風和日麗,氣氛卻有些怪異。

  竊竊私語聲先是從茶樓裡響起,然後從茶樓裡捲出,再捲到街道上,人群中。

  「我聽我在刺史府做薄曹典佐的朋友說,刺史大人最近一直在查閱往年的賦稅記錄,說是往年賦稅太低,說我們湖州本該是魚米之鄉,產糧大州,不該就交這點錢糧,已經報請朝廷重新核准,要提一提今年的稅額呢!」

  「什麼!咱們這麼重的賦稅還嫌低?」

  「這有什麼奇怪的,賦稅是官員的政績,是官員們晉升的青雲梯,只有嫌少的,沒有嫌多的。賦稅收得越多越好,官員晉升越快越猛,咱們這位女刺史,雄心勃勃,是要拿整個湖州百姓的命,做她步步高陞的踏腳石呢!」

  「這……這不大可能吧,我瞧著刺史大人自來湖州以來的行事,明明很是體恤百姓……」

  「體恤百姓?哪,這位你知道不?葉縣小葉村的,我遠房老舅,上個月刺史大人就任前,曾經在小葉村投宿,當時就到處詢問稅額的事,還答應了幫忙交稅又反悔,小葉村的村民不知道她的身份,見她無賴,揍了她一頓,回頭整個村都生了病,我這老舅沒法子來湖州投奔我,我才知道還有這事!」

  「小老兒可以拿全家性命發誓,此事千真萬確!」

  「天啊,這可怎麼辦?這要真的朝廷核准,再升稅額,咱們今年日子就沒法過了啊,去年我們就吃了大半年的瓜菜!吃得人人面黃肌瘦,去勞役腿軟打飄還要被罵!」

  「要麼,去刺史府問一問吧,請個願,求見一下刺史大人,和她陳情訴冤,說說咱們的難處,刺史大人畢竟是女人,心軟,說不定就收回了呢?」

  「這個……不大好吧,萬一被認為是聚眾鬧事,惹出事來怎麼辦……」

  「嗐,咱們都是普通百姓,手無寸鐵,求見刺史,訴說冤情,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刺史大人但凡有一點人心,也不會誤會咱們的。怎麼會拿兵丁來對付咱們呢!」

  「走走走,都去和刺史大人說說!」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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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九十五章 亂生

  人流漸漸匯集,不知情的詢問兩句,忍不住也加入了隊伍,人群越聚越多,浩浩蕩蕩,等到了刺史府門前,已經有了數百人,將刺史衙門前擠了個水洩不通。

  大家吵嚷著要見刺史大人,不多時便有兵丁急步而出,在衙門前站了一排,不許百姓靠近,吵嚷中難免有推搡,推搡中不知誰撞著了門口的擊聞鼓,咚地一聲,驚得所有人一跳。

  擊鼓必有冤,在衙官員必得升堂,不多時兵曹龔鵬程便冷著臉全副武裝帶著大隊兵丁出現,冷喝:「誰擊鼓?」

  眾人面面相覷,知道擊鼓意義不同,不敢應聲,龔鵬程怒道:「擊聞鼓也是你們擊著玩的?都給我散了!」手一揮,士兵們便上前推搡,人群中便有人大喊:「我們確實有冤!如何不許我們說話!想要提我們的賦稅,是要逼死我們嗎!」

  他面前一個士兵惡狠狠道:「衙門的事,也有你們說話的份,你是要造反嗎!」槍桿一橫,重重將人往後推去,那群人腳步踉蹌,不知誰哎喲一聲,跌倒在地,那群士兵卻停也沒停,繼續向前推,人們的腳步七零八落,有人發出慘呼,隨即有人大叫:「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踩死人了!踩死人了!」

  龔鵬程眼底笑意一閃,卻是等了一等,才傲慢地道:「停。」

  但這句話已經說遲了,人群中一個人被血肉模糊地攙出來,這人的慘狀立即激怒了在場的百姓,剛剛被逼退的恥辱和被輕視的惱恨以及長久重賦的壓力和未來更重賦稅的恐慌,匯聚成了一股無法排遣的憤怒,激得那些人紛紛亂罵起來,再次衝了上去,這一波衝得兇猛且無章法,瞬間便將那批沒有準備的士兵衝倒,擊聞鼓也被推倒,被無數雙腳踩爛,咚咚聲響裡無數人跳過大鼓,一邊大叫著要見刺史,一邊潮水般衝了進去。

  龔鵬程大驚,連連吹哨,跟著也衝了進去。那些衝進去的百姓一直衝到二進院子,忽然停住腳步,看見一大隊衣甲整齊的黑壓壓的士兵,正面色森然嚴陣以待。

  百姓們何曾見過這陣仗,當時便腿軟想撤,龔鵬程卻在身後大喊:「這些人闖衙造反,格殺勿論!」

  士兵們挺槍衝來,那些衝衙的百姓們腦海裡一片空白,大多反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大喊:「刺史府士兵殺人啦——」

  這批人跑到街上,披頭散髮跑掉了鞋子,頓時引發了更多人的驚恐和慌亂,有血氣的,聽了原委怒不可遏,衝上去要拚命,更多的人則慌不擇路地奔逃,引起了更大範圍的恐慌,店家砰砰砰地下門板,姑娘媳婦們尖叫著在路邊障礙物後躲避,落了滿地的繡帕繡鞋,還有一些二混子渾水摸魚趁機摸一把屁股,孩子的尖叫聲,哭嚷聲,婦人的嘶喊聲,叫罵聲,攪合在一起,整條長街上成了一鍋沸騰的粥,而這沸騰的粥還在不斷地撲出鍋來,一條街一條街地蔓延過去,將那恐慌的情緒無邊界地傳染,到最後有的人根本還沒明白發生什麼事,就已經慌不擇路地先跑起來。

  龔鵬程一臉焦急地下令士兵收束彈壓,但恐懼一旦蔓延,再收攏已經無濟於事,他站在台階上,看著人潮如被颶風吹動一層層蔓延向全城,眼底也有笑意漸漸漫開。

  湖州府離刺史府不遠,隔著三條街,這邊的動靜起來沒多久,湖州府就聽見了喧嘩,今日原本是休沐日,原本白林也要去藏珠湖散散心,卻因為有些傷風留在了府中,聽見喧鬧待要出門,卻在二門口被自己的師爺給攔住了。

  「大人,您還病著,外頭的事便不要管了罷。」

  白林微微皺起眉,他那心腹的師爺湊近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白林微微變色,「當真?」

  「當真。幸虧大人您今日沒去藏珠湖,那裡怕是風險更大。如今刺史府那邊已經鬧起來,左右都是刺史未能撫民之過,而且刺史今日自身難保。您要出這個頭,怕將來刺史倒了,您就要首先被清算了!」

  師爺說著便打算自己去前頭安排事務,並不擔心大人不採納他的建議,畢竟白大人向來老成持重,謹慎少言,四面不靠,湖州換了幾任刺史,他依舊穩穩做這個湖州府,靠的從來都是不偏不倚不理會,既不摻和,也不多事。

  他轉過身,白林站在原地沉思,並沒有立即回後院養病,忽然喚住他道:「少陵。」

  師爺回首。

  「你說,」白林緩緩道,「你方才一口咬定,刺史大人這回完了,所以本府不能多事。可如果刺史大人不會完呢?本府作為湖州首府,和刺史府三街之隔,掌湖州一地民生,對亂象不聞不問,屆時本府又要如何交代?」

  「大人,刺史大人憑什麼不會完?您真的聽清楚小的方才所說了嗎?湖州府內三千丁,漕幫的人,連同治中,玉城郡守,以及刺史府內各曹……刺史大人才幾個護衛!」

  白林依舊在沉思,忽聽一陣笑聲如銀鈴,回首正看見女兒在放紙鳶,沒心沒肺的丫頭,挑春節回來之後以為她要傷心的,結果她說原來她那日看見的人是殿下,殿下看不上她再天經地義不過,她能遠遠多看殿下一眼也算是福氣,居然又高高興興著了。白林眼神微微柔軟了些,想著兒女是父母的債,總要為他們好生籌謀,一步踏錯,自己這條老命也就罷了,丫頭要怎麼辦?

  想到女兒又想到挑春節上的事情,他心中一動,低頭急速思考了一陣,忽然轉回書房,換了官服大步走出來,一邊扣扣子一邊道:「點齊所有衙役,立即隨本府前往刺史府!」

  「大人!」

  白林擺了擺手,道:「有些時候,是不能中庸的。」

  「大人!」

  白林頭也不回,早去得遠了。

  ……

  人潮蔓延到江湖撈附近時,江湖撈正當午時,是生意最好的時候。

  江湖撈的玻璃廚房已經裝了起來,因為新奇,引得很多人來瞧,生意更上一層樓。隔著透明牆,人們也可以親眼看見江湖撈裡的食材處理,看見那些凍得梆硬的牛羊肉如何神奇地削成紅白分明肌理漂亮的牛羊肉卷,一斤羊肉要切出八十片才算合格。知道了江湖撈的羊肉只選東堂蒙州瓜子岔草原的上好閹綿羊,早早和牧民購買之後便進行圈養,以文臻親自定下的食材餵養,至合適重量後再宰殺,只取「上腦」、「黃瓜條」、「三岔兒」等幾個精華部位,一隻整羊最後採用的精肉大概也只有十幾斤。可謂精中選精。

  至於作料更是琳瑯滿目,也有人別有心思,趁著這廚房透明想來偷師,將那作料的種類都學了去,奈何調出的味道卻天差地遠,無他,文臻的醬油是她自己的配方自己釀造,鮮美無可比擬,用吃過的人話說,沖白水拌白飯都是美味,更不要說其餘的辣椒油大醬芝麻醬之類,都是文臻走到哪吃到哪選出的最好的原料,自己的獨門配方,東堂效仿的火鍋店多矣,但也不過是撿江湖撈的剩飯吃。

  至於那些蔬菜的新鮮度,清洗的講究和處理程序的復雜,以及廚房和人員的衛生狀況,在這個年代,人人一身白衣,委實比許多普通富裕人家還講究些,至此,江湖撈各種亂七八糟的鬧事銷聲匿跡,生意更上一層樓,借著這股東風,文臻已經命人在城南選址建樓,準備開自己的快餐連鎖店。

  因此君莫曉也忙碌得很,都沒時間跟著文臻去藏珠湖浪,心中難免幾分怨念。

  隱約聽得遠處吵嚷時,她也沒在意。

  忽然有人大步衝進店中,伸手就來拉她,君莫曉大怒,正要將這孟浪之人的手拍掉,那人已經急聲在她耳側道:「君掌櫃!小的是對街李老爺家派來的,李老爺讓小的知會您一聲,江湖撈趕緊關門避一避,不然恐怕馬上就要有禍事!」

  君莫曉一驚,看這人不認識,李老爺她卻是知道的,江湖撈店子地段都好,對街住著湖州兩大巨富,兩家的宅子就佔了整整一條街的區域,一邊是李連成家,一邊是張家,李老爺就是李連成,喜歡吃火鍋,江湖撈有他專門的包間。

  君莫曉雖然不認識這人,但看一眼這人焦灼的眼神,想起文臻說過看人看眼,眸正神清可信,目光閃爍不可交,心下便就信了。只是此時大家多半是剛開吃,就這麼驅散,以後江湖撈還怎麼做生意?

  她素來有決斷,想了想,一拍手,大聲和眾位食客道:「諸位,抱歉了,小店這裡聽說混進了江洋大盜,需要閉店搜查,為防對方狗急跳牆誤傷,還請諸位速速離去,為表歉意,今日諸位的火鍋都由小店請客,多謝多謝。」

  李家家丁也是跟隨老爺浸淫商場多年,一聽這說辭就心中讚賞,心想老爺說得對,刺史大人身邊果然無弱者。這位女掌櫃聽說了這麼緊急的事,並沒有想著自己的人先逃命,頃刻之間就想出了最為妥當合理的理由,先疏散食客,既全了臉面,又安撫了人心,也不影響以後生意,真是對得起刺史大人的信任。

  果然一聽這話,再無人羅唣,人們紛紛起身離去,頃刻人便走光。君莫曉立即攔住還想收拾桌面的店員,喝令:「所有人立即找地方躲一躲!不要留在店裡!如果要出去,就脫掉江湖撈的制服!」

  店員從掌櫃往下,都趕緊脫掉制服,各自散開,那李家家丁不住催促,君莫曉卻在此時開始收拾東西,一邊道:「你曉得這些火鍋都是特製的,一旦給人衝進店來打壞,一時供應不上就得關店,又得影響多少人的營生?還有這透明琉璃,好容易才燒製出來的,一塊多少錢你知道嗎,給砸碎了我會吐血的!」

  李家家丁:「你也不怕跑不掉自己被打吐血!」

  「不怕!誰讓我吐一滴血,我家臻兒會讓他吐三升!」君莫曉收拾了火鍋,將大門加了三層鎖,江湖撈連窗戶都是特製的,可以鎖上,她統統都鎖上,此時外頭的喧鬧聲已經很近,李家家丁怕自己被波及,狠狠一跺腳,說一聲快點,自己趕緊跑走了。

  君莫曉這邊剛剛鎖好最後一個窗戶,就聽見外頭一聲大叫:「江湖撈沒少賺咱們的血汗錢,刺史大人還不夠嗎!把她這聚寶盆給我先砸了,也讓她嘗嘗銅鈿沒了的滋味!」

  「轟隆」一聲,是大門被砸到的聲音。

  外頭有人驚叫,卻是一個江湖撈的女店員,衝出店外,在對街被人流堵住,裡頭有人認出她是江湖撈的店員,就有一群人將她攔住,任那少女左衝右突,總不許她過,其中又有一些渾水摸魚的混混,見那少女被圍追堵截,披頭散髮,梨花帶雨,越發興奮,故意半敞了胸膛,用胸去頂那少女:「哎呀,來哥哥這兒呀,來親一下哥哥就讓你過去!」

  君莫曉正要走,遠遠地隔窗看見,氣得毛髮倒豎,正看從哪裡衝出去更近,忽然看見對街李家的大門忽然打開了,一隊李家護院衝出來,人人手持棍棒,當先一人一棒子便將那混混撥開,順勢將那少女撥進了李家隊伍之後,沖著那群人大喝道:「私人院宅,何人敢擾!」

  那群人看見一排大漢氣勢洶洶站成一排,想起李家首富,家裡養著許多好手,頓時膽怯了三分,裡頭龔鵬程安排好的起鬨的人,也不願意平白得罪這樣的巨富之家,想著大戶人家不願被人群滋擾,怕自家遭受損失也是正常,當下也不做聲,人群便往後退,又有人道:「還是去砸了江湖撈!」當下就有人抄起地上石頭去砸江湖撈的窗戶,誰知道石子剛剛飛出去,李家護院掄起棒子一揮,石子在半空碎成粉末,籠了眾人一頭一臉。

  不等眾人發作,那人高馬大的李家護院眼眸一瞪:「石頭也不許亂砸!萬一砸破我家的琉璃瓦怎麼辦!」

  眾人看看隔了半條街的江湖撈,再看看圍牆裡面還隔著足足幾十丈的李家的深宅大院,心想這得是車弩射出來的石頭才能砸到你家正殿的琉璃瓦吧?

  腹誹歸腹誹,不講理的人遇上更不講理的人往往更容易歇菜,眾人憋氣一陣,只好又退,隨即就有人亂哄哄地嚷:「那是江湖撈的總掌櫃,攔住她!攔住她,叫她帶我們去問刺史大人!」

  李家護院們一抬頭,就看見江湖撈後門躥出一個少女,往這裡奔過來了。

  而此時江湖撈的店員因為近的原因,大多都奔往這裡,因為其餘街道都有人流,這些人不敢亂走,便請求李家蔭庇,李家護院也便默默打開側門讓人進去,此時看見君莫曉也往這邊來,李家正要讓開道路,忽然有人道:「看!」

  護院們抬頭,就看見追在君莫曉身後的,明顯不是那些熱血上頭的普通百姓,那些人黑巾蒙面,身形矯健,手持刀劍,緊緊追著君莫曉。

  李家護院有不少都是曾經軍伍出身,熟悉軍隊,有人眼眸一縮,脫口而出:「像是軍中之人!」

  這話一出,眾人心中便是一緊,面面相覷。

  得了老爺的吩咐,要盡量不動聲色幫江湖撈一把,給刺史大人賣個好,但是如今發現了軍方的痕跡,這事態就不一樣了,還能不能摻和進去,就得再稟報老爺了。

  李家護院匆匆回去稟告,那邊君莫曉已經衝了過來,李家護院們還在猶豫,忽然一抬眼,看見君莫曉身後,江湖撈屋脊上,冒出一個人影,那人寬袍大袖,衣著古雅,立在風中,自然有瀟瀟舉舉之態,手中卻很違和地,拿著一柄紫黑色的巨弓。

  李家護院一看那巨弓,眼瞳就一縮——那人看起來斯文落拓,還有幾分文弱,但是能用這種弓的人,膂力一定驚人。

  那是傳說中極硬又極輕的紫檀弓,能開二石以上才能所向無敵。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下一瞬眾人便聽見一聲銳響,眼角掠過一條狂撲的人影,人影身後緊緊跟著一線紫電,那紫電劈開正午近乎燦烈的日頭,前一瞬彷彿還在天之涯,下一瞬已經到了眼眸深處,眾人眼前只見一團紫光旋轉閃耀,下一瞬身邊烈風伴隨灰土炸起,耳邊聽見同伴的驚呼,腦子嗡嗡一陣之後再睜眼,才發現自己和同伴不知何時已經踉蹌退後好幾步,而一根紫黑色的箭就釘在自己等人現在站立的地方,眾人死死盯著那一處地方,只聽見幾聲細微的裂響,從箭尖深入的地方開始,慢慢綻開一條縫隙,縫隙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至將那堅硬的青石板裂開一條巴掌長的,橫貫整條巷子的溝渠,像一張割裂的大嘴,黑洞洞地張開諷笑著。

  眾人一口氣吸在了腹腔裡。

  隨即聽見門背後,自家老爺厲聲道:「都回來!」

  李家護院急速後退,閃身入門。

  君莫曉從地上爬起,灰頭土臉,她方才拚死一撲,才堪堪躲過那可怕的一箭,連回頭看都不敢,往前撲入李家大門,卻在即將撲入前一秒,砰一聲,門關上了。

  君莫曉踉蹌後退,險些撞歪了鼻子。

  她呆了呆,一時只覺得荒唐,險些大罵一聲:「救人不救到底你要鬧怎樣!」

  但此時也沒時間和心情罵,她只覺得整個後背汗毛豎起,一股極大的恐懼和極其奇怪的情緒盈滿胸腔,下意識一回頭,正看見那寬袍人從容地,架上第二支箭,對準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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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8 09:48:30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第三百九十六章 女魔王

  和江湖撈相隔不遠的三味書屋,這時候鎖著門,很快就有一批人撞開了門衝了進去,點燃了火把,要往那些接天連地的書架上扔。

  那都是幾年間江湖撈不斷撥款,書生們到處借書抄書,積攢起來的寶貴財富,是湖州所有貧窮學子的精神食糧,也是窮書生們賴以應試攀登青雲梯改變一生命運的階梯。

  現在,這些人要毀了它。

  一些書生縮在牆角看著,有人要衝上去,便有人拉住他,殷殷勸道:「那都是惡徒!仔細連你一起燒了!」

  「可那是刺史大人出錢,大家辛辛苦苦攢下的書!」

  「沒事,沒事,典學上次不是說了嗎,咱們只要好生向學,不隨意出頭,少去三問書屋,回頭他會推薦我們上州學的。」

  「那也不能就這樣讓他們把書燒了啊!」

  「沒事沒事,州學的書也很多的,咱們不愁沒書看,聽我的,不要多事,回頭典學推薦上州學才是要緊。」

  「李鏡,你忘記當初為供你讀書一家子挨餓,是誰接濟你全家,又讓你來三問書屋讀書,還免費供你一日三餐的了!」

  「哎哎你怎麼說話呢!我又沒說不感激刺史大人,只是惡徒勢大,何必為此枉送性命呢!」

  ……

  燕絕近日生病,一直在城東一家富商獻出來的宅子裡休養,那座宅子叫明園,號稱湖州三大園之一,景緻秀美精巧還在其次,關鍵裡頭美女如雲,以至於定王殿下虛耗太多,病遲遲養不好。

  今日一早,定王殿下正對著自己發明的黃頭牌,考慮著今天掀月翹還是星沉的牌子,忽然聽見外頭喧嘩,坐起身看時,就見一園子的鶯飛柳亂,鬢橫釵斜,嬌呼恓惶,燕絕禁不住大聲喝問:「怎麼了!」

  話音未落,就看見一大群人奔了進來,沉重的長靴踏花碎草,女眷們驚呼走避,還有人嬌呼著往燕絕這裡撲來,喊著保護殿下,燕絕正心中一暖,當先的漢子卻毫無顧忌,一伸手捏住了一個女子的脖頸,抬手就把她扔進了荷池裡。

  這一手凶悍狂霸,直接驚住了這些女子,一聲尖叫後,女人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逃開,剛才還要保護王駕的英勇女子們,轉眼鳥獸散,只留下病弱的燕絕,面對一大群氣勢洶洶的暴徒。

  燕絕大驚:「文臻,你要造反了嗎!文臻!文臻!」

  當然沒人理他,漢子們一步步逼近,燕絕的護衛們趕來,護著燕絕一步步後退,燕絕在人牆後大喊:「你們瘋了!知道我是誰嗎!」

  當先大漢冷笑道:「知道,定王殿下嘛,對刺史大人一往情深是不是?想來刺史大人無論出於私情還是公義,都不能置殿下於不顧啊。」說著一揮手,道,「綁起來,先切根小手指,送去給刺史大人瞧瞧。」

  燕絕聽著不對,愕然道:「你們不是文臻的人?你們是哪方的?不對啊,你們怎麼能來綁我威脅文臻?拿我能威脅文臻嗎?啊不不是,我是說,拿我能威脅文臻,不不,不是要你們拿我威脅文臻,而是這事就說不通……怎麼會有人拿我來威脅文臻!」

  定王殿下崩潰地抱住了頭——被自己的邏輯鎖鏈給鎖死,鑰匙扔進了烏海……

  領頭的大漢冷著臉殺氣騰騰道:「刺史大人倒行逆施,要加湖州賦稅,我等忍無可忍,只得和她好好講個道理。請出定王殿下,也是迫不得已,不如此,刺史大人如何肯服軟?也請殿下明白我等的苦楚,好好配合,我等定不敢為難殿下的。」

  燕絕崩潰地喊:「這叫什麼事兒!我要真和她有個首尾,為她被擄也罷了!我說你們,」他咽口唾沫,急促地道,「你們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不就是要整刺史嗎?我也覺得文臻倒行逆施,不堪為官。不不不,我比你們更迫切地覺得文臻需要被教訓,這是真心話,不需要你們擄我,我自願給你們幫忙,切手指頭大可不必,我直接帶你們去處置她好了!你們放心,王令一出,她不敢不接!」

  漢子悍然拒絕:「殿下不必如此虛以委蛇,殿下對刺史大人追求已久,湖州百姓誰不知曉?殿下的話,我等可不敢信!」

  燕絕:「……」

  腳指頭忽然好痛。

  自己搬起的石頭太大了!

  半晌他忽然暴怒地道:「放屁,什麼一往情深!娘的,不要我的時候說醜拒,需要的時候我就一往情深了,文臻你她娘的要不要臉!」

  領頭大漢眼底掠過一絲笑意,但戲還是要演,下巴一擺,身後的人逼上前來,手中長刀寒光熠熠,將燕絕護衛團團包圍。

  燕絕眼看那懸殊的人數,園子外頭還在源源不斷湧進人來,外頭喧鬧得人心頭煩躁,刀光看得人心涼,終於忍不住大叫:「來人!來人,拿我令牌,去州軍調兵!調兵救王駕!」

  他一伸手將親王令牌拋出,護衛人群後有人大聲叫:「得令!」高高躍起,將令牌接起,一溜煙去了。

  燕絕正在暗讚這人身手靈活反應機敏,能在敵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闖出包圍圈,忽然覺得不對,轉頭看了看自己的護衛群。

  他是親王,護衛分內衛外衛,外衛負責院子守衛被隔在外頭進不來,內衛是最親信的二十人,現在數了數,二十人都在身側,那剛才那個接了王令去調州軍的人是誰?

  再一回頭看那些大漢,竟然嚓嚓把刀都收了,又流水般退了出去,當先那個大漢,臨走的時候,還彬彬有禮地沖他躬了躬。

  燕絕呆立風中,只覺得滿臉麻木,頭皮發炸。

  他是不是,一不小心,又被那個女魔王,給忽悠了?!

  ……

  文臻一霎間,陷入三重殺手。

  整個看台上的人們都跳了起來,驚叫的,逃跑的,呆住的,亂七八糟要跑被籐椅絆倒的,混成一片。

  所以也就沒人注意到,湖上的雲台,在這瞬間,忽然塌了。

  無聲無息的,就像一堆雲忽然墜落在了湖水中,而在雲台上翻觔斗的武生,和那些對著文臻的人繼續發射其餘殺手的戲班的人,都因為腳下忽然翻倒而出手失了準頭。

  因此寒鴉出手,輕輕鬆鬆撥開了射向張鉞蘇訓潘航的彩旗。

  潘航便能騰出手,一劍擊在了那婢女鏈錘的鏈子上,鏈錘反蕩而起,那婢女連慘叫都來不及,就被自己的錘子錘爆了頭。

  潘航出劍的同時,一腳踢在文臻籐椅的腿上,籐椅嗤地一聲順著滑溜的晶石地面滑了出去,正好躲過了那柄飛刀。

  採桑一腳踢起,一大片玉珠晶石飛起,晶光閃耀,正將一個撲過來的人迷了滿眼,那人慢了一慢,便被悄無聲息出現在他背後的冷鶯一刀捅死。

  而冷鶯下一瞬已經出現在第一時間想要悄悄溜走的林富商背後,一根繩子一繞,勒住了他的咽喉。

  這一切只發生在剎那之間。

  剎那之間文臻的人就控制住了局勢,而此時文臻正拍拍衣裳上的玉珠晶石,施施然站起身來,採桑趕過去扶著她,還不忘記順手抓一把玉珠塞進兜裡。

  剛才不能拿,現在可以拿,因為這裡,馬上就要是小姐的了。

  這一霎局勢翻轉太快太烈,震住了所有的人,潘航和寒鴉人影連閃,將另外兩個先前和林富商一起去解手的人也堵住了,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林富商雖然被制,眼底狠辣之色不減,撮唇一聲呼哨,那些戲班的人,和兩邊蓮舟的舞女紛紛在水中亮出武器,向岸上游來。

  同時背後的庭院內也湧出幾十人,持刀仗劍,向沙灘衝來。

  岸上一部分人驚呼,一部分人早已站開到了一邊冷笑。

  但是驚呼聲還沒停止,水中那些人忽然便停住了游動,換了一聲聲的慘叫,隨即大片大片的血花從湖水裡翻騰而起,瞬間便將那一片水域染紅。

  有一個游得最近的舞女,原本一個往下泅沉的姿勢,再浮上來時,頭顱已經不見了,就看見脖腔的血突突地往上冒,而原本在岸邊看景的不知誰家的內眷一聲驚叫,腳下圓圓地飄過來一個美人頭。

  這一幕實在太過可怖,以至於光天化日之下,這些養尊處優的官員富商們如墮冰窟,一個個僵硬得面青唇百,幾乎以為自己落入了噩夢中。

  直到這一片的湖水從淺紅轉為深紅,水面飄起上百具屍首,水底才嘩啦一聲,湧出許多穿著淡青色水靠的漢子,無聲向岸邊游來。

  穿著水靠的漢子們上岸,便抽出分水刺,迎上了那些埋伏的殺手,廝殺聲裡,一個漢子上岸來,吐掉叼著的麥管,水淋淋地先向文臻行禮:「參見大人。」

  文臻就好像沒嗅見他一身的淋漓血氣,點點頭,笑道:「匡校尉果然好水性。諸位兒郎辛苦了,回去記上一功……毛大人呢?」

  那匡校尉道:「遵大人吩咐,在城內等著呢。」

  文臻點點頭。旁邊聽著的人,一半面如死灰,一半震驚無倫。

  這是州軍!

  刺史大人竟然已經將州軍握在手中!

  已經有十年以上,湖州刺史未能直接統管州軍軍隊,這在朝廷也是默許的,畢竟刺史軍政大權全掌的話,權力太大,所以如果刺史自己不能接收地方上的驕兵悍將,朝廷也樂見其成。

  所以所有人都沒想過,文臻竟然能這麼快將州軍拿到手!

  她才來了幾天?又是怎麼撬動那個性情又厲又韌,能忍也能剛的毛萬仞的?

  一個男子大叫道:「不可能!不可能!州軍無令不能擅調入城,擅調也是死罪!」

  這也是大家想不明白的問題,是林富商等人敢悍然發動的原因,就算文臻拿到州軍,按說也無權召州軍入城的,朝廷一旦問責,謀逆罪名妥妥的。

  文臻聽著,眼眸一彎,「這個,就不勞諸位費心了。」

  眾人一看她臉上神情,就知道這個大問題對她一定不是問題,自己想不到解決辦法,這位可不一定。

  州軍既然來了,還埋伏在水裡,那些殺手頓時有些不夠看,而這些精中選精的州軍精銳,殺起人來很不講究,滿天裡飛著殘肢斷臂,一蓬蓬鮮血浪一般澆灌這一片萬金沙灘,玉珠成了血珠,晶沙凝作骨沙。

  而原本還挺著一股氣的林富商,在看見湖中的屍首,和上岸的州軍之後,整個人頓時抽去了骨頭一般軟了下來。至於那個方家的主事人,一直直著眼睛喃喃道:「……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她拿到了州軍,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林富商忽然大叫道:「大人!大人!我投誠!我舉告!您快帶人去城內!城內龔鵬程帶著三千守城兵丁要作亂!您現在帶人去還來得及!」

  文臻回眸笑看他,神情竟然是憐憫的,「老林,你是哪來那麼大的自信,會認為我拿州軍只拿眼前這一點人?」她笑得蜜甜,「更多的州軍,自然在城內等著他們亂啊!」

  旁聽的眾人,一口冷氣吸進帶著血腥氣的風。

  果然州軍已經全部到了文大人手裡!

  果然這裡只是一處戰場,城裡才是文大人真正等待已久的修羅場!

  可以想像,一旦龔鵬程開始鬧事,湖州城內所有的動向,所有人的立場,都會被文大人看在眼裡,到那時,州軍出動,借平亂之名,一夕之內,文大人就可以平了湖州!

  眾人一邊唏噓自己幸虧沒捲入這事裡去,一邊暗暗心驚。

  文大人早就拿到了州軍,卻不動聲色,可笑這些人還以為自己手掌城內三千兵,便可翻雲覆雨,卻不知那女子笑顏宛宛,早就布下天羅地網。

  之前看那女子進城之後備受刁難,雖然見招拆招,卻一直沒有大動作,還以為她女子心性,懷柔手段,雖然鬆一口氣,難免也有幾分輕視。誰知道人家根本就是不屑於那些細枝末節,一開始就盯住了軍權,再拿槍桿子轟一個天下太平!

  何其可怕!

  眾人凜然畏懼的目光裡,文臻問寒鴉冷鶯:「都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冷鶯指著在場眾人,將眾人在方才一霎的所有舉動都說個明白,哪些人驚慌,哪些人逃跑,哪些人靠近林富商,哪些人靠近文臻,各自什麼動作,她有因為死角遺漏的,就有寒鴉和採桑給她補充。

  她本是隱身在側,眾人在事變那一霎的真實反應,都落在她眼裡。

  眾人聽得心中發寒,忽然有人看著四周血紅的湖水,臉上變色。

  這是湖心島,無人能至,對岸是樹林,因為是私家產業不許人靠近,也無人能看見湖心島發生了什麼,這本是林家的安排,就為了方便暗殺文臻,但是現在,文臻反控局勢,不利的變成在場的所有人。

  事情太大,如果刺史大人不願意事情傳出去,要將所有人滅口,這裡也是最方便的!

  反應慢的還在懵懂害怕,反應快的已經兩股戰戰,眼睛往四面掃射,發現這裡真是插翅難飛,不禁暗恨老林為什麼要將宴席設在這裡。

  恐懼是能傳染的,很快大多數人都反應過來,都驚恐地看著文臻,如同面對青面獠牙的女魔,卻又不敢直接求饒,怕一開口捅破了這事反而提醒了刺史大人。

  時間越長,壓力越大,先前眾人還有些雜念,漸漸便鴉雀無聲,文臻看火候差不多了,對蘇訓示意,蘇訓便在旁邊擬名單,片刻之後名單報上來,文臻對著名單道:「本官報上名字的……」

  眾人一抖。

  文臻急於回城收拾,直截了當地道:「請留下讓我安心的物事,發誓對今日此事永遠三緘其口,然後帶著你和你的家眷乘坐蓮舟自行離開……王元秋、尤鳳舉……」

  她一個個名字報過去,那些報到名字的人如蒙大赦,都是生意場上人,反應快,當即那個王元秋,本地最大的經營竹、木、瓷器生意的巨富,交上了一枚可以臨時調動名下所有店鋪一半錢財和人手的令牌。

  尤鳳舉家族走南闖北,以南州貨物易北州奇珍,賺取差價,每年需要大量路引,所以交上了今年花費大量錢財從官府買來的,幾乎佔據家族大半經商線路的所在州縣路引作為誠意抵押。

  文臻其實不在乎他們交的是什麼,而是要通過這樣的舉動看他們的態度,一個送上一半家財調動權,一個送上一半未來,她便滿意地點了頭,這兩人開了頭,後頭便明白了,一些原本只打算押幾萬兩銀票的都只好悄悄把銀票塞回袖子裡,各自拿出足夠份量的抵押來。

  到後來有人居然連兒子都押上了,文臻哭笑不得,又有中藥世家要押店堂,文臻表示不要,甩過去兩種藥名,要他們無論如何要籌來,對方看一眼那藥名,也只能苦著臉應下了。

  這批人被送走,文臻又點了刺史府的一批屬官,和湖州府衙門的一些官員出來,這些人面面相覷,他們可拿不出那些財產店鋪。

  文臻卻道:「今日觀諸君心地,是為忠君愛國之士。只要忠心王事,自當受州軍保護,受本官保護,諸位大人請上船,日後還望勠力同心,共治湖州。」又道,「州軍護送各位大人回城。」

  眾位官員心中明白文臻話中之意,州軍護送回城,那麼今日之後,他們就等於被歸於刺史大人陣營,日後自然只能好好跟隨大人辦事。但於他們來說,本就不敢生什麼心思——這位女刺史這般手段,誰還敢和她做對?

  人一批批地走,血湖上蓮舟靜靜離開,到最後島上就剩下治中黃青松,黃青松手下幾個幕僚,刺史府功曹、薄曹、典學,湖州府府丞、林、方、楊三家商人及其家丁。

  黃青松一張青白色的瘦臉此刻只剩了白,硬挺著顫聲道:「大人……大人留下下官是何意?」

  殺完人的州軍下了水,一部分人跟隨潘航進去了後頭的庭院,過了一會出來,將所有剩下的蓮舟駛過來,其餘州軍上船,最好的一艘留給了文臻張鉞,文臻從容上船,從頭至尾沒看這些人一眼。

  黃青松等人看見州軍竟然也全部上了船,都鬆了一口氣,雖然想不通為什麼刺史不殺他們,但終歸逃得命都是好的,此刻見蓮舟全部用完,又有些慌了,黃青松追了幾步,大喊,「刺史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

  文臻站在船頭,面對湖面,張開雙臂,吟詠詩賦一般悠悠道:「丁酉年四月,湖州巨商林崖棟宴刺史於藏珠湖心,宴畢,林某及諸賓客流連美色,留宿中島。未幾,地心動,中島崩,瓊樓毀,玉宇傾,雲台滅,蓮舟失。林某及諸賓客,傷身、受困,物盡,糧絕,喪。」

  湖上掠來血氣未散的風,風中少女衣帶當風,眼眸深黑,緩緩吟誦音色甜美,一字字卻如切金斷玉,最後一個喪字,乾乾脆脆而又冷冷靜靜,挾著這滿湖大風蕩過水面,猛然撞入眾人耳中。

  黃青松眼前一黑。

  他張大嘴看著漸漸乘舟遠去的文臻,似乎不敢相信這蜜糖般的少女,竟然真的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隨即他猛然轉身,狂奔向島上那些庭院,卻忽然發現另一邊的水面上,飄著各種食物,米麵油等物,顯然先前州軍離開,就是將島上備著的所有食材,都扔進了水中。

  黃青松絕望地停住了腳步,想起那句「地心動,中島崩。」面色大變,轉身就跑。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轟然一聲,整座不大的島宛如被地心巨物拱動,猛然一顫,隨即又是幾聲轟鳴,分別響在島的四側,幾聲炸響之後,地面迅速裂開無數裂縫,那些雕欄玉砌、層台累榭、丹楹刻桷、朱甍碧瓦……於滾滾煙塵中無聲綻裂、傾毀、塌陷……金玉成灰,珠翠化齏,玉闕瓊樓都做了土。

  正好跑到一座全黑晶石雕刻松鶴延年照壁前的黃青松,被那巨大照壁當頭砸下。

  頭頂飛鶴,名含青松,不得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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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8 09:48:47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第三百九十七章 拳頭大說了算

  文臻立在湖上,看那州軍專用的地火彈果然威力更甚,看那滾滾黑煙裡那些華美建築宛如默片一般緩緩傾塌,看著林崖棟等人狂呼亂叫,四處走避,眼前閃過小葉村寡婦滿是老繭和傷口的手,插著旗的院牆,一枚枚數著銅板買來的絲麻。

  這些人,敢靠吸百姓的血,或高價轉賣絲麻,或囤積居奇糧米,謀來這萬貫家財,富貴榮華,就要做好承擔一切後果的準備。

  她不需要親自動手,已經給他們準備好了完美的死亡理由。

  湖心島地動,主家及親近賓客被倒塌的建築砸死。

  老天降怒,不可抗力,真是可惜。

  當然,那幾場轟炸,炸不死砸不死所有人,可是那樣更好,接下來,她會以尋找救援為名,封鎖藏珠湖,而這些沒死受傷的人,在島上,無片瓦遮身,無粒米下肚,無船隻渡越,她很想知道,他們會幾天才死?

  而死亡的過程被拖延得越長,臨死前的恐懼和絕望會越無法承受吧?

  她不是之前的任何一任刺史,收手或者清退,都不夠撫平她的怒火,既然胃口那麼大,吞了那許多銀錢,那就留在島上,看看那些昧著良心拚命搜刮來的金銀,能不能填飽肚子?

  而那些官員,既然敢給她下絆子,敢身在曹營心在漢,那就留在島上,對著一地廢墟使他的地堂腿吧。

  轟鳴和慘叫聲迴蕩在原本仙境一般的湖心島上,藏珠湖上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州軍第一次執行刺史的任務,就逢上這樣的場面,饒是這些見過血拼過刀的軍伍漢子,也不禁心中顫栗。

  文臻最後看了一眼湖心島,轉身,所有人在她轉身的那一刻,都無聲謙恭低頭。

  有一種力量,無需言語。

  文臻依舊甜蜜地笑了笑,眉梢流轉黃昏柔和又炫爛的霞光。

  「回城。」

  ……

  君莫曉一轉頭看見那箭尖,便知道第二箭她避不過去了。

  但她絕不甘心莫名其妙死在這裡,一咬牙繼續往前飛奔,聽見身後利箭撕裂空氣呼嘯而來,腦中一片空白。

  就在她堪堪要跨過一戶大門的門檻時,身側忽然「吱呀」一聲,大門打開,一雙手伸出來,一把將她揪進了門中!

  「砰」一聲,大門關緊,上拴,君莫曉驚魂未定一回頭,就看見院子闊大,闊大的院子裡全是人,中間太師椅上坐著一個乾瘦女子,翹著小腳,拿著一個在東堂還很少見的長長的煙桿。

  門上「咚」地一聲巨響,像被重錘擂過,整座門一陣晃動,卻並沒有破裂。

  太師椅上的女子冷笑道:「紫檀弓箭很稀奇麼?我這大門是整副的紫檀!看誰更硬!」

  君莫曉嘖嘖一聲,這種時候都忍不住想寸木寸金的紫檀拿來做大門這是何等豪氣,不過換成這家也不奇怪。這是李家對面的張家的夫人,這位夫人出身豪富,後又助夫家躋身湖州巨富,是個說一不二的厲害角色。原本嫁人後功成身退,相夫教子,但是聽說挑春節後家裡鬧了一場,現在太師椅上坐著她,旁邊縮頭縮尾站著她夫君,看來功成身退的輪到張家老爺了。

  君莫曉隱約聽說挑春節上宜王殿下敲打過張家老爺,此刻張夫人拉她進門,或許是還人情?不過這也算是冒了偌大風險,畢竟紫檀木門擋得住一支箭卻擋不住滿城軍。

  果然下一刻便響起攀牆的聲音,有人躍上牆頭,但是還沒站穩,張夫人煙桿一指,便有一大群護院湧上,準備好的長棍子齊齊將人搗了下去。

  門外有人砸門,有人扔進燃燒的火把,張夫人敲敲煙桿,又有人抬過來準備好的糞桶,爬上梯子,對著牆外就潑下去。

  張夫人抽著大煙道:「潑遠一點!」

  君莫曉想,對門就是李家,潑遠一點不是正好潑李家大門上?

  張夫人並不看外頭的盛況,不急不慢拿出準備好的布條綁住鼻子,順手還給了君莫曉一條,揮揮煙桿,示意君莫曉往裡走,一邊走一邊道:「老李那個目光短淺的蠢貨,幫人居然不幫到底!」

  身後忽然嘩啦連響,君莫曉回頭,就看見有好幾個人躍上牆頭,在被搗下去之前,將各自背上的大罐子砸了下來,罐子在地面破裂聲清脆,一股膩人的油味彌散開來。

  君莫曉未及變色,外頭蓬蓬連響,無數火箭射入院中,明明一個方向來的,卻速度極快,顯然那位紫檀弓神射手出手,火箭連發,張家的人連搬倒院中大缸放水救火都來不及,火頭已經蓬一聲,瞬間矗立成牆,燃著了半個院子。

  大火一起,原本齊整的張家護院頓時散亂,張家的主人們更是四散奔逃,張家那個黑臉老爺一邊抱頭往裡進狂奔一邊大叫:「你這婆娘!我說不能救,你偏要救!咱們張家,今日便要毀在你這惡婆娘手裡了!」

  張夫人的黃銅煙桿猛地敲了回去,「毀了便毀了!總比分給那些賤種們好!」

  張家老爺立即不做聲了,抱頭從兩個女人身邊衝過,險些將張夫人帶得一個踉蹌。

  張夫人拉著君莫曉要走,君莫曉一拉她,道:「夫人恩義,莫曉感激。如今日不死,必傾力以報。只是莫曉不能再留在張家,枉害了無辜性命。莫曉這就出去了。」

  說完轉身要走,卻被張夫人一把抓住辮子,往後一擰,道:「你是要我也像老李一樣,做個救人救一半的蠢貨嗎?」說著也不由分說,押著她便走,小腳婦人,硬是走出了統帥千軍的氣勢。

  君莫曉想笑,心中卻一熱,忽然心有所感,猛然回頭,果然隔著那熊熊火光,看見院牆之上大袖飄搖,看見那人影的一瞬間,她猛地撲倒張夫人,耳聽得破空聲呼嘯而過,奪地一聲不知釘在什麼地方,整座廳堂都似乎搖了一搖,心中鬆了一口氣,剛剛爬起,要拉張夫人起來,忽然身邊嘎啦一響,不及回頭,已經看見巨大的黑影倒了下來。

  她腦中電光一閃,恍惚記起旁邊是座巨大沉重的玉石底座紅木屏風,上頭鑲滿了份量不輕的螺鈿、象牙、金銀、琉璃、玉石翡翠雲母……那支箭根本就沒打算射人,只是想推倒這屏風,砸死她們!

  君莫曉剛剛站起的身形猛地又跪了下去,在張夫人上方拱起背脊!

  巨大的黑影如死亡陰影般呼嘯罩下。

  君莫曉腦中轟然狂鳴。

  只覺得此刻心中湧動著一股奇特的情緒,讓她想笑又想哭,卻知道已經來不及笑或哭。

  猛然霍霍連響,似乎什麼東西旋轉飛來,在火焰和濃煙背景中旋出沉黑色的光影,隨即又砰然一響,什麼東西在貼地快速移動,發出一連串尖銳的吱嘎聲響,然後哢地一聲,君莫曉想像中的劇痛沒有來。

  她睜開眼睛,就看見屏風斜斜撐在自己的上方,撐住屏風的,是一根熟銅棍,還有一個倒下的櫃子,這兩樣東西,讓屏風形成了安全的死角,護住了兩個女子。

  兩個黑衣紅甲綴金邊的男子奔了進來,將她和張夫人扶出,君莫曉並不認識,對方卻道:「州軍大營校尉周吉,魏洪波,奉刺史命前來救護,我等來遲,姑娘恕罪。」

  君莫曉睜大眼睛,越過兩人肩頭,看見張家大門已經打開,那可怕的寬袍人的身影已經不見,無數黑衣士兵如黑色洪流湧入張家大院,熟練地扔下背上的沙土袋壓滅火焰,而更多的士兵將街道上的人流驅散,拿住所有衝在前面的,拿著殺傷性武器的人們,一個個揪住了捆倒,扔進張家大院未滅的火焰裡。

  奔走聲,號啕聲,慘叫聲伴隨滾滾濃煙再次上沖天際,這一回卻換了對象。

  君莫曉眼眶猛然一熱。

  ……

  三問書屋前,火把迅速點燃了書架,眼看火舌順著書架攀援而上,就要燃著眾人的心血,終於還是有人控制不住,掙脫身邊人的拉扯,猛撲過去用腳拚命地踩火,又大喊:「水呢!水!」

  又有一些士子飛奔過來,拎著水桶。

  也有幾個人,以那個李鏡為首,撇嘴看著救火的眾人,悄悄轉身便走。

  剛轉身,嘩啦一聲,迎面一大桶水潑來,澆了他個渾身透濕。

  李鏡剛想罵,就感覺一座山迎面而來,轟然而去,撞得他原地打一個轉,險些撲入火場裡。

  身後有同伴驚慌地道:「州軍!」

  李鏡不敢置信地回頭,就看見黑衣紅甲的士兵列隊而過,三兩下將那火滅了,又拎小雞一般將那幾個救火的書生拎到一邊,當先一人轉頭對李鏡齜牙一笑,十分幸災樂禍地道:「恭喜這位士子,從今天開始,你的三問書屋就讀資格沒有了。州學入學資格也取消了,另外,刺史大人說了,開科取士,永不錄用。」

  李鏡眼前一黑。

  ……

  刺史府門前,一片亂象。

  人流於刺史府前的街道前聚集,因聚集引起了府兵的驅趕,因驅趕引起了推搡碰撞,因碰撞導致了不知是誰的傷害,因傷害而火上澆油,無數人衝上去,和府兵開打,而府兵手中的長槍,也便得了天經地義的理由,惡狠狠地敲在百姓的頭上,將很多人敲得更亂更瘋,府兵因此分散,混入人群,刺史府前的防線被沖毀,然後大批百姓再次亂哄哄地擁了進去。

  這次擁進去的人,手中已經多了各種棍棒石頭,見著人就砸就打,刺史府內的屬官以文官為主,紛紛驚叫走避。

  白林帶著湖州府衙役趕到時,看見的就是這樣的亂象。

  他只覺得腦中嗡地一聲,當即厲聲下令:「皂班上前,水火棍橫欄,截斷人流!快班從牆頭入府包抄!壯班隨本府入內!」

  黑衣的皂班上前,水火棍前後連接,如鐵索橫江,將還要往內湧的人流截住。這回的攔截和龔鵬程帶的城兵風格不同,再無暗地裡戳捅,只將人死死攔住。

  借著這人流一緩之勢,白林急匆匆帶人趕進刺史府內,先將剛衝進第一進院子裡的人驅逐,又將在第一進院子裡狼奔豕突的刺史府屬官收攏到自己隊伍中,很快院子裡便安靜了許多。

  白林聽著外頭的聲浪,心中焦灼,他人手太少,無法壓下眼看要蔓延全城的浪潮,也無法拿下那些別有用心的城兵,只能先護下刺史府屬官,賣文臻一個人情,也避免事情鬧得太大。

  忽然他看見廊下有人喝茶,不禁眼眸一縮,這什麼時候,居然還有人有心情喝茶?再一看那人,竟然是龔鵬程。

  龔鵬程看見他,怡然不懼,還舉了舉茶杯,道:「嵐山春茶,不比刺史府上次招待大人的霧湖雲針差,白大人不來一口?」

  「龔大人,現在是喝茶的時候嗎?你喝的是茶嗎?」

  「哦?不是茶,那是什麼?」

  「是這滿城無辜百姓擁擠呼號,為人驅使,為人踐踏,所流的血!」

  「不過螻蟻而已。」

  「龔大人,你做下這等喪盡天良,人神共憤之事,便不怕青天昭昭,也不怕朝廷法度嗎!」

  「法度?法度掌握在誰手裡?」龔鵬程一聲冷笑,「我今日便告訴你,法度,在刀中,在槍中,在湖州城內這三千城兵中,在我手中!」

  「只要該死的人都死了,湖州的法度就是我,千里之外的朝廷法度,劈不到我!」

  「白大人,你今日前來,我很失望。原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卻原來也是個顢頇之輩!我是個慈善人,給你一個機會,帶著你的人,回去吧,我會當你今日沒來過。」

  白林深吸一口氣。

  片刻之後,他走過庭院,推開了第二進的門。

  龔鵬程唇角下撇出森冷的弧度。

  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

  然後他看見白林在門檻上站住了,而他身後的壯班衙役則在雙腿打抖,有人在緩緩後退,龔鵬程唇角冷笑更深——裡頭想必屍橫一地,此時才害怕後悔,是不是太遲了一點?

  然後他聽見了腳步聲,齊整的,有力的,但是微微有點起步黏滯的,似乎每一步都被什麼輕微地拖了一下的感覺。

  他有點好奇地起身,想要召喚一下自己的屬下,人殺差不多就退出去,到街道上去,湖州要亂,又不能太亂,畢竟後頭還要盡快恢復營生的。

  他一過去,白林回首看他一眼,眼神很奇怪,然後就退了下去,他一退,壯班的衙役退得更快,龔鵬程嗤笑道:「現在還想抽身麼……」上前一步。

  然後他定住。

  確實看見屍橫一地。

  卻並不是刺史府屬官,也不是百姓,而是穿著土黃色衣甲的城兵。

  一隊黑衣紅甲的士兵,正迎面向他走來,步子整齊,但因為地面血流太多,黏住了他們的靴子,以至於他們每一步都要微微用力拔出腳,發出輕微的「啪嘰」之聲。

  在他們的身後,還有一些士兵,冷漠地將自己的刀或者槍從地面屍身上收回,也不入鞘,一路滴著鮮血加入隊伍,地面的血池因此冒著細小的紅色泡泡,空氣裡的腥臭氣息令人窒息。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人,五短身材,國字臉上眼眸細長,這人龔鵬程卻是認識的,因為認識而越發覺得天崩地塌,腦袋裡嗡嗡作響,這回換他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了。

  毛萬仞走到他面前,並沒有說話,忽然一側身,微微躬身。

  第二進院子深處,有人緩緩走來,一邊走一邊小心地提著裙子踮著腳,繞開那些血泊,和這世上所有的嬌俏少女一般的可愛姿態。

  然而她臉上是這世上所有的嬌俏少女看見血泊都不會有的平靜微笑。

  她一邊避讓血泊,一邊笑盈盈道:「龔兵曹,你說的對。槍桿子裡頭出政權,誰兵多,誰拳頭大,當然誰說了算。」

  她在龔鵬程一丈外站定,偏頭笑問他:「你猜,我是不是個慈善人?會不會給你一個機會,也讓你就此轉頭呢?」

  龔鵬程望定她的笑容,只覺得渾身發寒,猛然膝蓋一軟,便跪在了血泊裡,卻不是要求饒——他已經沒有力氣求饒了。

  今日的主事人,始作俑者,不會有這個機會的。

  文臻也沒等他的回答,她還有很多事要做,她只是尋常地從龔鵬程身邊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吩咐道:「龔鵬程的手下,參與殺戮的,一律殺了,沒有沾血的,允許投誠,全部革除軍籍,執行一年苦役後再釋放。」

  「是。」

  「從現在開始,全城戒嚴,不許進也不許出。全城搜捕參與今日暴亂的惡徒。有舉告者,賞。隱匿不報者,連坐。」

  「是。」

  「除各級官府外,文廟州學寺廟以及豐寶倉等地有無派人護衛看守?」

  「有。」

  「漕幫有參與這次事件嗎?」

  「有。」

  「不用理會街面上誰是漕幫的人,直接去漕幫總壇,趁他們的人還沒回去,端掉他們的總壇,將他們的所有賬冊文書統統拉回刺史府。」

  「是。」

  發令聲和傳令聲不斷遠去。

  餘下的士兵圍上來。

  龔鵬程聽著那肅殺冷漠又毫無遺漏的命令,身子一軟,癱倒在血泊中,心中只隆隆滾過一個念頭。

  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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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九十八章 刺史威武

  丁申年四月十六,湖州刺史文臻上任不足兩月,湖州城內百姓因流言所擾,引發暴動,城兵鎮壓時發生衝突,暴亂蔓延全城。人們一度衝入刺史府,打砸三問書屋,殺傷官吏,侵擾富戶民居,其時刺史本於藏珠湖心島飲宴,又莫名遇上湖心島地動山崩。但奇的是,地動砸死了宴客的主家和包括治中大人在內的一眾官員,刺史大人卻毫髮無傷,並迅速現身於城中,以護持王駕為名,由定王燕絕出王令調動州軍,一日之內,定刺史府,散聚眾人群,護巨商富戶,救三問書屋,並以「保護良民」為由,迅速驅兵佔據漕幫總壇,將漕幫上下都置於「看守」之中。

  是日,血流盈渠,萬物噤聲,焰火處處,步聲如鼓。整座湖州城,都籠罩在無盡的驚恐和顫慄之中,在街道上捋袖呼號的人們,如水分流,迅速流回了自己的安全屋,於門縫內聽著軍靴和刀劍碰撞的碎響,在寂靜的夜和黢黑的街巷中叮然作響,徹夜不休。

  有詞家云:由日至夜,兵火不絕。

  這一事件,被稱為:「湖州四月」,一個月後,經過張鉞親自妙筆詮釋過的事件奏章遞上朝廷,朝野震動。群臣皆為字裡行間透露出來的信息和女刺史的手腕決心所震驚,不乏有人上書彈劾文臻行事酷烈,有傷天和,或有瀆職不法之事。因為此次事件,城兵「為國作戰,英勇犧牲」人數竟達千餘人。兵曹龔鵬程更是「身先士卒,奮戰而亡」。玉城郡守被「誤殺」,而治中大人、功曹、薄曹、典學等官員,還有幾個富商,則倒黴地死於其後的湖心島地動之中。

  並無戰事,和平時期,傷亡如此慘重,令人震駭,更令人震駭的是,城兵犧牲慘烈,卻並無暴民官吏主事人為此承擔罪責。因為事件的起因是流言亂城,百姓被謠言愚弄裹挾,散佈流言者為漕幫人士,已被當場誅殺,之後城兵中一小撮人心懷不軌,趁機作亂搶劫,與另一部分城兵產生內訌,交戰而亡,而漕幫也有幫眾行為不軌,捲入紛爭,引發大規模流血械鬥,誤殺玉城郡守,並試圖挾持定王殿下,亦被一同剿滅。而百姓前期雖有混亂,但因為州軍及時趕到,護持有力,除一位宿醉誤落陰溝淹死的,大多只是受傷,並無死亡。

  總之,作亂是有的,但問題不在刺史的;百姓雖生亂的,但是受矇蔽且沒有遭到致命傷害的;城兵是死了很多的,但是是自相殘殺的;罪責只應歸於兵曹管理不力的,而兵曹也死了的。

  凶手當然也要有一個,那就是漕幫,刺史大人雷厲風行,已經解決的幹活。

  也有人提出州軍入城的不妥之處,歷來地方州軍,除外敵入境,城兵暴動、百姓叛亂緣由外,一律不可入城池,湖州之亂不屬於以上任何一種。但問題是州軍是定王殿下以護持王駕為名調的,而熟讀案卷經牘的張鉞同樣為定王此舉找到了有力的律令依據——只要不涉謀逆,皇室直系子弟無論在何時何地,受地方任何軍隊的絕對保護。

  至於州軍其實是在調王令之前便已入城這個時間差——有證據嗎?

  事情是這麼上報的,至於信不信,文臻的態度是,隨你咯。

  事後朝廷大佬自然有悄悄派人查探,得到的結果卻令他們發怔許久,發怔的原因不僅僅是文臻在此一事中的連環縝密手段,更令人心中發寒的是她事後處理的夠膽夠狠,滴水不漏。該殺的人都殺了,想解決的都解決了,一手操弄偌大事端,再將事端推給死人的那幾方,連擅調州軍這種事都利用了定王一把,周全如圓,天衣無縫。

  但不可否認的是,經此一事,女刺史真的在最快時間內,一舉收服了湖州,四月十六這一日流遍湖州大街小巷的血,最終成為刺史大人即將於湖州升起的「文」字大旗上的豔豔的紅,在日後刺史大人執政的時期內,永久飄揚在湖州官員和百姓的腦袋上。

  四月十七日的太陽照常升起,整座湖州城卻異常安靜。

  文臻照常上班,當她走過刺史官衙的時候,所有的屬官都無聲避到一邊。

  有很多官員連夜趕來,在官衙門口求見,文臻一概不見,只召見了湖州府白林。而事後在張鉞遞上朝廷的奏章中,白林也是唯一被濃墨重彩誇獎的本地官員。

  當匯報完昨日情形的白林走出刺史府,迎上擠在門口的湖州同僚們那一雙雙羨慕又嫉妒的眼眸時,心中也難免慶幸和後怕。

  慶幸昨日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後怕自己也曾有一霎無人知曉的動搖。

  湖州商戶也聚集在一起,想要拜會刺史,他們選擇了晚上,但是依舊沒有能得到刺史大人的垂青,同樣,也只有做雜貨生意起家的張家夫人得到了接見,張夫人昂首挺胸出來後,將從不離手的煙桿一折兩段,表示刺史大人說了,福壽膏害人,刺史大人會親自替她調養戒斷,這是刺史大人的愛重,她老婆子萬萬不可辜負。

  張夫人同樣沐浴著同行豔羨的目光灑然而去,她的夫君垂頭喪氣跟在她後頭捧著她砸斷的煙桿。

  湖州首富李連成滿嘴的苦水,在刺史門上等了半夜,最終蘇訓出來,沒收他的禮,卻代刺史大人送上了一份厚禮,說是感謝李先生仗義相助。

  李連成不敢不收這禮,收了卻滿腹心酸。先出手助人的是他,接納保護了江湖撈的人是他,最終卻被張夫人那個鬥了一輩子的冤家佔了上風去。

  那些等候了整日整夜的官員富商,在初夏微熱的風中散去的時候,想到腳下的刺史府地牢裡,此刻滿滿的待勘的犯人,想到就在不久前,眼前微黑的土壤曾經滲透了鮮血,心便不由突突一跳,微熱的風也瞬間涼似徹骨。

  緊接著,文臻便提拔了一批官員,除了治中和郡守這樣的位置需要朝廷指派外,其餘兵曹、功曹、簿曹、典學等等負責湖州兵事、官員考核人事選拔、錢糧薄書、以及教育勸學之類職司的低級官員,和在那日事件中表現有異被清洗掉的官員,空出的職位,都在近期張鉞暗中觀察考核通過,以及那日事件中表現沒問題的吏員中提拔補充,連當初在江湖撈幫忙,被文臻看中的紀書生,也安排了一個典學從事的職務,負責州學學生的管理考核。

  而新上任的薄曹等人則日夜加班,開始查漕幫的行冊賬簿。

  之前文臻屢次派人聯繫漕幫,漕幫傲慢,以各種理由推搪拖延,卻沒想到刺史雷厲風行。漕幫原本仗著勢大,無人能撼動,卻沒想到文臻能驅使全部州軍,當即就被抄了底。

  州軍闖入漕幫總壇密室的時候,漕幫幫主正試圖將一堆賬冊付之一炬,火本來已經燒起來了,被特意趕去的蘇訓恢復原狀。

  本來州軍那裡也有護送多餘糧草去定陽的證據,但是文臻要把州軍開脫出來,只能從漕幫入手,但是漕幫的賬冊雖然拿到手,涉及到糧草運送的內容卻多是暗語,很難作為證據。

  張鉞為此急得頭禿,自覺辜負了大人的信任,湖州賦稅有貓膩,肥了唐家一事如此清晰明了,卻無法拿出令人信服的直接證據來。因此輾轉反側,日夜難眠,髮際線生生往上移了一寸,卻堅持不肯找文臻訴苦,蘇訓勸他,他便一皺眉,道:「大人已經很是辛苦,你瞧她袍子越穿越是寬大,說明近日一定是瘦了,何況那日之事後湖州整頓,千頭萬緒,如何還能再給她添事兒?」

  蘇訓往刺史辦公署看了一眼,心想裙子確實越穿越大,但是人哪裡瘦了?自從殿下來過,改了菜單,大人胃口也漸漸好了,每日五六頓滋養著,眼瞧著兩頰都微微鼓起來了,也只有張大人那個眼瞎的,才會看大人「楚楚可憐,弱不勝衣」吧?

  也不低頭照照鏡子,明明「楚楚可憐,弱不勝衣」的那個人,該是他自己吧?

  正想著,就看見文臻晃晃悠悠來了,蘇訓下意識往陰影裡一站,張鉞歡喜地抬起頭來,看見他的動作,倒怔了一怔,心想這人最近見著大人,總有點避著,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注意力隨即便被文臻吸引過去,發現她上頭穿一件寬鬆緋色短衫,下頭是一件更寬鬆的裙子,短衫下擺也寬,繡著寸許寬的五色彩繡花邊,整個人穿得飄飄蕩蕩,卻又不嫌臃腫,別有種雍容韻致,只是這式樣在東堂從未見過,一時倒看呆了去。

  忽然一個人抱著高高的文書,從他面前直直走過,生生遮擋了他看文臻的視線,張鉞回過神來,才發現採桑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她小姐身後走了出來,擋在了兩人之間。

  他莫名其妙咳嗽一聲,和採桑點了點頭,因為之前和採桑演過一場尷尬的戲的原因,臉還反射弧很長地紅了紅。

  甜文CP大粉採桑翻個白眼給他行個禮走過。

  心無雜念的張大人心思卻已經被那堆文書吸引,翻開看看是漕幫的日常開支賬簿,不禁愕然。

  文臻一邊吃著零食一邊坐了下來,她已經顯懷了,就在燕綏走後不久,好像肚皮終於完成了遮掩任務一樣,吹氣球一樣膨脹起來,好在她寬鬆衣服成了慣例,遮掩得也並不費力,又按照高麗國裙子式樣做了幾套新衣,因為她覺得那種式樣最能遮掩肚子。

  但真的要到八九個月以後,這肚子還是很難遮住的,所以她要趁現在還不夠大的時候,將所有事情結束,之後就要安心養胎了。

  她拖過一張紙,那裡已經按照現代記賬收支明細的方法列好了表格,又點點賬簿,道:「我已經下令找出漕幫幫眾日常吃用支出賬簿,並用現代收支記賬法重新整理,列出漕幫在平時供養幫眾所費糧食衣物支出以及船隻使用耗損記錄,對比每年收稅運送賦稅時期,漕幫的相關開支。以及同期其餘賦稅相近的州運送賦稅所需要的船隻人力和開支……」

  張鉞一開始還蒙著,隨即眼睛便慢慢亮起來。

  「漕幫在運送賦稅期間,會大量使用船隻人員,對比他們平時人員都在時候的開支和用船記錄,根據減少的數量,會很容易推算出運送賦稅所需的船隻和人員數……然後同期附近賦稅額差不多的州,水運需要的船隻和人員數也有數據,一對比,就會發現漕幫運載量和人員數遠遠超過附近各州……」

  「另外,收上來的糧食統一存放湖州糧倉,之後會由車馬行統一運送往漕幫碼頭,當日雇傭了多少車馬,每輛大車能存放多少糧食,這也是一個具體數量的佐證,查找證據就是這樣,不必緊摳著一個方向,一件事要想辦成,必然要經過許多程序環節,那麼就必然會有痕跡可循,何況賦稅糧食這麼大的事,漏洞可以說是遍地都是,再者,漕幫各位頭腦的田莊商鋪財產,黃青松、龔鵬程、林崖棟等人名下財產,日常交易往來,也清理出一份清單並彈劾奏摺,連同咱們的奏章和賬簿清理結果一併上呈朝廷……記住,我們這次出手的關鍵並不是要錘唐家,反正錘了也沒用,我們關鍵是要核定準確的往年稅賦,好為朝廷今年的稅額做參考。」文臻一錘定音。

  張鉞拊掌,只覺得心神暢快,由衷讚嘆:「大人思路清晰,見識卓著,鉞生平僅見!」

  採桑道:「是啊是啊,我家殿下的!」

  文臻笑:「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她侃侃說完,又恢復那種懶懶神氣,掩嘴打個呵欠,公然表示昨晚失眠要翹班補眠,搖搖晃晃帶著採桑走了。張鉞一臉的心疼,積極表示「大人辛苦了,大人為公事夙夜匪懈,何必拘泥於這區區半日。且放心休息,一切都有鉞呢。」一邊感嘆地和蘇訓道:「大人真是辛苦啊……」

  蘇訓看看他快要下垂到臉頰的眼袋,再想想剛才那個容光煥發的「夙夜匪懈日夜操勞所以要補眠」的刺史大人,感覺彷彿被一隻狗子太陽了……

  正腹誹著呢,就聽見張鉞用微帶批評的語氣道:「蘇訓,你最近是怎麼了?莫非有什麼心事?我瞧著你近日待大人總有些遠著。如果真有什麼難處,不便和大人說的,和我說也是一樣。咱們也算同生共死過的交情,總不該留了心障。」

  蘇訓抬起眼,對上的卻是張鉞微帶關切的目光,他心中一動,知道書呆子其實並不呆,相反心思敏感細膩,在大人身邊待久了,越發靈敏了,而這話,雖有三分警告戒備,但倒有七分關切真心,他心底湧起淡淡暖意,也因此心情更為復雜,半晌笑了笑,道:「大人多慮了。我只是因為上次迎藍山莊的事,覺得自己沒有武功,也缺乏經驗,在大人身邊有時候還是一個拖累,想著還是最好能多修煉修煉,待到能獨當一面了,再為刺史大人效力吧。」

  張鉞便放下心來,眉眼舒展地道:「能為大人效力,本就是此生有幸,你有莫大本領,已是難得,不必求全責備。」他嘩啦啦翻著文臻手擬的那表格,感嘆地道:「大人真是全才!這個什麼……表格,收支分明,簡明扼要,看似簡易,實則不凡。最起碼這刺史府若干老吏,可沒誰能拿出來過,可刺史大人這般輕描淡寫便拿出來了。回頭這表格可不能就這麼夾在奏章裡遞上去,少不得要再寫一份表章,和諸位老大臣好好說說這表格的好處,若是能被推廣全國,也是大人的一份功勞呢。」說著又將表格和賬簿推過去,道,「你既無事,要不要隨我一起整理這賬簿?」

  蘇訓看著那賬簿,手微微一動,最終卻笑道:「我都忘記了,潘校尉讓我去校場隨他學槍去。」

  潘航已經入了州軍大營編制,領了一個校尉職。

  張鉞也不在意,道:「強身健體也是好事,快去快去。」

  蘇訓便起身,轉過彎時,回頭看了一眼,見張鉞已經埋首於高高的賬簿堆之後,莫名嘆了一口氣,忽聽身後有人問:「好端端嘆什麼氣?」

  蘇訓轉身,就見方才已經走了的文臻正笑盈盈站在他背後,他心中咚地一跳,臉上卻還算平靜,只微微笑道:「想著張大人也是實在辛苦。正好刺史大人還沒走,訓便提醒一下大人,張大人這裡的賬簿很是重要,您看是不是多派些護衛日夜看守?」

  文臻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很謹慎,我知道了。」

  蘇訓便躬身離去。採桑看著他的背影,撇撇嘴道:「小姐你少和他說話!」

  文臻悠悠地向前走:「西皮粉有毒啊——」

  採桑追上去:「小姐我不和您嬉皮笑臉,真的,我和您說正經的,這個人啊,一看就心思深沉,給殿下提鞋都不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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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三百九十九章 渣男?

  文臻轉回自己的後院,君莫曉在那裡等她,同行的還有張家夫人,張夫人是按照她的囑咐,來截斷福壽膏的。

  文臻一見她便笑道:「零食可吃完了?吃完了盡管朝我要,這截斷福壽膏,嘴裡總有癮,就靠零食撐著了。」

  張夫人站起身迎接,還悄悄摸摸她始終帶著的煙嘴兒,文臻就當沒看見,知道這是癮君子的毛病,就算不抽了,心理上一時還撕不開。

  張夫人笑道:「大人的零嘴,老婆子便是沒吃完,也想著再要幾種,也不知道哪來那許多新鮮玩意兒,樣樣都是好的,市面上多少錢都買不著的,大人要是願意,老婆子願意出資開個鋪面,保管那生意……」話說到一半便抽了自己一下,懊惱道,「我這毛病!刺史大人何等身份,賜幾樣零食給老婆子那已經是百忙之中的恩典,難道還要親自操持去做那零食去賣不成!」

  文臻已經笑起來,道:「若無你這般對生意的靈敏,何來張家偌大的產業。你的建議並非不好,不過確實我也沒那個時間去做零食店鋪。等閒了再安排吧。」

  張夫人的建議她想過,並且已經實施。留山的妙銀來信,說是留山的很多姑娘小夥,和千秋盟的人接觸多了,又參與了蒼南州滇州的江湖撈的幫工,漸漸有了出去見識的想法,問能不能來湖州給大人幫忙。

  文臻自然樂見其成,讓土著走出大山,拓寬視野,促進人口流動財富增加和民族交流,本就是她的打算。妙銀等人還有一手好蠱術,來了以後正好可以開起零食鋪子和連鎖店,也是她的幫手。

  張夫人摸出一個梅子吃了,又嘖嘖稱讚道:「大人諸般零食都做得好,就是最近的梅子越做越酸了,真真是我一瞧見,就裹了滿嘴的唾液。」

  文臻心中一怔,君莫曉在一邊笑道:「哎呀小臻,你不是一向不喜歡吃酸的嗎?怎麼最近口味變了?」

  她說這話無心,張夫人卻一頓,手中梅子放下,眼光在文臻特別寬大的衣服上一瞥,再往她臉上看了看,又看了看,那神情,眼看著便不自在起來了。

  文臻臉上笑容不變,心裡知道,看出來了。

  張夫人這種生意場上打滾幾十年,自身也生育許多次的精明女子,有些事瞞不過的。

  最近衣服真是太寬大了。

  雖然她笑意不變,張夫人卻忽然隱約覺得有些寒意,臉色也微微一變。

  君莫曉還不覺得,猶自叨叨道:「小臻,我帶了我自己最近調製的生醃辣蟹……」

  張夫人忽然生硬地打斷她:「大人不能吃!」

  君莫曉一怔,文臻又笑了。

  張夫人已經察覺了方才她的殺意,依舊暗示她知道懷孕的事,這是表態了。

  有這份心,就夠了。

  這次她的笑容,便溫柔了許多,道:「夫人說的是。夫人是過來人,若還有什麼需要禁忌的,或許也可以提醒我一二。」

  張夫人暗暗鬆了口氣,心知大人這麼直接地認了,那就是把她當了自己人。隨即坦然道:「大人極其謹慎,老婆子沒什麼可叮囑的。老婆子只和大人說,您但有需要,張家萬死不辭。」

  頓了頓她又道:「說起來似乎是老婆子救過君姑娘,賣了大人一個好。實則大人和殿下早就救了我張家,若不是殿下,張家的家產遲早給那個老不修折騰光,便不折騰,我那幾個兒女,性子都弱,又如何能是那群如狼似虎的私生子對手?殿下的恩德,張家必定要報的。」

  文臻點點頭,彎起唇角。心想張夫人提起燕綏,這是也猜到孩子是誰的了。

  張夫人則感嘆地看著她,心想誰說這位心如鐵石?提起殿下,她連眼眸唇角都彎得如此甜美,真真是沐浴在愛意之中的小女子才能有的模樣。

  這個孩子是誰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兩人打了半天啞謎,君莫曉聽得一臉懵逼,腦袋來回擺動,「你們在說什麼……」

  到此時,再瞞著君莫曉就太不厚道了,文臻溫柔地對她拍拍肚子,道:「莫曉,恭喜你,你要做姨姨了。」

  君莫曉瞪著她肚子,好半晌終於反應過來,啊地一聲衝上前來,伸手要摸,驀地又收回去,回去之後扎煞著手不知道幹什麼,想了半天,在地上翻了個跟頭。

  文臻噗地一聲,在一邊的採桑險些笑破了肚子。

  翻完觔斗的君莫曉直起身,神清氣爽,終於恢復正常,走過來將文臻衣裳一掀,看看她肚子,倒吸一口涼氣,回頭伸手把帶來的籃子一拎,和張夫人點個頭,道:「行了,我知道了,走了。夫人自便。」轉身就走。

  文臻目瞪口呆。

  「哎你跑什麼啊!」

  「急啊,好多事啊!你肚子已經不小了,孩子的小衣裳,尿布,玩具,被縟和諸般用具,還有你需要用的東西,穩婆,大夫,都需要準備起來啊!」

  「要你愁這個,我們這邊早就在秘密準備著了!」

  「那還差不多,但我也要趕回去做衣服啊,孩子衣服得選些好棉布細細地做……等等,你是沒工夫準備的,誰給你準備?採桑?寒鴉?冷鶯?好啊,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最後一個知道,文臻,文小臻,我還是你的莫曉嗎?你心裡是不是有別的女人了!」

  「……莫曉,近檀也還不知道呢。」

  「是了,只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

  「……採桑,為何我忽然覺得我像個渣男?」

  ……

  「不知卯老緣何親自自川北趕來?對了,最近都沒有看見五公子呢。在下想著,莫非唐公子心灰意冷,欲待回川北了?那在下也有幾分鄉愁之思了呢。」

  「閣下真是明知故問。老朽此來,自然是為了湖州。湖州局勢如此,閣下到此刻居然想置身事外?」

  「卯老這話說得便有失公允了。湖州事件,在下可是破例親身參與,身先士卒,就差沒賠上這條不算賤的命,可你們唐家呢?五公子當時去了哪裡?林崖棟準備如此周全為何也會慘敗?州軍竟然早已落入文臻手中,想來就是那夜作客毛萬仞迎藍山莊所得,當時五公子和文臻有私下接觸,他當真全不知曉?若他知曉,為何卻沒通知卯老和我等及時收手?」

  「閣下是在質疑我唐家無能呢,還是在質疑羨之通敵?閣下當時不也在迎藍山莊?為何也沒發現文臻竟然已經說動了毛萬仞呢?」

  「我可未與那女子正面相對,本想著唐公子才智無雙,由他出手,想來更多幾分把握,卻沒想,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閣下這話是什麼意思?五公子是我唐家繼承人,與我唐家休戚相關,斷然不會做拿唐家百年基業開玩笑,此事不過是那女子狡猾詭詐,且有些運氣罷了。」

  「卯老,你若將一切歸結於運氣,那委實也太虛無了些,那咱們這盟約,不結也罷。」

  「閣下如此輕言毀約,卻也非君子所為!」

  「便不毀約,唐家在湖州勢力也已被掃蕩乾淨,刺史大人雷厲風行,下手既快又狠,你唐家又還能翻出什麼天來?」

  「呵呵,閣下這麼說,可就太小看唐家在湖州的二十年經營了。是,唐家目前在湖州的官場商場勢力確實都被那女人拔了,但是要說唐家束手無策,還早得很!三關,最少還有三關,攔在那女人身前,她想要真正得到湖州,且先過了這三關再說罷!」

  「若是你唐家主事人對那女子別有用意,別說三關,便是三十關,那女子也依舊過得去。」

  「何至於此。閣下如果真不放心,那便由老夫接手湖州之事,親自佈置那三關,便教那不知自量的女刺史,魂斷湖州!」

  「卯老這麼一說,在下對那三關可就真好奇了,不知在下可有緣一聽?」

  ……

  再一個月,湖州治中黃青松,兵曹龔鵬程等人被查出中飽私囊,收受賄賂,勾連匪眾,圖謀不軌,謊報賦稅等罪名,剝奪了所有的賞賜封誥,消息一出,再次全城顫慄。

  文臻收到朝廷下文時,不出意料地笑了笑——還真以為會讓他們享受死後哀榮呢?她可沒這麼好心。

  文臻查出來的賬冊和最後的核算數據,都交給了朝廷,並沒有給出確切數字,只讓朝廷自己推算,最終推算出三倍往年賦稅金額,也就是說,湖州每年的賦稅其實只有三成半是交給朝廷的,其餘都流到了唐家的口袋。

  當初湖州四月事件是因為賦稅謠言引起,文臻自然不肯背鍋。直接公佈了往年賦稅總數,宣佈今年要調整。但絕不會調高,以安民眾之心。

  此時已經入夏,今天夏天的雨水卻很少,文臻有點擔心大旱,在給朝廷的奏章中,再三請求不要猛調賦稅,三倍絕不可行。並在連續一個月沒下雨之後,先是召集湖州巨富商談,得到了萬一旱災他們傾力支持賑災的承諾。而每年年中的豐寶倉查倉時間也要到了,文臻親自接了朝中下來的查倉官員,一同前去豐寶倉。

  豐寶倉大抵就相當於文臻現代那世聽說的常平倉,湖州豐寶倉是東堂最大的幾個糧倉之一,承擔著儲備糧食,平抑糧價,以及轉供軍需的作用。部分糧食由官府在豐年購買,部分則以賦稅方式在民間徵收,待到荒年可請旨開倉出借糧種給百姓,秋熟後再還。另外豐年購糧災年賣糧,也有平抑糧價以免穀賤傷農或者囤積居奇的作用。

  不過因為東堂內部形勢吃緊,湖州豐寶倉的作用最主要的是戰備儲糧,也是文臻此次受命,務必要守好的地方。

  也因此,湖州豐寶倉,從去年開始,就不曾向百姓出借糧食,倒是還購入了不少布匹、棉花、生鐵。

  文臻上任初始,已經視察過豐寶倉,只是當時事務繁忙,進倉之後看見連天接地的大堆穀倉,都堆得滿滿,抽出一部分看了,倒也都是新糧,便離開了。此次重來,是要查看賬冊,清點糧食,查看數目是否有虧空、穀物是否有黴爛、倉厫是否完好,再根據具體數目估算,萬一有災的時候能夠動用多少。

  湖州豐寶倉在湖州城南,相對於富人官員聚集的城東,和手工商業聚集的城西,城南則是平民居住區,來往人流也算密集,只是在靠近豐寶倉三裡處,就已經圈地由專門的豐寶監看守。遠遠看去,豐寶倉就像一座大型堡壘,立於大河南岸,最外圍是一道高三丈的土牆,土牆上留有槍眼,大門為渾鐵所製,頗有些銅牆鐵壁的味道。

  至於內倉,則以青磚為頂,設置導水牆頂,排水槽,以黏土磚砌,小倉多室分隔儲糧。總體設計防水防火,十分先進。

  湖州豐寶倉有倉房三十六間,儲糧四十萬石。文臻覺得這個數字不算少,但是似乎也不算多。她掀開車簾,遙遙望著矗立在地平線上的豐寶倉,忽然對張鉞道:「漕幫的行腳記錄顯示,今年他們還沒有大規模的運送行為。那麼你說,如果在我來湖州之前,湖州部分地區實行了一年三賦,那麼搶在我來之前收的那一批春賦,現在應該在哪裡?」

  張鉞怔了一怔,對於一年三賦這件事,他和文臻都有很多疑問,其中就關係到那些糧食哪裡去了,隨即他道:「不可能在豐寶倉。豐寶倉是定數,去年就已經滿倉,再加不了這許多糧食了。再說……」他頓了頓,「我原以為豐寶倉會有問題呢……」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畢竟誰都知道,得糧者得天下,唐家這麼瘋狂搜刮糧食,竟然會放棄豐寶倉,實在是不合常理。

  「豐寶倉沒有問題嗎……」她彎起眼睛,看見朝廷派來的倉部郎中走了過來,便不說話了。

  一行車馬在即將到達豐寶倉的時候,張鉞忽然道:「咦,此地何時多了這一處建築?上次來豐寶倉時還未曾見。」

  他指的是離豐寶倉不遠的一座小樓建築,小樓很是別致,紅瓦白牆,大片大片的窗扇看起來通風又暢快。

  只是小樓很新,看著還沒使用,後頭有個巨大的院子,院子再後頭就是藏珠湖的支流藏珠江,這條水域蜿蜒達五州之地。

  只不過小樓和後院之間的角門緊閉著,並無人出入。且院子大得有點離奇,張鉞禁不住多看了兩眼。

  採桑笑道:「這是咱家大人的新產業啊。」

  張鉞愕然道:「此地無富戶,也無商業,大人在此地經營酒樓飯莊,如何能有生意?」

  文臻指指外頭人流道:「但此地有碼頭,有無數扛活的苦力。有豐寶倉,有有錢卻沒處吃好飯的倉兵,也因為有豐寶倉,還有很多幫忙運糧運貨的臨時散工。這些人都需要吃飯,這裡卻沒有一個像樣的飯鋪。」

  「可是他們也吃不起江湖撈啊,而且他們活計緊,休息時間少,哪能坐下來慢慢吃火鍋呢?到了夏天,這些人本就熱得很,也不會選擇吃火鍋的。」

  「誰說我只會做火鍋的?」文臻笑睇他一眼,乾脆帶他下了車,「還沒正式開業,不過人員和食材已經就位,正在試菜,你今天也算有口福了。」又邀請那一行朝廷度支部來的官員:「來,嘗嘗我家新菜。」

  朝廷官員哪敢得罪這位女刺史,都含笑點頭。說著一行人便進了店,張鉞一進去便嘖嘖讚嘆,文臻名下的飲食店,和所有東堂店鋪都不同的一點便在於,特別的通風明亮,店堂寬闊,桌椅安排疏朗,不似東堂酒樓為了節省空間多放幾套桌椅,經常桌腿靠著桌腿,十分逼仄擁擠,裝飾也多半暖色調,暖色調相對引人食欲。

  店堂一隔兩半,也是用昂貴的透明琉璃隔出了空間,外頭是一排一排的小方桌四人座,裡頭是一排櫃台,櫃台裡一排暖爐,爐上鐵盤盛著各色菜餚。流水線一般擺下去,張鉞數了數,從冷盤開始,到熱炒,到燉菜,到湯水,到主食,林林總總總有三十餘種菜色。

  櫃台的最前面放著一摞竹木盤子,櫃台上方放著一堆碟子,碟子卻很小,只有尋常碟子一半大。跑堂的白衣白帽,站在櫃台後方,操著大勺,文臻領先拿起那竹木盤子,一路走一路點道:「魚子醬烤鴨、鮑汁鴨掌、開洋冬瓜、蜜汁酸梅骨、胡椒豬肚雞柳煲,再來一碗米仁白粥。」

  眾人都伸長脖子跟在她身後,看她報一個菜名,掌勺的便用那小碟子裝上,擱在她的竹木大托盤裡,看著菜色雖然多,份量卻也只有一勺,等文臻從這頭走到那頭,也就湯菜飯齊全,最後在櫃台尾部拿了筷子和勺子,端到櫃台對面的小方桌上坐下,全程不過幾個眨眼的瞬間,便吃上飯了。

  張鉞立即明白了這設置的好處,也點了和文臻一模一樣的菜端上,興致勃勃地端著,正要坐在文臻身邊,和她暢聊一下這種新穎的就餐方式的好處,就見採桑蹬蹬蹬走過來,在文臻身邊那三個座位上,各放了一杯茶,一塊手絹,還有一本文書,一本正經地道:「小姐,茶等會吃完喝,手絹用來擦嘴,文書您可以吃飯時隨便翻翻。」

  文臻一看就知道這鬼丫頭想的是什麼——這四人座仿造現代那世的快餐店,連排位置排得比較親密,和東堂桌餐的遠距離不是一回事,張鉞要是坐下……西皮大粉這是嫌太親密了。

  好在實心眼的張大人並不會多想,一轉身就在旁邊四人座上坐下來,探過頭來和文臻道:「大人!您這新店甚好!這臨近百姓多半忙碌,如此就餐卻是省時省力,且鐵盤下有暖爐,菜也不易冷,真是體恤百姓之良善之法。只是這菜似乎太好了些,卻不知這一頓要所費幾何?」

  文臻笑道:「今日有客來,才特意關照廚房,做了幾個我新研製出來的菜,食材精妙,價錢自然是不低的。來,諸位大人,別忘記嘗嘗那款魚子醬烤鴨。鴨是寧州名鴨東白鴨,白羽烏嘴黑腳,肉質最為細嫩鮮美,又專門精餵過,品質更上一層。魚子醬這東西,東堂你們是首嘗,但在洋外,人家可是吃了幾百年了,被視為無上妙品。這東西乍一入口你們可能不習慣,腥鹹腥鹹的,記住用舌尖微微一抿……」說著微微伸出舌尖,示範了一下。

  蘇訓正端了自己的菜,在張鉞身邊坐下,一轉眼看見她這個動作,不禁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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