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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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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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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0 20:04:28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第四百二十章 赴京

  文臻:「……」

  我可真是日了狗了。

  「請問小爺,你這是為啥?」

  隨便兒哼唧一聲,不說話了,從她肚子上一個翻身,屁股對著她,轉眼呼聲震天。

  這是不想回答了。

  文臻瞪著他的肥屁股,想了半天,才有點震駭地想,這兔崽子不會是心懷怨恨,覺得就這樣拿出玉玦相認顯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覺得憑什麼這爹想認就認不想認就不認,憑什麼他就不能考察他爹?這是想把認爹的主動權抓在自己手裡?

  不,能,吧?

  這點子大豆丁,至於思維這麼復雜嗎?

  文臻差點把隨便兒的屁股瞪出花來,也沒想明白這個表面上一向笑嘻嘻好說話的孩子這回犯了哪根倔筋,最終嘆口氣想著燕綏你自求多福,翻個身睡了。

  那邊,隨便兒把魚骨玦往枕頭下塞,想了想,又從枕頭下掏出來,塞進了懷中。

  文臻睡了一會兒,閉著眼睛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一隻肥肥的小腳丫,她迷迷糊糊地非常熟練地把那小肥蹄子往被窩裡一塞,繼續睡覺。

  小孩子火氣大,動不動一身汗,總喜歡掀被子,伸手腳,文臻一開始帶他睡的時候,身體差,睡得沉,好幾次半夜忽然睜眼,就看見這小兔崽子赤條條挺著肚子四仰八叉,被子早到了地下,第二天便又開始打噴嚏。

  如是幾次,文臻學了乖,哪怕好夢正酣呢,也能忽然伸出手,準確地摸到兒子的被子還在不在。

  過了一陣,睡得打小呼的文臻再次閃電般伸手,再次精準地把肥肥的小腳丫給塞回被窩。

  又過了一會,一隻肥肥的小腳丫,顫巍巍地探出了被窩,腳趾頭在寒冷的空氣中動了動,又動了動,比了個V。

  文臻的魔爪立刻心有靈犀般飆至,腳丫子立即飛快地縮了回去,隨便兒睜開一隻眼睛,掀起眉毛,斜眼瞧了瞧他娘,滿意地把腦袋縮回被窩裡,睡覺。

  這回終於安靜了。

  母子二人睡到半夜,文臻忽然睜開了眼睛,她聽見了雜沓沉重的腳步聲。

  她的刺史府,經過這幾年,已經固若金湯。她的湖州,經過這幾年,也同樣井井有條,不說夜不閉戶,也是秩序井然,絕不會夜間有人奔馳喧嘩,闖入她府邸。

  她的心,砰砰跳起來。

  出大事了!

  猛然坐起,一伸手便拉動了床上垂下的一根看似不起眼的帶子。

  然後把隨便兒往床裡一推,吱嘎一聲,床裡的架子打開,露出一條窄窄的縫隙,正好可以容一個人側身進入。

  隨便兒睜開眼睛,他已經醒了,伸手抱住了文臻手臂,文臻俯身在他耳邊道:「從這裡下去,一路上燈會點亮,每亮一盞燈,你就在燈下拿一樣東西,每亮一盞燈,你就向右拐,一直走到沒有燈的地方,會有人在那裡等著你,跟著他走便行。」

  隨便兒烏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娘,出大事了是嗎?你會來找我的嗎?」

  「湖州是我的。只要我在湖州,就出不了大事。如果我不在湖州,你就離開湖州。」文臻抱了抱他,「放心,娘不會出事,你只需要保護好你自己。如果沒事了,我就接你回來。現在,去吧。」

  她伸手要推,隨便兒卻已經放開了她,自己往那縫隙裡一滾,隨即那縫隙就關上了。

  文臻怔了怔,笑了一聲,心想孩子這樣,自己倒放心多了。

  然後她穿衣起床,特地穿上官服,從頭到腳,整束齊整。

  剛剛穿好,房門就被人急促敲響,她打開門,就看見滿庭的風夾雜著一片白闖入眼簾。

  第一眼以為是下雪了,正想著今年的雪來得真早,再一看那不是雪,是滿庭縞素。

  她一直微跳的心忽然便不會動了。

  院子裡站滿了人,黑甲之上,都罩著白麻衣,頭上的紅纓已經換成白纓,當先是一個禮部的官員,也是一身的白麻衣,想必連日趕路,白衣已經成了灰衣,手裡舉著一柄白麻旗,上頭一個斗大的「喪」字。

  文臻腦中轟轟作響,伸手扶住了廊下的欄桿。

  隨即聽見那官員聲音嘶啞蒼涼地道:「……丁亥年冬月初九,帝疾大漸,後因皇三子聯合邊軍總將林擎謀刺衝撞,帝崩……太子柩前即位,改元安成……因有司舉報湖州刺史文臻與皇三子來往甚密,遂令刺史文臻停職待勘,湖州軍調防建州,定州軍連同旗手衛即刻接管湖州諸般防務……」

  聽見「皇三子」三個字那一刻,文臻只覺得腦中的血一霎間都沖上了頭頂,再嘩啦一下降落,整個人都好像空了一霎,一時間都不知道自己置身哪裡。

  又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她,轉頭看見張鉞惶急地衝了進來,兩人目光一對,文臻立即清醒過來,對他做了一個眼色。

  張鉞一看那衣著那旗旛,臉色也白了,接收到文臻的眼光,慢慢點了點頭。

  他跟在文臻身邊這幾年,歷練許久,如今也老練了許多,聽那禮部官員宣了旨,雖然臉色慘白,卻咬牙忍住沒有立即說話,又看了文臻一眼,用口型道:「您忍忍。」

  忍忍,這些人在逼您,但湖州是您的,民心是您的,您只要忍住,誰也奈何不得您。

  文臻對他緩緩搖頭,手指往下一按。指了指刺史府。又指了指自己,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張鉞看懂了她的意思,眼角一跳。露出痛苦之色。

  文臻靜靜地盯著他。

  張鉞咬牙,半晌,垂下眼。

  他兩人默默打著官司,都沒注意到,屋內,那床裡的機關縫隙,再次緩緩開啟,一雙烏黑的眼睛,一直注視著院子裡的動靜。

  他看見了滿院縞素,一臉冷漠和敵意的白甲士兵,飄揚的喪字旗。

  他看見那白麻衣的人說起「黃三子」的時候,自己那個山倒下來都不會眨眼的便宜娘,晃了晃。

  他看見乾爹聽見宣旨時看向娘的古怪和擔心表情。

  也便懂了。

  烏黑的眼睛,緩緩眨了眨。

  我的便宜爹哎。

  你可真是……倒黴啊。

  ……

  禮部官員將旨意一收,看向文臻:「刺史大人,接旨吧。」

  他姿態看似隨意,渾身卻緊繃,而院子裡的旗手衛,所有人手都放在刀柄上。

  刺史府的護衛們遠遠站在一邊,手也搭在一邊。

  氣氛肅殺,文臻卻久久沉默。

  她知道,想必此刻定州軍已經開拔,旗手衛已經去接管城門,湖州軍那裡應該也有人去宣旨換防了。

  皇帝暴斃,太子即位,這麼大的消息,他們竟然能瞞這麼緊,她這裡,想必是第一個趕過來的吧?

  若說朝中沒有人幫太子,她絕對不信。

  但這還不夠。

  派個禮部官員,帶上幾百個旗手衛,下個旨要求換防,就確定能動得了她這個湖州之王?

  一定還有別的憑仗。

  不知何時真的下起了雪,細細的雪片自灰濛蒙的天的穹洞裡旋轉而下,落在對峙雙方的臉頰上,卻都不曾被呼吸吹動,也不化。

  有的雪花落在彼此之間,眨眼便粉碎了。

  長久的沉默令人難熬,禮部的官員背心的汗濕了一身又一身,如背著巨大的冰塊在冷風中熬煎,他來了,就是存了死志,總歸這一死,可換家族榮華,但在死前這一段的等待,在這名聞朝堂深不可測的女刺史面前,這般的壓力,依舊難熬。

  直到文臻終於緩緩開口,他的心腔猛然一鬆,卻聽她問:「皇三子如何了?」

  禮部官員心一顫,萬萬沒想到她不喊冤,不發怒,第一句就是問燕綏,他急忙道:「謀逆罪人,已經下獄。待朝廷議定後罪再決。」

  文臻一挑眉:「哦?那神將呢?」

  禮部官員不敢對視,垂下眼,「亦已關押。」

  「憑朝廷那幫人,關住他們兩人?」文臻語氣不帶輕蔑,只含好奇。

  「大人想必想看看信物。兩位罪人身上信物下官沒有。不過宜王府已經查抄,在宜王府中查出一物,或許大人看了能認識?」那人令人送上一個盒子。

  文臻接過,打開一看,心間一顫,立即合上盒子。

  裡頭是一件女式內衣,燕綏親手製作的那種。

  那東西只有燕綏會做,也只有燕綏能做,必然放在宜王府最秘密的地方,絕不可能允許任何人碰觸,如今卻被人拿著,送到了她手中。

  一瞬間心亂如麻,面上卻絲毫不露,反而微微睜大眼睛,好奇地道:「這荷包倒精美,倒像是王府繡娘所為。」

  禮部官員道:「大人認得便好。」

  文臻順手就將盒子收了起來,交給一邊垂頭等著的採桑。

  「既然有叛亂,想必有人平叛有功,請問誰是這位英雄啊?」

  「永王殿下及時救駕,並扶立陛下繼位。且謝絕了陛下世襲罔替之加封。」

  「先帝的喪儀如何處理?」

  「已詔令天下各州刺史及邊軍州軍將領入京。哦,文刺史還得暫緩啟程,等嫌疑洗清,便可去大行皇帝梓宮之前磕頭了。」

  「天下各州?」文臻敏銳地聽出了問題,「所有?」

  「……是。」

  「包括唐季易?」

  「……是。」

  「三姓可都奉詔?」

  「都已動身。」

  文臻長長地吐一口氣。

  不對。

  這裡頭不對。

  禮部官員再次催促,「刺史大人?」

  同時他瞟了一眼張鉞。

  文臻冷笑一聲,斜眼睨那官員,「跑到我的地盤,要關我?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她這話一出口,那官員反倒鬆了一口氣——這才是正常反應嘛。

  不怕文刺史反抗,或者說,就希望她反抗,只要她反抗,便有了理由奪職。

  本來陛下是要直接拿下文臻的,於公於私,他都不會留下文臻。但是文臻太強,把湖州治理得太好,太得民心,導致陛下師出無名,一不小心,是會激起民變的。這當口兒,絕不能出這事。

  所以只能逼她,有嫌疑,我們來查你,總可以吧?我們查你,難免給你點屈辱,你受不了,反抗了,我們就有理由了。

  只是這官員心裡也沒底,畢竟這心思昭然若揭,文臻何許人也?向來也不是個衝動性子,她若真的忍了下來,反手賣慘,朝廷倒會陷入被動。

  陛下為此很是費思量,還是永王殿下笑道,無需如此憂慮,只要文刺史知道這件事,就一定會如陛下所願的。

  雖說永王殿下近期很是展示了智慧和才能,但這官員心中還是沒底,畢竟站在人家的地盤上,此刻聽見文臻這口氣,眼底露出笑意,臉上神情卻是憤怒的,退後一步,怒聲道:「怎麼,文大人,你想抗旨不成!」

  他還沒退入旗手衛人群,張鉞忽然一個箭步就衝了上來,怒聲道:「刺史大人,先帝驟然駕崩,陛下初初登基,正是艱難竭蹶之時,你身為封疆大吏,怎可如此不顧大局!」

  那官員一怔,隨即大喜。

  都說張鉞為人板正,一心為國,如今看來,誠不欺我!

  張鉞原是東宮洗馬,後來卻投了文刺史陣營,這次原本陛下囑咐最好一併拿下的,但是考慮到文臻張鉞在湖州都很受愛戴,拿下文臻後再拿下張鉞,只怕要引起湖州動蕩,後繼者也很難順利接管湖州。湖州如今是一條肥魚,物阜民豐,各項賦稅以及產能資源都在各州前列,陛下可不捨得丟掉這塊肥肉。

  如今見這人果然還是竹子一般直筒筒一根筋,頓時喜道:「都道張大人公忠為國,從無私念,今日一見,果然令人心折!」

  文臻卻怒道:「張鉞!枉我信重你栽培你,這種時候,你要背叛我麼!」

  張鉞睜大眼睛,愕然道:「大人!您這是糊塗了麼!先帝忽然駕崩,陛下剛剛繼位。你身為封疆大吏,有所避嫌本就是題中應有之意。便是陛下有些誤會,待些時日分辨明白也便成了。可你若是公然抗旨,這豈不是坐實你這不臣之心?大人,鉞是為了你好啊!」

  文臻冷笑道:「這是眼見風向變了,急著投誠新陣營吧?」不等一臉委屈的張鉞說話,轉頭對那官員道,「要我停職待勘也可以,先讓我見皇三子一面。」

  官員:「文大人,您這是強人所難了。皇三子如今羈押天京待斬,如何能千里迢迢押來見你。」

  文臻吸一口氣:「不能來見我是麼?那就我去見他吧!來人,備馬!」

  她一聲令下,四面轟然相應。立即就有人去備馬。文臻快步下階。

  那官員喝道:「誰也不許離開!」

  文臻勃然大怒:「你敢在我的地盤羈縻我的人!」

  那官員大聲道:「陛下有旨,若文臻敢率領一人離開刺史府一寸之地,則所有隨從視同謀逆!天京接報,立剮燕綏!」

  文臻站住。

  她立在院中,背對眾人,這三年她瘦了許多,卻隱隱長高了些,往日嬌嫩瑩潤的少女,此刻風雪中的背影卻清瘦峭拔,是覆了雪依舊不彎的竹。

  滿庭鴉雀無聲,禮部官員滿身剛乾的汗又沁了出來。

  他嘶聲道:「文大人,便是你不在乎自己性命,你不在乎這身邊人的家小九族麼?他們跟隨你一場,就是為了這樣的下場麼?還有湖州百姓,你踏出這刺史府,就算反了,你的百姓如果來護你便是反賊,被定州軍圍剿,能活幾人!就算這所有人你都不在乎,宜王殿下的性命,你也不在乎麼!」

  文臻一動不動,禮部官員對身後旗手衛使眼色,示意他們去阻攔那些去備馬的人們,然而旗手衛上前,那些人卻不後退,顯然並不為他的話所動,只要文臻需要,他們還是會跟著走,禮部官員沒料到文臻對於手下的掌控力如此強大,聯想到如果她真的下了狠心,真要拿整個湖州陪葬……這回嚇得連汗都不敢流了,只能顫聲道:「你竟要毀了湖州,你這惡毒的女人……」

  文臻忽然回身,他頓時斷了話聲。

  對面那雙眸子裡也似旋轉著今夜的碎雪,毫無溫度,永恆冷靜,「如果,我不反。但我一定要出刺史府呢?」

  「你是……」

  「我交出刺史印信,自請卸職。封疆大吏卸職按例要回京述職,當然,這算抗旨,你將我打入囚車,押送回去便是。」

  所有人震驚失聲。

  張鉞:「大人!」

  文臻:「你還喊我做甚?你不是已經做了選擇嗎?滾罷!」

  張鉞閉一閉眼。

  眼眶熱辣,不敢流淚。

  先前那瞬間,她已經看清形勢,做了決定。

  為了燕綏,她必須回京,但新皇絕不會允許她回京,也一定會拿燕綏來威脅她,她只能放下一切,孤身赴京。

  而以他和她的關係,如果一招不慎,就可能同樣被打入監牢。只有演一場割裂的戲,讓他獲得朝廷的信任,好歹趁這局勢不穩,對方人手不足之時,保他能接手湖州。

  他接手湖州,才能保證她的勢力被最大保全,湖州依舊是她的後盾,哪怕後續依舊會被人取代,但留得一日便有機會騰挪一日。

  禮部官員在猶豫。

  文臻這個提議出乎他預料,他沒想到,文臻竟然真的能為燕綏做到這一步。

  留在湖州被軟禁,好歹有希望留一條性命,但孤身赴京,就意味著去送死。

  只為了去證實宜王殿下的生死安危,她便決然拋下了一切。

  想起出京前永王殿下說的話,他心中驚嘆,永王那樣常年不問世事的貴人,是怎麼對宜王殿下和文大人這般瞭解的?

  但文臻願意放棄權位俯首就擒,他自然正中下懷,但又怕有詐,猶豫不敢答應。

  卻見文臻揮揮手,沒多久,有車聲轆轆聲響駛入,禮部官員和旗手衛都大驚,心想根本沒看見有人出去傳令,怎麼就有車馬行來?湖州刺史對湖州的控制力還在自己想像之上,這要文臻下令處決自己等人……正要擺出防備陣型,卻見那車聲停在庭院之前,大門打開,映入眼簾的卻是一輛囚車。

  文臻大步走出去,一抬腿,跨上了囚車,抬手哢噠一聲,便將囚車門給關上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

  囚車裡已經鋪了棉被,文臻舒舒服服坐在棉被裡,看著禮部官員:「這位大人,我連囚車都自備了,怎麼,你還打算要我自己趕車自己押送麼?」

  禮部官員這才反應過來,發現她竟然是來真的,而且說走就走,不欲驚動地方,根本無心煽動湖州民意,心中大喜,忍不住讚了一聲:「大人真是深明大義。」又和文臻保證,「大人放心。朝廷還未下旨剝奪您的官職,這一路上,您顧全大局,下官等自也不會為難您。」

  文臻笑一聲,往被子上一躺,「自然,我也不會為難你。」

  她這麼說話,也無人敢辯駁。採桑默不作聲拎著個小包袱,擠了上來,文臻看看她,也沒阻攔。

  禮部官員怕夜長夢多,手一揮,「走吧!」

  滿院的護衛沉默著,看著囚車轆轆向外駛去,有人想動,卻被同伴拉住。

  文臻靠在被縟上,抬眼望向廂房,裡頭一片黑沉安靜。她覺得安心,隨便兒關鍵時候還是聽話的。

  剛才其實很怕他忽然衝出來。

  但心中也有一絲隱約失落。

  這一去,前途未卜,連是否還能再見,都未可知。

  兒子,對不起,媽終究要拋下你,去尋你爹去了。

  不要怪老媽自私。這幾年,掩藏著你的身份,為你留下了許多後路,就是算著了可能會有這一日,你跟著我們兩個危險分子,只怕永無寧日,不如早日將你割裂開來,給你一分安寧自如生活,將來爹娘如果能安然渡厄,我們總有團聚之日;若是不能……你便在這爛漫山野裡,自在長大吧。

  她閉上眼,將這住了將近三年的府邸鎖在眼簾裡。

  將張鉞淚流滿面的臉鎖在黑暗裡。

  將滿庭悲憤苦忍的神情留在湖州這一年的初雪裡。

  囚車轆轆駛出刺史府的大門。

  寒風呼嘯,四面寂靜。

  押送的旗手衛卻忽然停了腳步。文臻睜開眼,聽見採桑低低的輕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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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2
發表於 2022-1-22 16:54:29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第四百二十六章 向左走,向右走

  夜色忽降,西風愈急。

  兩條人影匆匆出了德勝宮。

  此刻正是皇帝駕崩,永王帶御林衛和旗手衛入宮,控制宮禁,太子召集所有重臣緊急入宮準備繼位的時刻。

  此時永王和太子聯合的人還未完全控制宮禁,又要顧著前廷,德妃當機立斷,帶著菊牙,從德勝宮很久以前就悄悄開的一個後門出來。

  中文和師蘭傑在報信之後各自離宮,去繼續組織力量營救主子,也將在宮中的事務請托給了德妃。

  往前走不多遠,就是一條岔道,一條通往關押燕綏的秘密皇家鐵獄,一條通往關押林擎的天牢。

  兩人被故意關在不同的地方。

  德妃在岔路口站下。

  向左走,是關係淡漠的兒子。

  向右走,是多年不見,亦等待多年,再不見也許永遠沒機會再見的,唯一的愛人。

  她站下了,冷月空風中,黑色的大氅綢緞的表面泛出流水般的波紋,仿若此刻心情周折,翻騰不休。

  盛裝打扮,最後的髮髻卻沒有來得及梳攏,以至於一縷亂髮散在風中,迷迷濛濛地遮住雙眸。

  菊牙望定她,想著方才一刻,中文和師蘭傑同時出現懇求,想著方才那一刻,娘娘同時接到了兒子和愛人落難的消息。

  想起那落地的簪子,上頭一朵玉石桃花碎去一瓣,而半瓶香水至今仍在梳妝台上潺潺流淌,滿殿香氛,而心內卻似嗅見淡淡的血腥氣。

  這是怎樣艱難的取捨,焚心的為難。

  早梅鐵黑色的枝椏不屈地向前伸展,攥著細細的花苞,彷彿想要和她猜個拳。

  可是關於命運和生死的拳,要怎麼猜!

  菊牙的淚落了下來。

  她已經聽見前廷傳來的急切的腳步聲。

  沒有時間猶豫,再過不久,這後宮就會整個被封鎖,娘娘想救誰都不可能了。

  換句話說,這麼短的時間,娘娘只來得及救一個人。

  更鼓聲急,擂在人心上。

  猶豫說起來漫長,其實也不過一霎,隨即德妃腳步動了。

  她向右走。

  菊牙吐出了一口氣。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娘娘忠於自己的感情是對的,只是殿下……太可憐了。

  她低頭,一滴淚落在凍土之上,化不開積年的霜。

  德妃像是舉了步便不再猶豫,動作很快,菊牙匆匆跟上,往前走不多久,便看見一座煙氣繚繞的宮殿。

  是香宮。

  這是後宮妃子們都不願意來的地方,太后以清修為名,也拒見妃子。此刻宮中巨變,只有香宮煙火依舊如故。

  德妃直接向香宮的大門走去。

  敲門。

  來應門的是一個修行的宮女,麻木的臉和目光,傷痕斑駁的赤腳。

  德妃就像沒看見那些傷痕,急速地道:「信女秦側側,求見太后娘娘。」

  對方麻木地道:「不見。」就要關門。

  德妃伸手擋住門,道:「你回去稟報一聲,就說如果太后心中有大不安,大疑惑,最好還是見見我。」

  對方看她一眼,關上門,也不知道回去稟報沒。

  德妃就在門口等著。

  菊牙擔心地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在這緊迫時刻,非要來太后香宮做什麼。她心中焦灼,卻不敢催,只是幫德妃攏緊大氅,心想這個天氣,出來時娘娘隨手拿的卻是最薄的大氅,娘娘一向珍愛自己,這是……心終於亂了嗎?

  再抬頭看看陰沉黝黯,飛雪欲降的夜空,娘娘這輩子,又什麼時候這般等著人家的空門?

  正覺得心酸,忽然又聽見門響,那個麻木的宮女再次出現,這次開了半扇門。德妃閃身進去,菊牙正要跟,門砰地關上,險些撞扁了她的鼻子。

  菊牙無奈,只得在香宮側門轉來轉去,焦灼地等待。

  殿內,德妃跟著宮女向內走,對那些巨大的金缸,來去的表情僵木的宮女,冷天頂香跪拜的人們視而不見,直到進了內殿,就見太后正在燒紙,一邊燒紙,一邊頭也不回招呼她道,「來了?那就順便也燒一沓吧。」

  說得好像吃個便飯似的。

  德妃也便在她身邊跪下,對著火盆,身邊的婦人年紀並不算很大,已經一頭銀髮,皮膚卻如處子幼女,瞧著有種詭異的和諧感,眉目細長神情優雅,永王和她有點像。

  宮中並不作興燒這個,但是太后不理,德妃也不問。

  太后順手遞給她三沓紙錢。德妃笑一聲,道:「如何這許多,怕陛下下去沒得花麼?」

  這話毫無敬意,太后也毫無波瀾,道:「一人一份。」

  德妃只接過一沓,將另外兩沓放在一邊,道:「我覺得用不著。」

  太后淡淡道:「貪心。」

  德妃又將手中一沓也放在一邊,道:「說不定這一沓也用不著。」

  太后霍然轉頭盯著她。

  德妃對她笑了笑,笑容當真是婉轉風流,道:「您不就是因為這個,讓我進門的嘛。」

  太后轉回頭,道:「那又如何?你既然要來,想必是想救人了。但是就憑你胡亂猜測一句,我就要幫你救人?」

  「那又如何?那個我是不會如何,但是太后會如何啊。某人既然已經出了手,想必勝券在握,等到他解了毒,治好身體,看清並掃清所有他以為的敵人,再登帝位,威加海內,隱患全無,那時候,您還能活幾天啊?」

  「怎麼?」太后轉頭,冷漠地盯著她,「哀家便活不了幾天,你難道還能比哀家多活一天?」

  「咱倆別再繞彎子了行嗎?」德妃不耐煩地一把將一沓紙錢都扔進火盆,「我趕時間!皇帝十有八九沒死!他如果真死了,燕綏和林擎不會倒黴!你也是因為燕綏和林擎雙雙出事,在猜他詐死是不是?但你還不願相信你之前都被他騙了,你以為他會傳位給燕綏,讓唐家和永王把精力都用在了對付燕綏和文臻身上……」

  太后手中一直不緊不慢放紙錢的動作,停了停。

  德妃唇角一撇,她就知道這老不死根本不是要燒紙錢,只不過她就喜歡煙氣騰騰,喜歡躲在騰騰煙霧裡窺視人,在這種污濁的環境中,她彷彿才能安心似的。不過借著這動作理清思緒罷了。

  她悠悠道:「我就奇怪一件事,娘娘,您說,永王殿下素來不問世事,怎麼這次忽然就願意自山野走出,來親自輔佐太子殿下登基呢?」

  太后又扔一張紙錢,「先帝的兄弟就剩了他一人,可不就得他主持大局?」

  「現在想來,永王殿下可真不簡單,先帝的兄弟,連旁支都快死絕了,永王殿下卻一直安然無恙,也不知道是自己運氣好,還是一直有人暗中扶持呢?」

  太后停了手,轉頭看她:「秦側側,你想說什麼?」

  德妃的護甲點在火盆上,聲響清脆,「我就在想,太后娘娘當初貴為皇后,兩子一女都沒能存活。永王殿下身為一個早死的無名嬪御之子,卻安穩至今,可真是奇跡啊奇跡。」

  太后不說話了,半晌冷笑一聲:「你在這宮中二十餘年,可沒白待。」

  德妃嫣然:「那是。」她湊近太后,悄聲道,「永王的身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看陛下也未必一點不知。你讓永王先別急著跳出來,扶太子繼位,打的到底是什麼主意,我可管不著。可是你想過沒有,如果陛下真沒死,第一個不會放過的就是你!」

  「德妃娘娘想得真多。」太后跪坐在蒲團上,「我是太后。先帝是我的親生子,這宮裡從開始到現在,我都是最尊貴的女人。任他是誰,總不能殺親弒母不是嗎!」

  「得了吧。兒子都下得了手,在乎一個養母?真是奇哉怪也。」德妃冷笑。

  太后顯然已經懶得和她辯駁。

  世人都以為皇帝是太后親生子,實則不過是當年她接連喪子,心灰意冷,先帝大抵心中有愧,為了安慰她,便讓她將一個難產而亡的嬪的孩子抱來自己養,後來就記在她名下,倒也沒特意掩飾,但是自從皇帝登基,自然以嫡出身份為貴,也不會特意去說明這一段舊事,如今知道的人便更少了。

  「誰也沒看見景仁宮發生了什麼。都在操持著大行皇帝的喪儀,你倒一口咬定皇帝沒死。」太后眼都沒睜,淡淡道,「本來哀家是有幾分懷疑的,但是如今你這般一口咬定,哀家反倒不疑了。你走吧。就當你兒或者你情人沒福分沒運氣,遇上你這個無用的。」

  德妃站起身來,「行啊我走。」她曼妙地轉身,忽然又回眸笑道,「太后之所以半信半疑,我看倒不是因為我一口咬定,而是大行皇帝詐屍這事太過駭人聽聞,畢竟這麼一來他就沒了後路,將來要怎麼重掌帝位呢?對啊,我的太后娘娘,您可好好想想,他如果真的沒死,用什麼方法重掌帝位最好呢?」

  太后一直巋然不動的身子忽然微微一顫。

  德妃說完便走,她向來喜歡穿拖鞋或者木屐,此刻卻是一雙毫無聲息的軟底繡花鞋。

  太后忽然道:「且慢。」

  德妃背對她,嘴角微微一撇,一個似嘲似得意的弧度。

  「想救人也行。但只能救一個。」太后緩緩道,「並且哀家要你以性命發誓,如果日後有事,你得護哀家一次。你救出來的人,永不許對哀家及永王出手。」

  德妃唇角笑意不散:「這是應該的。」

  「哀家老了,最近總是夜夢頻頻,也常覺孤獨。你從今晚開始,便來陪著哀家吧。」

  這就是條件了。要德妃自願為她人質。無論是皇帝未死,還是林擎燕綏能活,終究都有德妃先擋上一擋。

  「這也是應該的。」

  「說吧,你要救誰,要哀家做什麼?」

  德妃緩緩轉過身來。說了一個名字,太后臉上微微露出憎惡的神色,最終沒有說什麼,點了點頭。

  德妃的身影離去,太后從蒲團上坐直身體,看著火盆之內,先前德妃燒給皇帝的那一沓紙,因為成卷被扔進火中,至今沒有燒化,黃紙邊緣卷著黑灰色的邊,厚厚地壓著那簇火焰,整個殿內,因此散著令人壓抑的煙氣。

  ……

  德妃還沒走出香宮,就聽見前方一陣喧嘩,她一抬頭,就看見一群宮女追著一個女子狂奔而來,她眼神一縮。

  那最前面的女子跑得釵橫鬢亂,鞋子都掉了一隻,一眼看見德妃,尖呼一聲:「還我兒命來!」

  是容妃。

  德妃眉梢一挑,這一刻這皇朝寵妃,才散發出久違的戾氣和殺氣,盯著容妃的腳步,一步不退。

  菊牙上前要擋在她面前,被她一把撥開。

  容妃衝到近前,一伸手,手中已經多了一把刀,狠狠捅向德妃胸口。

  德妃一側身讓開,身形竟然流暢迅捷,再一抬腳,砰地一聲便將容妃踹倒在地。

  容妃的宮女們驚呼著要圍上來,德妃冷笑道:「怎麼,想犯上嗎?那就快點!」

  宮女們對望一眼,反而不敢了,誰都知道宜王殿下反了,弒君了,連雲陽公都殺了,容妃娘娘聽說了便瘋了,但容妃娘娘能對德妃動手,她們若是動手,以德妃的性子,哪怕她下一刻就被褫奪封號呢,這一刻她也能把她們先活埋了。

  宮女們退下,德妃一腳踩在容妃背上,將她的怒罵和嗚咽踩在了泥土裡。

  往日裡跟著太后吃齋唸佛,素來一臉清淡的容妃,此刻滿身泥土,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哭到心碎。

  德妃還是一臉微帶嘲弄的笑,嗤道:「沒力氣也沒腦子,也敢來尋仇。」她彎下腰,靠近容妃的耳邊,低聲道,「燕絕的屍首,你看見沒?我很好奇啊,他臉上的神情,是憤怒,還是震驚不可置信呢?你說,以他和燕綏的樑子,如果真的是燕綏殺了他,他會那麼震驚嗎?你說,他不可置信的事,是什麼呢!」

  容妃脊背猛然一僵,哭聲一低。

  德妃放開腳,意味深長地笑道:「冤有頭,債有主啊。」轉身走了。

  只留下容妃還趴在地上,淚水將那一片青磚地面慢慢濡濕。

  ……

  秘密鐵獄今日很忙。

  先是幾十年來首次來囚徒,再是幾十年來首次來了探望者。

  來者這個時間段,正是司空郡王去前頭宮殿吃夜宵的時間,司空群雖然親自看守,但這牢獄總散發著奇怪的氣味,讓他食不下嚥,再說這插翅難飛的安排,也讓他十分放心,走之前再三叮囑鐵獄的負責人,御林衛副統領董立務必嚴加看守,不許放任何人進入,除非陛下或者永王本人。

  現在董立對著慈仁宮的令牌犯了難,永王可以,永王的娘可不可以?

  再看一眼對面的老婦人,披著大氅,風帽掩住了容顏,只露出一頭銀絲,和額頭嬌嫩的肌膚,太后深居簡出,便是宮中伺候多年的人,也有很多人沒見過她的容貌,董立也只隱約聽說太后白髮童顏,如今倒是對得上,再加上慈仁宮的令牌做不得假,他倒是沒有疑心,只是猶豫著,不知這命令能不能接。

  菊牙木著臉走上前,她臉上已經做了易容,再擺出一副香宮宮女慣有的麻木表情,倒也惟妙惟肖。

  「如何還在拖延?」她聲調平板地道,「太后娘娘來見罪徒一面,是永王殿下的意思,你是要娘娘再回頭請永王的令旨來是嗎?」

  董立打了個顫,心想自然沒這個道理,真要這麼來一遭,自己定然吃不了兜著走,畢竟永王殿下尊敬太后是出了名的,殿下很少進宮,但凡來,都是來見太后。眼看不過兩個女子,老的老,弱的弱,自己真是多想了。他也不敢問太后如何忽然要來探這個平日並不親近的孫兒,畢竟天家的事向來水深,急忙掏出鑰匙,開了門,又親自擎著燈,送人下去探監。

  從上頭的大門到底下的牢獄,一共經過了七層鐵門,每一層鐵門那裡都有人看守並持不同的鑰匙開門,董立斜著身子,在開門的時候擋著鑰匙,奈何那兩位目不斜視,根本沒有窺視的打算,不由心中暗笑自己枉做小人。

  越往下走空氣越是潮濕陰冷,那種難聞的氣味越濃,德妃原本身上帶著那個盒子,味道難聞,特意以大量香水掩飾,如今倒不用費心掩蓋了,這裡頭味道比那盒子銷魂多了。

  漆黑的鐵獄,壁上風燈黃慘慘的光彷彿已經被黑暗吸收大半,暈染出巴掌大的明處,也若鬼火。空氣中的陰冷氣息如霧如蛇,捲著裙角和衣袖,纏綿不去,腳下聲響空空,每一步都像離那鮮活世間,輝煌宮闕遠了一點。

  菊牙有點擔心她家養尊處優又嬌氣的娘娘,想去提她的裙擺,卻被德妃拂開。

  菊牙站定,看著德妃的繡花鞋和裙擺在地面自然浸潤出的水泊中漸漸濕去,忽然悲從中來。

  此刻才隱約明白德妃的心情。

  也不過是這長暗牢獄裡一泊深水,倒映不著青天,年年歲歲,只有一張含淚的臉。

  前方便是那間囚牢,又是一層一層地開鎖,好半天才開完鎖,看守的人無聲地退開。

  菊牙跟著德妃,走向囚牢,隔著手臂粗的鐵柵欄看向裡頭的人的時候,她心中巨震,險些在濕滑的地面滑倒。

  那……真是那位金尊玉貴,散漫自在,身處皇家卻從來都縱情自如的宜王殿下嗎?

  牢獄中的人,被四根手臂粗的鎖鏈,死死地釘在地上,身子卻是半懸空的,隱約可見背後的刀柄,抵著地面。

  鐵黑的牢獄一時辨不清顏色和輪廓,好半晌才能看清地面那一塊一塊的深跡,斑駁著,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氣息。

  那是血。

  菊牙扶住了鐵柵欄,心和手底鐵一般冰冷。

  陛下……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德妃也在牢獄門口站住了。

  她靜靜地立著,目光從那鎖鏈,一直看到燕綏背後至今未拔的刀柄。

  看著自己那強大的,驕傲的,一生從未彎腰也從未一敗的兒子,看著自己那從來心不在人間,只在這青天遨遊的兒子,只因為那唯一一點紅塵牽念,那唯一一點虛偽溫情,便傷身,傷心,傷情,最終長久靜默於那一地血泊之中。

  燕時行……你狠,你夠狠。

  這麼多年,我疏著他,離著他,甘心放棄作為一個母親的權力,甘心做一個無心無情為他所棄的人,甘心將所有屬於母親的愛和溫情,給另一個和誰也無關的孩子,只為讓你明白,燕綏不是林擎的兒子!

  只為讓你明白,我對林擎的養子都如此愛屋及烏,如果燕綏真是林擎的兒子,我怎會冷漠如此?

  只為讓你明白,只有燕綏是你的親生兒子,我才會因為當年那段舊事,心懷怨恨,如此冷淡!

  然而二十五年,你不明白,或者說,你不願明白。

  因為如果明白了,你怕你最後下不了手了,是嗎?

  你原可以不必這般決絕,你依舊下了狠手,就是為了安你自己的心,告訴你自己,他不是你的兒子,所以下他毒,奪他藥,要他命,天經地義。

  好……你好。

  德妃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越笑越激烈,笑得那滿地的鎖鏈都在共振,發出叮鈴之聲,在這幽寂的牢獄裡再不斷共振,一時整座牢獄,從天及地,都是德妃那如銀鈴也伴著鈴聲般的笑聲。

  淚眼朦朧的菊牙抬起眼,驚恐地看著德妃,擔心她家主子瘋了。

  德妃卻忽然便收了笑聲,一步跨了進去,避開了地面的鎖鏈,在燕綏身側跪坐了下來。

  菊牙凝視著她的背影,想著先前在那個岔路口她的背影,想著她那一刻無風自動的簪子,繃緊僵硬的背脊,衣袖下不斷攥緊從而戳破掌心的護甲。

  當時只覺她為難,此刻忽然覺得,那不是為難……那是心碎啊。

  殿下被害若此,神將呢?又焉能有好結果?

  那麼無論救誰不救誰,要面對的,都是另一個受盡折磨而死的結局。

  留下一個,必然要放棄另一個,這對娘娘,又是何等苦痛的抉擇。

  換做是她,只怕寧可立即死了,也不要做這樣的抉擇。

  德妃低頭看著燕綏,燕綏閉著眼一動不動,德妃半晌道:「你如今連我也不願看一眼麼。」

  燕綏還是不理她。

  德妃也便不說話了。伸手到他背後,摸了摸那刀柄,對著菊牙招了招手,菊牙會意,伸手摸索包裹,一邊道:「娘娘您仔細……」

  德妃一隻手忽然塞了一顆藥丸到燕綏嘴裡,另一隻手猛然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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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百二十七章 長寧

  鮮血噴濺。

  射了地面半丈方圓!

  燕綏的身子猛然一挺,眼睛霍然張開!

  菊牙一聲尖叫衝出咽喉,半途生生掩住,險些咬了舌頭,她瞪大眼睛,眼神驚駭莫名。

  娘娘瘋了!

  就這麼拔了!

  一聲招呼都沒有,一點準備都不給,沒想過這一拔萬一出事怎麼辦!

  德妃面色如雪,一手按住燕綏嘴唇,避免噴湧的血將藥給沖出來,另一隻手按住燕綏的傷口,避免鮮血再次狂湧,同時低喝:「藥!針線!繃帶!」

  菊牙手忙腳亂把準備好的東西拿過來。

  燕綏是躺在藤床上,藤床有腳,夠把手臂伸進去,但是想要包紮就很難。德妃用盡力氣去推他,燕綏終於看了她一眼,自己慢慢翻了身。

  德妃一邊給他上藥,一邊笑道:「看,你這不是看我了?」

  菊牙在旁邊只覺得要哭了,這個時候娘娘能不能不要再賭氣?

  明明是為殿下好,明明放棄了一切來救他,明明是因為這刀不能不拔越拖延越麻煩,偏要說得這麼讓人堵心。

  都已經這樣了,還不能好好說開嗎!

  給殿下最後一點溫暖,很難嗎!

  她賭氣地將針線扔過去,傷口太大,德妃怕不能好好癒合,特地帶了針線來,果然是用得著,血流總將藥沖開,敷不住,必須得縫合。

  德妃瞪她一眼,喝道:「女工我不行,你來!」

  菊牙:「膽量我不行,娘娘來!」

  德妃瞪她,她便與德妃互瞪,半晌德妃先軟下來,嘆了一聲,呢喃罵了一句什麼,拿起了針線。

  那個小盒子第二層有這些東西,還有少量的麻痺肌膚的藥物,只是畢竟量少,德妃在袖子裡摸索了一下,展顏笑道:「還好,在呢。」摸出一個骨頭狀的手指長的物事來。

  菊牙:「……」

  這不是繡球兒最喜歡啃的骨頭玩具嗎?

  繡球兒是德妃的狗。一隻雪白的長毛小狗。洋外來的。

  德妃就把那隻狗骨頭往兒子嘴裡一塞,道:「乖乖,你且咬著,省得太痛,咬到了舌頭。」

  燕綏頭一側,把那見鬼的狗玩具給吐了出來。

  德妃嘴一撇:「怎麼,還指望我伸手給你咬?我不是文臻,不伺候。」

  燕綏後背微微一顫,但想來不是因為疼痛。

  菊牙:「娘娘您少說兩句成不成!」

  德妃哼一聲,便上手幹活,一邊幹活,一邊道:「說起來這針線縫補傷口的事兒,還是聽你那位文臻以前在宮裡時說起的呢,好像還說要注意消毒什麼來著,哦對了菊牙快把那藥拿來。」

  菊牙給她打下手,不斷擦去滲出的血跡,將以前殿下給娘娘的那些好藥不要錢地往上敷,她不敢看殿下的後背,聽得殿下一聲不吭,心中也不禁悵然又佩服,想著殿下往日那模樣,骨子裡也是又懶又嬌,未曾想苦難面前,也是錚錚鐵骨男兒,無論多少苦痛橫加於身,誰也別想聽他一聲呻吟。

  或許,只有在他真正在意的人面前,他才能放鬆這繃緊的雙肩吧。

  只是依舊能感覺到那般隱忍的細微顫抖,於這朦朧黑暗中伴鎖鏈叮叮微響,她心中憐憫,轉頭掩飾地去看德妃,卻隱約見德妃側面臉頰微光一閃,她怔住。

  燕綏此刻卻於火燒火燎的劇烈苦痛中,聽著她的名字,也覺得心情溫軟,彷彿那般的從內至外的極致痛苦,也在剎那間得春風拂過,大有減輕,忽然覺得頸間微微一濕,隨即一股涼意,慢慢滲入髮間。

  他一怔。

  是……

  然而這感覺不過一瞬,隨即聽見背後德妃又叨叨地笑道:「你往日自負聰明,如今可算栽跟頭了?所以總叫你尊敬我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保不準哪一日便得求我,你瞧,現在,你不是欠我情了?」

  菊牙拿著藥瓶,真是恨不得給塞她娘娘嘴裡去,這亂七八糟的說的都是什麼!

  德妃又道:「皇帝大行了。太子在永王支持下,以最快速度棺前繼位。你啊,不爭氣,馬上就要牽累你娘倒黴了,不過呢,我剛才去和太后,結了個聯盟。想來暫時也不會有事兒,你看,做人呢,就要做德妃娘娘我這種,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菊牙:「娘娘,好了!」

  真是太囉嗦了,以前也沒見你這麼囉嗦過!

  德妃:「……」

  在她「小蹄子膽兒肥了」的陰惻惻眼神中,菊牙臉不改色心不跳地道:「娘娘,我是說,縫好了,再縫就要縫到好肉了!」

  德妃:「……哦。」

  燕綏背對著主僕二人,唇角微微一牽。

  娘娘以前可沒這麼多話,對著他,恨不得一句話分成三次說。

  也不知怎的,給她這麼叨叨著,聽著聽著,也就忘記了許多。

  這就是蛋糕兒說過的家長里短,父母嘮叨,人間煙火嗎?

  未曾想到竟然是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情境下,感受著了。

  可惜……

  他唇角的弧度微微加深,繼而消失不見。

  德妃將他扶起,解開他的領口,拉開袍子,給他將繃帶緊緊捆紮,以助於傷口癒合。

  她跪坐在他身前,手臂穿過他頸項和腰間,給他拉緊布條,她的頭髮難得有些亂了,披落在他肩頭,他側頭看了看,似乎有點詫異,娘娘的頭髮竟然這般細軟。

  不是說倔傲的人頭髮硬嗎?

  因為要俯身用力,也因為比他矮很多,他一低頭,又看見娘娘的髮頂,娘娘一向不喜歡梳宮中女子太過華麗的髮髻,也不戴假髻,因此居然還能看見她頭頂一個小小的髮旋兒,燕綏又開始詫異娘娘這樣的人居然只有一個髮旋。

  她這德行不該最起碼三個起步嗎?

  忽然又想到自己那素未謀面的孩兒,應該也快三歲了,還不知男女,也不曉得這頭頂有幾個髮旋兒。

  而屬於娘娘的淡淡杏梨香氣,縈繞在他鼻端不散。他有些恍惚,恍惚想起在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裡,竟從未與她這般接近過。

  以前未有,也以為一直不會有,想來以後,也不會有了。

  這麼想著的時候,忽然感覺德妃的手按在他腰間停留的時間好像長了一點,他低頭,發現這似乎像一個擁抱的姿勢,而她一動不動,像忽然走神。

  他這一動,德妃也便醒覺了,立即收手,退了開去。再抬頭對他一笑,還是那個幾分冷淡幾分嘲弄的皇朝寵妃。

  「時辰不早了。」她道,「我讓中文想辦法接應,但得趕緊把你這鎖鏈給去了。」

  他的回答是將自己的右手從鎖環中脫了開來。

  德妃眼睛一亮,讚道:「難得見你聰明一回。」抓起他的手腕看時,卻又皺了眉頭,道:「你這法子……太狠了,真要按你這法子都來一遍,你便是能出去,以後怕也要廢了。」

  這是強硬地改變肌膚形狀從而脫出鎖環,然後強力拔刺,且不說會如何痛苦,一不小心,筋脈也就廢了。

  燕綏淡淡道:「能走路能燒火就行。」

  能在蛋糕兒做飯時幫忙燒一把火,平日裡能走路不必拖累她,也便成了。

  德妃哼笑一聲,取出那個盒子,猶豫了一下,想說一句你忍一忍,再看看右手那個猙獰的傷口,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一個對自己都能狠成這樣的人,有什麼忍不下的。

  「這食鐵蟲能吃掉那些鐵刺,且已經給我養得不喜歡吃人肉,就是長相醜了點……你要不要試試?」

  燕綏配合地伸出手,也沒問他娘從哪找來這麼個東西,皇宮才是這世上最陰私最離奇所藏最豐富的地方,人們為了自保,什麼做不出來。

  用這個,可以避免那些彎曲鐵刺硬拔出來時扯斷筋脈,將傷損降至最低。

  那些小蟲放出來時,菊牙乾嚥著唾液,轉頭不敢看。

  想想都覺得可怕。

  這可怕的世道和皇家。

  依舊的沒有聲音,哪怕那些蟲子最後將右手烙平的傷疤咬開再次深入體膚,帶來更為深重的痛苦,她們也沒聽見燕綏發出一點聲響,唯有隔半晌,會有輕微的啪嗒一聲響起。

  那是鼻尖和額頭的汗水,凝聚成珠,再滴落在生鐵地面上的聲音。

  就在那般空曠而又戳心的啪嗒聲響裡,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德妃終於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道:「好了。」

  菊牙匆匆過來,幫著德妃給燕綏再次裹傷,和先前那個猙獰的刀口不同,這回的傷口深且小,細細碎碎,血肉模糊,有的地方可以看見泛白的骨,可以想見,將來就算恢復了,肌膚也很難長平。

  難平的,又何止是體膚的傷。

  屋頂那一線天窗忽然聲響微動,隨即垂下一條絲帶,德妃將那些食鐵蟲放在絲帶上,那些蟲子便順著絲帶往上爬。

  燕綏看著黑暗中一線蜿蜒向上,問:「你如何會有這種東西?」

  德妃眯著眼睛,也看著那一點游動宛如看著觸手可及卻又難逢的自由,道:「……自從我聽說咱們這皇宮有這麼一處秘密鐵獄,我就想辦法準備了這東西,原本想著……沒想到……」

  她笑一笑,沒說下去。燕綏卻立即明白了,轉頭看她一眼。

  原本想著自己用的是麼?

  你是想做什麼,才會覺得自己會進這鐵獄,還提前備下了越獄的東西?

  只是沒想到最後是給兒子用了?

  「你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德妃怔了一怔,笑道:「沒有啊,其實啊,沒有秘密,真的沒有秘密。只是某些人自作聰明,自己秘密太多,就看別人也滿腹詭秘罷了。」

  「為什麼他會覺得我非親子?」

  「因為我們成親那晚,他不知怎的醉了,或者不是醉?總之神智有些奇怪……後來晨間我先起來,去洗漱時,忽然聽見屋內有人驚叫,我過去看時,卻看見我的貼身婢女春曉衣衫不整從屋內匆匆出來,而他神情古怪……事後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他說沒什麼,說春曉有意攀龍附鳳,故意勾引,被他逐出,我卻覺得蹊蹺,春曉便是想勾引他,也不會趁那點時間,只是他素來形容誠懇,我也無法多問,便想著去問春曉,誰知春曉回去後便吊死了。」

  德妃冷笑一聲。

  然後沒多久她便懷孕了,得知懷孕的那一刻,她心緒復雜,因此也就忽略了當時他略有些古怪的眼神。

  原來懷疑那時便種下了,那個多疑的人,以為她不願侍寢,派了貼身侍女來李代桃僵。然後和林擎有私,再把野種栽贓給他。

  可笑那時她卻懵然未覺。

  直到經年日久,她漸漸於蛛絲馬跡中察覺了他的想法,察覺了一些隱藏於暗處的險惡用心,於一懷寒冷中,不得不選擇了親手割裂那些年的母子情分。

  卻最終,於事無補。

  也許這就是報應。

  報應她為愛不誠,對那腹中生命最初亦心存利用。

  可是,燕綏何辜?

  燕綏忽然道:「那時候,林帥不是應該在邊關嗎?」

  德妃輕喟一聲:「這便要去問林擎了,其間一定有一些我們都不知道的事情……以後你有機會,去問他吧。」

  燕綏凝視著她:「為什麼沒有去救林擎?」

  一直默默垂頭的菊牙猛然抬頭,激動地盯住了娘娘的背影。

  說啊!

  說啊!

  說你心中的為難,說你下決定的痛苦,說你最終選擇兒子的一腔慈母之心!

  二十五年母子裂痕,最好的修補機會便在眼前!

  娘娘,說啊,求求你!

  她熱辣辣的目光射在德妃背上,德妃面上卻是一派平靜,盯著燕綏,忽然促狹一笑,道:「我聽說林擎只是中毒,而你比較慘。我想瞧瞧我那一向驕得恨不得用鼻孔看人的兒子,慘起來是個什麼模樣兒?」

  菊牙:「……」

  好恨。

  想吐血。

  德妃這還沒完,頗有些悵然地道:「想瞧瞧和繡球兒蔫不拉答的時候比起來像不像。」

  燕綏望定她,忽然一笑,慢慢道:「覺得如何?」

  德妃誠懇地道:「有點失望。」

  她隨即又笑道:「兒子,你便一直這麼讓為娘失望下去吧。無論挨了多少刀,無論挨了誰的刀,都還一直能用鼻孔看人,所有人都只能跪在你腳下,看你的鼻毛。」

  菊牙:「……」

  要了親命。

  這傷感情的比喻。

  燕綏難得地沒有生氣,緩緩道:「好。」

  德妃笑眯了眼,拍拍他的手。

  燕綏忽然又道:「也不完全能做到。」

  德妃:「???」

  燕綏:「挨了蛋糕兒的刀,怕是撐不住。」

  德妃怒氣填胸,冷笑道:「不用挨她的刀,她飛你一個眼刀,你便先跪了。」

  燕綏居然還想了想,道:「倒也不至於。」

  跪不至於,可能會有點軟。

  德妃氣笑了,把拍他手背的手唰地收回,「說什麼英雄蓋世,談到女人還是氣短!」

  燕綏十分不以為然:「林帥和我於此道可謂知音。」

  德妃眼眸一閃,神情略有些復雜,半晌道:「你那個媳婦……」她似乎想伸手從懷裡掏什麼東西,隨即又縮回,想了想,展顏笑道,「……應該還是有緣再見的。」

  上頭絲帶動了動,外頭也隱約有些動靜,時間不多了。

  德妃道:「你出去後,先找處地方,好生養傷吧,別的不用管了,總不能先把自己的命折騰掉。」

  燕綏皺眉道:「林帥……」

  德妃道:「他那裡我會想辦法,你不用管。倒是文臻那裡,我猜太子繼位後,會先對她下手,你便一邊養傷,一邊慢慢往她那裡去吧,如果來得及,早些通知她也是要緊的。你倆匯合一處,也更有力量些。」

  燕綏顯然也是這個想法,他一旦出事,文臻那裡便十分危險,他必然是要趕去的。

  只是他還要挑德妃的刺,「方才你對蛋糕兒的稱呼我聽著不錯……怎麼不叫了?」

  德妃柳眉一豎:「叫什麼?媳婦兒?我喝過她敬的媳婦茶嗎!」

  絲帶動蕩,上方很小的天窗被食鐵蟲終於啃出了容人出入的缺口,中文輕飄飄地蕩了下來。

  他一看燕綏眼圈便紅了,一言不發給德妃磕頭。

  德妃便不耐煩地揮手:「去吧去吧。」

  中文從背囊裡取出個精緻的皮囊,先吹了稍微鼓起來,再塞入牢獄裡的一些稻草,很快就做了一個惟妙惟肖的假人,居然還和燕綏差不多身形。

  然後套入鎖鏈中,維持原先的姿勢。

  德妃看著那個假人,忽然笑一聲,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小小的田黃石印章,在那假人的胸口上印了一下,俏皮地道:「蓋章落定。」

  那是兩個字:「長寧」。

  燕綏目光在那兩個字上停留了一會。

  德妃沒什麼親眷,身邊也沒什麼叫長寧的熟人子弟。

  他的名字,叫綏。字一直沒有取,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有意,父皇一直沒有提起過,他對這些事沒有興趣,也沒取過。

  綏,安順、安寧、安康,平順。

  字一般和名配套。

  曾幾何時,於那個嬰兒呱呱落地之時,那年輕的婦人,也曾悄悄手刻私章,為愛子取字,願他永順遂,長安寧,一生不受風浪磨折之苦。

  然而這個私章,一直藏在體膚深處,一直未曾送出指尖。

  燕綏的目光轉了開去,並沒有說什麼。

  中文將他負在背上,抓起絲帶。

  菊牙過來幫忙,燕綏感覺到腰帶處微微一動,他垂眼看了一眼,菊牙有點緊張地對他笑,燕綏溫和地看了她一眼,道:「好好陪娘娘。」。

  菊牙受寵若驚,這是宜王殿下第一次主動和她說話,她激動得連回話都忘了,只頻頻拚命點頭。

  中文的身形緩緩向上,行到一半,燕綏忽然回頭,對底下正仰頭看著他的德妃道:「娘……娘,且好好等著,蛋糕兒會給你敬茶的。」

  德妃微微抬著臉,鐵獄的昏黃微光裡,她依舊潔白嬌嫩的臉頰仿若自然生光,盈盈一笑間天色都似乎亮了亮。

  她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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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百二十八章 父子

  半個時辰後,德妃進入了香宮。

  又半個時辰,一輛馬車匆匆衝破天京的夜色,在天京徹底戒嚴封城之前,出了天京。

  再半個時辰,去查看鐵獄中的宜王情形的董立,駭然發現那被鎖在地上的,竟然只是個假人!

  董立大驚,急報司空群,司空群急報永王。隨後全宮戒嚴,大批軍士衝入了德勝宮,卻沒能找到德妃,之後永王匆匆前往慈仁宮,不知他和太后說了些什麼,沒多久,永王退出了慈仁宮,軍士也退出了德勝宮。

  之後太子繼位,第一次朝議,便下令查抄宜王府和大帥府,勒令還在邊境的林飛白立即回京,下了令湖州刺史文臻原地待勘的旨意,並派出禮部官員帶領旗手衛,日夜兼程前往湖州宣旨。

  再之後,十餘日之後,燕綏奔往湖州的馬車在臨近湖州的平州停留打尖。

  而此時,文臻前往天京的馬車也在平州官道的茶亭處歇腳。

  兩個茶亭,相隔一里。

  採桑上車,放下車簾的那一刻,英文趕著車和文臻的車擦身而過,英文還看一眼文臻正要啟動的馬車,說了一聲:「喲,這車夠大。」

  剛和他換著趕車下來休息的日語躺在車轅上,懶懶地沒有睜眼。

  如果他睜開眼看一眼,以他精通機關的眼力,就能看出這車的內裡乾坤,和脫模於宜王府機關術的格局。

  可惜,錯過便是錯過了。

  兩輛有點相似的馬車,掠起的車簾在風中略略交纏,再分開。

  背道而馳。

  又一個時辰後,天色將晚,燕綏的馬車,到了平州下屬的一個縣城福寧縣。因為燕綏傷重且有毒,不能太過旅途辛苦,所以中文一直都不管殿下怎麼想,該投宿就投宿。

  中文趕了一路,聽了一路文大人的豐功偉績,實在是覺得,相比之下,殿下才是需要救贖的那一個,委實不用太過操心文大人。

  沒聽說整個湖州都在她的腳下瑟瑟發抖嗎?

  就算太子繼位,一個剛剛拿到皇位,掌權未穩的皇帝,想要動政績卓著的封疆大吏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除非他不想好好做皇帝了。

  馬車入城時,夜色初降,燈火漸次燃起,平州的夜市剛剛開市,正是最熱鬧的時候,這些年在湖州的帶動之下,定平二州的經濟也有所發展,一眼看去,頗為繁華。

  燕綏隔著車簾看著外頭燈火流光,忽然想起那年文臻被唐羨之帶走成婚,他也曾千里追索,在那海邊小城吃過夜市,一晃經年,身邊依舊沒有她,他笑了笑,道:「下來逛逛。」

  中文便取了折疊輪椅,給他披了大氅,又抱了他下來。

  燕綏背後一刀頗深,手腕腳腕也受傷頗重,更兼中了毒,雖說他本就是毒病之體,什麼毒都能壓下去,可謂不幸中的幸運,但這毒病也令他傷口向來難癒,當年手指受點傷都纏綿了一年才好,更不要說現在。

  中文詢問了殿下當日發生的事,聽說了被餵了第三顆藥,便憂心忡忡,身體上的傷總有一日能癒合,但是毒病便如永久潛伏的利刃,天知道什麼時候便會要了命,如今這第二顆藥還沒煉化就服了第三顆,第三顆也無法尋到無盡天的人立即護法煉化,會對他身體產生什麼影響?剩下的幾顆藥被奪走了又怎麼辦?中文為此夜不能寐,十分害怕那些年辛苦尋藥的結果都化為泡影,但瞧燕綏還是不在意模樣,他也只能將那擔憂壓在心底,卻還是瞞著殿下,給無盡天去了信,希望能得到幫助。

  燕綏緩緩前行,並不去吃那些路邊攤,只慢慢感受那人間煙火,這些煙火都是那個女子賜予,如今他於其間體味,也便如見了她一般。

  將三年未見了啊。

  如今離她越近,這心反而越有些不安,這於他還真是難得的感受,所以也難得地想要於這塵世煙火中靜靜心緒。

  前方忽然有大聲叫好笑鬧之聲,一大群人圍著,似乎在賣藝,他向來不好熱鬧,正打算轉過輪椅,忽然一隻球穿過叫好的人群,猛地向他的臉砸來。

  燕綏沒動。

  中文一抬手接住了球,喝道:「誰亂扔東西!」

  人群呼啦一下散開。露出裡頭的人來。

  燕綏和中文都怔了怔。

  沒想到竟然是幾隻……孩子。

  高高低低,七八個的樣子,都穿著怪模怪樣的衣裳,戴著老虎兔子猴子的玩偶腦袋,看模樣是在表演節目。

  現在劇情好像正演到高潮處,打成一團,老虎甩起了金剛鞭,毒蛇嘴裡吐出伸縮長劍,正將一隻憨態可掬的大熊貓「亂刃分屍」,而一隻兔子正梨花帶雨地在一隻貓咪的護持下逃生,至於為什麼能從那巨大的玩偶腦袋上看出梨花帶雨的表情,都是貓咪襯托得好——它一邊奔跑一邊幫兔子撒花瓣來著。

  中文瞧得目瞪口呆,這啥玩意?

  他不經意地把話問出來了,旁邊便有人接道:「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

  中文:「……什麼?!」

  話音未落,就看見老虎和毒蛇成功地砍死了大熊貓,一個哈哈笑著套上黃馬褂,一個扭著腰頂著金腰帶。大熊貓躺屍地上,巨大的肚皮如山,眼睛絕對看不到腳尖。

  眾人哈哈大笑叫好,那些兔子貓咪猴子老虎大熊貓什麼的便都爬起來,手牽手謝幕,從身高來看,最大的不超過八歲,最小的大概就兩三歲,中文瞠目結舌看了半天,愣是沒找到班主,不禁問:「班主呢?」

  沒有成年人出來,那個最小的大熊貓拿了個托盤搖搖擺擺出來要錢,江湖賣藝就這麼回事,看得熱火朝天,輪到掏錢便十分謙虛,人群紛紛散開,中文身邊的人倒還算大方,摳出一個銅板,一邊道:「班主有啊,就那個大熊貓。別看這幾個娃娃,戲演得不錯,不僅會演這一齣,還會演什麼三隻小豬,石猴記什麼的。性子也靈活,一開始沒有耍花槍這一齣,大傢伙兒說打架不夠精彩,第二日便重新編排,加了武行戲,老虎會耍鞭,毒蛇會地堂腿,大熊貓會頂球……喏,你還不把球還給人家?」說著正好大熊貓到了近前,送上托盤,那人拿張作致地將銅板高高一扔,清脆一聲,「快,謝大爺。」

  中文一低頭,正從大熊貓的眼孔裡露出來的一雙烏溜溜的眸子裡,看見了一抹似乎是譏嘲的笑意,他一怔,總覺得這神情出現在這麼一個娃娃眸子裡很是違和,但隨即那神情便消失了,依舊是晶透水潤宛如生琉璃光彩的眸子,帶著笑,清脆軟糯的童音聲音很高:「謝大爺一文錢厚賞!」

  中文:「噗。」

  這小子,促狹啊。

  那人臉一紅,趕忙又從口袋裡摸出幾個銅板,這回也不敢高高扔下了,小心地放下去,那童音因此更高了:「謝大爺又賜十文錢厚賞!」

  旁邊便有人笑:「十文錢算什麼厚賞,看我的!」扔下一個銀角子。

  「謝大爺慷慨賜銀!」

  中文:「……」

  得,你小子這回乾脆不說多少銀子了,你這是要激起惡性競爭了是吧?

  托盤忽然移動到了他面前,那雙漂亮的眸子笑吟吟盯著他,沒來由地令他有種熟悉感,中文正想掏錢,托盤忽然收了回去,中文一怔。

  童音又奶又亮,說不出的好聽,「這位大爺,您方才看著小子,面露憐憫之色,顯然是個好人。小子這就很感動啦,不敢再要您的錢。」

  中文又一怔,頓時心中一熱,手中捏著的銀角子收回,回手去尋摸金葉子,忽然聽見一直沒說話的殿下懶懶地道:「你不要我們的錢是對的,因為你需要賠我們錢才是。我方才險些被你的球砸了臉,忘了?」

  中文:「……」

  他霍然回身,怒瞪殿下。

  底線!您的底線呢!

  那娃娃也是一怔,轉眼看燕綏。

  兩人目光交匯。

  空無迥徹的眸光遇上水晶琉璃眸子。

  一個依舊恆定如秋水,一個微微一閃。

  隨便兒眼睛一眯,眼前這個漂亮叔叔,坐在輪椅裡,披著雪白的狐裘,臉色卻比那狐裘還白,衣袖裡露出的指甲都毫無血色,明明看著身體很不好,整個人卻給人感覺像一塊玉石般,風雪冷不著,刀劍傷不著,老天爺降下的雷電也劈不著。

  看人的眼神空空淡淡的,都映不上他的影子。

  隨便兒卻覺得渾身的汗毛都在瞬間一根根豎了起來,那是他生來便有的對強大和危險的直覺。

  老娘和他說過,如果遇上給他強大感覺的人,一定不要得罪。

  但不知為何,於這般的強大和危險的氣場籠罩下,他竟然沒有警惕和恐懼,心間忽然懶懶的,嗅見這人淡而涼的香氣,便不由自主想靠近一些。

  只是這個漂亮叔叔,也太難纏了些。

  他只是一怔,隨即便笑道:「大爺說的是。大爺傷到哪裡?小子這便拿出今天掙的所有銅板,給您買藥去。」說著便取出一個小袋子,將托盤裡那寥寥幾隻銅板給裝進袋子裡。

  他倒得很慢,那幾枚可憐的銅板緩緩地落入袋子裡,聲響叮叮噹噹,場景十分淒涼。

  周圍爺們娘們都對燕綏怒目而視。

  目下無塵的殿下眼裡何曾有路人甲,坦然接過那袋子,也不看那娃娃眼底打轉的淚水,掂掂袋子,交給中文,中文怒而不接,燕綏便自己收了,一邊道:「這點錢不夠。」

  中文:「……」

  眾人:「……」

  喂,過分了啊!

  「請開始你的表演——把你熊掌裡,熊耳朵裡,熊屁股裡,熊尾巴裡藏著的錢袋都拿出來。對,就是方才人群裡有小偷偷錢,你趁著翻滾頂球再從小偷懷裡摸過來的錢袋。」

  大熊貓:「……」

  人群中有人開始摸錢袋。

  有人開始偷溜。

  大熊貓忽然飛快地從屁股裡,尾巴下,耳朵下,那些看似什麼都沒有的地方,摳出一個個錢袋,擺放在地上,招呼道:「各位父老鄉親,方才有人趁著人多偷錢,小子見義勇為,幫你們都拿回來了,大家快來認認!」

  話音未落,眾人一哄而上,認領回了自己的錢袋,等到他們都認領完,才發現娃娃們都不見了,連方才那個和娃娃索要醫藥費的漂亮公子哥兒也不見了。

  巷子拐角。

  幾個小偷被大熊貓逮著人狠揍,揍完人之後再要錢,愣是把今兒被逼吐出來的錢又勒索了一點回去。

  大熊貓打痛快了,趕走幾個小偷,脫掉頭套,露出隨便兒又美又憨的臉。

  又美又憨一臉純真的隨便兒,盯著人群中燕綏消失的方向,淚汪汪地道:「今兒虧了,老大,沒錢住店了。」

  對財務一竅不通的老大摸著腦袋,問他的萬能軍師:「隨便兒你說怎麼辦?」

  「剛才那個漂亮叔叔旁邊的老實叔叔看起來很同情我們呢,我們去找他借錢好不好?」隨便兒眼珠轉一轉。

  甩掉幾位姨姨,他原準備自己浪跡江湖,悄悄跟著娘上京的。當然不是跟著娘走,自己走,自己去天京就是了。誰知道那群拖油瓶非要跟著他,大家一起久了,他也有點捨不得,尤其扛不住妞妞的哭功。

  那就帶著唄。人多好辦事嘛。

  他有錢,但是他不用,一路走一路賣藝,娘說過,要體察民情嘛。

  一路都很順遂,但今日卻栽了個跟頭,隨便兒從出生至今,還真不知道跟頭的滋味。

  吃進去的東西居然被逼著吐了出來。

  是可忍孰不可忍!

  隨便兒露出一臉純稚的微笑。

  那個漂亮叔叔是很難搞,但是他身邊那個老實叔叔一看就很好對付啦。

  榮膺「老實叔叔」稱號並被光榮選為殿下突破口的中文,忽然激靈靈打個寒戰。

  ……

  中文包了城中最大的客棧,一邊將去平州好相逢打來的飯菜給燕綏安排上,一邊和燕綏說湖州這幾日發生的事。

  之前燕綏去普甘,帶去了語言護衛四大頭領,其餘護衛已經秘密派往各地潛伏經營,宜王府就是一個空殼。暗衛則在隨便兒出生後,便全部派來了湖州保護文臻和隨便兒,為了保證安全,之後是截斷聯繫的。直到燕綏從無盡天回到天京,之後發生了一系列事件,匆匆回京又匆匆出京,雖然中文已經召喚了散於各處的護衛,也試圖聯繫暗衛,但不知為何,一直沒有聯繫上在湖州的暗衛。

  這是因為,此刻暗衛還在湖州翻天覆地地尋找隨便兒呢,還有一部分則追著文臻去了,猜想隨便兒可能跟著母親走了,誰也沒想到,他是跟了,卻是走了另外的路跟著,還稍稍繞了彎,並不想跟太緊,被他娘發現。

  但這並不妨礙中文打聽到了湖州發生的事,關於新帝繼位後兔死狗烹,關於湖州刺史自請卸職自入囚車,關於刺史出城時的滿城父老相送。

  中文一聽就急了,也就沒有心情再聽那個和他八卦的人,正津津有味要談起的關於刺史府七個孤兒城門演戲的那一段,謝了人家就走,回來便和燕綏說了,燕綏當即道:「算著時辰,蛋糕出發沒幾日,便是錯過也不會太久,我們這便掉轉頭去追。」說著便要起身。

  中文急忙攔了,道:「殿下您今兒要藥浴的!您這身子,何必急在一時?若是趕路過於憔悴被文大人瞧見,可想過她有多難受?再說按時辰計算,可能文大人還沒到,說不定還要咱們等等她呢。」

  燕綏便道:「讓英文再去打聽。」

  英文便去了。中文這裡給燕綏安排藥浴的物事,去囑咐店家準備水,忽然便看見掌櫃的將幾個破衣爛衫的娃娃向外趕。一邊喝道:「去去,哪來的小叫花子!快走,莫站髒了我的地兒!」

  當先一個最小的娃娃,一雙琉璃晶彩的眸子,瞧著幾分眼熟。

  中文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卻見那娃娃,看見他眼睛一亮,喚道:「叔叔!」一雙小手捧著什麼東西,高高踮起腳,「叔叔,我們可算找到你了,你看,這些錢夠嗎?夠給那位叔叔買藥看臉嗎?」

  中文一怔,低頭一看,滿是灰塵泥垢的小手裡,捧著幾個銅板。

  隨便兒眼神晶晶亮,「叔叔,先前那個錢還給人家了。這是我們又賣了一場藝掙來的錢,這回一定夠了!你看,這裡還有一支藥膏,一個大夫叔叔給我的,說是治跌打損傷很好的呢!」

  用吧,用吧,用了爛臉喲。

  中文熱淚盈眶。

  這麼可愛的、懂事的、天真的、貼心的孩子!

  這還找上門賠錢來了!

  殿下你虧不虧心哪!

  替殿下感到萬分虧心的中文,感動地不僅沒收那幾枚銅錢,還將幾個「衣食無著,今晚還不知道在哪睡覺」的孩子帶進了客棧。

  老大跟在隨便兒背後,對自己的軍師用三文錢就騙了一晚高檔客棧的本事再次膜拜得五體投地。

  有軍師如隨便兒者,幸福也。

  中文給幾個孩子安排了屋子,又讓日語去買衣服,讓德語去安排吃食,看隨便兒一身的泥,又把剛剛燒好的水給隨便兒送去讓他洗澡,忙得團團轉。等到他去燕綏那裡伺候的時候,燕綏盯著他半晌,手指敲敲桌子,「我的洗澡水呢?」

  中文這才恍然——把給殿下的洗澡水給那娃娃了!

  燕綏上下看他一眼,眼尖地在他袍子上看見一個小手印,笑了一聲,道:「院子裡進了老鼠吧?」

  中文倒是聽懂了,亢聲道:「主子哎,別這麼冷情哎。那孩子……也就和小殿下差不多年紀。」

  燕綏忽然沉默了。

  中文心內嘆息一聲,又道:「方才我打聽了,刺史府收養了七個孤兒。我懷疑,小殿下便是以孤兒的名義,養在府中,只是並不清楚是哪位。現在應該還在湖州,您要不要……」

  他心中感嘆,想著文大人真是深謀遠慮,將親生子以收養孤兒的名義養在一群孤兒中,既全了親手撫養的恩義,又避免了為人察覺,只是這位當真也是忍心,尋常女子,誰捨得親生子將作孤兒?孩子不知道自己身世時,又要多熬煎?

  燕綏垂下長長眼睫,半晌道:「是我的錯。」

  中文怔然看他,此生從未想過能聽見這樣的話出自殿下之口,他忽然心間一酸,忙道:「主子您說的是什麼話,這豈能怪到您……」

  「那孩子現在應該不在湖州了。」燕綏道,「文臻既然選擇為我丟下湖州赴京,就一定會先安排他離開那裡……隨緣吧。」

  中文只得無語,等了一會,卻見殿下沒有再說那群孩子的話,便知道這番對話觸動了他的為父心腸,這是允許人留下來的意思了。便默默退出。一邊想著殿下也是可憐,至今愛人不見,親生子不得見,甚至還不知道男女,一睜開眼睛,不等解毒完畢便回東堂,結果卻遭遇那般大變,親人相殘,所愛離別,心內又是怎般的熬煎?

  他紅著眼圈退了出去,一轉頭就看見隨便兒一身光鮮地站在走廊拐角對他笑。

  中文只覺得一看見這小祖宗,心花都開了,忙迎上去。

  隨便兒在他胳膊上蹭:「叔叔啊,我的藥膏給漂亮叔叔用了沒啊?」

  中文再次為小祖宗的善良感動得熱淚盈眶,又十分慚愧,「哎呀忘了!」

  倒不是忘了,只是殿下身份特殊,從來不用外物的。

  隨便兒也不生氣,摟著他的脖子,笑眯眯地道:「叔叔我今晚想和你睡喲。」

  中文:「好好好!」

  完全忘記他經常晚上是睡主子房間打地鋪的,尤其最近燕綏養傷期間。

  他抱著隨便兒經過燕綏房間,隨便兒目不斜視,燕綏卻從虛掩的門縫裡看見了他的側臉,不知怎的心中一動,道:「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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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2 16:56:30 |顯示全部樓層
卷四 第四百二十九章 令尊是誰?

  中文便抱著隨便兒進去,心想這孩子收拾乾淨了,如此玉雪可愛,殿下見了一定也是喜歡的。

  隨便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燕綏規規矩矩,毫無對他先前無理取鬧的記恨,從中文懷裡掙脫下地,搖搖擺擺給燕綏行了個禮,道:「漂亮叔叔,我來給您送錢和藥來。這位好心的叔叔收留我們住一夜,您不要責怪他啦。」說著還關切地看燕綏的臉,彷彿那裡真有什麼要緊的傷痕一般,「叔叔您的臉沒事吧?」

  中文在一邊替自己的主子臉紅,奈何他主子不知道臉紅為何物,放下手中藥茶,看一眼隨便兒,忽然道:「莫欺老實人。」

  隨便兒心中一跳,臉上笑嘻嘻一臉懵懂。

  中文一臉愛憐地看著他。哎,主子一向說一齣是一齣,難為這小子應對不出錯。

  燕綏看一眼中文,懶得為這傻逼再費神。

  燕綏再開口時,隨便兒便小心多了。燕綏問他:「何方人氏?」

  隨便兒:「小子是湖州人啦。」

  他的湖州口音瞞不了人的。

  「如何流落至此?」

  「母親改嫁,和兄弟姐妹們一起上京找爹咧。」

  中文詫異地看一眼殿下,實在不明白連自己的事情都不上心的殿下,怎麼忽然突然對一個小流浪兒的身世感興趣了。

  想想殿下忽然遭逢大變,心性有所變化也是正常。若是因此能多幾分紅塵在意,也不失一份幸運。

  只是……中文心中苦笑一下,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實在荒唐。遭遇如此,只有更加冷清淡漠的份,哪裡能更多紅塵牽念呢。

  現在,也許,只有文大人和那不知男女的孩子,能讓殿下在這薄涼世間繼續苦撐下去了。

  中文知道文臻在懷孕生產期間頗多磨難,但對她能保住和殿下的孩子深信不疑。她如果保不住孩子,她就不是文大人了。

  他在心中一萬次忠心祈禱,願她們一切都好。

  她們是殿下最後的仗恃了。

  燕綏略略一停,心內也在笑自己的無稽,為什麼心血來潮,忽然要問這個不相干的孩子不相干的問題,僅僅是因為那驚鴻一瞥恍惚熟悉的側臉輪廓?

  一個娃娃,像文臻的娃娃臉,不很正常嗎?

  但他最終還是繼續問了,「令尊姓甚名誰?」

  中文又開始詫異殿下對這孩子的態度,仿若平等一般尊重。不似他自己,看娃娃一般哄著。

  隨便兒態度此刻也是正經的,「家父姓黃,名三子。」

  燕綏頓了頓,慢慢放下了茶盞。

  他側首看向窗外的側影精緻,卻忽然令人覺得寂寥而淒清。

  他似乎失去了說話的興致,半晌,揮了揮手。

  中文會意,趕緊小心地將隨便兒帶了出去。

  隨便兒出去時,回頭看了燕綏一眼,只覺得這一霎,這個對著窗外發呆的,一直看起來都很驕傲很神氣的漂亮叔叔,此刻卻好像有點可憐。

  他想了想,在懷裡掏了掏,摸出一塊自己最喜歡的奶糕,悄悄放在窗檯上。

  燕綏隨即就躺下了,並沒有去窗前。

  沒多久,起了風,窗檯上的奶糕沒放穩,掉在了窗外。

  當晚,中文便和德語換班,自己在燕綏隔壁開了房間。晚上隨便兒早早穿了一個紅肚兜,越發襯得肌膚粉嫩雪白,像個瓷娃娃似的,在床上對著中文叔叔搔首弄姿,「叔叔,我睡覺很乖的喲。」

  中文:「不乖也沒關係,你盡管蹬,生氣算我輸!」

  「叔叔你真好!」

  好叔叔半夜睡成豬,在隨便兒的安眠藥照管下,估計被十頭豬睡了都醒不了。

  過了一會,燕綏的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房門剛開一條縫,一把藥粉已經灑了進來,當然是無色無味的那一種。

  片刻後,小小的影子閃入房中。

  冷月的光影照得房間半明半暗,隨便兒看了看床上的燕綏,皺了皺鼻子。

  這人睡覺也這麼筆直筆直的,乍一看,真像死了的。

  誰要當他的老婆可真倒黴,半夜一醒來還以為身邊睡個僵屍呢。

  他只穿著軟襪,行路無聲,走了幾步,看見燕綏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蒼白的手腕,雪白的布條下隱約還可以看見猙獰的傷痕。

  果然是個有傷的。

  看在比較倒黴的份上,下手輕一點好了。

  隨便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且大丈夫恩怨分明。

  被他訛詐都沒計較,還給了一塊奶糕,他居然敢把奶糕給扔了!

  不給你點教訓,真當小爺好欺負的?

  隨便兒沒有靠近,站在離床半丈遠的地方,看了一眼旁邊桌幾上的花瓶。

  瓶中插著一支老梅。

  他目光掠過,那梅枝忽然延長,伸展,向著床的方向延伸,枝上梅花一朵一朵次第開放,擠擠挨挨。

  最後那梅花一直長到了燕綏的床上!

  長度已經超過了尋常梅樹的高度。

  隨便兒只是看了一眼。

  隨便兒又看了一眼,其中一根細細的枝幹,便向著燕綏的鼻子方向而去。

  那細細的尖端,對準了燕綏的鼻子,燕綏呼吸時會微微觸及,有些癢,如果他霍然起身……

  尖端會捅入他鼻子。

  隨便兒多看了幾眼,一直將梅枝調整到滿意的角度,才轉開眼。

  又將一支最粗的梅枝安排長在了燕綏的對面,這樣他霍然坐起,先是被梅枝戳了鼻子,鼻血長流的時候再一頭撞上梅樹,滿頭梅花紛落。

  多麼風雅的喚醒方式。

  不用謝。

  隨便兒心滿意足,轉身,躡手躡腳回去睡覺。

  走到門邊的時候,他低頭,正看見月光鋪滿地面如雪白長卷,而那長卷之上疏影橫斜,點點斑斑,宛如一支梅正遒勁盛開。

  隨便兒腦中忽然如電光閃過!

  不對!

  哪來的梅枝影子!

  梅枝不是都在僵屍叔叔床上嗎!

  隨便兒也顧不上暴露了,反正已經暴露了,嗷地一聲,拔腳就跑!

  但是已經遲了。

  身後「呼」地一聲,宛如一根細長的手臂猛地伸了過來,啪地抽了他一屁股!

  隨便兒再次嗷地一聲,捂著屁股便躥了起來。

  這一躥,忽然一根梅枝閃電般飆至,極其精準地穿過他的褲管,再穿過門頭,將他橫吊在門頭上!

  隨便兒下意識去拔藏在頭髮裡的刀,「咻」地又一聲,又一根梅枝穿過他的小小髮髻,打落他的刀,將他的大腦袋也固定在門頭上。

  隨便兒又去摸腰間的暗器,手剛一動,聽見身後「咻」又一聲,但這回卻沒什麼東西被穿透,隨便兒等了半晌,反而越發心驚膽戰,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自己屁股那裡,極其小心而艱難地扭頭一看,就見一個比先前自己準備戳僵屍叔叔鼻孔的尖梅枝更尖的枝條,正凌空對著自己的……小菊花。

  隨便兒:「……」

  等到中文德語聽見動靜都起身來看,便看見燕綏房門上,梅枝疏影橫斜,橫吊著一個胖娃娃,頭上落梅花,梅枝對菊花。

  而他家殿下,指尖拈一枝梅花,半靠在床邊,看著那半空中不敢掙扎哭兮兮的娃娃,眼神很深,似笑又似微光閃爍。

  隨便兒看見中文便哭了:「叔叔救我!」

  中文皺眉看他:「你怎麼忽然跑到隔壁來了?」

  隨便兒:「我……我不知道呀……」

  老大從隔壁的隔壁探出頭,大聲道:「隨便兒會夢游!」

  這是早就對好的台詞,以防意外發生。

  燕綏聽見這個名字,手裡的梅枝微微一顫。

  中文便看燕綏,燕綏一揮手,梅枝瞬間枯萎,中文急忙搶上一步抱住隨便兒,正要抱回自己房內,忽聽殿下道:「放我床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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