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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還珠樓主] 青城十九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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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十九俠  作者:還珠樓主


話說灌縣宣化門外,有一座永寧橋,是竹子和粗麻索做的。

這橋橫跨江上,長有二三十丈。

橋下急流洶湧,奔騰澎湃。

每當春天水漲,波濤電射,宛如轟雷喧豗。

人行橋上,搖搖欲墜。

不由你不驚心動魄,目眩神昏。

及至一過對岸,前行不遠,便是環山堰,

修竹幹霄,青林蔽日。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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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回 白雪麗陽春 奇峰由地平湧起 青芒搖冷月 故人自天外飛來

話說灌縣宣化門外,有一座永寧橋,是竹子和粗麻索做的。這橋橫跨江上,長有二三十丈。橋下急流洶湧,奔騰澎湃。每當春天水漲,波濤電射,宛如轟雷喧豗。人行橋上,搖搖欲墜。不由你不驚心動魄,目眩神昏。及至一過對岸,前行不遠,便是環山堰,修竹幹霄,青林蔽日。襯上溪流索繞,綠波潺潺,越顯得水木清華,風景幽勝。

離堰半里,有一小村,名叫裘家廠壩。全村並無外姓,只得百十戶人家,倒擁有一二百頃山田果園。襲氏世代都以耕讀傳家,房數也不算多,彼時灌縣民風又極淳厚,所以全族甚為殷富。

近村口頭一家,是裘姓的麼房(川語:么房即最小一房)。房主人名叫裘友仁,妻子甄氏。乃祖曾為前明顯宦,明末大亂殉節。他父親裘繼忠,因為自己是書香華裔,世受先朝餘恩,明亡以後,立誓不做異族官吏,只在家中料理田畝,隱居不仕,豐衣足食,倒也悠閒。只是妻子老不生育,直到晚年,親友苦勸,才納了一個妾,第二年生下友仁。

過了四五年,又生了一個女兒,名叫芷仙。友仁七歲,繼忠夫妻相次病故。友仁兄妹,全靠生母守節撫孤,經營家業,友仁長到十六歲上,剛剛娶妻不久,他生母也因病逝世。

且喜甄氏孃家是個大姓,人又賢惠,幫助丈夫料理家務,對芷仙也極友愛。友仁雖秉先人遺訓,不求聞達,卻是酷好讀書,閒來也教教妹子。

他有一表弟,名叫羅鷺,是成都人,比友仁小一歲,比芷仙大四歲。從小生得玉雪可愛,聰敏過人。他家原是宦裔,與裘家守著一樣的戒條。他父親在成都經商。小時隨了母親到裘家探親,友仁的父母很喜愛他。因彼此同心,便由雙方父母作主,與芷仙訂了婚約。羅鷺平時和友仁更是莫逆,時常你來我去,一住就是一月兩月,誰也捨不得離開。那時芷仙也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美麗端淑,親上攀親,好上結好,一個得配這般英俊夫婿,一個得著這般如花似玉的淑女為妻,哪有個不高興之理。偏偏先前因為彼此都未成年,自難合巹。後來又值兩家都遭大故,四川禮教觀念至重,居父母之喪,哪能談到婚姻二字。誰知就這幾年耽誤,便使勞燕分飛,鴛鴦折翼,兩人都幾乎身敗名裂。雖說前緣註定,也令人見了代他們難堪呢。

原來羅鷺生具異稟,膽力過人。雖和友仁一樣,也讀讀書,不廢書香世業,他卻別有一番見地。常說:“讀書除了會做人外,便是獵取功名。我們既不做亡國大夫,獵取功名當然無望。卻眼看著許多無告之民,受貪官汙吏宰割。我們無權無勇,單憑一肚子書,也奈何人家不得,只好幹看著生氣,豈是聖賢己飢己溺的道理?那麼我們功名不說,連想做人也做不成了。再要輪到自己頭上,豈是讀書可了的?何如學些武藝,既可除暴安良,又可防衛自己,常將一腔熱血,淚灑孤窮,多麼痛快呢!”因為他心中常懷著這種尚武任俠的觀念,十五六歲起,便到處留心,隨時物色奇人異士。直到父母死後,自己又是獨子,連姊妹通沒一個。擁有極大家財,又有父親留下的可靠老人經管。每日閒著無事,不是到灌縣去訪友仁,便在家中廣延賓客,結交豪士。末後居然被他物色到兩個有名武師,早晚用起功來。連友仁那裡,有時因久別想念,都是著人去請,而不似以前自己親身造訪了。

至於他那位青梅竹馬的愛侶聘妻裘芷仙,雖因少年血氣未定,也未始沒有室家之想。

但一則父喪未除;二則那兩位武師都說內家功夫,要練童子功才能紮下根底,最好是終身不娶,否則也等練成再完婚。最使他為難的便是這一件事。一則自己沒有弟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二則不娶既太對不起友仁兄妹,自己也委實難於割捨,只好和兩武師明說,妻是萬萬不能不娶的,只須等到功夫練成以後。

他本有天生神力,又經高人指點,雖只三年工夫,已練成一身驚人本領。又因好客仗義,揮手千金,更得了一個俠士雅號。越使他興高采烈,慨然以朱家、郭解自命。

友仁人最本分,和他感情雖然是莫逆,主意卻甚相反,覺得他鬧的不成樣子。又聽了他管理家業的老人說,少東用錢如泥沙,近來已年有虧耗,尤其俠士之名一出,官府已經加以注意。雖仗著鄉紳世家,支援不少,終非善法。越發代他著急。想來想去,只有趕緊將妹子嫁出去,早一點收束他的身心,省得早晚鬧出事來。好容易盼得他服滿。

友仁年紀不大,倒也的知人情世故。知道人在迷途,只有從側面想法,但只良言相勸,是無用的。先是故意好幾月不往成都去。到了他服滿之日,一面命妻子將利害婉告芷仙,勸她不可過事拘泥;一面藉著田裡豐收,收拾了一間精舍,請他前來賞花飲酒,盤桓些日。

羅鷺正因心上人兩年未見一面;友仁又和自己情投意合,從未用迂腐的話勸過自己。

良友久隔,本就異常思念,這次也許是請來商量吉期。好在眼前武功已練得很有樣子,不必需人指點,到他那裡,閒時也是一樣用功。一接信,興高采烈地趕了來見面。

友仁只推說鄉里事忙,少去看望,更不談催他完姻之事。二人敘完闊別,羅鷺照例請見表嫂。友仁答道:“內人同舍妹,昨日因為長房二姊要出閣,接去幫做嫁衣了。就在村後不遠,已著人送信,少時便會回來的。”羅鷺聞言,不禁心裡一動,臉上微紅,竟泥刺刺不往下再說。見友仁還睜著雙眼,覷定他的臉上,似要等他答話,得遮飾道:

“表嫂幫助你照管這一大片家業,你又專好讀書種花,真能幹呢。”友仁道:“你莫說,倒真也虧她呢。”

話猶未了,一個長年進來回道:“大娘請得小姐回來了。”羅鷺聞言,便偷偷舉目往外望去,半晌不見人影,耳邊似聞蓮步細碎之聲自廳側甬道由近而遠。正覺有些悵惘,又聽友仁對長年道:“你去對大娘說,表少爺愛吃她做的渣渣鹹菜和血豆腐,把肥臘肉也多切些蒸起。(上三種食物,為蜀中民間常食名產。鄉間中人之家,每值秋末以後,直至次年夏季,均有大宗預備,客來即饗。物以外購為羞。)再挑些水豆腐,把豆花點好,就出來見客。”長年領命自去。

羅鷺暗忖:“芷仙近年老遠著自己,一見就躲,令人心裡頭悶氣。其實這也難怪,一個女孩家,習俗縛人,見了未過門的丈夫,哪有隨便談笑的膽子,不怕人家羞麼?又不比小的時候。看今日神氣,她再和上次一樣害羞,恐怕又見不成,連明日後日也未必有望。這一次又算是白來了。”正在沉吟邏想,友仁忽道:“你看我真笨,天離吃晚飯還早呢,既約你來賞花,倒叫你陪我悶坐。快隨我到後面竹園看菊花去。”羅鷺本有一肚子話和友仁談笑,不知怎的,覺得沒有興致。聞言極為願意,便隨了友仁,往後園走去。

這裡原是走熟了的。羅鷺暗想:“從這廳走過圓長甬道,出門經假山後一片竹林裡面,便是他夫妻的臥房。房後有三間竹樓,以前芷仙曾在那裡消夏。如今涼秋九月了,不知今天還在那樓裡住不?”邊想邊走。剛出甬道,即從一間小書房後面繞進園去。斜陽影裡,只見丹楓照眼,滿園秋色。一片十畝大小的菊畦裡,數百種各色菊花,在秋風寒露中爭妍鬥豔。再襯著四圍的綠松,又有奇石森列,真是景物清麗,令人目曠心怡。

二人沿著菊畦,指點黃英,載品載笑。正行之間,猛見路旁坡上花畦裡似乎動了兩動。友仁忽於此時告便先走。羅鷺疑是什麼野兔之類竄入,怕踐踏了名種。剛將身往坡上一縱,倏見畦心一片菊花叢中,有一兩朵極鮮豔的大花朵長了起來,不禁心裡怦地一動。待要回身退去,略一尋思,重又立定。脫口說道:“表嫂表妹,怎的在此?”原來那往上長起的,並不是什麼菊花,恰是友仁的妻子甄氏和芷仙二人,甄氏只是荊釵布裙,手裡拿著一把長竹花剪。芷仙想是歸家不久,便隨著嫂子匆匆走到花畦,華妝猶未卸完。

因怕泥汙了衣服,兩隻長袖挽齊時間,露出一雙又白又嫩新藕一般的皓腕。一手提著一個竹皮編成的花兜。裡面已放有十幾朵碗大的白菊花。雲裳錦衣,朱唇粉面,站在萬花叢中,夕陽影裡,越顯得玉膚如雪,潔比凝脂,花光人面,掩映流輝,神采照人,豔絕塵世。

芷仙先時雖經甄氏一再勸說,如見未婚夫婿,不要忸怩害羞,並沒料到甄氏暗使促狹,騙她同往花畦剪菊。起初聽見友仁和羅鷺笑語之聲,便有些心頭著慌,打算回去。

甄氏悄說:“現時要避已來不及,你出去正好遇上。他們在下面必看不到坡上,也不會往這裡來。不如將身微俯,暫時隱過,等他二人走後,我們再走。”芷仙無法,只得依了。待花縫中望見友仁引了羅鷺,逐漸走近坡前,芳心中已經焦急。剛幸友仁轉身,猜羅鷺也勢必跟去,誰知甄氏早打了主意,故意裝作失足,往前一滑。芷仙素來忠厚,沒有機心,見嫂子要跌,連忙用手去扶。甄氏就勢將她一拉,芷仙一個冷不防,不由隨了她同時站起。偏偏羅鷺又誤會坡上花畦裡有了野兔,將身往前一縱,恰好碰頭對面。就在彼此微一怔神之間,把芷仙羞了個滿臉紅霞,心頭亂跳。也不顧豐草礙足,丟下花籃,折轉身軀,一路抖著長袖,便往坡後邊慌不迭地退避下去。羅鷺才得看清來人面貌,果然見面就躲,好不又愛又惜。更怕她腳小滑跌,又不便出聲相阻,反而呆在那裡。

友仁解手回來,看見這等情形,暗自心中好笑。這時甄氏已從菊畦中款步走了出來,與羅鷺見禮。友仁故意埋怨她道:“羅弟遠來,你怎麼不到廚下招呼,卻領著妹子在此剪這菊花則甚?”甄氏道:“這才稀奇,事情還用你說嗎?我看豆花還沒有開鍋,天也還早,叫伙房(川語:廚子。)添了幾截餉腸(即四川臘腸),又切了些截截菜、泡海椒,回房等鍋開。見妹子正卸妝,想起那年表弟在這兒吃菊花鍋子,說有清香。想做,怕一個人忙不過來,也沒容妹子把妝卸完,就拖了她走。萬想不到天都快黑啦,你們還會到園裡來。妹子臉皮嫩,看等一下好埋怨我哩。”說罷,也不俟友仁答話,轉身對羅鷺道:“大表弟好久不上我家來,你哥哥想你得很,這回須要多住些日子。我正想做完吃的,再換衣服,出來談天,不想在這裡遇上。好在不是外人,老嫂子也不怕大表弟笑話。你還同你哥哥到書房去,我到灶房鋪排完了再來。”說罷,若嗔若喜地對友仁將嘴皮動了動,轉身便往路旁竹徑後走去。

友仁道:“你嫂子當家過日子,門門都好,就是嘴碎一點。你看我只問她一句話,她倒嘮嘮叨叨了一大串。”羅鷺道:“友哥一天抱死書本,同我一樣不事生產,卻沒有可靠的人管理。若非嫂子賢慧能幹,有這片家業,倒麻煩死人哩。”

友仁只笑了笑。見天色漸暮,夕陽已薄崦嵫。園後青城山,被天半餘霞蒸起一片紫色。暮鴉陣陣,噪晚歸巢。秋風生涼,花畦中的萬千朵寒葩,明一片暗一片,隨風搖曳,已不似先時一望雲錦。知離開飯時間將近,便邀羅鷺往前面書房落座。

羅鷺見適才友仁夫妻伉儷深情流露顏色,想起自身之事,不覺有感於中。暗想:

“滿服授室,原是時候。自己素來豁達,又和友仁情逾昆仲,何況已經聘定,不比臨時央媒,本不是不可啟齒。無奈這兩年練武功時,常和同道諸友談及婚事,總說自己不好女色,只慕英俠,可惜自己終鮮兄弟。若非先人遺囑,嗣續為重,對於妻子,簡直可有可無。人聞此言,都道自己業已聘有豔妻,故作矯情之語。今日來此便議婚娶,雖友仁長厚,向不說人,豈不被那同道笑話?”想了想,又想起:“成都劉家的那位老年姑母,平時主張自己早日完婚最力,每見必談,恨不能在服中便要舉辦才好。自己因嫌老年人嘮叨,都不願意常去走動。此次迴轉成都,何不借請安問候為名,前去看望?那時不用開口,她必強著自己完姻。既可對那些同道裝作者人之命,被迫無奈;還可免去向友仁夫妻當面開口,省得心上愛妻覿面蓬山,令人難堪。只要正式成了夫妻,怕你不由我輕憐密愛,那時看你還往哪裡去躲?”想到這裡,臉上一喜,幾乎笑出聲來。

友仁先見羅鷺進屋後只管沉吟,忽顰忽喜,心中已瞧出了幾分。仍是裝作不知,故問:“何事面有喜色?”羅鷺聞言,越覺臉上發燒。一會,見長年端進燈來,擺好三副杯筷,知道芷仙不會出來同席。雖然近五六年都是如此,惟獨今朝倍覺惘然。

長年擺好杯盤菜餚,甄氏也隨著進來,重敘寒暄,三人一同落座。至親至好,原不容套。甄氏素來健談,學問又極淵博,主客歡洽,談笑風生。雖然羅鷺眼中尚缺一人,還不顯寂寞。

酒闌,長年端上菊花鍋子。友仁又問:“妹子吃飯不曾?”甄氏道:“這位姑太大,還能短了她吃的?我一進房去,便搡(排揎之意)了我好幾句。是我給她賠了好幾句禮,才把她逗喜歡。單給她挑了兩樣素常愛吃的,看她端起飯碗,才走來的。不然,這頓飯會這麼晚?說真話,因她愛講過節,我有時心疼起來,恨不能她永不嫁人,留她在家裡過一輩子;有時恨起來,巴不得她早些出了門,等有客來,我好輕省一些。”友仁一手把杯,一手拈著一片血豆腐,正往口裡送,聞言答道:“你老舍不得她出門,看到幾時是好?”羅鷺聽他夫妻問答到芷仙身上,也不做聲,只管盤算迴轉成都如何進行。友仁夫妻只略談了幾句,便不再說。又問了羅鷺練武情形。大家都酒足飯飽,長年撤了殘餚。

甄氏命人去泡了一壺上好普洱茶,才行與羅鷺道了簡慢入內。

書房原是專為羅鷺收拾出來的一間精舍,佈置甚為雅潔。席散以後,甄氏又打發長年端了兩盤糖食果子出來。友仁也不再進去,便與羅鷺剪燭夜話,品茗談心。到了此時,才丟開旁的,互道別後之事。二人直談到魚更三躍,方行同榻臥去。

次日醒來,甄氏早就備好了早點,一人一碗醪糟(即江米酒)打荷包蛋。吃完,商量要往青城山去。甄氏進房來說道:“天已不早,過一會就吃晌午,略歇一會,到山的近處聚仙橋、天師洞一帶,觀賞完了楓葉,我連給你們做的蛋皮卷(形如北地春捲。以雞子和麵為皮,以肉絨加筍、菌、韭黃之類,炒熟為餡,再入油炸。外嫩黃而內香軟,不似北地春捲枯焦無味也。)下稀飯,都沒端出來。這時去遊山,什麼時候吃飯呢?”

二人聞言,看看日頭,果然業已近午,算計今日遊山,也難深入。再過三日,便是重九。索性在家中吃了晌午,歸途到長生宮去尋友仁一個方外之交,吃他一頓晚齋,回家來消夜。等重九那一天,再往第一峰去登高。計議已定。一會,吃完午飯,便與甄氏作別,往青城山走去。

那山原在裘家花圃的後面,登臨甚便。轉過房後,便是一條山路小徑。友仁雖是文人,因為自幼山居,走慣了的,並不怕勞。好在山中道士,有的是熟人,用人食飲,一概不帶,一同空手偕行。繞過環山堰,走向入山正路。一路上盡是些參天修竹,凌霜未凋,泉聲松濤,交相應和。襯著秋陽猶暖,晴空一碧,越覺身在畫圖,應接不暇。走沒多時,便到了長生宮。門前小道士認得友仁是師父好友,便要請進。友仁問知他師父邵凌虛正做午課,便不驚動,說聲回來必去看訪,仍同羅鷺前行。

約有二里多路,走人環青峽,蒼崖削立,峭壁排雲,甚是雄秀。尋著峽徑,盤旋上升。到了半山平處,走沒幾步,忽見前面一座小橋石闌上,臥著一個身軀矮瘦窮老頭兒。

那橋橫跨在兩山中斷處,是兩塊二尺來寬、六七尺長的青石板搭成,石闌寬才半尺。倚視絕壑千尋,下臨無地,天風冷冷,吹人慾墮。膽小一點的人,都不敢低頭下視。那老者偏臥那窄石闌上,稍一不小心,怕不被風吹落下去,粉身碎骨。

二人一見,甚是驚異。先疑是老頭有甚難過,特意喝醉了來此尋死。見他業已睡著,恐怕驟然一喊,將他驚落。直到身臨切近,羅鷺一手拉著老頭肩膀,然後低聲喚道:

“老人家醒來,這裡大險,不是睡處。”喊了有十多聲,那老頭倏地醒轉,將臂一掙。

那力量竟重有好幾百斤,若非羅鷺天生神力,又早有防備,幾乎連老頭帶他自己都落到絕壑下面。羅鷺不由吃了一驚,忙把老頭拖下橋闌。正要發話,那老頭已指著羅鷺忿忿說道:“我老人家多吃了兩杯早酒,身上發燒。走遍青城山,好容易才找到這般涼快地方睡一回覺。有你多鳥事,把我吵醒則甚?”言還未了,噗的一聲,朝著羅鷺淋淋漓漓嘔了一大灘。幸而羅鷺身法甚快,聞見老頭酒氣熏人,站在那裡搖搖晃晃,已防他要嘔吐。雖然避讓得快,沒有弄汙了一身,臉和手臂上已微微沾著一點餘滴,兀自覺得疼痛非凡,彷彿和碎石子打在身上一般。

羅鷺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因為老頭是個醉人,不犯和他計較。便向他解釋道:“哪個愛管你睡不睡?只是你睜開眼看看,這石闌多窄,下面又是千百丈深溝。這裡風大,不說你不小心,要被風颳下去,還有你的命嗎?我們喊醒你,原是好意,你怎麼倒埋怨起人來?”老頭怒道:“我一年吃醉了,也不知來此睡多少好覺。偏偏今天背時,遇見你們這兩個不識貨的毛娃娃。這是你家的山?我偏愛在這兒睡,你們別管。”說罷,又往石闌上躺了下去。

羅鷺吃了他一頓辱罵,不由也生了氣,便道:“好!我看你偌大年紀,竟會不知好歹,說你不聽,由你去。睹你少時睡熟了,不被風吹下去才怪。你做鬼見閻王,莫說我們見死不救。”一邊說著,賭氣轉身就走。那老者本已躺下,聞言卻不依起來,趕過橋去,拉著羅鷺嚷罵道:“你這小狗東西,我老人家好容易今天騙吃了個酒足飯飽,來此睡覺乘涼。被你一打岔,將我鬧醒,酒食都吐出來了。肚子一空,睡就沒有剛才香。我老人家還沒找你賠還我肚裡的酒食,你倒罵我不得好死。你這小狗東西巴不得我死了,好承受我的家當。今天賠還我適才那一頓酒食便罷,要不依我,我不送你們忤逆才怪。”

一路說著許多無禮之言,兩隻又瘦又白的手卻拉緊羅鷺衣領,死也不放。

羅鷺見老頭胡鬧歪纏,年紀看去雖老,也不知為何身體竟那樣靈巧。腳底又似乎虛飄飄的,並不見有多大力氣。自己在練成了一身內外功夫,竟會被他跑來一把抓住,怎麼分解也分解不開。氣得幾乎想給他吃點苦頭,用內功中大擒拿法將他兩手掰開。後來一想:“這種老無賴,勝之不武,反讓外人知道笑話。”只得強忍氣喝道:“老頭兒,你再不放手,就要吃苦了。”老頭仍是滿不理會,索性大嚷大罵起來。友仁從旁連連勸解,絲毫無效。老頭反說:“似你這等書呆子廢物,只會種花抱婆娘,我老人家不屑於理你呢。”羅鷺幾番想要動粗,都勉強忍住。

後來友仁見鬧得太不像話,又恐羅鷺氣急生事,聽出老頭口氣是要訛詐,只得認作活見鬼,便笑問老頭道:“你要我們賠你酒食,原物實在沒法歸還,折給你錢行不行呢?”那老頭聞言,容色少和,答道:“要說賠我錢,我還不願意,不過也可將就,但是須要他親自拿出來。你也沒有錢,就有我也不屑於要。”

其實友仁因為山中羽流多半熟人,遊山不比出外,用錢不著,身上真的還是分文俱無。

羅鷺雖帶著一些散碎銀子,少爺脾氣,服軟不眼硬,吃老頭訛詐了去,委實不願。

無奈老頭實在難惹,沾上便不放手,除了將他打倒,實無解法。但自己在負義俠之名,恃強欺凌老弱,不問理由如何,終非雅道。想了想,對老頭道:“錢我便與你,只是似你這般行為,下次再向別人如此,犯在我的手內,難討公道。我們遊山,不犯與你慪氣,也沒帶什麼零錢;這塊銀子,你拿去好好作一生理,省得靠賴騙營生。”說罷,往囊內掏出一塊二兩多重的銀子。羅鷺還要往下說時,老頭見了銀子,立刻放手,面帶喜容,一把搶過,說道:“老人家是警戒你一次,賞你臉呢。你本來心裡老想和我動手,但你那點兒鬼畫桃符(川語:罵人本領有限。)還不曉得行不行呢。”說罷,連頭也不回,竟往橋那邊走去。羅鷺聽了,自是生氣。經友仁連勸帶拉,他為人素來豁達,走沒多遠,便已丟開。

一路指點菸嵐,說說笑笑,不覺過了老捕坪。前面再轉過一座高崖,便離天師洞不遠了。那崖壁立路側,面對一片廣原。原上生著一片茂林,鬱郁森森,枝柯繁密。雖是九秋天氣,因為上暖泉甘,樹葉黃落甚少。濃蔭覆蓋中,不時看見一叢叢丹楓紅葉點綴其間。從高處望下去,宛似攤著一幅錦茵繡褥,華豔非凡。再加上天風伶冷,泉聲潺潺,崇山峻嶺,凝紫堆青,雲清天高,碧空無際,越發令人心曠神怡,萬慮皆忘。羅鷺不住口地直贊有趣。友仁道:“這裡算得什麼?崖那邊紅葉茂林,一片丹霞,還要美得多呢。”

羅鷺正要隨了友仁舉步,忽聽來路天空中有一種奇異微妙之聲由遠而近。抬頭一看,日光耀眼,看不清是什麼東西。彷彿見有一線光華,細如遊絲,比箭還疾,直往崖腳那片茂林之中投去。定睛一看,不禁“暖呀”一聲,舍了友仁,從崖旁慌不迭用力將腳一點,一個長龍入海,往下穿去。到了下面,連縱帶躍,步履如飛,直往林中跑去。友仁不解何意,不禁驚疑。隔有好一會,羅鷺才從林裡悶悶不樂地跑了上來。友仁問是何故,羅鷺道:“再也休提。我成年到頭訪求劍仙俠客一類的異人,這兩三年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精神。雖物色到幾個有名的武師,真正飛行絕跡的異人卻未碰上一個。好容易今天遇上,又被我自己糊塗,當面錯過,豈不是平生一件恨事?”

友仁聽他說得沒頭沒腦,還是不懂,便問:“我們一路問來,只見著一個訛錢的老頭兒,哪碰見什麼異人?莫非適才你跳到那樹林裡,就是去找異人的麼?”羅鷺自怨自艾地答道:“你哪知道,那位老人家便是一個飛行絕跡的異人,只怪我適才瞎了眼。他裝瘋裝呆地試我,我竟會不知道,還當他是個老騙子。你想,那位老人家看上去已是年將半百,身子那樣瘦弱,竟敢醉臥在懸崖石闌之上,當然不是平常之人。這一層我見不透,且不說了。單說我自幼酷好練武,雖是不得門徑,也著實有點根底。自從先父一亡故,這幾年得遇名師,練成一身內家功夫。雖不敢說鐵皮銅筋,刀槍不入,尋常兵刃暗器不打中我的要害,也傷不了我。怎麼會被這位老人家嘔吐出來的幾粒殘飯,打得臉上生疼?我竟蒙了頭,只顧生些閒氣,卻把這曠世難逢的良機忽略過去,真正可惜,該死!

直到未後,聽見天空響聲來得異樣,頗與前些日在成都聽人說那劍仙御氣飛行的破空之聲相似。連忙留神追蹤趕去,已不及了。”

友仁見羅鷺滿臉懊悔,不住垂頭喪氣,便勸慰他道:“即便空中響聲果是劍仙一流,你又沒有看清,焉知便是那位老人家呢,凡事俱有前定,真是仙緣,遲早總會遇上,何須氣急到這般田地?”言還未了,羅鷺答道:“你說得真輕巧,有那麼容易的事?起初我見他許多無理取鬧,太已不近人情,心想異人奇士往往故作瘋狂,遊戲三昧,未始沒有動物色之念。及至留神觀察,竟看不出一絲過人地方。總算還能忍耐,沒有恃強凌弱,鬧下笑話。同他分手走出老遠,我不知怎的,儘自心動回望。到了這坪上,從高望下,還隱約看見他一些影子。就只一轉顧問,便聽破空之聲。循影注視,已在林中現身,不是他是誰?還有一位瘦長的異人,手裡似乎拿著一叢叢未見過的花草,正從林中出迎。

連忙趕下,只是一片金霞影子微微一閃,便不見了。我跪在地下哀求了一陣,始終沒有看見,知道飛行己遠,才上來的。”

友仁聞言,也覺可惜。又勸慰道:“大表弟不須後悔。你想他如不想見你,頭一次你既錯過,要是看不起你,第二次何必再顯形跡?像我才是無緣的人,先前連我的錢他都不要。後來我不隨你縱下崖去,固然無此本領膽力,上下相隔大遠,為何只你一個看見光華和他本人?我除了微聞聲息,什麼影子也沒看見,可見這位仙人是事出有心,早晚總還要給你機會。那時再不留心錯過了,才算絕望呢。”羅鷺仍是悶悶不樂,推說身子不快,連紅葉也懶得看,急幹要回去。青城本是友仁常遊之所,此來專為陪客,只得由他。二人仍由原路迴轉,羅鷺還存萬一希望,逐處留神,哪有老頭影子。

直到長生宮坡前,才碰見兩個道士,俱與友仁相熟,互相見禮,知宮中觀主邵凌虛聞得友仁遊山,已治素齋相陪。友仁連未休歇,也覺力乏;道士盛情,不可不擾。道士堅邀進門,邵凌虛也得信出迎。羅鷺見那邵凌虛面目清癯,頗有道氣,不是平常羽流。

暗想:“青城為道書上有名洞天福地,異人盡多方外之交,也許得知一點蹤跡。反正回去也沒事,不過因友仁不慣滿山亂跑,又恐友仁在側,異人不肯出見,打算將他送回家後,獨自再來尋訪。就朝道士打聽,也是辦法。”便不堅持,一同隨入。

長生宮原是昔日李雄、範長生隱居修道之所,歷代多是有道行的羽流做觀主,流傳的仙蹟很多。這邵凌虛,出身世宦,看破世情出家。雖不是什麼高人異士,人極風雅,尤其精幹星相六王之學。友仁堅欲訪他,一則多日不見,歇腳敘闊;二則他精幹占卜,年前曾託他起了一卦,說應在至親骨肉身上,就在這三年之內,主有絕大災厄。心想:

“自家本分,不會有事。妹夫羅鷺好勇鬥狠,喜管閒事,莫非應在他的身上?”難得羅鷺到來,成心想請他看看相貌,斷斷休咎。

落座敘完寒暄,友仁略道來意。邵凌虛便笑道:“令親身具仙骨,氣字清奇。若照他人看來,二目淨若澄波,而藏鋒蓄煞,蘭台紫府隱現赤紋,天庭高露,三峰聳秀。雖說得天獨厚,祖上根基非比尋常,然而過清無濁,威稜內蓄,有正煞而無正權。彷彿群林蔽野,一木獨秀;危峰砥柱,獨峙中流。世上千年華蓋,能有幾株?龍門奇石,能有幾個?早晚還不是被大風狂瀾摧殘淨盡。可惜一副大貴的骨架,反被一身至清至奇之氣掩蓋成了貧薄。主於幼遭孤露,弱冠以後,不但富貴難期,更無順心適意之時。縱不致流轉溝壑,也必蹭蹬終身。貧道卻不贊同這般說法。自以為造物生人,必有所為;英靈毓秀之氣所鍾,決非偶然。若不任他發洩,何必給他這種秉賦?以令親之相,置之富貴中人,誠非所宜。恕我言直,似這等清奇孤高骨相,如能拋棄外物,投身方外,雖然英煞暗藏,不能成佛成仙,也必可以成為像空空、精精一流的劍仙俠客。機緣遇合,據我看來,目前已在發動,恐不會遠了。”

友仁聽了,知他素來相得靈準,暗暗吃驚。羅鷺聞言,卻正合心意。剛想發問,邵凌虛又對友仁道:“若照目前來說,施主是至福人。三十年後,你二位比較,卻難說了。

實對二位說,貧道數十年來,閱人何止千百,似這位這種至清至奇相貌,只在去年冬大雪黃昏時節,見到過一個。那人是個老者,體形極為瘦小。彼時山頂雪封,漫說是人,連野獸也難飛渡,我卻見他從捕坪懸崖上緩步下來。匆匆一面,無緣攀談,僅在後呼喚,道路又滑,身腿不健,未曾追上。我見他至少已有半仙之分,比這位又強得多了。”

羅鷺聞言,連忙細問身貌,果與剛才所見老頭衣著身容俱都一樣,只是邵凌虛未曾見過第二面,問不出所以然來。心中悶悶的,猜定異人住在山裡,越發動了嚮往之心。

這時一意訪仙,幾乎連心上愛妻也置諸九霄雲外。

山中飯早,吃完齋,天還未黑。友仁見羅鷺滿臉愁思,恐人魔道,便和邵凌虛告辭回家。臨行悄問:“親人有災,是否羅鷺?”邵凌虛道:“照前卦象看,彷彿應兆的人於至優絕危險之中,還有曠世奇逢。出死人生,先危後樂,好似屬於陰人。羅施主終難免遁跡方外,卻是無大凶險。”這一番話,把友仁鬧了個心神不定。便疑心甄氏有了兩月天癸不至,莫非產期中有甚亂子?萬也沒想到未出閣的妹子身上。

回家以後,兩郎舅各有各的心事,候到吃完消夜,略談了談,便即就臥。第二日一早,友仁醒來,不見羅鷺,忙喚長年來問。回說:“天還未亮,表少爺就叫門出去,說上青城山尋邵道士算卦,中飯後準回來,不要派人去找。”友仁連忙著人到長生宮去問,說是昨日走後,並未去過。知是昨天的道兒,怕他遇見異人,真個出家,好不焦急。飯後正要著人遍山尋找,羅鷺已經回來。問出並未遇見老頭,略為放心。

由此,羅鷺住在友仁家中,也不言去,也不提起親事,沒早沒晚往山裡跑。有時友仁勸得急了,有一次竟藉故迴轉成都,說去三五天,辦完事就回來。誰知他卻裹糧入山,連去數日,直到回來,才得知道。轉眼殘年快到,大雪封山。羅鷺雖有本領,也無法攀登,才行暫時中止,打算告別回去。

以前的事,友仁始終未向甄氏提起。反是甄氏聽下人傳說,又見親事越等越沒信,問起友仁,好生埋怨,說:“早知你這般呆法,還不如我來呢。只因你想等妹夫自家開口求說,差點沒弄出事來。”當下也不等羅鷺說出告辭的話,先備下一桌豐盛酒席。席間,仗著生花妙舌,把羅鷺父母的遺命和成家立業的做人大義,隱隱約約點了個透,卻沒表示有催娶之意。羅鷺一連遊山數日,並無佳遇,已漸有些灰心。經這一席話,猛想起青梅竹馬之情和來時初意。大丈夫焉能負一孤女子?何況多年愛侶,豈忍令其丫角終老?不禁重起家室之想。聰明人一點便透。飯後,老著臉,和友仁說了心事,仍用來時打的主意:回成都去,使姑母開口主婚。連日期都商量好,趁著正月裡,友仁夫婦帶了芷仙給他姑母拜六十整壽,就便在成都辦理喜事。此時便算定局。羅鷺因還要回家準備,第二日告辭動身。友仁夫妻,也不再留,總算少了一場心事。

嫁妝早已安排妥當。因為當兄嫂的友愛,又是富家,刻意求工,連年也未安逸過,添了這樣,又是那樣。芷仙雖惱著嫂子老拿自己取笑,芳心中也自感激歡喜。

因為正月甘七是長親六十整壽,二月初二是吉期,需要期前趕去才來得及。所以忙過了十五,兄嫂妹子帶了幾名長年丫鬟,一行十餘人,徑往成都進發。嫁妝有的在成都早已備就寄存,有的也早都送去。大家歡天喜地,坐船動身,沿江東去。到達離成都還有三十多里路的周板場,上岸換轎,抄田岸中小路捷徑,往西門城內走去。

這時上元才過,孟春時節,雖沒什麼花草,偏巧前一天下了一場大雪。成都氣候溫和,雪存不住,道路非常泥濘難走,可是樹枝椏上的殘雪猶未消融淨盡,到處都是一樹樹的銀花,瓊枝堆豔,分外顯得華美。有時轎子走過矮樹底下。轎頂絆著樹枝,便灑了人一臉的雪水,陡地一涼,兀自覺得添了幾絲寒意。

友仁心裡埋怨轎伕,不該舍了石板大路不走,只顧貪走一些近路,卻去抄行這種野外田壟。路上這麼滑,要跌了芷仙怎好?正在尋思之際,忽見迎面田岸上走來一個道人,穿著打扮,好似哪裡見過。及至道人挨肩過去,才想清晨在河壩上岸時節,曾見這道人向著自己的坐船探頭探腦。撓夫子說他已跟了十多里地,鬼頭鬼腦,不是好人。罵了他幾句,他也沒理,只冷笑了兩聲走開。當時因見這道人生相古怪兇惡,多看了他兩眼。

隨後友仁忙著招呼家人們上轎,不多一會便動了身。這條路自己昔日走過,並沒岔道,怎會從對面走來?不禁心中一動。

友仁坐的轎子原是頭一乘,芷仙第二,甄氏第三,第四乘是兩個陪嫁的丫鬟合坐。

餘下便是些長年挑著行李,跟在後面。川俗淳厚,除友仁要看沿路風景,挑起轎簾外,所有婦女照例是轎簾低垂,外人再也看不見轎中人的面目。那道人剛從友仁轎前過去,忽聽後面長年吆喝起來,同時又聽空中“嗡”的響了一下。友仁連忙探頭轎外,喊過長年詢問。那長年道:“適才一陣風颳過,不知怎的,上轎的時節,抬轎的搭扣沒扣好,大娘、大小姐和春蘭她們的轎簾都被風颳了起來。偏巧那鬼道士走來,竟往大娘、小姐的轎裡面探頭去看。我們見他不老成,罵著要打他,才嚇得他往田裡踩著稀泥跑了。我們怪抬轎的不小心,他們還死不認賬呢。”友仁聞言忙攀扶手,探出頭去,往回路上四下裡細看,只有遠處場壩上有兩三匹黃牛在那裡曬太陽。正是鄉下吃早飯的時候,雖然到處都有茅舍炊煙,並無人影,哪裡還有道人蹤跡。問道人逃走的方向,更是一望無際的水田。縱有秧針,才出水面一兩寸,有人也無處躲藏。

若在平時,友仁一腦子都是孔孟之書,哪信什麼邪魔外道。自從在青城山遇見那個怪老頭兒,又聽羅鷺平日說起劍仙異人,那般活靈活現,只有數月光景,已然改了觀念。

因知風塵中盡多異人,自己雖無目的,不由也要隨處留心。友仁暗想:“這兩次又遇見那個道人,尚可說他是土著,另有捷徑或者腿快,又從前面趕回。惟獨這陣風來得奇怪。

自己在前面,漫說不曾覺有風,連轎門幾串穗子都是迎面飄拂,不曾胡亂擺動。簾鉤縱不牢固,也不能後面三乘轎子的簾兒同時被風颳起,那道人又有那種可疑行徑。”不禁駭怪起來。仗著一行人多,雖不害怕,總覺心神不安,如有大禍將至。當時恐啟家人驚疑,也未深說。只命長年招呼,將甄氏轎子移作第一乘,芷仙第二,自己改在第三。吩咐:“到了多加酒錢,快走。”

成都轎伕,本來出名的又穩又快。一聽客人加了酒錢,自是賣力,一個個格外打起精神,往前飛走。雖然道路泥濘,禁不住熟能生巧。友仁在轎中,望見前面兩乘轎子平如順水輕舟,貼在轎伕肩膀上,紋絲也不動地直向兩旁雪枝底下穿行過去。只聽泥腳板踏在泥水上叭叭響成一片,與轎伕呼喝之聲相應,兩旁尺許來長轎圍上的紅綠穗子迎著微風,一齊向後飄拂,身子穩得和騰雲一般。

沒有半盞茶時,已跑出了幾里地,眼看再轉過一兩個田岸,便是進城大路。雖喜快到地頭,不知怎的,友仁還是覺得心神不寧。正不解今日是何緣故,無事發煩。忽聽後面鑾鈴響動,蹄聲得得,耳旁又聽喊聲大起,不由大吃一驚。還未及將頭伸出轎門去看,一騎快馬,已從斜刺裡飛一般往轎前衝來。定睛一看,不禁高興起來。同時來人已先時出聲招呼。

原來馬上坐著一個英俊少年,正是友仁好友而兼至親的小孟嘗羅鷺。因為算計姑母壽期將近,友仁全家快來,按照習俗,妻子尚未過門,本不應親身前去迎接。一則男家並無多人主持,再則自己和友仁,又是總角莫逆之交,素來天性豁達,連友仁家中都是一住幾月,哪還在乎這個。更加平日一班好友因他婚禮在即,老拿前言嘲笑,索性老了臉皮,親來迎接,以免友仁不常大舉出門的累贅,好幫著下船時照料。這兩日他都約了那兩個教他武藝的名師申純、任中虎和一些下人,算計船到時刻,往河干迎候。他卻沒料到友仁因成都親友大多,羅鷺平素又不拘小節,不比在青城是個山居,自己素來恬淡,除年節外,不與外人往來,凡事還是本著俗禮,省人背後議論。知他必在當午船到時候來接,特地多給撓夫子酒錢,頭天多趕了一站多路。次日未明開船,天亮就到。打算將妻、妹送到秦家之後,再去拜望羅鷺。

羅鷺午前到了河干,聞得清早到得有船,行李甚多,一打聽正是友仁全家。仗著馬快,沿路趕了下來,申、任二人在前,羅鷺在後。剛剛放完一轡頭,按馬緩行,耳旁猛聽路側叢樹林裡有人說道:“我出現得快了一步,那女孩同那一夥人雖然免難,畢竟還是被牛鼻子跑了。”又聽一人道:“那廝惡貫滿盈,不久終伏天誅。我們還是找白矮子去吧。”羅鷺剛覺那頭一個說話聲音非常耳熟,要想回馬去看,前面申、任二武師已將韁繩一提,放開轡頭,跑了下去。羅鷺的馬戀群,不等羅鷺抖韁,一聲長嘶,也自跟蹤往前飛跑。畢竟心中惦記接人,被馬一跑,未暇深思。彷彿耳際還聽得天空似風箏般很細微地嗡嗡響了兩聲。當時只顧放馬揚鞭,追趕前騎,均未在意。

直到會見友仁,一心敘闊,隨即丟開,將申、任二人招呼上前,分別引見之後,挨著友仁轎子,且談且走。不覺過完田岸,前面便入土路。友仁忽然驚呼道:“大表弟你看,天上是個什麼?”羅鷺抬頭往上一看,只見一片灰雲,宛如一座百十丈的高峰,撲面飛來。彷彿很快。正在相顧驚異,耳旁猛聽申純驚叫道:“禍事到了,前面的人還不停轎下來逃命?”言還未了,那座奇怪的雲峰已疾如奔馬一般捲到,忽然飛沙走石,狂風大作,天日無光,昏暗暗伸手不辨五指。只嚇得人喊馬嘶,亂作一片。羅鷺和兩個武師那般本領,竟會搶不上前頭去。只勉強翻身下馬,伏在地上,彼此不能相顧。還算好,那風雲來得也快,去的也急,沒有半盞茶時,便即過去。依舊日暖風清,晴天一碧。眼看那座怪雲峰在日光下滾滾飛馳,轉眼往天邊飛去。

這時幾乘轎子大多連人跌翻,轎頂也被風揭去,行李也吹得四散零亂。風勢略定,羅鷺見第二乘轎子倒在路旁,兩名轎伕一個還在抱著轎杆掙扎,一個伏在地上連動也不動。心中惦記著芷仙,不知可曾受傷,首先一箭步縱上前去。定睛一看,不由“噯呀”

一聲。原來轎中芷仙,竟然被風颳得不知去向。這一驚非同小可。

友仁先也從轎中跌出,總算還不曾受傷。因為變起非常,本已嚇得面無人色。再聽羅鷺在芷仙轎前失聲驚叫,料知出了事故。懸著心跑將過來一看,越發嚇得體似篩糠,又驚又痛。還算羅鷺稍微鎮靜,連同兩武師遍處尋找。除甄氏那乘轎子的轎伕有些經驗,因見風大難支,不等招呼便即停轎,與友仁兩個人僥倖沒有受傷外,餘人雖然大半跌得皮青臉腫,肉破血流,俱還在場,只不見了芷仙一人。友仁夫婦與羅鷺,兩個是骨肉義重,一個是比翼情深,又是傷心,又是著急。先疑芷仙是被怪風颳出轎去,不知吹向何方。即率同了兩武師與手下健僕,乘著快馬,往四下裡搜尋,差不多把附近一二十里地面全都踏遍,全無蹤影。在自憂傷腸斷,一籌莫展。

那姓申的武師,當年原是綠林俠盜,外號人稱無翼神燕,生平見多識廣。見友仁兩郎舅焦急,便勸慰道:“我看那旋風來得太奇,裘小姐如被風颳去,決非二三十里以內所能尋到下落。現在轎仰人翻,還有好些受傷的人和女眷們,裘兄文弱,無濟幹事。莫如命轎伕將轎子收拾收拾,派兩名家人,護送裘兄夫婦行李,尋了住處。同時命家人在附近查看;我二人和羅賢弟騎著快馬,順著風行之路往前搜尋打探,或者還有萬一之想。

否則裘小姐一個文弱女子,即使不曾受傷,孤身在遠處墜落,也有不便。”友仁一聽,事已至此,雖然傷心,也是無法,只能盡人力,以聽天命罷了。夫妻二人向著羅鷺等三人,忍淚含悲,道了重託,告別往城中走去。好在轎伕雖有兩個受重傷的,還空著一乘轎子,這時業已喘息過來,早將殘毀之處紮好。羅鷺吩咐先抬到自己家中。又命兩個下人跟去,開發轎錢醫傷等費。送走了友仁夫婦。同了兩個武師,略商前途會合地點,快馬加鞭,分頭跑了下去。

可憐羅鷺既是傷心,又覺對不起友仁夫婦。如在服滿以前定好吉期,去年迎娶,恩愛夫妻早成連理,哪會遇上這樣天外飛來的橫禍?一路上心似油煎,用盡目力。一邊向人打聽,又加重託:如有人能尋見芷仙,不問人是死是活,不惜萬金重謝,連看帶跑,逢人遍告。直尋到黃昏時分,同武師分而複合者幾次,直跑了有一二百里路程,人雖不困,卻已馬乏難行。羅鷺更是從早到晚,只在路上討了一些水喝。然而始終哪有分毫朕兆,前一段路上所問的人,還說也曾見有那座雲峰從天空飛過,只是越飛越高,轉眼不見,風也並不甚大。十里以外問人,簡直連那怪雲都無人看見,天已昏黑,無可奈何,兩武師再三勸慰,才垂頭喪氣,騎馬趕回。叫開城門到家,業已三更向盡。

友仁夫妻也是粒米未沾,哭得兩目皆腫。一見羅鷺等空身回來,知是絕望,越發大放悲聲。羅鷺對景傷情,又是一番傷心腸斷。自此勸慰了好一陣,才行止淚。

羅鷺重又將二武師和許多門客請至後面商議,俱都無甚善策。就中只有一個新來的食客,名叫尤璜,年紀最輕,到才不過兩月,見家人紛紛議論,先是沉吟不語,忽然起立說道:“裘兄來時,路上可曾見什麼異兆麼?”友仁道:“一路之上,倒也平安,起岸以後,不知如何,總覺心神不甚寧靜,不久便遇這場大禍了。”說著說著,猛又想那古怪道人,便將前事說了。尤璜聞言,吃驚道:“照此說來,恐怕令妹難得生還了。”

眾人正要根問何故,那申武師忽然搶著說道:“尤兄言之有理,裘兄令妹必為妖人攝去無疑。起初,我見那雲峰來得古怪,因為昔年曾在邊荒之區遇見好幾次大旋風,將山中沙石都捲成了一根風柱,拔術揚塵,人畜遇上,皆無生理,先也疑是什麼颶風之類。

後見那風來快去速,那麼大風力,並無砂石擊人,又疑不類。因為急於找人,未及向裘兄細問。如今一聽這道人行徑,猛想起舍妹那年才只五歲,同了小弟,還有保姆出遊,先也是遇見一怪老婆子,對保姆說,要將舍妹度上山去,被保姆和小弟將她罵走。第二日,先父帶了舍妹在門前閒立,又遇那怪老婆子。舍妹方和先父指說昨日之事,忽然一陣旋風,將舍妹颳去。日光底下,也見那風頭像一座小山,疾如奔馬飛走。先父連用家傳珠弩去射,均無效果。至今不知舍妹死活存亡。與裘兄令妹情形,正是大同小異。恐怕暫不能尋回呢。”

尤璜冷笑一聲道:“如此說來,妖人猖獗,我們只能束手任其宰割了?”申武師道:

“若論真實武功,我等縱然不行,尚可代約能人相助。這種飛行絕跡的妖人,除了劍俠飛仙,誰還是他敵手?不過裘兄與羅賢弟也無須悲傷,凡事皆有命定,人力也不可以不盡,吉凶禍福,正難逆料。依弟之見,明日一早,再著十來個幹練家人,攜了盤川,分頭由附近各縣村鎮往前尋找,多出酬賞,尋找裘小姐的下落。如真不見,便是被妖人攝去,只好認命的了。”

友仁夫婦與羅鷺想了想,只此一法,明知報官無用,也不報官。互相又勸慰了一陣,略進了一些飲食,便即散了家人。挑了十多名幹僕,吩咐妥當,分別就臥,有事在心,哪能睡著,天還未大明,便即起身。羅鷺不必說,連友仁也帶了兩名同來長年,跟著出城尋找。

這時,羅鷺的姑母秦家同許多親友,俱都得到了凶信,趕來問訊。羅鷺、友仁已走,由甄氏出見,說了經過。恐駭人耳目,只隱起道人一節不提,眾人已經駭怪萬分。親屬戚友,俱在盛時,自然不能坐視,派人的派人,親往的親往,也紛紛幫著尋找不迭。

似這樣接連亂了有一個多月,休說芷仙下落,連絲毫影子俱無。吉期自是耽誤,連秦家辦壽,一半為了想借這個催娶侄媳,因為出了這場禍事,也都冷淡下來。

兩月之後,友仁、羅鷺雖然還在尋訪,已知凶多吉少,在自痛哭悲悼,也無濟於事。

尤其羅鷺,自發生事變那天起,好似變了個人一般。日常總是神魂顛倒,若有絕大的心事。素來那般好客的行徑,一概收拾乾淨。除了友仁夫婦和兩位武師還略為周旋外,對誰都冷淡起來,每日只和那尤璜形影不離,同出同進。有時竟兩人關起門來談天,一談便是一夜。次日天還沒亮,又一同出去,一去就是好幾天不回家。友仁夫婦只道他為了尋找芷仙,優傷太過,也曾勸解過幾次,羅鷺只微笑不答。

看看春去夏來,不覺四月初邊。芷仙固是鴻飛冥冥,無處尋蹤;羅鷺的性情舉止,也越來越覺乖僻古怪。他雖是生長在富貴膏梁之家,卻是秉賦聰明,長於知人,善別賢愚美惡,並非一味濫交。凡是投奔他的,交情不論新舊,只要有一技之長,無不盡情延納。慕名延聘的,更不必說。若來人是拿他當秧子的,他便用善言打發,酌贈金錢,使其知難而退,決不容留。所以門客眾多,並無好人混跡,聲勢浩大,從未惹出事端。不過來人既是些有名武師,江湖豪俠,自視多半甚高。起初主人禮貌殷勤,自然有如歸之樂。及見出了事變,主人忽然對大家落寞起來,先還原諒他心神受了刺激,不去見怪。

後來日子一多,便以為他是重色輕友,一向好友,純是以金錢來盜買虛聲,漸漸就看他不起。持重一點的,念在素常解推延攬之情,還想再住些時,伺便勸勉;那性情較為粗豪的,早已相繼求去。有的竟連川資也不屑於要,來了個不辭而別。

羅鷺見門客紛紛辭去,凡當面告別的,雖不挽留,總還贈送極豐厚的程儀;對那不辭而別的人,只微微笑一笑,毫無惜別之容。鬧得未走的人個個短氣灰心,不久也都相率告辭。羅鷺仍照例送了川資,打發上路。走到後來,僅剩那兩位武師,因與羅鷺情兼師友,不忍就此一走。勸勉了好多次,羅鷺總是唯唯否否。每日仍和尤璜在一起,悲喜無常,和瘋人一般。那申武師看出是尤璜作祟,越看越不服氣。這日,竟當著羅鷺,要和尤璜較量。尤璜答應晚上三更後,在後面竹園裡奉陪。申武師見羅鷺並不攔勸,好生不快,準備晚上將尤璜痛打一頓,也來個不辭而別。訂好了約,拂袖而去。

羅鷺同尤璜在書房內又密談了一陣。晚飯前走到後面,看了友仁夫婦,忽然撲地下拜。友仁夫婦大驚,間他何故如此。羅鷺只用言語支吾,並未說出所以然來。接著又傳見老管家鄭誠,略問了問家事。與友仁夫婦同吃了晚飯,直談到三更將盡,才行道了安置走去。

這時,已是四月初旬天氣。甄氏來時,身懷有孕,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芷仙既然歸還無望,哪能將小孩養在親戚家裡?恐再住下去,不便回家,路上動了胎氣。又加出門數月,家中無人照管。因當晚羅鷺面有喜色,有說有笑,不似平時愁眉不展,夫妻同聲微露告辭之意。羅鷺聽說,連道:“好,好。”只勸友仁夫婦再住兩日。友仁夫婦當時並未在意。

次早起來,友仁夫婦忽見老管家鄭誠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口裡直喊:“這怎麼辦?”說著,手中遞過一封書信。友仁認出是羅鷺親筆寫給自己的信,心中已是一跳。

看完之後,不禁大吃一驚。便問事由何起。

鄭誠喘息略定,說道:“昨日申、任兩位武師,曾約那姓尤的比武。少老爺當時並未攔阻,後同姓尤的談了一會,便關起門來寫信。我等因少老爺和眾武師時常掄刀動槍慣了的,反正是比著玩,又沒出過亂子,統沒在意。要是大自日裡,還想看個熱鬧。半夜三更,大家都累乏了,少老爺又在事前招呼不要人去,也就樂得早些去睡了。”

“今早起來,我侄兒么毛來和我說,他昨晚曾去後園偷看來著。見少老爺同那姓尤的先在亭子裡點了兩支燭在等候。三更過去,兩位武師各拿一個包袱和兵器,氣沖沖走來,見面便要和那姓尤的動手。是少老爺攔住,請到亭裡,朝著兩位武師便跪了下去,磕了好幾個頭,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又從亭桌底下,取出兩包日前和我要去的金條,親手送給兩位武師。談談說說,武也不比了,反都和姓尤的親熱起來。一到四更,少老爺便說聲:“我一切都安排好,是時候了,我二人先送一程吧。”兩位武師略讓了讓,便一同跳出牆去。我侄兒等了一會,便回來睡了。

“少老爺常吩咐下人,不等呼喚,不要到書房去伺候。起身又沒定時。我侄兒睡了晚覺,起來已是不早,還沒有見少老爺起身。想起申、任兩位武師是少老爺用重禮託人聘來學習武藝,平時待他二位甚是恭敬,為何人家要走,卻不開門送出,竟去跳牆?少老爺除了用錢,從不間我家務,昨日又間得那般仔細,心中奇怪。拼著擔些不是,打算問個明白。見少老爺房門緊閉,房門倒插,門內無人,桌上擺著兩封信。撥開門進去一看,一封是給裘老爺的,一封是給我的。上面寫著少老爺業已看破世情,決意棄家尋訪異人,修道報仇。將家業交裘老爺與我分別照管,歲時修理墳瑩,多做功德。一二十年之內,如其在外不死,必定還要回家一次,那時再定立嗣之事。有人間起,只說今日一早同友出遊,去尋裘姑小姐生死下落。現在打算命人出去尋找,自己又不敢作主,來聽裘老爺吩咐。”

給友仁的信,與給鄭誠的信大同小異。不過除託友仁督率鄭誠料理家業,歲時修墓祭掃外,還再三說:此行不遇異人不歸。芷仙失蹤,乃是妖人所害。追本窮源,還是自己所誤。既無以對芷仙,又無以對友仁。縱不能身入仙門,死活也要尋著劍俠一類的異人,去找妖人報仇。自己和同去之人,俱是日行數百里的腳程,萬不可命人追趕。自己暫時不歸,如一聲張,反啟外人驚疑等等。

友仁和甄氏一商量,知道羅鷺之志已決,無可挽回,只好依他為是。眼看鄭誠含淚出去,想起芷仙,又是一場悲痛。便照羅鷺信中之言,和鄭誠商量佈置了一番。吩咐如有糾葛,或者羅鷺回來,急速往青城送信。又住了幾日,看無甚事,才與鄭誠作別。

夫妻迴轉青城山麓後,甄氏足月不產。友仁十分著急,幾次求神問卦,都是吉兆。

長生宮道士邵凌虛,也說決無妨礙。友仁因芷仙失蹤,羅鷺棄家修道,前言一一應驗,才略放一些寬心。

直到當年除夕,甄氏日裡料理年事,未免稍勞。友仁勸她不聽,說這十幾個月都不生養,看她今天偏生下來。夫妻本是說笑,誰知到了夜間,果然發動。好在自足月起,穩婆和戚族中有經驗的老人早請好在家裡,連過年也未放走。一切俱都順手,當晚子正,竟生下一個男孩。甄氏生時,也未多受痛苦。

這男孩雖懷有十幾個月,身子並不顯長大,卻生得像個小瘦猴一般。只是啼聲洪亮,一雙眼睛尤其黑大圓光,的的流轉,看人絲毫不畏懼。因是頭生,夫妻二人自然十分喜愛。三朝滿月,照例熱鬧過去。大年三十晚上子時,已交正月初一,便取了個乳名,叫做元兒。

光陰迅速,轉眼不覺過了五年。這元兒雖是身軀瘦小,卻是異常結實,永沒生過什麼病痛。又加上天生就絕頂聰明,無論什麼,大人一教就會。小小年紀,應對賓客,居然中節,宛若成人。友仁夫妻自是鍾愛已極。這時長生宮觀主邵凌虛雲遊在外,已是數年未歸。友仁見兒子聰明,漸漸教他認字讀書。課子調妻,倒也享受一些天倫之樂。

當元兒剛生下時,依了友仁,因為邵凌虛命相驚人,原想請他算算元兒終身休咎。

甄氏卻說:“邵凌虛是張破嘴,說禍不說福。他說妹夫、妹子有災,俱都應驗。我們雖然年輕,剛生頭一個兒子,既不想做異族的官,只把書理讀通,守著這份田產,保著耕讀世業,也就罷了。難道安分克己,還有什麼風波不成?你找他算,算好便好;算不好,心裡頭無端多一個疙瘩。俗語說:‘怕鬼有鬼。’那才糟呢。你們讀書人,偏愛這些婆婆媽媽的。”

友仁聞言,雖然不便違忤愛妻意旨,不知怎的,總覺這孩子有些與別人異樣:第一,從不愛吃葷;第二是剛學會走路,便喜歡強著家中長年帶了他往山裡跑;尤其是喜靜怕熱鬧。左近親鄰家的小孩,見面休說一起玩耍,連理都不愛理。平時同了大人走到山麓幽僻之處,獨個兒坐在山石上面,仰天望雲,常帶著沉思神氣,動不動就坐到夕陽銜山,大人幾番催迫,才戀戀不捨地回家。友仁因當初羅鷺就是幼時愛武好道,才有後來棄家學道之事,這孩子竟比他還要變本加厲,如何不起疑慮?先想求教邵凌虛,被甄氏攔住。

後來邵凌虛一走,便成了心事,橫亙胸中,也未對甄氏說起。

這年又是八月天氣。頭一天中秋佳節,夫妻兒子三人,照例歡歡喜喜過完了節。第二日覺著餘興未盡,又命伙房備了幾樣可口酒菜,準備晚間對月痛飲。

到了黃昏月上,友仁夫妻攜了元兒同到後園。長年早在土坡涼亭外面石桌上擺好杯著酒餚。夫妻兒子三人一同落座。甄氏一面給友仁斟酒夾菜,一面又拉著元兒小手,問他前兩日所讀的書。

友仁見坡下菊畦中黃英初孕,綠葉紛披,在月光下隨風招展起伏,宛如一片綠波中,隱現著幾十點金星。仰頭往上一看,明月當空,冰輪如鏡,碧空萬里,淨無纖塵。遙望青城山色,一片青碧,宛若翠屏。有時崖腰山半,急然湧起一團團的青雲,又將山容映變成了深紫,凝輝幻彩,閃爍有光。移時輕雲離山升起,先還成團成絮,及至被山風一吹,又變作一條一縷的輕絹素紈,緩緩飄揚。山容也跟著雲兒的升沉,改換它的裝扮。

再加上秋風不寒,只有涼意襲人襟袂,心胸曠爽。越顯佳景難逢,月明似水,風物幽麗,清絕人間。

友仁夫妻酒量本好。元兒年幼,雖不許他多飲,卻偏要陪著父母夜酌,幾番催促,都不肯睡。直至魚更三躍,友仁酒在心頭,又想起芷仙為妖風颳走,多半化為異物,骨肉情懷,不由悽然淚下,甄氏不住含淚相勸才罷。

元兒見父母傷感,倚在甄氏懷中,不住追問當時細情同芷仙颳走的方向。甄氏道:

“你娘娘(川語稱姑母為娘娘。)失蹤的事,與你不是說一回了,只管追問則甚?好容易才將你爹勸住,莫不成又招惹他的傷心?”元兒道:“媽你不知道。自從娘娘被風颳走,這多年來,從沒斷過打聽尋訪。活著有人,死了有屍,哪有幾年工夫,都沒個影的?

姑爹也沒個音信,長年他們都說是被妖怪害了,一定不差。我只盼望長大,想個法兒,殺了那妖怪,才稱我心呢。”甄氏道:“呆孩子,青天白日,哪裡來的鬼怪?出事那天,差點沒把我嚇死。你姑爹一身武藝,還有那些好武師幫忙,都沒有辦法。要真是妖怪,怎麼打得過?還不被它吃了?少說瘋話,你再不睡,我同你爹要去睡了,看你一個人還玩不玩?”

元兒遲疑了一會,答道:“我還小呢。”說完這句,索性又一頭扎到友仁懷裡,涎著臉,仰面說道:“爹,媽又催我去睡呢,你看這月兒多麼乖,山兒雲兒多麼好。反正過年就要給我請老師讀書了,讓我多玩一會吧。”友仁見元兒倚在他懷中,仰著臉,睜著一雙又黑又亮的眸子,撒著嬌兒,盼望自己回答,不由又愛又憐,哪還忍拂他的意思。

便撫弄著他頭上的柔發,說道:“你這倒好,我叫你睡,你便去磨你媽;媽媽催你睡,你又來磨我。你看天都多晚了,這不能比六七月裡,由你性兒。看著了夜涼,豈不教你媽擔心?好乖乖,孝順兒子,還是叫蘭香領你先睡去吧。”

元兒原已磨了好幾回,一見這次無效,不由掃了興兒。鼓著一張小嘴,站起身來,要走不走的。又拿眼望著甄氏,似想乞憐,許他再玩一會。甄氏更是心軟,早一把將元兒拉到懷裡,說道:“乖兒子,莫氣,媽媽再許你玩一會。還是媽好說話不是?偏去求爹。也沒見你兩父子,夏天乘涼不說,這都過中秋了,還愛跟月亮打親家。賭你們到冬天也這樣,才算能幹。”元兒聞言,便喜得笑了。友仁也笑道:“看你媽這樣慣得沒樣子,明年請了老師,叫你難受呢。”甄氏道:“倒是你慣是我慣?上樑不正下樑歪。你要早去睡,他不也早睡了麼?自己不睡,拖著我陪你,兒子自然跟著學樣,還怪人呢。”

友仁未及答話,元兒搶道:“媽,這月亮比昨晚還圓得好,又沒多雲彩。天是青的,月是白的,又大又圓又亮,多好看。就是爹早睡,我也要叫蘭香陪我玩的。”友仁拍手笑道:“如何?他定要鼓住(川語:挾持之意。)你,這該不怪我吧?”甄氏未及反唇相譏,忽然一陣涼風吹過,微覺身上平添了一些寒意。見丫頭蘭香在亭中酒爐旁假寐正酣。喊了兩聲沒喊應,便起身對元兒略正面容說道:“天真不早了,既答應你玩一會,待我給你父子再去取一件衣添上,略坐片刻,連你爹也該去睡了。

說罷,往前走還沒有兩步,元兒忽然高叫道:“媽,快看那大流星。”同時友仁夫妻也聽得天空中似有一種極細微清脆的異聲,順著元兒手指處往空中一望,只見一溜青光,在碧天明月之下,直往地面瀉落。初發現時,已比尋常流星大有十倍。後來越往下落,越覺長大。疾如電閃星馳,夾著一陣破空之聲,似往三人立身所在墜落。方在驚疑,還未及退身走避,一轉眼間,那道青光竟如長虹電射,直往三人面前飛到。立時覺得冷氣森森,毛髮皆豎,寒光照處,鬚眉皆碧。

友仁夫妻自經大變,已成驚弓之鳥,只嚇得魂悸心驚。雙雙不顧別的,欲待伸手拉了元兒逃跑時,驚慌駭亂中,竟你拉著我,我拉著你,往後一退,又忘了背後石欄,叭的一聲,夫妻雙雙同時跌進亭去。耳旁猛聽一聲斷喝道:“大膽妖怪,看我打你!”昏督中彷彿聽出是元兒的聲音。雙雙睜眼一看,才知手中拉的不是元兒,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雙雙戰戰兢兢強掙起來,便往亭外跑去。一眼看到元兒已被那妖怪抱在懷裡,兩隻小手不住在妖怪頭上亂打,雙雙口裡喊得一聲:“兒呀!”便不顧命地撲上前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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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5:54:55 |只看該作者

第 二 回 三千里俠客走風塵 百丈坪神童殲異獸

話說友仁夫婦看見月光之下飛來一個妖怪,嚇得連跌帶滾,逃進亭去。猛覺得愛子元兒還在外面,急得連命也不要,雙雙強掙著爬起,重又跑出亭外去救元兒。友仁在前,一眼看出那妖怪有些面熟。定睛一看,不由又驚又喜,大叫一聲,跑上前去。慌亂中顧了上面,沒顧下面,被路側樹根一絆,重又翻身栽倒。甄氏一見丈夫跌倒,越發嚇得心膽皆裂。正要拼命搶上前去,妖怪竟已抱著元兒,一轉步便到了友仁面前,將友仁扶起,口裡直喊:“大哥莫怪,是我。”

友仁聽妖怪口音,越知沒有認錯。驚魂乍定,才要開口,甄氏已張抖著雙手,口裡亂喊著救命,撲上前來,將友仁抱住。猛一眼又看到元兒還在妖怪懷裡,兩隻小手只在妖怪頭上亂打亂抓,甄氏又舍了友仁,向妖怪撲去。友仁此時心裡已然明白大半,只苦幹事出意外,驚慌駭顧之餘,累得氣喘吁吁,一手拉著甄氏,直喊:“你,你……”兀自說不出話來。還算那妖怪比較聰明,見甄氏上前,口裡道聲:“大嫂,莫怕,是我。”

便先將手一放,鬆了元兒。甄氏連忙搶著抱起,回身就跑。甄氏的腳本極纖小,懷中又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慌忙中哪裡行走得動。再被友仁一拉,幾乎栽倒。

夫妻二人正亂作一堆,好容易友仁才結結巴巴他說道:“你,你不要怕,這是羅妹夫大弟回來了。”甄氏已是急得哭著直喊:“菩薩救命!”友仁連說幾句,才得聽清。

奓著膽子回頭一看,果然容貌相似。再回過身去定睛一看,不是羅鷺是誰?驚喜交集,兩腿一軟,一個支持不住,便跌坐下去。友仁連忙上前將甄氏扶起,坐在石欄上面。又上前拉著羅鷺兩手,一再細認了認,不由喜出望外,立刻覺得千言萬語,齊上心頭,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說得一聲:“你是幾時來的?”便即呆住。

還是羅鷺先開口道:“大哥、大嫂休要驚疑。小弟從師學道,僥倖有些進境。因奉師命,來此辦一件事兒。只因劍術尚未煉到爐火純青,空中飛行不能隱秘形跡。日裡防人耳目,恐於大哥有礙,為期又促,特於深夜前來。只留一日,明晚便須回山覆命。以為此時大哥必然就臥,原想從後園落下,再往臥房叩門相見。不想大哥、大嫂清興,在此賞月。久別重逢,一時高興心急,忘了顧忌,直落下來,累得大哥大嫂受驚,真正魯莽該死。這孩子想是大哥佳兒。適才大哥、大嫂見小弟出其不意飛來,全嚇得驚慌失措。

轉是他小小年紀,不但不怕,聽大哥一喊妖怪,反迎上前來,打了小弟一石塊。小弟見他捨身救親,一喜歡,將他抱起。他又在小弟頭上亂打,專挖小弟的雙眼。年紀輕輕,卻是一把神力,天生手疾眼快。幸而小弟修道數年,如換個本領差的大人,怕不被他挖瞎?小弟留神看他根骨,師父所言果然一絲不差。將來成就,比小弟又強得多了。”

甄氏喘息方定,才上前與羅鷺見禮。元兒在旁侍立,一聽來人是棄家入山的姑父,喜得心花大開,早不等招呼,走上前來,喊了一聲:“姑爹。”便跪下去叩頭。羅鷺見他此時卻彬彬有禮,越發心喜,一把將他抱到膝上,不住口地誇讚。

甄氏道:“妹夫從天上來,想必是成了仙了。我妹子的生死存亡,可知道一些下落麼?”羅鷺嘆口氣答道:“令妹雖遭妖人攝去,受盡磨折,且喜仙緣遇合,被一位前輩有名女劍仙救去。憐她貞烈無辜,根骨又好,大發鴻慈,收為弟子,度到峨眉派門下,傳授道法劍術,其成就還許要在小弟之上呢。”

友仁夫妻聞言,大喜道:“不想世上真有仙人,真是奇事。舍妹既有仙緣奇遇,現在何處修道?大弟既成仙人,想必時常與她相見,何不請她回來,那怕住些時日再去,使我們見上一面,也好放心呢。”羅鷺道:“成仙二字,談何容易。就如小弟,也不過托足下乘,略知劍術,像空空、精精一流罷了。若論令妹,峨眉規矩素嚴,又值正邪各派兩不相容,勢成水火之際,道未煉成,決不許無故私自離山。小弟也僅知她在峨眉後山地谷仙府凝碧崖大元洞養性修真。休說相見,連仙府也不知有無,哪能前往觀光呢?”

友仁道:“大弟既未與舍妹相見,何以知道她的下落?”羅鷺道:“小弟雖無此仙緣,師父卻常與峨眉派中道友來往,絕無差錯。此時談將起來話長,天已不早,小弟只能留此一日,事完即去。昔日為小弟所留精舍,想必無人居住,我們何不到室內,作一竟夜之談呢?明日對家中人們,可說小弟昨夜在前途趕路,錯了路程,到時天已深黑,叩門不應,繞向後園,正遇大哥在此賞月,才得入內,日內還有事他去等語,免招外人物議。”

言還未了,甄氏笑道:“只顧聽妹夫說話,連害怕帶喜歡,茶也未奉一杯。你看那蠢丫頭,適才那樣鬧法,她還沒醒呢。”友仁道:“自家骨肉至好,拘什禮數。你沒聽大弟說,不願外人看出形跡麼?丫頭睡著正好。你此時再準備飲食,也不為晚。我們就到屋裡談。你先去將丫頭喚醒,叫她喊起伙房。索性說大弟趕路才到不久,叫她預備點酒菜消夜,痛飲一回,解解幾年來相念之苦。”羅鷺點了點頭道:“師父雖未命小弟長素,山居無甚美食,也想嚐嚐家鄉風味,還可以助些談興。自家人,也不用客套了。”

說罷,甄氏進去喚人,友仁便揖客人室。因元兒依依羅鷺時下,說什麼也不肯去睡,羅鷺又代他說情,只得由他。甄氏急於要知道別後情況與芷仙被難經過,招呼好丫頭、伙房,便往書房走來。大家落座之後,才由羅鷺說起經過。

原來羅鷺自從芷仙失蹤後,怪來怪去,都怪自己不早完婚,才遇上這種無端夭外飛來的橫禍。“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為我而死”。要真是遭了天災,雖說自己誤她,還可委之氣數;假如真為妖人怪物攝走,在自負為英雄,不能為她報仇,既對不起愛妻,也對不起良友。好歹總得尋出個真實下落才罷。叵耐一連多日,所有人力全都用盡,宛如海底尋針,哪有一絲音信。就連兩位有名武師久在江湖,本領閱歷俱非等閒,也是束手無策。

正當悲愁不解之際,有一天,同了許多武師門客,又在商議無有善法,忽然聽出尤璜言語有異。那尤璜來日不久,自稱是貴陽人,隨父遊幕河南。自幼愛習武藝,因從河南迴家,行至宜沙一帶,聞得小孟嘗義聲,特來拜訪。羅鷺雖然仗義輕財,交友卻極慎重。來人果有真實本領,性行端正,往往一席班荊,即成至契;如來人無甚專長,人品再低一些,便用好言和銀錢打發,決不容留。所以門下那麼多賓客,無一人不經過他的詳細考察。只有尤璜到時,正值羅鷺青城初回,忙著舉辦婚事,因見他語言亢爽,容度軒昂,斷定他不是尋常人物,一見面便留住賓館,招呼下人好生款待。原想過一二日,再細盤他的本領來意。偏生老管家鄭誠因年紀太大,小主人成家在即,只管把家務事前來絮聯。羅鷺不好意思全不過問,只得隨他往各處產業、買賣上去看上一看,不由便耽延了幾天。再加離家日久,親友中的應酬甚繁;又值過年,俗事大多;每日還得勻出工夫,練習武藝。

那尤璜更好似成心避著主人,每日總是隨眾進退;不然便是單人出遊,到晚方歸。

大家宴集談笑,他總是默坐在旁。羅鷺始終沒有機會和他作一次長談。日子一一多,以為來客無甚出奇,也未放在心上。自從事變一起,漸漸覺出他說話議論,均與常人不同,才留起神來。

有一次,羅鷺舍了別人,特地約了他,一同出去尋訪芷仙下落,連從人也未攜帶。

雙雙剛出了城,尤璜倏地將馬韁一拎,往城南跑了下去。羅鷺跟在後面,跑了有十多里路,只見前面土坡上一片大竹林,地方甚是幽僻,尤璜已然下馬相候。等羅鷺近前下馬,便拉了羅鷺的手,往林中便走。

羅鷺見他不向有人處尋訪打聽,卻來這與芷仙失蹤方向相反的幽僻之處,不解何意。

一見他伸手來拉,猛想起連日雖看他行徑有異,還不知道他的深淺,正好試他一試。手接著手,一用力。因自己學的是內家重手法,恐尤璜萬一支持不住,不好意思,只用了三成力。蓄氣以待,相機行事,好使彼此不傷面子。手抓在尤璜手上,人家總沒在意。

趕忙又加用八成力量,對方仍是如若無覺。羅鷺不由大吃一驚,暗忖:“申武師常說,自己雖然學藝年淺,因為生具異稟神力,現在已是青出於藍,勝過了他。平時江湖上聞名拜訪的人,在最後一半年中,也頗有幾個成名的英雄,還是自居主人,方讓給來客一個平手,從未敗過。不料今天遇見了勁敵。”少年好勝,立刻起了僥倖之心。

羅鷺裝作往前一移步,就勢微翻手腕,中三指捏定尤璜的脈門,暗運內功,將周身力氣集中在手指上面,猛一較勁。滿以為尤璜決沒準備自己會使絕技,縱不失聲求饒,也使他半身痠麻一陣。誰知力使上去,也沒見尤璜面容有甚變化。自己猛覺拇指和中三指似捏在一件有彈脹力的東西上面,微微震了一震。知道不妙,連忙放手時,一條手臂已是又酸又麻。羅鷺知道這種功夫,便是兩位名武師常說的“勁功”,乃當年武當派鼻祖張三丰的嫡傳心法。非內外兩家功夫俱臻絕頂,不能練成。連兩位武師也只聽說,失傳己久,不想今日遇上。還算存心不狠,給對方留了地步,只使了七八成力量。若將渾身力量用足,回震的力量自必更大,手指不折,多少也得受點內傷。

正在驚慚,說時遲,那時快,二人交手比勁,只是轉瞬間事。尤璜仍和沒事人一般,早反手拉了羅鷺,進入林中,擇了一塊石頭,一同坐下。又一抬手,裝作去彈羅鷺肩上的塵土,往羅鷺右臂膀微微一拂,羅鷺頓覺痠麻若失,只窘得慚愧到無地自容。

默坐了有半盞茶時,羅鷺忽然靈機一動,倏地翻轉身,便要拜下去。未及開口,尤璜比他還快,早一把像提小貓一般,將羅鷺扶起,按坐石上,說道:“羅兄,這是何意?”羅鷺道:“我自幼愛武,訪師交友。從先父母去世,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延聘過多少有名的武師,均無甚過人本領。只申武師一人,內外功俱是上乘,為眾公認,我再三要拜他的門,是他執意不肯,只答應做半師半友。承他不棄,盡心傳授,最近三年工夫,略得了他一點傳授。他卻說我再加精習,雖不算蓋世無敵,也可在江湖上數一數二,我因好交友,平時頗有成名英雄見訪,差不多對申武師均極敬重。來人有時和我動手也未敗過,平素頗為自負,今日一見老師本領,我竟差得不可以道里計,才知平日狂謬,有如井底之蛙。天幸得遇老師,務乞俯念微誠,收歸門下,感恩不盡。”說罷,又要拜了下去,只是身子被尤璜按住,不能轉動。恐他不收,還待哀懇。

尤璜已笑答道:“羅兄,你錯了。你門下多少位武師,雖無甚出奇本領,倒並非江湖誤人騙人的打手。即以申武師而論,因看出你秉賦非常,天生神力,自忖不配,留待有緣。雖為生計,受你供養,卻執意不肯以師位自尊,這正是他老練高明之處。此次我來訪你,原有所為。若見我一點尋常武家本領,便要拜師父從學,豈不辜負了你的美質?

天下異人正多。你如打算以土豪終老,就你眼前所學,已足縱橫一鄉,只要眼底漂亮,也輕易無有人來尋你。若是想求深造,出外尋師,似我這一類的人,正不知有多少,你也就不勝其拜了。”

羅鷺聞言,便將以前心事說了又說:“起初只因芷仙是父母聘定,又是童時愛侶,才貌、德行無一不佳,自己又沒三兄四弟,所以才打算完姻、生子之後,再打主意。不想發生這種天外飛來的奇禍,這多日工夫,多半已化為異物,再論娶妻,漫說萬難比上芷仙,縱有合適的,也對不住死者。再費一半年工夫,好歹尋出一個準確下落。萬一生還,自無話說,否則,惟有作棄家入山之想了。

尤璜道:“日前尊夫人失蹤,照當時情形而論,定是妖人攝去無疑。如不在中途遇救,生還一節,總是無望,即使可能,也非左近數百里以內便能尋覓。實不相瞞,我也是書香後裔,只因自幼愛慕武藝和劍仙俠客一流人物,數年前在成都市上遇見終南山伏龍觀的鐵面真人呂磊,將我收歸門下,帶到岷山靈飛寺大師兄何意那裡,學藝三年。真人家法素嚴,初人門的弟子先學會了武功,便須出外濟世行道,等到積有功行,德性堅定,才更換道服,傳授劍術,正式收為弟於。起初只算掛名。

“我生母原是側室,因不容於嫡母,留在重慶鄉下料理田業,我父母卻在我褪褓之中,奉了祖父母,帶了家眷,往山西做官,一去多年,從無音信。後我長大,家中田業已逐漸被族人吞沒淨盡,只剩幾畝薄田,與我生母將就度日。我讀書和出外的川資,全是受一個好友資助。及至我在岷山將武藝學成以後,原打算回家奉母,就便給川東客人保鏢,便中作些義舉,到家不久,我生母便因老病身死。我那好友,又遠遊未歸。人情澆薄,好容易變賣了薄產,辦了喪事,出門給人保了兩次鏢,先還順手,未免自大了些。

去年在沙市保一趟貴重藥材,路遇獨霸川東的俠盜李鎮山,同一個會劍術的盜夥將鏢劫了去,幾乎送命。他成心臊我臉皮,將我打敗,挖苦了幾句,只向同行客人要了十兩銀子買路錢,便將藥材發還。我傷好後忙去岷山,尋我師兄何意給我報仇,偏偏師兄雲遊未歸,一則師父行蹤無定,二是我也有許多不是之處,不敢往終南求助。只好等師兄回山,再作計較。由此,我便倒了旗號,川東立不住腳,只得來在成都,設法謀生。

“有一天,在望江樓吃茶,無意中聽一老年茶客說起我多年尋訪沒有信息的先父,我便朝他打聽。才知先父原在山西做州縣,到省不久,便被陝西中丞相調去。全家染疫,病故在米脂縣任上,已將近二十年了。他和先父是先後任,所以知道詳細。我行完了父執之禮,便求他指點了葬處,打算前去運靈歸葬,他雖是個退休官員,並無積蓄,年老家貧,僅足自活,承他指示,已是出於望外,怎能累他?偏我錢又用盡,此去數千裡,要運回五六口棺木,沒有多的錢怎成?家師教規,又決不準門下弟子偷盜。久聞你有仗義疏財之名,原想奉求,又因所需太巨,無故受人大德,於心難安,正在委決不定。

“第二日行經碧筠庵外,遇見一個背紅葫蘆的道士。我一見他行動,即知決非常人,便跟了下去,走到江邊無人之處,再三求他留步,上前拜見,說起來歷,他果是家師的好友、峨眉派有名劍仙醉道人。他也主張我來尋你,並說曾在路上見你兩次,頗稱讚你的資質,就嫌你膏梁之氣尚重一點。又說你目前面帶晦色,主家中人口有非常之變。我和他談了一番,承他指教了一番,徑來投你,我總嫌無功不能受祿,因醉仙師說你目前家人有難,我以為你得罪了人,家中要遭盜劫,所以也不同你出門,專心代你留意防守,卻久無動靜,不禁心急。那日問起館童,才知你家中並無親屬,新辦婚事尚未過門,正疑要應在新人身上,當日便出了事。明知為妖物攝走,不易生還。一則我新來不久,人微言輕;二則你和新人親上結親,又是小時愛侶,勸你必然不聽,只得隨眾敷衍。近日我見你對我注意,今日又特地約我出城,知要盤間我的蹤跡,才引你到此說明經過。依我之見,凡事自有天定,不如免抑悲懷,徐圖報仇之計。座上諸人,均不足為你之師,莫要自誤,才是正理。”

羅鷺忙道:“尤兄運靈安葬,自有小弟一力承當。”尤璜聞言,連忙下拜稱謝。羅鷺謙遜了幾句,也不再說別的,便即一同回城。

羅鷺到家,獨自關上門,想了好半天,忽然半夜去叩尤璜的門,決計棄家出遊。先隨著尤璜去運先靈,便中尋訪芷仙下落。等到尤璜先靈歸葬以後,再請尤璜引進到鐵面真人門下。尤璜知道羅鷺資質還要勝過自己,師父見了必然心喜,拼著擔些不是,一口答應,互商了一陣遣散門客之法。羅鷺在暗中命人給兩位武師家中各置了些田產,餘人除了那負氣不辭而別的,也都各有厚贈。因想路上多做義舉,將現銀都暗交尤璜,去往市上換了金條,依著羅鷺,原想將家財散盡再走。尤璜卻主張異日陸續充作善舉,可以取用不盡;當時散盡,白便宜了許多不急的親友,真正窮人卻少實惠。

一切就緒,又尋訪了些日,芷仙仍是音無音信,羅鷺才死了心,將家事囑託友仁和老管家鄭誠。正值兩武師約到後園比武,到時由羅鷺說明實情,申武師見多識廣,在江湖上久聞鐵面真的大名,尤璜是他弟子,哪裡還肯動手。當下羅鷺又將在鄭誠手裡要來的金銀,分贈給兩位武師,以報傳授之德。然後一同跳出後園,彼此都依依不捨地分別上路。

有錢自易辦事,沒有數月工夫,已將尤璜先靈運回重慶鄉下安葬。羅、黃二人先往岷山靈飛觀去尋何意,打聽鐵面真人可在終南。正值何意由終南歸來,見面交給尤璜一封鐵面真人的遺書。尤璜拜觀之後,不禁痛哭起來。

原來鐵面真人所學劍術,乃是旁門。所幸平時教規嚴正,行為光明,各正派中劍仙均極交厚敬服,所以這次劫數到來,承峨眉山飛雷洞的髯仙李元化與陝西大白山積翠崖的萬里飛虹佟元奇竭盡全力相助,煉就嬰兒,才得脫殼飛昇,免去兵解之厄。鐵面真人事前因見尤璜質地甚好,自己成道在即,不願他誤入旁門,所以只教給了一些氣功運行根基和暫時防身武藝,託詞不肯傳授劍術。這兩年考查尤璜的功行,尚無大過。已在飛昇之前,將他師弟兄三人,分別引進到兩位有名劍仙門下。何意和二弟子楊人偉拜的是崑崙派名宿鍾先生,業已由鐵面真人在日作主,行了拜師之禮。尤璜的新師父,便是那陝西大自山積翠崖的萬里飛虹佟元奇。因以前曾收長沙羅九做徒弟,屢犯教規,逐出門牆之後,還是估惡不梭,為非作歹,對收門人有了戒心,雖經真人在日再三求託,尚未應允。真人以為佟元奇是嫌尤璜出身異派,拿不準心志是否堅定,所以不肯收容。飛昇時機緊迫,又不便去尋了尤璜前來面求。只留下一封遺書,吩咐尤璜前往太白山,在天池旁先結一茅棚,每日往積翠崖前虔誠跪求,必有效果,一切均照書行事。

尤璜看畢,悲傷了一陣,暗中尋思:“自身雖然尚無著落,羅鷺棄家相從,受有大恩,也不能只顧自己。何意也說羅鷺心地光明,根基美厚,只須艱苦卓絕,不畏難苦,早晚定有成就。”便把前途委之命數和緣法,決計問明瞭羅鷺心意,一同前往。尤璜因何意忙著到南川去向鍾先生受業,在岷山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作行計。何意贈了些丹藥,以備緩急。彼此訂了後會,才行分別起身。

到積翠崖一看,那崖在上天池旁一座孤峰上面,拔地千尋,直撐天半,終年雲霧封鎖。峰腰以下略辨山容,卻是上豐下銳,陡峭非凡,四面更無一些途徑,任是猿猱也難攀渡。上半更不知是如何險峻,知難上去。到日,尤璜先同羅鷺捧定真人遺書,望峰跪求了好些時,見雲霧還是不開,只得回到中天池,草草搭了個茅棚住下,每日除了到峰前跪求外,便是互相刻苦用功。那太白山甚是高寒,一交七八月便大雪封山,鳥獸絕跡。

二人事先備辦好了充足食糧,山中有的是木柴,倒也不愁什麼。只是連求了兩三個月,絲毫沒有動靜。幾次冒著奇險,想攀到峰頂上去,不是走錯了道,此路不通,便是滑足失手,跌了下來。雖未送命,也好幾次帶傷不輕,但二人絲毫也不灰心,照舊按日往來。

有一天,風雪甚盛,起身略進了點飲食禦寒,正要冒著風雪,照著走熟的道路,去往積翠峰上,剛了出門,便見上天池絕頂上走下了一個道人。太白山平時雖有道士羽流來往,那都是山麓寺觀中的尋常道士,二個所居,在山的高處,地勢僻靜,輕易不見人跡,何況又是隆冬封山時候,風雪這麼大,山石都凍成了冰,冰上又加上了新雪,就是二人都有一身絕頂武功,每日走慣的熟路,走起來也得凝神提氣,格外小心,還短不了有墮跌的時候。那道人卻走得那般自然,二人不禁心中一動,羅鷺首先疑是佟真人已鑑察真誠,親自下山援引,正要迎上前去。尤璜已看出道人身後的大紅葫蘆,心中大喜,恐來人升空飛走,忙在雪中跪倒,高喊:“仙師留步,弟子尤璜參拜。”

那道人正從積翠崖下來,見雪景甚好,原想略行幾步,賞玩一番,再御劍飛行回去。

起初見下面的二人行走已覺希罕:這般風雪高寒險峻的山路,怎會有常人到此,仔細一看,認出是鐵面真人的門徒尤璜,前行不遠,又聽跪下招呼,便近前喚二人起身說話。

尤璜先給羅鷺引見道:“這位仙長便是先師好友、成都碧筠庵的醉仙師。”羅鷺聞言,重又拜倒,自報姓名。

醉道人見羅鷺一身仙骨,秉賦不凡,甚是心喜。等二人說了經過,笑對尤璜道:

“令師主意錯了,佟道友不肯收徒,自有他的難處,強他則甚,如今各派正因劫數,收羅美質,傳授衣缽。只要像你二人這般志行堅正,何愁沒有名師接引?我也是往積翠崖去尋佟道友,傳掌教師兄齊真人之命。到了才知他自助令師成道之後,一直並未回山。

你二人在用了心血,他目前還未必知道,依我之見,佟道友另有打算,你二人和他無緣。

我如今指給你們一條明路。日前我在九峰山,見著嵩山二老中朱道友的同門師弟伏魔真人姜庶,談起各派興衰。姜庶因當年力主朱道友重創青城派,一語失和,師弟兄多年沒通音間。分手以後,姜庶決計要踐昔日之言,在九峰山神音洞努力潛修,枯坐十年忽然靜中參悟,混去以前私見。正要去和朱道友修好,忽接飛劍傳書,朱道友已允他昔日請求。並說以前乃是成心激勵,自從別後,還代他收了好幾個門人。姜庶越發心喜,趕到青城,負荊請罪。一問細情,才知朱道友本來奉有乃師遺命,自己另有仙緣,不願為一派之長。又見他道淺氣盛,故意激他努力。話說起來甚長,日後自知。當時談完之後,曾託我便中代他留意物色門人。青城與峨眉,類乎一家,殊途同歸。你二人如願前去,持我書信,定蒙收錄,不知你二人願否?”

尤璜本想求醉道人轉請佟真人收錄,一聞此言,知師父在日尚且惟命是從,佟真人當日始終就未允收錄,醉道人也說無緣,料知求也無用。有醉道人作主,雖與遺命不符,也可從權行事,料不為罪。連忙同了羅鷺,跪拜稱謝。羅鷺原攜有筆硯,準備閒時消遣。

醉道人命取來寫好書信,交與二人,又說來時真人曾說有東海之行,此時未必在山,可到明春開山再去不晚。二人重又跪下領命,醉道人已經破空飛去。

二人跪送之後,每日仍往崖前苦求,冀能見上一面。直到過了年,依舊雲封不開,才望崖跪祝了一番,下山往福建九峰山走去。

到了神音洞,極容易地見了伏魔真人姜庶。因事前已有醉道人先容,又見二人資質根基甚好,當時收錄。先傳了坐功,不久又傳了劍法,二人由此在山中修煉,資質既好,又能勤苦用功,真人甚是心喜。

直到第三年上,醉道人路過九峰山,二人下去拜訪,談起前因,羅鷺才知聘妻裘芷仙那日失蹤,乃是被雲南竹山教門下的妖道豹頭神牛憲攝去。沒有多日,便遇見峨眉三英當中的女劍仙李英瓊路過,將牛憲用紫郢劍殺死,同時李英瓊也被妖法迷倒。幸遇峨眉派中長老乾坤正氣妙一夫人荀蘭因與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先後趕到,救了英瓊。然後同往妖窟,又救出許多被陷的少年男女,芷仙也在其中,妙一夫人見她根基渾厚,心性貞烈,又因她再四誓死苦求收錄,當時賜服靈丹解毒,收歸門下,帶往峨眉凝碧崖大元洞府之內,與小輩同門在一起修煉劍術去了。(事詳拙著《蜀山劍俠傳》)談話中,並說起醉道人那日也在成都,遇見牛憲,知他必在附近害人,待要下手誅擒,已然被他見機躲避。此時忙著一件要事,沒有跟蹤追尋。正在路旁和矮叟朱梅談論遇見妖道經過,只說他害怕逃走,不曾回頭。沒有多時便見一道妖雲遁光從遠處天空飛逝。一則沒料到便是牛憲,又值與五台各異派約期比劍之際,無暇分身。事後聽路人喧嚷,裘家被怪風颳走一個將出嫁的少女,方知十有八九是牛憲躲過自己,抽空下手,要追已是不及了。

羅鷺在側侍立,聞言恍然大悟。那日迎接芷仙兄妹途中,聽路旁有兩入說話有異,口音更是耳熟的。原來一個就是醉道人,那另一個口音聽去耳熟的,便是青城山所遇見的怪老頭子、現在的師伯嵩山二老之一矮叟朱梅。那日原想回頭,辨認那兩人的面目。

不該一時粗心,只顧忙著追趕前面兩個武師,以致失之交臂,芷仙幾乎送了性命。幸而得遇仙緣,芷仙也投身峨眉派門下,總算是因禍得福。想起他哥哥友仁那般友愛,聽了不知若何喜歡,苦於劍術尚未修成,未奉師命,不能下山,趕往青城送上一信,在胸中盤桓些時,也就暫時丟開。芷仙既有了真實下落,又聽師父說,峨眉劍術冠冕群倫,在正邪各派之上。只要有仙緣能列門牆,成就又速又好。將來大家都是劍仙一流,遲早總能相見。要是自己不如一個女子,豈不笑話?便越發加功奮勉起來。

如此又過了一年多。這日,真人將羅鷺喚在面前,說道:“論你資質,原可造就。

不過本門傳授須紮根基,由漸而進,不比峨眉派,取捨門人既是十分嚴謹,而入門以後,為應他本派劫運和光大門戶起見,勢須速成,以便早日應敵和積修外功,不惜將他們開山祖師的心法傳授,使其早熟。這種辦法雖有弊端,然而他的門人俱是生有自來,無一凡品,當初既詳加考驗,所以也不會有貽羞門戶之事發生。不過得之大易,終非一般後學所宜。照你這數年苦功和你自己的秉賦,若在峨眉門下,早已飛行絕跡,變化無窮。

我卻不肯使你成就這般容易,異日一個心志不定,陷落旁門,為門戶之玷,特意使你循序漸進。且喜如今已有了些根底,再有年餘,便可出而問世。論理還不該是遣你下山的時候。因我日前應了東海三仙之約,須往一行;而青城師伯那裡,又命我派一門下有功行的弟子,前往聽訓,你師兄楊詡、陳大真、呼延顯三人採藥未歸。時日將至,我不能分身,特命你代我前往,恭聽師伯訓海。況且青城金鞭崖你師伯門下,除了紀登外,餘下還有幾個同門師兄尚未見過。使你前往見上一面,以備你明年劍術煉成,出山積修外功,相遇時,有個照應。事完之後,就便還可以回家祭祖,與裘家也送一個好音,尤璜功行不亞於你,有他儘可留守。你雖然御劍飛行功尚候差一年,飛行時節隱晦一些,便可免驚俗人耳目。我以前與各派無多仇怨。近年你師伯因異途同源之雅和扶正誅邪之故,將異派中人除去不少。正邪本就難於並立,現時仇恨更深,異派中能人盡多,一旦狹路相逢,你能力有限,能避便避,非至萬不得已,不可動手和多事。”羅鷺跪領訓示,心中自是高興。真人又喚出尤璜,重又分別囑咐了幾句,徑自起身出洞,飛往東海。

羅鷺別了尤璜,徑往青城山進發。到了金鞭崖落下,遇見朱梅的二弟子陶鈞。報了姓名,見禮之後,引去拜見朱梅。才知是雲南竹山教主因朱梅屢次殺害他的門人,結怨太深,自知朱梅有峨眉派相助,抵敵不過,忍氣吞聲,召集門人躲在邊山之中,苦修十七年,煉成了幾件專門汙損飛劍和迷人的妖術邪法。派了一個得意門人,名叫萬里飛蝗滕莽的,到青城山金鞭崖挑釁,約朱梅明年冬至到南疆黑穢山桐樹坪去鬥法比劍,決一最後存亡勝負。朱梅素好滑稽玩世,用玄門道法,先將膝莽戲侮了個夠,才答應到日準去赴約。又因來人用言語激刺,說朱梅不敢單率門人前往。就是約了峨眉派,倚仗人多,去了也休想有一個生還。朱梅當時對膝莽說:“嵩山二老,從來誅妖除害,不曾要過幫手。”說完將滕莽轟走。膝莽還在得意,以為矮子受激,自誇海口,不請峨眉派相助,自尋死路。他卻不知朱梅早有計算,明說嵩山二老,便有九華山的追雲叟白谷逸在內,有此一位,何須再約旁人?

朱梅知道竹山教近多年來,用五雲桃花毒瘴煉成的紅桃落魂砂厲害,同去門人一上場,飛劍先要汙毀,不得不先事預備。除門下弟子紀登、陶鈞另有準備外,又命九峰山派一得力門人前來,面授機宜。將預先採就五金之精煉成的十二口飛劍取出,傳授了修煉之法,交與羅鷺。吩咐一口與他本人,其餘分授揚詡、陳太真。呼延顯、尤璜如法修煉。但是各門弟子本來煉就的飛劍,也不準荒了功課。煉成以後,先期在青城聚齊,到時一同前往,也教這一干妖邪知道青城派的厲害。羅鷺見那飛劍長只數寸,青光晶瑩,冷氣森森,託在手中輕若無物,知是至寶。連忙跪下拜受,收藏身旁。

朱梅又命將金鞭崖下從東海釣鰲礬移植來的靈草紅白辟邪各採兩株,一同帶回山去,交與師父,連楊、陳、呼延三人奉命採回的靈藥,配那辟邪神丹,以作應敵之用。那紅白辟邪,葉形如劍,異香襲人,平時深藏土內,一年只出十六次,不遇西日酉時,不會出土長葉開箭。一經三人之手,便減靈氣。所以須羅鷺親自去採,回山面交真人祭煉。

恰好第三日正是西日,本月又是西月。朱梅見有兩三日空閒,知羅鷺業已離家五載,命他就這便中回家掃墓,只不許炫露形跡。另囑咐了幾句友仁家中之事,便命起程。

羅鷺領命,先駕劍光迴轉成都,到了無人之處落下,回家一看,老家人鄭誠尚還健在。五年光陰,他一個老年得的兒子鄭英,已是二十來歲,很能代替乃父經管主人家業。

羅鷺一走,少了一大耗費。加上鄭誠兩父子整理,比羅鷺在家時還要富足幾倍,鄭誠一見主人回來,喜從天降。羅鷺見他忠義,甚為心喜。當時並未深說,先命同去掃墓。見墳地裡也是佳城鬱郁。松柏森森,益發感激心許。在祖宗父母墓前哭拜了一陣,才回家去。

羅鷺屏退家人,單留鄭誠父子,再三吩咐坐下說話,著實安慰獎謝了一番。又提出二百擔谷的田作為他父子的酬勞。鄭誠方要開口推謝,並問主人年來蹤跡。羅鷺先開口略說大概和芷仙的下落,只隱起已成劍仙之事。並說自己當晚便走,先往青城去見友仁即行回山覆命。鄭誠哪裡肯信,見主人才歸又走,全不以室家為念,只管絮叨,說著說著,竟老淚滂沱起來,反是鄭英,連使眼色勸住。羅鷺也未覺出鄭英用意。羅鷺因芷仙既在峨眉門下,縱然日後得見,至多是一個忘形莫逆之交,未必能圓舊夢。既已出家,要這麼多金錢何用?打算將它散去,但日期太促,又不知如何散法,還是託付友仁代辦為妙。便吩咐鄭誠父子,日後須聽表老爺吩咐,將家業隨時充作善舉。只留下一部分祭田,由他父子代為管理,多餘也歸他父子享受。說完略進了些飲食,天已近夜,便說急於和友仁相見,趁今宵月色,要連夜趕往青城環山堰去。

鄭誠父子以為羅鷺素信友仁,前去必定留住些日,還可徐行設法挽回。再四勸留不往便問用船用馬,好去包僱準備。羅鷺說連年奔走江湖,俱是隻身步行,要甚車馬?鄭誠父子無法,只得親送出城。見主人連行李俱不帶一件,甚是悽然,一直送出城去老遠,還不捨分手,一路勸說,把嘴都說幹,累得氣喘吁吁。經羅鷺再三攔阻,才行止步不送。

羅鷺大踏步走了下去,正想擇一僻處飛起,猛覺身後還有人在跟隨。返身追過去一看,正是鄭英,因自幼隨著學武,腳底甚快,所以兩人相去不遠。羅鷺問他何故尾隨。

鄭英說奉父命,隨侍主人同去。羅鷺再三說是無須,未後厲聲說:“你父如此年邁,你不護送回家,卻來跟我。我去看朋友,又不是去死,卻怎地這般不放心?”才將鄭英喝退。還恐他再暗中跟隨,將氣一提,施展陸地飛行本領,轉眼跑出去好幾裡地。估量追趕不上,四顧無人,才駕起劍光,飛往友仁家。

羅鷺見了友仁夫妻,略談了一些經過。友仁夫妻自是悲喜交加,驚奇不置。因芷仙雖說有了下落,畢竟羅鷺出自傳聞,不曾親見,仍是有點不甚放心。但是仙凡路隔,有甚法想?空嗟嘆了一會子。元兒本有夙根,早在旁聽得眉飛色舞,口裡不說,心裡羨慕到了極處,真個是喜而忘倦,一任友仁夫妻再三催促,哪裡再肯去睡。等至伙房端進消夜,用完之後,又談了一會,天已快明。友仁夫妻因羅鷺久別重逢,又說至遲到了中午,便須往金鞭崖去,等候取了仙草回山傳命,無論如何不能停留,只得打多聚一刻是一刻的主意。一面又請羅鷺將來雲中路過,好歹時常下來相聚。羅鷺允了,說是隻要可能,必定前來看望。

天明以後,家中用人全數起來。聽說夜裡來是羅姑爺,都進來請安問好,甄氏等眾人出房,便跟出去說了幾句,吩咐在午前提早開飯,多備豐盛酒食。

安排好後,又催元兒去睡道:“你姑父是仙人,騰雲駕霧,少不得還要常來的,你一個小孩子,跟著熬些什麼,還不睡你的去?”元兒聞言,咕嘟著嘴,倚在友仁面前,也不說話,只管低頭尋思。甄氏見他不聽,正要上前拉他,羅鷺忙止住道:“大嫂不必和他用強,待我勸他去睡,我此來只顧說話,還忘給見面禮呢。”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白玉瓶子,倒出了三粒丹藥,將元兒喚至面前,說道:“當姑父的遠來,沒什麼東西給你,這是我師父煉的乾元脫骨丹,雖無脫胎換骨之妙,常人服了,益智增神,明心見性,強筋固髓,百病不侵,可抵練內家武功的數十年苦修之力,我上山時節,師父曾賜我幾粒,已然服了,大見功效。後來我大師兄楊詡,因這藥還有起死回生之效,稟奉師命採來靈藥,煉了一爐,準備下山濟世,積修外功。我無意中要了幾粒,一向也不曾服用,我想塵世之物,你家都有,一則身旁未備,二是無甚意思,這三粒丹藥,大可助你長命百歲,送給你,權當個見面禮兒吧。”

元兒聞言,喜出望外,連忙跪下叩頭,起身接了。才人手,已經聞著一股子清香,細看了看,先跑向友仁身旁,口裡喊道:“這是仙丹,爹爹吃喲。”友仁方要出聲推阻,羅鷺卻在元兒身後比了個手勢。友仁不解是何用意,只得接過嚥了。元兒又取出一粒,去敬甄氏。甄氏因藥系仙授,吃了可以延年,心疼愛子,便推卻道:“你守了一通夜,候著這麼好的東西,你快自己吃了長命百歲吧。不曾見你爹這般饞法,分兒子的東西吃。”

羅鷺道:“神仙最重忠孝。他小小年紀,念不忘親,大嫂休負了他的孝思。這丹藥的確助人祛病延年呢。”甄氏一聽這般好法,更不捨得自己吃了。先讓兒子。後來又說友仁近年看書多了,常患頭痛,要友仁吃。元兒哪裡肯依,說:“娘先吃吧,爹爹有病,這兒還有一粒呢。”說著,便猴上身去,強塞在甄氏口內。果然人口清香,順津而下。

元兒又剩下一粒,去逼友仁吃。羅鷺攔道:“我因見你聽話出神,時露心羨之意,這三粒是靈丹原是準備你父母和你三人的,成心試你一試,果然頗有孝心,這丹無須多服,你父親之病即日除根,你但服無妨。不過你父母俱怕你熬夜,現在想和我長談,還不到時候。你心事我已盡知,等你長大,我自會前來看你。快些乖乖去睡,莫使你父母擔心。你沒聽說,神仙最喜忠孝人麼?”元兒聞言,果然將丹藥嚥了,口裡直喊:“好香!”又向前叩了個頭,並再三囑咐:“姑父走時,爹孃須要叫我來送。”才戀戀不捨地由甄氏帶著走了出去。

元兒走後,羅鷺對友仁道:“我有一句話恐怕大哥大嫂聽了不快,又恐孺子無知聽了生心,話到口邊,不曾說出。如今元兒已睡,趁大嫂也不在此,還是對大哥說了,省得臨時出事傷心。”友仁因羅鷺來時,頭幾句便贊元兒夙根深厚,又想起元兒平日行徑,與別家小孩子不同,早就有點心懸。一聞此言,果然慌了。方要張口,羅鷺忙道:“大哥休急。你怎的這般想不開?一人成道,九祖昇天。想小弟縱然苦修百年,限於資稟,至多也不過像古劍俠一流,終久難免兵解,才能成道。我還羨慕元兒的造就比我強得多呢,你怎倒聽了愁煩起來?若說後嗣,大哥膝前至少還有二子,何愁無後?去年年終,師父自這裡路過回山,對眾門人說環山堰下有一個幼童,生具仙根,勝似我等十倍。當時只說是別家之子,前日又聽朱師伯說,才知是你的令郎,不禁心喜。昨晚一見,果然仙根深厚。想是府上累世積德之報。事有前定,豈能勉強?不過此子罡氣大重,煞紋直貫華蓋,一入歧途,便難救藥。那靈丹最能培養性靈,所以才給他服了。不然,我和你還論什麼世俗禮數。給什麼見面禮兒?實不相瞞,連大哥大嫂服那靈丹,也是沾他的光。

你我交情縱厚,如無仙緣,也愛莫能助呢。據我看,大哥目前正在旺時,十年之內,還要添丁進口,家業增多。過此由盛轉衰,必有拂意之事。多行善事,或能倖免。所幸僅受虛驚,無傷大體,仍可晚年納福。但只元兒必在此時出走,此行必遇仙緣,異日造就難量,你看我現在尚未成道,已能空中游行,來去自如,暫時離別,萬勿悲慮。大嫂人甚賢淑,女人家到時自是難過。就是大哥,也是不免愁苦。所以我說在頭裡,以免傷心難過。現在不可對她母子說,無事生事,反為不美。”

友仁聽了,有羅鷺做榜樣,又是日後的事,雖然心驚,素來豁達;又值甄氏進來,不便再說。只是勉仰愁懷,另談別事。

到了午時將近,長年端來午飯。三人吃了。羅鷺又囑咐了一些自己事情,假說要往山中訪友,就此別去。友仁哪裡肯舍,仗著眼了靈丹,絲毫也不覺累,定要走送一程。

二人同行,走過長生宮無人之處,羅鷺再三說,遲恐誤事受責,兩下才行作別。友仁眼看羅鷺將手一揚,一道青光,連身破空而上,從日影裡投向山的深處去了。友仁滿腹心事,走了回來,見元兒已然醒轉,因羅鷺走時沒有喊他起送,正氣得要哭呢。友仁夫婦勸哄了好一會才罷。

傍晚,鄭誠父子從成都趕來,原想求友仁勸留羅鷺,不料走得這般快法,也是十分難受。友仁便按照別時之言,交代他父子,打發回去不提。

次年開春,友仁請了一個同族飽學教元兒讀書,竟是穎悟非凡,先時認字,過目不忘;後來讀書,十行並下。不消三四年工夫,便已青出於藍,神童之名,馳傳遠近。可笑他書沒有老師讀得多,卻時常用書理將老師問住,更奇怪的是,從羅鷺走後,一直未來,元兒不但始終未提,連以往那些好道行徑全收拾起。友仁見他安心讀書,甚是心喜,漸把前事忘卻。

一晃七八年光陰過去,甄氏又連舉兩男:一名裘信;一名裘隱。友仁除了日常行善事而外,有愛妻偕老,課子力田,又加年豐歲足,內助賢能,宅近名山,登臨又便,自是美滿。誰知日中則昃,月滿則虧。

這年元兒已一十四歲,友仁因守祖父之訓,不要兒子去求功名,見他書已讀通,也無甚出奇名師可教,便也不再延師,由他隨著自己,早晚讀書寫字,或帶著出外玩耍遊行。元兒原是好動不好靜,而動時又和別人異樣的。起初安心讀書娛親,原另存有一番心意。散館以後,不時隨著大人到處跑跑,便又按捺不住起來。恰巧長生宮又來了兩個羽士,俱善圍棋,與友仁甚是投機,時常也帶了元兒前往走動。下棋時節,便由隨去的長年和宮中小道士,帶了元兒在附近山中游玩。起初倒沒甚事。

元兒原是生具異稟,服了靈丹以後,越發身輕體健,力大無窮,雖然年紀幼小,卻是心雄萬夫。自從五歲那年,親眼看見他姑父羅鷺駕著劍光,從天空飛墜,又聽了那許多奇異的仙蹟,心裡羨慕得了不得。再被羅鷺暗點了幾句,心想:“此時年紀大小,如求姑父攜帶,父母必不允准。好在姑父他說還要再來。莫如從明年開蒙起好好讀書,引得父母喜歡。等姑父來家,再請他給父母去說情,好歹也和姑父一般,能在雲中來往,才稱心意。”誰知等了將近七八年,書倒讀了個通,羅鷺始終未回,不由盼得著起急來。

正在失望煩悶之間,那一日友仁夫妻無聊中重提起當年羅鷺在青城山中遇見那怪老頭之事:友仁怎樣失之交臂,並未看出那是仙人,後來聽說,才得知道,自知無緣。雖不定想成仙,很想拜識拜識。幾次跑到羅鷺所說的金鞭崖去,只是荒山深處,漫說洞府寺觀,靈蹟仙草,連個人的影兒都沒有。只看見一些兔、灌之類,見人亂逃,才失望回來。

元兒想起幼時所聞之言,暗罵自己:“真蠢。當年姑父所遇第一個仙人明明近在山中,父親遇不上乃是無緣。姑父來時,曾誇獎過我,說是他師父說的,只要誠誠心心去求,定能遇上。姑父不來,難道我呆等一輩子?”想到這裡,不禁高興起來,只苦幹自己雖能爬山,除非父親同去,出入皆有家人兩三個陪伴,縱然仙人肯見,也見不了。說明了自去,父母決然不肯放心。重又為難起來。偏倖友仁見兒子書已念通,守著先人遺訓,不令他求取功名,剩下二子年紀還小,便暫時辭了老師,由他隨意自讀。因為鍾愛過甚,連出門遊玩也都帶在一起。這一來,總算略為稱了元兒的意。也不把心事說出口來,日常只磨著友仁去山中散遊。又故意做些覽勝登臨的詩句,使友仁見了喜歡,好時常帶他同去。

元兒每次到了長生宮,總趁友仁下棋時節,請準友仁,命宮中小道士引他到附近去玩。他原安有深心:一面逐處留心;一面不時還向同去的小道士們打聽,可曾有何人見過那樣一個窮老頭兒、一個問不出就裡,第二回又換一個。後來覺出小道士無甚知識,便對友仁說:“近山玩膩了,想走遠一點,要請大一點的道爺帶了同去。”友仁既是長年施主,道士們又都喜元兒聰明伶俐,先時個個願討友仁好,陪他去玩。友仁有時也高起興來,自己帶了同去。有友仁同往還好,如同去的是宮中道士,他總想著仙人不願見無緣的人,叫人陪往,原是藉此遮蓋,使父母放心,才一出門不遠,便施展他天生的本能,攀蘿們葛,捷比猿猴,躥高縱矮,健步如飛,一轉眼便跑沒了影兒。那些小道士也都頑皮,雖跟不上,還不心慌,那年長一點的,怕他在前跑迷了路,找不著人;更怕失足跌傷,嚇得在後面亂喊亂叫。他恐斷了路頭,也就聞聲趕回,直拿好言央告,回頭休對人說。日子一長,有那覺得干係太重的,不是不再同去,便向友仁面前提醒。友仁因他素常同自己一路總是斯斯文文的,說了他兩回,也就罷了。過有半年多,元兒滿懷熱望,通沒一絲影子。但他一毫也不灰心,仍是得便照!日行事。

這時已是次年春暮,元兒已有一十五歲,恰好月底便是友仁父母百年冥壽,設四十九夭道場,僧道兩班晝夜誦經超度。青城山是道教發祥之所,山中宮觀大半羽流。和尚甚少,只有兩三處僧寺,地方也小。友仁夫妻在事前一商議,因為和長生宮道士有多年的交情,又離家近,便決計借他的地方做法事。除本宮道士外,連縣城內外各有名的僧道,差不多全請了來。日子一到,裘家同族連同遠近親友,都先後得信趕來,送禮致祭,友仁夫妻自是竭誠款待,另請了幾個近親至戚,幫同料理。定了數十乘山轎,準備接送。

又收拾出許多屋子,款待那遠來親友。甄氏帶兩個幼於和一些女眷,日裡去長生宮跪拜焚香,晚來仍回家住。友仁父子便長住在長生宮內。由三月初頭上開始,正日子在第四七的第四天。三七剛做完,便忙起來。直忙過了四七,客才散去。同縣同村的戚友,也都各自辭歸,等未天來拜圓滿。除友仁父子夫妻外,只剩兩位管賬的戚友和甄氏一個孃家侄子叫做甄濟的,友仁夫妻方覺輕鬆了一些。

雖然這次舉動是一個從俗的禮節,也含有人子追遠之心。起初幾日,元兒見父母鎮日愀然,孝思甚隆,不由激動天性,每日跟著大人跪送賓客,只有內心哀慼,並無他念。

及至正日一過,友仁要在靜室中獨跪奉經;甄氏一身兼顧兩地,忙得不可開交。只閒了元兒一人,除早晚跪拜外,都無甚事。偏那甄濟一向隨宦在外,人才十八九歲,初回不久,原想等佛事完逛山的。元兒因他會武,見的事多,獨和他說得來。

這日因看父親上供時跪哭,心裡發酸。吃齋時節,甄濟無心中說了來意,一句話將元兒提醒。晴想:“如今家人都忙,趁此時抽空出尋仙人,學那飛行本領。”當下便以識途老馬自命,鼓動甄濟去和甄氏說了。甄氏一則內侄初來,怕委屈了他;二則見愛子連日都帶愁苦之容,怕悶壞了他:立時答應。因甄濟帶有一個家人,便不再派人跟隨,只囑咐不要去遠,早去早回,元兒口裡答應,行至半路,說遊山帶僕,有傷雅道。甄濟原非紈絝一流,聞言便命家人在半路相候,自己同了元兒前進。

元兒仗著甄濟不識路,成心按照平日打聽得來的路徑,往金鞭崖走去。甄濟見元兒在前領路,上下如飛,峻崖峭扳,一躍便過,好生驚異以為他也習過武,故意賣弄。便不肯示弱,也將本領施展出來,緊緊跟隨。元兒仍恐仙人不肯見他,總是推託路記不真,前行查看,先跑出去二三十步,看不出前面有何異狀,才回身招呼。從來遊山,哪有這日任性,心中好不痛快。仗著都是快腿,從早飯後出門,由辰刻到未初,不覺到了眾人所說的金鞭崖上。細一考察,與友仁所說的林木位置,一些不差,只是仙人卻無影子。

以為仙人洞府,必在僻靜之處,仍在東尋西找。

甄濟見一路上美景甚多,元兒都不流連,只說還有更好的所在。誰知累了一身大汗,卻跑到這兒一個略生雜樹、形勢險惡的峭崖上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後來見他神志專一,不住東張西望,若有期待,看他必有所為,再三盤問。元兒被逼無法,只得略為說了實話。甄濟笑道:“表弟,你真是在叫神童了。你想這裡雖然崖險壁峻,卻是景物枯燥,好的林泉都無一處,下面澗溝中盡是些泥漿積潦,汙濁不堪,哪一點像仙靈窟宅?

羅表舅所說的金鞭崖,不是哄你,必是另有地方,我也隨著家父遍歷雲貴,走過不少山路,又聽教師們說起,漫說仙人,就連高人隱士所居之處,大半也水木清華,巖壑幽美。

似這種連我們也不肯流連的地方,仙人怎肯在此居住?若說這裡形勢險惡,地界僻遠,是個毒蟲猛獸潛伏之地,倒還像些。”

元兒聞言,不禁恍然若失。可是仍未十分死心,以為彼時年方幼小,又未明說出心事來,羅鷺何必說那假話?及至全崖都差不多找遍,並無大的洞穴。又經甄濟再三勸解,才行快快回走。因為來時專注崖上,來路一面崖下尚未尋找,回時暗中留神。

甄濟正邊說邊走之間,忽聽元兒失聲叫道:“洞在這裡了!”回來一看,原來半崖藤樹交蔽中,有一塊丈許高的大石,形態甚奇,孤倚壁間。壁上苔繡中,竟隱隱看出有“金鞭崖”三個大字。再看元兒,已從那塊石根際一個兩三尺大小的石孔中鑽了進去。

探頭一看,裡面黑洞洞的,猛聞一股子奇腥刺鼻。心中一驚,連忙一把拉住元兒,喊聲:

“表弟還不出來,要尋死麼?”同時元兒也聞見腥味刺鼻難耐,鑽了出來。

甄濟道:“你怎麼胡鑽亂鑽?這裡頭要是什麼毒蛇的洞,哪還有你的命在?你沒聞見腥氣麼?”元兒道:“你不知道,我最能黑地裡看東西。適才我往石孔裡一看,那洞竟深大得緊,後來還想再進一步,被你一喊,我也聞到腥氣,人受不住,才作罷。退出來時,無意中一推這塊石頭,竟是活的,稍用點力,便可推倒。我怕壓了你,沒有推。”

言還未完,甄濟便說:“這裡不是好地方,手邊又沒拿著兵器,快走的好。”元兒執意不肯,定要看看洞的真形,方才死心。

正爭執間,元兒倏地一低頭,又往石孔裡鑽去。甄濟一把未抓住,連忙趕過,伸手往孔中去扯時,猛聽元兒高喝道:“表哥快躲開,這石頭要倒下了。”那塊怪石雖然附在崖旁,並未生根。要估石重,少說也有千斤,先還不信元兒有那麼大力量。就在這一轉念間,忽聽頭上藤斷,嚓嚓作響,那石上半截已經搖動。知道不好,連忙縱過一旁,抓緊壁上藤根。身才立定,那塊大石已經離壁飛起,直往下面澗溝中滾了下去。接著便聽山崩地裂一聲大震,眼前砂石塵土飛揚,殘枝斷幹滿空飛舞,山谷迴音震耳欲聾,半晌方絕。元兒早從石後跳了出來。甄濟見元兒雖然淘氣,竟有這等神力,不由又驚又愛。

連忙拉著手,一同往洞中看時,天光只照進得數丈。元兒目力最好,也看不見底。拾了一塊石頭,丟將過去一探,石到盡頭壁上撞了一下,一會又聽撲通一聲,彷彿落在水裡的聲音。

元兒還想冒險鑽進探看,當不住那股奇腥夾著生土氣,刺腦欲暈;甄濟又說內中定有毒蛇大蟒潛伏:才行作罷。走在路上,還不住的心頭作惡欲嘔。這真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甄濟重又追問前情,元兒不便再為隱瞞,便將細情說了。

二人且談且走,忽見前面一高峰阻路。記得來時,途徑不曾有此。定睛一辨日影,才知說話疏忽走岔了道,多繞了好多里地。因見那峰拔地孤立,直矗天半,四外大小峰巒都似朝它拱揖,極具形勝。耳旁又聽松風泉瀑之聲聒耳,估量上面景緻一定不差。拼著時光還早,足可趕得回去,兩人都是童心正盛,便不願繞回原路,索性登峰一望,再行披蓁歷莽,覓路回去。那峰深藏山腹,有山擋住,外面的人看不見,從來人跡罕到,連個樵徑都無。仗著體健身輕,攀援到了峰頂一看,上面只有不足十畝方圓地面,滿是奇石怪松。因在山頂,松都不高,株株盤纖磅礴,曲屈輪園,蒼鱗鐵皮,虯枝龍幹,夭矯攫拏,似欲臨風飛去。再往峰下低頭一看,三面俱是崇岡拱衛。另一面半山懸著匹練般一道瀑布,宛如玉龍飛墜,下臨無地。松濤泉響。交相應和,再迎著劈面天風一吹,頓覺宇宙皆寬,心神俱爽,把適才煩悶一齊打消。二人擇地坐下,領略佳景,互相讚不絕口。

盤桓了一陣,商議明日還須再來,才作歸計。往去路一看,到處都是峭巖絕坂,似無途徑。二人也未放在心上,仍舊攀援下去。山中生路,甚是難走。各自奮力趕行。連越過了幾處深谷崖壑,一路亂竄,始終沒有歸入正路,彷彿越走越遠似的。甄濟道:

“看今日神氣,我們要留在山裡了,早知如此,還不如下峰時節,繞回原路走呢。”元兒道:“我們只記準來時方向,一直前進,莫非還走不出山去,怕它怎的?”

正說之間,又上了一一個峰頭,白日忽被雲遮。二人都覺有些口渴,附近又不見溪泉。正待舉步下峰尋覓,忽見前面樹林中飄起一縷炊煙。元兒喜道:“我們快到家了。

你看那不是近山腳人家在煮飯麼?只要找到那裡,便可照正路走了。”甄濟也甚高興,各自放開腳程,往前奔去。

誰知高處望前,似近卻遠。又翻越了好些岡嶺,才見前面現出一片石山坪,其平若砥。一面倚著高山大壑。盡頭處滿是桂李花林,殘英未卸,紅白相間,趁著斜陽,猶自嬌豔。峰頭所見炊煙,便自林中飄出。坪旁還橫著一條小溪,溪底盡石,水流潺潺,白石粼粼,一清到底。二人正在煩渴,奔到溪邊,用手捧起,連飲好幾口。覺著舒服清爽,才一起走向林中覓路。

入林一看,裡面涼陰陰的。一所石土相間砌成的房子端端正正,安置在林中一片平地上面,屋前圍著一列短短的籬笆。四圍除了原有桃李樹之外,屋後還種著數百竿修竹。

雖是山中土房,卻是紙窗茅棚,別有幽意,青林白石,不染纖塵。只是除了這一所孤零零房予以外,休說左鄰右舍,靜得通沒有一點聲息。再看那炊煙來處,並非人家煮飯。

原來竹籬之內,是一個寬約畝許的庭院。一邊畦裡種著些野花,一邊畦裡種著些春韭。

隙地上有一個黃泥爐子,上面安著一把瓦壺。爐中燒的也不知是什麼樹枝,那青煙兀自飛揚半天。壺中不知煮的什麼,壺嘴上突突直冒白氣,屋中的人,卻不見出來。

二人急於問路,在前喚了兩聲,不見答應。見那籬笆高低齊胸,探頭往裡一望,恰好紙窗半開,斜陽的光,從林隙照向窗內。花影迷離中,元兒眼尖,早見屋裡頭榻上坐著一人。便對甄濟道:“你看這人好沒道理,我們這般喊,通沒理一聲。我們索性進去問來。”說著,拉了甄濟,便從籬笆門內走進。

剛剛走到窗下,便聽一個極細微的聲音說道:“二位說話,我已聽見。無奈身患大病,聲音不濟,有什麼事,請二位進來少坐一坐,等我二個兒子回來再說吧。”甄濟聽那人口音,像個老婦人,不願進去。便道:“老婆婆,我們是遊山走迷了路的,別的不便打攪,只借問一聲,哪條路可往長生宮去?”那老婆聞言,似是吃驚道:“二位若是想往長生宮,今日恐怕足力多快,也出不去了。”甄濟便說:“來時原是知道迷路,按著日影走的。這裡既有人家,想必是個通路,怎會出不去?”元兒又將從金鞭崖歸途所經之路說了。

那老婆於道:“二位好造化。那峰叫做萬松尖,由那裡往金鞭崖一帶,聽我大兒子打獵回來說,新近出了許多毒蛇怪蟒,二位並未遇上,總算便宜。你們按著日影走路,要是走熟,原可出去,生人卻非迷路不可。路上那些岡巒,叫作螺獅環,走好了,走到我這裡來;不然,錯走七十三番,再走十天也休想走出山去。因為這山週迴千里,二位所走之路,看是尋常,卻最曲折難行,又在山的側背面,遊山的人從不到此。山上雲多,日光常被雲遮,更易迷路。二位想是練過武功,不朝容易路走,誤打誤撞,來到此地。

今日天色已晚,還隔著許多峰巒,多是懸崖峭壁,比來路還險十倍,怕沒有百十多里的大彎轉,才走向來時山路。二位路徑又生,縱有本領,也難渡的了。不如少時進了飲食,權留舍間,與小兒們同榻,明天起來回去吧。”

二人猛想起來時果覺日影的方向稍差,因為別的無路,還特意照直前進,翻越許多危巖幽谷,不想毫釐之差,竟鑄大錯。料知一夜不歸,家中必定著急。就冒險前進,又恐路越走越錯,更無辦法。再加走了大半天,腹中飢餓起來,只得謝了,就在窗前站立,等這家兒子回來,再作計較。

元兒閒著無事,見庭院中瓦壺大開,便問煮的是什麼東西,可要代她端進。那老婆子以為二人行乏口渴,想要喝水,便道:“二位口渴,屋裡有泡好的山茶。壺中煮的是藥草,適才二小兒還在此地添火,又不知跑向何方去了。有客來,都無人接待,少時還須說他呢。”甄濟接口道:“老人家不用擔心,我們來時原也口渴,適才在林外溪澗中見泉水甚好,已然喝夠了。”那老婆子聞言,驚問道:“二位喝了那溪中的水麼?”二人同聲應了。那老婆子便催二人進屋說話。甄濟一想:“看神氣,左右得擾人家,也該進去見個禮兒。”便拉了元兒進去。

那老婆子不俟二人說話,便說自己因病不能下床,請元兒代將屋角松燎點起。元兒照她所說,點好了火把。火光影裡照見床上面坐的那老婆子,雖生得白髮飄蕭,卻是面容紅潤,不像老年。倚著牆兒坐在被中,神態甚是安祥,又加適才問答談吐文雅,不似尋常山民,不由起了敬意。剛要舉手為禮,那老婆子早對二人注視了幾眼,口裡連聲道奇。二人便問何故。那老婆子道:“這裡叫做百丈坪,前面桃溪上流頭有一毒泉,人服了心中頓發煩渴,不出二日必死。二位來此已有片刻,通沒一絲跡象,所以奇怪。”甄濟聞言,便驚慌起來,忙問:“老人家既知那水有毒,想必有甚法兒解救?”老婆子道:

“二位不要害怕。那水雖是人口甘涼,毒性甚烈,發作起來也快。人誤服下去,決挨不到此刻,便要腹痛倒地。二位還是好端端的,而臉上神采甚好,哪有中毒樣子?想必二位得了神佑;再不,那水變了也說不定,要說解救,卻難得很。萬一少時發作,只好等小兒們回來,再作打算了。”

二人聞言,將信將疑,也不知道真假。一陣談說,覺那老婆子不但容度大方,談吐尤其文雅。再一盤問她的姓名家世,只說姓方,四五年前因丈夫被仇家所害,自知力不能敵,攜了兩個兒子,避居這山內無人之處,闢了二三十畝山田,以耕田打獵度日。別的卻甚含糊,不肯吐實。甄濟知她家定有來歷,既不肯說,諒有隱情。見元兒聽她丈夫被仇家所害,義形於色,只顧不住口地盤問,還說要代她家報仇,滿臉稚氣,甚是好笑,便悄悄拉了他一把。恰被那老婆子看見,說道:“只顧說話,我還忘了問二位客人貴姓呢。”二人便接口答了。老婆子道:“二位原來不是一家,我心裡原說,都是一樣英雄氣概,裘官人骨格氣字又自不同呢。”

正說之間,忽聽屋外有人說道:“媽,你在屋和誰說話?是表姊他們來了麼?”同時便聽屋外有人拖著東西在地上走的聲音。老婆子答道:“你表姊暫時哪裡會來?是兩位迷了路的小客人在此。快去換衣服:進來相見吧。”接著又問:“你兄弟呢?怎麼半日不見家來?看藥該添火了吧?”外面那人答道:“二弟因聽媽說想吃肥頭魚,乘媽睡著,到隔山海里去捉,在路上碰見我,同回來的。我田裡忙完了,也去打了兩隻斑鳩和三隻野兔兒。既有外客,少時燻來陪媽下酒。”

正說之間,葦簾一啟,早蹦進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偏巧元兒童心,一聽屋外的人是打獵回來,忙著出去觀看,走到簾前,剛一邁步,兩人腳底都輕,事先沒有聽見聲音,進出的勢子都猛,不由撞了一個滿懷,元兒神力,把那小孩倒撞出去有三四步遠;元兒胸前肋骨吃那小孩撞了一下,也覺生疼。那小孩立定身軀,朝元兒定睛一望,鼻子就唏了一聲。老婆子已在床上看見,忙喝:“三毛不得無禮!”那小孩應了一聲,走進前來,口裡直問:“媽此刻好了麼?仙藥一吃,過幾日就起床的。我先去給媽弄魚去,看二哥又給我弄糟了。”說著,便往外走,也不答理二人。那老婆子卻微怒道:“這兩位佳客在此,也不見個禮兒。再在山中住幾年,快成野人了。”那小孩就應一聲,朝著二人作了個揖,仍往外走。

元兒適才無心撞了人家,心中過意不去,想對他賠個話兒,已然出房去了。那老婆嘆口氣道:“山居野人不曉禮節,好叫外人笑話。”甄濟連說:“哪裡話。”元兒卻覺出那小孩力量不小,又見他神氣很孝,甚是愛惜。他不肯接談,想是惱了自己。經此一來,不便再行出去,只管低頭尋思。

不多一會,屋簾又起,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生得猿臂蜂腰,虎目長眉,丰神挺秀,玉立亭亭。先上前朝他母親問安,再回身朝二人請教見禮。二人才知這少年名叫方端,適才小孩名叫方環,乃是同胞弟兄。方端尚有個兄長方潔,流落江湖,業已十多年不知蹤跡。那方端人既俊爽,情意又甚真摯。雖是初見,十分投契,大有相見恨晚之概。當下三人便訂了交,稱老婆做伯母,重又見禮。老婆子也不推辭,等二人拜罷,使喚方端察看二人可曾中毒。方端聞說飲了溪水,也甚駭異。便道:“那水飲過片刻,眉心可見血經,媽怎不先看?”老婆子道:“我已照過,恐眼力不濟,還不放心,你再照來。”方端舉火細照,也說不曾中毒,只想不出道理來。

老婆子又間備飯不曾。方端道:“媽既肯延客人室,定非庸士,孩兒進門時,便去將飯煮好。因三弟搶著做菜,孩兒把兔、鳩放在架上燻烤,便交給了他,今日有魚,還有出門時煨的雞菜,想必夠了。”老婆子道:“初搬來時,你三弟貪玩,定要帶兩隻雞到山中來養。這幾年工夫,它也給我們添生了不少的雞和蛋,都陸續吃了。算起來,它也給我們出過大力。如今雖然停了生蛋,你兩弟兄要藉口它吃過仙草,吃了補人,殺來我吃,我是不答應的。”方端道:“媽早說過,孩兒那敢,殺的是另一隻。”老婆子道:

“我說的是三毛,他有些牛脾氣,你到後屋看看他去,有客在此,看又和上回一樣,弄不好,還怕他心裡難過,勉強著吃。你對他說,一天到晚,盡給我想吃的,不打正經主意,算的是哪一門的孝道?”說時面帶微笑,方端應了。忙和二人告便。

二人知他家中沒有用人,心甚不安,想跟著去幫忙料理,老婆子道:“二位賢侄生長富家,哪幹過這種營生?就連小兒們,也只近幾年來才會胡亂做些,母子三人將就充飢而已。後面不乾淨,還是陪我談天吧。要餓的話,牆洞裡還有熟臘肉和鍋魁,先點點心吧。”二人連說不餓。甄濟情知自己去了,任什不曾做過,無忙可幫。元兒卻很想會那方環的面,又和婆子去說。老婆子笑道:“你三弟牛性忒大,不去也罷,少時自會來的。”元兒不好再說。少時元兒覺著腹脹,便告便出房,走至籬外小解了一回。回房時見堂屋後面火光閃閃,鼻中直聞香味。

走將出去一看,原來這一列房背後還有一片空地,一邊角上有兩間小房。耳聽方氏弟兄正在爭論。方端道:“三弟,你平時逞強,今日也遇見能手。人家輕輕將你一撞便跌回來,差點連屋壁都被你撞倒。看你明天見了表姊,還說嘴不?”方環莽聲莽氣地答道:“那他是乘我沒有防備。明日走時,好歹和他比了才算。你總忘不了你那表姊的仇。

你還是哥哥呢,盡幫外人。”方端又道:“不說你太橫些,你沒安心撞人家,難道人家來此作客,會安心撞你?適才媽和我示意,說裘兄弟將來要出人頭地,著我和他二人訂交,甚是看重。人家是客,這須不比表姊,由你氣他,你只要敢和人家動手,我告媽去。”方環方不再言語。

等了頃刻,元兒才放重腳步,走到後房。方端正翻著鐵架上的燻斑鳩,見元兒進來,連忙起身招呼。方環裝作煎魚,頭也不回。元兒知他有氣,因適才已問明年歲,比他大著兩個月,便走上前去,深深一揖道:“適才怪我莽撞,三弟莫怪,我賠個禮兒。”方環只得起身還了個揖,說道:“二哥說你力氣比我大得多呢。”元兒忙道:“哪裡,我自幼被父親關在書房,從未學武,哪有什麼力氣?”方環道:“二哥,你只要不告媽生氣,我便和他試試。”方端道:“你如比不過,又該發狠,不理人家了。”方環道:

“輸給我不說,贏得我心服,更是我的哥哥了。”說罷,伸過手來,元兒到底讀書多年,知道客氣,想避已是不及,哪有人家手快,早已摸了個結實。元兒直說:“三弟何必如此計較?自己人爭什麼輸贏?我認輸就是了。”說時因自幼不曾和人動武,方環抓得又緊,小孩總怕吃了虧,掃了麵皮,好不著急。無心中用力一掙,隨手一甩,竟將方環一雙比鐵還硬的手甩開。

方端起初因方環力大無窮,竟被元兒撞退,又聽甄濟談話中露出習武之意,以為元兒也受過高明傳授,正想看他是什麼家數,所以事前不加攔阻。及見一交手,元兒便被方環用擒拿手摳住脈門;元兒不但不會招架,腳底雖未看出發浮,卻是滿臉慌張,手忙腳亂,方端才知他是質美未學。恐受傷不好意思,方要喝住方環,忽見元兒隨手一掙一甩,竟將方環的手甩開。低頭一看方環的手,因為雙方力猛,虎口震破,鮮血直流。這種天生神力,休說方環,連方端也驚異起來。元兒自然更加過意不去,連說:“怎好?”

一面又湊近前去慰問。

方環這時已是心服,卻不願見這般婆子氣。元兒正去扳他肩膀,被方環將肩一扭,又回時一推,無心中還記著暗運全力,把一個讓勢,變成了霸王扛鼎,暗藏烘雲托月的解數,口中才說了一聲:“哥哥,不要緊的,我服你了。”元兒被他閃跌出去好遠,幾乎跌倒。方氏弟兄俱都呵呵大笑。元兒也自站定回身,方端連道“可惜”。

元兒便問何故。方端道:“我家世代習武,只家母文武雙全,愚兄弟也略識得幾個字兒。小弟兄姊妹中,因三弟從小喜愛泅水,九歲時節,在溪裡被一條兩丈長的烏金鱔王纏住,脫身不得。猛生急智,用嘴咬住鱔王的頸子,在水中掙命,那鱔王通體烏金鱗甲,好不堅強,偏被三弟無心中咬破它的軟處。當時只顧弄死惡鱔逃命,拼命一吸血,又在無心中將那鱔王多年結成的丹黃吸入肚內。後來經人發覺,鱔王已死。他一個小身體,除兩手和頭露在外面,周身俱被惡鱔纏得緊緊。家中人連忙將他打撈上來,已是力盡精疲,奄奄一息。依了家父,當時要將鱔身斬斷,救他出來。偏在這時遇見一位高人走過,說那鱔如此長法,恐怕已有丹黃,常人服了,皮膚必然發脹。此時解開,弄巧就許脹破,流血而死。只可借鱔身的束縛力量,過了三日三夜,再行解救,有藥調治。幸而時當九月,天氣不熱,便由那高人將三弟嘴扳開,塞了幾粒丹藥人口。直到晚間,三弟才醒轉回生。渾身疼脹,直哭喊難受三天三夜,才斬斷鱔身,救出舍弟,又脹痛了好幾天,敷藥調治,才行痊癒。由此力大無窮,誰也比不過他。就在那年冬天,先父便被一個妖道所害。因那妖道會飛劍傷人,他還想斬草除根,連我全家害死。幸得家母機警,母子三人含了大仇奇冤,逃避此山。原想命愚弟兄尋訪名師,學劍報仇。偏巧家母急氣傷心,又在路上連遇大雨山洪,受了寒溼,病臥在床,時發時愈,不能遠離。只好奉母養病,報仇之事俟諸異日。你沒學過武,卻能破去他的解數,豈非天生神力?如遇名師,那還誰是對手?”說罷,弟兄二人,都流下淚來。

元兒聞言,甚是悲憤。正想和他們說這山中現有仙人,告知以前經過,恰值菜熟飯好。元兒在家,平常早晚連點心要吃五頓。這一頓算消夜雖還是早,要作晚餐卻是已過時。本就腹飢,不好出口。甄濟也因元兒出外小解,一去不歸,找到後面。二人搶著端菜端飯,連家中人等惦記均行忘卻。

小弟兄四人,將飯菜捧到房中。方環安排坐凳,方端拿了個山木造成的幾兒放在床前,取碗溫了酒,遞與他母親。方向甄、裘二人斟了酒。二人謝了,捧杯一嘗,那酒是涼的,又甜又香。甄濟忍不住問道:“伯母說全家不履城市已四五年,這動用的傢俱連酒食,是怎樣運來的?”方端面帶悲容,答道:“家母因報仇之事要緊,宗嗣也不能斬,早年原有終老此鄉之念。所以先父死後,來時便安排了遠計,一切谷糧、稻種、菜籽、雞雛、杯盤、碗碟和廚下動用的傢俱,凡是必需的,無不在事先通盤籌劃。又加還有一家離此不遠的至戚相助,有無可通。除了林外二十多畝山田是愚兄弟二人開墾的,這房子和木器是愚兄弟胡亂砍了樹木同山茅做的而外,餘下全是由山外搬運來的。這酒原是家表姊因家母愛飲,從山外帶來相贈。又經愚兄弟設法,偷來猴兒一些百花酒,摻在裡面,所以覺得香些。如今也存不多了。”

二人聞言一看,果然他弟兄二人面前不放酒杯,知是留以奉母,再斟時便辭謝了。

方氏弟兄也不勉強。元兒還想問猴兒酒怎樣偷法,因他弟兄二人都忙著給他母親佈菜添酒,孝心甚篤,不便打岔,便住口吃飯。方氏弟兄直將乃母服侍好了,又盛了一碗雞湯,勸乃母喝下,才行坐下,狼吞虎嚥吃起飯來。

吃完收拾出去,又給二人安排臥處,原有一間空屋,床被均有。元兒執意定要與他弟兄同榻,只得依了。他弟兄各有一榻。只須將被子搬來。一切整理好了,又去院中添了些火,才同到老婆子房中陪話。方老婆子道:“你弟兄四人結交甚好。好在都是先朝遺民,沒甚門第之見。只是你二人從小嬌養,一夜不歸,父母必然盼望。我起得晚,無須見我。此去只不要向外人提最關緊要。天一亮,我著你二哥送回去吧。”

二人這半晚樂以忘憂,早忘了思家之念,聞言才得想起。便答道:“小侄理會得。

過到家不久,就要來給伯母請安的。可惜相隔這麼遠,當日不能回去。真是不便。”

方環便問元兒家住何處。元兒答是青城山麓環山堰,如今正在長生宮做佛事。方環拍手笑道:“這就妙了。那環山堰我沒去過,長生宮我卻是輕車熟路,包你個把時辰就到。

此後可以常去,真快活死人。”二人聞言大喜。方老婆子道:“三毛,你不知仇人厲害,竟敢往人多處跑嗎?”

方環見母親生氣,只得說道:“孩兒本無心出山,那日在前面山腳一條澗中泅水摸魚,無心發現一個水洞,水面離洞頂才只二尺,外有藤蘿隱蔽,人看不見,水又深,一時好奇,泅了進去。先還不敢深入,後來越泅越遠,泅進有半里多地。忽見一道石坡,水也到那裡為止。洞壁上的石頭還有閃光,依稀可以看出石形路徑。上了石坡,曲曲折折又走有一里多路,便漆黑了,只得回來。第二天,乘哥哥在田裡下種子,媽睡晌午,我帶了火石和七八根火把,舉在頭上,踏水進去。到了黑處點起火,越走越深。那路並不難走,時明時暗。明處都是些透明的石鐘乳,如今有些礙頭障腳的都被我剷平了。連去五六次,都害怕遇見怪物回來。未一次帶了刀劍暗器,下了決心走到底。路本不甚難走,又恐媽喚人心急,一出水,便往石坡下跑了下去。約計沒有半個時辰,便到盡頭,又遇見有水阻路。說也奇怪,不但那邊石坡和這邊一樣,及到我由水裡泅將出去,照樣也是在絕澗下面那麼一個洞。爬上崖去一看,不遠山腳底下,便是長生宮的廟宇。只在悶了前去玩玩,走熟了,有時連火把也懶得帶。先時不願見生人。後來見澗中魚肥,常去摸魚。有一次穿魚的索子被水沖走,上岸尋草穿魚,無心中遇見一個小道士。我騙他是近山人家小孩。他說他師父愛吃活魚,時常打發他偷偷摸摸到遠處去買,要我賣他。

我正因媽的酒快要吃完,二哥直怪我不該將表姊得罪走了,害得媽快沒酒喝,埋怨得難受。便和他說我媽要吃酒,願隔幾天打了魚和他換酒。一面我卻對二哥說,酒我已藏起好幾瓶,媽吃完了,自會拿出來,暗中卻拿活魚和他換酒。回來時,總怕被人看見,想法兒躲開。那廝也蠢,拿魚至多說話兩句便走。媽不放心,好在如今有這兩位哥哥,沒酒時好和他要的。媽莫生氣,三毛兒不再去了。”

老婆子哼了一聲道:“你殺父之仇未報,為我口腹,使你輕身。倘遇仇人,如何是好?從今只好將酒戒了。”說時眼圈便紅了起來。方氏弟兄聞言,也是傷心落淚。直到方環跪下哭求認罪,甄、裘二人也幫著說情,方老婆子才息怒,吩咐起來,說道:“你休看我今日初遇你兩個哥哥,便露行藏,須知此中實有深意。難怪他兩人說,按著日影走的,怎會路差這麼遠?照此看來,果然尚有捷徑。想是天意,使你弟兄們來往親近。

只是他二人不識水性,去時尚可,如來,豈非不便?”

方環道:“三毛已然想過,日前不是哥哥給媽做了一條小船,準備病好之後,坐船在溪裡玩嗎?那船又小又輕,恰好容得兩三人。只要二位哥哥躺在船裡,我在水裡推到旱地,將船拖起,背了同走。休說二天再來,有我去接,就連此番回去,也不會打溼衣服了。”說罷,又覺才說不去,又去有些不對,忙改口道:“二位哥哥來時,我只在那水洞口等候,不出去便了。”元兒便問道:“那你怎知道我來?”方老婆子道:“你們預先約準了一個時期,叫三毛到時去接就是了。”甄、裘二人越發心喜。一屋五人興高采烈地又談了一陣,才行分別就臥。

元兒和方環同臥一榻,哪裡肯睡,一直談到天光見曙,二人索性也不睡了,回望方端與甄濟,先還隨著問答,此時業已睡熟。二人不去驚醒他們,只管說個不休,也不說走。天亮以後,方端在夢中彷彿見方母在隔屋咳嗽,才從床上躍起。方環也聽見隔屋中有了響動。弟兄二人慌不迭地跑出,將院中藥端了過去。

元兒才把甄濟喚醒。甄濟恐姑父母懸念,催著元兒快走。因知方家不曾用有下人,剛要到廚房去取水淨臉,方環已端了一盆涼水和一些鍋魁、臘肉進來。二人洗罷,便要過去向方母辭別,方環道:“家母剛用完藥,不到中午,不能起身。已命小弟速送兩位哥哥回去,留下家兄服侍了。”二人只得罷了。匆匆吃了些鍋魁,飲了些山泉,便託方環致意,與方母請安辭謝。弟兄三人帶了松燎、火石,一同出門。

出了樹林,不走原路,由百丈坪下坡,走不到半里,便見前面是一個高崖,崖前一片棗樹,約有三四百株,棗林一角,隱隱似有一所茅舍。方環指著那茅舍說道:“那棗林深處溪岸上,便是我表姊的家。我還有個表弟,生著一把子蠻力,與我很說得來。也是和他姊姊不大對,又怕又恨。可惜他昨日出山去了,家中只我姑父一人,下次來再見吧。他家比我家還來早好多年。此處山深路險,人跡不到。除我兩家,這多年只昨日遇見你兩個,也真是奇逢了。”

說著說著,不覺走到崖下,路勢也甚險峻。好在二人都是身輕力健,略一攀躍,便從巖隙穿過。耳聞水聲潺潺,一條碧流橫亙路側,綠波粼粼,清澈見底,其深約在丈許。

方環便叫二人止步,剛道得一聲:“我給哥哥取小船去。”七八丈高的巖壁,一路攀援縱躍,早和猿猱一般,晃眼工夫爬了上去。二人在下面,見他鑽入一個巖穴裡去。不多一會,現身出來,喊了聲:“二位哥哥接住。”便將一條小舟從穴中拉出,用一根草繩縋了下來。

二人看那舟乃整根山木鑿空所制,大有兩抱,長有丈許,外方內圓,兩頭溜尖。雖然不假漆飾,形式甚是古樸耐用。用手一抬,也有百十來斤輕重,剛要往溪中拉去,眼前人影一晃,手中微微一震,方環已從崖上躍人舟中,真個比燕還輕,一些聲響皆無。

二人好生欽佩,誇讚不置。方環道:“二位哥哥莫誇獎,我這算什麼?家母昨晚說,甄大哥還差些,若論天資,三哥生就仙骨,將來怕不是劍仙一流人物?比我表姊還強得多呢。只不過目前未遇名師,無人傳授罷了。”說罷,三人已將小舟反抬人水內。

方環請二人坐定,說聲:“獻醜。”先將上下衣服脫去,放入舟內。推舟離岸,然後將身往水中一順,兩手推著舟的後沿,兩足踹水,亂流而行,其疾若駛。二人見舟中除了坐臥之處,還有兩柄木槳,便要方環上來同劃,無須在水裡費力。方環笑道:“這半里多水路還可,若到水洞,怎麼劃呢?還是這樣走要快得多。”說罷,索性頭往水中鑽去,兩手抓著舟底預置的木樁,推行起來,比前更快。那水底盡是白沙,又是一清到底。二人見方環赤著全身,在水中游行,真像一條大人魚一般。

方環探頭出水,換氣不過兩三次,已然離水洞不遠。那裡水面更闊,流急波怒,溪聲如雷。兩邊危巖低覆,形勢愈險。方環忽然將舟推向一處巖凹,用舟中的草繩系在石上。將那些藤蔓拉開,現出水洞。解了草繩,請二人點好火把臥下,推舟進入水洞。初入內時,那洞頂離水面只有二尺,越入內越高,一會又低壓下來,最低之處離舟不過數寸。二人執著火把,將身朝外,以防火煙嗆人。火光中見洞頂、洞壁滿生綠苔,碧鮮鮮又肥又厚。行有半個時辰,洞頂忽高,人可站立,便到了石坡根際。三人將舟拉了上去,抬著行走,約有兩三里路,果然到處都是光閃閃的鐘乳,依稀可辨景物。逐漸由明轉暗,又人水道,二次將舟入水推行。

天地生物,真是奇怪。這條水道,不但經行之路與頭一個水洞相似,竟連沿途景物,路之遠近,也一般無二。二人連聲稱奇,指點談說,不覺行離洞口不遠,方環首先一個猛子穿出洞去,探頭一看,四外無人,才將小舟引出。尋了適當地方繫住,與二人話別,彼此都是依依不捨。

二人本想請方環到長生宮去遊玩一番,方環道:“論理,原該與伯父伯母請安,無奈仇家厲害,怕露形跡,宮中小道士又有幾個認得我的,恐家母知道責怪。等三哥做完佛事回家,我們也多來往過幾次,那時再伺便登門拜望好了。家母病好尚須時日,此船暫時無用,我便將它留在水洞以內,以便迎接兩位哥哥前往。至於時間,我每隔一日的上午辰已之間,必來一次。兩位哥哥能去更好,不能去,不過空跑一次,譬如和小道士換酒,也不妨事。昨晚託買的東西和好酒,請即代我買好,以便明日我來取。自己弟兄,不客套了。”元兒最是難捨,後來實在出於利害,才戀戀而別。方環送二人離舟上岸,守著母訓,自己並不上去,就此分手。二人目送了方環推舟人了水洞,才行覓路往長生宮走去。

二人一夜遊山未歸,友仁早想起當年羅鷺預言,知道急也無用,只派人跟蹤尋找。

卻急壞了甄氏一人,因是孃家侄兒帶去,老家人不曾跟隨。喊來埋怨一頓,將家中用人全數打發去往山中尋找。又怪友仁當晚為何不往家中送信;夫妻二人正在著急分說,宮外小道士早看見二人手拉手地走了回來,連忙飛跑入內送信。這一來,簡直如天上掉下個明珠一般。甄氏一面命人將去人追回,一面自己首先趕了出來,一見二人,喜喜歡歡無恙迴轉,先把甄濟數說了幾句。又罵元兒不該貪玩,使父母擔憂。這一夜迷路山中,想必吃了許多苦處。只管盤問不休。元兒當著外人不便分說,略為告罪,隨口答了幾句,一同入內見了友仁。

等人靜後,元兒悄悄說了一個大概,只隱起水洞行舟一節,說是山中迷路,多虧一家隱居的逸民留宿殷勤,今日又送了回來。友仁夫妻自是感激。再一聽是先朝逸民之子,與甄濟、元兒訂了金蘭之誼,越發高興。元兒見父母心喜,便說答應人家明日前去答拜受人之惠,還應送些禮物。友仁也想認識這家,只為佛事尚未做完,聽元兒說送禮,忙命人去備辦。元兒說是無須,自己已然間過口氣,知他需用之物,只須交錢,仍由自己與甄濟去備辦。甄氏便給二人取了十兩銀子,吩咐不夠再拿。

二人出來,帶人到了城內,除美酒外,餘下多是方環所說山中缺用之物,用了不過四兩多銀子。甄氏以為荒山窮途,蒙人接引,無殊救命之恩,恨不得禮還要送得重些,又去家中,尋了些布帛糖果,交與二人明日帶去。因為第一天迷路,特派兩個精幹長年跟隨。元兒再三不肯,說:“那家隱居多年,最怕生人走漏風聲。相隔既近,明日他還親自來接,決無一失。”執意不要人跟。甄氏還不放心,又去問過甄濟,竟與元兒所說一般。知他素來老成謹慎,只好作罷。友仁料那家必有隱情,便不再問。甄氏因家中有事,必須回去,再三囑咐,二人如去,當晚必須迴轉,以免懸念。元兒口中唯唯,卻想和方氏弟兄多盤桓些時。等晚間甄氏走後,便和友仁說明,去了如果時晚,便住一宵。

友仁這才料出不在近處,仔細盤問。元兒仗著父親素日放任,總可商量,只得把細情說了。友仁溺愛元兒,便答應代他二人隱瞞。只吩咐明早前去,至遲後日午前必須迴轉,當天能回更好。

正商量得好好的,甄濟忽得家中急報,說乃母有病甚重,催他連夜回家。甄濟大吃一驚,只得別了友仁父子,連夜進城。甄氏也得了信,次日一早趕去看望。

甄濟一走,元兒自是略覺掃興。友仁因他拿許多布帛東西,不帶從人,恐有不便,元兒還是力辭,友仁也強不過他,只得命將所有禮物,裝入一個竹籃之內帶好。到了辰刻,乘宮中和尚道士哮經之際,偷偷捧了竹籃,走向宮外昨日來路的山崖上面。且喜家中長年俱都忙於照料經堂,無人知曉。元兒四顧無人,兩手舉起竹籃,連跑帶縱,下崖到了澗邊,見水流湯湯,人舟未見。正以為來早了些,忽見水洞口壁上藤蔓分處,一舟穿出。舟尾起伏之間,嘩啦一聲,方環從水裡赤條條躍人舟內,持起雙槳,撥水如飛,頃刻到了面前。元兒心中大喜,一面招呼,一面忙把竹籃遞將下去。

方環將元兒接人舟中,說一聲:“三哥,我們到了裡面再談吧。”說罷,站在船頭,將身往水裡一順,早又分波而入。兩手推定舟尾,踏浪穿波,直人水洞。復翻身將洞口藤蔓掩好。元兒將松燎點起,兩手扶舟,探頭水面,與方環兩人一問一答,且行且談,感情越發深厚。不多時到中段旱洞,二人出水,抬舟而行。走完旱洞,再由水路推行,言笑晏晏,哪覺路長。已到水洞出口。方環將舟藏好,搶了竹籃扛在肩上,直奔百丈坪家中走去。

到了方家一看,天才交午,方母服藥安眠,尚未起身。方端正在院中掃地澆花,見方環接得元兒同來,心中甚喜。又見帶了不少東西,打開竹籃一看,除甄氏送的布帛、糖果、燻臘而外,無一不是山中需用之物。便笑對方環道:“你前晚方和二弟三弟訂交,便向人家要這許多東西,真太不客氣了。”方環咕嘟著嘴答道:“我們既是自家弟兄,情同骨肉,分甚彼此?我這裡要用,又無處去買。三哥是便家,要些何妨、你以前怎麼時常向表姊要來著?莫不成她是女的,還比我弟兄們親些?從今後有了三哥,不愁缺東少西,也省得你說我將表姊氣走,鬧得沒法。”

方端聞言,臉上一紅,也不再理方環,只問甄濟為何不來。元兒說了緣故,俱都代他愁煩。因知元兒、甄濟也許要來,弟兄二人從昨晚便煮了些臘野味,又殺了只肥雞燻悶著,準備來了款待。方母未醒,三人也不進屋,就在院中石上坐定,談了一會。

午時過去,方氏弟兄聞得方母咳聲,忙走進去,服侍好了,方環出來招呼元兒進去。

元兒拜見之後,方母喚近前去,拉著手說道:“你生長富家,難為你點點年紀,令尊令堂竟放心你一人自來,又送我母子這些禮物。山中無可奉贈,等回時捎些野味回去略表微意,代我母子向令尊令堂道謝吧。”元兒將來時懇求父親不要帶人的話說了,以便晚了自己還可住一宵,明日再走。方母含笑命方端記著,少時飯後,可由方環陪了元兒玩耍,命他往後山打些山雞野味與元兒帶去。元兒知父母都愛吃嫩山雞,如果推辭,下次反不好送他母子東西,連忙稱謝,說自己也願同去打獵。方母道:“那裡山勢險峻,人跡不到,慣出毒蛇猛獸。便是三毛,我也不准他去,你只和兄弟玩吧。這裡你是初來,也還新鮮。想打獵也有,不過沒有肥的山雞罷了。”元兒只得應了。

方端走進後房,端了午飯進來。方母照例飯前須飲二杯。兄弟三人陪著吃飽,方端收拾了出去。略談片刻,方母要倚壁打坐,元兒便隨方環走出,方端早已帶了兵刃暗器出來,招呼方環到時早回,不要走遠,徑往後山獵雉去了。方環也進屋去拿了一柄長劍、一把護手刀、一袋弩箭和一根釣魚的竿子出來,問元兒想怎樣玩。元兒意在打獵。方環便將兵刃分了,領元兒出了樹林,徑往東方懸崖上走去。

走有兩裡多路,元兒忍不住問道:“我們都走出來,休說伯母無人服侍,山中想必不少野獸,伯母又在病中,不能下床,你那點子籬笆門,要驚嚇了她老人家怎好?”方環笑道:“你莫小看我母親。這是她老人家中了陰寒,不能下地。就這樣,多厲害的野獸,也不值她老人家一動手呢。還記得初搬來時,有一天哥哥找表姊去了。我看天下雪,去撿乾柴。天也是這般時候,她老人家正在打坐,不知從哪裡來了兩隻老虎。大的一隻,吊睛白額,怕不比老黃牛還大。業已撞破窗戶,到了屋內床前。吃她老人家迎面一掌,活生生將大虎的頭擊碎,死在地上。後面一隻吼了一聲,才得進了窗戶,又吃她老人家端起床前袖箭,將虎眼雙雙打瞎。正巧我聽見虎嘯趕回,將它弄死。虎肉直吃了好多天才完,差點沒將我吃病好幾天。她老人家只是下半身不能轉動,若論本領,我哥哥也只不過學會了一半呢。這一打坐,要到黃昏以前,才能做完功課。我弟兄有時在家,也無事做,如有察覺,自會醒的。”元兒聞言,好不驚羨欽佩。

行行說說,不覺又翻了兩個山坡,轉過幾處叢林密菁。休說豺狼虎豹,連個貓兔之類都未遇上。方環詫異道:“這黃桶樹一帶,虎豹雖不常見,林菁中狼鹿灌兔之類甚多,怎的今日安心打它,倒不出來?”說罷,找了一陣,實是沒有。算計方母雖還不到醒的時候,畢竟家中無人,有些掛念,只得掃興地抄近路回走。

行近百丈坪只有半箭多地,方環忽黨內急,打算擇地大解,請元兒先行一步,自己自會追上。元兒原想在路側等他,方環執意不願,元兒便一人往回路上走了下去。經行之處,恰巧是東西橫亙的嶺脊,山高林密,岔路甚多,生人本易迷路。別時方環忘了說明途徑,元兒獨自一人走上嶺脊。回望方環,已兩手按住肚子,往傍崖林中跑去。再往嶺脊這面一看,百丈坪就在眼前。日光已成斜照,到處雲煙蒼莽,野花怒放,泉響松濤,清脆娛耳。

元兒心裡一開,便學甄濟前日縱躍之法,信步往下面縱去,接連幾次,便到嶺下。

穿過一片桃林,又有清溪阻路,水面甚寬。元兒估量縱不過去,便沿著溪邊行走,打算擇地越過。誰知越繞越遠,溪面更寬,對溪形勢也變成一片峭壁,過去也難以攀援。方環又不見追來,恐人歧路,只得再往回走。那溪原有好幾處支流,去時不曾留心,無心中又將回路走錯。見一處溪流甚窄,雖是急流洶湧,相隔不過數尺,好生後悔:適才怎未看見?白走好些路。便退身蓄勢,跑至溪邊,一躍而過。縱往高處一看,腳底一片棗林,正是那日方環所說姑父家中,才知繞行已遠。還算好,認準方向,不愁走迷。猜方環已然到家,恐他懸念,急匆匆縱了下來,放步往棗林之中便跑。

方環姑父的家,原在棗林深處。林中除了棗樹外,還雜生著幾株桃杏棒慄之類的果樹,開花結實,襯著一片棗花,含蕊飄香,間以紅紫,景物甚是清麗。元兒一心只想穿出棗林,過了百丈坪,好回方家,一切俱無心觀賞。正在急行之間,耳旁似聽棗林一角有一種怪聲低嘯,接著便是密林騷動之音。因棗林快要走完,轉過前面高崖,便是百丈坪,心急趕路,也未在意那是什麼怪聲。

就在元兒將出林的當兒,忽然一個東西從頭上打下,元兒忙中沒有留神,正打在肩頭上面,叭的一下,骨碌碌滾落地面。元兒吃驚止步,往上一看,自己是在一株大桃樹下,打自己的是一個碗大桃子,跌在山石上面,業已皮開漿流。以為桃熟自落,無心中打了自己一下。見那樹上的桃子青紅相間,又肥又大,又直跑了一路,口渴思飲,想就便爬上樹去,採十個八個,帶回去與方家母子同吃。剛一停頓,忽聽樹枝微微響了兩下,又從樹抄墜下兩個大肥桃來。元兒手疾眼快,一伸兩手,雙雙接著。一看,那桃紅肥欲綻,清香撲鼻,越發口饞。微擦了擦,順手拿在嘴邊咬了一口,真是漿多汁甜,順著口邊直流甜水,越發不捨。

元兒見那一隻桃上還帶著一點斷枝,附著兩片小青葉,似像人用刀削斷一般,並非果熟自落,心中微詫。待要往樹上爬時,耳旁又聽嗖嗖連聲,桃枝、桃葉及碗大桃實紛紛無故自落。匆促中也未細想墜落原因,只怕跌碎了可惜,揮動兩隻小手,也跟著亂接,接了來,便放在地上。那桃一共落了四五十個,元兒雙手哪裡接得許多。臨完一數,被自己完整接著沒有落地的,先後共只接了二十來個。餘下二三十個,全都跌得稀爛,個個肥大鮮紅。元兒心雖驚異,只是四顧無人,樹上又無甚東西,始終不知那桃是怎麼落下的。心想:“這好比天贈我一般,省我費力,且不管它。…見桃大手小,拿不了許多,便將長衣脫下,將桃兜起。

前走沒有幾步,便聽側面不遠樹頂上有人莽聲莽氣他說道:“你這人好沒道理,吃了我家的桃,連謝都不道一聲麼?”說話聲中,早有一條黑影從相隔丈許遠近的一株棗樹陰中飛向身旁,把元兒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孩。生得虎頭虎腦,濃眉獅鼻,闊口大耳,短髮披肩,兩隻眼睛又大又黑。赤著上身,露著一身肉,兩臂虯筋顯露。右手拿著一個又似弓又似弩的東西,笑嘻嘻站在當地。

元兒畢竟聰明過人。起初因這小孩突如其來,變出非常,忙放桃包,一面後退,手中腰刀早已躍躍欲試。及至看清來人,猛想起方環所說那家姑表親戚,這裡又並無別的人家,料是方環的表弟。因那小孩奇特,先不明問,笑答道:“這桃是從樹上墜落下來,我見可惜才撿的。縱是你家樹,我又沒動手去採,難道有甚過錯?”那小孩好似被元兒這幾句話間住,略停了停,答道:“樹上落的,有那麼便宜的事?你叫它再落一個我看。”一面說,一面手往腰間掛的一個小布囊內摸了摸,並未摸出什麼。話剛說完,也不俟元兒答言,倏地將身往樹上縱去,行動真比猴子還快,似在樹上尋找什麼。眨眼工夫,又跳下來,對元兒道:“你看那桃不落不是?我叫它再落給你看。”說罷,手舉弩弓,將手一抬,耳聽嗖的一聲,樹枝微一閃動,又有一個碗大的桃墜將下來。元兒才知起初桃子是這孩子用弩弓所射,越發驚奇,便對他道:“你不用弩弓打給我看,我還只當桃熟自落呢。既是你打的,我也不要找你便宜,還了你吧。”那小孩聞言,黑臉一紅,微怒道:“我不是那小氣人。別的不說,你既拿著弓刀,必然會些武術,我們兩個人比上一回,贏了我,不但送你桃子,還拜你為師;輸了,也請你吃桃。你看好嗎?”說完,放下弓弩,將身一縱,到了林外,腳分丁字,左手護肋,右臂劍指沖天,擺了一個招式,點首直喊:“快來!”元兒哪會武藝,不禁著忙,可又不願認輸,雖猜出他是方家表親,因方氏弟兄再三囑咐,不願人前頭顯露形跡,不先將人間明,不便說出。想了想,答道:

“我比你大兩歲,又拿著刀,你是一雙空手,這事不大公道。你回去拿了兵器來,我們再比吧。”

元兒此言原有兩種用意:那孩子如便是棗林深處那一家,只須把話說明,便可免去相打;如見他所行路徑不對,好在就隔著一個廣坪,離方家不遠,仗著腿快,跑回去約了方環再來,也省吃虧。誰知那小孩卻是粗中有細,說道:“你是不願和我動手,想溜麼?比武難道定要兵器?大家用手不是一樣?”說完,見元兒遲疑,一不耐煩,又縱回來。一伸手,剛要奪去元兒的刀,立逼著動手,忽然失聲叫道:“你這把刀不是方三哥的麼,怎會到你手內?來時又不是那條路。你要是楊老賊家的,今日須不放你過去。”

說罷,兩手一分,大有一言不合,便要上前之意。

元兒聞言,如釋重負,忙答道:“你是方二哥的表弟麼?我叫裘元,與你方二哥、三哥是八拜之交,異姓兄弟。今日你三哥接我來玩,去那邊打獵,回來我同他分手,走迷了路,繞道棗林,與你相遇。自己人比甚武?我們快同到方家去玩吧。”那小孩將信將疑地答道:“那我怎未聽說過你?去就去,如真是我三哥好友,也就是我的哥哥;如說誑話,莫說他,就我一個,也將你劈了。我替你拿著桃子,這就走。”

元兒正要答言,忽然一陣大風吹來,道旁樹林似潮湧一般,上下左右亂動亂搖,呼呼作響,鼻孔中還聞見一股子羶氣。剛說得一聲:“好大風!”猛聽那小孩道:“裘哥哥留神,這風不似尋常的風,定有老虎跟來。”元兒正在惶顧之間,又聽小孩大喝道:

“怪物來了,還不快躲!”言還未了,將身一縱,早往路側高崖縱了上去。

元兒聞言大驚,四外一看,並沒什麼。但心中究竟情虛,一手拾起桃包弓弩,正要跟縱上崖。身剛立起,猛覺眼前兩股紅光一亮,接著便聽一聲初人林時所聞的怪嘯,只是要響亮得多。那桃樹便喀嚓一聲斷了下來。元兒抬頭一看,離身不過兩丈,桃樹棗樹間躥出一隻怪獸,高約五尺,身長足有一丈開外,通身金黃。眼射紅光,有飯碗大小。

一張血盆般大嘴,兇牙外露,口角噴煙吐沫。正從林中向自己頭頂撲來,身挨處,合抱一株桃樹,被它憑空折斷。真是奇形怪相,兇惡無與倫比。只嚇得元兒毛髮皆豎,冷汗直流。驚慌忙亂中,哪敢細看怪物形相,一時情急,連忙閃身躲過,同時用手中桃包弓弩迎頭打去。

那個怪物撲了個空,怒發如雷,二次又向元兒撲來,元兒雖有異稟,天生身輕力大,並未學過武藝,全仗靈機應變。身一立定,剛想往百丈坪那邊逃去,怪物已疾如旋風,二次縱來,離地約有兩三丈高。元兒如往前縱,說不定便許落在怪物的兩隻小木桶粗細的鋼爪之下。危急之頃,忽生急智,反迎著怪物縱出去,居然逃了性命。

那怪物二次落空,正要縱起,忽然崖上飛來幾塊大石頭,全打中怪物頭上,蹦起多高。怪物通似沒有察覺,依舊追撲元兒。那崖上發下來的大石頭也打個不休。未後一塊石頭。正打在怪物的一隻紅眼之上,雖未將它打瞎,想是負痛情急,怪嘯一聲,匍匐當地,伸起一隻又大又粗的前爪,去揉那隻受傷的眼睛。血盆大嘴腥涎四流,直冒黃煙。

把一條七八尺長怪蟒一般的大尾,叭叭把地打得山響。

元兒昏頭轉向,竟然忘了逃走。這時勢子一緩,才得隱身一塊大石後面,偷偷往前一看,方看清怪物側面身形,除長大和初見時一般外,身上的毛竟和金針一般,耀日生光。頭上卻是根毛俱無,長著不少半尺大小的癲包,鼓凸凸一頭皆滿。還有一雙紅睛火眼,也是凸出,直射兇光。最奇怪的是,除前後四條像小樹幹一般的粗腿外,還生著兩排尺許長的密密短爪,不住自由伸縮,看去甚是銳利。這種怪物,漫說《山海經》所不載,平時也未聽人說起。

元兒正在喘息害怕,崖上又飛下一塊石頭,發處正當元兒身後,這一下又將怪物另一隻眼打中。想是這次更重了些,惹得怪物性起,山嗚谷應地怪嘯了一聲。立起身來,昂頭四外一看,不知怎的,竟會發覺元兒存身所在,便又撲來。嚇得元兒心膽皆裂。幸而藏處側面是一個石凹,寬有數尺,長有丈許。這會工夫,元兒已知怪物來勢,哪敢起身縱逃,順著石凹往側縱去,恰好已到百丈坪上,耳聽嚓嚓之聲,藏身處一塊六七尺高厚的山石,已被怪物鋼爪抓裂粉碎,那怪物誤認打它雙目之石是元兒所發,如何肯舍,又是一聲怪嘯,追上坪來。這坪更是一坦平陽,並無藏身之處。

元兒隨著那怪物縱沒兩個照面,猛想起:“自己與方氏弟兄是生死之交,這裡鄰近方家,要是方氏兄弟未歸,病母在床,自己逃入林中,豈非引虎人室?”又一想:“事有命定。這東西也只力大凶猛,縱跳得高,並不似常聞人說的妖怪厲害,想必是山中猛獸。適才自己幾次從它肚腹下穿過,看見小腹上生著一條比身還長的東西,和驢馬的鞭一樣。落地時節,腹旁兩列小腳便齊往當中,將那東西包攏,跳起時才得張開。自己雖手持一把快刀,無奈不會武藝,不敢近身,看適才那麼大石塊打在它眼上,休說打死,瞎都未瞎。萬一刀再砍不進去,豈非白送性命?只它腹下之物軟綿綿的,護持又緊,想必是個致命所在。如此兇猛怪獸,早晚自己力乏,被它咬吃,何如與它拼個死中求活?

等它撲來,遇上機會,給它一刀試試。”

元兒主意一定,不由膽力頓壯,雄心陡起。右手緊持刀把,定睛留神,靜等機會,又縱跳有幾個照面。明明好幾次俱可下手,不是下手時矜持誤事,失之交臂,便是遲速不合錯過。眼看日薄崎峪,瞑色將至,那怪物一雙火眼反倒越發明亮,閃閃放光;自己卻累了個汗流泱背,焦急萬分。元兒正在著急,那怪物又在面前不遠縱起。元兒把心一橫,大喝一聲:“死活便是你吧!”將身往怪物近腹衝去。就乘怪物身懸空中,剛要打自己頭上躥過之際,強鎮心神,將身往起一縱,覷準怪物腹下那條累贅長鞭,舉著腰刀揮去。猛聽怪物震天價一聲怒吼,手中腰刀已被怪物鋼爪抓住。心裡一驚,手一鬆,身子往下一墜。知道性命難保,喊一聲:“我命休矣!”墜地時節,耳旁似聽方氏弟兄大喊之聲,人已暈死過去。要知元兒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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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5:56:08 |只看該作者

第 三 回 斬蟆獅 初結火仙猿 阻山洪 再謁銅冠叟

話說元兒在百丈坪乘怪物一個前撲之勢,手舉腰刀,從它腹下縱過,去斬那條長鞭。

刀剛揮過,好似不甚吃阻,也不知斬中了沒有。耳旁只聽那怪獸驚天動地般怪吼一聲,同時手中刀已被那怪物腹旁密排的短爪抓住。心中一驚,眼裡一花,昏瞀中恐被怪物落下壓住,拼命仍往怪物尾後躥去。身一著地,便已精疲膽落,暈死過去。

過有一會,耳畔似聞人哭喊之聲,才回醒過來。用目四顧,身子卻臥在方家小榻之上。房中火已掌起,面前站定方端、方環和那拾桃時所見的小孩,還有一個身著葛中野服的長鬚老者,俱在拍手稱慶。就中方環一雙眼睛變得紅腫腫的,好似哭過神氣。回憶前事,如同做了一場噩夢。待要起身,兀自覺得周身疼痛。

那方環見他一醒,早又湊近榻前,見他想起,忙攔阻道:“你和那怪獸廝拼,都怪我們來遲了一步,害得你周身力氣用盡,差點把命送掉。如今剛給你灌了姑父的靈藥,須要養息半日。且莫要動,待我給你引見完了,再說適才險狀吧。”說罷,指著旁坐的長鬚老者說道:“這是我姑父銅冠叟,他對人是不說真名姓的。姓我倒曉得,和我表弟一樣。名字卻只我哥哥知道,他也不說。”元兒見老者朝他含笑點頭,連忙也點頭還禮。

方環又指那小孩道:“他叫司明。我弟兄送他一個外號,叫做火眼仙猿。年紀雖小,力氣卻大。又受姑父傳授,打得一手好飛刀弩。他說適才不該用話冒撞了你,又佩服你天生神力大膽,要和你賠個禮兒。請你不要怪他,和他也交個朋友。”說到這裡,正待回身向司明招手,司明也不俟說完,捱了過來,莽聲莽氣他說道:“裘哥哥,適才是我不好。”說罷,便跪了下去。元兒連說:“豈有此理!”想伸手下床去扶,又被方環按住,說道:“表弟從來是這脾氣,他也從來未服過人,你由他吧。”元兒無法,口裡不住道歉。司明拜罷起身,便往元兒身前走來,兩人都伸出手來握住。元兒也請他坐在床邊,要加問答。

那長鬚老者見元兒這時又是這般溫文爾雅,越發心喜。便對司明道:“你哥哥才醒,莫要多煩擾他。他定想知適才斬獸之事,我同三毛都說不清楚,還是端兒從頭說吧。三毛可給你母親報個信,省她不放心。這未劑藥,再停半個時辰吃。你裘哥哥內外無傷,只用力過度,神散身軟,明早就可痊癒。你如不願回去,在此同睡亦可,只莫貪玩不眠。

我明早再來,先回去了。”元兒聞言,忙著在榻點頭稱謝。

銅冠叟還未出門,方環被他提醒,想起母親還在惦念,早忙著跑了出去。方端又吩咐將煮就的粥代端進來。方環應了,先往母親房中,因相隔甚近,其母已然略知事情的大概。便吩咐方環,仍去服侍病人吃了東西,等睡時再來。方環領命,到後房將稀飯、鍋魁連菜一齊端進來。除方母一人早經方環服侍,用過飲食外,餘人都擔心元兒,哪有心腸顧吃。元兒一醒,又見熱騰騰的飲食,不由都想起餓來。方氏兄弟和司明見狀,連話也顧不得多講,把一張大竹几移向床前,扶起元兒,一面搶著喂他,一面各人自吃,吃得十分熱鬧,吃完,收拾出去。方氏弟兄又去服侍方母安睡好了,將元兒未劑藥取開水化了,與他服下,房中松燎添旺,這才由方端暢談經過。

原來那獸並非怪物,它名喚蟆獅,專食毒蛇大蟒,口噴毒煙,能生嚼金鐵,渾身上下刀砍不入。只有兩個致命所在:一處是那腹下長鞭;一處是咽喉裡面的小舌。非遇極怒發威,闊口大張之際,不能看見小舌;即使看見,如非慣打暗器,百發百中,而膽子又極大,敢於拼死的人,也難打中。否則平常發威,雖然張口,但是兩排利齒長大周密,任你手段高明,休想打得進它口去。乍看腹下長鞭,傷它似易,偏又有腹側兩排短足利爪保護。非俟它跳起空中,冒著奇險,用刀縱起去削,不能僥倖萬一。這種異獸長大凶猛,而且心性極靈,渾身上下無處不善運用,任何野獸遇上必死,誰有膽量近它?

元兒當時情勢,也經有好幾次危機一發,差點被那怪蟒一般的尾巴掃上,打成肉泥,全仗身小心靈,才得免難。元兒未次決定用刀去削怪物腹下長鞭,因為那東西是軟綿綿的,脆弱已極,腰刀又快,故一揮兩段。怪物一護痛,兩排密爪短足自然伸開,恰巧將元兒手中刀抓住。又是那麼一聲怪吼。元兒驚慌迷亂中,以為遭了怪物毒手,用盡平生之力,躥出去暈倒在地。怪物當時也知道中了暗算,只是收不住勢。正待落下,回身尋仇,正值方氏兄弟趕到。

原來方環解手回來,久候元兒不至,忙和方母說了,受了幾句責怪。“元兒路徑不熟,豈能令他獨行?還不快些去找他回來。”方環聞言,忙從家中跑出尋找。自己平常抄慣近路,百忙中忘了元兒尚是初來,一入歧途,越繞越遠。先由原路迎找前去,直尋到分手的地點,哪有絲毫蹤影。算計元兒不會再走向去路,又跑回來,上了嶺脊。往四外一看,仍是不見。暗忖:“元兒雖力大,卻未練過武藝。這山前又出過虎,莫要被虎吃了?”想到這裡,方環心中一著急,便亂了主意,只管在分手附近的幾條岔道上來回亂縱亂跑。有時也沿溪尋找,只沒料到元兒會越溪走向棗林那面,繞了那麼大一個彎轉。

所幸一路之上,並未發現什麼血跡。又以為是迷路走人深壑密林之中,只是路徑大多了,不知從哪路尋找才好,耽誤了好一會。正在著急,二次又走向嶺脊上面,遇見方端提著幾個野雞,口裡唱著山歌走來。連忙迎上前去,告知元兒失蹤之事。

方端先也埋怨他一頓,說道:“你出來已有好一會,別是從旁的路回了家吧?”方環答道:“不會,他如回家,母親必然告訴我出來尋他之事,他在家中決呆不住,縱不來此尋找,也必在林外那一塊高崖上觀望。我幾次留神,山高處回望,百丈坪雖有一半被岩石林木遮住,無論他出進,沒有不見之理。”方端又問:“既是如此,別的岔路你可曾尋過?”方環答道:“都尋過了。”方端冷笑道:“你素來粗心浮氣,只怕還有遺漏。如非有奇特事情發生,他決不會走失。你想前日他和甄大哥初次迷路,尚知辨別日影,尋路出山。這嶺脊離我家雖然還隔著幾里路,但是那百丈坪和那片樹林都遠遠可以望見,怎會迷路?不過天下事也正難說,到底他年輕路生,莫要出了別的差錯?這條原路,如知道走時,早到了家,在這裡找,有什麼用?趁天還未黑,且隨我再另行找一找試試。”

方端說罷,略一端詳形勢,拖了方環,順著溪流走了下去。凡遇一條歧路小徑,便問方環可曾找過,方環俱都點首。未後找到元兒越溪而過的這條路上,一問方環,說是因為路太不對,又有溪隔住,所以沒找。方端道:“我說你粗心不是?有溪阻住,他不會跳過去麼?”說時,走向溪邊,忽然驚叫說。“這不是兩個小鞋印?分明打此縱過,這裡土軟,他跳時不會提氣,用力大重,留下痕跡。天已黃昏,恐母親喚人,你快從這裡跳過去,由棗林繞到百丈坪,我猜他多半遇著姑父,留住問話,耽誤些時。我仍從原路趕回,就便分頭尋找。”說罷,弟兄倆忙即分手。

方端路近,自然先到,將近百丈坪,便聞怪獸嘯聲從百丈坪那面傳來。心裡一驚,腳下加勁,接連幾縱,便到坪上。果見元兒和一隻從未見過的兇猛怪獸拼死相持。一著急,忙放下手中提的野雞,分持兵刃暗器,便要上前。忽聽耳旁一聲:“甥兒且慢。”

回頭一看,正是司氏父子,忙問何故。銅冠叟道:“我正睡著覺,忽被怪獸嘯聲驚醒。

隔一會兒,明兒跑回,說有你一個朋友,正和一個怪物爭鬥。他連用暗器石頭,都打那怪物要害,卻全無用處,所以催我快來救援,趕到一看,這怪物固是猛惡非凡,那孩子更是天生異稟,根基極厚,據我觀察,決不會命喪怪獸爪下。只是這東西渾身勝過堅鋼,兵刃不入。我一口離朱劍,又被你表姊帶出山去,我們都奈何它不得。那孩子原可仗著身體靈巧,縱跳逃走,他卻只管一味戀戰,手中腰刀始終未釋,定有用意。我見他膽子絕大,而且沉著機智,勝如成人,想必看出那怪物的致命所在,遇機下手。此時我等如若上去,勢必破了他的計策,大家無益有損。不如權且停手,暗作準備。果真危迫,拼我老命不要,這麼好一個孩子,我也要救他出險。適才明兒幾次要上前,俱被我攔住。

你只端準你的毒藥連珠弩,聽我吩咐好了。”方端雖知銅冠叟久經大敵,博古通今,本領高強,料事如神,但是眼看元兒連番涉險,也是焦急萬分。又見天色向暮,元兒神態不支,怪獸二目紅光閃閃,兇威愈盛,便力勸銅冠叟早些出馬。

方環也從棗林繞上坪來,一眼看見元兒危急之狀,連活都未顧得說,大喊一聲,往前便縱。銅冠叟一把未拉住,剛道得一聲:“要糟!”正值怪獸未次朝著元兒頭上,向方端、方環、司氏父子這一面撲來。尚未落地,忽然張開大口,一聲怪吼。銅冠叟眼快,早看見元兒從怪獸身下縱過時將手往上微揚,手裡腰刀撩處,六七尺長的一段東西落向地面。銅冠叟心中大喜,忙喊:“快將暗器朝那怪物口中打去。”言還未了,自己手中連珠鏢首先發出。接著方端的藥箭和司明的飛弩,也各像飛蝗驟雨一般,齊向怪物口內打去。只有方環不曾聽見,跑到離怪獸還有兩丈來遠的地方,才見那怪獸已然落地。原來它連中多少致命重傷,早已疼暈,一眼看見對面跑來一個小孩,二次怪嘯一聲,作勢便撲。方環身臨切近,哪知厲害,一橫手中劍,來個白虹射日式,還待朝那怪物迎面刺去。忽然眼前黑影一晃,說道:“三兒不要命麼?”身子立時被人夾住,懸空躍出去有七八丈遠近落下,一看,正是表姑父。

原來銅冠叟見怪獸二次作勢欲起,知道這是拼死奮鬥,厲害非常。見方環正當它的前面,絲毫不知危機就在頃刻,喊聲:“不好!”將足一墊,一個黃鵠摩雲的招式,將身飛落場中。就地下剛夾起方環,那怪獸已然狂吼一聲,離地縱起。銅冠叟見勢不妙,忽生急智,因左手正夾著方環,便將右手長劍趁怪物張口之際,脫手往它咽喉擲去。同時暗運真力,一提勁,右腳橫踹住左腿彎,借勁使勁,往斜刺裡一個風捲殘花招式,橫縱出去。落地一看,那怪獸已然內外傷毒一齊發作,痛暈跌地,不能再起。只在山地上伸開四腳,貼地奮力爬行,只聽山石上一片沙沙之音隨著響動。知它死在頃刻,餘威仍不可侮。恐它萬一緩醒傷人,禁住大家不許上前,且自救人要緊。

方環一落地,首先看到元兒暈死在地。也顧不得再殺怪獸,忙跑上前去,用手一摸,雖然胸際猶溫,鼻息已斷。心中一酸,目中便流下淚來。一路連哭帶喊,人也不叫,抱起他往家中飛跑。方母聞得哭聲,心裡一驚,正待喊問,方環已將元兒抱進屋來,哭著略說經過。方母驚急非凡,忙命掌起松燎,放在床上,仔細撫看。剛說得一聲:“人還有救,還不快去請你姑父!”銅冠叟已同方端、司明走進屋來,笑道:“我還不知兩位賢表侄新交下這麼一個很基絕厚的好友。”說時見方環哭泣,便道:“三毛莫哭,你的朋友如死,我拿老命賠他。此子不但秉賦絕佳,而且極有肝膽,他明可逃到這裡,他卻不走。固然為了除害,一半還是為了怕傷好友病母,真是難得。這床窄小,不便醫治,還是抬到表侄房中去吧。”

銅冠叟說著,早從身上取出兩丸丹藥,撬開元兒牙關,塞了進去,又命方端對了一碗陰陽水灌下。說是此乃驚悸過甚,神力兩衰,有此靈藥,至多兩個時辰,必然回醒。

然後將元兒抱往方氏弟兄房中。又命司明跑回家去,取了些草藥,濃濃煎了一碗,準備少時灌服。然後詳說那怪獸的來歷。

銅冠叟走後一會,元兒服藥之後,體力漸復。大家都聚坐床上,暢談一切。直到子夜過去,方端因明早有事,元兒大難之後須要養息,再三催促,才行各自就臥。方端自睡一個小榻。方環與司明推說照料,定要與元兒同榻。三人睡在枕上,仍是喁喁不休,過了些時,也相次睡著。

次早,元兒醒來一看,旭日當窗,銅冠叟正在榻前喚醒司明,方氏弟兄業已起身出去,連忙下地叩謝。司明也已醒轉起來。銅冠叟扶起元兒看了看,又按了按脈,笑道:

“你已和好人一樣了。若非秉賦過人,哪有好得這般快法?昨晚我因怪獸蟆獅是個公的,那母的雖然力量身體較為弱小,但沒有腹下那條長鞭,不易傷它要害,恐它尋來報仇害人。又知公蟆雙眼,連那頭上癲包,俱都藏有明珠,昨晚因忙著救護賢侄,以為此地沒有外人,那東西身如堅鋼,刀砍不入,足跡所至,百獸聞風遠避,當時沒顧得取出。清早一看,不但那東西兩隻怪眼被人摘去,連頭皮也被人揭開,將癩包內明珠取走。此事大已蹊蹺,不得不根究蹤跡。後來無心中在棗林內發現那公蟆的足印,便一直尋到近便崖下一個深洞旁邊。那洞外原有一塊大石封閉,好似新近才被人推倒。最奇怪的是還有一隻母蟆,業已被人用劍腰斬,也是將雙眼和明珠一齊取走。我算計那人,即非劍仙一流,所持寶劍也是干將、莫邪一類之寶。其人本領必然勝過我們,除非他自尋上門來,要想尋他,定然難遇,只得走將回來。一問兩個表侄,知道昨晚你們同榻談至深夜,並無動靜。看來這位高人定是無心來此,特意除害,並無敵視之念,才略放心。昨日我見賢侄一點武藝不會,竟有那般天生神力膽智。即以你的相貌骨格而論,也是我輩中人。

既是遺民之裔,不圖獵取功名,何不學習一點防身本領?往小裡說,也可免受人欺侮。”

元兒昨夜已從方氏弟兄口中,得知銅冠叟早年威鎮江湖,文武兼全,多才多藝,本就嚮往非凡。一聞此言,看出銅冠叟大有垂青之意,正是求之不得。忙下跪叩請道:

“小侄自幼慕道愛武,因為生在書香之家,年紀又小,未得物色名師。即以此次與方二哥們相遇而論,也因與表兄約好,同往金鞭崖尋求仙師,歸途誤走百丈坪,才得訂交的。”底下正要說拜師的話,銅冠叟已將他拉起,驚詫道:“你小小年紀,竟能一日之內往金鞭崖走個來回麼?”

元兒便講出自己小時怎樣遇著姑父羅鷺從天上飛回,說起姑母裘芷仙如何失蹤,如何得遇仙緣。自己一心慕道,想往金鞭崖叩求朱真人收為弟子。用盡心力打聽,好容易知了路徑,才約了甄濟同去,誰知卻是一個枯燥險惡的荒崖。又在附近一帶尋探了許多洞穴,俱都黑暗卑溼,不像仙人洞府。未後在那崖下將一塊大石推倒,發現那裡雖有一個很大的洞,但是又黑又汙穢,腥臭異常,聞了幾乎暈倒。因甄濟攔阻,未敢深入,掃興而歸。看來不是姑父羅鷺未說實話,便是自己心意不誠,打算日內還要獨身前往。

銅冠叟聞言,將元兒當日來去路徑和那崖的形勢細問了問,哈哈笑道:“如此說來,那塊大石是你推倒的了。有此神力,真是可喜。惜乎你去的所在,並非金鞭崖,白受了許多辛苦。還算你們運氣好,沒有深入崖洞,驚醒那一對怪獸,送了兩條小命,真是便宜。”元兒忙問就裡。

銅冠叟道:“你說的那崖,名叫近便崖。因為崖那邊當初有一座藥王廟,朝山還願的人很多。如從正路走,要遠三里多路。從崖後走小路近些,才取了這麼個名字。日子一久,有那不知道的人,便訛成金鞭崖了。真的金鞭崖原有,但還遠在深山從無人跡之所,常人無從知道。就到崖前,也無法上去。連我隱居此山近二十年,方在近來到過一次。自知年老力衰,無此仙緣,僅僅在崖下與一好友相見,並未上去。

“你所殺的那怪獸螟獅,乃是洪荒遺種。雖然深山大澤中偶然還有發現,但是其種將滅,輕易無人見過,知道的人也少。這東西兇惡非凡,其壽極長,專以毒蛇大蟒為糧。

這青城山盡頭一面,便是雪山。那裡有一深洞,據說可通鄧崍寒荒未闢的窮山惡水之中。

這一對蟆獅,定從那一邊竄來,遇見高人,當時想因青城常產毒蛇,一時收撲不盡,欲借它們天賦本能,將蛇吞吃。又恐它們出來害人,才將它們禁閉在石洞之中,外面用一塊大石堵住,只留了一個蟒蛇可以出入的小口。卻被你無心中將它推倒,幾乎鬧了亂子。

這東西乃是蟒蛇一類東西極大的剋星,它身上本帶著一種誘蛇的氣味。每當飢餓之時,公蟆便將肚腹朝天,躺臥在地,豎起腹下長鞭,射出許多腥涎,口裡亂叫。那附近蛇蟒聞聲嗅味,全部拼命奔來,紛紛向它那條長鞭纏去。只一挨它肚皮,便被它腹旁兩排短腳上的鋼爪抓住,裂成兩半死去。那母蟆早在旁邊守候,便將死的蟒蛇抓去享用。第二條上來,公蟆又如法炮製。無論多大多厲害的毒蛇大蟒,只一來到,自會乖乖送死,休想逃跑。這東西因為慣吃毒物,天生奇稟,渾身除了兩個致命所在,刀槍不入。那條長鞭放出來的毒涎,更是人一沾上,不送命,也爛透了骨。你一個不知武事的小孩,居然將它弄死,豈非天助?

“你姑父說的那位仙長,乃是當年有名劍仙,嵩山二老之一,名叫矮叟朱梅。已有三四十年,不曾聽江湖上人說他蹤跡。只我一人新近知他在青城山金鞭崖隱居,如今功行已屆圓滿。他門下弟子,名喚紀登,與我有些淵源。年前無心在此山中相遇,談起他師父正助師弟創立青城宗派。既然垂青於你,日後定有仙緣遇八口。

“不過你年尚幼小,父母在堂,即使朱青人現時肯收你為徒,你父母也決不肯舍。

你雖有天資,不會武功,那金鞭崖也上不去。我雖年邁,對於內家入門功夫,頗知一二。

只因年輕時誤入歧途,自誤良機。目前雖未鍾殘漏盡,至多略享修齡,斷無奢望。這種內家功夫,連我親生之子均未傳授。你如願學,從今日回家時起,先教你一些初步功夫。

以後每隔三五日,揹人來此一次,住上一天半天,依次傳授。雖不能助你成為劍仙一流人物,也可有益身心,防身禦敵,為未來紮下一些根基。”

說罷,元兒早已喜不自勝,重又跪倒,行了拜師之禮。方氏兄弟和司明俱代元兒高興。當下銅冠叟恐時候久了,元兒父母懸念,便在飯前傳授了元兒一些入門功夫。元兒聰明過人,一學便會。銅冠叟也覺眼力不差,喜形於色。又攜了元兒同往方母房中。方母已得方環報信,知悉收徒之事。便對銅冠叟嘆了口氣道:“皇天不負苦心人。你兩個表侄和明兒雖非下駟,到底還令人放心不下。青兒稍高他們一籌,將來終無把握。不想無心中得遇此子,前日一見,便知不凡,卻沒料到真個是金精良玉,溫璞流輝。異日之事,說不定便假手於他呢。”銅冠叟點了點頭,神色也甚悽然。

元兒雖不知二人言中深意,已料定於他母於報仇之事有關,貿然插口道:“伯母善保病體,不要憂思。我弟兄數人雖然相見沒有多日,情勝骨肉。異日只要小侄能力所及,百死不辭。”方母強開笑顏道:“多謝賢侄高義,此時還談不到。飯後早些回去,以免父母懸念,下次再來不便。你二哥給令尊令堂打了些野味,山居無物奉贈,聊表寸心。

回去休提昨日遇險之事。可惜你殺的那隻怪獸,不但兩眼是個異寶,頭上還藏有許多明珠,好端端被人撿了便宜,不然你帶去孝敬令尊令堂多好。”

方環突然接口道:“適才我拾到五粒珠子,也不知好不好。因為三哥拜師,又到娘房裡來,大家談話,沒顧得說呢。”說罷,取出一個桑皮紙包,包中果有五粒大如龍眼的珠子,看去是銀白色,光頭並不甚亮。銅冠叟連忙接過,走向屋角暗處,看了看,問方環從何處得來。方環道:“我給娘端藥去,耳聽籬笆上似乎響了一下,過去一看,便見地下有這個紙包。拾起來出門四外一找,一個人影子都無,打開一看,裡面是這五粒珠子。以前常見表姊從外面帶回家來的比這個要小得多,卻比它晶瑩好看。原以為是表弟玩的,偷偷一問,他卻說沒有這東西,也未見表姊有過。正想和大家說,便到這屋來了。”銅冠叟聞言,吃驚道:“你們休小看此珠,白日看去,無甚光彩,如到夜裡,功效就大了。適才我往暗處照了一照,雖不敢斷定是昨日怪獸身上之物,也是五粒價值鉅萬的奇珍異寶。你們拿到暗處一看,便知分曉。”屋裡這四個小弟兄,俱是年幼喜事,各人拿了一粒,走向屋角黑暗處去看,只見那珠上光華照在黑的地方,竟如電也似亮;越往明處,越無光彩。果然是夜明寶珠,俱都驚喜非凡。

銅冠叟又問了問方環得珠的情形,說道:“此珠定是那挖去公蟆雙眼,又在近便崖斬去母蟆的這位高人所為。想是見我們出死人生,白累了會子,特地送來,贈與裘元的。

他暫時既不便說涉險之事,回家時,說不得只好掠人之美,說這裡贈與他父母的了。”

元兒忙攔說:“老師,這五粒珠子,如都贈與家父家母,卻不敢收。一則是環弟拾來的,那位高人又未露面,怎能說是贈我一人?二則我弟兄數人要有都有,豈能一人獨得?這事萬萬不能從命。”銅冠叟聞言,沉吟了一下,笑道:“這東西雖然很值錢,於我們避地隱名之人卻無用處。不過此珠果如我之所料,異日奔走江湖,行至深山窮谷之中,不但辟邪,還可照路,大有便利。你既如此義氣,恰巧你們小弟兄也是五人,各可分得一粒。你的大盟兄甄濟,我未見過,不知他的天資如何,料比不上你,也和他們差不多。

我這裡留下三粒,分與兩表侄和明兒。一粒與你,回家呈與父母看過,如轉給你,無須固執,做一錦囊,貼肉藏好。甄濟一粒,交你帶去便了。”元兒方才謝了接過。

方母在榻上,正從方端手中取過一粒細玩,聞言,忽然失口說了一個“青”字。銅冠叟搖了搖頭,便即止住。喚過元兒道:“你那甄大哥,那日我曾親見。目前年紀尚幼,異日成就和心地,俱不如你。這種奇珍異寶,須有福德方能長享。你年紀不大,已然讀書明理。你二人既常在一處,須隨時規過勸善,免他將來走錯了路,也不在你們弟兄一場。”元兒連聲遵命。

各人得了一粒,俱都喜不釋手,惟獨元兒卻恐忘了傳授,將兩粒珠子藏人懷內,便向銅冠叟一再請問。方母見了,越發讚歎不止。銅冠叟道:“虎父無犬子。你既如此至誠向上,索性多成全你。此番回去,可相機暗稟令尊,請他揹人來此一見,我當對他切實勸導。如能常和我在一處,按期歸省,以你天資,成就更速,並且還免去你父母許多顧忌和懸念。只來時行蹤,務要嚴密罷了。”元兒聞言大喜。方環、司明,因知照此辦法,日後便可和元兒常聚,喜得連嘴都閉不攏來。方環又對元兒道:“你真造化,我活這麼大,也未聽見姑父收過徒弟,這真是開天闢地第一遭呢。你只要把他老人家一身本領學會,就不當劍仙,也差不多了。那些好處,等你下次來了,我再和你慢慢他說。”

大家談笑正歡,方母道:“你們還不去端飯,回家晚了,招呼下次老伯母不準來呢。”方氏弟兄連忙應聲出去準備酒飯。元兒仍向銅冠叟殷殷請教。

不多一會,方端進來。司明幫著將桌椅搬到方母榻前。接著方環也捧了杯筷進來,銅冠叟朝榻對坐,小兄弟四人分坐兩旁。雖是山餚野蔬,倒也置辦得甚為豐腆適口。一陣吃喝說笑,不覺酒足飯飽。

元兒知方母要歇午,便起身拜辭,方母含笑點了點頭,吩咐回家代為問候父母,道謝送的禮物。元兒略答謝了幾句。候到方氏弟兄端藥與方母服下,服侍睡下,才隨了銅冠叟一同出門,還要到銅冠叟家中拜望之後再走。銅冠叟道:“你師母已亡故十多年,只有你師姊,現在遠遊未歸,家中無人,無須拘此常禮。下次來再去吧。”元兒執意不肯。方環、司明更是巴不得元兒多留一會,齊聲道:“讓三哥認認門頭也好。”銅冠叟道:“既是一定要去,昨晚所斬怪獸,如今還在百丈坪上,順路看了再去吧。”元兒也想再看看那怪獸的形象,便隨著走去。

到了坪上一看,那怪獸螟獅躺在地上,連頭帶尾,少說也有兩丈開外。兩隻怪眼連前額,俱已被人挖去。四隻樹幹粗細的大腿,連那腹側兩排短爪,都比堅鋼還硬。通身金黃。一張血盆大口,獠牙森列。一條長尾上滿生細鱗,其形若蟒。落地處有兩三丈地面的山石,被怪獸銅爪抓裂了兩道尺許深溝。那血跡東一攤,西一攤,甚是狼藉腥穢。

再看斬下來那條蟒鞭,還橫在相距十來丈的地上,形若驢腎,但比驢腎長大有好多倍。

通體滿生三稜軟刺,平時誘擒蛇蟒,全仗此物。只一捱上,那些軟刺立時豎脹,刺孔中噴出毒涎,蟒蛇便軟癱在蟆獅肚腹上面,任它兩排短爪抓裂吞食,真是厲害。

看完之後,銅冠叟又將怪獸情形說了一遍。雖然事已過去,元兒想起來,也覺心驚不已。便問銅冠叟:“現在天氣漸熱,這般龐大腥穢之物,不曾想個法兒處置?”銅冠叟道:“怪獸身上寶珠雖被高人取去,還有許多有用之物。今晨因為追尋母螟蹤跡,後來急於看你,無暇及此。等你走後,我自有安排。天已不早,快到我家坐一會就走吧。”

當下一行五人,穿入棗林,往銅冠叟家中走去。快要到達,司明忽然“呀”的一聲,拔步往來路便跑。元兒忙問何事。司明只說:“你到家等我,去去就來。”步履如飛,轉瞬跑沒了影。

元兒到了銅冠叟門外一看,坐落在棗林深處一塊小方坪上。門前有一道人工掘成的小溪,引來旁崖的山泉,水聲淙淙,繞屋而流。時當初夏,棗樹業已開花,一片金黃,清香透鼻。高幹參天,濃廕庇日,枝葉叢中時聞山禽鳴聲,人耳清脆。有時騰撲飛向別枝,樹上棗花受了顫動,便似金粟飄空,紛紛下墜。靜中之動,越顯天趣。那房子雖只幾間茅舍,卻是紙窗竹榻,淨無纖塵。案上琴書,壁懸寶劍,比方氏弟兄家中還要幽靜閒雅得多,令人到此直有出塵離世之想。

元兒一進門,便推銅冠叟居中坐定,重行謁師之禮。銅冠叟含笑受了。元兒又要去拜謁師母靈位。銅冠叟見他心誠禮敬,只得領他同到後面當中堂屋行禮。元兒朝上叩罷起來,往案上一看,神龕內供著幾座大小神主牌位,頭上有紅綾包住,字看不全。只左首有一小牌位,下面寫著“孝女青璜,孝男明奉祀”等字。便問道:“這青璜,想是師姊的大名了?”銅冠叟道:“我家的事,談起來話也大長,早晚須對你說。青璜正是你的師姊。我因你去世師母對她異常鍾愛,不免嬌慣了些。如今和野馬一般,時常在外間跑。雖說她已有防身本領,品性也還堅定,終是我一樁心事。這次出門最久,還不知何時回來呢。左側便是她的臥室,你也不妨進去看看。”

方端聞言,首先上前,揭起竹簾,大家一同進去。一看,靠壁是一張竹床,又短又窄。樑上懸著許多大小鐵彈,離地數尺,高低不一。窗前口上也橫著一張古琴同幾十卷道書。壁上滿懸兵刃暗器之類。另外還有兩個蒲團,一個香爐,別的一無所有。銅冠叟道:“你師姊性情好高騖遠,資質卻不如你。這便是她日常用功所在。樑上懸的大小鐵彈,乃是煉氣之用。等你從我學過幾月以後,便可傳授與你。今先使你看個大概。”

說時,方端正站在那面琴前發呆,忽然看到琴下露出一些紙角,抽出一看,失驚道:

“姑父請看,這不是表姊的書信?”銅冠叟接過一看,便揣入袖內,嘆道:“這孩子也忒任性了。既思念我,怎麼自己不回家一次,卻叫別人帶什麼信?”方端忍不住問道:

“表姊信上可說幾時回來麼?”銅冠叟道:“她因三毛一句戲言,立誓不學成劍仙不再回家。這信是她託一位姓石的結義同門姊妹路過此地帶了來的。說她離家以後,受了許多艱險。如今因那姓石的同門姊妹接引,拜在武當派教祖半邊老尼門下學習劍術,要等學成之後才回來呢。我因她從小隨我學武,不該中途見異思遷,路略走偏了些。此次出走,別無所慮,只愁她好勝心切,誤入歧途。不料她居然能受盡艱苦,投身武當門下。

半邊老尼這人,聞名已久,無緣得見。即以她這位姓石的同門而論,已經有飛行絕跡的本領。她如從此隨師潛修,必有成就。有志竟成,也難為她。此後我只打明兒一人的主意,無須顧慮到她了。”方端聞言,似驚似喜,兩手只管在琴側摸撫,幾番欲言又止。

銅冠叟也沉吟了俄頃,忽然說道:“她那姓石同門既然來此,怎不見我?雖是個劍仙一流,她固不應如此自傲,我也不致連點影子都不覺察。你看看琴下面有無別的東西?”方端伸手一摸,果然摸出一張三寸大小的紅柬帖來,上印著“縹緲兒”三字,旁邊又寫著兩行簪花小楷,剛健之中雜以嫵媚。大意說:愚侄女石明珠,受令愛青璜師妹之託,路過投書。適值老伯他出,室無一人,又以師命在身,不便延候,致疏拜謁。半月之後,歸途經此,必當再來拜見。有無手諭衣物,請即備置,以便來取。

正看之間,室外一陣腳步聲,司明赤著上身,用衣兜著幾十個肥桃,跑進房來。未及說話,方環已先搶著說道:“表姊來信了,她不久就成劍仙了。”司明不信,方要開口,銅冠叟已喚他近前,問他這半日可曾收拾這間屋子。司明答道:“姊姊走後,每日都照常收拾。只昨晚、今早俱未回家,空了一日。”又問:“可是姊姊真有信來?”銅冠叟便將前言說了。這才斷定寄書人是昨晚斬獸以後到此,並非登門不見。

略坐了坐,便命方環送元兒回家。元兒當下叩別了銅冠叟,司明將桃另用竹筐裝好,小兄弟四人同往乘舟之所,除方端有心事在懷,無精打采外,餘人都是十幾歲的小孩,一路說笑歡躍,早到了地頭。方端等元兒下舟,便將昨晚打來的十幾只肥山雞、二十斤黃精,連同昨晚斬獸弄汙了的衣衫俱已洗淨疊好,一併交給元兒。司明執意要送,首先提了那筐桃,縱人舟內。方端因家中無人,只得獨自作別回去。

元兒上了小舟,仍是方環在水裡推行,由水洞那條路,直達長生宮後峭壁之下。彼此殷殷訂了後會之約,才行分手。

元兒眼望方、司二人推舟入洞後,才將長衫穿好,攜了帶來之物,往長生宮內跑去。

見了友仁,問起母親,才知甄氏今早進城探病未回,尚不知自己昨晚留宿山中之事,甚為心喜。便將前事一一說了,只隱起遇險一節。由此每隔一二日,必往百丈坪從銅冠叟學習武藝。甄氏因家務事忙,孃家又有病人,須常去探望;元兒多是早去晚歸,很少在百丈坪過夜:因此始終不知就裡,倒也相安無事。

光陰易過,轉眼法事做完。元兒一回家,不似以前住在宮裡,甄氏以為有友仁照看,不疑有他。但元兒要想整日在外,哪裡能夠。雖有友仁護庇,至多借往長生宮為名,由友仁自在宮中下棋閒談,元兒卻偷偷往百丈坪去,終久不是長法。偏甄氏生長富貴人家,所見珍奇甚多,心又極細。見那粒珠子每值陰雨晦冥,越覺光華四射,太已希奇,不像山居之人所有。屢次盤問來歷,元兒終未實說,但畢竟紙裡包不住火。

元兒回家這些日,曾隨父母,帶了兩個兄弟,進城去探望甄濟母親的病。俱值甄濟母親病勢沉重,甄濟衣不解帶,晝夜服侍,始終沒顧得細談,連那粒珠子也無暇交與。

這日甄氏又命元兒隨同進城探病,恰巧甄濟母親的病忽有轉機,雖未復原,已能起坐,隨意飲食。大家自是高興。元兒抽空使個眼色,將甄濟喚出,交了那粒珠子,悄悄說知經過。話剛說完,便有丫頭來喚二人到屋去吃點心。匆匆之間,忘了囑咐甄濟,珠的來歷未告父母,當下告辭回去。

隔了十數日,甄濟母親將息痊癒,母子二人攜了禮物,到環山堰回望道謝。恰巧元兒又隨友仁去長生宮,沒有在家。甄氏便帶了元兒的兄弟裘信、裘隱,接了出去。這時天氣已過端陽,蜀地炎熱。甄氏見甄濟穿一件長衣,叫他脫去涼快。甄濟回說不熱。甄氏偶因取物,無心中挨近甄濟身旁,猛覺涼陰陰的,與元兒在家時挨近相似,先還未想到甄濟也有了那麼一粒寶珠,故意站定試了試:只要離甄濟三五步內,便覺清涼透體;稍一隔遠,依舊煩熱。心疑元兒和甄濟交好,將珠贈與。甄氏雖是賢能,到底女人家心窄,未免暗怪元兒,不該把這般價值連城的東西輕易送人。因拿不定是與否,便用言語探問道:“怎麼侄兒身上也這般陰涼,連挨近的人都不覺熱?”甄濟母親搶著答道:

“我們才進門,還忘了向妹子、外甥道謝。那日我在病中,外甥竟送給你侄兒那般貴重的珠子。聽說外甥也有那麼一顆。說是在山裡頭打野獸得來的,差點沒把小命送掉。以前從沒聽外甥學過武,不比你侄兒,從小就愛拿刀動槍的。不想倒有這麼大本事,真叫人心疼死呢。今兒他不在家,想必又到山裡頭去,從那異人學武去了吧?”

甄氏聞言,不禁吃了一驚。表面上仍故作鎮靜道:“一粒珠子,自家人也值得道甚謝來?不過元兒近來被他父親慣得簡直不成樣子。那天他到山裡去,和人家道謝指路留宿之情,一夜沒回來。第二日便帶這兩粒珠子,指手畫腳,和我說那珠的來歷,我當時正和父親拌嘴,見那珠日裡通沒一絲光彩,又因他一夜未歸,罵了兩句,懶得聽他神說鬼說。晚來才知那珠有些異樣。法事做完,又忙莊稼,嫂子又在病中,幾個岔打過去,沒顧得細問。今見侄兒身上生涼,才得想起。他和侄兒說那珠子怎生得的麼?”

甄濟初歸不久,哪裡知道元兒因乃母鐘愛,素常膽又極小,不敢告訴細情。甄氏的話又說得極像,一時不假思索,從元兒誤走百丈坪,結交方氏弟兄說起,以及二次送禮,答謝方家,自己因母病不能前往,元兒一人獨去,與方環同出打獵,二次迷路,棗林巧遇火仙猿司明,獨力鬥怪獸,幾乎送了性命,急中生智,巧斬蟆獅腹下長鞭,暈死在地,多蒙銅冠叟用藥相救,五小弟兄再結盟,失珠得珠,每人分得一粒等情節,一一說出。

甄氏最愛元兒,以前許他攜禮入山,只說理應報答方家留宿之德,以為有兩個下人跟去,所以放心,萬沒料到友仁會如此縱容,由他一人任性,獨入深山,遇見惡獸,差點送了性命。勉強沉著氣把話聽完,早已心疼得亂跳。又聽元兒至今還不斷往山中學藝,既未明言,分明與友仁串一氣,藉著往長生宮為由,瞞哄自己。常聽長年說起,山中近來常鬧豺虎。元兒一人獨去,固然是萬不放心;友仁手無縛雞之力,同去也是白饒。再遇前事,哪還了得:不由急出一身冷汗。於是匆匆站起,走出屋外,悄悄喚一名長年去往長生宮,說家中有客,還有要事,速將友仁父子請回。長年去後,恐甄濟所言還有未盡之處,儘管捏緊了心,仍在不住盤問。好笑甄濟的母親因丈夫兒子都是好武,甄濟又常往山中打些野獸回家,聽慣看慣,不以元兒為異,只管還拿元兒天生神力,膽大心細等語來做讚語。甄氏哪裡聽得進去,一心只盼友仁父子回來,彷彿當日便會和上次一樣遇險似的。

移時,長年歸報說:友仁父子正由宮中道士陪往紫藤坳觀賞新出現的瀑布,行時留話,說今晚便留宿觀內,命宮中小道士到了黃昏與家中送信,要明日午飯後才行回家。

甄氏聞言,又急又氣。因友仁父子留宿宮中,是做法事以來未有的創舉。更恐友仁縱容元兒,不定又出什麼花樣,哪裡放心得下,一迭連聲,仍命長年再去長生宮,問明道士路徑,去追他父子回來。萬一找尋不見,便沿路迎候,務必今晚回家,不準留宿宮內。

甄濟先見甄氏頭一次聽完了話,出房去了一會回來,雖然照舊談話,臉上神色有異,還未疑到元兒身上。及見長年回報與甄氏問答,才知自己說漏了嘴,好生後悔,已是無及。偏偏這日元兒又沒想到甄濟母子會來,因幾次請友仁去見銅冠叟,未得其便,特意想好了這麼一個主意:對家中假說父子同住長生宮下棋;又給宮中道士留好了話,說想往山中夜遊,恐歸晚家人不放心,到黃昏時分著人與家中送信,就說當晚留宿宮中,要次日午後回去。交代好後,父子二人繞路到了崖下溪邊。方環、司明早在水洞口外延頸相候,見友仁父子同來,益發心喜。因恐人知,接上船去,推入水洞深處,方行拜見。

不多時,便到了銅冠叟家內,友仁與銅冠叟竟是一見如故。

這裡賓主談笑正歡,那裡甄氏早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好容易盼到裘信從外笑嘻嘻跑進房來,說長年回家來了。忙問:“你爹爹、哥哥呢?”

裘信回道:“沒見回來。”連忙趕出屋外一問,說是山中既尋不著下落,再三盤問宮中道士,方將友仁父子入山夜遊之事說出。這一驚非同小可。

這半日工夫,甄濟已問出甄氏心事,再三譬解說:“元兒雖然年幼,天生異稟,神力絕倫。以前不曾學武,尚能將那麼厲害的怪獸除去;此時拜了高人為師,更不用說,尋常虎豹豈能傷他一些皮發?”

甄氏猛又想起當年羅鷺從天上飛回,曾誇元兒生有仙骨厚根。日前無心中與友仁重提舊話,露出羅鷺行時囑咐之言,說元兒要在近年內走失。越發見機思危,心憂腸斷。

無奈那日百丈坪,雖然甄濟走過一次,但兩頭是水,中隔重嶺峻崖,洞穴重重,非方氏弟兄掉舟接引,不能飛渡。天已昏黑,有什法子可想?

這其間還苦了甄濟母子。只說至親骨肉,平素長幼情感都好,來此多盤桓兩日,以遣抱病侍疾時愁煩。不想一句話說漏了嘴,害的人家這等著急擔憂。少時回來,母子夫妻還要失和,豈非無趣?又不便說走,幹陪著甄氏著了一天的急,連飯和消夜俱未吃好。

還算甄濟因方氏弟兄奉母避禍深山,恐因張揚惹出亂子,再四勸慰說:“山中夜遊,定是虛言。此時不歸,必在百丈坪留宿,決保無慮。等天一亮,侄兒便往水洞溪頭探看。”甄氏空急無法,只得應了。先將裘信、裘隱安置,命人與甄濟設好臥具,姑嫂二人同榻,一夜不曾閤眼。

天明起床,一問甄濟,說是表少爺天才剛亮,便起身往長生宮尋主人去了。甄氏因甄濟再三囑咐,不可大驚小怪,何況他去比長年穩妥,事已至此,也只得由他。

俟到午後,友仁父子才與甄濟同回。甄氏當著人也不發作,只朝他父子冷笑了笑,友仁早得甄濟報信,尚不覺怎樣。只苦了元兒,惟恐因此斷了去路,除一路埋怨甄濟多口外,心裡只急得打鼓。

到了晚間,甄氏先揹人把友仁埋怨了一個夠。然後把元兒遇險得珠來由告知。友仁對甄氏本來就有三分敬畏,再一聽說元兒涉險細情,也未免吃了一驚,便不再替元兒庇護。甄氏也不深責元兒,只不許再行私自出外,連與友仁同行,都在禁止之列。元兒天性極厚,從小就怕父母生氣,自是不敢執拗。

過了兩日,甄濟母子告辭回去。元兒每日除用功解悶外,無法可想。友仁天性迂緩,也未想到自己前往,只恐元兒悶出病來,幾番代他說情。甄氏記準羅鷺行時之言,任憑他父子怎樣求說,只拿定了主意不肯。

過有月餘,天氣越發炎熱起來。有一天晚問,元兒弟兄三人。隨著父母在後園月亮地下納涼。到了半夜,甄氏帶了裘信、裘隱先去安睡,只剩友仁父子。因嫌天氣炎熱,命人擺了兩架竹床在涼亭裡面,點好艾條,又將井裡浸的瓜果取了些來。隨意坐臥,且吃且談,準備在園中過夜。

談來談去,又談到百丈坪與方氏弟兄訂交之事。元兒因銅冠叟所傳內功尚未學全,那日回來,原定第三日再去,事隔月餘,不但未去,連個信息都無法通。方環、司明必定每日都在水洞懸望,好生過意不去。又守著銅冠叟之戒,如因事不能前往,不可改令外人代去,談起來甚是焦急。友仁見他急得可憐,猛然想起道:“我真呆了。你母親不許你往山裡去,須禁不了我。你那師父,是個遁世高人,和我甚是投機,我也想再見見他。你莫著急,明日我代你去一趟。一則看望他們;二則就便說你為難,請他在駕來我家傳你武藝。既省你母擔憂,又可稱你心願,豈不是好?”元兒聞言,深悔以前在自焦急,不曾想起,見父親如此體貼鍾愛,又是高興,又是感激,便趴在友仁肩上,不住說長道短,要友仁明早就去見方司等人。

友仁道:“我自你姑母被風颳去,姑父出家,後來你姑父回家說起經過,便覺浮生若夢。只因自己是個鈍根,只能在家中享些庸福。你姑父原說你秉賦甚好,又說你近年內便要離家出去。依你母親,有你姑母失蹤前事,父母愛子,恨不能時時刻刻看定了你,以免有甚閃失。我的心思,卻與她不同。因為當年你姑母失蹤,事前何嘗能想得到?縱然想得到,又有什麼法子防備?我也是一樣不願你小小年紀,便和我離開,無如天下事均有前定,豈是人力所能勉強?現在自然盼你無事,好好在家。萬一出了事故,父子分離,也只好聽天由命。所以我平時想起,並不似你母親著急。果真能和你姑父一般修成劍仙,空中來去,也是好事。我因性子與武藝不近,一向不曾問你。那日你師父說你天生神力,進境極快。這會天也涼快,可去亭外空地上打一回我看看,到底如何?”

元兒笑道:“爹爹沒學過武,所以這般說法。據師父說,真正內家功夫,不是為打出來給人看的、兒子倒有一些蠻力,小時讀書,又沒和人動過武,自己也不知道。自從拜師以後,偶然試試,亭外那一塊假山石,倒也舉得起來。要看兒子練內功,只有提氣上升與運氣擊物兩種功夫稍為可看。至於引火歸元,吐故納新,調和二氣,返虛入渾,有的尚未學成。有學成的,也看不出來。現在我先做那提運功夫,然後再舉那山石,與爹爹看。”友仁對於武家內功,固是茫然無知。但亭外那塊山石,高有八尺,粗有三尺,雖然孔竅甚多,少說也有千斤以上。元兒練武,總共只三個多月,不信他便能舉起。連說:“那石太重,只做那兩樣氣功吧。”

元兒笑道:“無妨。”說罷,跳出亭外,從花畦裡取了一柄花鋤,請友仁走出亭外,兩手握緊,橫伸出去。自己在相隔一丈五六遠近,盤膝坐下,垂簾內視,將氣調純。約有半盞茶時,元兒倏地微睜二目,小肚腹一凹,從丹田之內運起一口罡氣,直朝友仁所持那柄花鋤噴去。友仁便覺手中似有一股子大力撞來,將那花鋤直盪開去,差點脫手,心中奇怪。二次將鋤拿定,吩咐再吹試試。月光底下,只見元兒鼓著小嘴,微一張動。

這次不似方才如持幡當風,把握不住,只覺手上微微一震,叭的一聲,一柄七八寸長的木鋤頭無故折成兩段,墜落地上。

友仁方在驚異,元兒已笑嘻嘻跑了過來,接過鋤把,扔開一邊,口裡說道:“爹爹,你看這個。”說罷,兩腳併攏,筆直站在當地,兩手垂直。然後運用氣功,手心向上,緩緩往上,平端齊腰。倏地一提真氣,將手一翻,往下一按,平空離地拔起有丈許高下,快要下落,忽將右腳踹在左膝彎上,借勁使力一蹦,又加高了數尺。這次動作甚快。兩腳各踹膝彎,接連交換,晃眼縱有三丈高下,友仁惟恐縱得太高了,下來跌傷,在下面直喊。元兒剛答得一聲:“不要緊。”便如風飄落葉般輕輕落地。

友仁又驚又愛,便問:“這都是你師父教的麼?”元兒道:“先時運氣擊物和平地上提氣拔起,都是師父所教,說那是學習飛劍入門功夫,學時甚難。倒是未一下踹膝升空,乃是方三弟所教,名為海鶴鑽雲。看是還要高些,其實只要懂得提氣,用自身的墊力借勁使勁,並不甚難。這種功夫練到極高時,也能飛越城關,高躍十丈。可是要比師父傳的內功,深淺就差多了。”一邊說,兩手伸向那塊山石下面。友仁方要阻攔,元兒已是“咦”的一聲,將那千斤大石平舉起來。

友仁終恐元兒恃強震傷,忙喝放下時,忽聽園外有人喝彩。元兒一聽耳音甚熟。連忙將石放下,回身注視。只見一條黑影,比箭還疾,從院牆籬笆上直奔亭前飛來。月光下認出來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穿著一身黑的短裝,赤足草鞋,手中還提著一包山果。

先向友仁翻身拜倒,然後才與元兒相見。友仁見是熟人,轉驚為喜。正待寒暄,司明急匆匆說道:“這裡可有外人?我有要緊話說,說完就走。”元兒答道:“我裡沒有外人,家中人已睡盡。有一個侍候丫頭,也在那邊房裡打盹。我們到亭子裡去坐下說吧。”

說罷,父子二人邀了司明入亭。剛一坐下,司明便道:“三哥你這多日沒去,我們蹤跡忽被仇人發現,二哥、四哥全家都搬走了。爹爹和我,因為要等姊姊的朋友縹緲兒石明珠給姊姊帶信捎東西,遲了一日,明早天一亮便動身。是我捨不得你,和爹爹說明,連夜趕來,通知你一聲。這包水果,是日裡採來送你的。裡面還有爹爹給你一封信,看了便可明白。”說罷,解開包裹,將信取出,交與元兒。友仁因司明口急,話又說得沒頭沒腦,便挨坐在元兒身後,就著亭欄月光,一同觀看。

原來銅冠叟自那日送別友仁父子後,多日不見元兒再去。本想到環山堰來探看,偏巧接了成都一個至好的信,說有要事約去商量,耽擱了些日,將事辦完才回。一問元兒仍然未來,方氏弟兄與司明俱甚情急。無奈方母不許方氏弟兄出見外人,又不知元兒家住何所。方環、司明每日空自掉舟在水洞迎候,始終未曾接著一回。銅冠叟一聽,因那日初見友仁,臉上晦色甚重,恐是出了事故。

第二日下午,銅冠叟到環山堰一打聽,裘家並未出事,略覺放心。本想挨至深夜無人之際,來與友仁父子相見,並問不去原因。此時天氣尚早,意欲就便到村鎮上去小酌幾杯。在酒肆中無心遇見一個背大紅葫蘆的道人,飲完了酒沒錢,要拿那葫蘆作抵,正與肆主商量。銅冠叟久走江湖,看出那道人異樣,立刻代他會了酒賬。道人謝也未謝,拿起葫蘆就走,銅冠叟越看出他形跡可疑,無心小酌,忙跟在道人身後,追人青城山。

走到會仙橋過去,見那道人走入一個巖洞裡面,口裡自言自語他說道:“要知對頭人蹤跡,藏在這洞裡面,便可聽得清楚。”追將進去一看,竟是一個死巖洞。再找道人,已然不知去向。心中納悶,正要走出,忽聽外面有人說話。

銅冠叟人本機警,猛想起道人之言,連忙縮住了腳。側耳一聽,來人正是方家的兩個死對頭:一個叫做飛蝗童子蔣炎,昔日曾經見過一兩回,雖未交手,卻知他本領高強,心辣手狠,還有一個姓馮。二人俱是奉了他師父雲南邊疆白花山紅心洞妖道獅面天王秦黎之命,尋找方氏一家。因為那年秦黎的情婦巧燕兒部素桃在貴州採花,被方氏弟兄的父親貴州黔靈山水雲村主慈金剛方直,乘她與人赤身行淫之際,連用九個鐵蓮打中她上中下三眼五穴,登時身死。秦黎得信,便命人與方直下書約會,以報此仇。

方直當時激於義憤,並不知淫婦來歷。後來聽人說秦黎妖法飛劍均甚厲害,悔已無及,自知難以倖免。如要棄了家業逃走,不但一世英名喪盡,而且秦黎門下餘黨甚多,滇黔川湘俱有他的道觀巢穴,早晚被他探出蹤跡,全家都難活命;反不如與他定約相拼。

便先將妻子安頓深山隱僻之處,然後約請會劍術的能人相助。僥倖獲勝固好,即或身死,亦可保全家小,等兒子長大,設法報仇。

他與銅冠叟既是至親,又是同門好友。知道他以前原學過劍術,並且還是天台正宗。

只可惜師父草衣上人中道兵解,劍術懼未學成,僅通一些門徑。又知他近多年舍了江湖生涯,攜了子女,隱居青城山百丈坪,地勢極為幽僻,除自己帶了次子方端去過兩次外,這些年來從未見過外人足跡,大可託妻寄子。還恐他事前知道了信,同仇敵愾,趕來相助,不但於事無補,說不定連他一齊饒上。便與妻子鐵掌麻姑張氏一再熟商,最後實迫於不得已,仍是採用前策。

夫妻抱頭位別,正要帶了二子逃避,誰知敵人方面本想殺死方直全家,因為夏間下了拜村的書信,方直訂約卻在冬天。雖然照江湖上規矩,不好不允,卻看出方直拖延時日,不是約人,便想棄家逃走,早暗地派了黨羽,探聽消息,全村出口,細羅密佈。方直知道請人相助,敵人雖不肯示弱,出來攔阻,妻子逃走的蹤跡一露,必被他跟尋傷害。

二子雖然年幼,已學會不少武藝,性情剛烈,不能在事前說出實話。一見危機四伏,憂急如焚。還算張氏機警,教方直只管約人。同時故作鎮定,用巧言哄騙二子,假說要到百丈坪探望銅冠叟,方直不允,夫妻連日吵了好幾次嘴,自己一負氣,決計背了丈夫,帶了二子前往,問他二人願去不願。

方氏弟兄事親至孝,不過方直教子過於嚴厲。張氏因長子方潔就因學武受打不過,才行出走,對二、三兩子未免要慈愛些。弟兄二人見母親要離家遠出,不免覺著鬱悶。

然而方端與銅冠叟的女兒司青璜原是青梅竹馬之交,一別幾年,後隨方直到百丈坪相見,見青璜越發出落得美似天仙,文武全才,對於方端,更是含情脈脈,相印以心。銅冠叟又器重方端,頗有相攸之意。今一聽母親命去,自是高興。方環童心正盛,久聞百丈坪山谷幽靜,水木清華,久欲問津,也喜出望外。再加母親素常獨斷獨行慣了的,幾乎言出法隨,誰也違抗不得,想在家伴父也辦不到。可憐弟兄二人哪知此去,父子便成生離死別。每日只顧盤算行期,一些也未想到慘禍就在眼前。見母親老不說走,不時與父親含淚說話,還以為被父親執意攔阻,變計不走,所以生氣,眼看秋去冬來,仍無走信。

方端畢竟此時已有十四五歲,見連日父親來客甚多。也有到了不走,住在家內的;也有來了匆匆去而復轉的。多半是面生之人,縱有極熟父執到來,不但父親不準出見,母親也同樣禁止,連前廳均不讓去。時常總命隨侍在側,關防至嚴,彷彿有什麼機密,不願他弟兄知道似的。而母親又時常揹人彈淚;父親而帶憂容,強為歡笑。應客之餘,便加緊嚴督自己學習武功。連那素來不肯輕易傳授的,都在百忙中抽空詳細指點。諸般俱覺可疑,還未及向父母請問。

有一天晚上,方直夫妻忽然閉門談了大半夜,裝作爭吵,方直負氣,走向前邊。張氏兩眼含淚,喚他弟兄二人進去,手上已攜有兩個包裹。舊事重提之外,又大罵方直:

“不念夫妻情義,聽信一群狐朋狗友,又過中年還要納妾。人已討在外面兩年,家人還瞞在鼓裡。虧他有臉,還託許多人來和我說,要將小婆娘接回家來。適才和我吵了一架出去,打算用眾朋友的情面逼我應允。與其日後生氣,不如現在讓他,今晚便從房後翻山往百丈坪去。你弟兄須是我養的,莫不成叫別人做娘?哪個不隨我走,便不是我的兒子。事要機密,被你沒出息的老子知道追回,有眾朋友在場,不便不允,那我便要活活氣死。房後這條山路,中隔高崖大溪,只有我的飛索能渡,他必追趕不上,你們索性連兵刃暗器,一切手邊應用之物,一齊帶去。在外住上幾年,等你們那沒出息的老子悔悟,再行回來。”這一番假做作,果然將方端哄信,以為父母真個反目。還想婉勸,但說未兩句,張氏便大發雷霆,連哭帶罵。弟兄二人見母親動了真氣,不敢再說,只得暫時順從,隨了同走。別時父子連面都未見。

這條山路,原是張氏見出口都被敵人派了暗探,恐知道了蹤跡,連日想盡方法探尋出來的。所經之處,都是烏道蠶叢,懸崖絕澗。仗著母子三人俱是身有絕技,飛越尚不甚難。一直繞出貴州地界,除在小村鎮上添辦乾糧外,仍還不肯行走正路。荒山密菁中,冒著風雪嚴寒,夜宿曉徵,不知受了多少顛連辛苦。

這時弟兄二人已看出母親形跡不對,幾番盤問,方母俱不肯說。快到青城這一晚,住在一個巖洞裡面,當夜大雨驟降,山洪暴發。方母上了些年紀,一路受盡飢寒困頓,痛夫惜子,滿腹悲苦,哪禁得再受水劫。仗著母子俱是會家,只在水裡泅行了半夜,未曾喪命。方母卻中了山水寒毒,得了癱疾。所幸已離百丈坪只百餘里遠近,弟兄二人,一個挑了行李兵刃,一個背了老母,好容易捱到百丈坪。正遇司青璜在外行獵,一見母子三人狼狽情形,大吃一驚,連忙接到家裡。

方母見了銅冠叟,才當眾哭訴經過。弟兄二人方知實情,凶多吉少。不久便聞得了凶信,痛不欲生。既有病母在床,又當顛沛流離之日,敵強我弱,相差懸遠,除立志報仇外,有何法可想?由此,便隨銅冠叟在青城隱居練武。不提。

方氏母子三人走後,方直約的人也到齊,屆期秦黎帶了黨羽同來,一番江湖上應有交代之後,相繼出場動手。方直雖也約有幾個精通劍術之人,仍敵不住秦黎妖法。先時互有傷亡逃遁,結局卻是方直死在秦黎飛劍之下。

方直死後,秦黎尋方直家眷,不知去向。秦黎因聽一個同黨說起,方環飲過鱔王生血,力舉千斤,資稟出奇;還有張氏、方端均非弱者,越發想尋到除害。當時放火搶掠了一場,傳語門人黨羽,到處打聽方氏母子蹤跡,至今已有數年之久。

那飛蝗童子蔣炎,原是奉了秦黎之命,往青城金鞭崖盜取仙草,因矮叟朱梅厲害,不敢輕易下手。來了已有月餘,每日只在近崖一帶潛伏,靜盼朱梅離山他去,以便冒險偷盜。

這日蔣炎無心遇見那姓馮的同黨,說是新近遇見崑崙派鍾真人的得意弟子老少年霍人玉,談起近來積了一些外功。最得意的是從雪山趕來一對食蛇怪獸蟆獅。先是以毒攻毒,借它將本山許多毒蛇大蟒誘來,吞吃殆盡。然後再用飛劍將它殺死。中間那隻公蟆不知被誰推倒封洞大石,放逃出來。幸而發覺還早,便將母蚊先行殺死,取了它頭上寶珠和雙眼。再一尋找公蟆,卻在一個極幽僻的山谷之中廣坪上面,發現它業已被人殺死,細一追根,才看出那林裡還有一所人家隱居,由一個老婦人帶著幾個孩子,而公蟆便被內中一個孩子所殺。霍人玉因自己當時急於回山,已將公蟆雙目和寶珠一齊取出,後來一想,這對蟆獅雖是自己在雪山發現趕來,那家幾個孩子,個個資質俱好,斬蟆也是以命相拼,頗非容易,因見他老少共是五人,便取了五粒寶珠相贈,才行走去。那姓馮的一問那老少相貌身量,頗似漏網的方氏母子。因蔣炎在此山中採藥,特意趕來告知。

蔣炎一聽,小孩怎會多出兩個?便命那姓馮的同黨照老少年霍人玉所說路徑,先去探看準了,回來商議。事前說好,如真是方家母於,這裡鄰近強敵,須防他另有能手相助,只可不動聲色前往行刺,切莫事先打草驚蛇。二人商量妥當,約在銅冠叟潛伏巖下相見。

不久,姓馮的歸報說:“那家雖看不出準是方家母子,也定是個江湖上能人的家眷。

我在房上伏聽了好一會,沒有聽出一些情形與方家關聯。倒彷彿聽見那老婦對一個小孩說道:‘你三哥不來,也許到金鞭崖去見朱真人去了。’我一聽,恐那老婦是峨眉、青城門下黨羽,防她覺察,便回來了。”蔣炎沉吟了一會,仍命那姓馮的明日再去探看,裝作走迷了路,向他家小孩口中打聽,如有不合,也不可因他年幼,便即動手。說完,二人分手,各自破空飛去。

銅冠叟聞言,早嚇出一身冷汗。且喜自己蹤跡未被發現。雖然仇敵因青城山是矮叟朱梅的仙府,對於形跡可疑之人,如查不清來歷,還不致驟然間便下毒手,但是事情既已啟了敵人的疑心,早晚必被看破。又恐司明與方環二人粗心大意,不知仇人的來意,無心中把話說漏;或因看出來人形跡可疑,動起手來,方家立刻便有滅門慘禍。心中憂急,也不顧等到晚間尋友仁父子,施展輕身功夫,飛也似地趕回百丈坪去,先向方家報警。

到了一看,司明也在那裡,方母得信,甚是憂急。依了司明的意思,恨不得和敵人拼個死活。銅冠叟本恐兩個小孩明日見那姓馮的言語失檢,露了馬腳。這一知道敵人真意,越恐現於詞色,容易被人看破。正待呵斥,忽聽方環道:“姑父休怪明弟。和敵人鬥,我們不會飛劍,固然是打他不過。難道不會等他來時,拿話哄他?他定把我們當作小孩子,不會防備。我們幾個人給他一個冷不防,用你老人家當年毒藥暗器將他打死,豈不是好?”方母道:“瘋孩子,你只知當時暗算人家,休說事太危險,一不得手,便有滅門之禍;即便僥倖成功,還有好些比他厲害的在後頭呢。”

銅冠叟聽她母子說話,只不做聲,沉吟了半晌,忽然拍手道:“我們除用環兒這條暗算敵人的主意,還真沒有第二個好方法呢。”方母吃驚問故。銅冠叟道:“事要深思。

對敵既不可能,畏禍重遷,走得越快,越顯情虛,難免隨後追尋。真是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環兒的主意雖冒一點險,倒用得著,昨日我見敵人功力火候駁而不純,並無真實本領。馭空飛行,全憑妖術遁法。他那飛劍,未必便能出神入化。那來聽消息的一個,更為低次。自問雖非敵手,也可週旋片刻。而仇敵又那般畏懼金鞭崖的朱真人,這就有文章可做了。環兒常去的水洞甚是隱秘,中間還有一截旱洞。為今之計,可命端兒隨侍你往水洞暫避個一天半天。明日那廝來時,我和環兒、明兒如此如彼,不愁那廝不入我的圈套。得了手,固可稍為洩忿;縱然當時被他看破,有我老少三人,一面和他對敵,一面將各人的暗器同時發出,也不怕他不受重傷。如被他見機逃走,連我老少三人也往水洞裡暫避些日,再覓安身保命之所,也來得及。只要一成功,不但報一個小仇,還可使那蔣炎知難而退,不敢再來侵犯。我們卻乘此時,從從容容將家移往金鞭崖鄰近隱居,託我那位當年好友,代求朱真人庇護。萬一邀得朱真人見憐,將他們小弟兄數人收一個去做徒孫,豈不更妙?否則匆匆逃避,此地離金鞭崖數百里,山路險峻,你又是個病體,豈能一日之內趕到?萬一被敵人發覺追上,母子全家性命休矣!除了金鞭崖,又無樂土,事已到此地步,只好試它一試了。”方母聞言,含淚點頭。便命方環到時務須謹慎,照計行事,不可絲毫大意。

當下計議停妥。連夜將手邊應用衣物食品打了包裹,先行乘天未明前運往水洞,方母也由方氏弟兄抬了運往水洞,安頓好後,方環才出洞回家,與銅冠叟父子準備應敵。

三人先在家內打坐養神。候至東方有了曙色,小弟兄二人先將隔夜飯吃了一個飽。

照著預定計策,跑往百丈坪盤石上面,裝作納涼閒話,靜候敵人到來。這時天光甫有明意,一輪早日被遠山擋住,四外山容黯淡,曉霧沉沉,清露未唏,苔肥石潤。月兒還遠掛林梢,被霧一蒙,彷彿籠了一層輕絹,時濃時淡,越顯得景物幽靜,雲煙蒼莽。漸漸日高風起,雲霧盡開,山容又變成濃紫。石縫野花怒放,映著朝陽,舒芳吐豔。

二人雖年幼,俱有絕好天資,又經過高人指教,本非俗物。先因急等敵人不來,未免煩悶。這時坐臥泉石之間,耳聽嬌烏調情,鼻端時聞妙香,遙天一碧,晨風送爽,頓覺機趣活潑,心懷曠朗,高興得喊好不置,言笑晏晏,不覺到了辰已之交。

正談得起勁,忽見百丈坪對面山溝樹林之中,似有人影晃動。二人同時將手一指,彼此會意。各自先端詳了一下地勢,仍然故作不知,談笑自如。過有頓飯時分,那人已漸漸走離石坪不遠,忽然穿人棗林之中不見,方環、司明坐臥之處,如從下面往上望,本難發現。這時敵人慾前又卻,分明早在遠處望見二人坐談,想從別處繞上坪來偷聽。

方環便照銅冠叟預擬對答,一面與司明對談,一面又暗中卻用目留神敵人所繞行的路徑。沒有多時,果見叢樹隙後黃光一閃,似往坪後飛來。知快來到,拿眼一看司明。

司明便故意問道:“金鞭崖離這裡有好幾百里路,你又不似姑父會駕著劍光飛行,是怎生當日回來的?可曾教你什麼本領?”方環道:“我生下地方兩歲,爹爹便往金鞭崖,拜在朱仙師門下學習飛劍,這多年只回過兩次家。我因我媽思念成疾,哥哥去接幾次,爹爹都不肯回來,昨天正在這裡當天跪求媽病早好,遇見一位矮道爺,他說他姓朱,能帶我到金鞭崖去見爹爹。我問他怎樣帶法,他用手將我一抱,身子便起在空中,沒有多一會,便到了爹爹那裡。才知他便是天下聞名的劍仙、嵩山二老之一的矮叟朱師祖。因憐我孝心,不但使我得見爹爹,還要收我作他的徒孫。我因為怕媽擔心,要回家。師祖說,我爹爹因近來有一個人思盜崖上仙草,不能離山回家,便命大師伯紀登送我回來。

還給了我媽一粒仙丹,說是等過幾日我媽病好了,那時已將盜草的人捉住,定命爹爹回來接我。”

二人照這樣編說的謊,只管一問一答。那石坪後面暗伏的敵人,早已聽了個真而又真。他哪知人家早有防備,以為此間居人並非仇敵眷屬。無奈同黨班輩較尊,性情又暴,還想再聽一會,或許能得一些線索。誰知方、司二人說完這幾句與朱梅有關之後,忽又亂扯到連日怎生玩耍淘氣之事,越聽越覺無味。總還想打聽個水落石出,決計繞回坪下,再作迷路遊山,向這兩個小孩口中打聽。

他這裡才一走,方、司二人耳目最靈,聽坪後面微微響了一下,知他業已離開,必要繞道坪下,去而復轉,偷偷用目在林隙中一看,果然又是一道黃光,往來路方面閃了過去,方環便和司明比了個手勢,仍任他橫臥磐石上面,將暗器藏在身後。自己跳下石來,站在旁邊,將帶來的一大把大山棗從兜中取出,左手拿著,且說且吃。右手伸人懷中,將適才裝好毒藥的三稜藏風弩緊握手內。

那弩筒形如蓮蓬而細,長才二寸一分,中有十八孔,暗藏機簧弩箭,可以連珠發放,專打敵人雙目和周身要穴,見血即死,乃是方家獨門傳授。方環因為年輕手小,所以暗藏懷內。要是大人,可以握在手中,與人動手,隨意使用,不使敵人看破,最是狠毒難防。乃父死於非命,也許所用暗器過毒之報。平時方母諄諄告誡,從不許方氏弟兄使用。

今日因為大仇當前,特意還將毒藥餵飽,人若被打中,哪裡還有幸理,也是活該來人惡貫滿盈,致被兩個小孩暗算,這且留為後敘。

那來人名喚飛天野狸馮舞,原是當年滇東大盜楊人貴的死黨。自從楊人貴在二十年前被人亂劍分屍後,便投在秦黎門下,這次奉了他師兄飛蝗童子蔣炎之命,前來探尋方氏母子蹤跡。適才在坪後聽了方、司二人詐話,因不知昨日巖洞盜草之言被偷聽了去,竟然信以為真。那孩子又有父親在矮臾朱梅門下,如何還敢招惹。若就此歸報,也不致喪命;連蔣炎也會聞言知難而退,同保首領。偏偏馮舞因蔣炎性如烈火,兇暴非常,一時多慮,已知不是仇敵眷屬,還想打聽一些金鞭崖仙草虛實,回去討蔣炎的好,豈非惡貫滿盈,自投羅網?

那馮舞藉著遁光,繞向來路僻靜之處落下。然後裝作遊山迷路之人,往百丈坪走去。

自己還以為用心周密,卻不料一切行動,俱已看在方環、司明眼裡。見他走來,仍是各自吃棗說笑,如同未見。馮舞走近二人面前,忍不住向方環道:“小兄弟,可知這裡是個什麼所在麼?”方環道:“這裡是百丈坪,你問它做甚?”馮舞道:“我是貴州採買山藥客人,昨日進的山。晚間遇見一群野狼,我的應用衣物全都失去。當時只顧亂跑,走迷了路,繞了多少山環也走不出去。如今又飢又渴,小兄弟既住家在這裡,想必知道路徑。我一則間問路,二則在這兒歇歇腿,求點飲食。”說著便想在挨近方環身旁一塊磐石上坐了下去。

司明性子最急,來了還未到時,心裡已經怦怦亂跳,這時見他鬼話連篇,方環還不住與他對答,萬分忍耐不住,不由咳了一聲。馮舞也是久經大敵之人,聞聲注視。見對面石上躺臥著的那個小孩雖然年幼,臂上虯筋盤繞,生相奇特,正瞪著一雙紅眼,註定自己,似要發出火來,不禁心裡動得一動。方環原想用活穩住敵人,再行下手。一聽身後司明在打招呼,敵人臉上又現出驚疑之容,深恐司明沉不住氣,冒昧出手。心中一急,忙將左手的棗遞將過去,說道:“客人迷路飢渴,且請先吃幾個山棗再說吧。”遞時,故意將手一鬆,落了兩個在地上。右手早捏緊三稜藏風弩,準備作用。馮舞身量本高,正用目注視司明,心裡尋思之際,忽見頭一個小孩含笑遞過一把鮮紅肥大的山棗來,情不由己,伸手便接了。又見落了兩個在地上,剛一分神,猛見小孩右手上彷彿還握著一個圓竹筒兒,未得看清何物,便覺兩眼一黑,立時痛徹心肺。心知中了小孩暗算,大喝一聲,待將飛劍放出,猛地又覺口鼻耳眼痠麻奇痛,連被暗器打中,頭頸上似被一個鐵箍緊緊套著,登時一陣神志昏迷,疼暈過去。

原來石上司明早已躍躍欲試,一見方環手在懷中一動,便慌不迭地將身後藏的竹葉手箭往敵人臉上要穴發出。正趕敵人雙眼被方環打瞎,見血攻心,破了真氣,所以一箭也未虛發,全都打中。馮舞又一張嘴,嘴裡更是連中三箭。今日二人弩箭俱用毒藥餵飽,中的又是要害,任是本領多大也禁受不住。與此同時,敵人身後埋伏的銅冠叟,一見二人將暗器發出,俱都打中要害,料他雖有飛劍,也難施為。便將手中長劍一丟,飛縱過來,一伸鐵腕,將敵人頭顱緊緊箍住。運足神力一拗,咔嚓一聲,馮舞頭頸立被拗斷,死在地下。忙搜身上法寶囊內,除了一柄長才數寸的晶瑩小劍和一些丹藥外,還另帶有百十兩金銀。才知敵人只能用法術催動飛劍出去傷人,不能身劍合一,所以死得這般容易。

大功告成,老小三人甚是心喜。銅冠叟忙取長劍將馮舞的頭砍下,收了他的劍、藥、金銀。從懷中取出當年用的化骨散,彈了些在敵人腔子裡。吩咐方環、司明,抬往遠方僻靜之處,任他過了三個時辰,自化黃水。

銅冠叟提了人頭,正要暗往昨日相遇敵人的巖洞走去,忽聽頭上破空之聲。日光之下,只見隱現一道青光,星馳電掣般正往百丈坪這一面飛來。猜是敵人來了幫手,不禁大吃一驚。變起倉猝,形跡定然被人發現,無法逃避。忙命小弟兄二人速速覓地逃躲,自己豁出老命不要,挺身上前,以免同歸於盡。偏偏司明與方環俱是初出犢兒不怕虎,天性又厚,哪肯讓銅冠叟孤身冒險。各人拿著暗器,註定天空青光,準備下來便打,執意不走。氣得銅冠叟連連頓足喝叱。

老少三人正在爭持,來人已經從空飛墜。方環、司明不間青紅皂白,各舉弩箭,連珠般發將出去。銅冠叟已看出所料不對,連忙喝止時,二人適才所剩弩箭業已發完。同時對面青光斂處,現出一個白衣女子,直往銅冠叟面前走來,說道:“老先生可是此地隱居的銅冠叟麼?”銅冠叟先見青光臨近,已看出光華純而不雜,與昨日所見不類。及至現身,又是一個道裝少女。再一聽她說話神情,更知是友非敵。連忙答道:“老朽正是銅冠叟。道友貴號是何稱呼?相訪有何見教?”那女子聞言,連忙撿襖下拜道:“侄女石明珠,與令愛青璜,同在家師半邊師大門下。前兩月曾受青璜師妹之託,與老伯送信,正值老伯外出,便留下寸柬。原說半月再來,帶取青璜師妹的衣物並老伯的書信。

不料在雪山玄冰凹發生事故,遲至今日始來,致勞老伯久待,還望原有。”

銅冠叟聞言,早忙著謙謝還禮,答道:“老朽隱居此間,久已不與世人相通往還。

得知舍親大仇、獅面天王秦黎派了兩個門人前來殺害全家,先著一人來此探聽詳情。

老朽自知不是來人敵手,安排小計,僥倖將仇人除去了一個。還有一個,現在會仙橋後西面巖洞之下,約在今晚聽死的仇人前去送信。此入名喚飛蝗童子蔣炎,劍術更比死的一個厲害,不能再用前計。意欲假借矮叟朱真人威名,將此人頭帶往巖洞懸掛,以寒賊膽,使其知難而退。同時藉此時機,以便使舍親同了老朽全家移居金鞭崖附近,託庇朱真人字下。正要起程,小兒與舍表侄年幼無知,只說來人是仇敵黨羽,情急冒犯,還望賢侄女不要見怪。”說罷,便命方環、司明二人上前謝罪見禮,又邀石明珠往家中款敘。

石明珠早從司青璜口中得知方、秦兩家結仇底細,秦黎惡名又是久著於外。便答道:

“自己人無須再拘形跡。侄女離山已久,急於回去覆命。此來本擬見了老伯,取了衣物書信,然後順路往金鞭崖與岷山朝天嶺萬松觀兩處,代家師問候兩位前輩真人,順便求取些藥草。既然這裡發生此事,老伯持了敵人首級,前往會仙橋巖洞懸掛,萬一半途相遇敵人,豈不被他看破?莫如侄女暫時緩取青璜師妹衣物,人頭亦交侄女帶去。如遇蔣炎,就便將他除去;不遇,便照計行事,也省老伯一番跋涉。再者敵人既知這裡蹤跡,恐怕還有餘黨,不止蔣炎一人。侄女索性待事辦完之後,先往金鞭崖朝天嶺兩處,歸途再繞回來。一則還可代老伯向朱真人先容;二則防那敵人黨羽來犯,有個後援。衣物書信歸時再取。老伯尊意如何?”

銅冠叟聞言,真是喜出望外。便將人頭交與石明珠,請她掛時用人血在壁上寫字,警告敵人速離此山。又商量了幾句,決計今日起,命方氏弟兄先奉病母移居,留下自己斷後,並待石明珠回家一晤,攜取青璜衣物書信。一切商妥,石明珠便拜別了老少三人,一道青光,破空飛去。

方環、司明等石明珠去後,再一找尋各人所發的弩箭。除適才打馮舞的那幾根業已由銅冠叟從人頭上拔出外,打石明珠的懼都成為粉碎,暗自驚心,越發堅了二人學劍之念。不提。

因縹緲兒石明珠這一來耽誤,未及移動敵人屍首,黃水業已流淌了一地。雖有石明珠去尋敵人,到底是移去了好。銅冠叟便命方環速往水洞給方母、方端送信,準備連夜用門板抬了方母遷移。自己同了司明,各提敵人手足,健步如飛,送到僻靜山谷內,任其自化。

到了晚間,不見敵人動靜,俱猜石明珠已將蔣炎除去。直到交了三更,銅冠叟才命方氏弟兄將方母接出水洞,收拾應用之物。用布和竹竿做了軟的山兜,抬著方母,連夜抄山僻小道,往金鞭崖附近移居。

上路時節,小弟兄三人俱因元兒一去不來,十分想念。恐他不知移居之事,再來無從找尋。銅冠叟因要等縹緲兒石明珠回信,再加金鞭崖附近巖洞雖多,方母全家新去,事屬草創,到達以後,還須命方氏弟兄陸續搬運百丈坪的東西。自己也因安土重遷,一切均須妥為籌劃,佈置遷移,要多耽擱幾日。又愛元兒天資,以前既是矮叟朱梅垂青於他,如今移居金鞭崖,近水樓台,正好命他稟明乃父,擇日前往一試,倘若仙緣遇合,豈非絕妙?

當下銅冠叟送別方氏母子去後,略將兩家應行帶去的粗細物件均行歸攏一起,以便日後攜帶。然後迴轉棗林茅舍,與友仁父子寫了一封長函。第二日晚間,命司明趕到環山堰友仁家中,揹人面交。司明早已等得心急,問明瞭環山堰的路徑,拔步便走。仍由水洞掉舟穿行,至長生宮後崖下上岸,直往友仁家中走去,到時已是深夜,司明究竟是初來,又是揹人行事,好容易找到友仁花園外面,探頭一看,裡面靜悄悄的,猜他父子已睡。不知臥室所在,不禁著急。剛打算縱進園去,再打主意,猛聽到假山石後一個亭子外面有兩人說話之聲。定睛一看,正是元兒舉著一塊太湖山石,在和友仁對答。心中一喜,不由脫口喝了一聲採。同時腳底下一用勁,早已身不由己地一個飛燕投懷,直往亭前縱去。與友仁父子相見,匆匆說了幾句話,將銅冠叟書信取出。

友仁父子看完書信,大略知道了一些底細。信上更有元兒天資至好,仙緣難得,不可誤卻良機;如友仁準他前往一試,請先約定時日,等方、司兩傢俱都遷移完後,當派方環、司明來接之言。友仁自會銅冠叟,越發醒悟,對元兒學劍投師之事,本極贊同,無如甄氏護犢心盛,把元兒愛如珍寶。前月多往百丈坪走了幾次,發覺以後,揹人鬧了好些天,並且從此不準元兒出外。要叫他獨往深山,從師學劍,自己素常懼內,作不了主。又見元兒滿臉情急神氣,司明又急於討了回信要走,為難了一陣,只得姑且答應。

對銅冠叟的盛意十分感謝。不過金鞭崖不比百丈坪,相隔大遠。元兒此去,如果仙緣遇合,蒙朱真人收留,回家想必甚難,還須與他母親一商,始能決定。請銅冠叟到了金鞭崖安家之後,可派司明和方環來此一行。元兒如能同去,自己說不定也要隨往,藉此再與銅冠叟談談。

元兒知道父親為難,聞言並不作聲,只顧低頭沉思。司明卻以為元兒絕無不去之理,甚是高興,當下起身告辭。友仁父子挽留不住,只得開了後園門,送將出去。分手時節,元兒再三叮囑,不論如何,務須約了方環再來一晤。司明連連點頭,將手一舉,便往園後山坡上跑去,只見月光之下,一條黑影,不住縱跳翻飛,漸漸影子由大而小,頃刻不見。友仁父子才行回房安睡。元兒心中有事,盤算了一通夜,並未閤眼。

第二日,友仁見了甄氏,哪敢談說昨夜之事。特意繞著彎子道:“元兒愛武如命,好容易遇見高人傳授,正在興頭上,忽然被你禁住,連門也不準出,每日長吁短嘆,一臉愁容。小孩子家恐怕悶出病來,反而不美。”底下還未說到正題上去,甄氏已是啐了一口,說道:“你借大年紀,竟如此護短,縱容兒子胡來。我家又不焦穿,又不焦吃,既不想功名,又不要去和人打架,學那武藝何用?他姑父還說他就在這年內走失,我們擔心還擔不完,你還長他的志。要走失山內,或讓虎豹傷了,怎好?他要學武,不會給他請個武師,到家中來教?單往深山裡跑,你不把他當人,我撫養他這麼大,還不捨得呢?”友仁知道甄氏心志堅決,話決說不進去,只得背了甄氏安慰元兒:“既是你母不願,等過兩年大點,再想法。不要愁出病來,使為父擔心。”元兒天性素孝,既不敢違逆父母私自離家,又不敢形於顏色,使父母見了煩惱。只有暗自愁苦,乾著急,毫無法想。每日只在園內守候司明、方環二人到來一見。

過有十來天左右,司明來說,方家母子,連他父子二人,俱已移居金鞭崖附近碧浪磯的巖洞以內。那裡洞壑幽奇,水秀山青,比了百丈坪還要強勝十倍。只是銅冠叟還未見著矮叟朱梅,小弟兄每日盼元兒前去。方環本要親來,方母怕他生事,路上被仇人看破行藏。因司明來過一次,仍由他夜中趕來,問元兒主意打定了沒有。二人見面時節,只元兒一人在園內。聞言甚是心焦,萬般無奈,只得把母親作梗之事說了。司明一聽,把來時一腔熱念,化為冰消。若論元兒此時要隨司明同走,真是人不知,鬼不覺,一絲也不費力。無如總怕父母生氣著急,心中顧忌大多,一任司明再三慫恿,終是不敢。

司明見勸他不動,只得告辭。行時重又叮囑道:“我爹一到金鞭崖,要去尋朱真人門下的那位紀老師,出洞走還沒有多遠,便在路上相遇。爹爹說紀老師也曾談到了你,可見朱真人對你實在垂青已極。這學劍的事,入門時年紀越輕,根基越易堅固。一到年長,便易為私慾銅蔽。性靈一昧,不是師長不肯收容,便是自己難求深造。這是千載一時的良機,莫要丟掉,後悔無及。須知一人得道,九祖昇天。伯父既已心許,只伯母一人不準,暫時為你生一點氣,也無大礙。你仔細盤算盤算,我再過個十天半月,定再來接你一次。如再不去,我也未必能再來了。”元兒口中唯唯。送走司明以後,回房去納頭臥倒。暗想:“去則背母,不去又坐失良機。”仍是拿不定主意。

也是活該友仁家運時衰,元兒仙緣已到。司明去後第三日,元兒正在愁煩,忽聽長年人報,說衙門口的裘五叔來有要事求見。友仁出去一問細情,不由嚇得渾身冷汗,魄散魂消。

原來此時文字之獄最盛,一經構陷成罪,往往牽連幾族,禍至滅門之慘。甄氏的哥哥、甄濟之父名叫甄子祥,雖做的是武官,卻是愛才如命,最敬文人。在任時節,曾收容了一位逃亡落魄的文士。那人姓周,也是先朝遺民之後。曾經組織會黨,圖謀滅清復明。秀才造反,久未成功。事發以後,因各處地方宮都奉有密旨來拿,存身不得,拿著於祥一個姓齊的至好書信,間關千里,望門投止。子祥愛才慕名,又有好友關託,便給他改了名姓,任為記室,以圖掩入耳目。誰知這姓周的素常豪縱慣了的,又抱著與清廷誓不兩立之志。初至時風聲太緊,還肯聽勸,連門也不出,鎮日以詩酒閒談遣愁。過有兩年,形勢較緩,靜極思動,還想完成夙願,不免時常出門走動。

子祥本極愛重他,又仗自己可以護庇,並未禁止,卻因此惹出禍來。不知怎地露了形跡,偏巧還傳到了子祥一個同官仇人耳內,立刻給上司來一個密稟,說子祥窩藏欽令要犯,圖謀不軌,幸而子祥的上司對他情感尚好,一面派人去查,暗中著人命子祥檢點。

子祥得信,連忙給了豐富川資,放那姓周的急速逃走,省得彼此不便,玉石俱焚;又命兒子甄濟急速回家,佈置準備萬一,自己又設法託入彌縫。事無佐證,上司又偏袒著他,原可無事。不料仇人誠恐打虎不成,日後結怨更深,早已佈下羅網。竟打聽出那姓周的因遍地荊棘,案情重大,哪裡也不敢收容,離開子祥便往深山聚居之所逃去,現用金銀買動了一個酋長,在山寨之中存身。當下便又上了一個密稟告發。

子祥見事不佳,只得稱病辭官回裡。以為仇人見眼中之釘已去,關係著上司情面,不致再深事追究。等到辦完交代,業已事隔數月,俱未出事。子祥萬幸可以平安回家,享那田園之樂。那仇人原抱定斬草除根之志,偏巧子祥甫去,袒護他的那個上司又調任廣東。新任是個滿人,正可藉此討新上司的好,越發稱了心願。便乘履新之時,屏人告了機密。新任一聽,哪裡容得,便給仇人全權,帶領數百精銳和金銀綵緞,直往山寨。

連勢迫帶利誘,居然容容易易將那姓周的生擒獻上。當時辦得十分機密,子祥還在途中,他那裡已一面馳驛密奏,一面行文灌縣,嚴拿子祥合家大小。子祥剛一到家,便被縣官派人請去扣留,拿出公文與他看了,上鐐收禁,所幸甄家是個大族,耳目靈通,縣官派人去捉家眷時,甄濟正因事出門,得了信息,連夜逃走。

當時大獄常興,像這樣窩藏叛逆的大案,牽連更眾。那裘五是友仁遠房叔叔,家道甚寒,在縣衙當了一名書辦。因為常受友仁賙濟,知道事情不小,急忙託故告了一天假,跑出城來送信,請友仁早作準備。友仁一聽,嚇了個魂不附體。立即送了裘五一些銀子,請他隨時留神打聽,並照料子祥夫妻的飲食。送去之後,急忙入內與甄氏商議時,那甄氏業已得了凶信,哭得死去活來。友仁親族雖多,怎奈志趣不同;友仁又天性疏懶,不大來往。急難相投,無人可靠。況且攜帶妻子,累贅又多,委實無法可想。

後來風聲一天緊似一天,友仁便向甄氏議道:“一切事有前定。記得那天妹夫回家,曾說我家這幾年要走敗運,元兒也該在此時走失,我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如今內兄全家遭難,我等也難坐視。再說拖著一大家人出去避禍,不但事情不易,弄巧禍未避成,反倒遭了意外的非災,豈不冤枉?至親骨肉原是休慼相關,何不死裡求生,心放鎮靜?你仍安居家中,料理家業。由我帶了金錢,到省中煩人打點。只要能保全令兄一家,哪我們還怕什麼,不過吉凶正難逆料,我裘家總得留條根子,二兒、三兒一則年幼,二則也無人可託,說不得只好聽天由命。元兒雖也不大,卻天生著一把蠻力。那日在後園乘涼,亭子前頭那麼大一塊山石,竟被他舉了起來。妹夫當日也曾說,他日後定有仙緣遇合,應在今天,偏巧就出這事。那方、司兩家,已派人來接好幾次,你都不肯放走。

現在事情逼成這樣子,莫如依了他的志向,派人送他到金鞭崖附近銅冠叟家中安身。一則學習武藝,二則避禍,省得玉石俱焚。”甄氏聞言,想了想,實無善計。只得聽了友仁之勸,替元兒收拾好了兩個包裹,又給了許多金銀,打發上路。

元兒雖然遂了心願,但是此別,父母弟兄吉凶難測,先時甚為傷心。後來一想:

“朱真人是個劍仙,銅冠叟也是一個異人,正好求他們設法援救,還不快去怎的?”因為急於上路,那金鞭崖深山僻遠,自己還從司明口中打聽出一些方向路徑,甄氏所派兩名長年,更是茫然,而且行走不如自己之快遠甚,帶了去既添累贅,又容易被人知道底細,遺留隱患,再三向甄氏陳說利害。甄氏畢竟有些婦人見識,準他前去,已是實逼處此,擔心到了極處,哪裡還能容他獨身前行。

元兒不便再為違拗,當時從權應允,辭別父母,揹人上路。一則想丟開兩名護送長年;二則水洞那條路無人接引,也無法通行。一時自作聰明,想起昔日和甄濟誤走百丈坪那條路徑。打算走到半途,用銀子買動那兩名長年回去,就說自己已然到了地頭,既可使乃母放心,自己還可急行快走,方、司兩家隱居之所也不致從這兩名長年身上洩露。

主意打定,人山約數十里,元兒便推說前面不遠,便是投奔之所。那家乃山中隱士,不興山外之人來往。叫兩名長年放下包裹,取出二十兩散碎銀子,交代了一套話,吩咐如言向甄氏回報。那兩名長年因元兒成心快走,追趕不上,累得氣喘吁吁,叫苦不置。一聞此言,既省勞力,又還兩面得錢,哪有不願之理。

當下元兒接下包裹,眼望二人走遠,才行健步如飛,默憶司明所說路徑,直往金鞭崖趕去。元兒原以為自己來時飽帶乾糧,還有一柄家藏的古劍。劍雖不甚鋒利,憑自己能力,怪獸螟獅倘且可以除去,何況豺虎,所以放心膽大。水洞之道既然不能行走,又沒其他捷徑,只得仍照昔日與甄濟所行之路。到了百丈坪,何愁不能按那司明所說方向路徑,趕往金鞭崖去。又自信力大身輕,平時試走山路,縱躍上下,健步如飛,有什作難。不曾想天下事想時容易,實踐則難。姑無論以前走百丈坪是錯看日影,誤打誤撞才得到達。中間山路彎環曲折,如同螺旋,求進反退。即使再碰巧走通,司明又是粗心,所說路徑僅止大概,未必準對。數百里的荒山棒莽,深山絕壑,險阻非常,何能到達?

這都不說,單止那兩個包袱,便教元兒為了大難。

原來甄氏愛子心切,一個包之內包著鋪陳、金銀、衣服和幾十本書,在元兒揹著,分量雖然不重,卻是又蠢又大。另一個除了一些禮物糖果之外,便是日常動用之物,甄氏彷彿給兒子置辦科場中的考具一般,火石燈蠟、刀剪針線,無不畢具。另外還備一套小銅鍋灶,怕路上遇不著人煙元兒吃冷的,準備歇路時煮熱東西吃。這些東西俱用桑皮紙一一裹好,急需的東西塞放在包袱角上,以便取用。這包袱之外還有一個提籃,裝滿乾糧、臘肉、鹹菜之類,絆上又插著一柄長劍,本是護送長年手內提著。二長年去後,元兒一雙手拿不了三樣東西,便拿來系在包袱外面,人小包袱大,走起路甚是累贅。

起初元兒滿腔勇氣,惟恐兩名長年不走。剛一拿著上路,雖嫌麻煩,還不覺得。走出去才有十來裡地,便感覺到累贅非常。走幾步一換手,時而一手一個平舉著走,走沒多遠,便覺手痠。又拿來背在背後,偏那兩個包袱俱有三尺長短,背不到一處,只好半提半捧著走。如此走平路還好,等一上山下坡,卻又太不方便。走了二十里山路下去,已急得元兒渾身是汗。又不捨將它丟掉,辜負乃母一片慈心。神志一亂,路更不容易走。

只好一面細辨著日色,一面默憶昔時行程。

走有半日光景,估計著應該早到地頭。不知怎的一來,走向那方氏弟兄所說去百丈坪的螺旋山谷之中,處處都覺所走路徑甚對,走了一陣,卻又走了回來。還算元兒絕頂聰明,看出情形不妙,將路走迷;又加實實走乏了力,飢渴交加,便擇一個有山泉的所在,放下包袱,從提籃中取出於糧、臘肉和小刀、茶杯,先喝了點泉水,然後切臘肉,就乾糧飽餐一頓。

前後一看,只見山嶺重疊,峰轉路回,形勢險惡荒涼,連來路都已辨認不清,同時陽烏西去,倦鳥歸林,滿天霞綺盪漾碧空,銜山斜日色若血紅,在遠近丹楓上面,林木山石都變成一。片暗赤,再加林莽蔽天,荒棒塞路,空山寂寂,四無人聲,越顯景物陰森,淒涼可怖。知道天色不早,前路莫辨,心再微一慌亂,越發不容易走出,索性把心氣放得沉穩一些,鎮鎮靜靜的,一面辨別殘照方向,覓路前進;一面留神,萬一走不出去,物色棲身之所。

元兒明知百丈坪在正百方上,只須照直走去,便可走到,誰知此次竟不似上次。好容易攜著兩個累贅包袱,手足並用,縱躍攀援到了盡頭,不是前橫絕澗廣壑,難以飛渡;便是峭壁排天,當前陡起,阻住去路。直到天黑,眼看實無法想,才尋了一個巖洞,點起蠟來,走了進去,且喜洞內倒還乾燥。元兒本想坐待天明,誰知走了一天極難走的冤枉路,身子睏倦到了極處,身一落地,便神思迷糊起來,上眼皮合下眼皮,不住交戰,怎麼也睜不開。只得把死生禍福委諸天命,哪裡還計及山中的蛇蟲狼虎,竟然沉沉睡去。

醒來時聞得滿山都是禽聲與草際的秋蟲互相交奏,入耳清脆。睜眼一看,陽光已射進洞來。便草草取些乾糧肉菜吃了,出洞細認方向,尋覓路徑。元兒這一覺睡過了頭,醒時已是辰已之交的時候,秋陽已上,晨露未唏。滿山滿谷除了丹楓青松之外,巖隙石根滿生野菊,嬌黃嫩紫,含苞初綻,臨風搖曳不休,別有一番幽趣,雖然地方未換,迥不似昨晚殘照荒山,窮途險遇那一種淒涼境界。晨風一吹,胸襟頓爽。

元兒正要上路,猛想起昨日受兩個包袱累贅的苦況。見路旁有一叢粗有茶杯大小的竹竿,忙用寶劍砍斷一根,削去枝葉,做成一個挑槓,將包袱一頭一個繫好。又尋了些山泉喝了,才往前途奔去。先以為昨日被自己大意走迷,難道今日還走不出山去?誰知依舊一樣,元兒走到天近黃昏,雖未走回原路,卻又岔人別處山環之中。昨日路雖難走,還未遇見過猛獸蛇蟲的侵犯。今日卻是天還未入黃昏,便聽見虎嘯猿啼起來。路上又不時發現大獸足爪之印與蛇蟒蜿蜒之痕。任是元兒素來膽於多大,似這樣空山弔影,獨行蹈蹈,也未免著起慌來。先說昨日不好,今日並欲求能尋一個像昨日安身的巖洞不可得。

所遇幾處洞穴,不是沮伽卑溼,陰穢之氣逼人,便是情景險惡,不敢存身。眼看瞑色將收,天已向暮,還未找著落腳之處。

元兒正在夕陽斜照中顧影倉皇,不知如何才好,忽聽側面巖洞後有二三猛虎咆哮之聲。元兒自知勢孤,正不知這山中虎豹潛伏多少,哪裡敢去惹。方要輕輕悄悄繞避過去,猛聽群虎吼聲中雜著一個人的啞聲呼叱。心想:“那人必正為虎所困,不救不忍;救,又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其事大無把握。”後來一半激於義俠,一半想向那人詢問走百丈坪的山路,而且自己苦幹勢孤,救了那人,正好搭伴。勇氣一壯,便將包袱懸在樹上,拔了長劍,縱

走有半里多路,才得到達。果然有四五條大虎,正圍著一個身倚危崖,手持長劍的少年,在那裡咆哮不已,也不上前,也不退卻。那少年一柄劍時舞時停,依著猛虎的來勢起落。地上有一條較小的的虎,已然臥在血泊之中,想是被那少年刺死,這時落日殘照,正從林隙透射向那少年的臉上,看得逼真。所倚的危崖原極險峭,而且離頭丈許高處,有一塊危石突出。不知何時縱了一隻最大的虎上去,朝著下面不住張牙舞爪,似要得而甘心。那少年好似力盡精疲,驚魂昏悸,只顧防了前面,不知道頭上面還伏著這麼一個惡獸。

那虎幾次探爪下來,離少年頭頂均只數尺,眼看危險萬分,恰遇元兒趕到。元兒定睛一看,不由又驚又喜。一時銳身急難,哪顧什麼叫危險,大喝一聲,一舉手中長劍,直往崖前縱去。同時那危石的一隻大虎,也許是等得不甚耐煩,狂嘯一聲往下便撲。元兒因在情急之際,使力大猛,縱有三四丈高,恰與那虎同時擦肩下落,人虎均在空中,使不得力。下面崖前,群虎又在蓄勢待撲。就在這虎聲怒嘯,山鳴谷應,腥風四起,落木蕭蕭之際,眼看一落地,便膏群虎爪牙,元兒忽然情急智生。不但不作落地逃生之想,反而空中兩腿一繃,兩臂一屈,無心中使上巧勁,奮起神威。一擺手中長劍,竟直往大虎頸項間,用盡平生之力刺去。

耳聽咔嚓一聲,猛覺手中一動一閃,虎口微一痠麻,身已著地。同時那虎倏地價震天一聲大吼,狂縱出去,正遇崖前群虎相次撲來,與那大虎迎個正著。二虎相撞,卻是絕大猛力,一撞一散,又與後面兩虎碰上。那一片群虎咆哮、騰撲、擠撞之聲,只震得落木驚飛,塵沙滾滾,半晌方息。那隻最大的虎,業已縱跌出十丈以外,瞪著一雙虎目,死在地上。

原來元幾天生神力,那一劍用力太猛,劍又是柄舊劍,只一下便橫刺入大虎頭頸之內。那虎負痛一拗,立時折為兩段,也是元兒與那少年命不該絕,大虎縱出去,偏又與那群虎相撞。它們互相撞撲擠跌,勢子一緩,二人便行相見。

那少年正是元兒的表兄甄濟,流離逃亡,困在山中已有多日。飢疲悲痛之餘,突遇群虎包圍。若是別人,早已喪了性命。幸有全身本領,才得支持了半日光景。眼看危機一發,忽聽頭上虎嘯聲中,面前林隙中縱起一條黑影,這才看出巖上還有一隻大虎撲下,面前群虎又要一擁齊上。剛喊得一聲:“我命休矣!”那虎已落在面前。正待拼著命一劍刺去,那虎倏又狂嘯一聲,往外縱去。跟著落下一人,定睛一看,正是元兒,不由驚喜交集。

二人雖然相見,因為崖前群虎雖是自相撞撲了一陣,虎威稍懈,勢子略緩,並未退去。仍各蹲踞崖前,時而揚爪張牙,發威長嘯;時而站起身來,豎起條條長尾,將背一拱一抖,身上五色斑斕的短毛根根直豎,越顯肥壯,威猛無匹,做出那欲前又卻的神氣。

這時元兒看清除已死去那隻最大的和一隻最小的外,剩下還有三隻,每一隻都和黃牛一般大小。後面倚著峻巖,並無退路。眼看天是漸漸黑了下來,太陽業已落了山,一片暮霜沉沉籠罩,只剩碧大雲光的反映來辨別眼前景物。天光一黑,那虎的嘯聲也越來越緊。

知道大再黑下去,情勢愈險。在這極險危難恐怖之中,二人都是一般的心思,想尋逃生之路,什麼話都顧不得說。甄濟手中還有一柄寒光耀眼的長劍。元兒的劍已在縱身刺虎時,被虎負痛一拗,折成兩段。上半段被虎頸帶走,只剩下了尺許長的半截斷劍在手中。

萬一外面三虎乘黑來襲,如何抵禦?

二人正在無計可施,元兒猛想道:“昔日誤人怪獸蟆獅巢穴時,曾將一塊很重大的封洞石頭推倒。自己和甄濟負隅抗險,不敢出去;外面三虎只管作勢發威,也躥不上來,似這般相持下去,黑夜之間,人哪裡抵得過虎,這巖凹內有的是大小石塊,何不取石擊虎?僥倖如能打死兩個,只剩一個,就不足畏了;即或不然,能將虎擊走得遠一些,也好趁勢衝出,逃到平曠之處,再與它對敵。總比在這巖凹之內負隅死守,有力難施,要來得強些。”想到這裡,一邊留神外面,一面對甄濟把話說了,甄濟飢渴勞頓之餘,又被虎困了大半天。已是精力皆敝,自分必死。忽遇元兒這個救星,不啻天外飛來,才得略為喘息。驚魂乍定,心志已昏。一聽元兒之言,頗以為然。略一商量,竟去尋摸石塊。

元兒嫌那斷劍無用,索性把它丟掉。準備挑那大石,雙手捧石擊虎。甄濟一手持劍,注視外面三虎動作,一手亂摸,也打算積下數十塊碗缽大的石頭,再行動手;元兒又恐石頭不能奏功,專挑選那些大的。

這時天已深黑,月兒被左近山頭擋住,僅僅山角上透出一些清光,下面仍是黑沉沉的。只有那三對虎的眼睛,在暗影中閃動。元兒還看得出那三虎的形象,甄濟簡直連虎的形象都看不出。偏生巖凹中碎石塊雖多,能用的卻少,揀了一陣,二人合在一起,才積了不到十塊。元兒怕不合用,見巖壁上山石磊剞,突出的甚多,一時發了痴想,打算硬搬了下來使用。然而任是元兒天生神力,這生根的山石,怎能搬得動。費了無窮氣力,才弄到手了兩塊有二尺大小的山石。這兩塊石頭,離地高有數尺,原一同附在巖壁隙縫裡一株挺出斜生的短松的根際下面,並非原生之石。再加上元兒力大,無心遇上,一搬便落,樹根卻現出了有三尺多方圓的洞穴。元兒也未在意,反因取石時縱身攀巖,想起初來時那吊睛白額大虎所盤踞的那塊危石,不由心中一動。匆匆又告訴了甄濟,準備萬一衝逃不出,情勢危急,便攀松枝而上,再由松上縱到那塊危石之上,以作退身地步。

二人估量山石不易搬動,徒費氣力,便各自捧起一塊石頭待發。那前面三虎也都紛紛立起,在巖凹外面緊緊繞轉不休,咆哮之聲震動山谷。二人知道是虎餓思食,只要一個在前撲來,餘下兩隻也必一擁而上,來勢猛惡,萬難抵禦。不如先下手為強,只要打死一個,形勢便緩和許多。

這時月光已由山角轉來,正照巖凹,眉發畢現,裡外一片清澈。那三隻大蟲早已腹中飢餓,一經看真,越發磨牙發威,涎沫飛濺,順虎口直噴白氣。二人看見當前一個較大的正向著巖凹蹲身蓄勢,一條長尾把地打得山響,就要撲到。連忙一聲招呼,端起手中大石,直朝虎頭打去。發石時節,二人似聞身後頭上有索索之聲,因為危機在前,全神註定前面三虎,也未防到後面。滿以為此石出手,必定打中。誰知那虎也是靈警非凡。

二人存了先發制人之心,發石時未免心慌了些。如趁那虎縱身起來,再行迎頭打去,虎的頭項甚短,轉側不便,撲人是個直勁,雙方都是大猛,豈不借它來勢,又給發出去的石頭添了一兩倍的力量?這一打上,怕不腦漿迸裂,死在地上。二人究竟都是年輕,算計不周,這一心慌,幾乎送了性命。那一二尺方圓的石頭不比尋常暗器,發出時帶有一片風聲,何等沉重。第一石發出去,那虎正蹲踞地上發威,見石一到,不慌不忙將頭往上一抬,伸出兩隻虎爪,輕輕一撥,便都撥落出去有一兩丈遠近。

甄濟、元兒原準備一石不中,再發二石。沒料到這麼沉重蠢大的石頭,不能和暗器一樣,可以連珠發出。再加第一石沒有奏功,已是有些心慌。剛將第二塊石頭端在手內,站起身來,對面那虎將第一石由虎爪撥落,未容二人取石起身,早狂吼一聲,就勢兩條後爪一撐,直往巖凹之內撲到。同時其餘二虎也為那第一次兩塊石頭激怒,紛紛狂嘯,隨在第一隻大虎的後面,飛撲過來。一步走錯,滿盤皆輸,哪裡容人再打別的主意。眼看危機一發,性命難保。甄濟已是手忙腳亂,驚魂失措。還算元兒天賦異稟,膽智過人,手中剛端起從巖隙松根上扒下來的那塊大石,一見巖凹外面那隻大虎迎頭撲到,大喝一聲,伸出一對賽鋼勝鐵的小臂膀,奮起神威,用盡平生之力,百忙中也沒看清什麼地方,直朝那虎身上打去,恰好正打在那虎的前胸。這一迎一撞之勢,雙方都有過千斤的力量,那虎縱是百獸之王,如何禁受得住。震天價狂吼一聲,落下地來,接著又是一片撲騰咆哮之聲。

元兒知勢危急,也顧不得看清,也顧不得說話,一手拉了甄濟,喊聲:“快跑!”

腳一點,縱身鉤住那株松的橫枝,首先攀援上去。後面甄濟被元兒一句話提醒,也隨著元兒攀援而上。一同回身往下一看,巖下一隻大虎倒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落地時節,又和元兒第一次斷劍殺虎的一般,正趕後面兩虎撲來,互相猛撞了一下,所以二人才得在這至危奇險之中攀松上巖。

二人正打算落到松根著足之處,縱到那塊危石上去,下面兩虎已往二人攀援之松枝上面縱撲上來,還算二人下落稍快了一步,沒有被虎爪抓落。剛在松根上落腳,元兒猛覺腳底踹在一根圓軟膩滑的東西上面,彈力甚大。當時二人都急於逃命,腳一一點地,早一墊勁,一同飛身縱往危石之上。身才立穩,耳聽咔嚓一聲,接著又沙沙連聲,知那松樹已被下面二虎折斷。猛一眼看到頭頂上還有一塊伸出的岩石,形勢甚好,離地又高,比原立這塊還要穩妥,心中大喜,接連幾縱,到了上面,這才回身下視。只見那松樹生根處,倏地如飛般拋下烏光油油,兩丈多長,粗如盆碗的黑影,直向巖下兩虎穿去。再往巖下一看,同樣的還有一條,身上閃閃,映月生光,在和兩虎盤絞奔逐,已然到了巖凹外面。定睛一看,原來是兩條烏鱗大蟒,二人居高臨下,看得甚是清切。

原來那松樹根下,正通著一雌一雄兩條烏鱗大蟒的巢穴。元兒無心扒去那兩塊大石,被它從穴中緩緩鑽了出來。二人找虎時節,聽得身後作響,便是此物。當時急於御虎,沒有留意。後來兩人縱上松枝,那第一條大蟒剛剛鑽出半截身子忽被元兒落地時踏在它的肉冠子上面,本已負痛發怒,欲待尋找仇敵,偏巧二人縱逃甚快。同時那虎正縱上來,將松齊根折斷,未免又將大蟒壓痛了些。蟒、虎本是仇敵,互相剋制。那蟒一見有虎,早將頭一擺,隨著那株斷松躥了下來,與兩虎鬥在了一起。第二條大蟒也從穴中竄出,加入拼鬥。鬥來鬥去,追逐到了巖凹外面。二人存身之處雖比下面來得穩妥,無奈頭上崖壁峭滑,再難攀援。下面兩虎之外,又添了兩條比虎還難惹的烏鱗大蟒,真是進退兩難。只好在上面靜候時機,但盼虎蟒相持,虎能將蟒咬死,虎也成了奄奄一息,方好逃命。

這一場蟒、虎惡鬥,倒也又駭人,又有趣。只見月光之下,煙塵滾滾,砂石驚飛,腥風四起。一方是蹲踞騰撲,張爪磨牙,咆哮如雷,兇威猛惡;一方是蜿蜒騰挪,動作如風,伸舌吐焰,紅信粼粼。那蟒見擒不住那虎,只急得口中發出吱吱的怪嘯,有時僥倖將虎纏住,那數丈長的蟒身如轉風車一般,立時將虎身裹住。正待回頭來咬,卻不料那虎非常狡猾,原是乘機歇息,等到身上被蟒纏了數匝,也沒看清是怎地一來,虎頭動處,早鑽了出來。然後狂嘯一聲,撲地縱起好幾丈高遠,連身折回,重又與蟒鬥在一起。

元兒畢竟童心未退,雖身臨危境,看見這種蟒虎惡鬥,不但不怕,反直喊好玩。剛在可惜沒有看得仔細,另外一蟒一虎又抄了一套文章:先是那虎蹲踞地上,一條長尾巴把地打得叭叭山響,不住狂吼發威。對面那條烏鱗大蟒卻把身子盤成一圈,只將上半截身子從中間筆也似直挺起,昂著那一顆有碗大小的蟒頭,朝著對面敵人不住張口吞吐紅信,吱吱直叫,神態甚是舒徐。雙方相持沒有半盞茶時,忽然那虎狂嘯一聲,朝前便撲。

那蟒更不怠慢,長頸一屈一伸之際,彷彿周身都在顫動。說明遲,那時快,早唰的一聲,迎著對面虎撲之勢,往上穿起,尾尖著地,身子懸空,和一根筆直烏木相似,蟒頭與虎頭迎個正著。那虎在空中使不得力,無法躲閃,見蟒迎來,張著血盆大口便咬。那蟒尾身還在地上,可以行動自如,蟒頭一偏,早已讓開。尾尖在地上一聳,連身躥起,正與那虎擦身而過。就勢身子疾如轉輪,一路蜿蜒,早將虎腰連虎的兩條後腿一齊圍繞了數匝。叭的一聲大響,連蟒帶虎,一同落地。眼看又和先前那一對一般,蟒將虎纏上好多匝,只剩虎頭和兩條前腿露在外面,虎身全被蟒身纏沒,就待迴轉蟒頭來咬。那虎倏地又是狂嘯一聲,兩條前腿抓著地面,一拱一躥,又縱脫出去老高老遠。

當這蟒、虎糾纏之際,元兒因存身之處,虎縱不上來,再加自己連斃兩虎,覺著不足為慮。那蟒卻是行動如飛,什麼地方都能躥到,比虎厲害得多,心中有些膽怯。因而對蟒懷了憎惡,對虎便有了好感。頭一次見虎被蟒纏住,心裡頭已起了驚慌,惟恐虎為蟒傷。第二次一見蟒將虎纏得更緊,既代虎危,復為自身打算,早掇起兩塊碗大石頭,擎在手內,直朝蟒頭打去。甄濟見元兒事太作得魯莽,想攔沒攔往,手一拉,反將元兒的準頭,鬧歪了些,一下打在蟒的頭頸骨上,正趕那虎又躥出重圍,元兒情不自禁地脫口喊了一聲:“好!”下面先那一對蟒、虎已經糾纏到了一堆。

這第二個被元兒用石打中的那條大蟒,費了半天氣力,沒有將虎擒住,已經兇威怒發,又被元兒石頭打中,一負痛,再聽得人聲,便昂起頭來往上一看,吱吱叫了兩聲,便舍了那虎,往巖前躥來。二人存身之處雖是險要,並無隱蔽,月光之下看得逼真。甄濟見蟒朝上看,口中吱吱亂叫,紅信吞吐,身子往巖前移動,便知不好,元兒也著了忙,手上又無兵刃,只有剩的一塊石頭,並還找不出第二塊。上既無路,下則去死更速。

二人正在焦急,那蟒早如一條黑匹練一般飛起。月光照處,細鱗閃閃,烏光油油,直往巖上穿來,轉眼便到二人眼前。甄濟手持長劍,準備來時與它拼死。元兒一見情勢危急萬分,慌不迭地將手中石塊直朝蟒頭打去。心一亂,便少了準頭,打在蟒脊上面,沒有打中要害。那蟒越加負痛發威,來勢更急。眼看危機頃刻,誰知那蟒上有兩三丈高下,忽然吱的一聲,連頭帶身,似烏綾飛舞,旋轉而下,來得快,退得更速,二人因為急於應付當前切身危難,全神貫注那蟒,別的一切俱未看清,見蟒忽然掉身退去,心中不解,連忙定睛往下一看,不由轉憂為喜。

原來那蟒躥上崖時,與它對敵的大虎,也喘息過來,見有可乘之機,如何容得,早將四足一縱,便到巖前,未容那蟒再往上穿,張開虎口,一口將蟒尾緊緊咬住。蟒因負痛,回頭一見是虎,蟒尾巴被緊緊咬住,不顧得再吃生人,連忙回身應敵。偏那蟒鱗又堅,蟒皮又韌,虎的來勢與力俱都猛烈非常,一口咬下去,雖然穿鱗透皮,急切間,卻拔不出來,又咬不斷。蟒的尾尖只管在虎口內攪得生疼,虎一負痛,便亂扯;蟒更是負痛,也亂神亂卷,兩下里都亂做一堆。不一會,蟒身又將虎纏住,虎口被蟒尾陷住,張不開來,這番卻脫身不得。所幸蟒痛極心慌,尾又被虎咬住,纏時無法圈住虎的兩條前腿,虎爪一路亂抓,那蟒越加痛極,急切間咬不著虎的要害,也是一口將虎的後股緊緊咬住不放。

且不說這一蟒一虎拼死相持,再說先前那一蟒一虎。那蟒是條公的,比較小,有七八尺。先也是與虎想持,雙方鬥得力倦,一個盤著,一個蹲著,發一陣威再鬥。當適才那條母的被虎咬住蟒尾時,雙方正鬥得熱鬧,不知怎麼一來,虎身又被蟒纏住,這次卻是兩頭相對,錯了往常的地位。那虎見蟒頭在前,躥了過去,昂頭便咬,一伸兩隻前爪,竟將那蟒的頭頸抓了個死緊。那蟒被虎制住,便拼命用力,打算將虎箍死。虎一負痛,透不過氣,兩爪一鬆,蟒頭便起。那蟒想也是痛暈了頭,如不回頭來咬,就這一陣用力緊束,也是有勝無敗;偏是急於報仇,這一回頭去咬虎頭,恰好橫著,方能繞過。那虎鬆了仇敵,本已憤怒到了極點,一看來咬,猛地虎口一張,雙方都是又急又快,被虎口在蟒的七寸子上咬個正著。雙方都不肯放,誰也張不開口,只聽虎鼻中一片嗚嗚之聲,兩虎兩蟒分作兩對,糾纏做了兩堆,在月光底下,帶著砂石翻滾不休。

這一場惡鬥,只看得元兒、甄濟目定神呆,驚喜交集。直到斗轉參橫,東方現了魚肚色,見下面二蟒二虎糾纏越緊,勢子卻由緩而慢,漸漸不能轉動,才行覓路縱下一看,一蟒一虎已經氣絕。一個口中紅信吐出多長,身子緊束虎身,目光若定;一個瞪著一雙虎目,虎口咬緊蟒的頭頸不放,虎虎若生。雖俱死去,依然猛惡可怖。又見另外一對,蟒身被虎咬緊,脫身不得,下半身鱗皮被虎抓得稀爛。那虎雖被蟒咬,毒發身死,口仍不開,虎毛打落了一地。那蟒口雖還是緊咬虎腿未放,身子卻在動彈,並未死去,一見人來,一陣屈伸,似要脫身追來。

甄濟嚇了一跳,連忙退步按劍時,元兒道:“那虎將它尾巴咬住,身上纏了許多圈,就是活,你還怕它怎的?師父說大蟒身上常有珠子,你把寶劍借我,就勢殺了它,取出來帶走。”說罷,不俟甄濟答言,搶過劍,便往蟒前走去。甄濟忙喊:“不可造次。”

拔腳追去,見那蟒見了元兒還待掙扎,早被元兒舉著那柄吹毛折鐵的長劍向蟒頭一揮,立刻一股鮮血冒起多高,蟒身落在地上,蟒頭連口仍咬附在虎腿上面。才知那蟒也是一時情急,蟒牙嵌入虎骨,一樣拔不出來,所以逃走不脫。元兒舉劍一路亂砍,連蟒頭砍了個稀碎,哪有珠子,口中直喊喪氣。恐那蟒再活回來,也給它找補了幾劍,才和甄濟一同上路。

那虎大小共是五隻:最小的一隻,一起頭便被甄濟用劍刺死;最大的一隻,被元兒斷劍刺死;另一隻被元兒用石頭打死;剩下兩隻,俱與兩條烏鱗大蟒同歸於盡。二人無心之中除了七害,人也累得力盡精疲,飢渴交加。甄濟比元兒還要來得疲敝,幾乎走路都要元兒攙扶。

二人先到元兒放包袱的所在,取出乾糧,飽餐了一頓。元兒又取來山泉,一同痛飲個夠。吃飽喝足,才略覺精神好了一些,這才互說入山之事。

元兒的事已然表過不提。那甄濟為人,本有心計。乃父被陷那日,在街上遇見衙中熟人報警,雖然自己僥倖避開,卻聽說父母全傢俱被拿去下監,不久就要押解到省中去。

當時痛不欲生,本想憑著自己本領,劫監救出父母。一則孤掌難鳴;一則事一不成,案情愈更重大,反倒全家都沒有了活路。自己新歸不久,親族父執俱都不甚相熟;再說案關叛逆,誰敢出頭?只有姑父裘友仁是個至親骨肉,人也熱誠任俠,無奈他平素從不與官場中人往還,找也無用,弄巧還連累了他。思來想去,徒自悲痛了一夜。正無法想,又聞風聲甚緊,官府正在到處搜查自己下落,越發驚慌,欲知甄濟作何打算,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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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5:56:54 |只看該作者

第 四 回 棲遲古洞 半夜得奇珍 軫念良朋 穿晶歷絕險

話說甄濟不敢在城裡多延,怕貽禍好友。他藏身所在,原是一個小時同窗至好的家內。雖是個尋常耕讀之家,沒什力量,家道還算富有,人也義氣。便和那友人商量,借一筆錢,到了晚間,先冒險前去探監,安置安置,再行逃走,出去設法。那友人覺事太行險,勸他不住,只得給他備了些金銀。又給收拾了一個小行囊,準備探完了監,迅速出城去。

到了二更過去,甄濟施展輕身功夫,到了監內,對禁卒一番威嚇利誘,居然容容易易見著他的父母。因是關係叛逆的重犯,又加是新卸任的官吏,除枷鎖較重,防衛周密外,倒還未受什麼大罪。一見兒子冒險探監,俱都大吃一驚。甄濟因出入這般容易,又想起劫監之事,便和他父母說了。甄濟的父親一聽,越發憂急,再三告誡:此事萬不可行。雖說自己案情重大,並非沒有生路,同寅和京裡頭,俱都有人可託。若是劫監,反倒弄假成真,不但自家有滅門之禍,還要株連九族親友。若行此事,老夫妻便要雙雙碰死。並說:“事發時已買通禁卒,託親信的人四出求救。你只要逃了出去,保全自身,準備萬一事若不濟,替甄氏門中留一線香火,便是孝子。”

甄濟跪著哭求了一陣,見若再固執,父母立時要尋短見,萬般無奈,只得忍淚吞聲,拜別出來,又將帶來金銀,給了十分之八與禁卒,再三叮囑,好好照應,不許走漏風聲;不然寶劍無情,定要取他性命。那禁卒自是樂得應許。甄濟還不放心,又怕本官為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徑直飛入內衙,持劍威嚇知縣。說事情非他發動,不能怪他。只是一要好好待承,二不許株連甄家親友;並要他善為彌縫,向上司呈復。

那縣官姓楊,名文善,人本忠厚,本就不願多所株連。再經這一嚇,哪裡還敢生事招禍。不但沒有牽絲扳藤去興大獄,反倒在搜查黨羽的呈復中說:甄某在外服官多年,家中戚友根本就少,幾乎不通往來。此次剛一辭官回家,就奉密令,將他全家拿來收監。

細查並無黨羽,只有一子,遊學在外未歸。”不知去向。請求通令一體緝拿歸案等等。

就此遮蓋過去。所以甄家親友,連友仁那等至親,縣中俱未派人去過問,這且不說。

那甄濟離了縣衙,連夜逃出城去。本想去見友仁一面,再作計較,猛想起:“那日元兒曾說,那方氏弟兄的姑父銅冠叟是個異人。自己與方氏弟兄雖是初交,卻有同盟結拜之雅,何不徑找他去?不但可以避禍,還可求他設法,想條妙計,搭救父母,豈不是好?”想到這裡,甄濟見天已大亮,怕被外人看破,露了形跡,兩下俱有不妥,索性連友仁也不見,徑往百丈坪找方氏弟兄,去求銅冠叟。主意打定,便避開環山堰友仁的家,直往長生宮後懸崖之下奔去。

元兒自那夜火眼仙猿司明送信之後,還未與甄濟見過,所以甄濟並不知方、司兩家由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之事,以為方氏弟兄每日還在水洞掉舟相侯。及至到崖下溪邊,候到日中,仍無方氏弟兄蹤影,心中好生焦急。此時人蹤更多,不便往友仁家去。略吃了幾口乾糧,想了想,竟和元兒入山時打了一樣的主意:也是想照昔日誤走百丈坪那條路走。以為昔日一半是玩山,今日是趕路,算計不消三兩個時辰,便可趕到。

誰知他比元兒所遭遇的還苦。一過近便崖,就迷了路,走人螺旋山谷之內,越繞越遠,越走越糊塗。一連走了三日三夜,始終沒有找著路徑。連想出山走回友仁家去,都不能夠。這還不算,帶的乾糧,因為行時匆忙,只圖省便,僅敷一天多用,萬沒想到要在山中奔馳數日。頭一天因為動身時晚,走至天黑,雖然覺出路徑越走越不對,心中還不甚著慌,乘月又尋了一陣,便找了個山洞宿了。第二日晚間,仍未找到百丈坪,眼看食糧僅夠一頓,才著起急來。因要留著最後充飢,不敢再吃,勉強尋些山果吃了。當夜仍尋巖洞宿下。

如此辛苦飢疲,在山中亂竄,好容易支持到第四日。早起走到一處山環,連山果都無從尋找,只得把最後一頓乾糧也下了肚。走到未申之交,方覺飢疲交加,忽然遇見那隻被他用劍刺死的小虎。剛將虎刺死,便被那四隻大虎聞得小虎嘯聲追來,將他包圍。

先前那隻小虎已難對付,何況又來了四隻大的。四顧無處逃生,只得負巖而立,人虎相持。到了黃昏,才遇元兒趕來,將他救出,人已精疲力竭,不能轉動。

二人見面,吃喝完了,說完經過。重勞之後,估量今晚不能再走。甄濟只帶著一個小包,內裝兩件換洗衣服和一些散碎銀兩,圍在腰問,打虎時並未失去。便分拿了元兒一個包袱,乘著月夜去尋住所,走出不遠,無心中竟將那虎的巢穴尋到。雖然五虎俱斃,仍恐還有餘虎回來,無奈除此之外,別的巖洞俱汙穢卑溼,不能住人,只有這個洞穴又幹燥又寬大。元兒終究膽大,便將包內火石油蠟取出點好,將洞角虎毛獸骨撥開,鋪好行囊。又去搬來了幾塊大石,將洞堵好,一同就臥。元兒年輕貪睡,甄濟更是死中逃生,極勞累之餘,一旦安安穩穩睡在地上,覺著舒服到了極點,一倒頭便已睡著。

這一覺直睡到第二日辰已之交才醒轉來,且喜一夜無事。元兒取出於糧、臘肉飽餐一頓,又汲些山泉喝了。正待準備尋路前進,甄濟忽然失驚道:“昨晚聽你說,方,司兩家已遠離開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了,即使今日我們能找到百丈坪,照司明所說路走,這數百里未曾走過的山路,也非一日半日所能走到。你又在途中耽擱了兩天,再添上我,這點乾糧如何夠吃?山中又無處購買,不比前山宮觀廟宇到處都是,隨地均不愁吃。我這幾天已然吃足了苦頭,這卻怎好?”元兒道:“管它呢,我們自有天保佑。猶之乎你昨日被虎包圍,怎會遇上我來?又會平空鑽出兩條烏鱗大蟒,代我們解圍呢?”一句話將甄濟提醒,猛笑道:“眼面前有頂好的糧食,我卻忘了。”元兒也想起道:“你不是說那死虎麼?只恐被蟒咬過,吃了有毒。不然,那日在方二哥家吃那烤虎肉,倒怪香的。”甄濟道:“那蟒咬死的只是後兩隻,不是還有三隻麼?這一想起,不但虎肉夠我們用的,連日我都覺著山中寒涼難受,那虎皮豈不也可用麼?天已不早,我們快走,招呼給別的野獸吃了去。”說罷,二入便興高采烈地往昨日殺虎之處奔去。

好在相隔不遠,一會便已找到。那虎、蟒仍是死纏著躺在地上,並無野獸動過。二人只甄濟有柄長劍,元兒的劍半沒虎口,斷的半截也不知遺落何所,因是頑鐵,也懶得去找。便由甄濟將那先死的三隻虎皮剝下,揀那嫩的脊肉取下好幾大塊,卻沒法拿走。

甄濟想了一想,見路側生著一片竹林,便去砍了一根茶杯粗細的竹竿,削去枝梢。將兩人包袱併成一個,勻出一根麻繩,將虎皮三張捆成一卷。又割了些山藤,將肉穿起,連包袱一齊分懸在竹竿兩頭,挑起上路。

這時已是中午時分。走沒多遠,忽見前面兩峰對峙,中現一條峽谷。二人登高一望,除了那條峽谷和來路外,俱是峰巒雜音,叢莽密菁。再不便是峋巖壁削,無可攀援。明知路徑越走越不對,但是對的既已尋不出,看日影只有那峽谷還算是走百丈坪的方向,只好試一走著再說。

二人替換著挑著擔子,一路走,一路商量。但遇著可以立腳的高處,元兒便放了擔子,縱身上去眺望。滿心以為從高可以望下,只要能望見百丈坪一些附近的景物,立時便可以到達。卻不知前兩日錯走螺旋谷,已然早岔過了去百丈坪的路徑。再一進這峽谷,更是越走越岔遠了。

二人入谷以後,見兩峰巖壁上全是藤蔓古樹,雖是深秋天氣,因蜀中氣候溼暖,依舊是一片肥綠,映得衣拎面目都似染了翠色。地卻是個淡紅沙地,寸草不生,時有丈許高沙堆阻路。二人連越過了好幾處沙堆,忽然不見地下日影,天色好似陰沉沉晦暗起來。

抬頭一看,才知谷徑正走到窄處,兩面危崖峭壁,排雲障日,只能看見一線青天,時有白雲在頂上片片飛過,陽光已照不到地面,所以天色陰暗。路雖還直,只是數里以外的盡頭處,隱隱似有數十丈高一個石筍將路攔住。空山寂寂,說話走路,襯著那谷音應和,入耳清脆,越顯景物幽悶,使人無歡。

漸行漸近,果然前面有一個小峰將路塞住,形勢又是上豐下銳,無法攀越。走了好些時候,走的卻是一個死谷。甄濟氣得將擔子往地上一放,不禁喊得一聲:“背時!”

元兒終不死心,早已往那小峰跟前奔去。一到,便鑽向峰的後面。不一會探頭出來,歡呼道:“路有了,寬大著呢。大哥快來。”

甄濟聞言,連忙挑擔奔去。到了峰前一看,那峰並非原生,乃是山的一角,不知何年何月經了地震,從山頂折斷下來,倒插在地上。雖將山谷的口堵死,還算側面有一個缺口,約有三尺方圓。鑽將過去一看,陽光滿眼,豁然開朗。外面雖然依然兩面是山,中間卻有一條極平曠的大道,也是沙地,沒生草木。到處都生著一叢一叢的竹子,高的才兩三丈,粗只寸許,根根秀拔,迎風搖曳。二人先一辨認日色和時間,彷彿岔走了一些。元兒又跑到側山頂上望了一望,哪裡有百丈坪的影子。下來彼此一談,反正走錯,索性發一發狠,給它來個錯到底,就照這條路的方向走。即使人找不著,難道還走不出這山去?本山又是道家發祥之地,前山固是宮觀林立,便是後山隱僻之處,也常有高人結茅隱居,只要遇上一個,便有法想。

因為走了半日,俱覺腹飢體乏,元兒便去撿了些枯柴要烤虎肉就鍋魁吃。甄濟道:

“肉多糧少,不知何時走到。我前兩日先遇上野獸,不知打來吃,幾乎餓死。我們還是多吃肉,少吃鍋魁吧。”

元兒帶的乾糧,原有炒米、鍋魁兩種,另外還有四匣糖食糕餅和三簍兜兜鹹菜,幾塊瘦臘肉巴,兩塊生臘豬腿。因有這許多東西,所以包袱又大又累贅。除了臘肉巴和炒米外,連鍋魁等,十之八九是元兒因為銅冠叟愛吃此物,司青璜走後無人會作,特意命家中伙房加工做了,帶去孝敬師父的。餘者如布帛等,也是送方、司兩家的禮物。昨今二日打開時節,甄濟只看見許多大包小包兒,聽元兒說是送人的禮物,也沒細問,因此屢以食糧為慮。

元兒笑道:“大哥莫發愁。論說我吃的東西,還算走時母親給我多帶有好幾倍,直到包袱、考籃都裝不下了為止。走這幾天工夫,我的一份也就剩不多了。可是那些送人的東西,倒有一多半是吃的。若不是萬分不得已,我也不願動。早上一說到糧食,就忙著去割虎肉,也沒顧得談這些。真要是沒得吃的話,難道看著吃的去餓死?這十幾個鍋魁,加上虎肉,還夠我倆人吃好幾頓。再走十天,就算什麼東西都吃完了,我們再煮生臘肉來吃,也還夠四五頓呢。不想母親連鍋和針線刀剪都逼我帶著,真是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當時我雖不敢強,心裡著實嫌帶這些零碎麻煩。幸而我初走得累贅時,因是母親親手料理;不捨得隨便丟棄。如今吃的已然用上,說不定別的也許用得著。樣樣都齊全,你還怕什麼?”甄濟聞言,才放了心。

元兒又將所帶之物詳細說了。一面說,一面火已生好,便用小刀將虎肉切成薄片,用劍尖叉好,在火上烤熟,配上鍋魁,胡亂吃起來。元兒嫌口淡,又取出了些熟臘肉巴和兜兜鹹菜來。兩人越吃越香,吃了一個大飽,才行收拾上路。

二人只早餐飲過了一頓山泉。人谷之時,山麓曾有小溪,因為不渴,所以未飲。這半日工夫,經行谷中,雖未見水,因不思飲,也未留意。這餓後大嚼,所吃的東西像虎肉、鍋魁、辣鹹菜,無一不是乾燥逗渴之物,還未吃完,便覺口中有些發乾。先是因為二人連日走到那裡,都遇見溪澗泉瀑,並不著急,以為走到路上,前面自會遇著。誰知走了個把時辰,兩山林木雖是茂密,泉源卻無一個。再加上蜀中天暖,秋陽猶烈,又從幽谷陰涼地裡走出來,走入陽光之下,身一發熱,口裡更幹,真是奇渴難耐。只急得元兒在前面一會蹦上這面山崖,一會蹦向那面高崗,到處尋找溪澗泉源,總尋不見。一會又奔回來,挑了擔子,由甄濟前面去找。二人是越著急越出汗,口裡似要冒出煙來,漸漸有些頭暈心煩。比起昨日身臨絕險,飢疲交加,還要難過。幸而俱是天生美質,若換旁人,早已不能行動。似這樣支持到了黃昏月上,始終未見一滴水。總算太陽下去,山中氣候早晚懸殊,一不再熱,還略好些。

二人俱是年輕大意,渴極尋水,只顧前趕,不顧別的。路徑越錯越遠,毫不覺得,也未算計走有多少裡數。未後乘月趕路到了一處,見兩山漸往中間擠攏,不過形勢不與午間走的峽谷相似。兩山都是上尖下廣。一輪皓魄漸近中天,月朗星稀,清風徐來,雲霧上升,銀光四射。襯以竹石幽奇,峰巒雄秀,越顯得清景如繪,美絕人間。

二人正苦煩渴,甄濟走在前面,忽聞遠遠泉音淙淙。因為起初盼水大切,有時聽見松濤竹韻,也疑泉聲。及至找到,只見老松吟風,翠竹凌雲,水卻沒有涓滴。這次以為又是聽錯,漸漸越聽越真,好似就在面前不遠。連後面元兒也都聽到,趕奔上來,急問甄濟:“可曾聽見水響?”甄濟答道:“聽是有點聽見,只不知能找到不能。”元兒急道:“你真糊塗,聽得這麼真,還怕找不到?我猜這水定離我們不遠。這副擔子就放在這裡,先找到了水,喝夠了,再回來拿。”甄濟道:“裡面盡是吃的,要遇見野獸來吃了去,才糟呢。你如挑不動,我們把東西都聚在中間,抬著走吧。”元兒道:“這半天工夫,連個狼、兔通沒遇見,偏這會有野獸?我不是挑不動,只是壓得和你一樣,有點肩疼,又加渴得心煩。既怕丟了,還是挑了走吧,這點點東西,還用人抬?”

二人水雖尚未到口,這一有了希望,不由精神大振。口裡只管問答,腳底下卻走得飛快。元兒還催甄濟先走,甄濟卻說:“我們俱在患難之中,應該有福同享。現在水聲越近,知在前面無疑。反正也要到了同飲,何必忙這一時?”元兒道:“我卻不像你這般迂法。如這會不該我挑,我便趕向前面先去喝去。”甄濟聞言,便要接過來挑,讓元兒趕到前面尋水先飲。元兒卻又不肯,答道:“只一點點東西,卻累你分挑一半。到底水還沒看見一滴呢,哪能就定了準?你要和我同飲也可,你倒是先到前邊去看清楚呀,難道誰還說你偷嘴先飲?”

二人正在說笑,元兒倏地歡叫一聲道:“在這裡了!”說著忙將擔子往山麓一放,一縱步便往山坡上跑去。甄濟隨元兒跑處一看,離地兩三丈山腳腰處,橫著一條白線,月光之下,彷彿一條銀蛇閃動。不由喜出望外,也隨著一墊步,往上縱去。元兒已在地上捧了兩下,因水大薄,沒有捧起。站起身來,順著那條銀線,往高處便跑。

原來那道銀線正是從前面流來數寸粗細的一道山泉,流行之處,正是橫生在山腰上一根二尺來寬的天然石埂,當中又微微有點凹。水雖急而不多,蜿蜒曲折,環山而流,近看真和一條細長銀蛇一般。那水只有三四寸寬,那石埂凹處只有寸許來深。

元兒究竟是生長富厚之家,本嫌地上淺水不乾淨。捧了兩下,沒捧起,覺水很涼,知道近處必有泉瀑,便站起身來,順水流處的源頭跑去。沒跑二里,便見半山坡上有一峭壁當前。忽聞琤琮轟隆之聲,宛如敲金擊玉,洋洋盈耳。一股粗有碗口的水柱,從離地數尺高的巖壁縫中激迸出來,斜射到離壁丈許遠近的一個石糟裡面。那石糟是長圓形,想是日受急湍衝射而成。最深處的是槽心,才只二三尺,哪裡存得住大量的水。那水一經射落槽中,便激濺上來,再落到槽外地上,順山形化作無數道大小匹練銀蛇,往四下流去。元兒先前所見,便是股最細的。石槽大小數尺,四面水氣蒸騰,廣有丈許。圍著一圈,都是濺玉噴珠,星花飛濺,低昂如一。水氣中那股山泉被月光一照,宛如半條銀龍,籠以輕綃霧毅。那轟轟發發的瀑吼,水珠擊石的碎響,與那草際裡潺潺幽咽的繁聲融成一片,又宛如黃鐘大呂之中,雜以籤簧細樂。真是又好看,又好聽。再加上寒泉清冷,人未近前,已有涼意;被水氣一侵,不必牛飲而甘,已經減了一大半煩渴。

元兒耳聽泉簌,目貪佳景,只喜得手舞足蹈,站在水霧外面不住叫好,也忘了此來則甚。一會甄濟趕到,見元兒還未動手,便道:“你怎還不取水喝,莫非還等我麼?”

元兒笑嘻嘻道:“哪個等你?這水太好了。”說罷,將手伸人霧裡,水未夠著,兩袖已經透溼。甄濟道,“這樣哪裡吃得到嘴?”元兒又要往那發源的壁下去接。甄濟又道:

“水勢這樣急,那裡還是不行,白把衣服濺溼。流在地下的又不乾淨。這邊來吧。”說罷,挑了一處濺出水氣外面的幾股尺許高,時低時昂的細泉,用手抄起,先洗了洗手。

再兩手合攏,捧起來飲。元兒也如法施為,直喊:“真好!。

水又甜又涼,二人飲未幾口,上半身已是透溼。元兒又嫌不盡興,一賭氣站起身來,打算回去取東西來盛。猛一眼看到身後山坡上有一大洞,正對那發水的巖壁。洞前還有一塊岩石突出,形如平台。連忙止步,將身縱了上去。看了一看,高叫道:“今晚我們有好地方住了。”說罷,也不俟甄濟答言,飛身而下,往來路便跑。

甄濟見元兒渾然一片天真爛漫,再加上天生異稟奇資,不由又愛又羨。知他去取行囊,必想在洞中住宿。看也沒看清,便定主意,萬一藏有蟲蟒野獸,豈非禍事?便將身畔火種取出,尋了些枯枝點燃,一手拔出寶劍。到了洞前一看,果然形勢奇秀非常。見洞口甚寬,入洞一看,不但寬大平坦,石壁潔淨,裡面還有一個洞口。洞內卻是一間經過人工佈置的石室,還有兩張石床,石几、丹灶俱全,更是喜出望外。

甄濟看完出洞,遠望元兒挑著擔子奔來,一到面前,便高聲問道:“我見你持火從洞中出來,適才沒顧得細看,洞裡乾淨麼?”甄濟笑道:“也沒見你這樣火爆脾氣。看也沒看清,知道里面有蟲蟒野獸藏著沒有?也不商量一下就忙。告訴你說,你進去看了,還更要把你喜歡壞了。”元兒忙放下擔子,便要往洞前石上縱去。甄濟笑答道:“忙什麼?現在肚子有點餓,我們趁月色,先弄吃的下肚。邊吃邊說,吃完再看去,也還不遲。”說時剛要去拉元兒,元兒已縱到那石台上去,正撿起甄濟那束殘餘的枯枝,要取火種來點。忽然朝下高叫道:“大哥快來,你聽這是什麼響?”

甄濟側耳一聽,只覺那水聲貼耳。先並未聽出什麼,以為元兒在上面聽見什麼蟲子的鳴聲。縱身上去,問在哪裡。元兒手指前面近處說道:“你看那又是什麼,這樣亮法?”甄濟向元兒手指處一看,只見相隔約有二里之外,兩山之中,有一道橫的白線,似向前移動,漸漸由短而長。一會又似往回退,但轉眼之間,又伸出好多。一則適才在下面,因為離山泉太近,為泉聲所亂;二則那白線也越來越近,耳中也聽得一片轟轟發發之聲,恍如萬馬千軍殺至,山鳴谷應,甚是驚人。同時那白東西已不能稱它為線,月光下看去,簡直如一條雪白色的匹練拉長開來一般。

正在驚疑,猜不出那白的是什麼東西,元兒忽然失聲道:“莫不前面是條大河吧?”

甄濟聞言,再仔細定睛一看,不由大驚失色道:“前面出蛟,山洪來了,這可怎好?”

一言未了,那白東西已經卷到二人腳下不遠,前面潮頭高有數丈,澎湃奔騰,聲如雷轟,波翻浪滾,洶湧激盪。近山麓一帶的林木石塊挨著一點,便被急浪捲了去,隨著浪花四散飛舞。轉眼之間,水勢便長有十多丈上下。二人安身之處已在半山腰上;就是那股山泉,也離下面約有數十百丈高下,所以還不至於妨事。只是來去的路都被洪水所淹,進退兩難。幸而未在中途遇上,要是像往常一般,在山麓巖洞過夜,如果碰到,連做鬼都不知怎麼做的。

元兒先還當作奇觀,只顧觀看。及見轉眼之間,平地水深十數丈。波瀾壯闊,聲勢滔天,又一想到來去的路都為水斷,才著起急來。想到下面行囊,忙著去取時,忽聽甄濟在下面喊:“元弟快接著,風雨立刻就來,還得預備火呢。”原來甄濟看出山洪發蛟,深恐行囊被水沖走或淹溼,早拔步縱身下去。好在東西不多,相隔又不甚高,一件件從竹竿上取下來,往上便丟。元兒一一接著,頃刻便完。甄濟忙縱身上來,說道:…快把東西送人洞去。趁月光未隱,多拾松枝,不管它枯不枯。我用劍砍,你便用手拾,越多越好。”一路說,早將東西送入洞內,又忙著去砍拾松枝。二人都是力大手快,不一會,便拾了不少。

這時狂風大起,水嘯如雷,連對面說話都得大聲。二人還想再多拾點時,忽見月色一暗,抬頭一看,月亮已然隱人烏雲之中,依稀只見一些月影。甄濟不及說話,拉了元兒往洞中便跑。剛一進洞,元兒一腳正踹在一堆松枝上面,正要拿腳踢開,倏地一道電閃,在腦後亮了一亮。接著便是轟隆一聲,一個震天價的大霹靂,打將下來,震得那座山地都似在那裡搖晃,那大雨便似冰雹一般打下。二人連忙拔開洞口松枝,跑人洞去。

取出火種,揀了幾枝枯而易燃的先行點好拿著。

元兒一見外洞,已是心喜;再到裡面看見那間石室,更是喜得連當前憂危全部忘卻。

請甄濟拿著火把,在石床上打開包袱和提籃,先將燭取出點好,然後將行囊鋪在床上。

又將吃食和應用的鍋取出,說道:“今晚雷雨,少時必定天涼。且弄點熱水,泡碗炒米下乾糧,省得乾巴巴的。”甄濟聞言,也自高興,端了那小鍋便走。說道:“這取水的事,你卻不行,你生火吧。”元兒將火生著,甄濟才一手端鍋,一手夾了衣服,赤著上半身進來,身上並未怎樣沾溼。

元兒聽外面雷聲仍是緊一陣,慢一陣,轟隆轟隆打個不休,雨勢想必甚大。便問:

“接點雨水,怎去了這一會?”甄濟道:“你哪知道,這雨水哪裡能吃?吃下去,包你生病。我仍接的山泉。適才因見那雨偏東,這洞外岩石恰好是個屏蔽。況且這頭一陣雨大而不密,幾點灑過便完。倒是天黑看不見,須等有電光閃過,才能辨路往下跳,偏巧陣雨已止。我反正脫了衣服去的,索性跑到泉水頭上,順手抄了一滿鍋,依然借電光照路回來。剛到洞前,大雨便傾盆而下。我那年隨家父在貴州山裡打山人,也遇見過一次出蛟,卻比今日要小得多,所以看得出一些勢子。那次水卻是蛟一出過便退,不知這次怎樣了。”

元兒隨手將鍋接過,坐在火上,笑道:“先時我們想一點水都沒有,如今到處是水,又恨它了。幸喜還有這麼好一座山洞,不然才糟了呢。”甄濟一面穿衣,一面隨口答道:

“洞倒是好,只是門戶大敞。遇上天黑雷雨,又無法搬石堵門。睡時可不能都睡熟呢。”

正說之間,元兒嫌那松枝太長,正拔出甄濟的寶劍劈砍,偶一回身,猛一眼看見一個似人非人,渾身漆黑,長著一對綠黝黝眼睛的東西,當門而立,伸著兩支毛臂,似要進來攫人而噬。黑影中看去,無殊鬼魅,分外怕人,不由大吃一驚。因為甄濟就站在那東西的前側不遠,元兒口裡喝得一聲:“大哥快過我這裡來!…身子早已如飛縱將過去,朝那東西當胸一劍。當時用力太猛,覺得撲哧一聲,似已穿胸透過身中。只聽那東西負痛呱的一聲慘叫,掙脫寶劍,如飛逃去,接著便聽洞外崖下似有重東西叭的響了一下。

甄濟雖只看見一點後影,沒有看清面目,也不禁嚇了一跳。黑暗之中,哪敢出外觀看,只得劍不離手,二人替換飲食,在室內戒備罷了。

甄濟終恐一個不留神睡著。想了半天,見那兩個石床和那石几均可移動,床如豎起來,正好將門堵上。等了一會,始終不見那東西來,二人吃完之後,便合力將床移了一架過來,將石室的門堵好,上面再放上那口小鍋。估量那石床足有幹斤以上,又是方形,虎豹也弄它不倒。萬一有警,也可聞得鍋聲驚醒。室中松枝尚多,無須到室外再取。將火添旺,燭也不熄。一人持劍守夜,輪流安睡。

先是甄濟睡了一陣,醒來見室中昏黑,叫了兩聲元弟,不見答應。心內一驚,連忙起身摸著火石、毛紙,點燃一看,見元兒坐在石几上面,業已靠壁睡著。一手拿著寶劍,一手拿著一根松枝,俱都垂在地上。石灶上蠟淚成堆,爐火無溫,全都熄滅。正想呼喚,元兒也同時驚醒,見室中有一點火星影子移動,剛喝得一聲,甄濟已出聲答應。元兒道:

“大哥你不去睡,卻在黑暗中摸索,我差點沒拿你當了鬼怪。這爐火是幾時熄的?”甄濟笑道:“你守的好夜,幾時熄的,還來問我?適才叫你先睡,你卻非讓我不可。我睡了,你也睡著。這般粗心大意,連喊你都喊不醒。幸喜沒動靜。”說時,見手上火紙將熄,便取了一根松柴點上。

元兒笑答道:“我記得也守了好些時,見你睡得太香,想是連日太累,不忍心喊。

連添了三次爐和兩支燭,未一次又添火時,不知怎地一迷糊,就睡著了。這石洞真奇怪,也不覺冷,只是肚子有點餓呢。”甄濟道:“照你這一說,莫不是外邊天已大亮了吧?”

元兒道:“對了,我帶的這燭,俱是從成都買來的上等心芯堅燭,在家夜讀時節,一支要點好幾個時辰。我又睡了一會。這洞裡昏黑,我們把石床搬開看看。”甄濟道:“你先不忙,把火燭都生好點燃再說,知道外面有什麼東西伏著沒有?”

當下二人一齊動手,將石床輕輕搬開,站上去探頭出去一看,外面並無動靜,洞口已露天光:才將石床放向一邊,一同走了出去。未達洞口,便聽濤嗚浪吼,響成一片。

出洞一看,山下面的水已齊山腰,濁浪如沸,黃流翻騰。石壁上那一股飛瀑,山洪暴發之後,分外寬大。天上陰雲密佈,細雨霏霏,遙山匿影,遠帕雲低,左近林木都被煙籠霧約。倒是近山一片,經昨晚大雨沖刷之後,越顯得沙明石淨,壁潤苔青,景物清華,別有一翻幽趣。

二人見水勢未退,去路已阻,小雨還下個不住,天上沒有日光,也辨不出時光、方向。知道一時半時不能起身。正在焦急,猛一眼看到腳底石地凹處聚著一汪血水,想起昨晚怪物。元兒記得昨晚一劍彷彿當胸刺過,跟蹤到了巖下一看,哪有怪物影子。後來找到近水坡旁沙凹裡,同樣也有一汪水,猜是那東西負傷落水,也未在意。恐雨溼衣,又覺飢渴,便同回洞內,取了個鍋,抄了一鍋水。

甄濟凡事慮後,看目前形勢,前途茫茫,恐多費了應用之物。取水煮好之後,便對元兒道:“山柴取之不盡,雖說經雨溼些,好在昨兒所取甚多,足敷數日之用,不妨整日點旺。那燭要防緩急,只可點此一支,不可多用。虎肉不能經久,暫時還是拿它充飢吧。”

元兒先就開水將餘剩的炒米泡來吃了。然後取了一塊虎肉,到水中洗淨。因嫌肉淡,打開了一簍兜兜鹹菜,將虎肉一切,放人鍋內,一同煮熟。鍋小煮不得許多,又切些在火上烤。二人受過方氏弟兄傳授,所攜虎肉全是極肥嫩之處,少時便都爛熟。吃完煮的,再吃烤的。又將昨晚取出來還未吃完的鍋魁,泡在肉湯內來吃,那鍋魁連經數日,非常堅實,經這鹹菜虎肉湯一泡,立時酥透。再加上湯,既鮮而不膩。湯中鹹菜又脆,又帶點辣味。真是其美無窮,直吃得一點餘瀝都無才罷。

元兒笑道:“往常在家裡,吃雞湯泡鍋魁,哪有這等好吃?這都是那鹹菜的功勞。

那鍋魁也還有幾十個,擱得久,大硬了,也不好送人,今晚仍照樣吃吧。”甄濟道:

“照你這麼說,不再打走的主意了?”元兒笑道:“你不說一半天走不成嗎?這般好的地方,如非尋師學劍,各有正事,要像往常和父親遊山一樣,我真捨不得走呢。此去如蒙朱真人收到門下,不知金鞭崖風景比這裡如何?我如萬一學成劍術,和我姑父一樣,非到這裡來隱居修道不可。只可惜沒個名兒,我們何不代它起一個?口裡也好有個說頭。”甄濟道:“看此洞設備齊全,所有石床、石几、丹灶、藥灶無不溫潤如玉,以前定有世外高人在此修真養性,豈能沒有一個洞名?不過我們不知道罷了。”

元兒道:“它有它的,我們起我們的,這還怕什麼雷同不成?依我想,這洞背倚危崖,下臨峽水,又有飛泉映帶成趣,可稱三絕。”話未說完,甄濟便搶說道:“絕字不好。況且那峽谷之水,原是山洪暴發,莫看水大,說收就收,幹得點滴俱無。再說濁流滔滔,也不配稱一絕。若在那飛泉上想主意命名,倒還有個意思。”

元兒道:“單從飛泉著想,不能概括此洞形勝。我看峽水雖是渾濁,倒也壯觀,不可不給它留個好名字。你既嫌洞名三絕不好,莫如我們將幾處風景,挨一挨二都給它們起個名字,豈不是妙?記得昨日我們原是渴得心煩,到了泉水底下,水還沒到口,便覺身心爽快,遍體清涼。那有飛泉的石坡,就叫它作滌煩坡好麼?”甄濟叫好道:“這名字倒想得好,彷彿十志圖裡也有這麼一個名字,且不管它。那坡既名滌煩,那飛泉像半截銀龍,籠上薄絹,就叫它做玉龍瀑如何?”元兒道:“玉龍瀑倒像,也恐與別處重複。

我們昨日到來,已是夕陽在山,飢渴疲乏之極,忽得佳山佳水,洞前那片岩石就叫夕佳巖如何?”甄濟道:“古詩原有‘山氣日夕佳,飛烏相與還’之句。這名字真起得好,也從未聽見過,想來不致與人重複,倒是這洞要想個好名字,才相稱呢。”元兒聞言,也不作聲,坐在石床上只管俯首沉思。忽然跳起身來,笑道:“有了,這洞恰好面北,就叫它作延羲洞吧。”甄濟道:“語意雙關,好倒是好,自居羲皇上人,未免自大了些。

那峽谷數十里遠近並無樹木,可見山洪時常暴發,起落無定。大漠有無定河,這裡有無定峽,倒也不差。現在名字俱已想好,以此為定,不必再費心思。長安雖好,不是久居之地。肚子已然餵飽,還得設法算計出路才是。”

說罷,二人攜手同出洞外。見細雨雖止,風勢卻大,狂風怒嘯,濁浪翻飛。遠近林木叢莽,被風吹得似波濤一般起伏搖舞。山禽不鳴,走獸潛蹤。天陰得快要低到頭上,又沒有日色,也不知道時間早晚。耳觸目遇,盡是淒涼幽暗景色。元兒涉世未深,雖然也有許多心思愁腸,想一會也就放過。甄濟卻是身遭大變,父母存亡未卜,前路茫茫,連日曆盡憂危,又遇上這種蕭條景色,益發觸動悲懷,心酸不能自己。元兒見他雙目含淚,明知是惦記他父母吉凶禍福,但是每一勸慰,越發勾動他的心懷。只得故意用話岔開道:“我們現在為山供所阻,不能上路。這山頂上面,昨日天黑風雨,沒顧得上去,趁此雨住,何不上去看看?也許能繞走過去呢。”

甄濟因昨天看過日影,又在最高之處觀察過,那山形斜彎,與去路相反,除由水面上越過對面的峭壁高崖,或者能尋出一條路外,要由這山頂上繞上前路,實難辦到。峽谷水面又闊又深,二人都不會水。即使伐木橫渡過去,對面的崖壁那般峭拔,也難攀援。

如溯峽而上,縱然像山人一般,能在水中行使獨木之舟,那種逆流急浪,也決難駕木前進。甄濟救親心切,明知事太重大,未必有濟,總恨不能早早見著銅冠叟,求問個決定,才得死心。偏偏一入山,便把路走錯,又為水困。就算找到百丈坪,還不知由那裡到金鞭崖,要遇多少阻難。正在愁思無計,聽元兒一說,心想:“反正路已走錯,此時被水隔斷,不能動身,上去看看也可。”當下二人便一同往上面走去。

這山下半截是個斜坡,越往上越難走。雨後路徑又滑,沙中蓄水,時常將足陷在裡面。上走還未及三分之二,忽然山頂雲生,煙嵐四合,霧氣沉沉,漸漸對面看不清人的眉目。恐為雲霧所困,只得敗興回來。並坐在洞前岩石上,互相勸勉,談了一陣。山雲始終未開,峽谷中的洪水反倒漲大了些。二人無計可施。坐有好些時,直到二次腹飢,回洞弄完飲食,天才真黑了下來。這一晚照舊用石床堵門,輪流安睡。

由此困居洞內,不覺數日。二人接連想了許多主意,俱行不通。部水又始終未退,風雨時發時止,天氣終日陰晦。連元兒也厭煩起來,甄濟更不必說。且喜吃的東西還帶得多,洞中又溫暖如春,不愁飢寒,否則哪堪設想。最後一日,元兒因聽甄濟之勸,珍惜蠟燭,不敢多點。白日不必說,就是夜間,也不過將爐中的火添得旺些。二人目力本好,尤以元兒為最。每日在暗處,不覺視為故常,漸漸不點火,也能依稀辨得出洞中景物。

也是合該元兒有這一番奇遇。那洞內石榻原是兩塊長方大青石,有兩三面是經人工削成,一大一小。先時元兒和甄濟輪流在小石榻上睡眠,用大的一塊移來封閉洞口。自第一日遇怪後,始終沒有發現別的怪異。三四天過去,甄濟見元兒貪睡,每次醒來,他總是在爐旁石几上睡熟。輪到自己守時,也往往不能守到終局,竟自睡去,同在天明時醒轉居多。既幾晚沒有動靜,頭一晚的怪。物,想必已負傷死在水裡。從第五晚上起,二人一商量,反正誰也守不了夜,不如改在石榻上同睡,省得白受辛苦,勞逸不均。

過了兩天,又嫌那大石榻大重,移起來費勁,便改用那小的。當晚二人便睡在大石榻上,將那小的石榻移去封閉洞穴。睡到半夜,元兒獨自醒轉。雖不知洞外天亮了未,心裡還想再睡片時。偏在這時想起心事:“此次舅父母家中遭事,父親因是至親骨肉,恐怕連累,將自己打發出門,往金鞭崖投師,學習武藝。雖然當年姑父回家,只不過說家運今年該應中落,自己也在此時內離家,並無別的兇險,到底父親免不了許多牽累。

如今自己困守荒山,兩頭無差,也不知父親的事辦得怎樣?舅父母可有生還之望?自己何日才能到達金鞭崖?倘若司明這幾日又去探望,母親問知自己尚未與他父子相見,豈不急死?”

思潮起伏,越想越煩,便坐了起來。見甄濟睡得正香,也沒驚動他。想取點鍋中剩水解渴。剛剛走到灶前,猛見灶那邊放小石榻的洞壁角里,有一團淡微微的白影。元兒心中奇怪,便將寶劍拔出刺了一下,鏘的一聲,其音清脆。白影仍然未動。先還疑是劍刺石上之音,便又刺到別處。誰知劍尖到處,火星飛濺,聲音卻啞得多。又用劍往有白影處撥了兩下,除聲音與別處不同外,空洞洞並無一物,也就不去管它。回到灶旁去尋水時,才想起那口小銅鍋,睡時已放在堵門的小石榻頂上。方要縱身去取,忽聽地地兩聲,音雖微細,聽得極真,彷彿從那壁角間有白影處發出。心中一動,決計查看個水落石出。

元兒忙往大石榻前摸著火石紙頭,點燃了一根松柴。往那白影處一照,依然是一面洞壁,只那有白影處,有一個長圓形的細圈。洞壁是灰白色的,獨那裡石色溫潤,白膩如玉,彷彿用一塊玉石嵌進去似的。拿劍尖一敲,音聲也與別處不同。元兒一時動了童心,想將那塊玉石取出看看。叵耐玉石的周圍與石相接處,只有一圈線細的縫,劍尖都伸不進去。便去取了一根燭來點上,放在地下,將劍往石旁洞石試刺了兩刺,劍本鋒利,石落如粉,那玉卻是其堅異常,連裂紋都沒有。想起甄濟曾說劍是家傳,能斷玉切鐵,越猜是塊好玉無疑。再往石縫一看,已顯出嵌放痕跡。便用劍尖照那長圓圈周圍刺了一陣,刺成了比手指還寬,深有寸許的縫隙。

剛住了手,甄濟已經驚醒,見元兒點起蠟燭,伏身地上,便問在作什麼。元兒已放下劍,將兩手伸入縫中,捏住那塊玉石的外面一頭,隨口剛答得一聲:“大哥快起來。”

兩手用足力量往外一拉,隨著沙之聲,那玉竟整個從壁中滑出。捧起一看,競是一塊長形扁圓的白玉,映在元兒臉上,閃閃放光。

甄濟連忙跳起,將燭取在手內一照,見那玉長有一尺七八,圍有五六寸寬厚,一頭平扁,一頭略尖,形如半截斷玉簪。通體沒有微暇,只當中腰齊整整有一絲裂縫,像是兩半接棒之處。元兒便請甄濟將燭放在榻上,一人握定一頭,用力一扯,立時分成兩截。

元兒猛一眼看到自己拿的這未一頭,中間插著兩柄劍形之物。連忙取出一看,果然是一鞘雙柄,長有一尺二三寸的兩口寶劍,劍鞘非金非石,形式古樸。喜得元兒心裡怦怦直跳。

元兒再將劍柄捏定,往外一拔,鏘的一聲,立時室中打了一道電閃。銀光照處,滿洞生輝,一口寒芒射目,冷氣森人的寶劍,已然到了手內。只喜得元兒心花怒放。隨著,劍上發出來的光華,在室中亂射亂閃。同時甄濟也在元兒手內,將另一口拔出。這一柄劍光竟是青的,照得人鬚眉皆碧。心中大喜。

二人連話都說不出口,互相交替把玩,俱都愛不忍釋。又各將那藏劍的兩截玉石細看。甄濟拿的那一截,空無一物。元兒所持半截,裡面還有一片長方形小玉佩,上面刻有幾行八分小字。就劍光一照,乃是“聚螢鑄雪,寒光耀目。寶之寶之,元為有德”四句銘語。另有“大明崇楨三年正月穀旦,青城七靈脩士天殘子將遊玄都,留贈有緣人”

一行十餘字。書法古茂淵淳,像是用刀在玉石上寫的一般。那兩口劍柄上,也分刻著“聚螢”、“鑄雪”四字。

二人把玩了一會,元兒忽然笑著說道:“大哥,我的一口寶劍太不中用,那日刺虎,只一下,就斷了。正愁沒兵器用,如今難得尋見這麼好的兩口寶劍,就給了我吧。”甄濟聞言,略頓了頓,答道:“這劍本是你尋著的,又是一鞘雙劍,分拆不開,當然歸你才對。夭時想已不早,我們搬開石床,出洞看看天色,做完吃的再說。我想那玉牌上所刻的天殘子,必是一個世外高人,仙俠之流。既留有這一對寶劍,說不定還有別的寶物在這洞內。索性再細找它一找,如再有仙緣遇合,豈不更妙?”

元兒聞言,越發興高采烈,當下將劍還鞘,佩在身旁。同將石床移開,因為還想細尋有無別的寶物,也不移還原處。匆匆出洞一看,天才剛亮不久,凡日耽擱,那虎肉所剩無多。二人把它洗淨,加些鹹菜煮熟之後,甄濟去取鍋魁來泡時,忽然發現食糧除兩包糖食外,只夠一日之用。洞外天色仍是連陰不開,崖下山洪依然未退。別的事小,這食糧一絕,附近一帶連個野兔都沒有,如何是好?見元兒坐在灶旁,只管把玩那兩口寶劍,拔出來,插進去,滿臉盡是笑容。聽說食糧將絕,也只隨口應了一聲,好似沒有放在心上。甄濟不由暗自嘆了口氣。

甄濟先將鍋魁拆散,下在鍋內,然後說道:“元弟,我們食糧將盡,來日可難了。

雖說還有些生臘肉巴,前路尚還遼遠。這水一直不退,雨還時常在下。吃完了飯,我們須及早打個主意才好呢。”元兒仰首答道:“飯後我們先將這兩間石室細細搜它一下。

今早有霧無雨,到了午後,也許太陽出來。山頂雲霧一開,我們便出去尋找野獸。只要打著一隻鹿兒,便夠吃好幾天的。我不信這麼大一座山峰,連一點野東西都沒有?”甄濟道:“你自幼在家中,少在山野中行走,哪裡知道野獸這東西,有起來,便一群一堆,多得很;沒有起來,且難遇見呢。我們這幾日,除了山頂因為有云未得上去,餘下哪裡沒有走到?這裡都被水圍住,幾曾見過一個獸蹄鳥跡?你總說天無絕人之路,可如此終非善法。少時雲霧如少一些,我們的生機也只限定在上半截山頂了。”

說罷,各自吃飽,除蠟燭外,又點起兩支火把,先將內外兩間石室細細搜尋了一個遍,什麼也未尋到。甄濟固是滿懷失望,無兒也黨歉然。只得一同出洞,見日光雖已出來,山頂上雲霧不但未退,反倒降低。到了山腰,元兒方說上去不成。甄濟道:“我想難得今日天晴,這雲倒低了起來,說不定雲一降低,上面反倒是清明的。這半截山路,已然走過幾遍,我還記得,如今逼到這地步,只好穿雲而上。估計過了那段走過的路程,上面雲霧如還密時,那我們再留神退將下來,也不妨事。”元兒聞言,拍手稱善。

當下二人便各將寶劍拔出,甄濟又削了一根竹竿探路,從雲霧中往山頂走了上去。

二人拿著兵刃,原為防備蟲蛇暗中侵襲,誰知才一走入雲霧之中,猛見元兒手上劍光照處,竟能辨出眼前路徑。甄濟便將自己寶劍還鞘,將元兒另一口劍要了過來,憑著這一青一白照路前進。

越往上雲霧越稀,頃刻之間,居然走出雲外。眼望上面,雖然險峻,竟是一片清明,山花如笑,嵐光似染,還未到達山頂,已覺秀潤清腴,氣朗天清,把連日遭逢陰霾之氣為之一法。只是鳥類絕跡,依然見不著一點影子。及至到了山頂上一看,這山竟是一個狹長的孤嶺,周圍約有二十餘里,四外俱被白雲攔腰截斷,看不見下面景物。

二人終不死心,便順著山脊往前尋找。走有四五里,忽見嶺脊下面雲煙聚散中,隱現一座峰頭。峰頂高與嶺齊,近峰腰處,三面凌空筆立,一面與嶺相連,有半里路長寬一道斜坡。坡上青草蒙茸,雖在深秋,甚是豐肥。二人行近峰前,正對著那峰觀望。元兒忽然一眼看到豐草之中似有個白的東西在那裡閃動。定睛一看,正是一隻白免,便和甄濟說了。甄濟聞言便道:“此山既有生物,決不只一個兩個,我們切莫驚跑了它。”

當下二人便輕腳輕手,分頭掩了過去。

元兒走的是正面,甄濟卻是繞走到了峰上,再返身來堵。元兒先到,離那白兔只有丈許遠近。那兔原是野生,從沒見過生人,先並不知害怕。睜著一雙紅眼,依然嚼吃青草,也未逃避;原可手到擒來。偏偏元兒性急,見那兔甚馴,兩腳一使勁,便向那兔撲去,忘了手中的劍未曾還鞘。捉時又想生擒,落地時節微一遲疑,那兔被劍上光華映著日光一閃,吃了一驚,迴轉身便往峰上逃去。元兒一手捉空,連忙跟蹤追趕。迎頭正遇甄濟對面堵來,伸手便捉。那兔兩面受敵,走投無路,倏地橫身往懸崖下面縱去。這時崖下的雲忽然散去。二人趕到崖前一看,崖壁如削,不下百十丈,崖腰滿生藤蔓,下臨洪波。那兔正落在離崖數丈高下的一盤藤上,上下不得,不住口地悲嗚。

依了元兒,原想舍了那兔,另外尋找。甄濟卻說:“這是個彩頭,捉了回去,也好換口味。”說時便想援藤下去擒捉。元兒因見那兔陷身藤上,不住悲嗚,不但沒有殺害之心,反動了惻隱之意。這幾天工夫,已看出甄濟脾氣,知他下去,那兔必難活命,勸說也是無效。打算自己下去,將那兔擒了上來,然後假作失手,再將它放走。便和甄濟說了,將劍還鞘,兩手援藤而下。身還未到藤上,便見那兔悲鳴跳躍,在那盤藤上亂竄,元兒越加心中不忍。剛一落腳,那兔又順著藤根往下縱去。元兒覺著腳踏實地,定睛一看,存身之處乃是一塊大約半畝的崖石,藤蘿虯結,苔薛叢生。方以為那兔墜入崖下洪波,必難活命,耳邊忽聞兔鳴。將身蹲下,手扳藤蔓探頭往下細看。只見離石丈許高下,也有一塊突出的磐石,比上面這塊石頭還要大些。那兔好似受了傷,正在且爬且叫。

元兒心想:“這樣崖腰間的兩塊危石,那兔墜在那裡,上下都難,豈不活活餓死?”

一看身側有一根粗如人臂的古藤,髮根之處正在下面石縫之中,便援著那藤縋了下去。

見石壁上藤蔓盤生,中間現有一個洞穴。再找那兔,已然不見,猜是逃入洞內。他安心將那兔救走,便拔出寶劍,往洞中走進。那洞又深又大。元兒沒走幾步,忽聽甄濟在上面高聲呼喚。回身時,猛見洞角黑影裡有一發光的東西。拾起來一看,正是那日在百丈坪斬蟆獅以前看見火眼仙猿司明用來打桃的暗器,不但形式一樣,還有司家的獨門暗記。

心中奇怪,忙喊:“大哥,快下來,看看這個東西。”甄濟在上答道:“那兔既然跑掉,元弟就上來吧,只管在下面留連則甚?”元兒便將下面危石之上有一洞穴,在裡面拾著司明飛弩之事說了。

甄濟聞說,便叫元兒稍候一會。先從上面拾了一些幹樹枝擲了下去,然後也學元兒的樣,援藤縋落。要過元兒所拾的暗器仔細一看,便道:“這東西一點鐵鏽都無,分明遺留不久。洞穴外面危壁如削,藤蔓叢生,上下俱有怪石遮掩,不到近前,人不能見,來此的人,決非無因飛至。我們人山以來,一連這麼多日子,總是悶在鼓裡亂走。如今又被水困住,說不定誤打誤撞,成了巧遇,也許這裡就離他們住處不遠了呢。”元兒連贊有理。

這一來,平空有了指望,好似山窮水盡之際,忽遇柳晴花明,俱都心中大喜,哪裡還顧得到那兔死活。一路端詳地勢,決定先往洞中一探,走不通時,再往附近一帶尋找。

兩人將折來的樹枝點燃,用一手拿著,另一手拿著寶劍,往洞中走去。裡面石路倒還平坦,只不時聞見腥味和大鳥身上落下來的毛羽。走到十來丈深處,忽聽呼呼風聲,火光影裡,似有一團大有車輪的黑影從對面撲來。甄濟一見不好,忙喊:“元弟留神!”那團黑影已從元兒頭頂上飛過。只聽呱的一聲怪嘯,直往洞外飛去。二人手中火把已被那東西帶起的一陣怪風撲滅。元兒方說那東西飛臨頭上,被自己手起一劍,彷彿砍落了一樣東西,正在點火觀察時,忽聽洞的深處怪風又起,黑影裡似有兩點火星隨風又至。二人不敢怠慢,只得用劍在頭上亂揮亂舞。眨眼之間,那東西二次又從二人頭上飛過,劍光照處,似是一隻大烏。

待了一會,不見動靜,這才打了火石,點燃樹枝一照。那頭一個被元兒砍落的,乃是尺多長半隻鳥腳,爪長七八寸,粗如人指,其堅如鐵。拿在洞石上一擊,立成粉碎。

幸而寶劍鋒利,閃避又急,否則人如被它抓上,怕不穿胸透骨。二人見了俱都駭然,越發不敢大意。

又往前走有四五丈遠近,才見洞壁側面有一個丈許寬的凹處,鳥獸皮毛堆積,厚有尺許,知是怪鳥的巢穴。甄濟因洞中已有這種絕大怪鳥潛伏,便知定然無人通過。司明的暗器也決非自己遺失,想是用它打那怪烏,從遠處帶來,不由有些失望。前進無益,主張回去,在附近一帶尋找。元兒因百丈坪兩處來去相通,以為這裡也是如此,不肯死心,還要看個水落石出。甄濟強他不過,只得一同前進。走沒幾步,前面便有無數鍾乳,上下叢生,礙頭礙腳,越前進越密,後來宛如屏障,擋住去路。元兒便用劍一路亂砍,雖然隨手而折,可是去了一層又一層,正不知多厚多深。這才相信這洞亙古以來無人通行。又經不住甄濟再三勸阻,只得出洞,往回路走。

剛一出洞,便見一條尺許白影往上升起。定睛一看,正是適才追的那隻兔子。心想:

“適才見它已然跌傷,走起來那樣費勁,怎麼一會工夫,丈多高的危崖,竟能縱了上去?”正在尋思,忽見在縫隙的藤蔓中有一片半開荷葉,心中生著三朵從沒見過的野花,顏色硃紅。有兩朵花心上各生著一粒碧綠的蓮子,紅綠相映,鮮豔奪目。因為忙著上去探尋司明的下落,也未告訴甄濟,略過一過目,便援藤而上。

這時天已不早,二人將周圍附近全都找遍,也沒見一絲跡兆。眼看落日銜山,瞑色四合,只得迴轉延蠢洞,準備明日一早再來。且喜飛霧早已收盡,天氣晴朗;雖未尋見司明,總算有了一線指望。回洞吃完一餐,乘著月色,又在洞外夕佳巖上,商量明日探尋的步數,互相拿著那隻鳥爪把玩了一回,也未看出那怪鳥的來歷。直坐到將近半夜,方行回洞安眠。

次日一早起來,出洞一看,崖前水勢雖然未退,天氣卻甚晴朗,山頂上連一點雲霧都沒有。秋陽照耀,曳紫索青,像用顏色染了一般,實是風清氣爽,景物宜人。二人見天好,心中一喜,也無暇瀏覽山色,匆匆弄了點吃的,便往山頂上跑。

這一日之間,差不多尋找了好幾處地方,巖洞、澗河。山巒、幽谷尋遍,除昨日拾的那件暗器外,終沒找出一點的痕跡。直到下午,又繞回昨日追兔所在。甄濟料定昨日所拾暗器是司明用它打鳥,被鳥帶來的,人絕不在近處,苦尋無用。元兒道:“這山頂地方,我們還未走完,豈能斷定就絕望呢?水不退,我們左右離不了此山,無路可走,閒著也是閒著,碰巧尋出點因由,豈不是好?”甄濟因今日又是失望,不但人,索性連昨日所見白兔都沒有影,糧食將完,不由又急又煩。元兒本還想到下面洞中一探,見甄濟悶悶不樂,只得回去。

由此一連四五日,天氣都異常晴美,只是水未退。二人的食糧雖經再三搏節,也只剩了一小塊生臘肉和一包糖食了。眼看無法,甄濟見洞下洪波中時起水泡,彷彿有魚,猛想起了條生路,只苦幹沒有釣具。便削了一根木叉,折了兩根竹竿。從包袱繩上抽下兩根麻來,搓成了線。又把元兒的針要來,用火烤了弄彎,做了鉤子。去往崖邊垂釣。

元兒一心想尋司明,不耐煩做這些瑣碎事情,便和甄濟說了,由他自己垂釣,自己仍往山頂尋找。甄濟因他幫不了忙,時常在旁高聲說話,反容易把魚驚走,便囑咐道:

“這般好山,鳥獸極少,必有原因,來的一晚,又曾遇到那麼一個怪物。雖然以後沒有發現,說不定有什麼厲害東西盤踞。去時務要小心,天色一近黃昏,急速回來。”

元兒應了,便帶了那雙劍,直往山頂跑去。因為自幼把仙人愛居山洞的傳說藏在心裡,有了先人之見。日前發現那藏有怪烏的大洞,沒有窮根究底,終放不下,一上山便往那孤峰跑去。行近峰前崖壁,正要攀藤而下,忽見崖壁下面躥起數十團黑白影子。定睛一看,乃是七八隻兔兒,有黑有白。忙伸手去捉時;那兔俱都行動如飛,身子如凌空一般,一躥就是十幾丈高遠,轉眼都沒了影子,迥不似初見時那般神氣。元兒那快身手,竟未趕上,心中奇怪。心想:“野兔看過多次,哪有這般快法?莫非這些都是仙兔?”

想了想,便往下面降落。

剛落到第二層磐石上面,猛見藤蔓中又躥起一隻兔,口中含定一個紅紫色的東西,見了生人,一聲驚叫,兩腳一起,往上便縱。元兒一把未撈著,被它縱了上去。那紅紫色的東西,卻從那兔的口中落下。低頭一看,乃是一個果子,業已跌破,香氣四溢。元兒見那果形甚奇特,雖不知名,看去甚為眼熟。拾起一看,那果外面紅紫,形如多半截葫蘆。破口之處,流出比玉還白的漿液,清香撲鼻。元兒把果皮撕開,肉瓤卻是碧色,與荔枝相似。中心包著一粒橢圓形比火還紅的核。用舌一舔那漿,味極甜香。試一嚼吃,立覺齒頰留芳,心胸開爽。知道近處必然還有,忙從藤蔓中尋找。猛見半片碧綠鮮肥的蓮葉,正中心還留著一隻同樣的紅紫色果子,正是那日首次探洞出來時所見的異果,只是旱的顏色略變了些。元兒當時因為甄濟催促,忙著回延羲洞,只心中動了一動。回去商議尋找司明,也忘了說起。不料這果子卻這等好吃。當時便採摘下來。果子剛一到手,那包果子的半片蓮葉忽然自行脫落。脫落處還有一痕蓮芽,彷彿要隨著那落的一片繼續生長似的。又見蓮葉一脫,那異草只剩了數寸長一根禿莖。

元兒本想將那枚異果帶回夕佳崖,與甄濟兩人分吃。不知怎的,一時口饞,忍不住輕輕咬了一口。這一枚原是主果,味更清腴,皮微一破,那汁水便流了出來。元兒恐汁順嘴流去,再輕輕一吸,便吃了個滿口,立覺嘗著一種說不出的清香甜美之味。心想:

“也許旁處還有,索性吃了它吧。”當下連皮帶肉,吃了個淨盡,只剩下先後兩枚果核。

那果核比鐵還堅,含在口內,滿口生香。不捨丟棄,把一枚仍含在口內,一枚藏在懷中。

再往藤蔓中細一尋找,不但沒再見,而且只這一會兒工夫,連先見那株也都枯死。元兒見尋不著,方後悔適才不該口饞,偏了甄濟。

元兒因為前日探洞,曾見兩隻大怪鳥,有火也被撲滅,心想:“不如將雙劍俱都拔出,既可借它照路,防起身來,也多一層力量。”便將雙劍拔出,持在手內,一路留神戒備,往洞中進發。走有半里之遙,元兒忽然覺著洞中景物似比前日來時容易看清,精神也覺異常充沛,越發體健身輕。先不知巧食靈果,目力大長,還以為是劍上的光華所致。後來越走越看得清,迥與前日不類。試把雙劍隱在背後,又將劍試一還匣,均是一樣,這才奇怪起來。仍還是想不到異果功效,反以為洞中必有仙人,憐念自己向道心誠,特地放出光明,好讓自己前進。

先時元兒還留神防備那兩隻大怪鳥,恐在暗中為它所傷。此念一生,便抱了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主見,越走越覺有望,高興得連那怪烏也未放在心上。也是元兒時來運轉,兩隻怪鳥俱早飛出,一直過了日前所經鳥巢之下,走入亂石鐘乳之中,並未遇上。否則那兩隻怪鳥並非尋常之物,乃是蠻荒中有名的惡物三爪神鳥,不但生得異常高大,而且鐵爪鋼喙,疾如飄風,其力足以生裂虎豹。山民奉為神明,常按節候,以牛羊生人獻祭。

真是猛惡無比,無論人獸禽魚,在它餓時遇上,極少生還。所幸此鳥雖然喜居暗處,目光銳利,卻是能看遠而不能看近;不到它餓時,決不貪殺;再加飛起來是一股於直勁,總是雌雄一對同飛,人只愁傷不了它,只要內中有一個被人或傷或死,必逃飛出去千百里方罷。元兒、甄濟初進洞時,正遇這一對惡烏飛起,因為飛行甚低,洞中又從來無有生物,未被它們看見,反被元兒在無心中砍去內中的一隻鋼爪。立時照例狂叫,往遠處飛逃,所以二人不曾受傷。這且不說。

元兒過了鳥巢不遠,前面鐘乳石上下左右,挺身垂墜,到處都是。一會便到了那日所走的盡頭處。元兒見石鐘乳雖像洞壁一樣,將去路擋住,但是夾層中仍有縫隙,總算還有法可想。“若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想見仙人,不吃點苦哪行?便將雙劍緊握手內,朝對面鍾乳中心亂刺。刺斷下來成塊成截的石鐘乳,便往空隙中投去,以免礙手礙足。於是用雙劍齊揮,且開且走。寶劍雖然鋒利,先時走起來也甚困難。因為那些石鐘乳大小厚薄不一,劍鋒一過,碎晶碎乳紛飛四濺,全都是極尖銳的碴子,頭臉碰上去,固要破皮出血,撞在身上,疼也不輕。腳底下到處都是斷筍殘乳,密列若齒,腳踹上去生疼。

元兒仗著毅力聰明,處處留神,在這刀山劍樹鍾乳層中,開通了有裡許遠近。忽然鍾乳由厚而薄,由密而稀,和進洞前所見神氣相似。知離對面出口不遠,心中甚喜。再走幾步,居然通到一片空地。上下鍾乳雖然還有,卻是錯落叢生。有的像一片櫻珞…自頂下垂。有的像瑤晶玉柱,挺生路側。千狀百態,根根透明,被青白兩道劍光照耀在上面,幻成無窮異彩。

元兒見鍾乳縫隙越來越寬,人可在其中繞行穿過,無須費力開行,正在高興。猛見前面一片玄色鍾乳晶壁阻住去路,似已到了盡頭。試拿雙劍向晶壁刺去,連穿通有三四尺,俱未透過。取那刺下來的鐘乳碎塊一看,依然是白色透明,壁間望去卻是玄色。知那洞壁異常之厚,萬難穿過,不由坐在地下,眼望著那片晶壁,發起愁來。

歇了一會,暗想:“這壁既是鍾乳結成,還是不算到了盡頭。已然費了無窮心力,頭臉手足刺破了好些處,如不把這座晶壁穿通,如何對得住自己?”想了想,一鼓勁,站起身來,走向壁間,舉劍便砍。那晶壁雖堅而脆,元兒開了一路,已有經驗。先用劍照三尺方圓圍著刺了幾下,將鍾乳震裂。然後再拿劍把鍾乳砍成數寸大小的晶塊,撥落下來,隨手往後扔去。費有個把時辰,僅開通了丈多深一個深孔,仍未將那晶壁穿透。

元兒渾身衣服俱被碎晶劃破。

算計天已不早,恐甄濟在夕佳巖懸念,回去絮貼。又不甘就此罷手,一著急,一劍朝壁間刺去,一個用力太猛,鏘的一聲,手中劍幾乎連柄沒入,震得上下鍾乳紛紛墜落。

元兒覺著手上一痛,拔劍出來一看,鮮血淋漓,業已為破晶所傷。而這一劍,又彷彿劍尖沒有碰在實地。於是忽然覺得有了一條生路,豈肯放過。匆匆將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擦,剛要再舉劍往壁上刺去,試它一試,猛有一股涼風吹向臉上。細一觀察,竟從那劍孔中吹出。猜是無心中一劍,將那晶壁穿透,立時精神大振,疼痛全忘。兩手舉劍,往壁間一陣用力亂刺亂拔,一片猙猙蹤蹤之聲,襯著洞中迴音,竟似山搖地動一般。元兒也沒有在意。誰知刺得力乏,略一停手,忽聞洞壁裡面有人說話之聲。知將到達,與仙人相見,越更心喜。恰好壁間已刺有二三尺長方形的一圈裂縫,試拿手用力往前一推,竟然有些活動。這時後面的碎晶石乳已經響成一片,元兒只顧前面,絲毫未做理會。見壁間那塊碎晶可以往前移動,便將雙劍還鞘,兩手用盡平生之力,往上推去。只聽咔嚓連聲,竟然隨手推去有尺許進深。

元兒正在高興,竟覺那整塊晶壁也在隨著搖動,身後轟隆之聲大作。心中奇怪,回身往後一看,只見一丈七八尺厚的晶壁,業已裂成大縫,四散奔墜。雖看不出洞壁外面情形如何,那響的聲音大得出奇。知道形勢不好,猛地靈機一動,腳底下一使勁,兩手用足平生之力,按定那塊推進去的碎晶,往前推去。人剛隨晶而過,便聽山崩地裂一聲大震,連人帶那塊碎晶,全都墜落在晶壁那一邊,一下子被震暈過去。

等到元兒緩醒過來,覺著周身疼痛非常。低頭一看,雙劍仍在手內,劍鞘也在背後佩著,並未失落,衣服鞋襪卻全都破碎。對面晶壁連同洞頂全都倒塌,只存身這處有兩丈方圓尚還完好,餘者盡是砂礫石塊,四散堆積。幸而那面晶壁是往來路上倒,那洞壁又非全部倒塌,元兒落地之處,恰巧是未塌所在。否則,元兒縱不被那面若干萬斤的晶壁壓成肉泥,也被那些震塌下來的大石塊砸得腦漿迸裂,死於非命了。

元兒驚魂乍定,暗自尋思:“適才穿過晶壁時,曾見前後左右全都炸裂,搖搖欲墜。

當時仗著一時靈機,不顧受傷,躥將過來。耳邊彷彿聽見天崩地裂一聲大震,晶壁想必就在那時炸裂。看神氣,連這後洞也都波及,雖未全數倒塌,去路還不至於絕望,但是來路已斷,再要回去,恐怕比來時還要難上十倍。算計天時必然不早,時間既不允許,再說力已用盡,怎能照樣開路回去?”不由著急起來。

元兒愁煩了一陣,猛想起:“洞壁未倒塌以前,自己正在用劍猛力衝刺之際,曾聽洞壁這一面有人說話的聲音。不多一會,洞壁便已倒塌,自己震暈過去,想必也有些時候,怎麼未見仙人接引,反倒連人聲也聽不見一點?”想著想著,心中好生憂慮。但事已至此,後退無路,只得前進再說。

元兒一腦子滿想著前進必能遇見仙人,連身上疼也不顧,竟然站起身來,尋路前進。

洞這面雖說石鐘乳不見再有,可是洞塌石崩,到處都是阻礙,走起來也頗費事。遇有砂石較多之處,仍須用劍砍刺,用力搬撥。身上又盡是傷,腹內更是飢渴交加。走有一里多路,忽然洞徑越來越小,漸漸只容一人側身而過,幸而元兒身材矮小。走過半里多路,已無倒塌痕跡,洞壁完整,還能通過。正愁洞徑不通外面,猛見地下有數十點大小白光閃動。定睛往前後上下一看,前面不遠,已然無路,那白光乃是從洞頂缺口樹枝葉上漏下來的月光。這時洞徑越顯低窄,從上到下,高不到兩丈,兩面洞壁相去只有尺許,溼潤潤地滿生苔薛。

元兒也是實在力乏,縱了一下,覺著渾身痠疼,便將背貼洞壁,雙足抵住對牆,倒換著一步一移地移了上去。雖然勉強到了上面,委實力竭神疲,一蹲身便坐在那株遮洞的樹根下面。用目四外一望,這洞的出口,便是各株古樹根旁的一個二尺大小的空穴,叢草密茂,矮樹低蒙。加上洞外邊的地形是一個位置在一片千尋危巖下面的一個小山坡,古木千尋,陰森森的。只有初月斜照,從密葉中奪縫而入,把一絲絲的光影漏向下面。

空山寂寂,但聽水流淙淙,越顯得氣象陰森,景物幽僻。

再往對面一看,坡崖下有數十丈是一個闊有十來丈的深澗。澗那邊的危崖更峭更陡,從上到下,直到水際,何止百丈,連一塊突出的石埂都沒有。只半中腰有一凹進去的所在,約有丈許深廣,生著那日探前洞回夕佳巖時,在洞外藤蔓裡所見的奇花,以及來時在洞中所吃的異果,共有三株,比先前所見蓮葉還要肥大。當中一株蓮葉已半開,葉的正中心還結了三枚果子。餘外兩株:一株開著三朵那日所見的奇花;一株蓮葉緊含,尚未開放。元兒猛地心中一動。暗想:“自己目力雖比平常人強些,並不能暗中視物如同白晝。怎麼相隔這麼遠的花草,對崖又是背陰,自己會看得這般清楚?”猛又想起:

“自從在洞外從兔口中奪吃了那兩個異果,當時便覺口鼻清香,一身爽快。到了洞中,不借劍光,也能視物。先還當是仙人放著光明接引,自從洞壁倒塌,尋路出來,連個人影也未見著,只目力卻大加長進,莫非是那異果的緣故?”

想到這裡,記得還有兩枚果核,因見它紅得愛人;又香又甜,含了一枚在口內。跌暈起來,便即忘記,也不知是否吞入腹內。再摸懷中所藏那一粒,也不知遺失在什麼所在。心想:“此果既有明目的好處,如今人跡不見,自己又渴又餓,又無什麼可吃之物,何不先按銅冠叟所傳坐功運一會氣,歇一會?等精力稍復,縱過對崖,將那形如蓮葉奇花中的異果採來吃了,先解解飢,再尋仙人的蹤跡與出路。”

主意打好,看了看身上,盡是些磕碰擦破的零傷,雖然有點疼痛,且喜沒有傷筋動骨,便也不去管它。走出林外,尋了一小塊空曠之地,先練習了一陣子內功,又去大解了一回,精神才好了一些。只是腹飢不已。若在平日,縱到對崖並非難事。一則迭經險難,累了一天;二則對崖峻峭,只有那一點凹處,下臨百十丈深淵,鳴泉怒湧,浪花飛濺,看上去未免有些膽怯。欲前又退了有好幾次,後來委實餓得難受,除對崖那蓮葉中所生的幾枚異果,別無可食的了。元兒只得擇準與對崖高低合適的起步之所,蓄好勢子,兩腿一蹲,兩臂彎回來往腰間一踹,將氣提起。準備身體往上一拔,就勢雙足往上蹬,踹向後面岩石,按一個魚躍龍門之勢,縱過身去,猛聽遠處一聲斷喝道:“大膽小妖,敢來盜朱真人的仙草!”言還未了,便聽耳際風生,飄飄然幾件暗器連環打來。

這時元兒身子業已離地,縱起有丈許高下,兩腳也二次收起,正待踹向後面岩石。

聞聲不免大吃一驚,心一慌,一隻左腳向後踹虛,雙足力量不均,失了平衡。可是身子業已向前縱起,下面就是那百十丈深的山澗,若是墜落下去,縱不粉身碎骨,也被急流捲走,難逃活命。幸而元兒心靈身敏,足一踹虛,便知不好,百忙奇險中,忽然急中生智:連忙用盡平生之力,將周身力量聚向左肩,就勢往下一壓。再使一個懷中抱月,風颭殘花,翻滾而下。耳旁似聽丁丁丁響了好幾聲,身已落地。

元兒雖然仗著一時機警,沒有墜入山澗之中,可是降落地是一個又陡又滑的斜坡,落地時只顧保命,心中並無絲毫把握,哪顧得到下面落腳所在,身於又是凌空橫轉而下,一落下便是半個身子著地,再也收不住勢於,竟順斜坡滾了下去。那斜坡距離元兒起步之所,只有一丈多遠,兩丈來長的斜路,沒有幾滾便到盡頭。坡陡路滑,怎麼也掙扎不起。快要墜入澗中時,好容易被盡頭處一塊凸出的石頭擋了一擋,略得迴轉一點身子。

一時情急,剛拼命用力將身子翻轉,待要伸手去抓那地上的草根,就勢好往上縱爬,猛覺腰背上被硬的東西擱了一下,一陣奇痛。心中一慌,手一亂,一把未抓住草根,身子已到盡頭。元兒口裡剛喊得一聲:“我命完了!”便徑直往澗中墜去。疼痛昏迷中,自知必死無疑。就這一轉念間,身子彷彿又覺被什麼東西擋住,顛了幾顛,就此嚇暈過去。

待有一會,又覺著身子似被人用東西束住,時高時低,騰空行走,頃刻之間到了地頭。睜眼一看,身子已在一個巖洞裡邊的石榻上面。面前站定一人,正拿火點壁上的松燎,背影看去甚熟。方要出聲詢問,那人已經旋轉身來,要伸手去取石桌上的東西。再定睛一認,不由喜從天降,高叫一聲:“師父!”便要縱下床去。那人連忙近前按住,說道:“你此時身上盡是浮傷,不可說話動作,以勞神思。待我拿安神定痛的藥與你吃了,再敷了傷藥,進點飲食,再細談吧。”

正說之間,從外面氣急敗壞地又縱進一個小孩,一入洞,便往石榻前撲來,啞聲啞氣,結結巴巴,只說不出來。先那人又道:“明兒不可擾你哥哥神思。你給我取那生肌靈玉膏來與他敷了,再給你方二哥家送個信,也省得他們懸念。調治好了,明兒一早,我還得趕往環山堰一行。他此來又不會再走,多少話說不完,這一時忙甚?”那小孩聞言,便飛也似往後洞跑去。一會,取了一個玉瓶出來,交與那人。一同走至石床面前,先給元兒服了安神止痛的藥,又將身上衣服全部撕去,輕輕揭了下來,用溫水略洗了洗,然後擦上生肌膏藥,蓋好了被。那小孩才忙著往外走去。

原來這一老一少,正是銅冠叟父子。元兒初見面時,喜出望外,想要坐起,原是一股子猛勁。及至被銅冠叟一攔,才想起身上受了不少的傷,覺著全身都痠痛非凡。再加飢疲交加,力已用盡,連想說話都提不上氣來。暗想:“仙人雖未尋見,居然與司家父子不期而遇,總算如願以償,何必忙在一時?”便聽了銅冠叟的囑咐,安心靜養。見了司明,心中又是一喜。本想張口,又被銅冠叟一攔,也就罷了。

元兒服藥當時還不覺怎樣,那生肌靈玉膏一擦上去,便覺遍體生涼。疼痛一止,更覺腹飢難耐。忍不住開口道:“師父,我餓極了。”銅冠叟聞言,便道:“我正想你須吃點東西才好。現成的只剩一點冷飯了,水還有熱的,泡一碗吃吧。”說罷,便到後洞爐火上取了開水,泡了一碗冷飯,取了點鹹菜,一一齊端至床前。仍囑元兒不要起立,就在枕邊一口一口地餵給他吃。

可憐元兒小小年紀,這半月工夫,受盡險阻艱難。離家以後,除炒米外,從沒吃過一餐米飯,又值飢渴之際,吃起來格外香甜,頃刻吃光。又對銅冠叟道:“師父,我還要吃,沒飽。”銅冠叟道:“能吃更好,只是冷飯就剩了這些。方家就在左近,等你兄弟回來,煮稀飯你吃吧。”元兒答道:“稀飯吃不飽,我還是要吃飯。”

銅冠叟見元兒一臉稚氣,純然一片天真,不禁又愛又憐,用手摸了摸他的額角。正要說話,忽聽外面人聲喧譁,洞口木棚啟處,一隻老虎首先縱將進來,後面跟定兩個小孩,齊聲亂嚷。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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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5:57:38 |只看該作者

第 五 回 駭浪失同舟 鐵硯峰前逢鬼老 狂飈起匝地 金鞭崖畔遇妖禽

話說元兒與銅冠叟正在問答之際,忽聽外面笑語及腳步奔騰之聲。木棚門啟處,先躥進小黃牛大小般一隻猛虎。後面跟定二人。內中一個,早一縱步到了那虎前頭,迎額一掌,喝聲:“畜生,還不滾開一邊,亂跳些什麼?”那虎便乖乖地連身扭轉,慢騰騰走向壁間,蹲臥下來,動也不動,看去甚是馴善,和家養的牲畜一般。元兒見那喝虎的少年,並不認得。剛回眼看他身後跑來的那一個,同時棚門又啟,跑進兩個人來,一個喊著三弟,一個喊著三哥。連先進來的兩個,俱都先後往榻前奔來。除那喝虎少年尚系初見外,先後來的三人,正是火眼仙猿司明和方氏弟兄。

方環一照面,便驚問道:“三哥,你怎麼眼都紅了?”元兒一見他們,心花怒放,還未答言,方端便給那喝虎少年與元兒引見道:“這是我們新結拜的大哥雷迅。這便是我弟兄們常說的三弟裘元。”又同向銅冠叟見了一禮。然後圍在元兒石榻前面,或坐或立,準備互談別後之事。銅冠叟見他們小弟兄見面非常親熱,也甚高興,便對司明道:

“你哥哥腹中飢餓,你快給他先煮些粥吃。這時天已半夜,多煮一點,大家同吃熱鬧。

粥煮好後,再來談天吧。”說罷,司明忙著走去。

銅冠叟又對元兒道:“適才按你頭上,並未發熱,脈象也毫無一絲病狀。除背上被劍匣磕傷一點外,只是神乏了一些,足可放心。你母親尚在家中掛念,天明我便代你前往送一音信。你喝粥時,我再給你服一點藥。服後一會,明早便可以復元。你已大勞了一天,暫時還是少說話為宜,先只聽他們說與你聽吧。我到你方伯母家裡去,問兩句話就來。我走時,你還得親筆寫一封平安家報呢。”元兒忙在枕上叩謝。

銅冠叟走後一會,司明將粥放在火上,也來加入,一同談起經過。

原來元兒走後第五日,銅冠叟因往城中採辦應用鹽茶等物,聞聽人說甄家被禍,甄濟逃走之事。甄濟的父母已於昨日起解,押往省城。因為甄濟之父委身異族,不願管此閒事。知道裘家是甄家至親,恐有牽累,當夜趕往裘家去打探。友仁父子俱都不在,只有甄氏一人,帶了元兒兩個兄弟,含著悲淚,在後園中向天位告,求神佛保甄家和友仁父子平安。銅冠叟並未露面,從甄氏母子對話中,得知友仁輦金人省營救,元兒投奔金鞭崖中避禍之事,不由大吃一驚。心想:“方氏弟兄與司明俱因元兒不曾再去,睽隔太遠,來去至少一日一夜,不似以前從水洞通行方便,久已不來迎接。元兒小小年紀,獨行荒山,如何能夠到達?據甄氏所說,兩個護送長年回報說,小主人三日前業已安抵自己家中,自己卻未見著,分明是個謊話。”先恐兩個長年乘危起了壞心,又想元兒異稟奇資,得天獨厚,不似夭折之象。身上又未帶有多的金銀;裘家待人忠厚,適才各處探聽,並無異狀,覺出不像。後來猜定元兒必從司明口中得了一點途徑,知道山遙路遠,那兩個長年行走不快,反為累贅,特意設詞將他們打發回去,自己獨行。既可走得快些,還省得家中懸念,較為近情。不過金鞭崖偏處青城後山,迴環纖遠,路多螺形,盡是鳥道蠶叢,無人引導,非迷路不可。再加深山密菁中慣出毒蛇猛獸,危險大多。

銅冠叟對於元兒雖只數月師徒,愛之不啻親生子女。越想越擔心,便連夜往山中追尋下去。尋了二日,杏無蹤影。知元兒聰明絕頂,恐他又和上次誤走百丈坪一樣,已然到達。趕回金鞭崖一看,幾曾來過?越發著起急來。尤其這幾個小弟兄聽了,個個憂驚。

當下商定:留下方端侍奉方母,由銅冠叟、司明、方環和新結義的雷迅四人分頭尋找。

連找數日,仍是無跡可尋。銅冠叟未始不曾想到元兒殺虎除蟒往夕佳巖那一條路,偏偏尋到時,那一帶峽谷全被山洪淹沒,四面洪水,無法飛渡。除此之外,一老三少四個人,差不多把全山一齊跨遍,始終沒找著一點影子。

四個人商量削木為舟,往峽中尋找。忽然遇見矮叟朱梅的大弟子長人紀登,說元兒並未被害,不久還有奇遇,自會尋到金鞭崖來。還交付銅冠叟一封柬帖,吩咐元兒到後三日開看,照此行事。銅冠叟知道朱梅既始終垂青元兒,決無妨害,老少四人立時轉憂為喜。一面命小弟兄三人迴轉家中,等候元兒回來;一面自己又往友仁家中,探看波及與否。

到了一看,友仁未回,卻有急促信來,說省中營謀甚是得手,只甄氏因元兒到了金鞭崖,久無音信,幾次派人往尋,都找不見路,在那裡著急。銅冠叟因友仁不在,又不便用假信安慰。回來之後,每日與眾小弟兄們懸念不已。

這晚父於業已安眠,司明半夜裡到洞外大解,解完起身,猛聽身側不遠樹林中有步履之聲。回頭一看,樹林前面有一個小人,頭上亂髮披拂,身上衣服東一條西一塊地隨風飄舞,兩眼紅光閃動流轉。趕巧那時月被浮雲所蒙,又是遠望不真。平時見慣元兒錦衣花帽,如今這般奇形怪狀,萬也不料是他。知道這裡除自己人外,並無人跡到此,定是什麼精靈作怪。恐怕出聲驚走,悄悄回洞,取了兵刃暗器,便即走出。幸而銅冠叟也醒轉,一見司明夜裡拿著兵刃暗器出外,忙問作甚。司明也不答言,搖了搖手,往外便跑。

銅冠叟知有事故,連忙追出一看,正趕元兒將要縱起,司明大喝一聲,順手就要將三連珠甩鏢打出。銅冠叟畢竟沉著老練,又不似司明一起首就看見元兒那一雙碧眼,有了先人之見。看那小孩背影身法,心中一動。司明手已揚起,攔阻不及,忙用手掌將司明的手往上一推,口裡罵聲:“瞎眼蠢東西,那是你的三哥。”一言未了,元兒身已縱起,收不住勢子,滾落崖下。還算銅冠叟手疾眼快,司明的鏢全打元兒身旁飛過,落在山石上面,元兒落處正當一盤老藤蔓之上,將他托住。本未受傷,偏是滾至崖邊,急於逃命,翻身太忙,用力過猛,吃身背寶劍匣在肋骨上磕了一下,又在驚惶疲敝飢渴之餘,立時疼暈過去。

銅冠叟以為元兒已然落水,忙和司明趕去,將元兒從藤上救起。看到無兒身後雙劍形式奇古,便知不是尋常之物。當時因見元兒周身血汙,二目緊閉,料知受傷不輕。顧不得再細看,忙解下身披的一件布擎,將元兒包起,抱回巖洞以內。將劍解下,放過一旁。將上下衣解開一看,雖然遍體鱗傷,但除了脊骨間有一處硬傷較重外,且喜沒有傷筋動骨,才放了心。正待敷藥調治,元兒已經醒轉。

再說那雷迅的父親雷春,本是當年名震西蜀的川東大俠。晚年退隱在離金鞭崖五十餘里一個山坳裡面,地名叫且退谷,是雷春自己起的。父子二人在那深山窮谷之中耕讀習武,不問外事,只有幾個徒弟隨著。雷迅幼修父業,家學淵源,雖然年紀不到二十歲,內外武功俱甚精熟。

雷春得子甚晚,生雷迅時,他年紀已是六十開外。生子不久,便即退隱,平時鐘愛,自不必說。那時谷中豺虎甚多。當雷迅四五歲時,最喜歡往山上爬,不肯在家裡待著。

雷春不放心,總派一個名叫劉義的徒弟跟隨看護。卻沒想到那劉義是一個北方五省的大盜,因吃了能手的虧,立志報仇,想學雷家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含有深心來的。

劉義在雷春門下已近六年,屢次聽出師父口氣,那七步劈空掌學成以後,善於暗中致人死命,太已毒辣,漫說門人,連自己愛子長大,非把心術看得透了又透,寧可使它失傳,也決不傳授。劉義一聽口氣甚緊,本想就此辭去,又覺無顏回歸故里。暗想:

“自己和仇人年紀都不到三十,聽老頭子語氣,對於愛子仍有傳授之意,豁出去再苦守十年,等雷迅長大,得了傳授時,再向他轉學。不學成,寧可死在山裡,也不回去。”

想到這裡,把心一橫,表面上仍照往常,裝作十分至誠勤謹,對於雷迅更是愛護得無微不至。

雷春何等老練,起初也未始不是老眼無花,疑他是有為而來。劉義雖看出師父神氣,因自己過度殷勤,反倒招來冷淡,仍是拿定主意,專一交歡雷迅。畢竟小孩子易哄,雷迅又生性好動,愛往外跑,勢須有人跟隨照看,每次出門,總是指名要隨劉師哥同去。

雷春舐犢情殷,只得依順著他。一來二去,成了習慣,雷迅對劉義幾乎寸步不離。雷春既看不出劉義有何劣跡,入門時節;又是一個可靠朋友薦來,再加愛子同他親熱的原故,先時疑心,漸漸冰釋,反倒加了青眼。其實劉義已得師父垂青,只須照此做下去,守到師弟長大,縱不說明了苦心,面請師父傳授,以雷迅對他那樣親熱,也可間接地學了去,偏他心急求速起來。

雷迅從五歲起,便由雷春教授,跟著幾個同門師弟兄一起習武。每日做完功課,照例眾同門隨著雷春種地府花,劉義便帶了雷迅滿山遊玩。過了兩年多,劉義報仇與思家之心與日俱盛,又見雷春傳授兒子並無偏私,仍和眾同門一樣,那七步劈空掌將來能否傳授,一點也看不透,更覺失望難耐,不由想了一條毒計。他先是將雷迅越帶越往遠走,專門找那猛獸多的所在跑去。這時雷春對他已是放心到了極處,有時見他二人回來晚了,至多問上兩句。只說是雷迅貪玩,毫沒料到劉義有什麼心計。

也是劉義以前在綠林中作孽大多,該遭惡報。他這般處心積慮,以為不露形跡,卻引起了兩個同門師兄弟的疑心。這兩個人:一個名叫沖霄鶴王元度,是雷春一個遠親後輩,從小就跟隨在一起;一個叫小火龍蔡衝,是雷春的徒孫,乃父蔡勝為仇人所殺,雷春替他報了父仇,將他扶養成人,留在身邊學藝。這二人因是總角之交,感情最厚。先見雷春快要歸隱,相隨入山的人盡是共過患難生死,情如父子的門徒,怎還隨便經人一說,收這麼一個不知來歷的徒弟?心中好生不以為然,無奈雷春素來對人嚴厲果斷,不聽人勸,當時未敢深說。及至到了山裡,漸漸看出劉義武功雖非本門,手底下確實不弱,越猜他此來事出有因。未後見他簡直學了乳媼僕婦行為,專以哄取小孩歡心為事,簡直不似大丈夫所為,疑慮更甚。一則師父寵信,二則查不出他一絲弊病,也奈何他不得。

二人背地商議,以為雷春早年江湖上樹敵大多,猜劉義是個仇家,變了姓名,來此尋仇。

也許見老的傷不了,要傷小的,以絕雷氏香菸洩恨。見他帶了小孩越走越遠,便輪流著暗地跟在他的後面。劉義卻一絲也不覺察。

這日恰好是個除夕。山中雖無甚年景,但因雷春手下門人眾多,知道老師隱居之所的也著實有幾個,每屆年節和老師生日,照例不是本人來,便是派親近子侄等前來送禮拜賀,所以到時候總要熱鬧兩天。除夕的前一晚,又下了一晚大雪,直到除夕那天午後才住。且退谷原本山清水秀,巖谷幽奇。雷春隱居這幾年工夫,又大加了一番人工添補。

居所前後及水旁崖腳,單梅花一項,就移植栽種了好凡百株。大雪之後,紛紛開放,寒葩競豔,玉雪靠香,益發助人高興。

這日雷春帶了愛子雷迅和七個門人,收拾完了晚間年飯,便站在屋外賞雪評梅,說道:“連日收了許多處禮,只有兩個近在成都的得意門人,今年怎地未送年貨?想是為雪所阻。”忽見前面谷口瓊林玉樹柯枝之下,有四個壯士打扮的漢子,抬著食盒禮品,健步奔來。到了雷春面前,放下挑擔,撲地翻身拜倒,遞上禮單和書信。雷春一看,正是生平得意門徒、成都蜀威鏢局鏢頭藏金剛蕭巡派人給老師送來的年禮和叩年的書信。

信上寫著自己在年前應了一次貴重藥材皮貨的買賣,不但酬豐順手,還交了兩個好朋友。

知道老師愛吃雪山黃羊,特地帶回兩隻,養得肥肥的。一隻燻臘了,給老師正月裡下酒;另一隻燒烤。連同一些年糕、糖果、好酒,皮貨以及分送山中七位同門與小師弟的禮物,做了四擔,著四名得力手下,趕除夕前送到,請老師和眾同門笑納。自己因鏢局過年太忙,等過了正月初五,方能親來拜年等語。

雷春揭開禮盒一看,盡都是自己素常喜吃得用之物,比較往年又重得多,越發高興。

掀髯微笑,對眾人道:“老夫自信眼力不差,門下有十個弟子,從沒有一個敗類。你們的蕭師兄跟我多年,保了二十年西路的鏢,打著我門下的旗號,從未丟過一次臉。難得他還有一番孝心,每逢年節、生日,事多忙,除非保鏢在外,總是先禮後人,先後來到。

禮不希罕,難得他偏記得起我的僻好,真不在我用心教他一場呢。”

說時,一眼望見抬禮的四名鏢局下手,個個英氣勃勃,俱都穿著一色青棉衣短裝,對襟密扣,斗大竹笠上滿堆雪花,順額際直冒熱氣,垂手侍立在側,態度甚是恭謹。雷春忙說道:“我只顧看禮物,也忘了待承你們,你們想必都有家,這般風雪歲暮,為給我送禮,今晚竟不能同家人吃團圓飯,叫人怎生過意?來來來,不必等到晚上,就將送來這隻烤羊,好酒,連我山中自做的燻臘野味取些出來,把前面梅花林中那磐石上的雪掃淨,我們老少師徒痛飲一回。吃完之後,天如還早,我教給你們兩手防身本領,作為酬勞你四人這一次的辛苦如何?”

說罷,隨侍左右的門人早爭先恐後,紛紛佈置起來。來的四人,見今年老頭子分外高興,知道往常想求他露兩手都不敢張嘴,今天難得自動答應傳授高技,怎不喜出望外,連忙拜倒,叩謝師祖恩典。

不一會,設備完全,各人端了木板凳,圍著梅林磐石坐定,大家都知道老頭子飲酒高興時節,討厭拘束,於是個個開懷暢飲,不拘形跡。雷春飲到八成光景,倏地脫去皮袍,長嘯一聲,縱起好幾丈高,落到磐石前頭一塊平地上面,拿腳在雪塊上畫成一個二尺方圓的圈於。口中說道:“我打起來,由慢而快,好使你們記清我的步數。這腳印只須縱、橫、斜、順,每樣七個,要打一百六十八手,縱身抬腿,共一百一十二次。不許多一個腳印,不許少一個腳印,也不許將腳印踩亂,打完這一套拳,須要個個分明。入山這幾年工夫,我這還是頭一次呢。看你們各人的造化,能記多少是多少,我門下這麼多弟子,還沒一人能學全呢。你們學一點,各人去參詳變化,也將就夠用的了。”說罷,便打將起來。

這一套拳,是雷家獨門傳授,雷春縱橫一世,未遇敵手的六四七大乘萬勝拳。除王元度、蔡衝跟隨年久,見雷春打完幾次全套外,其餘隨隱山中的幾個同門,最多的也只見過一次全的,看過大半套的居多。可是限於天資,誰也沒學夠一半。

至於劉義,更是從未見過。起初見雷春動作和往常傳授差不甚多,故不以為奇。誰知頭一個二十八手以後,便見一步緊似一步,變化也越來越多,神妙不可方物。只見一個人影躥高縱矮,拳打腳踢,掌劈指點,上下翻飛,真是疾如閃電飛星,哪裡還記清招數。這才暗暗驚奇,果然名下無虛。

約有半個時辰,拳才打完,雷春神色自若地回到席間。劉義偷眼往圈中一看,果然是齊齊整整四七二十八個腳印。每個腳尖印都像一朵開足的花,盡都朝外,正中心四個腳印,交叉成一個十字,通體似用筆畫的花,也無如此整齊,層次分明。更令人驚異的是,那一塊雪地,約有三尺多深,而圈內二十八個腳印,一律深只寸許。可見輕功已臻化境,不禁暗自吐了吐舌頭。

劉義正在追憶那些微妙身法解數,忽聽雷春道:“我料你們也只知得一鱗半爪,我索性作個整人情。你四人挨次下去,將你各人本領施展出來,我再給你們略為指教。”

四人越更心喜,起身拜謝,依次下去打了一套。雷春也一一指教了一番。天已近黑,才回房去,圍爐坐談,消夜度歲。次日再寫回書,打發四人回去。

王元度、蔡沖和眾門人俱不明白老頭子今日為何這等高興,連看家本事全使出來,彼此均以目會意,不敢則聲。吃完消夜,大家正談得熱鬧,準備守歲到天亮,祭完神,打發人走後再睡。蔡衝忽見雷迅先玩得高高興興的,忽然歪枕兩手,抱著竹烘爐,腳踏在火盆邊上打盹,先以為小孩瞌睡多,沒有在意。偶因給雷春斟茶,走過雷迅臉歪的一面,歲燭光照處,見他小臉上微渦初平,彷彿笑容甫斂神氣。再往他對面一看,正站著劉義,一隻手剛從臉上放下。見蔡衝望他,又裝作抓癢,往臉上撫摸,神態甚不自然。

猛想起適才日裡禮物剛送到時,曾見他和雷迅附耳低語,雷迅先時面有難色,後來又將頭連點,心想:“莫非這廝想趁新年,人不留神時鬧鬼?”正這麼想,忽聽雷春道:

“迅兒既想睡,劉義可以攙他到屋去。我們幾人談到天亮吧。”又見劉義走時,經過蔡衝面前,雷迅兩眼有偷著望人神氣。暗想:“小孩俱喜熱鬧,新年底下,師祖和諸同門特為他制了許多素常心愛的花炮玩物,他都不似往年喜歡擺弄,卻裝出想睡神氣。劉義神態又鬼鬼祟祟的,也和他往日不同。老師一世英名,老年歸隱,只此一子,莫要壞在他手裡。”

蔡衝心裡雖這麼想,一絲也未現於詞色。趁劉義攙扶雷迅進屋之時,裝著倒茶,故意在他身後跟去。劉義作賊膽虛,聽見身後腳步,不禁回頭望了一眼。蔡衝越發看出他形跡可疑,仍作不知,自倒自的茶。那臥房本與眾人守歲的一間前檻通連,相隔不遠。

蔡衝倒完了茶,便擇了隔牆的一把椅子坐下,因室內人多,笑語喧譁,雖聽不出隔室人說話,卻已聽出雷迅進屋,並不曾睡著。恐被劉義出來看見起疑,便自走過一旁。見王元度朝他努嘴,知他也早留了意。便互相乘人不見,打了個手勢,準備當晚定要觀看一個水落石出。只要雷迅隨劉義一走,便即悄悄跟去。

待了一會,劉義出來對雷春說,師弟已然睡熟,自己因為昨日忙著收拾年景,熬了一夜,清早又被師弟拉去山頂看雪,人有些發睏,意欲和師父告假,回房打個盹,天亮再起來祭神。雷春點了點頭,劉義便往外面走去。可笑蔡、王兩人既已看出雷迅是裝睡,劉義舉動可疑,又在大家熱鬧歡聚之時去睡,就應跟蹤探看才是。誰知兩人竟以為雷、劉二人必是預先商妥,先把覺睡好,等大亮眾人俱疲去睡,再行生事,又因一心只註定在雷迅身上,見他既未與劉義同去,便無妨害;所以仍各陪著老頭子說笑。

過有個把時辰,雷春命王元度去取一點吃的東西出來添果盒。偏巧裝糖果的立櫃緊挨雷迅所居的臥室。玩度取了食物,回身時節,猛覺身上吹來一股冷風。偏頭一看,雷迅室內靠外面的兩扇窗戶已然大開。當窗桌案上點的兩支大歲燭,一支已然熄滅,案上燭淚成堆;未滅的一支,上半截燭大半融化,燭油一根根掛將下來,空出多長的燭芯,火苗冒起多高,火頭被風吹得不住騰騰搖曳。王元度暗罵劉義粗心,連窗也忘了關,豈不把師弟凍著?走進去直往窗前,把窗關上,插好了銷。無心中往身後床上一望,只見被枕零亂,哪有雷迅人影,不由大吃一驚。匆匆把被撩開,仍不見人,連忙縱將出來,急叫道:“師弟不見了,大家快找!”

雷春一問,王元度便把自己見隔室窗戶大開,人內關窗,床上不見師弟之事說了,蔡衝不俟王元度把話說完,首先往外奔去。餘人也相次出去追尋。雷春因往常曾見過雷迅夜裡由後窗戶出去小解,不甚著急。王元度便將自己和蔡衝平日的疑惑和今晚所見說出。又說:“看桌上殘燭神氣,分明窗開已久。如說師弟小解,怎去多時?定是劉義鬧鬼。”雷春道:“老夫不曾虧他,他師兄弟情如手足,怎會有此事,其時出尋的人已各回報,近處一帶,不見師弟影跡,劉義也不在房內,床上枕被並未移動。蔡沖斷定劉義鬧鬼,帶了兩人踏雪往山中追尋去了。

雷春聞言,兩道壽眉一皺,想了想,說道:“這幾年來,我生平仇人業部死亡盡絕。

收這個劉義時,一則老友情面難卻;二則那晚又值大醉之後,乘著酒興答應。事後問他的來歷,他雖不肯實說,拿話支吾,可是他的行藏,怎能瞞得了我?不久我便查知他是北方五省有名的獨腳大盜、綽號夜行雕、名叫韋護手下的劉鵬九。因劫鏢遇見馬氏雙秀中的金刀馬遠,栽了大筋斗。氣憤不出,散了手下,改名劉義,百計千方,拜在我的門下,想學我雷家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我看出了他的行徑,起初原也不肯傳授。後來他見老夫不傳,知道老夫只此一子,資質也著實不差,便一心轉到他師弟身上,殷勤愛護,無微不至。以為老夫縱不傳徒,豈不傳子?意欲熬到他師弟長大,學了七步劈空掌,再去求他轉授。日久竟將我也打動,念他為了學藝,下這樣十年苦心;再加他以前雖然身在綠林,並無過分罪惡;這十年來,在我門下,更是始終勤謹。所以日裡乘著酒興,將我生平絕技一齊施展出來,那七步劈空拳便暗藏在內。他處心積慮學這掌法,豈有見而不悟之理?我好心指點於他,他又和我十年師徒之情,素無仇怨,萬不致暗地害我兒。

必是你小師弟淘氣,纏著他,乘雪夜往山中去玩,也未可知。他二人既是情如手足,迅兒雖然年幼,頗有幾分蠻力,山中虎豹也傷不了他,你們不必擔心,少時自會回來。如有差池,這樣大雪深夜,也難尋找。”

雷春規矩素嚴,正經說話時,向不準人插嘴答白。王元度知事在緊急,老師只管像背書一般說那些無用的廢話,站在旁邊又氣又急。好容易等老頭子把話說完,正要張嘴,忽見雷春對著前面窗戶哈哈一聲怪笑道:“這冷的天,你還不進來,只管站在外面則甚?”雷春笑時,聲震屋瓦,二目電射,滿臉飛霜。門人中已有多年不見這般神氣,俱都嚇了一跳。

這時門簾啟處,早縱進一人,撲地翻身跪倒。眾人一看,來者正是劉義,俱都驚疑不置。只聽雷春喝問道:“迅兒與蔡衝他們今在何處?快起業說,事已做了,沒的再做這婦人女子行徑,叫我看了生氣。”聲如洪鐘,神威凜然。嚇得劉義戰戰兢兢,站起身來略一定神,倏地大聲答道:“小師弟現在後山無恙。弟子早已來此,未見蔡衝他們。”

雷春把臉沉道:“你這蠢才,日裡枉費了老夫氣力,你卻不曾學會。情急無賴,想借此要挾我麼?”劉義面帶愧容道:“弟子愚蠢,日裡用盡心思,只因貪多,記了還不到十分二三。小師弟自願到後山玩耍,弟子急於學藝,先行回來。只求老師開恩,不敢說別的。”說罷,又跪倒在地。

雷春道:“你這蠢才,我憐你一片苦心,破格傳授。你縱今日不曾學會,早晚自有悟透之時。你偏使出這下流方法。你不曾想,我雷春縱橫一世,幾曾向人低頭來?莫不曾老來為了一個黃口孺子的死活,受小輩的挾制?天幸你資質不夠,沒有學成,少我許多隱患。念在十年師徒之情,不要你命,但此地已容你這敗類不得。給你留點情面,過了初五,急速滾開。想學那七步劈空掌,再也休想!”

劉義聞言,立即起身,和聲答道:“弟子縱然不肖,老師也須念在多年扶攜師弟,勝於保姆之勞。難道就因此逐出門牆,不稍加一點憐念麼?”

雷春冷笑道:“我門中人,首重心術。你既愛護你師弟,為甚還忍心在這歲寒深夜,風雪荒山,把他騙去,藏起為質?幸是此子雖然貪玩,卻能受老夫教訓,身帶防身之物。

聽你所言,現在僅止被你拘禁,未曾被害。縱有虎狼,不足為害。若換常人子弟,縱然不死,豈不也被你嚇壞?實對你說,你今日此舉,我早料到,我只此一子,豈不留意?

因見你兩年中,有好幾次可以下手,你仍好好帶了他回來,並未看出含有惡意,以為一時多疑,這才疏於防範。今日並念你苦心,傳你絕技,你卻無福消受。凡你二人所去之地,我已盡知,不過因迅兒不識好歹,特意使他受點委屈;否則,我早去尋他回來了。

你以此挾制,豈非夢想?”劉義一聞此言,知已絕望,倏地臉上微一獰笑,站起身來,厲聲說道:“老師既然執意不肯開恩,弟子也無須在此。後會有期,弟子去也。”說罷,奔向門前,揭去門簾,便往外躥去。

王元度一見劉義神色不對,料他定有詭謀。剛喝一聲:“劉義,你敢在師父面前放肆,往哪裡走?”正想追將出去時,雷春伸手一攔,大聲說道:“寧可他不仁,不可我們不義,隨他去吧。你師弟如今定在黑狗巖一帶的險峻巖窩裡被困。這業障不聽父言,讓他吃一點苦頭也好。我此時滿腔高興,都被這兩個業障掃盡,神倦想睡,意欲到後房打一個盹。你們不準吵我,也不準走開。等到天明,你們再來將我喚醒,一同去將業障救回便了。”說罷徑往後室走去了。

元度和眾門人一聽雷迅被劉義困住,蔡衝等三個同門一去不歸,眼前和劉義已破了臉,縱然雷迅學會一些武功,到底是個小孩,決非劉義對手。明知劉義挾嫌懷恨,難免不行前加害,師父又不是不知道下落,卻這般大意,不早早派人,或親去將他救了回來。

荒山雪夜,又加上一個強敵,倘有失閃,怎生了得?不過大傢俱都懾於雷春平時威嚴,言出如山,從來不能違背,誰也不敢有所主張。

待有半盞茶時,王元度心中焦急,實忍耐不住,便悄聲對眾人道:“老師一世英名,只此一條根。他老人家平素雖然料事如神,常言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事關係太大。我們多年師徒,情如父子,不能坐觀成敗。拼著受點不是,就挨一場打,只要不鬧出亂子,也是心甘。這又不是違了家法戒條,要立時處死,還是早到黑狗巖將師弟救回為是。”眾人一聽,俱都點頭稱善。當下便留了一個同門和鏢行來的四人在外屋守候,餘人俱跟了王元度同去。

這時天雖未明,一則雪光映照,可以辨路;二則眾人久居此山,路徑多半熟悉。王元度更是同了蔡衝跟蹤劉義身後,暗中查探不止一日。一出門,先順路奔劉義臥室一看,室中無人,牆上兵刃暗器都已不見。知道出來晚了一步,遲更無及。各人一打招呼,腳底下一按勁,施展出登萍渡水,踏雪行花的輕身功夫,一路翻山越嶺,往黑狗巖奔去。

那黑狗巖在後山深處,地勢奇險,巖窩洞穴到處都是。劉義時常揹人帶了雷迅前往,一去總是多半日。王元度本就疑心雷迅困在那裡,又聽雷春一說,越發深信不疑。大家腳程甚速,只顧往前奔走,臨快到達,天色業已微明。王元度忽然想起一事,喚住眾人道:“這條路一邊峭壁,一邊絕澗,盡是鳥道窄徑,除此無路可通。雪住已久,如劉義挾了小師弟打此經過,怎地一路行來,不曾看見雪中有甚腳印?莫非那廝藏人之所不在黑狗巖,師父料錯了:我們白走許多冤枉路,還誤了事,怎生是好?”

一句話把眾人提醒,細一留神,那雪果是隨著地形高下,一律齊平,哪有一點跡兆。

雖知這劉義還有兩個去處,只是時間耽擱已久,再趕回去,已是無及。因離黑狗巖僅有半里之遙,先疑劉義別有秘徑可通,還存萬一之想。及至到了黑狗巖,大家分散開來,口裡高喚雷迅的名字,四外窮搜,把附近一帶巖窩洞穴,差不多全都找遍,不但沒有一點跡兆,連蔡衝、劉義等人也一個不見蹤影,這才絕望,於是由王元度領路,又另往別處尋找。

這時朝墩已上,雪光刺目。丘谷山岩,都如玉砌,遍地都是琪樹銀花。除了眾人踏雪之聲外,靜蕩蕩的,遠近都沒一個人影。王元度一路登高查看,往回走有一半,剛要折向旁路,遠望且退谷中冒起一股濃煙,煙光中火星飛舞,知道有人放火。一轉眼間,從谷口裡跑出一人,縱躍如飛,正往出山那條路上奔去,身形步法頗似劉義,眾人益發忿恨。恰好所行之路,一頭通著且退谷,另一頭正通出口,與劉義經行之路有一交岔,正可趕上前去堵截。王元度忙率眾人加緊腳程抄路追去。趕到兩路交岔處一看,雪中沒有足跡,知這邊路程較近,已趕到劉義前面。一個暗號,便分散埋伏開來。

待不多一會,果見一人用左手託著一條右臂,急忙忙地奔來。定睛一看,正是劉義。

眾人大喝一聲,一擁齊上。那劉義見有埋伏,竟一點也不抵抗,口中喝道:“老頭子已放了我,你們還攔我則甚?”王元度罵道:“你這狗賊!師父待你不薄,你陷害小師弟,要挾師父,又放火燒村,好謀已然敗露,還想逃走,哪裡能夠?我只問你:師弟現在何處?可曾被害?快說出來,免我們將你千刀萬剮。”劉義冷笑道:“雷春老兒在自負川中大俠,竟這般不仁不信。我為學藝情切,舉動雖然過分了些,他不念多年師徒之情,用重手法害了我一生,已非丈夫所為;明明親口放我出山,任憑異日學了本領,尋他報仇,卻在暗地埋伏你們這群小輩,真是一個不仁而無恥的懦夫。你老爺身受重傷,單手敵不過人多,要殺要剮聽便。”說罷目露兇光,雙眉一揚,站在當地,不住冷笑。

眾人見他口出不遜,正要動手,忽劉義來路上飛也似跑來一人,雙手直襬,口裡連喊“不要動手,放他過去。”眾人一看,來人正是蔡衝。轉眼近前,指著劉義說道:

“這廝因師父將他逐出門牆,懷恨在心,意欲趕往後山暗害小師弟。不料師父已然早趕在他前面,拿著真贓實犯。擒回家去,本要將他處死,因小師弟再三給他講情,師父才開恩,將他放走。知眾位往黑狗巖,歸途難免遇上,特地命我趕來傳話,放他逃走。大家正等你們回去拜年呢。”

劉義聞言,獰笑道:“我只說老匹夫沒有信義,想回去當面罵他一場,原來還是你們這群小輩替他丟臉。你們如不留難,你劉老爺要走了。”說罷,兩腳一點,一個拔地穿雲的招數,便往圈子外縱去。王元度方在驚顧,覺著身子被人一推,猛聽蔡衝喝道:

“好狗賊!”接著便是鏘啷啷連聲,空中火星四射,四五樣暗器便滾落雪地山石之間,又聽劉義在遠處喝道:“便宜你們這群小輩,後會有期,老爺去也!”

原來蔡衝與王元度等說話時,見劉義目光亂轉,左手暗摸鏢囊,料知不懷好意。話才說完,劉義將身縱起,猛地回手,就是連珠三鏢,幸而蔡衝早有防備,沒等他揚手,已將鏢取出。守著來時雷春不準傷人之戒,也用連珠手法,朝劉義來鏢打去,同時用手推了王元度一下。兩下里六鏢,只頭一鏢彼此落空,餘下全是雙鏢相撞,墜落一邊。等眾人發覺,各取出暗器時,劉義已然跑遠。依了眾人,還要追趕,俱被蔡衝攔住。眾人不敢違抗師命,再加雷迅無恙,只得忿忿而回。

路上王元度向蔡衝間起細情。蔡衝道:“師父因你們不聽他吩咐,私往黑狗巖,正不願意呢。話說起來太長,到家再說吧。”眾人聞言,便如飛往且退谷跑去。到了一看,火已熄滅,僅僅燒了一個草垛。室中年宴業已擺好,靜等人到齊後人席。眾人先到堂屋敬了神和師祖,然後與雷春及眾同門分別拜完了年,一同落座。

王元度四下一看,眾同門都在,只不見雷迅。再一偷看雷春,竟是滿臉春風,似和沒事人一般。因為素日規矩嚴肅,雷春不發話,門人不敢交頭接耳。正在納悶,忽聽雷春道:“迅兒怎麼去了這一會,還未過來?他昨晚闖了禍,還是這等頑皮,你們把下手那一張座位撤去,來了不准他人席。”

言還未了,門外一陣腳步跑動。門簾起處,雷迅緩步進來,手裡拿著一封書信,直近雷春面前,恭恭敬敬遞上,說道:“兒子因那小虎性野,恐又闖禍,剛給它打樁,換了索子。忽聽身後有人咳嗽,回頭一看,見是一個癲老頭,還帶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穿著一身新衣,也不知他從哪裡來的,來時竟沒聽見一點響動。剛一見面,便指著兒子對那年輕人說:‘你只要贏得了這孩子,雷老頭便能看我的情面收你,兒子同他兩個沒說幾句話,便打起來,打了一會,也沒分出高下。他便叫大家停手,給了兒子一封書信。說那年輕人名叫李衡,是西川八怪中的第二怪黑手李甫疆的遺腹子,託那癲老頭帶到此地,來拜爹爹的門、所有事情都在信上。還叫李衡送給兒子一口極好的短劍,算是給小師弟的見面禮。兒子恐他是爹爹當年的朋友,問他姓名來歷,他只說:“你回去見了你父親,自會知道,說完身一縱,縱起老高,再一看,已在遠處樹枝上,跟雀鳥一樣,穿枝飛樹,轉眼就沒影了。兒子一則沒有還送人家的東西,二則知道爹爹已說不再收徒弟的了,沒敢接他那口劍。如今人在外面等著呢,看爹爹准不准他進來?”

雷春先聽雷迅說起來人是個癲老頭,兩道壽眉先便一揚。及至聽完雷迅那一番話,把信拆開,看了又看。眾人猜不透來人是誰。心想:“老頭子也決不會再收徒弟。”誰知道雷春沉吟了一會,便喚王元度和蔡衝道:“你二人一個給那李衡找個地方住,一個給他拿點吃的,仍照往年新來的人一樣,辦完再回來吃年酒,我等著你們。”

王、蔡二人一聽,知道這一來,那李衡就算是有了一多半的指望。剛鬧完劉義這一段,又輕易收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徒弟,與老頭子人山時所言大是不符。那引進的人雖未聽說過,估量必是個非常人物。不敢怠慢,連忙應聲出去,一看,離開竹籬三丈多遠近的雪地上,站定一個華服少年,生得猿臂蜂腰,義容俊美,英氣勃勃。看他站處,便知受過名人指點,暗自點了點頭。

那李衡一見二人走出,便撲地將身拜倒。二人還禮相攙。通了姓名之後,蔡衝說了雷春的意思。李衡好似早知道這裡入門規矩,滿臉喜容,隨了蔡衝便走。蔡衝領他到劉義所住那一間房內安置,王元度也給他把酒食送來。略為客套兩句,便即出來,回到席間覆命。雷迅因是臨時有事,也未處罰,一同就座。大家先給師父敬了公酒。三杯過去,雷春道:“今日新年,你們只管開懷暢飲,隨意談笑玩樂,不必再和往日一樣了。”因為昨晚劉義誆走雷迅,大家都分散不在一處,不知底細,巴不得老頭子把這每年正月初一年宴上照例的幾句話說過去,好隨意說笑。等雷春把話說完,各自起立,躬身道了一聲:“徒兒們放肆。”這才互說昨晚之事。原來昨晚半夜裡,蔡衝、王元度先後各帶了兩三個同門走後,雷春在裡屋安睡。外屋只有鏢行四個夥計和雷春兩個徒弟在那裡圍爐坐談,準備到了天明,好去喚醒雷春。那兩個徒弟,一名周瓊,一名鮑畢,俱在雷春門下多年。本領雖然了得,人卻極其忠厚,同是實心眼,只知以師命是從,不敢違背。雖然一樣痛恨劉義,擔心著小師弟的安危,因師父雖睡,已有蔡、王等人跟蹤前去救援,料劉義縱包藏禍心,雙拳難敵四手,只要適才進屋時沒有下手傷害,當無兇險,所以一直也沒有離開外屋。四個鏢行夥計,雖有一兩個覺出事有蹊蹺,一則新年,知道師祖雷春家法素嚴,言出如山;二則能力有限,更是不肯輕舉妄動。

六人坐了好一會,天雖未明,耳聽雞樹中的雄雞已在報曉。鮑畢便道:“各位師兄弟未回,不知找著小師弟沒有。師父原說天明喚他,如今雞已叫了,我去將他老人家喚醒吧。”說罷,起身走向內室門口。探頭往裡一看,見窗戶緊閉,室內哪有一個人影。

鮑畢忙喚眾人入內看時,猛聽遠處傳來虎嘯之聲,山谷震動,好似還不止一隻。荒山虎嘯,原是常事,眾人也不做理會。方在猜想師父行蹤,又聽虎的嘯聲由多變少,由大變小。一會,好似只剩了一隻急嘯不已,聲音卻越來越近,看看來到屋外。因昨晚出了事變,各人兵刃暗器全部佩帶身旁。一聽那虎已近屋前,周瓊道:“這虎送上門來,大新年裡,正好吃那烤虎肉。”說罷,伸手拉刀,往外便縱。眾人隨後跟出。才出屋外,便見籬門外面,曉色寒星之下,飛來兩大一小三團黑影。只聽一聲斷喝道:“綁了!”便見從第一團黑影裡扔出一人。周瓊在前,早已撲上前去,將那人按倒捆上。眾人聽出那首先說話的人,正是師父雷春。紛紛上前一看,果是雷春同了蔡衝、雷迅。被捆的人,便是那劉義。方要說話,前面又飛也似飛來兩人,乃是第一次隨著蔡衝去追劉義的同門。

蔡衝手上還抱著一條比狗略大一點的小虎。

眾人隨了雷春父子同進屋中。雷春剛一坐定,便對劉義喝道:“我從未傳你絕技,也是看透你心術不正,恐貽門戶之羞。平時相待,並無厚薄,何以要對我兒下此毒手?

實對你說,我未曾歸隱以前,本山一草一木全部踏遍,您怎能瞞得了我?起初我因你形跡可疑,幾次暗中觀察,見你總不下手,還當作誤怪好人,念你一片虔誠,昨日一時高興,將我生平藝業當眾施展。誰知你壞到極處,蠢也到了極處,此來在用許多心機,竟會懵懂一時。本來若不存下壞心,當時雖然不能領悟,日後仍可求我指點。偏你行此陰毒險惡之計,我一時酒後高興,被你瞞過,還以為你真和往日一樣,領了迅兒前去安睡。

後來蔡衝看出你心懷不善,查看後屋窗戶大開,我便將你今晚詭計猜透一多半。算計你藏陷迅兒的地方,定是你事先獨自踹探好了,到時再乘人不備,誆他同往。平時你二人同去之地,乃是存心掩人耳目,以備到時故佈疑陣。

“我因本山地理雖熟,究竟地方大大,雪夜荒山,難於遍找,先還斷不定你將迅兒藏在什麼所在,以為總離不了黑狗巖、古坳洞、雲窩子三處。夜來想起:迅兒幾次向我求說,想擒來一隻小虎,養熟了當坐騎。他雖年幼,人並不蠢,生來又有幾斤蠻力,又肯用心學藝。你除了將他暗中害死,或用一個未經人去過的巖洞作陷阱,定然困他不易。

必借擒虎為名,投其所好;否則,這般歲暮風寒,大家熱鬧團聚之時,也誆他不去。因此我又想起:每值迅兒練拳之時,我總留心在旁看著,前一個月間,你卻好幾次不在側。

有一次迅兒練完了功課,到處尋你,直到晚間,你才回來,手裡卻拿著兩個大柑子。無心中說出因追一隻小虎,追到黑狗巖,看見柑子樹還未凋零,枝上留餘兩個柑子,所以帶了回來與他吃等語。你雖未說出你去的地方,我卻知道青城是天下靈山之一,仙境不少。鄰近這且退谷的只有一個蛇盤灣。那裡草木常青,有四時不謝之花,一年數熟之果,奇花異草,遍地都是,四時氣候溫暖如春,端的是個仙域勝境。只是谷徑盤纖迴環,形勢高峻險惡,又慣出毒蟒怪獸,蟲看叢生。我雖動念移居,但避地之人,仍不斷有外間至好、舊日門人到來看望,因它地勢奇險,蟲蟒大多,迅兒年幼淘氣,諸多不便,才行作罷。而那黑狗巖風景雖好,時際隆冬,哪有常青之果?雖說你所言不實,當時因旁的事岔開,也就忘卻。及至想起,便料定你藏迅兒,十有八九是在那裡,但是老夫一世英名所在,一擊不中,便成貽笑。情知你情急學藝,不致將他先行害死;定是隱藏好了,回來要挾。估量蔡衝發覺追去,已有不少時候,說不定你潛身外面,偷聽我的意旨。

“當時你如知愧悔,在外面聽了我那一番言語,急速退了回去,將迅兒接回。好在蔡衝並未尋著你所去之處,正好推在迅兒身上,說他磨著你前去擒捉小虎,準備新年養了玩耍,豈非一些不著痕跡,仍可作未來的打算?你卻拿定主意為惡,竟敢進來要挾。

不曾想我縱橫一世,天下知名,豈能為了一個孺子,跌翻在一個鼠輩手裡?本想將你拿住,按家法治罪,再去尋找迅兒。因你此時雖因情急學藝,出此下策,並無害死迅兒形跡,又是送上門來,拿你決不甘服。故此欲擒先縱,任你將惡跡敗露,再行處死。可笑你既料出我想到後屋安睡是個詐語,何以你去蛇盤灣途中,我念在多年師徒和平日照看迅兒之情,幾次三番在暗中揭去你的頭巾,扯你的衣服,未後又絆了你一交,你也不覺得?我這一時心慈,只跟在你的身後,以為迅兒不過被你藏在隱秘之處,你只不要他命,我也不要你命。不曾想你卻使那等毒手,早下詭計,若非老夫手快,給你一劈空拳,將你右臂打折,迅兒焉有命在?今日天網恢恢,你還有什麼遺言,快說出來,我要行家法清理門戶了。”

那劉義身受重傷,被雷春綁得像餛飩一般,橫在地下。知道雷春疾惡如仇,今日真贓實犯被他拿到,害的又是他的老年獨子,怎能求活?聞言一語不發,只嚇得拿眼望著雷迅,滿臉乞哀之容。

那雷迅平日和劉義最好。只因素常大膽好奇,見堂屋掛著師祖虎僧多難上人的神像旁邊,伏著一隻老虎,問起雷春,知道那老虎只有三條半腿,乃是師祖多難上人的一個得力坐騎。一時動了好奇之想,幾次和雷春說,想捉一隻小虎來,養大了當坐騎。誰知雷春道:“你只要有伏虎的力量,便等長大一些,自己去捉來養。我沒有閒空幹這些事,叫眾徒兒們,暗中笑我溺愛。”雷迅便記在心裡,私下和劉義商量,決計捉只小虎回來玩玩。劉義正好將計就計。偏巧除夕這日觸動心思,暗想:“今晚難得大雪之後,老頭子又這般高興,大家都在過年快活。此時行事,必可出其不意,無人警覺。”便用話激雷迅道:“日前發現後山乳虎、小虎甚多,雪後捉虎,最為容易。正好半夜裡去捉來,大年初一拜年後牽出來,叫眾師兄們驚奇。只問你敢不敢?”小孩原本好勝心切,立時哄信。便照劉義所說裝睡,然後一個從窗戶出去,一個由前面走,到外面會齊。

劉義還恐人發現雪中腳印,本應出門往西,卻故意折往東南古捕坳那一面。揹著雷迅,先走出裡許地,再倒退回來,從一個山洞中穿出,照擇好的僻徑,往蛇盤灣飛奔而去。雷迅也頗機警,見他這般行徑,所走又是從未走過的險路,便問劉義何故如此走法。

但到底信賴太深,又為小虎所動,因此俱被劉義支吾過去。後來越走路越奇險無比,連劉義都幾乎失足墜落。加上一路行來,積雪由多而少,由少而無,天又昏黑,只憑滿天繁星,哪能看得見路。劉義便將預帶火把點上,放下雷迅同行。雷迅從火把中看劉義面帶獰笑,迥非平時神氣,剛在疑慮,已快到達。行經一個峻巖之間,下臨絕澗,巖凹壁削,盤徑只有尺許,人難並肩,稍一失足,便有性命之憂。

劉義本打算將雷迅騙人一個奇險的巖洞中,將他禁閉起來,再獨自回去,要挾雷春。

從一個缺口轉身去不遠,便是那座準備陷入的巖洞。劉義說虎在前邊不遠,正要帶了雷迅走了進去,忽聞前面澗底有虎嘯之聲。雷迅生長荒山,慣聞虎嘯,聽出是隻乳虎,不禁疑慮全丟,高興地道:“師兄,那不是小虎?快去捉呀。”劉義聞言,哄他道:“那虎窩在澗底,不好捉。前面巖洞中有的是小虎,大虎已被我前日打死,所以非常好捉,為什麼舍易求難?”雷迅執意不肯。說定要前去看看,能當場就捉了去多好。劉義知他性拗,因孤羊已然人阱,不怕他飛上天去,又想留一點後手,只得忍怒帶他同到前邊去看。

走沒多遠,便到虎嘯的澗邊。折了一束枯枝,點燃了,扔下澗去照一照,果然是隻狗大般乳虎。不知何時墜將下去,卻未落底,被離巖七八丈一盤老藤托住,上不上,下不下,正在悲嘯。黑夜之間,不知澗有多深。火把墜下去,約有好一會,才投入黑暗之中熄滅。故始終也未看出澗底是何情形。最巧的是那藤的根,有四五條俱都叢生盤糾在巖口石縫之中,虎雖上不來,人下去卻非難事。

雷迅一見是條小虎,早喜得直叫道:“師兄,就是這個吧。”劉義聞言,暗想:

“我平日和這孩子過手,雖然他不是自己之敵,也非易與,少時一定費事。莫如將計就計,誆他下去,將他陷住,豈不比關在巖洞之內還要省事得多?”當下劉義便對雷迅道,“這裡離虎穴甚近,小虎在澗中這般叫法,卻沒聽見應聲,說不定大虎被我打死,小的餓不過,出來尋食,俱都落在山澗之中,就剩這一隻被藤托住,也未可知。這虎已成了網中之魚,只要有人下去,便可手到擒來,只是這澗深不見底,又在夜間;這藤雖粗,想必年久,枯朽易斷,一隻小虎,已頗有一些斤兩,我這身子蠢重,怎經得住?如由小師弟你下去,一則恐你膽小害怕,二則更怕那虎反口咬你,我也不甚放心,莫如還是同往巖洞中去,仔細看看,有便捉了回家,沒有改日再找,省得涉險。”

雷迅年幼,素不吃激,不俟劉義把話說完,搶答道:“師兄,你太看輕我了。雖說這澗又深又險,卻有這麼多老藤可以攀援,再者,這又不是大虎,和狗也差不了多少。

你說的話對,巖洞的虎沒有應聲,想必俱都誤落山澗,去了也是白去。下面這隻小虎只是亂叫,身子卻不敢轉動,捉起來必定容易。我這就下去,將它捉了上來,看看我膽子是小是大。”劉義假勸了幾句無效,便對雷迅道:“其實小師弟身輕,下去倒也無妨。

只是下邊黑暗異常,就這樣下去,如何能行?且不要忙,由我給你準備妥當,再下去不遲。”說罷,將手中火把照著,拾了許多柴,紮成一個又長又大的火把,又從身畔取出一長一短兩個索子,用一根長的將火把攔腰繫好,點燃了兩頭,擇了附近一株突出澗外的老松枝掛好,縋將下去,照的澗中通明。

那小虎原是失足墜澗,落在藤上,業已餓了兩天。這時一見火光,益發悲嘯不已。

雷迅不知劉義是恐少時雷春非先見兒子生還,不肯傳藝,不敢使雷迅先有差池,所以這般佈置。喜得直說:“師兄主意想得妙!”便要忙著下去。劉義又將短的一根索子打了個如意圈,遞給雷迅,吩咐:“援藤到了下面,未近虎身,先用這索圈將虎套住,以防它見人驚跳。套好,再將繩往上試拉一拉。受擒固好,如不受擒,見勢不佳,急速鬆手,你便往藤上一跳,免得連人被它帶了下去。等將虎擒住,我自會放下一條長繩,將人虎次第吊上來。”

雷迅把話一聽完,立時依言行事。剛援著藤縋下去不到兩丈,便聽上面咔嚓連聲,彷彿藤斷。因他所攀之藤依然堅固,沒有動靜,急於得虎,也未在意。及至將虎用索圈套好試了試,那虎竟好似知道雷迅救它出險,只管昂頭向上哀鳴,一動也不動。雷迅益發高興,一面繼續往下滑,一面說道:“小虎兒,不要怕,不要動,乖乖等我救你回去,給你肉吃。”說沒兩遍,身子已落藤上。容容易易,將那小虎捆好。拿腳試了試,甚是結實,就是再添幾人也經得住。雷迅方暗笑劉義才真膽小,忽聽上面枝葉沙沙拂動之聲。

抬頭一看,只見陸續飛下幾條數丈長的黑影。先還以為是上面扔下來系人的長索。順手一抓,一連好幾根,俱都是斷了的老藤蔓,由上而下,帶著許多枝葉,直落山澗。落一根,腳底寬有數丈的藤盤便往下沉落一些。未次腳底藤盤一鬆一歪,幾乎連人帶虎墜落下去。幸而那些藤蔓雖是糾結叢生,俱都是數百年以上老物,粗逾人臂,只要不把最末後的根由上面砍斷,下面的人再分勻出兩邊輕重,一時還不至妨事。

雷迅見藤盤往左一偏,大有翻轉之勢,忙伸手援著下來時那根老藤,連身往上一提,就勢折向虎的右側,用足往下一落,才得定勻兩邊輕重。那藤盤雖未折翻,還兀自晃了兩晃。不由嚇得高聲叫道:“師兄,快把索子放下來,將我與虎吊上去,這藤都快斷完了。”言還未了,猛聽劉義在上面說道:“小師弟,你莫害怕,這藤斷不斷在我呢。”

雷迅人本聰明,只因信賴劉義過深,致受其愚。一聽口氣不對,猛想起老父在前一二年告誡之言,知道不妙,那藤已不可靠。立時舍了得虎之心,一面暗中摸索巖縫落腳和攀附之處,一面向上喊道:“劉師兄,我父子與你無仇無怨,我和你更是情如手足,你說此言,意欲何為?若是戲言還可,若是心懷不善,你用詭計害一幼童,豈不被天下人恥笑?”

劉義答道:“師弟休要錯會了意,我並無害你之心。還是我平日和你說的那句話:

只因費盡心血,想學你家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師父執意不教,萬般無奈,行此拙計。

知道師父跟前只你一子,才趁這大年三十晚上,將你誆到這裡。本想將你關在巖洞之中,是你執意要捉這藤上的小虎,我便將計就計,趁你下去時,將所有藤根全都砍斷,扔落澗中。只留你附身的一根。折斷後,又用索綁好,打了一個活結。你不上來沒事,你如仍想援藤而上,援到離崖不遠,那結自開,你必墜落澗中,死無葬身之地。請念我一番不得已的苦心,你且耐心等我一會,由我去稟明瞭師父。只要師父答應傳我七步劈空掌,我自會前來接你回去;否則,說不得我和你只好同歸於盡了。”說吧,只聽一陣急行腳步之聲,往來路而去。

雷迅知道老父剛直性情,最恨劉義這種卑鄙狠毒行為。原本只要有耐心,還可以情相動,這一來,劉義必然絕望。自己平日和劉義廝守太熟、情感大好,還不覺得。一旦起了惡感,不由想起同了劉義打獵時,見他下手斬盡殺絕,不留餘地的狠辣行徑。暗忖:

“這廝挾制不了老父,當時如被擒住,這裡從無人跡來過,劉義又必不肯招出實話,怎生尋著自己?縱不葬身澗底,就餓也要餓死。如被劉義逃來,更難活命。如若冒險,自己援藤而上,劉義所言絕非虛語,上到中途,藤一斷,準死無疑。如等人來救出,又覺丟臉。眼看大繩上懸的火把火光漸滅,火要一滅,上去豈不更難?”這時,那隻小虎仍是一味昂頭往上嘯個不住。雷迅四顧幽谷,身系危崖,襯著絕壑迴音,澗下面又是黑洞洞的,深不見底,更覺景物淒厲,令人心悸。

雷迅望著那支撐危局的一根孤藤,正在發愁,忽然急中生智,暗道:“這藤盤原是好多根老藤蔓結成,其重何止千斤?這根孤藤如撐持不住,適才業已墮落下去;如其不斷,也不在我一個小孩的重量。怎會砍斷了,又用索繫住,打了活結,人上去便斷,人不上去便不斷?自己過信劉義,不要被他嚇住,中了他的道兒。現趁火把未滅,何不冒險上去,試它一試?即便墜將下來,只要手不鬆藤,仍可落到藤盤上面;就是落到澗底,也不至於便死。總比這樣不死不活,不上不下好些。”雷迅想到這裡,便回頭對那小虎道:“小老虎,你不要怕,我只要能上得去,便會設法救你。你先在此等一會吧。”一面說,一面又將那捆虎的繩索解去,以備萬一連藤一齊墜落時,好各自聽天由命。

那虎見索一解,益發悲鳴起來。但是情勢險惡,雷迅也顧不了許多。他先用兩手一攀藤,竟似越扯越堅,彷彿上面有人拉住一般。上有四五丈高,那藤並無動靜,依舊結實。心中暗喜:“再上不多遠,便可脫險。”鼓起勇氣,只兩手替換了幾把,便又上去一截。那崖側懸掛的那一束火把,原是些枯柴枯枝紮成,中間一截枝葉甚多,燃到那裡,枯葉著火,忽然大盛起來。火光照處,近崖口一片,照得分外明顯。雷迅眼看快要到達上面,猛聽離頭四五尺遠近有噓噓的聲響。定睛一看,不由嚇了一身冷汗。

原來那藤根盡頭,正盤繫著一條七身獨尾、似蛇非蛇的怪物。這東西名為七修,原是蛇類,乃獨藏深山中一種極毒的惡蟲。大的長有一兩丈。雖說七身,只當中一個是頭,形如鴨嘴而長,頂有鳳冠,赤紅如火。口中毒牙密佈,咬人必死。餘下六身,比當中一身略長,乃是它的六根獨足,滿生寸許長的倒刺。無論人獸遇上它,只要被它搭住一點,便即六身齊上,將人獸裹住,不嚼吃完了不放。所幸這東西六身後面有一條形如蝌蚪的扁圓尾巴,走起來當中一首高昂,六身彎曲點地,翹尾而行,非常遲緩。人要殺它,最好避開正面,用索圈先套上它的尾巴,系在樹石之上,再行下手。這東西最護其尾,一經被人套住,只知往前掙脫,不知後退。前面無論什麼人物樹石藤蔓,只一抓住,至死也是不放。因為有這一兩樣短處,這東西出產又極少,非極卑溼汙穢之地不居,所以受害人少。雷迅有一次隨了劉義出遊,遇見過一條,親眼看見它將一隻小牛大小的花豹纏了嚼吃。見了人來,又要追趕,幸得劉義知道剋制之法,將它弄死。所以知道這東西其毒無比。

雷迅在火光中雖未望見那根孤藤斷了沒有,但是這條毒蟲像六條長蛇一般,將藤纏了個結實。因為尾巴被人繫住,正在忿怒已極,噓噓亂叫。藤下面有人援了上來,以為便是仇人。那七根蛇一般的長身,早沙沙連響,舒展開了兩三根,拋帶子一般,飛舞著朝雷迅拋來。雷迅知道這東西只要被它一搭上,便難活命。想上去,只有手援的這一根孤藤,兩旁俱是滿生苔斑的削壁,其滑如油,無可著手。一經看出那東西在藤上盤踞,已明白劉義所說活結的用意,雖知道上去之望已絕,心中還不甘願,想將身旁暗器取出試試。剛一轉念工夫,那東西已將身子伸了開來。雷迅喊聲:“不好!”手一鬆,連翻倒手而下。下來兩把,耳聽叭叭兩聲,那東西兩條長身已將近身藤根搭住不放,距離雷迅退處不過三尺,真是奇險異常。

雷迅下有多半截,驚魂乍定。一手援藤,勻出一手,取出身藏暗器家傳雪花六出連珠甩刀,打算再援上去一些,用飛刀將七身獨尾的毒蟲殺死。雖說毒蟲抓附之處準有毒涎,人不能近,到底可少去一險。偏在這時,崖側懸的那一大束火把快要熄滅。危崖絕壑,餘燼星飛,四外黑沉沉宛如地獄,奇木怪石都如鬼狀。下面小虎悲嘯不已,襯著山谷迴音,異常淒厲。上面又有沾人即死的毒蟲盤踞,稍一不慎,便要命絕孤藤,葬身無地,好不驚心駭目。

雷迅見火把將熄,喊聲:“不好!”忙將飛刀含在口內,雙手連攀,二次援了上去。

約計距離毒蟲只有丈許,不敢再上。一手仍抓緊藤身,從口內取了飛刀。抬頭一看,微光暗影中,只看出那怪蟲放紅藍光的雙目,口裡噓噓亂叫,似已發覺人來,身子又在那裡舞動。雷迅看不甚清,飛刀又只有六把,恐怕打錯了地方,只得覷準怪蟲放光的雙目打去。但頭一下心慌,不知打在怪物身上何處。第二把打出手去,彷彿見紅藍光閃了一閃,那怪蟲便厲聲卿卿慘叫起來。只見幾條黑影同時舞動,藤上也起了咔嚓折斷之聲。

他正要將餘下四把飛刀連珠甩出,猛聽一陣輕微腳步之聲,沿巖邊來路上跑來。崖側懸的那束火把,也因燒至中腰,將懸的索子燒斷,帶著一些殘燼墜了下去。黑暗之中,上面還有兩三丈危崖障蔽。因猜不出來人是敵是友,猛地心中一動,便停了手,緊抓孤藤,一聲不出。不一會,那腳步聲已到了崖口。只聽見寨寨餌餌響了幾下,便有一圈黑影發出噓噓之聲,帶著許多長條,從頭上飛落下來。雷迅知是那怪蟲被來人丟落,身一沾上,便沒了命。忙將身一轉,手攀孤藤,貼緊巖壁。

也是雷迅命不該絕。那怪蟲落下時,原因尾上繩索被人斷去,雙目又被雷迅在暗中用刀打瞎了一隻,急於抓住下面仇人,負痛拼命往下一躥。恰巧雷迅一翻身,藤一轉動,將附崖一根半截枯目藤支了出去,被怪蟲抓個正緊。那怪蟲七修身有丈多長,共六條身子,少說也數十斤,一根枯枝,哪裡經得住。那危崖又是上突下凹,怪蟲下縱勢疾,平素遊行又極蠢笨,那枯枝被它抓住,七身亂動,懸空一擺,立時墜入澗底,不聞聲息。

雷迅方慶脫去一險,便聽上面呼喚,“師弟在下面麼?”雷迅聽出是劉義的聲音,那敢還言,仍緊抓孤藤,動也不動。上面喚了兩聲,不見答應,忽然火光一亮,接著便聽有人倒地。另一人喝道:“你這叛師惡徒,此時還有何話說?”雷迅聽出是父親雷春的聲音,不由大喜,朝上高聲道:“爹爹,兒子在這裡呢。”雷春喝道:“你這不擇賢愚的小畜生!這藤還未斷,你不了援上來,在下面叫喊則甚?”說罷,火扇子又一亮。

雷迅道:“那藤近根半截被毒蟲七修抓過,有毒,上不去。崖側有一根懸火把的索子,請爹爹取了來,吊兒子上去吧。”說吧,便聽劉義悲號了一聲,知道劉義又吃了老父一下苦頭。忙喊:“爹爹,休弄死他,帶回家去問他一問,兒子同他有什麼仇,為何要下這般毒手?”言還未了,便聽雷春腳步之聲往巖側走去。那小虎還在下面悲鳴不已。

雷迅因老父一來,已是心花大放,膽壯起來,不由又想起那條小虎。暗想:“如自己先上去,再救那虎,一則不好救;二則老父盛怒之下,小虎惹禍根苗,也未必肯。丟了不救,不但不捨,也不忍心。”趁著雷春取索之時,竟援藤下去,落到藤盤上,將小虎的四腳捆好。那虎見雷迅捆它,竟似通得人性,馴得像貓一般,一任雷迅動手,反倒停了嘯聲,雷迅越發心喜。

雷春在上取了那條長索,放至盡頭,還沒見雷迅答話。低頭問:“接到了沒有?”

雷迅答道:“沒有,想必還差一截。”雷春先聞小虎嘯聲,已知就裡。及聽雷迅答話,比前又低下得多,知道定是為了那隻小虎。雷春雖是英雄,畢竟烈士暮年,只此一個佳兒,舐犢情深,不但不怪,反憐他受了一夜大驚奇險,不得不勉詢其意。便裝怒喝道:

“小業障,生死關頭,還忘不了頑皮。這索不夠長,幸而我來時早有防備,百寶囊中帶有鉤連套索。你先將那小虎帶上來,黑夜之間,留神那東西犯了野性,抓傷了你。”

雷迅聞言,知心事被老父看破,聽語氣已然應允,越發喜極忘形,竟忘了那藤盤上的幾株藤根俱已被人砍斷,輕輕一拉,就會失了平衡。雷迅首次解去虎縛時,就差一點沒將藤盤倒翻,總算心靈機警,才得平住。後來急於出險,援藤上去,下面藤盤本已有些傾倒,又吃那毒蟲七修往下一落,雷迅危急中一翻身,躲向孤藤後面,恰巧無心中又將藤盤平住。及至二次將虎捆好,因得了雷春允准,心裡頭一高興,忘了存身的藤盤雖大,並不穩固。剛將虎套好,喊的一聲,“爹爹拉吧。”雷春便將索往上一提。虎爪本抓在藤上,又加分量比雷迅沉重,就這一帶一拉之勢,那藤盤整個翻了轉來,同時藤上便起了折斷之聲。雷春手快,崖口突出,黑暗中望不到下面;又因藤上有毒,吊索雖放下去,人卻移開有丈多遠近。聽雷迅下面一喊,以為下面一切準備停妥,雙手微一倒換,便將小虎提起丈許多高,往側面蕩了開去。

雷迅在藤盤上覺著腳底下一沉,虎已離藤而起,直從頭上飛過。那藤盤通體大有數丈,雷迅這時稍一停頓,縱不墜落澗底,也被小虎帶起的那半面藤盤扣壓過來,打落下去,死無葬身之所,雷迅一見不好,也不及出聲喚人,忽然急中生智,仗著家傳身手,握緊雙拳,將氣一提,先就尚未翻的藤盤上用力一墊。又使有腳搭左腳,借勁伸勁,往上縱有數尺。上縱時,這用力一墊,那藤翻得自是更快,只聽咔嚓連聲,雷迅這裡縱起,那半面藤盤也急如轉風車一般,快要翻與身齊。雷迅就勢在空中一個鯉魚打挺,橫轉身來,拳緊雙腳,平著身子,一面提氣,一面用勁往藤盤上一踹。這一踹一蹦,都是勢猛力大。就這一踹一蹦之勁,雷迅早已斜著往上飛去。

畢竟雷春年老英雄,手快耳聰,早就料到雷迅定先將虎救上。因人虎同在一起,孤崖絕壁,黑夜之間,吊索又非直上直下,惟恐悠盪起來,將人撞倒,所以一上手,便拉起有丈許高。雷迅才剛離藤,猛聽虎嘯中藤上有咔嚓之聲,便知不妙。雷春見那藤盤已向右側蕩去,忙將手勁穩住,往回一帶。雷迅縱起時,恰好那虎在藤上悠了回來,兩下里撞個正著。若非雷迅天生神力,心靈手快,就這一撞,也是一樣禁受不起。

雷迅身在奇驚絕險中,只知死裡逃生,往藤上的方向撲去。藤下面其黑如漆,哪裡還分得清眼前景物。身在空中,耳旁只聞小虎嘯聲不住,卻無處可抓,剛暗道一聲:

“我命休矣!”猛見對面兩點星光,帶著一陣風聲飛來,猜是小虎的雙眼。心想:“反正除此已無活路。”說時遲,那時快,兩下里業已撞在一起,將左臂撞得生疼,耳聽虎嘯更急。哪敢怠慢,就勢兩手一撈,那索原是上面有吊索繫著,雷迅卻是身子懸空,不上不下,被虎一撞,勢子一頓,幾乎撞落。幸而出手快,落下時不顧生死,上半身往前一撲,總算兩手抓緊虎爪。命在呼吸之間,也顧不得手肩疼痛,只顧拼命抓緊不放。連小虎腿腕的皮都幾乎被雷迅抓穿,疼的那虎越發吼嘯起來。

雷春在上面已聽出藤盤翻轉之聲,方喊:“我兒休矣!”猛覺手上一沉,加了些分兩,心才略寬,還不知雷迅下面涉險,當是人虎齊上,只是先輕後重,不知他使甚法兒,先吊住了虎,再跟著上人。但心終不放,連喊數聲:“迅兒!……”雷迅驚魂乍定,略緩了緩,才答道:“爹爹快拉,孩兒在吊索上呢。”雷春聞言大慰,手裡一緊,不消一會,便將雷迅連人連虎拉到崖上。雷迅先時受驚,倒不怎樣。反是這出險時,用力過度,上來便覺支持不住。喊了聲:“爹爹。”便坐在山石上面,喘息不止。

雷春打開火扇子一看,見他面上蒼白,知道驚嚇太過,舐犢情深,不由又憐又恨。

口裡罵了聲:“好一個狠毒的畜生!將我兒害得這樣。”說罷,一舉足,便要往左側走去。雷迅火光中看出老父神色不善,知他又要去收拾劉義。自己上來後,累得還沒有顧到看清他在那裡,恐一下將他打死。忙喊:“爹爹不要下狠手,兒子還有話說。”一面回身往左側一看,見劉義一手託著一條臂膀,正蹲在身後不遠,不言不動,黑綽綽的,看不清臉色,估量被雷春點了啞穴。倒是雷迅年輕,才一脫險,仇恨全消,反想起他往日交好之情,動了惻隱。口裡喊著,跟著立起身來,奔了過去攔勸。

雷春本打算責罵雷迅一頓,這時見他上來的神氣,哪裡還忍開口。當時恨不得把劉義碎屍萬段。剛走過去,被愛子一攔,聽出聲都帶顫,越發不忍拂他的意思,便住手答道:“他處心積慮,恨不能使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怎還替他求情?”雷迅氣竭神疲,當時也說不出理來,只說:“兒子要看看他的臉,還想帶他回家,再請爹爹發落。”雷春怒道:“你自去看來,”說罷,雷迅討過火扇子,打開一照,見劉義滿臉上俱是痛苦乞哀之容,越發心中不忍。轉身對雷春道:“爹爹,請你饒了他吧。”雷春不由怒罵道:

“你還說,連你也是該打。”雷迅素畏老父嚴正,嚇得不敢出聲,只拿眼望望劉義,伸手拉著雷春的手,仰頭說道:“爹爹,兒子錯了。”雷春摸他小手冰冷,想起他小小年紀,今晚九死一生,不由心裡一酸,說道:“依你,帶他回去處死,與門戶中做個榜樣也好,你受了許多苦,我抱你回去吧。”雷迅道:“兒子這時已緩過氣來了。這裡還有一人一虎呢,爹爹押著劉義,由兒子拉了虎走吧。”雷春道:“這般野性的東西,還能乖乖由你帶走:你可過來,趴在我背上,我自有法子。”雷迅不敢違拗,只得過來,一縱身,趴在雷春背上。

雷春左手夾起劉義,右手提起了那隻小虎,步履如飛,往且退谷跑去。一路上,雷迅便將涉險經過一一說出,雷春自是痛惜非常。快要到達不遠,忽聞虎聲四起。雷春道:

“這想必是小虎嘯聲引來,都是你給我招惹得麻煩,此處離家不遠,你且下來,待我上前打虎。”這時天已快亮,眼望平原高崖之間,正有三人與七八隻大蟲相持,己然打傷了兩隻,其它卻兀自不退。

雷春略一端詳地勢,先將小虎掛在樹上,然後擇一隱僻之處,放下劉義,命雷迅切勿上前。將身一縱,迎了上去,恰好一隻最大的吊睛白額大虎迎面撲來。雷春讓過虎頭,腳一點,縱起丈許高下,一個順手擒羊的招數,抓住那虎的項皮,剛得落地,又有一隻半大不小的黃虎躥到面前。雷春頭一低,偏身讓過來勢,左手撈住虎腿,大喝一聲,一手一虎,便往虎群中掄圓了打去。那虎雖然厲害,哪經得起這般神威神勇,頃刻之間,俱都負傷逃散。雷春手中兩虎,也已奄奄一息。雷春喝道:“去吧,省得留下你,我兒又搶吃虎肉停食。”說罷,順手一扔,將它們各扔出去四五丈遠。一隻小的,已是被雷春舞得天暈,趴伏在地,不能轉動,那隻大的,也是兇威全滅,和帶病垂死的母豬一樣,緩緩往林中逃去。

這打虎的三人,正是蔡衝同了先去的兩個同門。也因跟蹤雪中腳印,追趕劉義,中途失了足跡,只得趕到古捕坪,把劉義平時和雷迅常去的隱僻之所全都找遍,也沒見人,不得已折回來,想改道搜尋,不想誤入巖洞虎穴,驚動群虎,鬥將起來。一見師父親自到來,忙即上前相見。雷春略說了兩句經過,便去將雷迅、劉義尋來,放下樹上掛的小虎。蔡衝等見雷迅無恙,劉義被擒,自是心喜,連忙幫同將人、虎一齊帶回。

回到家中,雷春先解了劉義的啞穴,命人綁起,才同眾人入內落座。雷春本想將劉義處死,清理門戶。雷迅一見劉義滿臉乞哀之容,心中老大不忍。便走近前去,跪在雷春面前,口中直說:“爹爹念在他相隨多年,饒了他的狗命吧。”雷春明知這人一放出去,便是後患。一則愛子生還,氣已漸消;二則劉義行為雖然可惡,但平時看待雷迅,隨眾服役,也不無勞苦,只因學藝心切,一時忍耐不住,起了毒意,究非挾嫌圖報者可比;三則新年初一早上便出這般慘事,也是無趣。自己已是洗手多年的人,凡事但有命定,怕他異日為害何來?當下便對劉義道:“你這業障,我自問待你不薄,你卻對我兒子下此毒手。本當將你殺死,但我已洗手多年,不願再傷生害命。寧可你不義,不願我不仁,我今饒爾這條狗命。此去如能洗心改過,及早回頭,自會轉禍為福,否則,我見得人多,料你早晚難逃報應。如有本領,只管來此尋仇,為善為惡,任憑於你。蔡衝將他放了綁索,由他去吧。”眾人雖然不服,知道師父言出如山,不能改悔,只得將劉義放了。

劉義忍痛爬起,重向雷春跪下道:“弟子身受掌傷,右臂已廢,怎能為人?弟子一時愚昧,罪該萬死,蒙師父開恩,才免一死。如今王元度他們在外未歸,此去恐怕狹路相逢,必難容讓。還望師父大發鴻慈,貼點靈藥,給弟子右臂醫治復原,再派一位師兄護送弟子出山。此後有生之日;皆感大恩,必定悔過為善,痛改前非。”說罷,叩頭不止。

雷春掀髯微笑道:“你這廝太已夢想了。我對人從不願下毒手。我因見你惡行未彰,才跟在你的身後,原想一則跟尋我兒,二則看你天良到底喪盡沒有。你如到了那裡,依!

日將我兒好好放回,足見你真是學藝心切,並無歹意,我豈止不對你下此毒手,還許告誡一番,臨別贈言,傳我掌法。後來跟到崖邊,見你將一幼童陷身在危崖孤藤之上,已然恨你非人類所為。你索性遷怒於他,想弄斷孤藤,使他死無葬身之所。那時事在危急,我才不得已,用那七步劈空掌斷了你的右臂,饒你不死,已是萬分便宜。漫說我那掌法輕易不用,打上便無解救;縱有解救,豈肯依你?你如懷恨,有本領,只管尋我父子,別的休想。如怕遇上王元度,他也和蔡衝一樣,受你之愚,你由正路出谷,並不同路,怕他何來?他們見我饒你,已是心中不服,如再命他們護送,雖奉我命,不敢違拗,萬一走在路上,你二人言語失和,爭鬥起來,他們寧願向我領責,代我除此敗類,豈非又是你的禍事?我和你師徒之義已絕,給你留點記號,使你觸景生悔也好,毋須多言,速行為妙。”

劉義知一條右臂已然絕望,心中終恐王元度等心直手快,路遇不便。因隨雷春多年,深知性情,倏地立起身說道:“要是師徒義盡,我也毋須多說。我也不知甚改悔,善我者為善,惡我者為惡。斷臂之仇,終究必報,多則十年,少則五載,還須來此請教。今日你留我命,異日我也不殺你的兒子。如免後患,請快殺我,決不皺眉。”言還未了,雷春雙目一瞪,厲聲喝道:“無知業障,還敢狂言!暫留你十年活命,十年不來,自有我門中人去尋你,今既放你逃生,哪個敢攔阻,我也斷他一條臂膀。倒要看你這仇是如何報法?”

劉義聞言,不再答話,獰笑一聲,捧著一條斷臂,便往外奔去。眾人好生氣憤,也都莫可如何。正在互詢別後之事,忽見窗戶通紅。蔡衝奔出一看,見是豬圈旁草垛失火。

原來因為那隻小虎擒到家時,雷迅知道那虎在崖下困的時候已久,必定腹飢已極,因為忙著審問劉義,便託一個同門名叫徐進的解了虎綁,將頸項繫住,牽往廚下,叫管廚的人給它一點吃食。那管廚人名叫王和,做得一手好菜,孤身一人,跟隨雷春已有多年,也會一身好武藝。雷春入山歸隱時節,原定山中飲食耕作,都由自己和眾門人親自料理,不帶傭人。王和不捨舊主,執意定要跟來。雷春見他誠懇,便帶了來,命他掌管大傢伙食,也和眾門人一般待遇。王和性最貪杯,三十晚上辦完了經手的事,喝了個酪酊大醉,迴轉廚下,便自醉倒。睡夢中被徐進喚醒,見帶來一隻小虎。徐進人本粗豪,忙著要到前面去看審問劉義,匆匆交代完了便走。王和夙酒未醒,勉強起身,給了那虎大半隻生鹿腿,迷迷糊糊地,牽往豬圈以內。見天色已明,便自回來,管理初一朝宴,也沒想虎豬怎能同在一起。那小虎原本餓極,吃完鹿腿,意還未足,一眼看見圈內還有肥豬,一發威,縱起便撲。那些豬原都伏臥在地,小虎一進圈,有那醒的先已嚇跑。那幾個臥倒的,這時也都嚇醒轉得,往外亂竄。恰巧草垛旁昨晚所點的天香不曾熄滅,被豬帶起餘火,拱入草垛之中,一會兒工夫便燃燒起來。幸而相離水源甚近,草垛孤立,不近房屋。眾人身手矯捷,人多手快,沒有多少時候,便即撲滅。

雷迅聽說火是小虎引起,連忙跳將出去。雷春猛地想起王元度等尚在外面,歸來如見谷中火起,必然疑是劉義所放。雙方所走的路雖然分歧,但是劉義所走之路,谷徑低下,難免不被王元度等在高處望見追去。忙命人喊來蔡衝說:“今早無風,火不難滅。

可速帶兩人,順谷口繞過去,將王元度等尋回。我等著火滅之後,團拜吃酒,如遇到劉義,誰也不許攔阻,由他自去。”蔡衝領命追出,果然在谷口遇見王元度等正和劉義爭持,便傳了師命,將劉義放走,一同回來,火已全熄。

雷迅出去,原是安頓那虎,又給它尋了許多食物,打好樁子。那虎見了雷迅,竟和見了親人一般,甚是馴善。雷迅安排妥當,便遇見那癲頭花子和那少年,所以耽誤了些時候。雷春因他事非無故,也未處罰,仍命隨坐,眾人見師父吩咐不要拘束,一個個眉飛色舞,互說昨夜今朝之事。聽到雷迅那些涉險經過,小小年紀,這般膽智,越發讚不絕口。說是將門虎子,不在師父一生行俠仗義,有此佳兒。雷春聽了,也是心喜。

師徒歡敘,直到過午未申之交,眾人才行同聲請師父安歇,晚問再行作樂。雷春又留那鏢行四人明早再走,自去安歇。各人熬了一夜,又在酒醉之後,都去分別午睡。雷迅逗了一會小虎,也覺有了倦意,回房去睡到傍晚,才隨眾起來。晚間仍是聚飲談笑為樂。不提。

第二日,雷春才打發鏢行四人回去。由此,雷迅去了一個劉義,卻添了一隻小虎。

每日功課完畢,便以馴虎為戲。不消兩年,已訓練得將虎通解人意,隨便指揮。漸後放了索子,那虎也不他去,幾變為家畜了。

那姓李的少年,乃本書一個主要人物,日後自有交代。

光陰易過,轉眼便是數年。雷迅本領自是與年俱長。雷春入山時節,年已七十。雖說天賦、本領俱都高出常人,但是八九十歲的衰翁,終久不似少年時代英勇。自知來日苦短,便把平生絕技,一齊傳與雷迅和蔡、王、李等幾個得意門人。這時門下弟子,藝成出山的已然不少,只有蔡、王二人和老伙房王和相隨。

起初雷春以為劉義為人極狠,自從一去,又不聞音信,算計他必在別處苦心學藝,學成前來報仇。惟恐自己年老趕不上,除將七步劈空掌傳授雷、蔡、王、李四人外,又把劉義仇家始未根由和異日狹路相逢怎生對待,再三囑咐。及至過了七八年,仍未聽人說起,大家漸漸忘卻。

雷迅每日無事,便騎著那虎出遊。有一天追趕一隻逃鹿,追至金鞭崖附近,遇見方氏兄弟,一談之下,甚為投機。一來二去,便結了異姓兄弟,兩下里時常常交往,情勝骨肉。雷迅不似方氏弟兄,出門有許多顧忌,一來常住上好幾日,才行別去。雷春見了方氏弟兄的資稟,非常期許。兒子交了這樣的小友,自然很是心喜,於是也時常傳授他弟兄二人武藝。又屢次想和銅冠叟相見,俱值銅冠叟他去。而銅冠叟久聞雷春當年盛名,也是未得其便。二人彼此欽佩,已非一日。

雷迅和方氏弟兄往還沒有多日,方環便引介了司明,又將昔與甄濟、元兒結拜之事告知。並說元兒天生神力,如何英勇,及怎麼獨誅異獸、巧得寶珠等情。

從古惺惺惜惺惺,雷迅早把元兒存在心裡。這日又獨自騎虎來訪,與方氏弟兄、司明三人,白日在山中打了許多野獸,晚問暢談到夜半。司明被銅冠叟喚去,雷迅便住在方氏弟兄家內。小弟兄三人安置了方母,抵足同眠,正為元兒失蹤之事憂疑。忽見司明急奔進來,見了三人,喜叫道:“裘哥哥來了,差點沒被我看錯,用暗器將他打死。身上受了好些傷,你們還不快起來看看去?”言還未了,方環首先從石榻上跳起,披了衣服,下床就要往外跑。方端道:“你先別忙,母親一人在家,也須商量商量,留一個人看家呀?”方環正要答言,方母已經驚醒,聽說元兒尋到,十分心喜,便在隔室出聲,喚方氏弟兄進去,說道:“你元弟本非夭折之象,尋到乃是意中之事。只是你們好久不曾見面,他又受了傷,理應前去看望。我近日服藥,已能下床轉動。相隔不遠,只要把洞門堵上,同去無妨。”方氏弟兄應了出來。說與雷迅同去,因那虎業已長大,雖說養馴,放在生人家中到底不便,便一同帶了前去。

三人見了元兒,方氏弟兄自是悲喜交集。大家引見之後,元兒忽然失聲叫了一聲。

方端問是何故,元兒道:“我那兩口寶劍呢?”銅冠叟正在隔壁調藥,聞言出來說道:

“適才你墜崖時,背肋骨上所受之傷,便是被那劍磕了一下。我雖知是件寶物,因為忙於救你,還未及細看,已然替你收藏好了。”元兒答道:“劍還尚在其次,如今甄大哥還在山洞那邊,我原是用這兩口劍攻穿洞中晶壁,鑽了過來。記得走有一整天,曲曲彎彎,高高下下,也不知有多少路程。他一個人困在那裡,吃的已然完了。四面大水,又沒有野獸可打。洞中晶壁業已坍塌,恐原路已過不去,還望恩師想個主意,救他一救。”

銅冠叟道:“你傷勢尚未痊癒,此時操心,徒自勞神,無濟於事。你說能用劍穿了過來想必能去。否則,造一個木筏,順水源渡了過去,也能將他救出。”說時,司明已將寶劍取來,拔出與大家觀看,俱都讚歎不置。

一會,大家吃完了消夜,元兒又敷了傷藥,仍然互談別後經過,彼此問長問短,誰也不捨離開。元兒除肋骨一處硬傷外,餘處俱是些浮皮鱗傷。只因整日勞累,備受苦難驚擾,氣力用盡,暈了過去。及至服了銅冠叟的藥,加以地頭到達,好友重逢,仙山咫尺,不久便可稱心如願,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由心花頓放,痛苦若失,哪還覺得疲倦。

還是銅冠叟說,元兒仍須靜養,逼著眾人去睡,才行依依而別。

第二日一早,方端、雷迅還因元兒傷重,不肯前來驚動。方環哪還睡得著,天一亮,就藉故溜了出來。見司明獨自在外劈柴,一間元兒,才知尚在安臥。又得知銅冠叟已下山。

原來銅冠叟因恐元兒父母掛念,昨晚遣散眾人,收拾了收拾,便將元兒應用之藥取出,交派司明,吩咐到時應用。並說:“昨晚之言,乃是安慰元兒。甄濟被困的夕佳巖,山路險惡,相隔遼遠。元兒攻穿洞中晶壁過來,不但是少年無知,行險僥倖,萬死逃生,乃是便宜,可一而不可再;而且洞壁已塌,碎晶、砂礫,鍾乳堆塞,除非五丁開山,人力豈能通過?甄濟不是愚人,縱因水困,不能尋求出路,兩三天內決餓不死。凡事均有命定,否則元兒怎能死裡逃生?那夕佳巖離百丈坪並不甚遠,他二人原是不明路徑,誤走螺旋谷,以致迷失。友仁夫妻近日掛念愛子,無有音信,必定寢食難安,不如由我先去環山堰報個平安。一則使友仁夫妻安心;二則可以順路取回那條小舟,到甄濟陷身之所,相機將他救出,豈非一舉兩便?此時不許驚醒元兒,由他安臥。”說罷,連夜走去。

方環聽司明說罷,覺出銅冠叟對甄濟甚是淡然,也不知是何原故。心念元兒,入內一看,見元兒尚在酣眠未醒,知他昨日飽受險難勞累,不忍驚動。自己也是一晚未睡,便在他枕側隨便躺下,不多一會,便也沉沉睡去。

二人睡得正香,忽聽外面有了呼喝之聲。元兒首先驚醒,一聽是司明在外面啞聲啞氣的呼喝。一看方環,睡在身旁,推他兩下,沒推醒。因司明呼聲甚緊,疑心出了事故,便一回手,取了石榻裡面的雙劍,縱下地來。同時方環也已醒轉,見元兒赤身下地,剛說得一聲:“你身上傷還未愈,留神冒了風。”元兒匆匆答道:“你聽明弟在巖洞外面那麼急喊,還不去看看去?”說罷,不俟方環答言,往外便縱。方環也聽出司明喊聲有異,似在和人爭鬥,連忙縱身下榻。一眼看見牆上掛著司明用的一根鐵矛,順手拿起,也跟著縱將出去。

元兒首先到達外面,耳聽風聲呼呼,見司明手持一柄單刀,正與離頭數尺高的一隻大鳥在那裡苦鬥。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在洞中所遇的那隻怪鳥。再看司明上身穿的一件短褂撕成了兩片,烏毛撒了一地,業已鬥得氣竭聲嘶,縱跳散漫。那怪鳥橫開雙翼,大有一丈七八,紅喙藍睛,獸頭紅羽,利爪如鐵,比起那日在黑暗中所見更為兇猛,兀自追逐司明不捨,就這一轉眼工夫,司明已有兩次幾乎瀕於危境。元兒一著急,也不顧身上傷處疼痛,吼叫一聲,拔出雙劍,丟了劍匣,一個黃鴿沖霄,縱了上去,迎著那怪鳥,當胸便刺。

司明原是洞外劈完了柴,正遇方端。雷迅走來,一同入內。一看元兒酣臥未醒,方環也在枕側熟睡,正要出聲呼喚,方端攔道:“環弟一夜未睡,清早就跑來了,我怕他將元弟吵醒,才趕了來,喚他回去,早飯後再來。元弟傷尚未愈,他也一夜未睡。難得他二人俱已睡熟,且莫喚醒,由他二人睡夠,起來就在這裡一同吃飯。母親已起,很想看看元弟。我和雷大哥回去,服侍母親吃完了飯,再回來接他們吧。”司明答道:“爹爹走了,他二人又睡熟,我無事做。把大哥的虎借我騎騎,我去打只肥鹿來,少時我們好在山澗旁吃烤鹿肉,款待元哥。”說罷,三人走了出來。雷迅喚過洞外伏臥的老虎,囑咐了幾句,將虎交給司明,便隨了方端回去。司明掩好洞門,騎了那虎,徑去擒鹿。

那虎原已訓練得深通人性,司明。方環時常騎著滿山遊玩。司明騎著虎,往那素常有鹿的地方跑去。走沒多遠,便遇見三隻肥鹿在林中啃草,一見虎來,駭得分頭如飛跑去。司明撒手一鏢,沒打著。連忙跳下虎背,命虎去追。自己卻往來路上逃走的另一隻追去,不覺追離金鞭崖只有裡許多地。那鹿時時駭顧,穿山越嶺,縱步如飛,終未追上。

司明生長深山,熟悉群獸之性,知道鹿性多疑,無論逃走多遠,仍要奔回。又加與虎背道而馳,虎仍沒有擒鹿迴轉。便學雷迅平時喚虎的聲音,喊了兩聲,虎仍未回,於是將身藏於暗處,一手持刀,一手持鏢,靜等那逃鹿回來,打個現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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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5:58:26 |只看該作者

第 六 回 碧檜林驚逢錦帶蛟 紅菱磴初謁銀鬚斐

話說司明等了不多一會,遠遠望見先逃走的那隻鹿,似彈丸脫手一般,拼命從原路奔回,轉眼到了面前,司明更不怠慢,往林外一縱身,朝鹿頭出其不意,迎頭就是一刀。

那鹿也甚機警,一見又有敵人,猛地將頭一低,那刀砍在角上,將一支長有三尺、叉枝紛出的鹿角整個砍落下來,卻未傷著鹿身。那鹿受了一驚,撥頭又往來路奔去。司明左手揚處,一鏢正打在鹿的胯上。那鹿帶了鏢,便往前逃走。司明見一刀一鏢,雖未打中要害,那鹿受傷以後,已不似先前迅捷,如何肯舍,順手拾起地下鹿角,拔步便追。

眼看追離所居巖洞不遠,忽聽風聲呼呼,空中怪聲大作。抬頭一看,正是那日和方環在巖後追逐野兔時所遇的那種怪烏,知道這東西厲害非凡。那日二人合力與怪鳥鬥了半天,各人身藏暗器俱已用盡,正在危急之際,忽然空中一道白虹飛過,才將怪鳥驚走。

後來銅冠叟知道,再三警戒,說那鳥專吃毒蟒猛獸,擊石如粉,性喜復仇,千萬不可輕敵,便已存了戒心,不想今日又在這裡遇上,因吃過苦頭,不敢造次,忙將身往岩石後面一躲。

就這一轉念工夫,只見那隻逃鹿因逃得正緊,迎頭遇見那隻怪鳥疾如翻風飛來,知道不妙,轉身想逃,哪裡能夠。倉惶駭顧之間,那鳥已闊翼橫空,自天下投。那鹿情急奔命,將頭一低,昂著半邊獨角,便向怪鳥撞去。這一來,無殊雞卵敵石。怪烏一聲怪嘯,理也不理,一雙鋼爪,一隻抓緊鹿頭,一隻抓緊鹿背,全都深陷入皮肉裡面。兩爪一分,那鹿喲喲兩聲怪叫,立時骨分肉裂,血花飛舞,死於就地。怪鳥鋼爪起處,血淋淋一副鹿肝腸,早到了怪鳥嘴中,只聽咀嚼有聲,轉眼到了肚裡。

司明見怪鳥這般兇惡,正在暗中戒備,想等它飛走,再行出來。誰知那隻怪鳥正為日前吃了方環、司明的苦頭,前來報仇,吃了鹿臟腑,一望仇人不在,飛身起來尋找。

怪鳥不但目光敏銳,而且機靈異常,飛起不過數丈,一眼看見司明藏身石後。便在空中盤旋了兩轉,倏地翻身束翼,直往司明藏處投去。司明原也恐惺鳥飛高,看出形跡,故將身緊貼岩石,不敢探出頭望。猛聽頭上風聲,知道不好,忙將身往側縱開,便聽嚓的一聲。回頭一看,適才藏身處的一塊岩石碎裂如粉,火星飛濺,怪鳥已經飛來。知道躲已無用,只得仗刀且逃且鬥。鬥來鬥去,鬥到洞前石坪之上,經了好幾次奇危絕險,俱從怪鳥鐵喙鋼爪下逃出活命。那怪鳥身上也受了好幾刀,越發忿怒欲搏。

這時司明暗器業已用盡,正在危急之間。最後一次剛剛避開怪鳥雙爪,縱出去兩丈遠近,腳才立定,怪鳥又飛撲上來。司明聽見腦後風聲,百忙奇險中,忘了怪鳥慣於直飛直撲,不善側轉。一時情急,忘了往旁縱開,不敢回頭,徑往前面縱去。耳聽風聲越近腦後,剛喊得一聲:“我命休矣!”正值元兒赤身飛出,一見司明危機頃刻,怪鳥的一雙鋼爪飛離司明頭上不過數尺,一時情急,大喝一聲,縱起兩丈多高,一擺手中雙劍,直朝怪鳥當胸刺去。那怪烏來勢原本異常迅疾,眼看仇人就要膏它爪牙,不料日光之下,兩道光華疾如電閃一般飛來。想是知道寶劍厲害,忙將兩翼一張,往上飛起。因是出於不意,饒是飛騰敏捷,也禁不住元幾天生神勇,噗的一聲,鳥脯上早被元兒右手的劍刺進半尺多深,鮮血如泉,隨著劍光直射下來。

那鳥受傷護痛,越想逃避,斜著左翼,往上便起。同時一片左翼直往元兒頭上掃過,離頭也只二尺光景。因為身體太大,烏翼更寬,帶起的風力非常之大。元兒原是不顧命般縱起,力大勢猛,沒有退路,急速之中,彷彿劍尖刺人鳥身。就在這身子懸空,欲落未下之際,猛覺一陣急風掃來,眼前漆黑。知道不好,撤回右手劍,護著面門,左手劍不問青紅皂白,高舉著往上一撩。耳聽咔嚓咔嚓連聲,接著又是呱的一聲怪叫,無數條黑影似亂箭一般從頭頂上打下來。元兒心內一驚,手中雙劍一陣亂舞。就在這時,黑影已從元兒頭上閃過,身子也已落地。日光照處,彩影紛紛,撒了一天五色碎羽。再看空中,那隻怪鳥業已穿雲而逝。

原來那怪鳥本是個通靈之物,看出元兒劍光厲害,急於逃遁。無奈直飛勢疾,只得側翼翻翔。誰知被元兒左手劍往上一撩,那片右翼梢正齊劍尖迎刃而過,元兒這兩口寶劍乃是異寶奇珍,漫說怪鳥身上的羽毛,就是精鋼堅玉,遇上也是一揮齊斷。還算怪鳥機靈,飛翔得快,元兒又為它聲勢所驚,沒顧得看清下手,上下相去又差,否則那片右翼怕不被整個削斷下來。

怪鳥連受元兒兩劍,正負痛昂首,沖霄直上,又遇方環趕出洞來,一眼看到司明身在危境,元兒赤身縱起,俱都壓在怪鳥黑影底下。只是日前吃過怪鳥苦頭,不敢像元兒一般冒昧上前。一著急。”右手兵刃,左手暗器,全都用足周身力量,朝怪鳥當胸打去,一一打個正著。那怪鳥不顧尋仇,負傷逃走,轉眼沒人云際不見。

司明初時自知必死,忽遇救星,驚魂乍定,回身一看,從怪鳥身上削落下來的碎羽正在紛紛落下,鳥已飛逝。元兒赤著身子,手中雙劍還在亂揮亂舞。彩毛紛飛,映著日光,甚是好看。猛想起元兒傷勢尚未痊癒,為救自己,赤身當風與怪鳥拼命,不由感激萬分,口裡喊著:“哥哥!”如飛跑了上去。元兒同時也看出怪烏逃走,便收住勢子。

司明跑上前去,一把抱住,說道:“哥哥,該用藥啦。”方環也趕了過來,正要說話,忽聽一聲虎嘯。回頭一看,石坪下面正是方端、雷迅,一個跨虎,一個步行,飛也似奔來到了面前,見元兒手持雙劍,赤身站在當地,地下鮮血淋淋撒了一地的鳥羽和兵刃暗器,早已明白了一多半。方端便道:“元弟傷後用力,外面有風,看傷口著了風不妥,我們家裡說去。”

五個小弟兄到了室中,元兒穿好衣服,一談經過,才知雷迅隨了方端回去服侍方母用完了飯,想起司明借虎前去擒鹿,已有好一會工夫,人、虎均未迴轉。知道司明素常心粗膽大,作事顧前不顧後,一定又是跑出老遠,忘了回來。元兒傷後需人照料,方環也是和司明一樣的不解事。兩個人一商量,便稟明瞭方母,前來看望元兒。

方、司兩家所居全是天然巖洞,雖然都在金鞭崖左近,但是司家在山前,正當崖下,方家卻在山後,隔著一道崇岡,想去也有二里來路。洞裡頗深,不大聽得出外面的聲息。

所以前山人鳥相爭,打得那般熱鬧,二人先在洞內服侍方母,一絲也沒覺察。剛一出洞,雷迅見自己騎的那隻金黃虎,飛也似地從側面坡下樹林之中奔到面前。再望虎的來路,並不見司明影子。暗忖:“這隻虎養了多年,已知它的性情。每逢由外回來,見了主人,老遠便會叫,今日卻怎麼噤口無聲?”正轉念間,猛覺身後衣衫一動。低頭一看,那虎正銜著衣角,往回里拉呢。雷迅心剛一動,便聽方端道:“大哥,你聽這是什麼聲音?”

雷迅側耳聽了聽,一陣呼呼之聲發自天空,彷彿大風被前山擋住,只聽響聲,不見草木吹動。

這時二人正走過崖側,那虎仍口銜著雷迅身後的衣服不放。雷迅將手扯著衣角,喝道:“畜性,還不鬆口!”言還未了,猛一抬頭,看見前山天空一隻怪鳥,正在上下回翔,似要相機凌空下擊,下面正是司家所居巖洞外面,不禁咦了一聲。方端原知日前司明。方環鬥鳥之事,聞聲順雷迅指處一看,喊聲:“不好!”拔步便往前山奔去。雷迅因坐下虎快,忙回洞中取了二人兵刃,隨後趕來。剛剛趕上方端,遞過兵刃,怪鳥已被元兒刺傷,破空遁走。

大家見面,同回洞中,看了看元兒傷勢,一夜工夫,已然結疤,將近痊癒,俱各心喜。五人一齊動手,弄了飯吃,元兒便說甄濟尚被困夕佳巖,約了大家前去救援。司明將銅冠叟行時之言說了。元幾天生俠腸,固是不忍坐視,恨不能早將甄濟接來才好,就連方氏弟兄與雷迅,也覺應該早些下手為是。司明原是好事的人,只因銅冠叟行時再三囑咐,又顧著照料元兒,不敢妄動。一見眾人都一樣心思,自是起勁。便對眾說道:

“三哥昨晚逃出來的山洞,今早我無事時,曾親自去看過,那洞裡俱是些水晶沙子。我們須帶上掘的傢伙,將那沙子掘通,才能過去呢。”方端道:“那洞如盡是石鐘乳結成,雖然碎裂,想必不致成粉,萬一盡是粉沙淤塞,想要通過,恐怕就辦不到了。我們既是異姓手足,人力不可不盡,且到了那裡再說吧。”依了眾人,俱主張元兒在家靜養,由眾人將洞掘得有點樣兒再去,元兒哪裡肯聽。

一行五人,各持鍬鋤器械火把,只元兒一人持著雙劍。元兒到了昨日出洞之所,仍從石隙縫中縱身下去。走到晶壁前面,見晶砂碎石堆積滿洞,費了好些氣力,才掘通有兩三丈。前面又是許多大小長短不等的碎鍾乳阻塞去路。方端道:“這片晶壁,聽元弟說,足有十幾里路深長,兩洞相通好幾十裡。也不知他怎樣僥倖過來的,全洞晶壁崩塌,竟未將他壓傷。但盼前面俱像這裡,只要有整根成塊的鐘乳晶石,便有空隙可以鑽過,雖然行險,還有打通之望。”

五人一路談笑動手,有空便鑽過去,沒有空便用器械兵刃去掘,又打通了有裡許多地。司明急道:“我們掘了這半天,共總打通了不到兩里路,這要多晚才走到呢?”方端道:“話不是這樣說。誰還不知道洞不易通過,只是甄大哥陷在那裡,多麼困苦艱難,也不能置之不管,看神氣,縱能打通,今天也辦不到了。”雷迅道:“畢竟老年人算無遺策,說不定我們暗路打通時,他老人家已將人救出來了呢。”

正說之間,前面忽現一片斷晶,高有三丈,插在當地碎砂之上。方環在前,用手輕輕推了一下,便已劈面倒來,震得沙石驚飛,冰塵十丈,手中火把登時熄滅。只嗆得五人鼻口都難出氣,火也點不起來,耳中只聽一陣轟隆崩塌之聲。五人只元兒一雙火眼能及幽微,餘人困在黑暗之中,前後左右都是砂粉堆壅,中夾碎晶鍾乳,鋒利如刀,俱都矇頭護面,隨定元兒手上兩柄劍光,不敢妄動。過了半個時辰,方才聲止塵息,鬧得眾人頭頸之間俱是灰沙。還算當時奔避得快,沒有人受著大傷,討了便宜。於是各人二次鼓著勇氣,點燃火把,重新前進。

這裡本是晶壁最厚最高之處,正當中心,受震時也最猛烈。幸而方環無心中將那片斷晶壁推倒,洞頂上面奎積的碎晶沙粉失了支撐,雪也似墜將下來,否則小弟兄五個怕不葬身在內。方端因適才洞壁塌陷,前面險難更多,便命方環,司明退後,擎住火把,由自己和雷迅上前。誰知沙厚異常,又軟,掘了下面,上面又倒下來。欲待從上越過,任你有一等輕身功夫,也難駐足。不比先走那一段路,空隙既多,沙堆高不及頂,更有許多鍾乳晶塊支住。

五人仍是不肯死心,以為未必前途俱是這般難走。齊心協力掘了半天,各出了一身大汗,費有三個時辰,算計天已傍晚,還沒有掘通兩丈遠近。尤其是越往前,晶沙越多,高達洞頂,其形如粉,中藏無數細礫碎晶。一不留神,便將手足刺傷,實實無法通過,這才絕了指望,又因時光不早,方氏弟兄恐方母醒來,無人服侍,再三勸住元兒,敗興回去。迴路上因適才一震之後,洞中晶石有了不少變遷,又經過不少險阻艱難,才得到家。

元兒隨了方氏弟兄,先去拜謁了方母,方母自有一番溫慰。小弟兄五人因銅冠叟未回,由司明回去將洞門堵好,取了元兒應用的藥,同在方家食宿,日問鹿未打著,雖有一隻死鹿,知道鳥爪有毒,不敢亂吃,便在方家隨意做了些飲食吃了。大家累了一整天,各帶著一些零碎浮傷,服侍方母安歇之後,談了一些別況,彼此都覺疲乏,便同室分榻而臥。準備明日接回甄濟,等銅冠叟回來,見面問明就裡。元兒傷勢全好,亦須專誠齋戒,到金鞭崖上拜謁矮叟朱真人。

第二日,天方一亮,元兒首先起身,喚起眾人。匆匆做了早飯,飽餐一頓。留下方端服侍方母,完了事再去。又備了許多火把,帶了用具,再往通夕佳巖的洞中挖掘。有了昨日前車之鑑,雷迅知道欲速不達,躁進只有危險,決計今日用漸進之法。到了洞中,先將那些壅積的浮沙掘去,通一段是一段,不似昨日一味亂鑽。這一來雖然比較穩重,但更費手腳,進行越慢。元兒心中焦急,但是除此之外,又無別法,只得耐心動手。

一會,方端趕來幫助挖掘,無奈相隔大長,掘了一日,僅僅將昨日那一段長有裡許、晶沙碎粉堆積之所開通,前路相隔還是甚遠。所幸過去已見殘斷鍾乳晶柱,可以穿行。

雖然有的地方仍是浮沙堵塞,大都不似先前費手。

又通出去有二三里遠近,洞徑雖比來路開通較易,沿途所見斷石碎乳卻從頂壁飛墜。

暗洞幽深,炬火搖搖,宛如地獄。稍一不慎,打上便是腦漿迸裂。五人都提著心,耳目手足同時並用,越顯勞乏,元兒還在支撐,雷訊、方端已知絕望,算計天又近黑,便勸元兒道:“前面的路,雖然掘起來比較省事,但是頂壁間的晶乳俱已在前日崩裂,稍一受震,便即斷落下來,一則危險太大,二則相隔尚遠。據我看,再過幾天,也未必能通到夕佳巖。有這些工夫,姑父已將甄大哥接了回來,大家白受些累不說,倘或人沒接成,死傷了一兩個弟兄,豈非反而不美?與其鬧出亂子,後悔無及,何如停手等候姑父的迴音?我們心已盡到,勢所不能,有何法想?”

元兒人本聰明絕頂,雖覺二人之言有理,只猜不透這些有血性的異姓骨肉都是一樣結拜金蘭,為什麼厚於自己而薄於甄濟?連銅冠叟那麼古道肝膽的人也是如此,前晚聽見甄濟父母遭困,流離逃亡,一些也不在意;對於自己父母僅止一點思子憂急,卻那樣的關心。心中好生不解。

正在這時,忽見離五人站處不遠,適有一根大如橫樑的斷鍾乳,帶起磨盤大小的幾塊山石,從洞頂飛墮,碎晶崩濺,沙石驚飛,聲勢甚是駭人,五人差點被它打中。前途更有一片轟隆崩塌之聲。元兒知道情勢太險,再挖下去,難免傷人,這才望著前面嘆了口氣,含淚隨了眾人迴轉。出洞時節,業已月光滿山,涼華如水。

行近方家,方母正在扶杖倚門而望。方氏弟兄忙奔過去,扶了一同人內。晚飯後,元兒暗想:“甄濟今日必然絕糧,也不知連日釣著了魚不曾。”心裡憂急,不禁形於顏色,言笑無歡。方母笑道:“這孩子天性真厚,無怪朱真人賞識他。只是你這般擔心你甄大哥,如果異地而處,只恐他未必能如此吧?”方端聞言,含笑望了方母一眼,方母便住了口。

元兒聽出話裡有因,又不便詢問,好生疑惑。正在沉思,忽然一陣微風,風簾一動,燭影搖搖,猛地室中現出一人,哈哈笑道:“我算計你們都在這裡,連家都未回,便奔了來。果不出朱真人所料,仙柬所言,竟成真事了。”這人突如其來,除室中諸人見慣外,元兒自服靈藥,目力已異尋常,早看出來人正是師父銅冠叟,連忙隨眾上前見禮。

見甄濟沒有同來,心中好生難過。正要開口詢問,銅冠叟落座說道:“我因真人命紀兄傳愉,知道甄濟不是我輩中人,因此對他便淡了許多。所以此行先到元兒家中,見他父母全傢俱都安好。談起甄家之事,因仗友仁備金進省為他打點,官雖無望再做,事已大解。

“我還未去前一日,友仁在路上遇見他妹夫羅鷺,說起元兒現得劍仙垂青,將來必有成就,此時縱有險難,也是逢凶化吉。再加上我去一說,元兒業已到此,更是放心。

還送了我兩家許多禮物,我懶於攜帶;又因甄濟總算與你們有一拜之情,此時若早導之入正,未始不可匡救,夕佳巖四面水圍,多帶東西不便,因此酌量取了些食用之物,打了這一個包裹,便往百丈坪尋著那隻小船,徑去救他出困。

“誰知到了那裡,水已減退,可以步涉而渡,我便疑心他既行將絕糧,看見水勢一退,必然覓路出走,未必還在那裡。趕到夕佳巖,進洞一看,哪還有人,只留下用炭灰在牆上留的幾行未寫完的字跡。大意說是被困荒山,絕糧垂釣。元兒忽然撿著明兒用的暗器,執意入洞,探尋出路,勸阻不聽。結果將他二人同得的兩口寶劍帶去,從此一去不歸。兩次秉火入洞尋覓,洞既幽深奇險,又有怪鳥潛伏,未次行到盡頭,歸途幾為怪鳥所傷。也不知元兒死活存亡。只可惜那兩口劍,當時因為元兒年小,不得不屈意相讓。

頗有惋惜失劍之意,對元兒死活並不在意。未後又寫當日水忽大減,現往鐵硯峰拜謁仙師,元兒如歸,可往那裡尋找等語。這幾行字似是寫而未完,忽遇人來,將他引走。臨行又恐元兒尋去,留下那麼幾個字。

“元兒得劍經過,聽前晚你們小弟兄幾個閒談,我已盡知,他卻存心想攘為己有。

元兒如今已和他分開,如還與他同在一起,早晚還不被他明誆巧奪了去:即此一端,我已看出此子心術不正。還有那鐵硯峰深藏在青城盡頭山嶺之中,乃是一干有名邪教盤踞之地。為首一人名喚鬼老單午,手下有十二傳宗,三輩門人。善於役使異獸,殺搶淫虐,無惡不作。他既說往鐵硯峰去,引他的人必非端士。而且他此番逃竄荒山,原為父母被難,想到百丈坪尋我給他想個好策,他卻一心在元兒所得的兩口劍上,父母被難一字不提,天性之薄,無以復加。雖然惡行未著,已可斷定將來。此後莫說我老頭子不願再見他,就是你們幾個小弟兄,此後也不準再認他為骨肉了。”

黛蕕本不同器。眾人中,有的尚未與甄濟見過,因推元兒之愛,本無情感,自是不在話下。那見過的,如方氏弟兄,當時雖然結拜,不知怎的,總覺對元兒要親熱得多,關心得多;對甄濟也不是存心淡薄,彷彿另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自然疏遠。再加素常敬服銅冠叟專能觀人於微,又有矮叟朱梅預示,聞言不由便把熱心冷了下來。

只有元兒,一則關係著骨肉至親;二則甄濟是他出生後第一個交的朋友,相處較密,加之天性又是極厚,聞言甚是焦急。眼見銅冠叟談起甄濟,鬚髯開張,滿臉嚴正之容,又不敢勸。從此便把鐵硯峰地名記在心裡,恨不能得便前往察看個究竟,才稱心意。以致後來裘元偷下金鞭崖,大鬧鐵硯峰,三勸甄濟,五劍三童驚鬼老,惹出許多事端,這且留為後敘。

當日因為甄濟失蹤,大家也不再作穿洞之想。又把元兒赤身救司明、劍傷怪鳥之事談了一陣。銅冠叟道:“那怪烏報仇之心最盛,連番吃了大虧,你們又未將它除去,遲早仍會再來尋釁。所幸此地與朱真人所居鄰近,如真遇到危急,決不坐視,還令人稍放一點寬心。否則,此鳥飛行迅速,來去無蹤,你們怎能防禦?如今事已辦完,靜等元兒傷愈拜山。趁這幾日閒工夫,等我想一個好主意,等那鳥二次再來,將它除去;否則,留在世問,終是大患。雷世兄令尊,我久想和他相見,按禮原應我親自拜莊才是。無奈怪鳥為患,這東西性靈心毒,恐我去後,你們幾個小孩子,縱有元兒雙劍,也難期必勝。

意欲請雷世兄明早回去,請令尊帶了當年所得西天七聖的九種毒藥暗器,駕臨此間。一則大家快聚些日;二則令尊神勇,老謀深算,假使毒藥時效未過,除害無疑。只是我不前往拜莊,卻勞令尊,有些不恭罷了。”

雷迅躬身答道:“家父久慕鴻名,渴思一見。就是小侄此番到來,也曾說起田畝間秋事一完,山居清暇,如老伯在家,令我急速回轉且退谷送信,便即前來拜望。既然老伯連日山中休暇,再好不過。小侄明早騎虎前往,請了家父來吃晌午,還趕得上呢。”

銅冠叟聞言,哈哈大笑道:“我知賢父子俱都脫略形跡。只是這裡草創,侄兒輩不善躬耕,不比你老人家且退谷中百物皆備,山餚野蔬,殊非待客之道,所幸我回來時,友仁老弟送了我兩家不少食物,俱是佳味。還有幾瓶陳年大麴酒,尚堪一醉。就請令尊早些駕臨吧。天已不早,我也回去安歇了。”說罷,又看了看元兒傷口,業已全數結疤,再有三數日便即復原,吩咐司明仍舊到時上藥。因見小弟兄們聚首親熱神氣,甚是高興,便命司明隨了元兒仍住方家,徑自別了方母走去。

銅冠叟去後,小弟兄們服侍方母安歇,退回各人臥處。方氏弟兄又和司明商量,明日怎樣款待雷迅父子,知道雷春也是一個愛吃鹿肉和山雞的,準備明早天一亮雷迅走後,便去後山一帶打獵,雷迅笑道:“你們只顧款待我爹爹,卻不要像那日明弟一樣,遇見那隻怪烏,回頭鹿肉未吃成,又受了一場虛驚。”司明道:“那怪鳥也真厲害,我這條小命簡直是元哥哥救的,倒也真不可不防呢。”方端笑道:“你這般膽大,居然也有怕的東西了,真是難得。”司明鼓著嘴道:“誰在說怕來,我們死都不怕。不過那東西又大,又飛得快,暗器打上去,跟白打差不多。口裡冒煙,眼光又特別的靈,休看你武藝好,遇上也是白饒,弄巧還不如我呢。你問三哥,別的不說,單是那兩翼風力多大?只要被它罩上,幾乎把人憑空兜起,兵刃怎能近它身?那日元哥哥也不知怎麼一個急勁,會傷了它一劍。據我看,它上次受傷逃走,去了些日才來的,這次恐怕不會來得那般快法,又有元哥哥同去,它很怕那雙劍,倘若遇上,難道我們四人還鬥不過它?”方端道:

“你且莫誇嘴,還是盼不要遇上,等雷老伯來了,與姑父商量好了,將它除去的好,否則我們又不會飛,遇上終是麻煩。”大家說笑一陣,便各自安歇。

雷迅離家出遊已有數日,急於回去,天未明便即起身。眾人也跟著起床,匆匆將隔夜冷飯弄熱吃了。送走雷迅之後,又給方母備了早點,堵好洞門,也沒通知銅冠叟,各自帶了兵刃暗器,徑往後山一個暗谷之中奔去。

那谷名叫紅菱瞪,相隔金鞭崖有三數十里。進谷不遠,便是一大片森林密莽,有不少珍禽奇獸,地形險秘素無人跡。眾人也是發現沒有幾天,因四處環山,一峰中隱,峰頂凹下,兩端翹起,宛如菱角,加上滿峰俱是紅葉,天生瞪道,下有環峰山谷,便給它取了這個名兒,發現那天,因為天色已晚,不曾向林中深入。本打算第二天去,偏值銅冠叟歸去,元兒失蹤,大家忙於尋找元兒,沒有顧及。及至元兒到來,方環、司明已幾次說起,要往谷中行獵。一則忙於接回甄濟;二則方端因狹谷形勢太險,野獸不怕,叢林密莽之中,難保不有毒蟲大蟒之類潛伏。故主張結伴同往,不許方、司二人冒險深入,所以一直未去。

元兒早聽方環說起谷中景緻和許多奇奇怪怪的走獸飛禽,心中躍躍欲動。隨眾起身時節,因為方端想在飯前趕回,走得甚早,一切齊備出門時,天還沒有大亮,晨光熹微,山谷隱現。深草裡的寒蟲還在一遞一聲此應彼和,匯為繁響,景物甚是幽靜。四人繞過金鞭崖,翻越兩道山樑,一輪紅日才從東方湧現,陽光照處,宿霧漸漸消失。四外大小山巒,全都褪去身上輕絹,現出本來面目。頭上碧湛湛的青天,更沒一絲雲影。只有幾粒大小晨星低懸在碧空中,一閃一閃地放光,越顯得天朗氣清,心神開爽。

四人俱是身輕矯捷,一路談笑爭逐,不消多時,已走出三十餘里路程,忽然前面紫蟑排天,擋住去路,峭壁迎人,勢欲飛壓。近壁之處,矮樹雜出,叢草怒生,當風如潮,起伏不住,高可及人。元兒以為路徑走錯,忽見司明在前,方環在司明身後,略一轉折,徑直往叢草裡面奔去。一時興起,連忙縱步,越過方端。仔細一看,二人所行之路。地面叢草已被人預先割去,開通出一條尺多寬的窄徑。再看方、司二人,也行近崖壁盡頭,仍是一個整的石壁,看不出通行之路,暗想:“這樣高削的絕壁,難道說人還能翻越過去?”方在轉念前進,猛聽方環驚叫道:“大哥快來,你看這洞是誰堵死的?”說時元兒、方端也相次趕到,仔細一看,見那崖壁通體渾成,石色紅紫斑斕,苔痕如繡,只有近根腳離地尺許的一處石色有異,周圍是一圈不整齊的裂痕;彷彿那裡原有一個六七尺長、二尺來寬、上豐下銳、三角形的石罅,又從別處照樣移來一塊石頭,將它堵塞似的,石隙縫中還有削過的痕跡。

方端詫異道:“那日明弟追撲一隻大墨金蝴蝶,到此不見。後來從蝴蝶逃處,發現崖壁上有這麼一個裂孔,跟蹤進去,蝴蝶雖未尋見,卻尋到那好景緻。因想再來,特地將草割去,開了一條小路。怎的地點一絲不差,這通紅菱瞪的裂孔卻被人堵死?而且這塊山石,少說也有千百斤,地下卻沒有踏重痕跡,石形又和裂孔一般,如非堵死的人照樣削成安上,哪有這般合適?千斤之石,這人隨意舞動,本領可想。那日我見紅菱瞪中峰景緻雖好,峰下那片森林密莽和三面危崖,形勢卻是幽暗危險,天又快黑,當時就恐有山精毒蛇之類潛伏,不許大家深入。後來明弟他們幾次要來,我俱躊躇。因為元弟失蹤,大家焦急,也忘了告知姑父,今日又有這般奇事,分明谷中藏有異人,看神氣是不願我們入谷擾亂。久聞姑父說,深山幽谷,慣出怪異,我等年幼,知識又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人不說別的,單他這股子神力,我等已非對手,如果懷有惡意,遇上時怎地應付?否則便是谷中藏有厲害毒物,這裡離金鞭崖不遠,朱真人知道我等上次前來,恐日後誤蹈危機,所以用法力將裂孔填好,果真是這樣,更去不得。依我看,莫如回去稟明姑父,商量妥當,下次再來的好。”

司明、方環素來好事,上次沒有深入,已非所願,聞言便反駁道:“你說的話不通。

如說這塊石頭是原來天生的,自然是句瞎話。如說堵孔的人含有惡意,那日我等送上門來,豈非現成,何必賊走關門,反啟人疑?至於朱真人愛惜我們,怕我們犯險,不會和上次預防甄大哥變心一樣,預先賜一封仙柬麼?如說有什麼毒物潛伏,既知道,就應該為世除害。這裡離家只有三十多里,早晚遇上,仍然是禍,怕它也不是事,莫如將此石頭弄開,到谷中去察看個水落石出。只要大家留一點神,打了鹿就回家,不見得就會有什麼危險。”元兒本來好奇,又看出那石是由外塞進去的,更疑心谷裡面藏有什麼靈藥異寶之類,也在一旁慫恿。方端一不拗眾,又經三個小弟兄再三勸說,也活了心。只吩咐此去遇事謹慎,稍有不妙,立刻知難而退。三個小孩自是滿口答應。

當下商量,先將那塞孔的大石去掉。方環、司明各持刀劍掘了一陣,誰知石質甚堅,嵌得嚴絲合縫,不能動傷分毫。方端看出有異;方要出聲攔阻,元兒已將聚螢、鑄雪兩口寶劍拔出,朝石旁縫隙裡砍去。青白兩道虹光閃了幾閃,那石應手而裂,俱都成了碎塊。只得也幫著動手。四人俱是心靈手快,頃刻之間,已將崖孔掘通。司明歡呼了一聲,首先縱了進去,元兒見那崖孔甚厚,走有兩三丈才見天光。出孔一看,果然靈秀幽靜,別是一個天地。走下去約有三四里地,便入谷中,谷徑纖回曲折,峻崖圍擁。當中一峰,高有百丈,隨著崖勢,晦明變化,石形詭異,不可名狀。

四人一路攀援縱躍,到達峰頂。見此峰東南北三面俱是山環,只西面是一片大森林,黑壓壓一望無際,那些樹俱是千年古木,高幹參天,筆也似直。樹頂濃蔭密罩,枝葉繁茂,一株擠著一株,密排怒生在那裡,氣象甚是蒼鬱雄偉。

方環對元兒道:“入林不遠,藏有一個低崖,崖側有一大深潭。梅花鹿和山雞甚多,常在那裡遊息。還有許多不知名的禽鳥,生著五色毛羽,好看極了,我們捉幾個回家去養著多好。”方端道:“今日我見山外堵得那塊石頭,你和明弟也頗有幾斤蠻力,連砍數下,俱未動損分毫。雖然經元弟寶劍砍開,畢竟來得古怪。這裡如有怪異,為世除害固所應該,但是我等俱有老親在堂,豈可輕易涉險?此時我越想越覺不對,依我看,我們急速下去,走到以前去過的地方,得了彩頭便走,想那用石堵孔的人,見石被我們毀去,未必甘休,等午間雷大哥接了雷老伯趕回,和姑父大家商量好了,分出人來埋伏在外面,看清那堵孔的是個什麼樣人物,再作計較。此時仍以悄悄前往,不可深入為是。

否則我們只顧在此耽延,今日有客來,不比往常出獵。如過時不歸,一則母親與姑父俱要擔心,二則雷老伯父來了也無人接待。”元兒聞言,首先稱是。司明、方環雖然不願,因方端說得有理,便都默然認可。

四人且說且行,不覺已到峰下,走入森林以內。初進去時還見天光,越往前走,樹木越密,雖在深秋,因為地暖,依然一片濃蔭,暗沉沉映得人眉發皆碧,共走了有半里之遙,忽然林木漸稀,時有枯木古幹撲臥地上,樹身也不時發現有擦傷抓裂之痕。遠望前面,密林中似有野獸來往。又走幾步,遙聞嘯聲。司明斷定那是虎嘯,說前面不遠便是水塘,肥鹿甚多,大家輕輕掩過去,不要和上次一樣將它驚走。

言還未了,方端一眼瞥見一隻高大的梅花鹿,頂帶長角,正從身側大樹後面叢草裡驚起。知樹木大多,鹿角礙事,容易擒到,心中大喜。抖手就是一鏢,正打在鹿的後腿上面。那鹿原是在樹隙裡一片淺草地上伏臥,驟聞人聲驚起,又吃了一鏢,越發駭得沒命一般,低著頭從林縫中飛竄過去。四人當然不捨,隨在鹿後緊緊追趕,沿途林木雖密,偏那鹿生息此間,地形大熟,只管繞著林木飛馳。因有密林遮蔽,暗器不易發出手去,追不多遠,便近水塘。眼看前面逃鹿繞過水塘側那片草原,往對面密林中跑去,經行之處正是一株高有十多丈的參天古檜下面。那鹿剛起步前竄,倏地連身往樹林間四足亂登,喲喲直叫。

司明方要追將過去,方端目光到處,大吃一驚,猛地一把將他抓住。同時元兒也看見樹梢上盤踞之物,便將後面追的方環拉住,一同躲在樹後。司明剛問何故,方端忙一伸手將他口堵住。附耳低聲道:“呆子,你看樹上那是什麼東西?我們還不快走!”司明抬頭定睛一看,原來樹巔上盤著一條似蛇非蛇,又寬又扁的怪物。因為全身盤繞在大樹上面,看不出有多長,但估計單單從樹梢到地,已有十丈左右,那東西周身梅花斑紋,與鹿皮顏色相似,形如錦帶。一頭被鹿背遮住,看不甚清,不知是頭是尾。另一頭,倉猝間也不知藏在何處。只見它身體寬有二尺,厚只兩三寸。舒捲之間,甚是敏捷,那鹿已被它捲了上去。

四人知道厲害,正打算往回路溜走,猛地又聽一聲怪嘯,耳音甚熟,細一尋找,竟是日前所遇怪鳥。方環知那鳥目光敏銳,兇猛非凡,連忙悄聲止住三人不要亂動,以防被它警覺。正在附耳低言,猛地忽聽對面怪物所盤樹身亂動,枝葉紛飛。百忙中偷眼往外一看,只見對面綠樹蔭裡露出兩三點龍眼大小的星光,那怪物的一個怪頭卻從死鹿腹際昂將起來。接著便聽叭的一聲,死鹿落地。這時四人方看清適才捲起逃鹿的是怪物的尾巴,其形狀只尾根盡頭處像一把大蒲扇,別的花紋寬扁均與身體一樣。那個頭卻怪得出奇,比身體還扁還闊。頸間有一大包隆起。因為頭薄,那三隻怪眼好似三朵星火鑲在嘴唇上面,閃閃發光。怪物的身體已疾如流水般繞住樹幹,一陣旋轉將下半身仍繞緊樹身不放,上半身卻蟠屈在樹的空權裡,不時毒信吞吐,縮頸翹首,向著外面天空,似在等候敵人前來爭鬥神氣。

就這一轉眼工夫,怪烏已飛臨怪物頭上,先不下擊,只管在空中盤飛,迴旋不已。

那怪物卻瞪著怪眼,隨著怪鳥飛處旋轉,一瞬也不瞬。相持不多一會,怪鳥想是相持得有些不耐,倏地一聲怪嘯,就從水塘側那片草地的上空,束緊雙翼,隕石飛星般直擊下來,眼看飛離怪物頭頂只有丈許。猛見怪物似長虹貫日般,呼的一聲張開大嘴,紅舌如焰,連身飛起,朝怪鳥迎去。那怪烏想是識得厲害,竟然不敢挨它。猛地又是一聲怪嘯,頭昂處,兩翼微一舒展之間,朝著怪物的頭上斜飛而過,兩下里相去僅止三尺左右,彼此都撲了個空。怪烏飛勢太猛,樹木太高,耳聽枝斷柯折之聲,樹梢被它鋼翎橫掃之處,便折落了一大片,隨著兩翼風力,滿空飛舞,半晌方才緩緩降落。

這時四人暗中不但看清那怪物身首雖扁,那張嘴張開來竟和門板相似,大得出奇。

並且還看出那怪烏除了原來一雙鋼爪之外,肚腹之間還生著一隻怪爪與人手相似,長與爪齊,大有三尺,可以隨意屈伸。

這一場紛擾過去,怪鳥在空中盤旋了一陣,二次又復橫空下擊,那怪物也照舊抵擋。

話不重敘,怪鳥連番下擊,經過四五次沒有得利,好似暴怒起來,口裡怪叫越急。未後見鋼爪傷不了怪物,竟在飛起時節,將挨近怪物左右的樹木亂抓。有那低的便被它連根拔起,高的也吃它抓了個稀爛粉碎,僅剩樹身和一些殘枝斷幹。不消片時,除怪物盤鋸的一株參天老檜因有怪物保護,沒有多大傷損,近梢繁枝卻也被它掃斷不少。這一來,雙方爭鬥越看得明顯。

方氏弟兄和司明、元兒見了這般兇惡聲勢,嚇得哪敢妄動。怪物形象雖然可怕,看上去還有些遲蠢,並看出它沒有樹身纏住作憑藉,不能飛躍,那怪鳥卻是大半嘗過厲害,知道它目光敏銳,越飛得高遠,越能明察秋毫。尤其這次所見,比上次所見要大得多,腹下又多添那麼一隻怪爪,四人藏身之處本甚隱秘,萬一往回路逃走,被它發現,舍了怪物,徑來追人,如何抵禦?元兒雖有雙劍,但是前次赤身去救司明,原因一時情急拼命,雖然僥倖傷了怪鳥一劍,將它驚走,當時幾乎連身都被它雙翼兜起,事後追思,甚是膽寒。加上方端再三勸阻,也就不敢自恃。大家都是一心想讓怪物將怪鳥纏住,姑無論是否兩敗俱傷,到底便於逃走。偏偏相持了個把時辰,除左近樹林遭殃,絲毫未分出什麼勝負。四人俱恐家中父母師父惦念,正在焦急之際,見那怪鳥忽然得了機會。

原來那怪鳥因屢擊不中,已經情急,恰巧這一次是想避開怪物正面,轉翼側擊,不想怪物目光也是銳利非常。見怪鳥斜飛下投,長身旋轉屈伸之間,便似匹練拋空般迎射上去,兩下里來勢均疾。怪鳥恐被它長嘴咬住,翼稍一側,拼命向前斜飛上去。因為飛得較低,竟被側面的樹幹阻住。怪鳥本不長於退飛,何況下面還有強敵,離身僅只數尺,一著急,奮起神力,怪叫一聲,便衝了過去。只聽咔嚓連聲,怪物左側的幾株大樹,上半截全被它鐵翼掃斷,怪物盤踞之所越顯孤立。怪鳥雖得逃走,左翼鋼翎也折落了不少。

怪鳥情性原本兇猛,小挫之後,越加暴烈,飛出去沒多高遠,便即飛回。這時怪物附近諳大樹全部零落倒斷,大有四面受敵之勢,怪鳥照先前在空中盤旋了兩次,倏地兩翼一收,又從正面下擊。

四人方暗笑怪鳥專攻怪物的前面,未免太蠢,誰知怪鳥卻早打好主意。它飛臨怪物頭上兩丈多高,等到怪物上半截長身子正在一屈一伸,蓄勢待發之際,並不再往下落,仍照先前一擊不中,凌空逃走,往前飛去。這次怪鳥飛行較高,怪物即便往上衝起,相去也有丈許。因為每次都是這般方式來去,怪物以為怪鳥怕它,疏於防範。略為作勢往上起了起,見怪鳥又從頭上飛過,便又縮了下來,不做理會。就這一眨眼的工夫,沒料到怪鳥預存機詐,並不往上斜飛。它一飛過怪物的頭頂,眾人方聽風聲呼呼,天際又起了一陣極細微的破空聲浪。未及轉頭注視,那怪烏已經如魚鷹投水般,猛地二次一束兩翼,頭朝下,尾朝上,直往怪物盤踞的樹後投射下去,三爪齊舒,將怪物下半截扁身子抓個正著。

怪物驟不及防,那仗以用武的上半身,疊帛也似盤屈在樹枝空處,身子又是奇扁,一時轉折不便,中了怪鳥暗算。因為疼痛,像兒啼般怪嘯了一聲,便將上半身轉電也似直往樹後繞去,張開又長又闊的大口,朝著怪鳥便咬。怪烏雖然得勝,無奈來勢大猛,只圖傷敵,沒有想到退路。怪物下半身雖然被它撲住,三隻鳥爪全都陷入木內甚深,不易拔出。加上頭下尾上,更是費勁。眼看怪物回身來咬,一著急,便用盡力氣,拼命想要掙脫。兩翼直扇,三隻鋼爪不住一分一挺,只扇得左近林木風湧如潮,扇上一點便都斷折。那株參天古樹受了這半日的震撼傷殘,已是不支,哪再禁得起這般的神力鼓盪,不消兩三次折騰,只聽咔嚓兩聲過去,怪烏的三隻鋼爪竟然裂木而出,那株怪物盤踞高有一二十丈的老檜樹,受不住這樣絕大的暴力震撼,也同時倒了下來。怪鳥鋼爪本來鋒利若刀,加上三隻都抓在怪物下半身上,脫身時節被它用力一掙一分,當中一隻鋼爪已將怪物的脊骨抓裂。再被左右雙爪往下一分,爪尖便在怪物身上往橫裡劃過,立時將其裂成兩段,僅剩下爪隙裡一些殘皮肉藕斷絲連般掛住。那又大又粗的樹身倒了下來,恰巧壓在怪物身上,一任怪物多麼厲害,也是禁受不了。它驟負奇痛,往前一掙,立時斷處中分,疼得怪物不住怪叫。下半截身子還盤繞在斷樹上面,上半截身於已是失去了憑依,暴怒之下,當時一個前掙猛勁,就勢張開血盆一般大口,連身向怪鳥,穿了上去。

那怪烏先時鋼爪入木,陷在樹身上面,及見怪物回身,張口來咬,一時情急拼命,使了猛力,才得脫離危險。偏偏身軀上下倒置,不便飛翔;前面又是斷木如排,阻障甚多。剛飛竄出去三丈遠近,頭部便撞在斷木上面。斷木雖被它撞斷了幾根,那鳥頭究竟不如腹下鋼爪厲害,頭腦先已受了大傷。疼痛昏眩中,僥倖可以昂著起飛。那怪物恨它入骨,必欲拼個死活,加上一股子急勁,也同時在後面斜穿上來。眼見怪鳥只要被怪物又長又寬的嘴咬上,雙方都難保活命。

在這怪烏、怪物兩敗俱傷之際,那天半破空之聲已是越來越近。但方端、元兒等四人目睹惡鬥奇觀,都注意雙方的最後勝負,通沒注意別處,當怪物上身大半截憑空從斷樹空裡竄出去時,那下半截身子失了主體,已和散帛墜地似地掉了下來。這時最前面的怪烏鐵羽橫飛,恰似兩片墨雲,夾著當中一團灰霧,疾逾奔馬,釗飛疾轉;那怪物又似彩練拋空,長虹貫日,電駛星投。那怪鳥吃斷樹一阻一頓,未免飛翔略緩,沒有怪物來勢迅疾。它們眼看首尾相銜,越來越近,相去咫尺,就要拼命。

四人正盼怪物將怪鳥咬住,兩敗俱傷,不但可以乘機逃走,弄巧還可代人世間除去兩個大害。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四人英眸凝注,瞬息之間,倏見一道半青不白的光華,恍如日隕中天,銀河瀉地一般,從橫側面碧霄中直往怪鳥怪物的空當裡斜穿下來,先迎著怪物只一繞,狂風中猶如兩段黃練舒捲拋落,怪物立即身首異處。怪鳥也忽然似被什麼東西阻住,兩翼只管盡力招展,卻不能往前飛行一步。四人忽見前面又生鉅變,大吃一驚,定睛往怪鳥腹下一看,只見那道青白光華斂處,現出一個身材高大,穿著一身白衣,面紅如火,頭梳抓髻,道童打扮的人,一雙手已抓緊在怪鳥腹中間那對怪爪上面。

那怪烏原本性野非常,身雖被人擒住,哪裡甘服,翼爪鐵喙同時動作。一面拼命飛掙騰撲不已,一面施展鋼喙鋼爪,不住抓啄。惱得那道童性起,厲聲大喝道:“不知死活的孽畜!好意救了你的命,卻這般不識好歹,竟敢和我倔強。”說罷,手揚處,似有青自光華閃了一下,那怪鳥便乖乖地斂了雙翼,隨著那紅臉道童落下。那道童說話聲如霹靂,震得山谷都起迴音。

四小兄弟見道童一來,怪烏、怪物一死一擒,哪知什麼厲害輕重,元兒和方環首先異口同聲說了一句:“這定是位劍仙無疑,我們快去見見。”一邊說,一邊往前面就跑。

司明也忙跟著追了上去。方端最為精細,因那道童比大人還高,裝束卻不倫不類,落地時節更看出他濃眉如漆,相貌兇惡,心中正犯躊躇。見三人相次追出,一把未把方環拉住,暗道:“不好!”尋機一動,便不隨他三人前進,仍在藏處偷看動靜。

那道童原是路過,先並不知四人藏在林後隱處。身一落地,剛取出一瓶藥物,倒了些在死怪物的身上,猛聽對面有人說話。接著便見三個幼童奔來,不但個個相貌清奇,資稟高厚,而且為首一人還一手持著一柄短劍,日光下寒芒耀彩,流光四射,確是兩口極好的異寶奇珍。再往來人腳底下一看,除頭一個持雙劍的童子步履身輕異乎尋常,彷彿練過幾天內功外,餘者資質雖佳,只不過武功有些根底,並未受過高明傳授。猛地心中一動,不禁喜出望外。暗想:“今日無心中收伏了一隻異鳥,又遇上這兩口仙劍,真是奇逢良遇,不可錯過。”

當下道童不俟三人走近,便迎上前喝道:“無知頑童,那條三眼錦帶蛟雖已被我用飛劍斬去,但是這東西奇毒無比,你們不可上前,招呼捱上,連肉都爛盡。”一面裝作好意說話,一面又接近元兒下手。猛聽左側灌木叢中有一人老聲老氣地罵道:“你這不識羞的鬼崽子,得了便宜不走,還想在我老頭子跟前假裝風魔,騙小孩子的東西。叫你知道我老頭子的厲害。”言還未了,早黑糊糊飛起一片東西,朝那道童臉上打去。

那道童忽聽有人答話,便猜是這三個小孩子的師長,暗想:“這孩子點點年紀,卻有這種奇珍在手,他的師長必非常人。且莫管他,就近先將劍搶了過來,順手時便連小孩也一齊搶走;否則,也可見機而退。”想到這裡,緊步上前,一手仍緊擎著那隻怪鳥,另一隻手便往元兒胸前點去。準備將元兒點住,搶了雙劍再說。卻不料元兒雖因一時看見道童劍斬怪蛟,手擒怪烏,起了敬羨之心。及至見他飛奔近前,忽聽旁邊灌木內另有人出聲相罵,那道童面容驟變,滿臉兇惡之容,目光只注視在自己兩口劍上,便已有了戒心。又見他手指一起,似要朝自己胸前點到,越發知道不妙。剛腳底一墊勁,往後縱退開去,那片黑影已經打到道童臉上。

那道童一心只顧注意元兒手中雙劍,以為手到必得。不曾想到答話的人不但手比他快,而且本領驚人,一大片東西發出來,竟會一絲聲響皆無。剛覺眼前一黑,想躲避已經不及,只聽叭的一聲,打了個滿臉花,兩眼難睜。熱辣辣並不怎樣疼痛,只覺得奇臭刺鼻。他張口想罵,恍似迎面又來了股軟勁,打中臉上的那一攤東西,又無端塞了個滿嘴,其味鹹苦,腥臊異常。只氣得暴怒如雷,恨不能立時和仇人拼個你死我活。一面張口亂吐,一面忙伸左手往臉上亂抓。剛剛睜開兩眼,還未及看清敵人打來的是些什麼汙穢之物,猛覺心裡一陣噁心,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聲,連適才人口穢物和日裡所吃的酒肉,全都傾腸倒肚嘔吐出來,同時手上還抓著一把又粘又膩的東西。忍不住定睛一看,也不知是什麼野獸蟲蛇拉的稀糞,顏色紫灰灰,其臭直不可形容。剛順手往地下一甩,猛地又覺口裡奇臭,其中穢物似未吐盡,心裡一犯惡心,二次又嘔吐起來。

偏偏那隻怪鳥也來湊趣。這東西性本猛烈異常,起初被擒就不住打算掙脫,只因被道童禁法制住,不能飛遁。及至道童中了暗算,怪鳥不耐奇臭,等道童二次嘔吐時節,忽覺禁法在無形中失了效用,哪裡還肯怠慢,竟然展開鐵羽,望空便飛。

道童在氣急敗壞之際,猛覺手中擎的怪鳥用力一掙,便往橫裡展開。知道禁法已被人在暗中破去,只是到手之物,還不肯舍。百忙中不及行法,強忍嘔吐,使足力氣,想將怪鳥抓住。那怪鳥力大絕倫,起初一則為他飛劍斬蛟威勢所震,二則又受了禁法困制,乖乖服從,單憑人力如何能行。就在道童驚慌失措之際,那一雙數丈長的闊翼已是橫展開來,同時那比刀還利的鐵喙,也向道童手上猛啄。道童心裡一驚,剛暗道一聲:“不好!”怪鳥的一雙鋼爪又跟著抓到。總算道童也是久經大敵,起初不過驟中暗算,滿臉口眼鼻俱是汙穢填塞,奇臭燻人,急怒攻心,神志昏亂。這時已覺出萬分不妙,還是對付仇敵要緊,不敢再加堅持。忙將手一鬆,就勢將身一矮,往後一退,原打算避開怪烏一雙鋼爪。誰知那怪鳥雖是隻求逃走,本無傷他之心,不知怎的,飛起時節忽然左翼低斜,往下打來。道童以為怪烏既脫手掌,必然朝前高飛,鐵喙、鋼爪俱已避過,萬沒料到會受對方仇敵操縱,有此一著。二次想躲,已經不及,被怪鳥翼梢掃在右肩上,幾乎打了個骨斷臂折,一下子跌倒在地。

如是稍有靈機的人,仇敵還未見面,就連番吃了許多大苦,就該三十六著,走為上策才是,他偏執迷不悟,忍著奇痛,縱起身來往對面一看,只見那隻怪鳥仍在前面,離地約有數尺,雙翼只管招展撲騰,卻似被什麼禁法制住,不能往前飛行一步。再仔細往怪烏腹下一看,才看出地下還站著一個渾身穿白的矮胖粗短紅臉老頭。那老頭穿著一身白衣,除腳底下穿的一雙多耳黃麻鞋外,白眉白髮,皓首如銀,一雙大眼又明又亮,凹鼻闊口,短袖外露出兩隻又胖又白又粗的手臂。一手也和自己先時一樣,擎著那隻三爪神烏腹下的鋼爪;另一手卻拿著一段一分為二的樹幹,上面還附著些用來打得自己滿臉開花,奇臭難聞,似糞非糞的穢物。一領白道袍長只及膝,露出兩段胖藕也似的短腿。

渾身上下,除那一雙精光四射,烏黑如漆的眼睛和那一張其紅如火的臉外,竟是無一不白。正站在那裡舉著那半片木幹,指著自己直樂呢。

那道童橫行多年,幾曾吃過這般大虧,本想尋見敵人拼個死活才罷。及至一見了老頭這般古怪容貌,猛地想起近年傳說當年與神駝乙休、怪叫花窮神凌渾同輩,同時號稱“海內三奇”的那個異人的形狀,正與此人相類,知道厲害,不禁膽寒起來。由於適才苦頭吃得大大,見來勢不善,雖然略為加了點仔細,不敢驟然出手,但仗著平時沒和敵人有甚仇隙,仍還弄不明白,不肯就此罷手。便喝問道:“我路過此地,斬去毒蛟,與世人除害,與你並無仇怨,你為何對我暗算?用汙穢之物傷人,是什麼道理?”

老頭笑罵道:“不知死的孽畜,你師徒作惡多端,不久便要伏誅遭報,還敢在我這裡胡鬧?那錦帶蛟雖然毒重,因我在此,從未出山傷人。我原想制服了它,替我防止俗人侵擾,這東西本也難得馴化,今日劫鹿吞吃,已動殺機,你無心殺了它,就是將這鳥兒捉去,準備為你爪牙,也不算是冒犯我老人家。偏偏你貪心不足,打算用百練聚毒散將這錦帶蛟的毒水化煉,凝成精液,帶回山去害人,已該萬死,而且竟敢在我冷翠林前,想劫走我老朋友矮叟朱梅記名末代弟子的聚螢、鑄雪兩口仙劍。豈能便宜了你?你適才吃的便是那蛟拉的糞,其毒非常,這還是念你無知誤犯,再在此逗留遲延不走,惹得我老頭子生了氣,便叫你死也死得難過。”

那道童聞言,越知適才所料不差,益發心驚。知道此人心辣手狠,疾惡如仇,再不見機,決難討好;加上心中奇穢未消,受毒已重,急於回山醫治。便忿忿問道:“欺凌後輩,不算漢子。看你形狀,聽你說話,以及這裡地名,你莫非便是銀髮叟麼?”老頭笑罵道:“你這孽畜,居然倒有一點眼力。既知是我,先時又何必自作強項,我遲早尋你老鬼算賬,快些逃命去吧。”說罷將手一揚,便有千百道銀絲飛起。那道童疑是老頭動手,駭得膽落魂飛,徑直破空逃去。

四人眼看那千百銀絲飛入林際,朝著那錦帶蛟屍身旁邊一陣亂轉,只見砂石驚飛,銀光如雨,霎時間便成了一個深坑。銀髮叟先將銀絲招回,對那怪鳥道:“孽畜還不下去,幫點忙去!”那怪鳥此時真也聽話,飛過去爪喙齊施,一陣扒抓,頃刻問連錦帶蛟和死鹿,大樹幹,俱都埋人士內,地也填平。然後依舊飛回,這番卻不棲在銀髮叟的手上,竟在近側一個矮樹樁上落下,剔毛弄翎,圓睜著一雙精光四射的怪眼,顧盼生姿,端的神駿非凡。

這時元兒等三個小孩俱都看得呆了,也忘了上前見禮。只有方端一人躲在適才隱身的樹後,因看出那斬錦帶蛟的道童有異,始終沒有出來,先時很代元兒等三人捏一把冷汗,不住心中默祝仙佛保佑,及至銀髮叟一出現,便分出了兩下來意善惡以及人的邪正,再一提起和矮叟朱梅是老朋友,越知不是外人,心便放了一大半,等銀髮叟驚走道童之後,方端首先奔上前去,跪在地下見禮道:“弟子等年幼無知,誤入仙山,若非仙長相救,幾遭不測。望乞宣示法名,以便終身敬仰。”言還未了,元兒、方環、司明三人也被方端提醒,奔將過來,跟著跪倒行禮。

銀髮叟先命眾人起來,笑指著司明說道:“兩次都是你這孩子領頭來到此地,幾乎連小命送掉。第一次你們來,我不在家,守山老猿說你們只到林外轉了一轉,便即回去。

我知你們二次定然還來,這裡野獸厲害還在其次,毒蟲怪蟒甚多,遇上便難活命,那守山老猿並不能幫你們制伏。我近月來想補積一點功果,又時常出門閒遊,恐你們小小年紀,誤蹈危機,好心好意弄一塊石頭,將出路封閉,你們偏將它毀了去。你們雖不認得我,我卻常聽朱矮子說起你們的來歷,他還說內中有一紅紫眼珠小孩,新近得了鑄雪、聚螢兩口雙劍,是他將來收山弟子,名叫裘元。今日一見,果然矮子眼力不差。那蛟原被我封閉穴內,被老猿無心中將它放了出來。我追尋到此,見蛟鳥惡鬥,只不傷害你們,我還想多看一會熱鬧。誰知鬼老的大徒弟神目童子邱槐從山外路過,聞見腥風,跟蹤到此。他因峨眉門下有兒只仙禽,心中不服,看上那隻三爪神鳥。原想將錦帶蛟斬了,將三爪神鳥帶回鐵硯峰去,用法教練好了,尋李英瓊、秦紫玲,石生等人拼個高低。我見惡蛟已被他代我斬去,總算除了人間一害,三爪神鳥雖然被他擒去,也算是酬了他一時之勞。反正這東西終究不是峨眉門下神鵰、神鷲、神鶚的對手。”

說到這裡,猛聽那三爪神鳥在樹上朝著銀髮叟叫了兩聲,銀髮叟回頭笑罵道:“你這畜生,大似有不忿之狀。”銀髮叟又接著往下說道:“我料邱槐造不出多大的反,本想由他帶去就帶去。誰知這業障竟識得錦帶蛟兩腮中所藏的毒汁,連軟脊管中毒髓俱都其毒無比。他師徒原精煉毒之法,專門搜尋各種惡蟒毒液,煉成之後拿去害人。當時生心在蛟身上,灑了消形斂毒的藥粉,想將蛟身化去,收採毒液,即此我已萬難容忍。他同時又看出元兒手中兩口仙劍是個異寶奇珍,起了貪心,想將劍奪到了手,再如得便,連你們三個小孩也一齊攝回山去。漫說朱矮子曾經再三託我,說裘元是他將來傳授衣缽之人,正經入門拜師學道,須在五年之後,這五年中要在外積修那十萬外功,要遇不少險難魔劫,請我和諸同輩道友便中相助,不能坐視;就是外人,我也不能任三個天真未鑿的小孩斷送在惡人手內。本不難用飛劍將這業障斬首,終念他雖然無心為善,卻有斬蛟之功,暫時僅給他吃了一點苦頭,饒了他的狗命。雖然便宜他暫活些日子,他師徒惡貫將盈,早晚仍是難逃顯戮。不過這業障一雙鬼眼最毒不過,所煉妖法和劍術,已盡得旁門真傳。你們三人既被他見過,異日相遇,難免不遭毒手。即使現在就去尋求劍仙,煉了飛劍,二三年內也敵他不過。”

言還未了,四人忽同時福至心靈,二次重又跪下,各自報名,口稱弟子,哀求收錄仙師門下,傳授道法。銀髮叟笑道:“你們還是起來,有話好商量。我和朱矮子一樣,最不願人朝我跪拜。”四人聽銀髮叟有了允意,個個心喜,不禁欣然起立,恭聽訓示,銀髮叟又道:“裘元是朱矮子心愛徒弟,我不能收。日前老猿稟報,只說是幾個會武藝幼童誤入此山。我當是近山獵人之子,沒有在意。今日方知你三人資質雖不如裘元,也還不差。方端與我無緣,卻是不能收錄;方環、司明頗似我少年時情性。我正因以前幾個徒弟相繼失足,遲我多年功果。你二人既然誠心拜我為師,可回去各自稟明瞭父母。

等我明日出山訪友回來之後,即著守山老猿持我柬帖,前去相召便了。”

四人中,元兒已得矮叟傳偷,允許人門,不過是目睹靈奇,隨眾求拜,一見不準,尚不在意。惟因銀髮叟單不收錄方端,漫說方端以為是自己資質大差,仙緣淺薄,心中愧恨,無地自容,便是三人也都出乎意料之外,個個代他難過,再三苦求不已,銀髮叟只是不允。方端在小弟兄當中最識大體,通明事故,天性尤極純厚。一見仙人執意不允,想起親仇未報,好容易遇見萬世難逢的仙緣,卻和矮叟朱梅一樣:仙靈咫尺,一任他每日揹人跪在巖前苦苦哀求,終無覆命。不禁傷心落下淚來。

司明最是莽直,見了這般情況,便拉著銀髮叟的胖手說道:“我方二哥又孝母親,又比我們規矩懂事,師父怎地偏心不收?若異日遇見那鬼道童,不把他害了麼?”銀髮叟也不理他,徑用手撫著方端的背說道:“哪個神仙不愛孝節烈之事?我不收你,並非你一人資質不濟,獨無仙緣。一則我與你無此一段緣法;二則我在人間不久,入門弟子從奉到我柬帖那日起,便須來此隨我修煉,至少兩三年內須要拋去萬緣,不能私自出山一步。你老母在堂,如你弟兄二人同時離家,我縱允許,問你能否?聽朱矮於說,你急報父仇,曾在金鞭崖下晝夜揹人焚香跪求,已有多日。幾次為你至誠感動,打算破格收錄,令你拜在他師弟的門下,也因你心志不能專一,暫時有些礙難,才行中止。你早晚仍是此道中人,不過晚成罷了,傷心則甚?至於異日業障為害,因你適才機警,未隨他們三個出來,不曾被他看見,也無足慮。”

方端聞言,恍然大悟,跪謝道:“弟子父仇未報,自忖資質駑下,難列門牆。一時情急悲感,竟忘了老母衰病。此時隨師入山,自無人服侍奉養。如非恩師指點愚蒙,幾乎成了千古罪人。”銀髮叟笑道:“自來沒有不忠不孝的神仙。似你這般天性篤厚,已是仙佛中人,早晚自有機緣就你。此時天已近午,你們應該及早回去。我那守山老猿身材高大,生相猙獰,此時先讓你們見上一見,以免日後送書柬去時,乍見驚疑。”

說罷,嘬口一聲長嘯,其音悠揚,響震林樾,半晌方止。尾音甫歇,先是遠處林梢起了一陣細碎之聲,由遠而近。不一會,前面樹梢動處,一個老猿縱將下來,奔近銀髮叟面前,便即跪倒,似人言非人言地叫了幾聲,眾人也聽不出說些什麼。只見它生得凹鼻凸嘴,火眼白髮,渾身蒼綠,身高約有丈許,兩隻長臂直垂到了地面,爪利如鉤,果然獰惡非常。老猿叩罷,便即起身侍立,目不旁瞬,望著銀髮叟,態甚恭謹。銀髮叟指著四人說道:“你先送他們出了山口,便即回來,我還有事命你去做。以後見了他們,有用你去處,須要聽話。回時還將出口處用石堵好,以免外人進來。”老猿聞言,回首望著四人,一雙火眼光芒四射,滴滴溜直轉。方端忙叫方環等三人與老猿見了禮。

銀髮叟道:“你們原為狩鹿而來,只是我這裡的眾生,只要不為惡過甚,俱由它自在生息。你們如還要時,出了山中,可著這老猿代你們打算。”說罷,也不容眾人還言,將足一點,一片白光閃過,恰似新年放的花炮,撒了一天銀雨,晃眼不知去向。只有老猿還垂著兩條長臂,站在旁邊。

方端知道銀髮叟已去,忙命三人跪下朝天謝送,叩頭起來,老猿已經晃著一雙長臂,走向前去領路。方環同元兒道:“明弟因為害過一回眼,姑父用了點草藥治療,雖然醫好,卻變了一雙紅眼,我們才給他起了這火眼仙猿的外號,不想今天倒遇見真的火眼猴子了。”說時,方端恐老猿聽了不願意,便朝方環使了個眼色,叫他噤聲。那老猿回頭望了方環一眼,仍自前行,四人均未在意。

走沒多遠,司明忽然想起心事,想向老猿要一隻小猿,養在家裡。知方端聽了必要攔阻,暗中拉了元兒一把,故意落後,悄聲和元兒商量道:“這老猿這般高大,子孫想必不少。我想和它商量,要一隻小猴到家中養著,你看怎樣?”無兒攔道:“此事萬使不得,休說讀了仙猴,並且你已在仙師門下,不久要入山學道,要它何用?方二哥知道必不願意,還是不提的好。”司明道:“我正想方三哥出家,有方二哥侍奉老母。我爹爹雖說身體強健,但是膝前只我一個,我姊姊又不在家,我去之後,早晚做飯服侍,洗衣燒火,誰人代我去做?我想這仙猿既是通靈,它的子孫也必是個仙種,只要它肯來,便可和人一樣使喚,這有多好。你可千萬別和方二哥說。”

元兒雖覺不妥,但是又覺司明所說也是人子一番孝心,攔又不好,不攔也不好,正在遲疑,司明已經冒冒失失跑向前面。後面三人對於老猿全存著一番敬意,相隔約有三丈多遠,隨著前進。一見司明搶走向前,挽著老猿手腕,連說帶比。方端恐他又去生事,連忙追上前去時,司明話已說完,拉了老猿一隻毛手,相井同行。這時正行經一個上下相差約數丈的危崖,老猿竟伸手抱起司明縱了下去,神態甚是親密。此次迴路,老猿原是抄的一條捷徑,縱躍攀援,本甚難走。等到方瑞等三人趕到,老猿已從下面回縱上來,比著手勢要抱三人。方端探頭往下一看,正是來時經行的那座孤峰的下面,不但危崖聳立,底下還隔著一條寬約兩丈的絕澗。再看司明,已被老猿抱著縱向澗對岸,拍手相招。

這般險的形勢,任是三人平素身輕力大,也不敢輕易嘗試,只得恭敬不如從命,一任老猿主持。老猿先蹲下身子,方端趴在背上,抱持著它的頭頸。然後一手抱起方環,一手托起元兒,隨便一躍,恍似飛將軍從天而下,直朝崖下澗的對面縱去。三人被老猿背抱著,只覺兩耳風生,和騰雲一般,轉瞬間已落在對面澗岸,一點聲息都無,足踏實地。

喜得方環、元兒、司明等三人拍手跳躍。不住稱讚。方端心才放下,當著老猿,不便詢問司明所說何話。見老猿神氣平善,估量司明未曾把話說錯,也就放開一邊。

再走不多一會,已出山口。老猿朝四人連比了幾個手勢,意思是叫四人暫候片刻。

四人站定以後,老猿一聲長嘯,飛身樹上,只見一個白蒼相間的影子疾如穿梭般在山前一片叢樹梢上閃了幾閃,便即不見。四人想起適才險狀和此番奇遇,俱都驚喜交集,只有司明想起老父無人作伴,高興了一會,又發起愁來。

四人閒著無事,因銀髮叟和四人分手時,曾命老猿回山時節,將洞口堵好,正商量代老猿照樣去運石頭。忽聞虎嘯連聲,山風突起,震得林木搖晃,沙石騰飛。元兒方喊得一聲:“有虎!”手拔雙劍,便要迎上前去。猛聽方環、司明齊聲喊道:“雷大哥,不要怕,是自己人,快到這裡來。”元兒朝前一看,果是雷迅,騎在虎背上,忘命一般跑來,手裡暗器如連珠似的,直朝後面發去。身後追的正是適才走去的老猿,一手夾著一隻大梅花鹿,一手伸出,連接雷迅的暗器,縱躍如飛,已快要追到雷迅的身後。四人恐有失誤,連忙一同搶上前去。剛剛放過雷迅,老猿已經追到面前,立定,指著雷迅,不住比手畫腳。方端便喊過雷迅,說道:“這是我等拜兄雷迅,想必適才彼此不知,有甚誤會之處,望乞猿仙看在我四人份上,恕他不知之罪吧。”老猿聞言點了點頭。方端又叫雷迅與老猿見禮。

雷迅依言行禮之後,便對四人道:“我與家父早就到了你們家,見過司老伯和伯母。

伯母知道你四人是往紅菱磴打鹿,午前必歸,誰知等到過午不見到。我看出伯母似乎有些擔心。還是司老伯說你四人臉上連日俱帶喜氣,決無兇險。我知谷中險惡,終不放心,請三位老人家且飲且候,便騎虎出來,追尋你們蹤跡。走沒多遠,在那邊山角遇見這位猿仙,正擒一隻肥鹿,待要夾起。是我不知,想撿便宜,動手沒兩下,便被它將我一柄雙刃鯉魚鐧奪去,折為兩段。我看出不妙,幸而見機得快,騎上虎便逃。連發許多暗器,俱被猿仙接去,正在害怕,不想卻是一家。我昨晚才與賢弟等分手,幾時和這位猿仙相熟,怎我竟不知道?”方端道:“說起來話長,母親、姑父俱已等急,我們回家再說吧。”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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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00:05 |只看該作者

第 七 回 成孝道子職託靈猿 賭放邪腐心哀舊雨

話說這時老猿已將手彎中所夾的死梅花鹿放下,只一縱身,便己縱向峭壁上面。略一攀援,耳聽咔嚓兩聲,山石裂斷之聲,老猿已從離地高有數十丈的峭壁半腰飛身下來。

手裡捧著與出口大小相仿的一塊石頭,走向洞中比了比,有的地方還略大了些。元兒方要拔劍相助,老猿已伸出一雙比鐵還堅的前掌,向石角上劈去,掌到處石便紛裂,真是比刀還快。只幾下,便與山口相合,就堵了進去。老猿端著那一塊重有千百斤的大石,如弄泥丸一般,宛轉隨心,無不應手。眾人看了,俱覺駭然。司明道:“猿仙,你還沒回去,便把洞堵死,少時怎樣回去呢。”方環等道:“你真呆子,它比我們麼?你沒見猿仙一縱就是數十丈高,那麼大石頭隨它舞弄,這一個小洞還攔得了它?”司明方要爭論,老猿已作了個手勢,意思叫眾人先走。雷迅便將死鹿搭在虎背上,隨從步行,五人走沒幾步,回望猿仙,並未跟來,卻又向叢林中躥去,以為它是送到此間為止,因為沒有向它謝別,甚是歉然。

五人且行且談,腳底自是加快。行近金鞭崖不遠,忽聞後面猿嘯。回頭一看,正是老猿,兩條長臂捧著許多暗器和雷迅用的那兩截斷劍,飛也似地追來。到了眾人面前,交給雷迅。除鐧已斷外,所發暗器一些也不短少。雷迅接過謝了。再一同剛剛轉過山角,便見雷春和銅冠叟正從門外轉背往崖洞內走進。方端猜二老不甚放心,出門睫望,連忙高聲喊道:“雷老伯、姑父,我們回來了。”方環、司明,元兒三人也跟著高聲呼喚,一面忙著飛奔過去。

銅冠叟、雷春聞聲回望,見是小弟兄五個同時平安回來,心中甚喜。剛要應聲,猛一眼看到五人身後不遠,還有一個身高一丈開外,長臂垂地,似猿非猿的怪物正待退去,不禁大吃一驚。雷春首先喝道:“迅兒,快留神後面的東西。”言還未了,那怪物已經旋轉身子,攀樹穿枝,沿巖縱壁,晃眼轉過山腳。五人聞聲回頭,原來是那隻護送的老猿業已走遠,只望見了一個後影。方環、司明口裡喊著:“猿仙留步。”拔步追過去,轉過山腳一看,哪裡有絲毫蹤跡。當時只顧和銅冠叟答話,第二次又未及送別。司明更因想了一路心事,想請老猿代他向師父陳說,不想去得這麼快,好生後悔。

及至回到洞前,方端已將老猿來歷和二老說了個大概。又同小弟兄依次與二老行完了禮。再同人洞內見了方母。方端因大家都在腹飢,三老又急於知道細情,小弟兄三個口齒不清,便命方環,司明將虎揹回來的死鹿拿往溪邊開剝。元兒問明瞭烤肉傢伙的藏處,也跟著幫忙取出,洗滌調理,準備鹿肉洗回,好烤來吃。只雷迅一人,因斬蛟之時不曾在場,留他聽自己說那涉險之事。三個小弟兄各去做事。

方端一面先就著桌上用殘酒餚,與三位老人家敬上,口裡便細說經過。三老俱想不到這幾個小孩,半日工夫經了若許奇險。雖然事已過去,也代他們捏著一把冷汗,索性連酒菜也不想用,只催方端快說。直說到銀髮叟收方環、司明為徒,又派仙猿護送回來,路遇雷迅,幾乎又出變故,仙猿二次護送到金鞭崖,離家不足半里,不辭而別為止。方端說完,雷迅又將騎虎去尋眾人,路遇仙猿,因奪鹿幾乎發生誤會之事補敘一遍,才罷。

這一席話,只聽得三老驚喜交集。

雷迅則因自己不該回家,耽誤了一宵,誤了仙緣。一面代方環、司明二人心喜豔羨;一面又悔恨自己無福,把千載良機失之交臂,只管呆呆出神。

銅冠叟本常為司明不肯用功學武著急,一聽說司明竟蒙仙人垂青,收歸門下,好不喜出望外。

方母也因方環拜了仙師,將來可以指望他手刃仇敵,與亡夫報仇,心喜之中,又藏著幾分傷感,竟流下淚來,方端一見大驚,以為方母不捨愛子遠離,及至問出真意,才放了心。銅冠叟也幫著勸慰了一陣,方端見方母有了喜容,才與雷迅同去相助方環等三人料理一切。

一會工夫,將火盆升起,鐵絲架子安好,折了大把松枝,又切了兩大盤鹿肉,正要端進洞來,方母忙道:“今日雷兄嘉客新到,天又不冷,這幾個小孩子都能吃,要吃好一會,如在洞裡吃,弄得滿洞煙味,還沒有外邊爽亮。難得這兩天洞外紅蕊正當鮮豔,我的頑軀也較前健朗,何不連這殘餚都挪在洞外老松下那塊磐石上面,去吃喝個盡興?”

雷春、銅冠叟聞言,俱都撫掌稱善。

其時元兒正在側洗烤肉叉子,一聽此言,連忙奔出洞去,說與洞外四人知道。小弟兄一聽,正合心意,忙將大松下磐石打掃乾淨。分別進洞,將殘餚杯著全數搬出,又給三位老人搬了三塊石凳,鋪上被褥。將火盆鐵絲架連鹿肉各都安好。然手扶了方母,請出銅冠叟與雷春,圍著磐石坐定,人多手快,沒有半盞茶時,全都妥當,先給三老各烤了些鹿肉,斟滿了酒,小弟兄五個才各自揀大塊,蘸了佐料,連酒帶烤肉吃喝起來。

這半日工夫,五人連驚帶累,個個餓得腹內直叫。酒落歡腸,菜歸餓肚,一路說笑吃喝,個個快樂非常。就連三老先時雖已吃喝了些,終因小弟兄們一出不歸,難免事不關心,關心者亂,口裡雖說著無礙,終是思念,沒有吃喝得舒服。忽見全數平安回來,還帶了意想不到的喜信,加上那鹿脯又嫩又香,故俱比往常要多用了些。不過半個時辰工夫,一隻大鹿肉的脊脯,便被吃得和風捲殘雲一般,已是所剩無幾。

方環將隔夜燉好一大缽山雞,連湯端上,與方母盛了小半碗飯泡好,布了些銅冠叟由山外帶來的兜兜鹹菜。方環、司明也替銅冠叟、雷春二人添了飯。小弟兄們鹿肉、鍋魁已都吃飽,哪裡還吞吃得下,只略為喝了點雞湯。伺候二老吃好,方端便命小弟兄們幫同撤去殘餚杯著。自又去取了些雲南女兒茶,在瓦壺內略煮了煮,端上來分別斟了。

雷春笑對銅冠叟道:“山居之樂,一至於此。小弟在家雖然常有門人走動歡會,可惜只生犬子一人,哪有這般鬧熱。如非他們不久分別,小弟又是安土不便重遷,加之這裡土地太少,難養多人的話,恨不能連小弟的家也搬了來,學二位一樣,與巖上仙人比鄰而居了。”方母道:“我和司兄流離逃亡,雖然衣食不愁,哪比雷兄早就高隱,與世無爭,與人無隙?雷兄雖以攏畝自給,不過略問農事,不勞躬耕,凡百用物,俱有門人孝敬。春秋佳日,隨意留連,避暑卻寒,盡都勝事。無殊塵外神仙,享盡人間清福。先夫在日,若早學雷兄一般,急流勇退,又何致命喪妖人之手,不得善終呢!”銅冠叟見方母又提起心事,忙用言語岔開。方母聞言知旨,也不願嘉客新來,使人無歡,便也強為歡笑,不再提起。

方端將諸事收拾停當,大家又幫著將晚菜弄好。想起還剩有一些鹿脯和四條鹿腿。

值元兒辦完事走來,正要喚了元兒相助,將那鹿的兩條後腿醃臘做年貨;兩條前腿,一條仍準備明日烤來吃,一條半紅燒,半白煮,當菜用。卻聽銅冠叟喚二人暫且停手,去將雷迅、司明、方環全部喚來,有話吩咐。

方端。元兒並肩走後,銅冠叟對雷春道:“端兒不但精細老成,而且天性純孝,方兄可謂有子,自不必說。我近日常說他們小弟兄幾個,除甄濟不計外,若論天資,自以元兒為魁。除了他,論哪樣都數令郎和端兒。不知怎的,這位銀髮叟仙人偏看中了環兒和犬子,真令人意想不到。起初因朱真人只垂青元兒一人,我也不便向紀道兄強求。以為小弟兄們若是生來質地不夠,便罷,如有遇合,第一得讓端兒,誰知他偏無份。我想決無是理,許是大器晚成,也說不定。令郎當時不在場,暫且不說。你看他見小弟兄幾個,除令郎外,忽然都有了奇遇,只他向隅,他卻一絲也不在意,反以奉母為樂,即此已是難得。若我是個仙人,這等好子弟,便決不放過。其實方仁嫂病體初愈,也真離他不得。環兒有兄侍母,一旦遇見仙緣,加上父仇在身,心喜原是應該。小弟只生有一兒一女,小女早就出家學劍,也還情有可原。只是犬子見我膝前無人,我雖不用他侍奉,他豈能毫不掛心?你看他只有心喜,一句話也沒得和我說。適才小弟聞信,原頗高興,這一來又擔心他異日無所成就呢。”

正說之間,無兒等也隨了方端走進。銅冠叟道:“適才雷迅賢侄往紅菱礆去尋你們的蹤跡時,我與雷兄久等不歸,正在懸念。忽見紀道兄從金鞭崖走來,言說朱真人本意,想命元兒拜師之後積修外功,五年後再行傳授本門心法。不料昨日朱真人接了峨眉掌教乾坤正氣妙一真人的飛劍傳書,約請朱真人冬至節前去往峨眉後山凝碧仙府大元洞內,相助練那兩儀微塵陣法,以備峨眉與曉月禪師、華山、五台諸異派三次鬥法之用。此陣共分生、死、幻、滅、晦、明六門,有無窮妙用。除峨眉掌教主持全陣外,每一門上俱有一位道行高深的前輩真人主持。另外還請有九華追雲叟白谷逸、滇西大雪山青螺峪怪叫花窮神凌渾、東海玄真子、黃山餐霞大師,連同峨眉本門兩位仙長,共是六人,要練三年零三個月之久。如今峨眉眾弟子俱都奉命在外積修外功。朱真人因元凡是異日傳授衣缽的末代弟子,此去又為時甚久,雖然有那鑄雪、聚螢兩口寶劍,終因不諳劍術,一旦見了峨眉門下,有些相形見絀,又恐他行道時節遇見厲害敵人,不是對手。特加殊恩,命元兒三日後到金鞭崖上拜師,略傳劍術。等朱真人走後,再隨紀、陶二位練習一年本領,即下山積修外功。一俟功行圓滿,並無過錯,那時再傳本門心法等語。我與雷兄送紀道兄走後,便遇你小弟兄幾個迴轉,一時忙著飲食,無暇說起。我想元兒天資心地自不必說,不過此番仙緣,不勞而獲,此去金鞭崖,務要敬謹修持,不可絲毫大意,以免有犯教規。元兒去後,除端兒與雷賢侄外,環兒、明兒大約不久也須前往紅菱瞪拜師,此別俱非十天半月,你們弟兄五人拜盟一場,情同骨肉。你三人俱蒙仙師青眼,獨有端兒與雷賢侄向隅,你三人異日如有成就,遇見良機,務須將他二人引進,方是正理。”

言還未了,司明忽然含淚向前,跪下說道:“孩兒情願隨侍爹爹,不去紅菱瞪投師了。”銅冠叟驚間何故,司明便將適才心意說出。銅冠叟才知適才錯疑了他,便笑說道:

“你這痴兒,也大把仙緣看得輕了。為父在江湖上在自縱橫半生,都道我飛行絕跡,也未遇到仙緣。就連你雷伯父也算上,以他那樣驚人本領,真正出入青冥的飛仙劍俠,也未遇見過一次。你表舅僅遇見一個異派妖人,便送了性命。我求了多少年,也僅只遇見你姊姊的師姊縹緲兒石明珠和那日巖前所遇,死在百丈坪的那兩個妖入罷了。自從金鞭崖下遇見你紀伯父,得知朱真人在崖上修煉,因知仙緣遇合極難,不可強求,元兒一人獨得朱真人垂青,己覺僥倖,並不敢代你們也妄自希冀。不想一日之間,你和環兒俱有遇合,真是做夢也不曾想到。此去拜銀髮叟為師,學成之後,不恃將來環兒報那殺父之仇,無須假手外人,連你也可希冀成就,豈非萬分之幸,你怎倒不願起來?至於我雖然上了年紀,身體尚健,無須有人服侍。我正想和你雷伯父商量,連我兩傢俱移居在且退谷去。一則谷中溫和,不比這裡氣候高寒;二則你三人一經拜師之後,不是在山中學藝,便是下山積修外功,不能時常相見。這樣既省得寂寞,又免往來不便。常言說得好:

‘一人得道,九祖昇天。’你如不去,便是不孝。”

司明方要答言,猛聽見元兒道:“猿仙來了。”眾人回頭一看,果然是猿仙從後山腳飛奔而來,肩上還騎著一個白毛小猿。三老已然知它是銀髮叟洞中守山靈猿,連忙立起。眾小弟兄已迎上前去,一會工夫,陪著它到了跟前。

分別見禮之後,猿仙便把肩上小猿放下,朝著司明連叫帶比。司明知適才路上,求猿仙借個小猿來服侍父親,已獲允准,好不心喜。忙問:“猿仙可是將小猿相借?”猿仙點了點頭。銅冠叟知猿猴多愛飲酒,便命方端將月前帶回來的好大麴酒取幾瓶來。方端將酒取到,猿仙接過,嘴對瓶口吸了幾下,猶自點頭咂舌,似甚香甜。轉眼喝完一瓶,向銅冠叟舉掌點頭,叫了幾聲,意思是在稱謝。銅冠叟正想託它代向銀髮叟致意,猿仙已將餘剩的幾瓶酒夾在腋下,朝小猿叫了幾聲,又朝眾人舉手,長嘯一聲,腳不沾塵,如飛而去。

眾小弟兄隨後追趕,晃眼工夫轉過山腳,哪裡還有影子。回看那小猿,卻未跟去,緊隨在銅冠叟身側,神情甚是馴善。方環滿心想問何時入山,也未及問,銅冠叟雖聽司明向猿仙詢問,仍是不明就裡。猿仙走後,才聽司明說了經過。未及還言,雷春先已答道:“司賢侄孝思不匾,連猿仙也受感動,真是難得。自古只聞婦代子職,還沒有見請猿仙來代子職的呢,這真是一個佳話了。”那小猿本站在銅冠叟身後,聞言便自走開。

司明也跟著趕了過去。

方母先見猿仙生相甚是高大凶惡,這小猿身體卻長得和方端不相上下,渾身盡是白毛,腰間還圍著一片鹿皮,臂也不長。細看面貌,也和人相似,不類猿猴。胸前隆起,腰肢甚是窈窕。除了通體長著長毛外,竟有七八分像人,及至見她聽了雷春那一番無心的話,便已避過一旁,大有害羞神態。走得雖快,上身筆直,也不似猿猴跳縱行路。心中奇怪,當時也未說破。

銅冠叟正向雷春謙謝,見司明隨了小猿跑去,便笑說道:“雷兄還誇獎他,你看他連話俱未聽完,便已走開。也是小弟平時慣了他,連個規矩都不懂。環兒去給我將他喚了回來,還有話吩咐呢。”方環見那小猿到來,也甚高興,聞言拉了元兒一同追去。尋到一看,那小猿正和司明手拉手,並坐在一棵老樹根上,各拿著一個碧綠的野果在吃呢。

元兒方喊一聲:“明弟,師父叫你呢。”那小猿也站起身來,朝司明說道:“師父叫你呢。”雖是學著元兒說話,其音嬌婉,人耳清脆,宛如少女,不禁驚異。司明見二人尋來,也已聞聲站起,歡呼道:“她還會說人話呢,我們快對爹爹說去。”那小猿也學司明說了一句:“我們快對爹爹說去。”元兒方環見她學人說話,隨口而出,雖甚驚喜,並未疑到別的。那小猿隨著三人到了三老面前,先朝銅冠叟叫了一聲:“爹爹。”司、雷二老方在驚異,方母早已留心,聞聲站起身來,朝小猿渾身上下定睛看了又看,猛地失驚“咦”了一聲。銅冠叟也猛地靈機一動:“她是人麼?”方母道:“一點也不差。”

又朝小猿道:“你和我們都是一樣,快隨我們到裡面穿衣服去。”說罷,拉了小猿,往巖洞中便走。方端。方環要上前攙扶,方母說道:“無須,你們不要進去。”那小猿已伸出手,扶著方母往洞中走去。

雷春問道:“這莫非是秦時毛女的故事麼?”銅冠叟道:“誰說不是?我見她與常猿有異,只因心目中印著她是猿仙的子孫,沒有想到別處,適才聽她一吐人言,簡直和人說話一般。可惜我們不通猿仙的言語,不知她的來歷。”雷春道:“我看此女一片天真,定是自幼生長山中,被猴撫養,多食靈藥,才長出這一身長毛。她這等聰明,什麼話一學便會,不消多日,定可問出根底,猿仙送她到此,必然還有別的深意呢。”銅冠叟點了點頭。

司明正要說話,小猿已經穿了衣服,隨了方母出來。只一雙腳太大,連方端的鞋都穿不下,仍是赤著。還未近前,方母便笑對司、雷二老說道:“此女真個通靈,善解人意。就這一會工夫,人話已學會了好些。只消幾天,便可問她的來歷了。我看她眉目清秀,身上的毛長而柔細,必是自出孃胎,便被人遺棄在深山窮谷之中,為猿仙所遇,帶去撫養長大。因為吃了獸乳,成人後與猿仙在一處飲食,吃的又盡是山中果實芝草黃精之類,所以成了這般形狀。以後和我們在一處久了,如肯常食煙火熟物,許能恢復人形,也說不定。”司、雷二老聞言,點了點頭。

再看那小猿,頭上亂髮已經方母整理,身上穿了衣服,簡直換了一個樣兒,除那滿臉長白毛外,側背面看去,竟然與人無異。這時亭亭靜立,垂手侍側,聽見眾人談笑問答,也不學嘴,只管凝神諦聽,俯首沉思,若有所悟。不時又註定司明,看上幾眼,彷彿對司明一人特別在意似的。

銅冠叟越看她,越覺出乍看雖然是個毛人,看久了,竟是其秀在骨,渾然一片天真。

額際茸毛披拂中隱藏著的那一雙剪水雙瞳,尤其黑白分明,精華朗潤。五官也極端正。

只可惜為滿身長毛所掩,有如明珠未昭,美玉在璞,難邀俗眼一顧罷了。正在驚奇之間,見她睜著一雙秀目,又在注視司明,猛地心中一動,不禁“噯”了一聲。雷春見銅冠叟忽然失色驚訝,忙問何故。又聽銅冠叟輕輕道了個“罷”字,面容也跟著轉變過來,眾人俱都不解。

雷春還要再問時,忽聽銅冠叟對方母道:“這都是明兒一時愚孝,惹出來的事。她既非猿仙一類,早晚如代明兒服勞,自是不便。此後教化一切,相勞之處正多呢。”方母先也未悟出銅冠叟心意,聞言猛地觸動靈機,眼望司明,朝銅冠叟含笑點了點頭。

雷春這才恍然大悟,自然不便再問,便對方母道:“司兄意解甚為高曠,小弟非常佩服。以小弟看來,猿仙既命此女來代子職,也不可負其厚意。同居一屋,既嫌不便,適才司兄又說這裡高寒,冷熱氣候相差甚多。好在三位賢侄俱都各有曠世仙緣,此別至少數年。這裡雖說仙鄰咫尺,也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無甚意思,我們既年華老大,自知不能再從赤松子遊,也該享一點晚年舒服才是。且退谷中景緻雖無這裡幽靜清奇,經小弟多年苦心經營,倒也食用不缺。悶來時有花可種,有山可看,林石雲水,樣樣湊趣。

況且地勢深藏亂山環谷之中,外人也不易發現。那裡閒房甚多,何不就今日之聚,便作定局?待二位令高足賢郎入山之後,一同移居舍間,彼此都有個照應,又解了岑寂,豈非兩全其美?”

銅冠叟道:“小弟適才便有此意,承蒙不棄,再好不過。彼此新交至好,無須客氣,能假我兩家三問茅屋足矣。”雷春道:“舍間因以前門人從居者多,房舍盡有,能與小弟同居一處更妙。且待方仁嫂與司兄看了再定如何?”方母道:“雷兄高義,萬分感謝。

小兒日前曾和迅世兄商議,要向雷兄學那獨門傳授七步劈空掌,以後同居一處,正好求教了。”雷春道:“小令郎不久已是劍仙一流,小弟哪一點微未小技,何足一顧?端世兄要學,以他那般品端性厚,豈有吝惜之理?倒是此女既非仙猿一類,應該給她取個姓名,也好稱謂才是。”

銅冠叟道:“適才已曾想過,因想等她幾日熟通人言,看她知道自己家世不知道,再行與她定名。雷兄這一提議,我倒想起,明兒原是向猿仙借一子孫來陪伴我;她又是猿仙送來,雖未必便是猿仙之女,必然有些關聯。莫如將‘猿’字犬旁不用,暫時作為她是姓袁,以示不忘她本來面目。取名一層,我想人為萬物之靈,她的出身又不出人猿之間,暫時就叫她作靈姑何如?”雷春、方母俱都撫掌稱善不置。

這時這些小弟兄們見了靈姑,俱都覺著新奇。方端、雷迅畢竟年長一些,早看出三老對於靈姑的一番深意。偏偏那靈姑天真爛漫,憨不知羞;事前又是受了猿仙之命而來,只管侍立在側,有一眼無一眼地看著司明。司明卻是隻覺靈姑來得湊趣,小孩子心裡又感激,又喜歡。見靈姑老看他,彷彿對他比別人親熱得多,心裡一高興,也憨憨地老看著靈姑。

雷迅看在眼裡,幾番要笑出聲來。未後忍不住,悄對方端道:“明弟外號火眼仙猿,今番快要名副其實了。”方端老成知禮,聽了還不怎樣。元兒何等聰明,早因三老說話吞吐不盡,有些奇怪。雷迅說時,正站在他的身後,正好聽見,一眼看到司明和靈姑對看神氣,猛然大悟。想起靈姑周身長而又白的毛,再看司明騃呆呆的神氣,不由噗哧一笑。招得雷迅再也忍不住,又因老父嚴厲,笑又不敢,不笑又忍不住,拼命用牙咬住下唇,不敢出聲。元兒見他窘狀,本來想笑,又見銅冠叟因他笑了一聲,正拿眼望他,心裡一害怕,也是和雷迅一樣,不敢出聲,拼命用牙去咬那下唇皮。

這時只方環和司明矇在鼓裡。先是站在磐石前,聽三老問答,都出了神,偶一聞聲回視,見雷迅、元兒互咬下唇,挺直身體站在那裡,臉皮不住使勁,狀甚醜怪。便不約而同地騫將過去,想問什麼原因。二人見司明挨將過來,更是難忍難耐,口裡不由自主地發出哧哧之聲,神態越發可笑。方端一見不好,忙以稍高一點聲說道:“天快黑了,姑父吩咐已完,我們去醃燻那兩條鹿腿去吧,雷老伯來了,晚間還要痛飲一回呢。”說罷,領了頭就走。

這時小弟兄們各人有各人的話想說想問,便都跟去。離三老坐處走了幾步,便撒腿跑了下去。到了一塊站定,元兒、雷迅再也忍耐不住,便哈哈大笑起來。方端恐元兒洩露機關,司明平時有些駿氣,以後和靈姑難處,不等方環、司明詢問,忙向雷迅、元兒使了個眼色道:“靈姑本是山野生長,穿上人衣,自然不稱,我恐大哥、元弟笑出聲來,一則當著長輩狂笑失儀,二則又恐惱了靈姑,才藉故退了下來。天已不早,我們動手收拾晚飯吧。”司明一聽元兒、雷迅是笑靈姑臉上有毛難看,心裡老大不服,鼓著嘴問道:

“這有什麼好笑?你們看她臉上有毛難看,我還覺著她更有趣呢,別的猴子哪有那麼靈?

我真愛她極了。”司明憨頭憨腦,這幾句話一出口,休說雷迅、司明,連方端也招得繃不住勁,笑將起來。司明一睹氣,連元兒也不理,拉了方環便走。他二人始終也不明白元兒等三人為什麼發笑。等他二人走遠,元兒等三人又笑將起來。彼此囑咐,誰也不許向方環、司明說破,各自前去做事不提。

三老見五小弟兄走後,靈姑也要跟去,方母攔住道:“今日你先不要做事,我們還有話問你呢。”靈姑也真聽話,聞言便即止步。方母知雷迅、元兒看出原委,一面喚住靈姑,一面想起喚回方端囑咐,以防小孩子家有口無心胡說。才喊了一聲,小弟兄們已然走遠,未曾聽見。銅冠叟明白方母意思,便道:“端兒提頭退去,他識得大體,無須我等囑咐,由他們各自辦事吧。”

方母想了想,點頭答道:“端兒自他父親死後,全家母子三人,一個衰病,一個幼弱無知,又在仇家勢盛,奔走逃亡之際,仰事俯蓄,全仗他一個小孩子家支撐。雖有司兄照應,這些年來也著實難為了他。環兒去不去我倒不怎樣,假使銀髮叟老仙連端兒也一齊垂青,我還是真有些捨不得呢。”雷春道:“我看端世兄資質、德行。聰明,除裘世兄外,他們三人全都弗及,早晚定成大器。也許仙人暫時相棄,說不定是為顧全他的孝道呢。”

銅冠叟道:“聰明人最難得的是行事渾厚,端兒即兼有之,前途決不會錯。適才本打算囑咐元兒上山拜師之事,被猿仙帶了靈姑前來,將話岔開,也沒和他說完。別的好辦,這金鞭崖四面陡空,下臨絕壑,似一支金鞭倒插地上,除了飛仙劍俠,連小弟平時自負學有輕身功夫,也難飛上,這上去一層,倒難得緊呢。”雷春一聽崖勢如此奇險,見滿天霞綺,斜日猶未西沉,便想繞到後崖看看,順便代元兒踩踩道,有無別的捷徑可以攀升上去。方母自從移居金鞭崖下,病好以後,至多隻在小弟兄三人出門樵獵未歸時,行至洞外,倚門閒眺,從未遠行。聞言乘著酒後餘興,也要同去。當下雷春與銅冠叟在前,靈姑便去攙扶著方母,順山澗往崖後繞去。

那道繞崖的澗深有千尺,如帶盤繞。寬的地方有數十丈,最近處相隔也有十來丈寬闊。常人到此,休說攀升那崖,便是這道又闊又深的山澗也難飛渡。繞走約有四里多路,才到了崖後。一眼望見對崖上洞穴甚多,壁間滿生著許多薛蘿香草,古藤異花,紅石蒼苔,相間如繡。正要前行,後面眾小弟兄也追蹤趕來。再走沒有多遠,便是一座排天削壁,將去路阻住。

銅冠叟道:“我們因家在那邊,所以管那邊叫前崖,其實這裡方是崖的正面呢,我們是由東繞來,如從西走,不但對崖難以飛渡,便是崖這邊的形勢也是其險萬分,有的地方竟要提氣貼壁而行,方能勉強過去。朱真人所種的幾株仙草,便在那崖的下半截。

聽說以前這前崖原有一根天生的神石樑可通對崖,直到崖頂宮觀門前,後來被朱真人將它移去,從此仙凡路隔,不許常人間徑了。”

雷春還要從迴路繞向西南,看個全豹。銅冠叟因方母新愈不久,路太險,便命方端、方環先陪了方母回去。靈姑仍舊搶著攙扶方母而行。

雷春父子,銅冠叟父子師徒一行五人,往西繞行沒有多遠,便到元兒那日受傷墜崖之所。雷春見前面不遠,澗路越窄。岸這邊的崖漸漸向前斜伸,仍朝對面拱揖。漫說人行不能並肩,若非武功精純,善於提氣輕身的人,簡直休想過去。

五人正要魚貫前進,忽見對面崖凹中飛出一團濃霧,霧中隱現一個赤身少年,手裡捧著元兒那日所見的仙草,正待破空飛起。元兒一見,方失聲驚叫道:“那不是像甄大哥麼、怎得到此?”一言未了,猛聽銅冠叟大喝道:“大膽妖孽!擅敢來此盜取仙草。”

說時,手起處,十二片連珠月牙甩鏢早隨聲而出,直朝霧中人影打去。眾人因是遊山玩景,除銅冠叟這隨身不離的十二片月牙甩鏢外,俱未帶著兵刃暗器,聽銅冠叟這一喊,匆匆中都打不出主意。畢竟雷春是個會家,一聽那是盜草妖人,隨手往石崖上一抓,便抓裂下來許多碎石砂礫,運足硬功,也向煙霧中人影打去。這時,霧中人影業已升高。

司、雷二老所發的暗器、石塊俱是力沉勢疾,百發百中,何等厲害,誰知一沾煙霧外層,便即墜地。眼看那霧中人影在空中微一旋轉,便疾如飄風,在夕陽影裡往西北方向飛駛而去。

銅冠叟知朱真人仙草業已被妖人盜走,追趕不上。再往對面崖孔中一看,仙草生根所在,浮土零亂,陷有一個數尺方圓的深穴。穴旁倒著一個亂髮糾盤,面相兇醜,赤足草履,身著戲衣,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妖人,業已被腰斬成了兩截,鮮血流了一地。

那洞正當西照,陽光斜射進去,看得分外清楚。

眾人見仙草被妖人盜走,卻無人追敵,俱猜不出是何緣故。司、雷二老正打算飛身過去觀看,崖頂一道白光匹練般射下來,直達對面崖洞之中。光斂處,現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只見他一到,便將那妖人屍首提起,擲人仙草生根的穴內。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白玉瓶兒,倒了些粉末下去。再取身旁劍鞘,將浮土,石塊一齊弄好,用腳踏了踏,便要往上飛起。

銅冠叟認出少年是那日與紀登在崖前閒話,從崖頂上喊走紀登的小孟嘗陶鈞,也是矮叟朱真的門下。見他做完了事要走,忙高聲喊道:“陶兄暫留貴步。適才我們曾見一駕霧妖人,將朱真人仙草盜走……”還要往下說時,陶鈞已接口道:“適才妖人,便是鐵硯峰鬼老所派來的,共是兩個:一是他役遣的生魂;一是他門下弟子程慶。只那生魂,家師因他受妖法所制,事出無知,沒有傷他。程慶已被真人飛劍所斬。因家師不久要赴峨眉,應妙一真人之約,仙草已於前日移植。生魂盜去的乃是贗本,另有一種妙用,此時不便細說。裘師弟大後日上山拜師最好,到時自有能人接引他上崖,無須愁慮艱險。

現奉家師之命,另有他事要辦,再行相見。”說完,依舊一道光華,直飛崖頂而去。

元兒見陶鈞劍術如此精奇,好不欲羨。暗忖:“自己將來不知可否練到這般地步?”

陶鈞去後,方環、靈姑也已送了方母趕來。這時已是日薄崦嵫,瞑煙四合,銅冠叟因山路大險,天黑難行,晚餐時候又到,提議回去,明早再陪了雷春遊賞。當下,大家循著原路迴轉。

元兒到了洞中,見方端正在整理飯食,將他拉過一旁,告知適才之事,說起那生魂竟與甄濟形態相似,只可惜被煙霧籠罩,沒有看得十分仔細。因與陶鈞初見,長者在前,未敢動問。前日師父到夕佳崖去接,曾見他的題壁,有去鐵硯峰之言;陶鈞又說那生魂是受了鐵硯峰妖人鬼老的役使,看起來一定凶多吉少,甚是憂慮。方端為人情長,聞言也甚難過。元兒心念甄濟的吉凶禍福,連飯也未曾吃好。他這裡情切友聲,卻未想到甄濟心已大變,正在一心圖謀他的鑄雪、聚螢雙劍,日後生出許多事來,這且不提。

原來甄濟自從那日在夕佳巖與元兒分手之後,獨個兒坐在巖前大石上垂釣。心想:

“食糧已絕,水勢仍然未退,元兒一些也不著急,卻想在那幽暗昏沉的古洞中尋找出路,豈非在那裡做夢?”又想起:“兩口雙劍偏生被他得去,劍又是雙的,不能分開,自己年長為兄,又不好意思跟他硬要。”越想越煩,小魚始終沒釣上一尾來,正在煩悶之間,猛又想起:“水老不退,何時是了?元兒那兩口劍砍石如粉,崖上有的是大木,何不砍下兩根,削成獨木舟,撐也撐它出去,幹困了這麼多時候,竟未想到這一層。”見天已快黑,元兒還沒有回來。甄濟越想越煩,由煩又想起元兒性情執拗,不聽話的可憎。恰巧腹中飢餓,一賭氣,把剩的一些餅餌取將出來,就著山泉吃了個飽,僅留了少許,給元兒晚餐。準備明日再打主意,暫將當晚度過去。

吃完已是黃昏月上,仍沒有見元兒迴轉。甄濟雖然天性涼薄,顧己不顧人,畢竟與元兒是中表至戚,又同在患難之中,不由起了疑慮。趁著月色還好,便往崖頂上去找尋元兒下落。上到半山,天光還是好好的,眼看離崖頂只有半里之遙,忽然起了雲霧,一片溟濛,哪裡還分得出道路。甄濟喊著元兒的名字,高叫了幾十聲,沒有迴音。知道上面這條異路異常險峻,就到崖頂,再往元兒去的山洞,更是其險異常。有月光照著行走,還得留神,這樣雲霧昏沉如何敢輕易涉險。又想那日洞中所遇的怪鳥何等厲害,元兒平時也頗精細,此時不歸,凶多吉少。如在洞中遇險,自己趕去,豈不又饒上一個?況且山路雲封,也委實無法再上。少時下面再起了雲霧,豈不連自己歸路也都阻斷?那時上下兩難,反而不美。

甄濟想了想,仍以回去為是,當下急忙尋路下山。下沒多遠,果然雲起,心裡還暗自慶幸,卻不想他只因一時私心過重,不特誤了大好前途,還將一生葬送。假使當時甄濟情切友聲,念在元兒是骨肉之親,又有同盟厚誼,甘冒危險,死活都要尋找元兒的蹤跡下落,當時元兒正在洞的深處,用雙劍開路,晶壁也沒有倒塌,前洞路已開通,正好遇上,或是二人通力合作,同達金鞭崖;或是將他勸回。也不致鬧得日後誤入旁門,身敗名裂了。這也是甄濟為人機詐寡情,命中註定,且不提他。

甄濟到了夕佳巖前,心中仍存著萬一之想,盼元兒回來。直等到月斜參橫,崖頂雲霧越來越密,終無動靜,這才絕瞭望。回洞後,一夜也未睡著,早起將昨晚留給元兒的一些餘糧匆匆吃完,出洞見日光滿山,拔步往山巔便跑。一路察看形跡,高喊元兒的名字,循著那日所去路徑,尋到所遇怪鳥的古洞。先還恐洞中有甚怪異,不敢進去。後來一想,自己獨困荒山,形影相弔,在這絕糧之際,多有一人作伴,到底比較好些,倘或元兒僅止受傷,不曾身死,困在洞中,正在待救之際,如不入內救援,良心上也大說不過去。躊躇了一會,決計入洞探個下落。

當下甄濟用劍砍了許多枯枝,用細藤紮成火把,取出身帶火石點燃,取出佩劍,縱到洞前崖石之上,先往下崖深壑裡仔細一看,仍是看不出一些跡兆,試探著進洞一看,裡面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俱無。知道荒山古洞多產精靈,還不敢出聲呼喊,以防驚動。

及至又走有裡許多路,行經元兒那日斬落怪鳥鐵爪之處,仍無動靜。前行不遠,洞中漸亮,不用火光也能辯物。再走一節,便見四外晶乳紛列,折斷零落,到處皆是,時有鍾乳墜地之聲,古洞迴音,甚是清脆。仔細一看,有許多晶乳俱是兵刃砍斷,又看出地下腳印,知是元兒所為。雖然事太冒險,也頗佩服他小小年紀,膽氣過人。從鍾乳中循著腳印,穿行了一陣,看出洞中不似有甚精靈盤踞,這才多著膽子,喊了一聲:“元弟!”

這時洞中腰業已坍塌,壁間晶乳大半震裂。這一喊不要緊,那些砍斷還連的晶乳受了迴音震盪,到處紛紛斷落,塵沙飛揚,鏗鏘嘩啦,響成一片,餘音往復激盪,半晌方止。甄濟如非身手矯捷,有好幾次差點被碎晶打中,甄濟不由大吃一驚,忙擇了一處空曠地方站定,哪敢妄動。心裡暗罵元兒膽大妄為,鬧到這般結果。但也不敢再喊,因地下腳印和晶林中劍痕時常出現,算計元兒蹤跡必在洞的深處,只得再往前走。走沒有多遠,地上腳印忽斷,又見晶砂如粉,雜著許多碎晶乳,將去路填沒,地面上不時發現很深的裂紋,也看不出那洞坍塌的日子。心想:“如本已坍塌,元兒必到此遇阻而回;如是新塌,必葬身其中無疑。”想起素日共同患難之情,不由也有些心酸。

甄濟最後委實無法前進,暗自祝禱道:“元弟呀,元弟!只因你不聽我良言相勸,執意要來洞中探道,如今也不知你生死和下落,倘若你死在此地,我的心力業已盡到,休怪我心大狠,不來管你。”一面尋思,便往回路行走,心想:“洞中食糧,連餅餌俱都吃完了。昨晚吃時沒飲熱水,晚間還直翻心,還直翻胃,今日並此而無之,僅剩一些糖果。再尋不著吃的,恐怕要以草根樹皮度日了。”且行且思,快出洞外,猛想起:

“那日曾見幾只兔子,雖可惜被元兒放走,但兔窟必在左近,何不尋它一尋?只要尋到,又可苟延殘喘。”人在急難之中,一有生機,立時精神一振,忙著出洞,縱向崖上,去找兔窟。草根樹隙全都尋遍,連兔毛也未見到一根,人已是飢疲交加,萬般無奈,只得尋路下山。沿路掘了許多草根嫩芽,準備拿回去,用水洗淨煮了,將就度過一頓再說。

下山時,無心中發現一條好的山徑。順徑走到山腰,猛一眼看到草際裡伏臥著一個似猿非猿的黑東西,滿身泥濘,似在伏地熟睡。甄濟也是飢不擇食,不問青紅皂白,縱上去,手起劍落,噗哧一聲,紮了個對穿。那東西卻連一動也未動,鼻間忽聞奇腥刺腦。

翻過那東西仔細一看,竟是一個周身黑毛,似人非人,似猿非猿的怪物屍首,胸間爛了一個窟窿,頭臉俱被蚊蟻侵蝕,腐爛汙穢,臭不可聞。甄濟這才恍然大悟:第一晚宿夕佳巖洞,半夜裡元兒所斬的怪物,便是這個東西。怪物屍體一發現,算計這東西必不止一個。想是巢穴鄰近,又為水所阻,往洞中避雨,吃了元兒一劍,負傷墜崖,逃到此地,傷重身死。甄濟肉未吃成,臭得直噁心。只得將拾來的草根嫩芽,帶回洞中,洗淨煮熟,勉強吃了。

第二日一早,甄濟即起身,用劍砍斷了一根樹木,削去枝葉。又折一枝竹竿當篙。

重新掘了些草根嫩芽,飽餐一頓。本想當時坐了獨木舟就走,無心中一翻元兒行囊,看看有甚可帶之物,一眼看到許多紙筆。心想留幾行字,作一紀念,偏偏尋不到墨。一賭氣,索性連筆也不用,拾起一塊枯炭,將自己如何被困荒山,以及日久絕糧,元兒深洞失蹤,遍尋不遇之事,一一寫在洞壁上面。寫還沒有一半,猛聽腦後風生,未及回頭注視,一條帶毛的黑影已從頸後直伸過來。立時眼前一黑,頸間一陣緊痛,便已失了知覺,暈死過去。等到緩醒轉來,耳聽啁啾之聲吵個不已,四肢到處作痛。睜眼一看,手腳已被敵人用細藤綁緊,身子臥在崖前一塊大石上面。面前坐臥蹲踞,圍著十多個渾身黑爪,梟面藍睛,手如鳥爪,似人非人的怪物,形狀與昨日所見怪屍一般無二。為首一個,正指著自己啁啾亂叫。鼻端又聞一股奇臭,倒轉臉一看,昨日所見那具怪屍,已被這些同類抬了下來,放在離身不遠的地上。知道這夥怪物一定疑心那怪物是被自己所殺,前來報仇。自己落在怪物手內,雙方又言語不通,沒法分解,必遭怪物的爪牙所害無疑。

正在心驚膽寒,忽然一陣狂風從西北方吹來,立時愁雲漠漠,陰霧沉沉,滿山林木聲如濤湧。風沙中望見前面不遠,站著為首的一個怪物,離地約數尺遠近,張開一張血也似紅的怪嘴,藍眼夾夾,伸開兩隻鳥爪,正在作勢向自己撲來。甄濟把眼睛一閉,喊得一聲:“我命休矣!”滿以為轉眼之間,身落怪物口中,任其咀嚼。猛又聽狂風中有一種極清脆的破空之聲自天而下,接著便聽怪物悲嘯奔馳之聲,紛紛騷動,沒有片刻工夫,風息聲止,群噪悉停,身上卻未受什麼新的痛苦。微睜眼皮一看,面前那些身長黑毛的怪物全都聚齊在一株大樹下面,樹側站定一個身材甚長,頭梳雙髻的道裝童子,手裡拿著一根形如怪蟲的長鞭,不時往那些怪物身上打去。那些怪物好似對那道童怕到極處,個個跪伏在地,一任道童隨便亂抽亂打,休說不敢妄動,連大氣都不敢出。甄濟一看,知道自己已有了生路,隨即高喊:“仙長救命!”那道童任他號叫乞哀,也不做理會,仍然打那怪物。打了有半盞茶時,才算興盡。用那條蟒鞭在地上劃了一個大圈子,口裡喝得一聲:“孽畜!”那些怪物便乖乖爬起來,慪僂俯身往圈中走去,互相擠作一堆,嚇得渾身亂抖。

道童將怪物都趕進圈去,才緩緩往甄濟身前走來,只管朝甄濟上下打量,也不解綁。

甄濟見那道童生得又瘦又高,兩顴突出,鷹鼻濃眉之間生著一雙三角怪眼,看上去形態甚是兇惡,一望而知其決非善類,偏偏一則求生心切,二則見那道童有伏怪之能,不但沒有厭惡,反倒一心崇拜,把仙長叫了個不絕口。

那道童望著甄濟,待了一會,忽然獰笑了一聲,走近身來,用手一指,甄濟身上所綁的細藤便即寸斷落地。甄濟起立,重又跪倒,謝了救命之恩,並求援助脫困,道童指著那具怪屍問道:“這東西是你刺死的麼?”甄濟不知道童心意如何,便將經過實說了。

那道童聽說元兒要去金鞭崖投奔矮叟朱梅,臉上頓起驚詫之容,便問元兒如何走的。甄濟見道童面色不佳,忽然靈機一動,隱起元兒探洞一節不說,順口編了一套謊話。假說那日因為絕糧,命元兒上山打兔,看他行至半山,忽見一道光華閃過,後來便不見他迴轉等語。

道童聞言,便問:“我意欲帶你往鐵硯峰去見教祖,可願去麼?”甄濟已看出那道童不似常人,不敢違拗,忙答:“願去。如蒙引進收錄,尤為心感。”道童聽甄濟願隨自己同去,方才有了喜容。甄濟心中始終舍不下元兒所得的雙劍,猜元兒如若葬身洞中,那劍必也埋藏洞中,只是再說實話,前言不符,又恐道童生心奪去,只好暫時作罷。更恐元兒萬一未死,不知自己去處,便說自己還要往洞中去取所用的一口寶劍。

甄濟回到洞中,用木炭寫了自己得遇異人接引,要往鐵硯峰去,元兒如回來見字,可往那裡尋找等語,還未寫完,猛想起鐵硯峰這個地名甚生,不知在哪座名山之內,即便元兒來此,見了題壁,也難於尋訪,忙取了寶劍縱下崖去,想問時,那十幾個怪物已然不知去向,道童正等得不甚耐煩,一見甄濟下來,未容他張口,便一手緊握甄濟臂膀,喊一聲:“起!”直往來路上飛去。

甄濟在空中驚喜交集,耳聽呼呼風聲,周身雲霧包圍,一會工夫,身落平地。睜眼一看,只見叢嶺雜沓,峰迴路轉,山石灰黑,寸草不生。真是個窮山惡水,霧慘風悽,無殊地獄變相。情知不是善地,但是身已至此,有何法想,只得跟那道童往山環中走去。

道童捧著蟒鞭在前引路,上下峻崖峭壁,如履平地,如非甄濟自幼學會輕身功夫,哪裡追趕得上,就這樣拼命隨著縱躍,還累了個吁吁氣喘,汗流俠背。有時更見毒蟒、惡蠍、守宮、蜇蠍之類,大者十丈,小者亦丈許,盤踞路隅。見了人來,牙吻開張,蟠旋伸縮,似要攫人而噬。

甄濟見道童見了這般惡毒之物不做理會,便也不敢招惹。手按劍柄,防前顧後,吊膽提心地走有多遠,還不見到達,又不敢問道童。覺體力有些支持不住,忽見前面有一塊平地,雖有數十株松杉楊檜,大都枝葉凋零,老幹搓訝,死氣沉沉,了無生意。天又昏暗得快要壓到頭上,越顯鬼氣森森,疹人毛髮,又見樹下面黑沉沉一片不住起伏,到了一看,正是適才夕佳巖所遇的那些似人非人的怪物,數目卻多了好幾倍,樹上面也似有什麼東西盤繞,枝葉不住顫動,抬頭往上一看,瞥見是些奇形怪狀的長蛇大蟒。因為樹色地色俱都成了一片灰黑,四外雲霧籠罩,不見天日,所以先時沒有看清。那些怪物蛇蟒好似懼怕那道童無比,只要他長鞭微一掄動,便都嚇得渾身亂顫,吱哇怪叫。甄濟見道童如此威風,不由又歆羨起來,精神為之一壯。跟著道童走完那片平岡,兩面危崖忽地排矢般插起,上面半截暗雲包沒,看不見頂,兩崖中間,現出一條惡徑。

道童到此忽然止步,回望甄濟未曾落後,又無膽怯神氣,一張死人臉上不由略露了一絲笑容。說道:“你還不錯。待我與你回稟教祖,看你的造化,聽候傳呼吧。只是有一句話須囑咐你:我們這裡法令最嚴,平時只聽教祖一人之命,違拗不得,道未成時,不準妄自行動,見了什麼事物,更不準隨便發問,你可曉得?”甄濟連忙行禮,謝了指教。那道童也不再理他,先往谷中叩伏,默唸了幾句,忽聽谷中有了一種吹竹之聲,甚是淒厲,道童聞聲,便自走進。

甄濟見道童走後,四顧無人,陰霆瀰漫下,到處都是毒蛇魔怪的影子,不由害怕起來。靈機一動,也學道童跳在谷口,朝內默祝:“弟子千里求道,一片虔誠,望乞收錄,寧死不二。”叩祝方畢,忽然一陣陰風吹到前面,偷眼望上一望,面前不遠站定一個怪狀道人,面黑如漆,口紅如火,頭上亂髮披拂,腮下疏落落生著幾根山羊鬚,身卻瘦小非常。披著一件黑色道袍,長可及地。甄濟斷定來人定是此中首要,連忙叩頭不止。方想請問名姓,猛再一偷瞧,已然不知去向,只見一陣陰風往谷中深處捲去。

甄濟方驚疑,吹竹之聲又起,待了好大一會,不見道童出來。心想:“那竹聲似在傳呼,適才道童正是聽了吹竹之聲走進,行時也有且聽傳呼之言。可惜不曾問明,徑自擅入又恐犯了此地規矩。”好生為難。又想:“常聞仙人所居,大都水秀山明,雲霞圍繞。適才一路所見,定是仙人試探我道心堅定與否,我只要見怪不怪,凡事如無聞無見,且冒險跪行進去,休要錯過機會。”想到這裡,便一步一拜地往谷中走進。入谷以後,路倒不甚難走,只是覺得地皮是個軟的。

甄濟此時已是心堅意定,不到黃河心不甘,一切俱都置之度外。拜行了一陣,快到盡頭,忽見一個高大的崖洞,不敢再行妄進。正在跪伏思忖,猛地眼前一黑。偷眼一看,洞的兩旁平空現出許多高身量的童子,俊醜各別,胖瘦不一,衣服五顏六色也不一致,裝束卻和先見道童一般。甄濟哪敢說話,只嚇得叩頭如搗蒜,口裡直喊:“仙師憐念愚誠。”說沒兩句,先前道童忽從洞中走出,說道:“師弟們各歸原位,教祖已準他進洞參見了。”說罷,把蟒鞭往甄濟身後一揮,便命甄濟起立,隨了入洞。甄濟聽得身後怪聲大作,起身時節猛一轉眼回顧,嚇了個亡魂皆冒,原來先前只顧前進,卻不料身後面跟了無數的青蛇怪蟒,個個饞吻流涎,紅信似火一般地吞吐,與己相隔僅止數尺,正往谷中退去。

洞裡面看上去甚是幽黑昏暗,甄濟隨了道童走進去約有兩三丈遠近,才有了一點昏慘慘,綠陰陰的亮光。偷偷用目往四下一看,洞壁間到處都是些骷髏鬼怪之類,兇惡猙獰,備諸異狀,驚惶駭疑之間,也看不出是真是幻。再加上洞中陰風時起,那些魅影越顯生動,個個都似在飛舞攫拿。這種可怖的景象,一任甄濟素常膽大,置身其中,前途吉凶尚難逆料,也不由他不心寒膽戰。

再進數十步,便到盡頭。道童首先朝壁跪下,俯伏默叩。甄濟忙也將身跪倒在道童身後,猛覺眼前一花,略定了定神,定睛一看,已然換了一個境界。洞中雪亮,到處通明,八根鍾乳並排立在當地,上面雕著好些大蛇,柱前設著一個水晶寶座,座上面鋪著一張虎皮。全洞面積大有畝許,地上也鋪著一張大毛氈,將全洞都鋪滿,花紋如繡,五色斑斕,也不知是用什麼獸皮織成,那引進的道童已然不知何往。

甄濟再偷偷地四壁一望,見壁間有不少洞穴,深穴看不見中有何物。每一個淺穴中都伏有一個美貌女子,個個都是粉彎雪股,玉面朱唇,媚目流波,神情如活,俯仰坐臥,姿態不一;燕瘦環肥,極妍盡態。雖然容光妖豔,卻是不言不動,彷彿是泥塑木雕的一般。甄濟方在羅剎域中經過,忽地身逢絕豔,幾疑身在夢中。先時心中害怕,只偷偷看了兩眼。後來見洞中空無一人,壁間美女雖似死的,出世以來,幾曾見過這種色相,不由又偷看了好幾眼,越看越似活的,越看越愛,不由看了個淋漓盡致。看到妙處,漸漸目移神蕩,不能自制。若非還想起身居危境,有些顧慮,恨不能上前一一加以撫摸,仔細觀察,到底是死的活的,才稱心意。甄濟正在心旌搖搖,猛想起:“道童引了自己,連遇許多可驚可駭,奇危絕怖的境界,到了此地,忽然不見,莫非仙人成心相試,一切皆是幻景?稍有不慎,便墮地獄。”就這一轉念間,立時慾念冰消,跪在地上,再也不敢抬頭仰視。

待了一會,忽聞吹竹之聲起自四壁,算計又有幻景,索性把眼閉上,打定主意不去理會,免得見了生欲,其心又亂。正在胡思亂想,吹竹之聲方止,四壁細樂大作,音聲委婉,一股子媚香隨著微風送到,接著便聽地氈上有了細碎之聲,隨著樂聲高下起落,若有節拍,有時那細碎的腳步聲響過面前,便有一股溫滑柔膩的肉香送到鼻間,聞的令人起一種說不出的意境。似這樣兩三次過去,甄濟再也忍耐不住,微微睜眼一看,面前竟有無數根玉腿在那裡盤旋往來,粉膩脂香,柔肌顫動,不必再睹全身,已經令人魂消魄蕩。情不自禁將頭一抬,果然這些玉腿俱是適才所見壁間的裸體美女,正如紡車般隨著樂聲飛舞。起初僅當她們是木形泥偶,已然心動神搖,忽然見這等活色生香,怎能禁受。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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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02:09 |只看該作者

第 八 回 身陷魔宮 鬼聲魅影 魂銷豔舞 玉軟香溫

話說甄濟正看得意馬心猿,眼花繚亂,偏偏當中有兩三個相貌最出色、姿態最柔媚的美女,每次舞到甄濟面前,若有意若無意的,不是流眸送媚,桃靨呈嬌;便是粉腿高跨,暖香隱渡。有時竟從甄濟頭上飛過,紅桃肥綻,寶蛤珠含。最難堪的是妙態方呈,一瞥即逝;方在回味,忽又飛來。顧此失彼,無可捉摸,令人心癢難熬,百脈僨張。再加上淫樂助興,不消頃刻,便已骨髓酥融,神魂若喪。

甄濟一意貪戀玩賞,死生禍福早置度外。昏惘迷亂中正待爬起,向那美女撲去,忽聽一聲鳥鳴般的怪嘯,樂聲頓止。那些美女也似驚鴻飛逝般朝壁間飛去,歸了原位。八根晶柱前的寶座上面現出未人谷前學著道童叩祝時所見那個身著黑袍奇形怪狀的道人。

這才想起自己此來為了何事,倘若適才心意為祖師察覺,哪還了得?不由嚇了個通體汗流,戰兢兢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一般,哀求祖師寬恕,憐念收容。道人哈哈大笑道:

“我已看了你好些時了。你的資質雖可,若論心性,還不配作我門中弟子。所幸你先天尚可,只須少受薰陶,仍可成器,姑且收錄,以觀後效。只是我門中規章素嚴,少時自有人指示給你。須知我這裡不講情面,言出法隨,絲毫通融不得。還有凡入我門中弟子,人人都先行立功自效。你現在道術毫無根底,本難立功,給你三月的限,看你自己的機緣吧。”甄濟聞言,喜出望外,連忙叩謝道:“弟子蒙仙師不棄下材,收列門牆,恩同再造,自知資稟駕下,難有成就。此後惟有屏絕萬緣,勤謹自勉,努力前修,以報鴻恩於萬一罷了。”道人獰笑道:“你這話說錯了,我問問你:你一心虔誠拜我為師,可知我的來歷和本門教宗麼?”甄濟惶恐答道:“弟子愚昧,實是不測高深,不敢妄言,望乞恩師指示。”道人道:“三十二天釋道兩家,正邪各派,仙佛共有七十六等。上等真仙能有幾人修到?不論釋道兩家,俱以求無慾為大道根基,其實‘無慾,二字,根本難通。試問:想成仙成佛,是不是欲?若論真正虛空寂滅,何必有我?只須乘它歸盡,到時一切還之太虛,何必學仙學佛?可見己若存在,便當有欲,求仙求佛,不過是所欲者大而已。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全由天賦,我既秉有,便當享受。再以本身道法本領抵禦百敵,以防忌害,由我放量享受。只要道精力足,一樣長生。豈不比成真正仙佛還有趣味?本門所奉玄陰教宗,乃我手創,全主為己。雖不獎勸為惡,卻絕對不許違意為善,然而如出諸自己所樂為,亦非全屬不許。人性本惡,以我自身能力去求自身享受,這才叫作率性而行,方是本門宗旨。故我門下雖多本性中人,卻沒一個偽君子。聲色嗜好,這裡全有,俱是我和門下弟子以道法獲得,依各人道力本領高下,公平享受。明知遭許多異派中人之忌,但我道法高妙,也奈何我不得。適才見你本質雖還不差,但所中人世習毒不淺。如非你見了美色,忘卻顧忌,現出本來面目,門外那許多毒蛇大蟒,你早已膏了它們口腹了。此後務須記著:我這裡除了令發必行外,只要你能力所及,凡有所好,只管憑你心意取到此間,一同享受。如有隱蔽,固是罪在不赦;就是有所知聞而不稟報,犯了也決不輕恕。還有本門專以採補,來求長生,每人每年均須分頭出外訪求爐鼎。適才你所見美女,均系選之人間。除我自用者外,平時總有百十名左右。少時由你師兄先傳了你初步採煉法術,三日之後,便可隨你意思選擇。雖然好者你任取,卻不準認為己有。等三月內你建了外功,傳了本門心法,不消三年,便可出門行道,為所欲為了。

甄濟此時已是色慾蒙心,雖然聽出道人是個左道旁門中的妖人,竟為邪說所動。聞言不但不知憂懼,反以為真仙只是聽說,從無人見過。像道人門下這般道法精妙,隨便在空中飛行,出入青冥,頃刻千里,何等神奇。這種百年難遇的仙緣,就是在洞中苦修個十年八年,受盡辛勞,只要能煉到那等地步,也所心甘。何況並不吃苦,只要服從師長,遵守本門規矩,不但幾天之內便有絕色美女陪伴枕蓆,而且日後更可為所欲為。不似平日耳聞學仙求佛,要受三災八難,千辛萬苦,處處規行矩步,一絲也錯亂不得。像適才所見那種絕色美女,俱是生平罕見的尤物。只求能有一個到手,真正消魂片刻,便不在虛生一世,何況永遠隨意享受。不禁心花怒放,喜形於色。

這道人便是本書有名左道旁門中的首要鬼老,平素無惡不作,專以收羅天資聰敏,生具惡根的人為徒,以便同惡相濟,增厚勢力。

適才在夕佳巖引進甄濟的瘦長道童,真名叫作程慶,外號鬼影子,是鬼老門下一個最心愛的徒弟。起初並未安甚好心,因為路過夕佳巖,看見下面有數十個狗猩擒著一個少年,正待嚼吃,知是本山豢養之物,別處沒有,便下去觀察就裡。一問為首的一個,才知它們是出來尋找同伴,發現那死狗猩,以為是甄濟所殺,故此將他擒了,準備裂體嚼吃,給死猩報仇。因並非私逃,才停鞭不打。

那狗猩是藏邊雪山中的特產,生相和人相差不遠,猛惡異常,惟又靈警無比。鬼老將那一帶狗猩全用法術收伏,訓練好了,利用它們天生的本能,四出採取各種媚藥靈丹的材料。夕佳巖天生一種媚藥,名為子母還陽草。這藥草每年只中元到重陽這一二月內,每值大雷雨後出現。

其中一個雄狗猩,每年一過七月半,便奉命在夕佳巖前守候,守了好些日子,也沒有大雷雨。元兒、甄濟到達那天,恰值雷雨交加。這東西憑著一雙夜貓眼,照往日產草之處前去察看。因這草一見陽光便即入土隱去,不被太陽照過又不合用,當時看準了出芽的所在,準備明早天明陽光未出前,再去守候採取,回山覆命。當晚因雷雨大大,想往延羲洞中避雨,一眼看見洞內火光,又有生人氣味,剛往裡一探頭,便吃元兒一劍刺中要害。拼命掙扎,逃到半山,便即傷重身死。

狗猩生性最淫,全有配偶,難得奉命出外,雌的本就時常乘機抽空趕來聚會。也是活該甄濟倒黴,發現死猩之時,如將它掘土掩埋,本可無事。如不將它撥動,有深草遮蓋,借大一座山,也不致被它同類當時就發現。第二日獨木舟制好一走,何致身人旁門,異日作惡大多,身遭慘禍?甄濟前腳一走,那雌的也從別處趕來,一到便即尋著。此時甄濟還未人洞,拿著那柄家傳長劍,正在削砍樹技。雌猩見有生人,斷定雄猩是甄濟所害。雄的已死他手,恐獨力難支,連夜奔回鐵硯峰去,招來許多同類,連夜趕往夕佳巖,為雄猩報仇。為首一個,因受鬼老多年訓練,已能人言,並能說上幾句,正擒了甄濟,半人言半獸語地喝問,怎生將它同類害死?

甄濟驚慌昏駭中,還未及聽清,鬼影子程慶已經持了蟒鞭趕到。一聽本山狗猩被人殺死,不禁大怒,本想縱任這夥狗猩將甄濟裂吃報仇。因聽甄濟千真人、萬仙長地苦苦哀求,偶然定睛往甄濟臉上一看,見他雖然風塵困頓,卻是丰神朗潤,猶是童身,資稟更是不差,鬼老門下無分長幼,全是道童打扮。程慶也是門人中數得上的人物,一見不是凡器,不禁心中一動,暗想:“此人師父或許用得他著。”

程慶初意只不過將他帶回山去與鬼老去取生魂,祭煉法寶,並無引進入門之想。誰知到了鐵硯峰,跪在谷口一默祝,鬼老便用吹竹傳聲,叫他進去。隨後親自出來,一見便有了凡分賞識。由谷口到洞中這一段路,到處都有蛇蟒怪物往來,雖說不奉命不敢傷人,生人到此,總要膽落魂飛。甄濟居然通過,膽力已經入選。只是當他見了美色時,鬼老看出他臨時忽然警覺,可見他先天善根尚厚,容易棄邪歸正,先還有些不滿。及至看他到了後來終忍不住,再一聽了那一套邪說,索性什麼顧忌都置之九霄雲外,這才認為確是邪數中良材。當下便命甄濟起身侍側。

鬼老手一指處,吹竹之聲又起。那引進甄濟入門的那個瘦長道童便即現身,跪在寶座前面。鬼老指著道童,對甄濟道:“這是你師兄程慶。同門師兄尚有數十人,此時可以無須相見。你可先隨他去,安排了修道之處,他自會對你說一切規章和我的名姓來歷。

此三月中,如有用你之處,自會喚你到此。平時無事,可隨他學那初步採補之法便了。”

甄濟聞言,忙又拜謝。程慶也便領命起身。甄濟剛向程慶見禮,稱了師兄,鬼老忽從座中隱去。

甄濟拜師之後,程慶對他便大大換了詞色。先道了賀,又領他到一間石室中去安置,然後遵照鬼老吩咐一一轉告。甄濟天分聰明,一點便透,一學便會,不消數日,那初步邪法已然學會。休說甄濟得意,連程慶也甚心喜。

這日程慶果然領了兩個女子前來陪寢。甄濟一看,內中一個最妖豔的,正是初來時所見赤身美女之一;另一個穿一身華眼,雖然一樣美貌,卻面帶痴呆,隨著別人擺弄。

偷偷一問程慶,才知赤身的一個已然日久同化,此來並非供甄濟採補,竟是含有教導之意。那面帶痴呆的美女,乃是一個大官之女,新來不久,受了法術禁制,等用過多日,才能恢復本來。

當晚甄濟左擁右抱,按照程慶所傳,如法炮製。那赤身美女名喚月嬌,更不時加以指點,真個樂極忘形,死心塌地。休說父母吉凶生死置之度外,就是再讓他去做大羅金仙,也不願去了。

甄濟盡情淫樂了一陣,到了子夜過去,忽然內洞和往日一樣,又起了吹竹之聲。月嬌附耳低語道:“祖師爺升座傳呼,我等不論新人舊人,俱要前去伺候。這裡的人我雖然大半都交接過,不知怎的,我卻格外愛你。明晚不知是否仍派我來,如換別人,你須緊記我言。少說話,多快活。我的話雖然無關緊要,也不可告訴別人。這裡規章奇特,招呼犯了,無法求免。且看你我機緣如何,你能否奮志學道,那時再說吧。”說完,匆匆領了同來女子自去。

二女去後,甄濟事後回味,對於那華服美女還不怎樣,惟覺那月嬌,不但妖豔明媚,資稟濃粹,而且蕩逸飛揚,饒有奇趣,真是人間尤物。若非她幾次指點自己懸崖勒馬,幾乎失了真陽。只是她如此淫蕩,為何言語又那般真摯?真情也隨時流露,顰睞之間,隱含幽怨?屢次欲言又止,彷彿有許多話想說,不便出口似的。行時之言,更明明隱有機密。如說是奉命試探自己,卻又不似。好生令人不解。自己系初來,根基未固,言行上稍出差錯,便不得了。甄濟決計拿定主意,跟著程慶,早晚用功時用功,行樂時行樂,諸事格外謹慎,不問旁人怎樣,想必不致有甚弊害。

甄濟又想起:“適才月嬌所說,每日子夜一過,後洞便開無遮大會,所有洞中美女無不齊集。每一女子,先由鬼老賜了靈丹,然後令其與各門弟子,互相赤身追逐嬉戲。

鬼老並不親身行淫,只在眾女心蕩神搖之際,暗中攝取真陰。除月嬌這一班十六名美女,曾經多年選擇訓練,通曉道法,能時常奉命出外,挹彼注茲,不致虧損外,許多新來根基淺薄的少女,縱有鬼老靈丹續命,更番休息,至多也不過一年光景,便即骨髓枯竭,脫陰而死。照她這等說法,可見洞中美女尚多。遇一月嬌,已覺銷魂,只不知將來自己也能和程慶等同門一樣,參與這種極樂大會不能?”這時的甄濟陷溺已深,連日聽見鬼洞魔窟中許多慘事怪狀,不但毫無警惕之心,反倒覺著自己雖然升堂,未能入室,羨慕別人豔事,認為是人天奇福,一心盼望將來也有如此享受,方稱心意。

甄濟胡思亂想了一陣,不由昏然入睡,醒來見程慶正站在石榻前面,說道:“你真聰明,那月嬌最得師父寵愛,她從不輕許任何人,今日居然向師父說你許多好話,豈非難得?”甄濟小心敷衍了幾句,程慶又傳了他一些初步邪法,便自走去。

過了一會,甄濟正在用功,程慶忽又跑來說道:“你如今有好機會了,可敢去麼?”

甄濟道:“小弟蒙恩師收錄,尚無寸功,但有使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程慶道:

“本門弟子共分兩等,幼入師門,真陽未破,可以免去兵解者,為第一等。真陽虧損,全憑採補成道者,為第二等。我幼年原是黔靈山中人家一個棄兒,蒙師父收養,在門人中位居第三,本可肉身成道。偏巧自不小心,也是我自欠把握,受了本門一個淫婦蠱惑,道成以後,又將真陽失去。當時本想將淫婦殺了報仇,一則她是師父愛寵;二則此婦心機詭詐,雖然不與我們同班雁列,現在已算是本門中得用的人,教規對於男女情慾完全無禁,淫婦雖是存心報復,無奈師父平時原獎許她,準其憑著容成玉女之術,來考驗眾弟子的修持。她壞了我的道基,只算是奉命而行,不算違背教規。她又異常機警,始終不上我的圈套。今日方想好一條主意,偏我兵解之期已到。

“師父知道青城山金鞭崖有一種仙草,大是有用。無奈崖上有嵩山二老中的矮叟朱梅在彼修煉,此人是一個馳名已久的劍仙,非常厲害。師父想命我應那兵解劫數,就便將仙草盜回。只是我一人前去,恐怕獨力難支,因知朱矮子素常假道學,有許多古怪脾氣,號稱不殺無名小輩;而我們同道中未著的人,門下弟子只你一人可以同往。偏巧你入門未久,法術尚未煉成,與我同去固可,如果到了金鞭崖,我出了差錯,你獨自回來,卻是萬難。由我請準師父,由師父給你設驅魂法壇,命我將你生魂帶去。我如失足,定將仙草交付給你,由你持了逃回。那時師父已然知道失事,只須他行使禁法,你我生魂也會分別迴轉。不過去時須要鎮靜。如果我的肉身被敵人飛劍所傷,不可害怕。逃時須要迅速,更不可忘了那草,這是你入門第一功,如果失草,師父必然怪罪,擔承不起,至於我的肉身,雖為敵人所毀,只須生魂逃回,七天以後,仗著師父妙法,便可凝聚成形,以後再尋良機,尋找上好廬舍,比起前身還好得多呢。”

甄濟聞言,忙即口稱:“遵命。”程慶道:“此時你的生魂尚未煉得凝固,恐禁受不起天風。等師父過了今晚子時,行法之後,我自會前來領你同去。現在時候還早,且自靜心安坐用功,少時人來,只顧快活,一切有我作主便了。”說罷,便自走去。

程慶方走不多一會,甄濟暗自尋思:“昔日常聽元兒提起,他姑父羅鷺曾說青城山金鞭崖有一位劍仙,名叫朱真人。說他身有仙骨,對他甚是垂青。自己還陪了元兒去過,仙人未尋到,誤走百丈坪,若非遇見方家弟兄,黑夜荒山,幾乎迷途難歸。當時只說當初羅鷺吃元兒糾纏不清,拿話哄著他玩,並無其事,因元兒心熱,也未跟他說破,不想果有其地其人,還種有仙草,這個姓朱的本領道法如何,雖不知道,看師父師兄這般謹慎行事,想必也甚厲害,自己一些本領道法俱未學會,隨了前去,冒此大險,不知有無兇險?”

甄濟正在胡思亂想,忽見月嬌領了昨晚同來的華服女子,跑將進來大聲說道:“今日本不該我到此,偏巧同她來的那位姊姊,來時路遇一位同門,尋她說兩句話,所以我替她先將此女帶來,陪你作樂。”說時,用手連指那同來女子的胸前,不時往外觀望,神色甚是倉惶。甄濟料知有異,隨月嬌手指處一看,那同來女子的胸前微微露出一點紙角。又見月嬌朝他點首,情知有異,連忙扯將出來,剛要展看,便聽外面遠遠有一女子笑語之聲,月嬌忙又將手朝他連擺。甄濟會意,忙將那黃紙條藏過一旁,仍裝出與那同來的女子寬衣解帶時,那月嬌已不等人來,身子一晃,一道黑煙過處,人影由濃而淡,轉眼不知去向。

月嬌身才隱去,忽又跑進一個赤身美女,見甄濟正和那女子解去中小衣,好似有些詫異,便問道:“我奉祖師之命,帶了此女前來指點你採補之術,路上有些小事耽擱。

此女原在門外等候,她已失了知覺,無人率領,怎得到此?是誰領來?”說時杏眼含苯,一雙明眸威稜畢露。甄濟何等機警,聞言便知月嬌來時無人知曉,事情不能明說。故作不知答道:“她獨自到此,我以為恩師只命她一人前來呢。仙姊芳名,可能見告麼?”

那赤身女子聞言,好似有些將信將疑,略為沉思,答道:“我名小玉,她身上禁法未去,必有人領來;一人到此,定然不會。不過你初來不久,同輩中與你並無相好之人。就有人代我領了她來,這頃刻之間有甚意思?再者,看你形跡,又有些不像,這是什麼原故?”甄濟又飾詞答道:“實不瞞仙姊說,昨日我和此女交接,也頗有些憐愛。適才做完了功課,偶然探頭門外,見她兩眼發直,往我門外緩緩行走,我便冒昧將她抱進房來,正解衣服,仙姊便到了。”小玉聞言,方才轉了臉色,答道:“這還有點像。我說她怎能獨自到此呢?虧你不羞,愛上這等死美人,還不肯實話實說呢。”

甄濟見小玉雖不似月嬌真情款款,如論容貌風騷,倒也伯仲之間,此時見她媚眼流波,身如凝玉,站在當前,不禁心旌大動,不俟她把話說完,早撲了上前,說道:“沒有活美人,只好拿死美人解解意罷了,如今有了仙姊,還理她則甚?”小玉本是奉命而來,當下又指點了一番邪術,直等吹竹聲起,才領了那女子走去。甄濟當時雖然得趣,只是有小玉一比,越發看出月嬌確是有幾分相愛真心。

小玉一走後,甄濟知道為時不久,便要真魂出遊,不敢怠慢,忙將那張紙條取出觀看,上面僅寥寥寫著幾行字,字體異常草率。大意是:本門不禁人為惡,除了不許叛師背祖而外,就是自己同門師兄弟,只要於本身有利,也一樣可以當作犧牲。程慶因自身失了真陽,須要應劫兵解,此去金鞭崖必無倖免之理。他請準鬼老帶甄濟同往,雖非完全惡意,但也含有許多作用,不可不預知防備。自己因愛甄濟,恐他新來,不知正教中人飛劍厲害,特地揹人寫了紙條示警。如隨程慶到了金鞭崖,那裡必有敵人看守埋伏。

下手之時,無論如何,不可代程慶盜草,以防他別有脫身詭計。等程慶盜了仙草,交付過來,急速升空逃走,絲毫大意不得。程慶如命將他劫後屍身取回,更不可聽他的話。

再如命將什麼東西帶回出山來,當時固不能拗他,等他一死,急速將它丟去,以免敵人後面跟蹤追趕,無法脫身。月嬌本人到時如能設詞下山,必在中途接應。只要能依她紙條上所說,那朱梅號稱不殺無辜和積惡未著之人,決無妨礙。看完紙條,可將它嚼碎,吃在肚裡,以免為人發覺,彼此都有不便等語。

甄濟見她詞意甚是懇摯,料是真心關愛,又驚又喜。便牢牢記在心裡,將紙條扯碎吃了,靜候程慶前來相召,到時相機行事。

子夜一過,後洞淫樂又起。待有個把時辰,方見程慶走來說道:“是時候了,快隨我見師父去,到了聽命行事,不可害怕。”說罷,領了甄濟同到初來拜師的大石室內。

這時樂舞已停,鬼老正在當中水晶寶座上坐定。面前設著數十面黑長幡,幡腳火焰飛揚。

黑焰騰騰。幡圍中心豎著一張大令牌,牌下放著七根鐵釘。甄濟哪知用意,見了鬼老,忙即將身跪倒,叩頭之後,鬼老把袍袖一揮。程慶便領甄濟走到幡圍之中令牌前面,命甄濟脫了上下衣服,背靠令牌立定,將地下長釘取在手內,甄濟看出是要把自己肉身釘在牌上,雖然害怕,情知無法避免,當下倒把心一橫,臉上反裝出坦然神氣。剛偷看鬼老似在微微點頭,猛見程慶一聲大喝,命門上早著了一掌,當時甄濟覺著神志一昏,轉眼便已清醒過來。睜眼一看。身子已不在原處,腳底下好似虛飄飄的,再往長幡圍中一看,令牌上釘著一人,正是自己模樣,方在驚疑,耳聽程慶喊一聲:“起!”腳已離地,被一團濃霧簇擁著,隨了程慶往洞外飛去。

行了一陣,黑煙中望見夕陽業已偏西。甄濟暗忖:“昨夜行法時不過寅初,記得被程慶拍昏過去,也好似晃眼之間,怎麼一會工夫,已經是次日下午?”正在尋思,忽見前面高崖排天,雲煙蒼莽,轉瞬近前。程慶猛地將煙霧往下一沉,直往崖上半的一個洞凹中裡飛去。落地一看,洞凹果生著一株不知名的仙草,異香奇卉,靜影沉沉,並無一人防守。程慶更不怠慢,只一伸手,便將那株草連根拔起,甄濟剛剛順手接過,忽見仙草生根之處,似有一道金光一閃。就在這一轉瞬間,猛地又聽程慶大喝道:“快帶了我這東西逃走,我已中了矮鬼暗算了。”說時,程慶早遞過一件軟綿綿的東西。甄濟二次方接過手,程慶已連身被那金光罩住,一面死命掙扎,想逃出來,一面在光圍中往外連連揮手,似催甄濟快逃。

甄濟本不知怎樣逃去,眼看程慶身上煙霧越來越稀,金光勢盛,情知危險萬分,再如不走,程慶為金光所害,自己也逃不回去。一著急,便不問青紅皂白,奮力往上一躍,居然凌空躍起,還未飛過山頭,又聽對崖人聲吶喊,彷彿還有元兒呼喚之聲。百忙中偷眼一看,對崖站定老少數人,竟有元兒在內,齊喊有賊盜取朱真人仙草,甄濟哪敢遲延,由煙霧擁著,一直往上。雖然可以隨意騰空,只是不如先時飛昇迅速,惟恐後面金光追來,好容易升入雲空,逃出有數里之遙。暗忖:“程慶雖然被陷,自己仙草已得,入門第一功已然建立,前途成就可期。”好不心喜,只是飛行這般遲緩,何時方可逃回山去?

月嬌也不知會來接應不會?甄濟想到這裡,猛又想道:“月嬌暗中傳字,再三囑咐,程慶死後,千萬不可替他帶什麼東西回山。適才程慶遞給自己一個圓東西,軟綿綿的,不知何物,一時也不知聽誰的話好。”甄濟正在且行且想,忽聽後面有了破空之聲。回頭一看,雲空中一道青黃光華疾如飛星,正從來路上朝自己追來。猜是敵人追到,又想起月嬌紙條之言,如給程慶帶東西,必為所累,難以脫身。說時遲,那時快,青黃光華已追離身後不遠,甄濟天性本來涼薄,有甚程慶在唸,危急之際,脫身要緊,便照月嬌所囑,將程慶交的東西往下面丟去。那東西只鵝卵大小,黃晶晶通體透明,拿在手中又輕又軟,並無什麼分兩,誰知才一出手,身子立時輕有百倍,被黑煙擁著,飛雲也似直往回路逃去。心中大喜、再一回首,後面青黃光華追趕不上,已經隱去。這一來,甄濟才對月嬌起了信任。且喜手中仙草仍在,回山有了交代,別的且不去管它,後半截路飛行迅速,月嬌也未前來接應。及至快到鐵硯峰不遠,忽見一道青黃光華由側面飛來。心剛一驚,打算轉身逃避,那光華已經迎面飛近,定睛一看,光煙中擁著一個美女,正是月嬌,卻穿著一身黑衣道裝,這時朝著甄濟含笑點了點頭。晃眼之間,閃入側面雲中隱去。

甄濟驚魂乍定,仍舊前行,不一會到了鐵硯峰谷口。方想落下,學初來時程慶在谷口叩祝求見,猛覺身於被甚力量吸住,不由自主般直往谷中飛去,轉瞬飛到鬼老行法的室中,見鬼老正瞑目端坐在水晶寶座之上,兩旁還侍立著幾個身著黑衣的門人,俱都垂手合睛,態甚恭敬。甄濟生魂捧著仙草,一落地,剛要跪倒獻上,左側上手一個身材高大,面紅如火的道童,一手把仙草接了過去。甄濟未及開言,猛見鬼老怪目圓睜,指著甄濟大喝一聲,左掌揚處,滿室煙霧飛揚。甄濟便覺被一股氣擁著到了長幡圍中,神志一昏;耳聽叮叮幾聲,便即醒轉。一看地下落著九根長釘,身子卻好端端地站在當地,再看手腳被釘之處,並無絲毫傷損。那盜來的一束仙草,已不知被那道童拿向何處。甄濟以為是大功告成,師父必然心喜。及至偷眼往鬼老臉上一看,卻是滿面獰惡之容,正和旁側侍立的兩個門人說話,聲音甚低,好似發怒神氣。甄濟站在令牌下前,不曾奉命,也不知上前跪見的好,不上前的好。

待了一會,那上手侍立的紅面道童從外走進,這一會工夫,好似受了什麼傷痛,面容愁苦,神氣委頓,迥不似先前接草時強悍。見了鬼老,低聲問答幾句,便走近甄濟面前,喊了聲:“師弟,且隨我來。”說罷,領了甄濟,徑往外走,另引到一間石室之內,說道:“師父已然準你入門,命我每日傳授你道法,你的生魂受了師父的法術禁制,我適才也遭了敵人暗算,均須修養些日。這裡便是你修道之所,且隨我在這裡安逸幾天再說吧。”

甄濟一問姓名,才知這道童名叫餘繁,是鬼老得意門人之一。這人比起程慶卻要和氣得多,兩人談了一陣,談得甚是投機,甄濟忍不住問道:“小弟奉命將仙草盜回,只可恨程師兄為敵人困住,不知生死吉凶。去時他曾對我說,該有一次兵解,不知他可能仍回此地麼?”餘繁聞言,冷笑答道:“這個該死的東西!如不是他獻殷勤,在師父面前買好,去盜什麼鬼草,我還不致差一點送了命呢。本門雖準人便宜行事,但是同門相處,終有情分。只他一人一意孤行,專門損人利己。這次卻遭了報應,生魂早被朱矮子所斬。他所煉的元丹,竟不及叫你帶回,想必也被朱矮子消滅了。要想如他的願,借體還生,哪裡能夠。他如不一心好強,不去應劫,終身躲在這鐵硯峰鬼影谷裡,有師父庇護,一樣可以苟延歲月。他既想長生之道,自己又不爭氣,把握不住,失了真陽,由第一等仙人變作了中下之輩。眼看不如己者將來修為皆出己上,心不甘服,才去稟明師父,存心找上人家門去應那兵解,拼著受些辛苦艱難,以便日後出入頭地。他這次弄巧成拙,卻便宜你補了他的位置。不過你初次人門,雖說盜草立了苦功,但那草乃是朱矮子妖法幻化,並非真正仙草。師父憑你這點微勞,便準收錄,實是莫大殊恩。此後你務須好好修持,最好在短時期中孝敬師父一點入門禮物,方無欠缺。”

甄濟惶恐道:“小弟一個凡夫,家中雖有資產,塵世之物也不堪奉獻。況且人門才幾日,道法未成,也無法謀取。還望師兄指教,力所能及,無不惟命。”餘繁道:“哪個要你親身謀取?師父所愛,除了奇珍異寶,便是爐鼎。只要你說出所在,我便能伴你同去將她攝來,助你獻上,也算我們師兄弟一場,人世希見寶物,諒你難知,難道你未人山前,就未遇什麼絕色秀女麼?”

甄濟聞言,想起元兒那口寶劍,猛地心中一動,忙答道:“小弟親友之中,實無什麼絕色秀女。寶物倒看過一件,只不知合用與否。”餘繁便問:“今在何處?”甄濟道:

“這寶物乃是一對極稀有的寶劍,一鞘雙劍,藏在石壁玉匣之內。劍上有字,名為聚螢、鑄雪。小弟不知此劍來歷,也不知師父看得中否。如若看中,此劍現在金鞭崖我一個表弟手內,或者可以設法取來。”言還未了,餘繁便失驚道:“本門寶劍,大半百鍊精鋼同五金之精,經師父法術煉成。只是並無一口現成的仙家至寶。所以遇見別派中的敵人,往往比劍時敵他不過,非行法取勝不可。適才聽你說,這劍名為聚螢、鑄雪,乃是當年許真君煉魔之寶。後來聞說被峨眉派中長老得去,久無下落,怎會到了你表弟手內?而且他又在金鞭崖居住,如與朱矮子有甚瓜葛,只恐取之不易吧?”

甄濟便將元兒在夕佳巖延萎洞阻水得劍之事一一說了。未後說:“以前雖聽元兒說朱矮子對他垂青,以為是他胡說,自從他探洞失落以後,今日往金鞭崖盜草,回時無心中看見他在下面,與幾個老頭、小孩在一起,呼喚我的名字,當時急於逃走,便行迴轉。

因別日無多,見時又在崖的對面,想來他必尋著了銅冠叟與方氏弟兄,尚未見著朱矮子,也未可知。”

餘繁聞言,沉吟了一會,又問甄濟所見那老少幾個的形態。然後說道:“聞說朱矮子師弟打算開創青城派,他自己已是不再收徒。那老少幾個,雖聽口氣與朱矮子相熟,因為當時只管吶喊,並不曾放出飛劍追你,也許是金鞭崖附近隱居之人。好在你適才盜草乃是生魂前去,周身有法霧圍擁,看不甚清,他們認得,也只在疑似之間,你只須裝作夕佳巖被困逃出,因想念你表弟,前去尋找。與他見面之後,暫時先不露出聲色,相機行事,得了便走。我再在暗中相助,定可如願。不過那老少幾個的本領,不知深淺,你如無退身之法,萬一失事,豈非不值?依我之見,去是可以去,等過幾日你精神復原,我先教你遁法和禁制之術,練成後再行前去。即使遇見能手,只要遇事機警一些,稍有不妙,立時可以遁走。到時再有我同去接應,便萬無一失了。”

甄濟只顧說得高興,那麼機靈的人,竟會把延羲洞題壁之事忘了個乾淨。二人越談越高興,甄濟也越學越壞。依了餘繁,甄濟元神剛受禁制,當晚原可歇息。怎耐甄濟初嘗甜頭,非常貪戀,等到餘繁招了群女前來作樂,活色生香,親自目睹,再加雙方都是慣家,動靜姿態俱是見所未見,更覺心頭奇癢。只是餘繁雖說和自己投機,究屬初見,而應陪侍自己的美女並未自來,想必沒有奉命,眼看人家左擁右抱,此就彼推,也不敢公然商量,分羹一杯,一時好不難過。真是欲看不捨,看又難堪。

正在無計抓撓,餘繁早已看出,便笑對他道:“師弟,你如此著相,留神將來也如程師兄一般,鬧得身敗道毀咧。你看她們美貌麼?你再仔細看看。”甄濟原在那裡品評餘繁招來的那兩個美女的容貌與月嬌、小玉二人的高低。聞言剛忸怩著想著答話,不知怎的,眼睛一花,見餘繁懷中擁抱的哪裡是什麼美女,竟是頭禿齒脫。皮黃肌瘦、臉上皺紋如鱗的老太婆。又見旁側榻上橫陳的一個,竟是一具枯骨。因為當前春色剛還在目,方以為是餘繁使甚障眼法兒,忽見餘繁長笑一聲,一手提起懷中抱的老婦,一手提著榻上那具枯骨,向室外拋去。剛一落地,便見門外肉光一晃,也沒看清仍是本來面目沒有,只聽嬌喘微微,夾著一陣蓮步細碎之聲,往後洞走去。

甄濟還在遐想,餘繁卻正顏厲色,走近身前,說道:“你當她們都是可愛可親的東西麼?對你實說,除新來的爐鼎外,所有你初來時在師父寶座前所見的那些赤身美女,除月嬌一人年紀較輕外,餘者若非師父法術禁制,丹藥駐顏,縱不都成了泵中枯骨,少說點也都成了老太婆了。你適才所見,以為我弄甚幻術,實告訴你說,那才是真正原形呢,我們攝來這些爐鼎,真正取樂時甚少,大都是作那採補之用。你如此貪戀,早晚必如程師兄一樣,遇見厲害能手,勞形搖精,喪神失陽,把前功都付於流水了。同門諸師兄弟,只我一人比他們和平公道。我起初並非本教中人,只因一事失足,被師長逐出門牆,因恐飛劍斬首,不得已,經一道友引進,託庇在師父門下。自己入了旁門,說不得,只好自行其是。但我從不縱慾放恣,任性而行。本門中人,連師父俱在內,將來免不了一場大災劫,前途難料。我因見你資稟甚佳,惡根也甚重,在本門中固為良材,在外卻是各異派將來的公敵。恐你把握不住,壞了道基,所以對你特別關照。

你須記著:本門仇敵甚多,看師父之意,大是對你垂青,至少二三年間,必派你下山行道。如遇見敵派中人,雖然厲害,還有脫身之策;惟獨赤身教主鳩盤婆,自己也是左道旁門,不知怎的,自從和滇西毒龍尊者反目後,信了兩個心愛女徒之言,與峨眉、青城兩派打成一氣,專與各異教為難。這老傢伙不但心腸狠毒非常,而且法術通玄,真有鬼神不測之機。她門下弟子全是女的,個個精通太陰鎖陽魔法,並能指物代身,不須本人,便可攝採敵人真精。遇上者,少有幸免之理。所幸她門人俱煉有一粒羅剎舍利,兩眉中間現出豆大一粒黃點,一望而知,只須留神,便可避免。她們多不喜和人對面交手,遇上時,大半是用馴陽坐功朝你打坐,任你施為,她只不理,差一點的道法飛劍也傷不了她。只要你七情一動,心神略微散蕩,便即中了道兒。這等魔女,不和你為敵則已;一旦為敵,不制你死,決不放手。她如用坐功制你不了,立時解衣露體,赤身倒立,用地魔舞蹈邪法攝你心志,心志一喪,仍是為她所算。你將來難免相遇,自問降得了她,那是最妙不過,生擒回山,便是奇功一件;否則,乘她還未施展邪法,急速逃走,也可免禍。

“本來這些話,此時還不到囑咐時候,只因你不久要往青城山金鞭崖去取那聚螢、鑄雪雙劍,朱矮子飛劍厲害,我雖前去,僅能暗中接應,不能露面;那老傢伙又太精靈,專收拾本門中新來的弟子,信息異常靈通,好似我們這裡收一門人,他立時便可知覺一般。以前在他門人手裡,已然壞了好幾個,俱是新來不足三年,初次下山,便即遇上。

雖然你到此日子更淺,敵人未必知道,到底不可不作萬一打算。省得出事之後,師父空自生氣,暫時仍是奈何他不得,人死了算是白死,豈非不值?”

甄濟聞言,一一記在心裡,再三稱謝,多承師兄指示不置。

過了五天,陪侍甄濟的女子才照舊前來,輿他一起淫樂。只是月嬌自從那日盜草歸來,在谷口匆匆一見之後,始終不見回山。打聽她的同伴,俱說奉命下山,不知付往。

甄濟想念了兩次,也就罷了。仗著勤敏,無一樣不是一學便會。餘繁見了,也甚心喜,靜等甄濟遁法煉成,便赴金鞭崖去取元兒的雙劍。卻想不到他這裡妖法尚未煉得來去自如,元兒、方環、司明三人業已各拜了仙師了。

原來元兒等小弟兄數人隨了司、雷二老迴轉崖洞,談起適才妖人盜草之事。別人因煙霧籠罩,沒有看清妖人長相。因元凡是雙慧眼,說煙中妖人極似甄濟。二老斷定甄濟既受妖人役遣,必已入了左道下流,好生嘆惜。晚餐後互相坐談了一陣,大家分別在洞中安睡。

次日清早,銅冠叟起來一看,小猿靈姑已將火備好,煮了開水,端了進來,另外又採了許多山果獻上。銅冠叟見她如此明慧,善解人意,暗忖:“得媳若此,也還不差,只是容貌為長毛所掩,顯著醜陋,不知將來能脫去不能。”回望司明,尚在榻側草荐上熟睡。正要過去將他喚醒,方環忽從隔洞跑來,叫了一聲:“姑父。”便轉臉向靈姑道:

“你昨晚陪我娘在裡屋睡,半夜裡還在說話,是幾時起的?怎麼我們起來,事都給做好了?”靈姑聞言,只是微笑不答,說時雷迅從外走進,石榻上的雷春、司明也被驚醒。

小弟兄三個先向二老請了安,洗漱之後,方環便請二老過那邊去吃早點。

大家一見面,方母指著靈姑,笑對銅冠叟道:“此女真個聰明,昨日我見她看端兒做飯甚是留心,只說她初經人事,看了好玩,不想今早起來,火已升起,水也煮開,地下打掃得乾乾淨淨。我看將來明兒走後,由她服勞奉侍,較明兒還要強得多呢。”銅冠叟笑著點了點頭。

三老自在室中談笑,仍由方端指揮眾人,先做好了早點,再去料理午飯。因再有兩天,元兒、方端、司明三人便須入山拜師,司、方兩家經昨晚二次商議之後,已決定移居且退谷雷春家中。一切什物用具,俱要在三小弟兄未走以前先行移去,人多手眾,比較省事一些。當日飯後重又商量,定準第二日早點後,開始搬家。當日無話。

第二日一早就開始遷移,並佈置且退谷中的新居。雷春自己因為是主人,本想回去,銅冠叟再三留住說:“這兩天崖前紅葉正鮮,有世兄回去便可料理,索性留在這裡玩上兩日,到未一天同走。”雷春只得應了。當下眾小弟兄只留下司明與靈姑在家服侍三老,餘人俱隨雷迅挑了東西往且退谷去。好在重東西有那隻馴虎馱帶,眾小弟兄腳程又快。

到了谷中,擇好房舍,雷迅便請方氏弟兄、元兒去用酒飯,另派別人代他們陳設。飯後趕回金鞭崖,又搬運了一次,因谷中有的是稼具,除原有的石榻、石几無須移動外,餘者僅留下一副行灶同隨身的細軟東西,還有少許米糧酒肉,靜等第三日親送元兒上山,由元兒帶走;司明、方環也由仙猿接去;再行正式移居。

無兒上山在即,早已齋戒沐浴,虔心誠意地等待日期到來。臨行前,又給家中父母寫了一封長函,託銅冠叟便中帶去。第三日天還未明,便即起身。雷迅和方氏弟兄也相繼起來,將方母給他準備的一個大包袱重新代他收拾一下。司明也從隔洞跑過來,說二老隨後就到。小弟兄們臨歧握別,自是十分依戀,一面幫同整理早餐,一面談個不休。

不多一會,二老過來,方端又去服侍方母起身。大家用罷早餐,元兒便佩了雙劍,含淚向三老叩辭。三老也有一番勸勉,老少數人共送元兒到了崖下。元兒先望崖叩拜,再與小弟兄們互道珍重,訂了後會。見朝陽升起,嵐光欲染,丹楓碧岑,山容如繡,四外靜蕩蕩的,接引的人並未到來。

元兒正要邁步前進,忽見靈姑手持洞中原有的一根長繩,在對面崖腰上現身,朝著元兒招手,適才眾人起身時,都忙著送元兒上崖拜師,沒人看見靈姑,俱未留意。這時一見,才知她業已前去探路。司明喊得一聲:“靈姑,你往哪曳去了?見著崖上的朱真人麼?”靈姑含笑擺了擺手。元兒因她是個女子,不肯示弱由她援引,暗中提氣,一鼓勁,六七丈闊的山澗,早已一縱而過,靈姑便將長索由崖腰上放了下來。元兒也不去接,大聲喊道:“靈姑,你只引我的路就是了。”銅冠叟方喊:“元兒不可如此大意。”元兒已是一路攀蘿附葛,手足並用,爬行峻崖危壁之間,轉眼已離靈姑不遠。

眾人在崖對面,眼望他二人一前一後,相去不過丈許,直往崖頂攀援上去,大家正在稱讚元兒身手矯捷,不知怎的,元兒一個失足墜將下來。方氏代他捏著一把冷汗,“哎呀”兩字還未出口;只見元兒下有丈許,恰巧抓住靈姑的索頭停住。銅冠叟首先高喊:“上面小路太險,快讓靈姑相助,以防二次失足。你怎麼幼讀詩書,父母在堂,竟會忘了臨深履薄之戒麼?”眾人也跟著吶喊。元兒先前失足,已是又驚又羞,本還不願,禁不住銅冠叟等再三大聲督促,勉強接索在手,隨了靈姑往頂上猱升上去。一會半崖雲起,對崖諸人已望不見元兒影子,仍不肯放心回去。直候了兩個時辰,靈姑才從崖腰白雲中落下,縱將過來。問起元兒,知靈姑送到崖頂下面,因遵猿仙之囑,並未上去。知元兒業己平安到達,才行迴轉。

恰巧當日下午,猿仙便來傳話,命方環、司明當時起程入山。說罷自去,眾人挽留不住。銅冠叟因紅菱瞪猛獸毒蛇甚多,二人從前並未深入腹地,猿仙又不肯領了同行,打算命靈姑陪往,誰知靈姑也說不去,並說谷中無甚兇險,自己送去,也只能送入谷口不遠,連昔日小弟兄們所去之處都不能到。況且此行仙人尚有用意,跟去不便。銅冠叟知是實情,裡面必有原因,只得再三囑咐了二人一陣。除方母因遠未去外,餘人俱都送到谷外。一看封洞大石已經有人揭開,放在一邊。雷春道:“天剛黃昏,聽迅兒說,裡面奇景甚多,我們同進谷去,送兩位賢侄一程如何?”銅冠叟未及答言,靈姑搶答道:

“聽猿仙說,如今這谷不許外人進去呢。”眾人只得作罷回去,不提。

且說元兒同了靈姑攀上金鞭崖,初上時節,好高過甚。上沒一半,見上面崖壁越發險峻,壁上苔薛其滑如油,更無著足之處。正在為難,忽聽靈姑呼喊之聲。抬頭一看,靈姑早已飛援上去,站在一個岩石凹處,一手放下長繩,朝著下面點頭招呼呢,元兒暗想:“她一個女流之輩既能上去,怎地我便不能?上面路徑,看神氣也只有眼前這七八丈的削壁,因為附壁藤蔓過細,所以不似初上來時易於攀援。但只要越過這一段,便即有路可尋,何必這一點地方假手於她?”想到這裡,只含笑應了一聲,舍了長繩不用,運足全身真力,手抓壁間細藤,將氣往上一提,徑自雙手倒援而上。

元兒資稟本來特異,自從得了銅冠叟的內功傳授,每日勤苦用功,已練得身輕如燕。

一經提氣運行,身子便輕了許多,壁藤雖細,頗能支持,本來無事。眼看到達,相離靈姑立處還有六七尺左右,又想起:“那日陶師兄曾說到時有人接引,只說也是一位仙人,誰知卻是靈姑,幸虧自己還能上來,沒有由她相助,自己這般不避艱險,獨上危崖,少時見了師父,面子也好看些。”

元兒繼續往上邊攀援,離靈姑所站的岩石越近。再看靈姑,不知何時又躍上有三丈遠近。最危險處快要攀越完了,一高興,氣便鬆懈了些。又加心急求進,見所剩不過三四尺高,以為一躍便可翻身而上,竟忘了命系孤藤,身懸危壁。手再一用力,那細才如指的藤蔓如何支持得起一個強健少年的分量。元兒剛一作勢上躍,便覺手中藤蔓似有折斷聲。心裡一慌,力更用得大。未容他翻上那塊岩石,咔嚓一聲,手中藤蔓便已折斷。

喊了一聲:“不好!”想撈左近別的藤蔓未撈著,竟從百十丈高的危壁上懸空往下墮去。

還算元兒心靈膽大,又是一雙慧眼,雖在奇危絕險之中,心神猶能鎮定,情知崖勢多半上突下削,要想在半腰中尋找攀附之物,已是無望,只有打降落主意。便用右腳搭住左腳,借勁使勁,往上提氣,以緩下落之勢,免得跌死;就在這危機一發,轉瞬之間,下落也不過兩丈高,猛見一根索套迎面飛來,此時元兒急於逃生,不暇再計及別的,順手剛一撈著,便聽對崖下面老少諸人紛紛吶喊之聲,身子已然停在索上,順著長索盪到壁間,當是靈姑相助,好不內愧。既承人家援手,又聽師父在對崖高聲囑咐,驚魂乍定,周身都是冷汗,哪敢再好強逞能。索性偷懶到底,雙手援索,由上面的人拉了上去。

及至落到可以立足之處,剛剛站定,放了手中長索,鬆了口氣,那索忽然往上一抖,便已收去。看上面已有微斜坡道,勉強可以行走。靈姑卻不知跑向何方。心想:“索剛收上去,人即不見,怎跑得這般快法?”再看腳下,已是雲霧四合,滿山如潮,用盡目力,只辨得出一些人影,迥不似下面景物清明。

元兒知道眾人懸念自己,尚未回去,喊了兩聲,不見迴音。便將身跪倒,重又默祝了一番。然後起身,往上前進。那路看去不似下半截陡峭卻甚曲折危險。遍地上滿生著刺藤荊棘等,越往上越密,鉤衣穿肉,甚礙手腳。元兒提著氣,施展輕身功夫,一路躥高縱矮,左蹦右跳,上下轉側於峻崖危巖之間。又走有半個多時辰,總覺崖頂相去不遠,可是總走不到,人卻累得全身是汗,暗忖:“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自從夕佳巖被困,獨身攻穿晶壁之後,自以為內外功夫都已有了根底,便是司、方二老,也常誇講,說是單論武功,尋常江湖上人已非敵手。照今日這番跋涉了一番,才知實踐起來,這般難法。

平地練功夫縱有十層,到此也減去一半了。”不由把初上來好高逞能之心減去好多。

元兒念頭剛轉,忽見前面荊棘影裡有一毛人起落拜跪,定睛一看,正是靈姑,連忙跟蹤過去一看,靈姑拜處乃是一塊大約畝許的石坪。來路滿生荊棘刺藤,左右中三面雜花盛開,丹楓碧樹挺生其中,五色相間,圍繞崖腰,宛如錦城繡障一般。對崖盡頭又是一座削壁,排天拔雲而起,離存身之處,高約二三十丈。輕雲如帶,繞崖往還,依稀可辯崖上邊沿的景物,崖壁上猶如青錢勻鋪,滿生著碧油油的苔薛,更沒絲毫縫隙。再看靈姑,還在閉目合掌,望崖跪拜不止。手持的那根長索業已捲成一圈,放在她的身側地上。元兒記得初上來時,不願假手於一女子,也沒注意到索的形狀和顏色。後來失足,全仗那索逃生,明明看清那索是根紫的,怎麼此時看去,卻是山中黃麻所制?

元兒方一沉思,已走到靈姑身側,見她虔敬神氣,不禁抬頭又往頂上一看。正值一片輕雲過處,雲隙裡望見一個白衣少年,正站在崖邊向下注視。轉瞬間又為雲層遮住,用盡目力,只見人影。知已到達地頭,上面便是仙人居處,不由心花怒放,忙也將身跪倒。仙崖雖然咫尺,崖高苔滑,上下平削,正想不出用什麼法兒上去。忽見崖壁碧苔之間,似有一條紫痕閃動,正是適才失足時援手的索,索頭還結有一尺大小的一個圈兒,才知道適才援救自己脫險的並非靈姑,紫索既在此間垂下,上面又有白衣少年等待,定為自己而設無疑。靈機一動,叩了幾個頭,便即起身向那根紫索奔去。

元兒剛剛接索在手,忽聽身後響了一下。回頭一看,靈姑手中待著一個紅色小包,滿面喜容,正朝上叩謝呢。見元兒回身看她,便用手連揮,意思是喊元兒援索上去。元兒方要張口問詢,只覺手中紫索一動,同時又聽靈姑低聲連喊:“圈兒。”剛把索圈從頭籠下,套向腰間,連話也未顧得和靈姑說,紫索便往上升起,將元兒帶了上去。升得甚快,不多一會,便被提升崖頂。面前站定一個白衣少年,正是那日在崖下劍斬妖人的陶鈞。元兒忙即將身跪倒。被陶鈞一把拉起,說道:“我奉師父之命,在此接引師弟。

且等拜見師父之後,我們再行禮吧。”

元兒遵命起立,一看,上面大有數十畝方圓,滿崖都是青松翠竹,異草奇花,正中心還有一個兩丈多高、寬約二十畝的圓崖拱起。這中心圓崖,上下四面俱生著一種鵝黃色的小花,細草如針,開花如豆,一片平蕪,蒙茸密佈,不見一些石土之色。有時天風過處,宛如捲起幹層金浪,真是瑰麗清奇,無與倫比。

元兒一心虔敬,隨了陶鈞,循著圓崖當中的瞪道走了上去,首先入眼的,便是一座石質宮觀,觀門外又是一個水池,池中仙泉,噴珠濺玉一般從池底湧起,池側一面設著石桌石凳,桌上擺著一副殘棋。一面長松底下設著一個鶴柵,柵內丹頂玄鶴,大小共有囚只,見了主人,兀自剔羽梳翎,飛鳴翔集不已。

元兒一念至誠,拜師心切,也無心觀賞仙崖景物。眼觀鼻,鼻觀心,隨定陶鈞,直往圓崖當中的石宮觀中走去。行近觀前,忽聽破空之聲從頭上高處飛過。觀門前三個金光燦爛的大字,只在眼前晃了一晃,也未及看清,便即走入觀門。人門不到丈許,便是一座庭院,院中滿生著許多奇花異卉,清馨撲鼻。前面陶鉤忽然止步,稟道:“小師弟裘元帶到。”一言未了,便聽一個童聲在半空中哈哈笑道:“不行不行,我哪裡能收他做徒弟,這小孩大規矩了,將來出去,叫人看見,決不像我朱矮的得意門人,豈不成了笑話?我哪裡能收他做徒弟?”元兒本低著頭往前走,以為仙師形象必似天人,心中矜持過甚。一聽說是不行,立時頭上轟的一下,嚇得渾身抖戰。既未聽清下文,也未看清對面師父形象,眼睛一花,幾乎暈倒在地。兩眼淚珠,不由自主地掛了下來,正在愁急,哪裡還敢仰視。猛地又聽一人老聲老氣他說道:“你這老不正經的矮子,對初見面的小孩子也這般嚇唬他。你不收,我便帶往九華山去,看你五十年後,末代衣缽傳授給誰?”

那話帶童音的又答道:“你愛,你就帶走,我如非齊道友再三相勸,我正沒這番耐心呢。”

元兒才聽出兩位仙人是在說笑,心神略定,不禁愉眼往上去看,到底仙人是什麼樣的仙風道骨。這一看不打緊,如非預知師父矮出了名,幾乎疑心所見並不是自己的師父。

原來院中生著兩株不知名的大樹,葉大如掌,枝幹奇古,高有十丈。左側一株,兩個枝杈上各坐著一個矮老頭兒,一個穿的又髒又破;別一個比較生得還要乾瘦些,衣服雖也破舊,卻是通體乾淨得多。在兩枝相間的一個枯禿樹幹上,放著一個玉石棋盤,也未聽棋子落抨之聲,只見二人互相嘲笑應答,目光卻俱注視著觀外遠處,好似甚為留意。再看陶鈞和另一個拿著酒壺的瘦長漢子,俱都垂手侍立在大樹之下,動也不動,態度恭敬。

知道內中必有一個是自己的師父朱真人,才想起陶鈞給自己通名以後,還忘了行那拜師之禮,忙即將身跪倒,口稱:“恩師俯賜收容,感恩不盡。”還未說完,那老聲老氣的一個便說道:“你師父和我一樣,不喜歡這些假禮節,想看,上來,也讓你小孩子家看個新鮮玩意。”

說罷,元兒便覺一股大力量吸到身旁,身子凌空而起,轉眼到了樹極上面,這才知道對面瘦的一個,是自己師父,卻又沒理自己,仍是全神貫注前面,因那老聲老氣的一個將他放坐在側,雖初見師父,但人在樹椏上,不便跪拜。正在惶恐,那老聲老氣的又道:“你這孩子適才在樹下偷瞧,山外景物這般有趣,既已上來,你怎不看?”元兒聞言,隨著師父目光所注處往外一看,因為存身絕高之處,休說觀外景物人目分明,就是山外的山河市集,田疇城鎮,也是一覽無遺,元兒生具異稟,自從巧服仙草,已變成了一雙通天慧眼,差不多可以穿雲透視,何況遠地無雲霧之處。元兒先看近處,並無什麼出奇之狀。再往對面西北方極遠之處一看,那裡是一片綿延不斷的雪山,皚皚一白。山腰上站著幾個人,因為相隔大遠,目光所及,才如豆大,只見蠕蠕轉動,看不清裝束容貌。空中卻有幾道數尺長的金光、青光、白光、綠光,閃電一般絞在一處。

看有一會,忽聽那老聲老氣的老頭說道:“老朱,我助你一臂之力吧,也好使你早點收這個好徒弟。”說著將手一揚,一道金光似金蛇一般,帶起一陣破空之聲,電閃星馳,直往山那方飛去,轉眼沒人青冥,只剩一絲金痕閃動,及至到達,又和初出手時大小相差無幾。元兒知道遠處觀物都很細小,如以那雪山上的人作比,這幾道光華最小的也有尺許粗細,十多丈長短,想不到仙家飛劍竟能大小由心,指揮行使於千百里之外,異日自己如能煉到這等地步,也不在出死人生,受這一番跋涉辛苦。

元兒正在注視尋思,忽見先前那幾道光華原本互相絞結,相持不下,自從未後這道金光一去,頃刻之間,便見金光、白光勢盛,其餘光華逐漸低弱,又鬥了一陣,內中一道灰黃色的光華竟被兩道金光絞散,化成許多星雨消滅,緊接著,其餘幾道光華也都四散飛逃,耳聽師父說道:“且饒了這幾個業障,我們仍舊下棋吧。”元兒聞言,回視二老同時將手一抬,那兩道金光便自離了雪山,往回路飛轉,留在雪山上的人們,俱已隨了光華逃走。只剩一人,也將空中停留的一道白光斂去。眼看他走過山側消逝,耳旁又聽破空之聲,只見兩道金光一同飛回,二老各舉手一招,便在身旁隱去,二老若無其事,一邊一個,坐在樹權上下棋。元兒橫坐在旁側樹杈上,暗想:“對面便是聞名已久的師父矮叟朱真人。身旁這位仙師,看適才放出飛劍神氣,竟與師父本領不相上下,可惜不知他的名字。”

元兒正在胡思亂想,忽然滿院光華,耀眼難睜,光斂處,現出一個鶉衣鳩首的花子,一落地便哈哈笑道:“佳客到來,還不下來接待,你二人只管下那殘棋則甚?看我給你們和了。”說罷,未等二老答言,將手朝上一揚,元兒剛覺一股罡風劈面襲來,便聽身側老頭罵道:“你這沒長進的老花子,既想創立教宗,就該把你那看家本事傳他們,沒的使他們出來丟人現眼,吃人家的虧,適才如不是我想先見識見識朱矮子的高徒,將棋怦移上這裡來,看見不平,飛劍相助,你那徒弟怕不被魔崽子給活剝了?不謝我們,還來說嘴,無故擾人清興,真是豈有此理!”說時,也將手朝花子揚了一揚。花子聞言,剛要答話,朱梅搶說道:“你兩郎舅,一個半斤,一個八兩,來了俱是一般惹厭。看在五姑份上,不與你們一般見識,花子一來,這局棋也沒法再下,由它放著,改日再分勝負,且下去喝點本山的猴兒酒吧。”說著,兩個老頭俱都落在地上。

元兒也連忙縱了下去,跪在三人面前。剛叩了幾個頭,朱梅指著那老頭和花子說道:

“這兩人一個叫追雲叟白谷逸,一個叫怪叫花凌渾,俱都是你師伯,快磕一個頭,和陶鈞到一邊去,我不願見你這拘謹樣兒。”元兒從紀登、陶鈞二人臉上恭敬神氣中,悟出師父用意,聞言朝白、凌二人各叩了兩個頭,起身站向陶鈞肩下。紀登早往室內取出酒脯,設在當院石桌之上。朱、白、凌三人,相次落座。

凌渾指著元兒,問朱梅道:“這孩子就是日前齊道友勸你收歸門下的那個麼?無怪他說好,連我看著都順眼。我收門人向來憑我自己喜歡,不論資質,都要似齊道友和你們這樣選擇得嚴,哪有許多?今日你見我那孽徒一人獨鬥群魔,還不怎太弱吧?”朱梅道:“趙心源在你門下才只二十年工夫,劍法已深得你的心傳,剛才谷逸尋我,要下完嵩山少室那盤殘棋。是他要看我新收弟子上山時光景,才將棋枰移向高處。才一上去,便遠遠望見兩個魔崽子雙戰你的令高徒,正在相持不下。後來又有兩個五台餘孽路過,趁火打劫。我恨他們倚仗人多,以強凌弱,飛劍出去相助。不多一會,谷逸也將飛劍放出。他們如何能是敵手,不消一會,便將一個魔崽子的飛劍絞成粉碎,餘下三個見機遁去。我二人解了令徒之圍,知他們這群餘孽還有幾年氣運,懶得再費心神去追趕他們。

正想下完那盤殘棋,你就來了。你這花子素常無事不尋人,尋人沒好事。我近日已受了齊道友之託,三二日內要赴峨眉凝碧仙府,與眾道友商議三次峨眉比劍之事,如有為難之事,切莫再照顧我。”

怪叫花凌渾道:“你這矮子倒會猜,可惜只猜著了一半,你知道那妖屍谷辰麼?他的惡貫快要滿盈,不久自會伏誅。我本不願管他閒事,偏他竟敢惹我。我徒弟魏青在嵩山頂上採藥,路遇他師妹凌雲風。那是我的侄孫女兒,三人正閒說,被他用妖法攝走,陷入重泉九地之下,準備取他二人的生魂,煉那九地腐仙妖法。論本領,我原可以制伏他。只是這妖屍自被峨眉諸道友連挫銳氣,益發詭詐,善於趨避,知他重泉九地共有十八穴,如果一擊不中,不把人救出來,這東西又辣又狠,必先下毒手,豈不反誤了他二人性命?我凌家子孫無多,我妹子又在開元寺坐化,自是因她前生殺孽大重,塵劫猶未轉完。別人尚可,白矮子豈能坐視不理?為此拖他前去相助行事。有我二人同往,縱不除滅妖屍,準可將人救出。我正想去九華尋他,路過此地,看見你二人劍光從那面飛來,知他在此,特來相約。哪個用你則甚?”朱梅笑說:“你當我真不知道你的來意嗎?你平時總不服人,這事又早落在齊道友的算中。你既知妖屍惡貫滿盈,怎未算出應在你的身上?適才接了齊道友的飛劍傳書,說你要來,便是谷逸,也為此事在此等你。可見要作一派宗主,實非易事。像你一意孤行,與人不同,雖然你門人當中不乏能傳之士,到底限於天賦,總是事倍功半,費了你無窮心力,比起峨眉門下還是不及咧。”

凌渾冷笑道:“矮子你少說嘴。我如不是知道峨眉派承長眉真人正統,得天獨厚,我也不遠走滇西,另立教宗了。齊道友最近在凝碧崖靈翠峰微塵陣中,得了長眉真人帝府天篆兜率真敕,道行高出濟輩,何消你說?我雖不才,還會知難而退,不與勝己者抗衡,於正邪請教外另立教宗,傳先師鐵肩老祖衣缽,還不似賢昆弟這般不知自量,老著臉,創什麼青城派,又和峨眉派藕斷絲連地挾以自重,那才是既不能號令,又不受命呢,虧你還有臉挖苦人。”朱梅哈哈笑道:“你這窮叫花,這麼多年來還是火性未退,本門先師與長眉真人,原屬一家,無分彼此,本無須另創立什麼門戶,只因先師羽化時節,同輩師弟在先師前立下宏願,要積修十萬外功。我因塵緣將了,師弟好意,與齊道友商量,才創這青城一派,同是行道濟世,但求盡心,分甚本領高低?你說這話,全是私心自用,無怪你這麼多年來終是野狐禪咧。”

凌渾方要答言,白谷逸道:“照齊道友來書所說,後日方是妖屍授首之期,有這些閒時候,我們三人相聚,正可暢飲矮子的好酒,只管爭論則甚?”凌渾也笑道:“我只恨你們這些人專以正統自命,難道別派中就無能人?我本不算什麼好手,那神駝乙道友行徑也和我差不許多,他也不是道門正宗,如論本領道行,恐怕齊道友也難與他分高下吧?”

說時,朱梅忽然回首看了元兒一眼,命紀登,陶鈞將元兒領往後面,先進了飲食,等到傍晚客去,再聽吩咐,元兒又要跪謝,被陶鈞拉了他一把,暗使眼色止住,元兒只得隨了紀、陶二人同往後院。一看,院中石桌上杯著早已設好。陶鈞進屋取了酒食出來,三人重新見禮落座。

陶鈞未從師時,本來好客,有“小孟嘗”之稱。雖在山中多年,仍是少年時心性,生平又愛英俊靈敏的人,見小師弟襲元小小年紀,武功已煉到了很深地步,再加上膽識氣字迥異恆流,休說尋常小孩子,便是上次峨眉開府,凝碧崖大元洞各派老少群仙聚會,所見許多已然煉成飛劍、出入青冥的小輩同門當中,資質勝過他的也無幾個,年紀卻都比他大得多,目前初來,便是如此,將來成就自不可量,無怪師父、師叔屬望甚殷了,惺惺惜惺惺,因此對他又歆羨,又愛惜。除殷勤款待外,陶鈞沒等朱悔吩咐,已先把入門口訣、坐功起始一一傳授,又把元兒身佩雙劍取出,給紀登詳觀。知是異寶,俱都讚不絕口。

元兒本來聰明絕頂,因為紀登雖是師兄,卻與銅冠叟交好,於親近之中,處處以前輩之禮相待,還有一些拘束。及見陶鈞對他甚厚,有問必答,不似紀登沉靜,素寡言笑,不由對於陶鈞格外要親熱些,也是二人情性相投,一見便成莫逆生死之交。元兒除敬領傳授默識於心外,心中老想探聽師父為何說笑那般不羈,全無一點尊長莊重之容,以及那姓白的老頭與後來窮叫花的來歷,只是不敢開口,幾次想問,俱在口邊縮住。

陶鉤見他口齒遲疑神氣,猜出他的心意,便說道:“我們這位恩師人最灑脫,最恨虛偽,你只要率性而行,事事誠心實意,必邀青眼,不過他老人家對於尋常禮節雖然放縱,不計細行,可是大處家規極為嚴厲,犯者必以飛劍處死,決無寬恕,據我想,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要人自己向上,不須師長督飭,方為上駟之材,我們作為弟子,應體師門厚德,不尚俗禮,內心崇敬,自然誠中形外了。

至於先來那位白師伯,乃是現在九華山隱居的有名老劍仙追雲叟白谷逸。以前與師父齊名,同隱河南嵩山少室,人稱‘嵩山二老’,後來移居衡嶽,不多年前,又移居九華山峨眉掌教夫人別府鎖雲洞的,門下弟子只有三人,卻是一個勝似一個,內中一個姓岳的,更是本領驚人,將來自會與你相見。

“後來那位,也是鼎鼎大名的雲南派宗主,青螺峪的怪叫花窮神凌渾。這位師伯劍法自成一家,與哪一派都不相同,隱身乞丐,遊戲三昧,各異派中妖人遇見他,無不聞名喪膽。

“這三位老人傢俱是多年患難知己之交,每到一起,必要暢飲歡聚,無話不說,凌、白二位更有郎舅至親之誼,曾為一事反目多年,近十年來才和好的,今日凌師伯未來以前,師父曾接峨眉掌教真人飛劍傳書,聽說是為了妖屍谷辰之事,師父說凌、白二位今晚便要動身,而師父也留此不久。

若照我們以前初入門時規矩,均須受過許多勞苦,才能得到師父傳授,只你一人,因為師父不能在此久留,今晚夜靜,便即傳授心法,你這樣好的夭資,再加上我和紀師兄從旁指點,又有你自己帶來這兩口寶劍,不消半年工夫,縱不能身劍合一,也能與異派中的後輩一分強弱了。

“師父雖然不在本山,無人敢來侵犯,附近風景甚好,儘可在做完功課之後隨意遊玩。看你年紀雖輕,卻極老成,別無可慮。只有觀前那兩隻仙鶴,本是髯仙李元化師伯在仙霞嶺收來,贈與師父。這兩隻畜生,曾受一個異派中妖人豢養多年,頗有靈性,只是舊習未除,專好弄些狡獪,我有兩次幾乎上了它們的大當。師父走後,少去招惹它們,以免師父不在家,弄出事來,適才傳你的口訣,乃是人門功夫,且等晚間師父試了你的道心,再練習吧。”

元兒聞言,自是又高興,又感激,一一記在心裡。一會吃完,紀登出去約有個把時辰,進來對元兒說道:“凌。白二位師伯說是趁這半夜時光,趕往鼎湖峰約請一位精幹地行的道友,已然走去。師父現在前面喚你呢。”元兒忙即應聲,隨了紀、陶二人往前院走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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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03:08 |只看該作者

第 九 回 承奧訣 三關通竅要 調靈鶴 千里御風行

話說元兒到了前院,只朱梅獨自一人,仍然科頭跣足,坐在院中磐石上面,正在調弄那兩隻仙鶴呢,急忙跪倒行禮。朱梅吩咐元兒起來,盤了雙膝,對面坐定,用手先摸了摸元兒頭頂,命元兒閉好雙目,不要妄動。元兒已得陶鈞預先提示,忙把心志一收,垂簾內視,屏去一切雜念,澄神定慮,靜以俟變。剛把鼻息調勻,便覺朱梅的手在脊樑命門各要穴上輕輕按撫了幾下,漸覺著一投熱氣由足底緩緩升了上來,漸升漸速,熱也隨著增加,霎時佈滿全身,越久越熱得難受。元兒先還覺難忍,未幾心靈一靜,神儀內瑩,猛地又覺頭頂命門被人拍了一下,立時覺著一股涼氣佈滿全身,好似一瓢冷水當頭潑下一般,奇冷難耐。如是由冷而熱,由熱而冷者好幾次,好容易把冷熱都忍了過去,猛地又覺周身疼癢交作,恍似百蟲在骨裡鑽咬,無處抓撓,比起奇冷奇熱還要難受數倍。

知是最緊要的關頭,一不能忍,前功盡棄,暗將心神守定元珠,由它難受,一切付之無覺,待有兩個多時辰,疼癢忽止,周身骨節又作起響來,響有頓飯光景,才由周身響到腦門。咔的一聲,命門間似被斧劈開一般痛了一下,所有響動全都停歇。耳聽陶鈞喚道:

“師弟大功告成,還不快些叩謝師父麼?”

元兒睜眼一看,朱梅滿面笑容坐在對面,紀、陶二人仍是垂手侍立左右,自己身上已然復了原狀,只覺比起適才打坐前要輕靈得多。連忙上前跪倒。朱梅說了句:“孺子可教。”吩咐起立。又將元兒身佩的雙劍要去,仔細看了看,說道:“靈柩故物,果不虛名,你有此雙劍,得我真傳,十年之後,異派飛劍無敵手矣。”說罷,又對元兒道,“你因服過靈藥仙草,加上本來異稟仙根,成就必速。我不久後赴峨眉,今日先將本門劍法傳你,除我在這裡早晚加緊傳習外,我走之後,每日可隨你兩個師兄修煉。等我峨眉歸來,再引你去見師叔。本門戒條,只有殺、盜、淫、妄諸條,專重大節,不拘細行,以各人自己勤修為主。用功之外,僅可在山中隨意閒遊,但在道未成時,不準擅自離開青城,以免遇上能手,替我丟人現眼。尤其這兩口寶劍來頭很大,是曠世奇珍,要隨時備帶,早晚用我口訣勤加練習。在身劍未能練到合而為一時,須防外敵巧取強奪,務要小心,不可絲毫大意。”

元兒敬謹領命。當下由朱梅傳了心法口訣,便隨陶鈞前去安置。元兒因師父不久長行,日常用功甚是勤苦。

過有十來天,朱梅應乾坤正氣妙一真人之約,前赴峨眉,眾弟子送至門外。那幾只仙鶴也跟著在空中飛翔,直等朱梅走沒了影子,才行降落。

元兒因連日一心用功,不曾出門,金鞭崖的景物尚未仔細觀賞。既送朱梅走後,站在崖前往四外一看,遠近群山都在足下。雲煙浩森,大小峰巒被雲包沒,只露出一些角尖,像海中島嶼一般時復隱現。真是波瀾壯闊,變幻無窮。元兒當著天風,憑凌絕險,對著眼前奇景獨自出神,懷想方、司兩家,不知可曾移走?忽聽身後陶鈞道:“師弟初來時,正值師父與白師伯在大樹上對弈,放飛劍出去,助凌師伯的弟子趙心源與幾個異派中人交手。那雪山離此少說也有三四百里,你卻一目瞭然。後來聽師父說,才知師弟在夕佳巖絕頂古洞服了靈藥仙草,不但目光看得極遠,還能透視雲霧。今日雲霧濃密,你看今日雪山頂上可有什麼異狀麼?”

元兒聞言,往雪山那一面看了看,答道:“小弟幼時目力本較常人稍好,自服仙草,雖能透視雲中景物,畢竟有些模糊,只能看個大概而已。前日師父說小弟已成天眼,特地開了殊恩,賜小弟上乘超觀妙法,說照此練去,三月之後,便能上察青冥,下視無地。

正在練習,因為日淺,尚無進境。今日雪山那一面雲霧更密,依稀之中見一些山巒白影,看不出有何異狀。師兄可看出什麼沒有?”陶鈞笑道“愚兄雖列師門一二十年,如論資質,還不及師弟一半,哪能遠視數百里之外?不過隨便問問罷了。”

說時,元兒因這數日中,那兩隻大鶴每值有人談話,必在側靜立,偏著長頸看人,好似留神諦聽神氣,便向陶鈞道:“師兄,你看這鶴,每次我們說話,它們總在旁不走,莫非懂話麼?”陶鈞道:“豈但能通人言,這兩個東西壞著呢。”說罷,回手就是一掌,正打在內中一隻的頸上。那鶴出其不意,捱了一下,偏頭朝著陶鈞連聲長鳴,振翼低飛,往觀中逃去。陶鈞怒罵道:“你這扁毛畜生,還敢不服麼?”說著,便要追去。嚇得那另外一隻大的也慌不迭地跟了飛逃。

元兒忙把陶鈞攔住,無心中看見先逃那隻,翼下有許多紅點,比後逃那隻也要小些,方要詢問,陶鈞道:“這兩隻大鶴,頭一隻因為曾代妖人守山,翼下面劫砂點子沒有退盡,名叫紅兒,後一隻叫雪兒,還略老實些。這紅兒最是好惡,專好捉弄人上它毒當。

如非師父喜它有些靈性,上次我差點為它壞了道基,恨不能用飛劍殺死,才解氣呢。”

二人儘管問答,紀登只在旁微笑,下發一言,同在崖前閒立了一陣,便都回觀用功。

元兒在觀中一住二月有餘。鑄雪、聚螢兩口仙劍雖未練到身劍合一,與陶鉤交起手來,指揮運轉,無不如意了。

這日鶴糧將馨,紀登因那鶴好闖亂子,不敢解了它們禁法,仍和初收時一般,由它們自去覓食,便命陶鈞下山辦糧。陶鉤領命走後,元兒因對紀登從來敬畏,不似對陶鈞隨便,見他正在調神打坐,不敢驚動,獨自一人,持了兩口雙劍,在崖前練習劍法,剛剛練完,忽聽空際鶴鳴,抬頭一看,正是紅兒和雪兒兩個,離頭約有十丈高下,不往飛鳴盤旋,只不離開山頭數里方圓以內,知有師父法術禁制,不能遠走。一時閒中無聊,打算調鶴為戲。試把手一招,二鶴居然聯翩飛下,落在元兒面前。元兒一高興,便迎上去,撫弄二鶴身上雪羽。二鶴也緊依元兒身側,甚是馴良解人,越發喜愛,頓將陶鈞前次囑咐之言忘了個乾乾淨淨。調弄了一陣,忽又想起方、司兩家移居且退谷,計程不過數十里之遙,可惜這鶴不能飛去;再者,自己目前每日要加緊練習飛劍,劍術未成,不能離開此崖。正好用它傳書,也可藉此得一點家中父母的信息。

正在尋思之際,二鶴交頸低鳴了一陣,紅兒忽然振翼飛起,元兒以為它又和適才一般,就在當頂盤旋,誰知紅兒飛沒多高,倏地一束雙翼,直往後山腰深草樹中投去。紅兒才飛去不久,雪兒也跟著飛起,只是不曾下落,僅在紅兒落處的上空不住飛鳴,音聲悲楚,迥不似先時清越嘹亮。元兒自來此間,從未見二鶴往山下面降落,先時並未留意,後來見上下二鶴一遞一聲哀鳴不已。自己目力雖能視遠,偏偏後山一帶叢莽繁茂,遮住目光,只見紅兒身上白羽在草樹叢中撲騰起落,似與什麼野獸之類在那裡爭鬥。雪兒在上空幾次飛嗚下撲,俱是欲前又卻,彷彿有些畏懼之狀。

元兒越看越覺有異,暗忖:“這時已是秋末冬初,各處草木俱已黃落,怎麼後山腰這一片地方的草木仍是那般鬱鬱蔥蔥的?常聽人說,仙鶴好與蛇蟒相鬥;凡是毒蛇大蟒盤踞之地,土皮草色俱呈異狀,不是寸草不生,便是長得特別茂盛。二鶴這般形狀,莫非與什麼蛇蟒相持麼?”剛想到這裡,忽見紅兒飛高了些。緊接著草樹叢中躥起一條大蛇,通體紅鱗,並不甚粗,卻甚細長,下半身還隱在叢樹之中,單這上半身已有兩丈長短,赤信如火,嗖嗖吞吐,看去甚是兇惡。等紅兒一飛高,便自退落,一經飛臨切近,重又出現,二鶴只管哀鳴相應,雪兒始終沒有飛落,紅兒也只虛張聲勢,不敢驟然下擊,元兒再細往那蛇盤踞之處一看,不由又驚又怒,一縱身便往山下跑去。

原來那蛇幾番起落,盤處的草木被躁平,全身現出大半。除上半身不時上躥,與空中紅兒相持外,下半身還纏著一隻比紅兒稍小的仙鶴,雙翼已被那蛇連身束住,只剩一個頭頸在外,左右亂擺,鳴聲低微,想已去死不遠。那蛇每次回身去咬鶴頸,紅兒便翩然下擊,那蛇見有敵人,只得舍了到口之物,飛身上迎,紅兒好似不敢與它力敵,又不捨得那危難中的同伴,只是乘隙取鬧,使它不能如願。這樣又是兩三次過去,惱得那蛇性起,口裡發出吱吱怪聲,等紅兒未次下擊,徑自舍了下半身所纏之鶴,長虹射日般往上飛起時,元兒業已趕到,相離一箭之地,元兒更不尋思,將手一揚,右手聚螢仙劍飛將出去。青螢螢一道光華過處,那蛇知道飛劍厲害,想逃已是不及,竟然齊腰斬為兩截,下半身墜落叢莽之中,上半身帶起一股血泉,躥出老遠,才行落地。

元兒解了鶴厄,心中歡喜,以為險些被蛇所纏之鶴,定是本觀所養那隻小的,雖然蛇死脫險,不知能否全活,正在可惜,待要奔將過去察看,忽聽空中二鶴連聲交嗚,叢莽中也有了應聲,身子還未近前,那隻被束之鶴在地下略一撲騰,已沖霄飛起,飛得又快又高,迥不似曾受重傷神氣。眨眼工夫沒入雲空,不知去向,並未往觀中飛回。元兒仍未在意,走到死蛇落處一看,那裡草木真是又肥又綠,秀潤欲滴,目光到處,叢莽圍繞中,隱隱似有一個二尺方圓的洞穴,四圍密藤蔭翳,下面隱隱有光。猜是毒蛇窟穴,因護穴藤蔓上有刺,不願下去。回身時節,鼻端微微聞見一股子異香,因為急於回觀,看看飛去的是否觀中那隻,也未細察異香來源,便往回走,這時紅兒已然落下,挨近元兒,甚是依戀,大有感恩之態,元兒走沒幾步,紅兒竟攔在前面,伏下身來,伸出長頸,往元兒胯下便鑽,意思似要元兒騎它上去。

從崖上到崖下山陰一帶雖有肢陀,不似餘下三面盡是千尋峭壁,無可攀援,但是崖危瞪險,窄不容足,後山到山腰相去百數十丈,也有幾處極難走的地方。元兒初下來時,一則練了兩個多月劍法,身子愈輕;二則情急救鶴,滿身勇氣;三則下山只要心神不亂,觀準墊腳之處,自比上山易些。及至斬完了蛇,往回路走,才看出山勢之險。雖然不覺其難,到底沒有下時輕快;加上童心未退,常聽陶鈞說,峨眉同門中,頗有幾個駕馭仙禽的女道友,早就有些神往。一見紅兒自己伏地,大有願為坐騎之意,不禁心喜,問道:

“你見我幫了你的忙,想叫我騎你上去麼?”紅兒長鳴了一聲,將頭連點。元兒只圖好玩,哪還計及利害,竟然攀著紅兒長頸,坐了上去。果然飛翔甚速,展翼凌空,轉眼之間已過崖頂,直上青冥。

元兒見它過崖時不曾降落,不但不以為異,反當紅兒感恩心切,想讓自己嚐嚐仙家騎鶴空中飛行滋味。加之有師父法術禁制,或許不過在近空高處盤旋罷了。先時一味高興,不疑有他,誰知那鶴一經飛過高空雲層,竟然掉轉頭往西南方面飛去,瞬息數十百里,越走越遠。猛想起陶鈞以前所說,這才著起慌來。元兒雖具異質,到底學劍日淺,尚未練到馭劍飛行地步。如果上下數十丈相隔,還可冒險縱身下去。此時天地相隔,何止萬千丈之遙,稍一失足,怕不成為畝粉。自知上了大當,但事已至此,只得兩手緊握鶴的翅根,由它揹著往前飛走。

元兒有心想問紅兒為何剛解了它的大圍,反倒恩將仇報,捉弄自己。偏偏雲空高寒,罡風甚勁,劈面直吹,幸是元兒,如換旁人,凍也凍死,哪裡張得了口。又想起自己離家別親,受盡千辛萬苦,死裡逃生,好容易仙緣遇合,道法尚未煉成,又遇見這種意外變故,看上去,禍多福少,越想越傷心。恨到極處,本不難一劍便將紅兒殺死。”無奈自己安危寄在它的背上,除了打算同歸於盡外,這東西如此狡惡,還要留神它壞上加壞,得罪不得。只不知師兄明明說它受了禁制,怎地仍能遠飛?

元兒正在提心吊膽,胡思亂想,紅兒飛行漸緩,忽然在空中盤旋起來。元兒低頭往下一看,只見下面雲霧甚密,慧眼透視下去,彷彿是座山谷,樹木花草甚是繁茂。一會,身子已隨鶴背降人云霧之中,滿身都被包沒,水氣浸在身上冷陰陰的。轉眼飛落雲層,下面景物看得越發清晰。只見滿山滿谷都是奇花異草,紅紫相間,五色競秀,恍如錦繡堆成一般,奇麗清幽,平生幾曾見過。眼看離地還有十餘丈光景,忽見前面靠山一片平原的萬花林中,跑出兩大三小五隻梅花鹿來。接著又聽鶴鳴,林中又有兩隻鶴朝自己迎飛上來,紅兒一見對面兩隻鶴,也跟著長鳴相應。元兒只顧東張西望,猛覺紅兒兩翼一抖,身子一側,倒翻過來。元兒因為離地已近,下面風景已好,覺出紅兒有似有惡意,失了防範,萬不料到紅兒不此一著,一個疏神,竟然鬆手,從鶴背上墜了下來,不禁大吃一驚,忙一使身法,用了個狂花颭地的招數,飄然落地。身剛站穩,正想怒罵紅兒幾句,就勢將它頭頸用身上絲絛捆住,再用寶劍威嚇,仍由它背了回去。誰知紅兒和那林中飛出來的白鶴振翼飛起,沖霄而去。

元兒方自憂急,忽聽有人叱道:“何方膽大頑童,竟敢擅入仙山?難道不怕我虞家姊妹的寶劍厲害麼?”音聲嬌婉,清音入耳,彷彿少女說話,元兒回首一看,從先前那幾只梅花鹿後面的花林以內,又跑出一隻半大不大的白鹿,上面坐著一個年約十四五的紅衣少女,手持一支玉蕭,背插單劍,腰間還懸著一個金黃色的葫蘆,花光人面,掩映生輝,越顯得秀麗如仙,容華蓋代。元兒因坐騎已然飛走,不知還會回來不會,而所落的山又不知名,與青城相隔必然甚遠,難以回去,本已憂疑萬端。再聽騎鹿女子責問,益加惶恐,答道:“我名裘元,因在青城騎鶴為戲,不想被它帶到此間,拋了弟子飛走,望乞仙姊不要見怪,容我少待片時,等坐騎回來,自會走的。”那紅衣少女又叱道:

“你一個凡夫妄入仙山,見了你二公主,還不下跪求命,竟敢信口強辯。誰是你的仙姊?

快快跪下,等我審問,饒你不死。”說時,人、鹿已到了元兒面前,那少女睜著一雙剪水雙瞳,滿面嬌嗔,瞪著元兒,逼他跪答。

元兒先時只因鶴已飛走,仙山難回,心中憂急,並非有什別的畏懼,一聽少女口出不遜,便也生氣答道:“這山又不是你家造出來的,我不過是騎鶴閒飛,偶落此地,暫時歇腳,又沒有損壞你家一草一木。好意尊你一聲仙姊,為何出口傷人?男兒膝下有黃金,怎能跪你?好男不和女鬥,也不和你計較,我偏在此不走,看你把我怎樣?”說罷,氣得小腮幫子一鼓,將頭往側一偏,裝作不愛答理。暗中卻在準備,以防不測。那少女聞言笑罵道:“你這紅眼小賊,竟敢和你公主挺撞,不和你說明,少時你做鬼,也不知道是怎樣死的。這裡是萬花山長春公主的仙府,何人擅敢到此?你一個無知頑童,俗子凡夫,汙了仙境,還敢大膽胡言。看你身帶寶劍,好似還不甚壞,不叫你見識見識,你也不知道你二公主的厲害。”一面說,早縱下白鹿,回手一按身後的劍,一道青光,劍已出手。

元兒這時已想起時當冬初,全山卻溫煦如春,萬花競放,又有鹿鶴往來,以及少女裝束穿戴,在在不似凡境,又自稱公主,必有來頭,無奈適才氣忿頭上,話已說滿,對方又是少女,不好意思再和人家說軟話,更因師父朱梅從不服低,自己縱肯退讓,日後傳說出去,豈不弱了師父的名望?見少女將劍拔出,勢難避免,自己人單勢孤,不知當地虛實,還在持重,便對少女道:“我在此等鶴飛回便走,又沒招惹你,你我往日並無仇怨,苦苦相逼則甚?再說我這兩口仙劍乃仙人傳授,非同小可,如今我可讓你,要是真個動起手來,那時寶劍無眼,將你誤傷,豈不叫你家大人怪我?”那少女罵道:“我便是此山之主,紅眼小賊,只管拔出劍來交手。贏得我,連這山都送與了你,再若延遲,不拔出劍來,你姑娘便動手了。”元兒見少女無可理喻,不禁氣往上撞,將手一按鑄雪劍,寶器出匣,銀光射目。

那少女一見那劍,臉略一驚,更不答話,早一縱身,舉手中劍刺將過來,元兒且不還手,也將身縱過,待再勸說幾句,不料少女看去盈盈弱質,年紀甚輕,身法卻甚輕捷,元兒避縱過去,身剛落地,還未站定,少女的第二劍又已縱身刺來,元兒猛覺腦後寒風,青光晃到,知道厲害,忙使一個仙鶴盤飛的解數,就地一旋,側縱出去,二次將劍避開,那少女真是疾如飄風,第三劍又元兒身側刺到,元兒連讓三劍過去,因為少女劍法精奇,迅逾飛烏,不禁動了欽佩之心,第三次避開時,縱得甚遠,趁少女還未追到之際,忙即回身勸說道:“公主你且住手,說完兩句話再打。”少女剛好追到,舉劍要刺,聞言停手,問道:“你怯戰麼?既怕我,就不該說那大話,快快跪下,我便饒你。”

元兒從小慕道,不喜與婦女相近,又在年幼,更無燕婉之思,先時不過覺著少女美貌,並未細看,及喊少女停手,不過因佩服少女的本領,恐傷了她,想再勸她幾句。及至與少女一對面,看清了容貌,不知怎的,竟會有了愛好之心。暗想:“這麼好的地方,又有這般本領的好女子,常言說得好:‘不打不相識。’倘若這次紅兒不是存心要自己上當,也和上次誤走百丈坪得交方、司兩家一般,日後騎鶴飛行,常常來往,豈不有趣?”那少女見元兒注視自己,尋思不語,嬌嗔道:“你這小賊,鬼眼看人,打又不打,話又不說,要投降,快快跪下,還來得及。”元兒笑道:“都是人,我跪你則甚?就算我跪你一回也不要緊,你也不見得有什便宜,會多長塊肉。不過我們打了一陣,彼此還沒知道名姓,我將你殺了不說,要是你將我殺了,我做鬼也知道姊姊的名兒,也不冤枉。”

少女怒罵道:“你這小賊鬼頭鬼腦,也配問你公主的名姓麼?你就做個糊塗鬼吧,我又不和你結親。”

說到這句,元兒聞言一笑,本是見那少女目秀澄波,眉凝遠黛,冰肌玉骨,美秀如仙,薄怒輕嗔,越顯嫵媚,有些神往,並無他意。少女卻認為他是故找便宜,自知把話說錯,收不回來,立刻把臉一沉,更不再說,劈手一劍,當胸刺來。元兒也不再客氣,決計施展近日所學本領,將她制服之後,再與商量,一見劍到,喊一聲:“來得好!”

更不躲閃,把劍一橫,使了個項羽橫鞭,迎了上去,雙方各帶起丈許長的青白光芒,碰在一處。耳聽鏘啷啷虎嘯龍吟般響了一聲,二人俱知遇到勁敵,各自顧劍,分別縱將開去,劍上餘音猶在繞耳。元兒低頭一看鑄雪劍,依舊銀光耀目,玉芒無虧,少女一看自己的劍,卻已被元兒的劍砍了一個缺口,不禁勃然大怒,罵道:“紅眼賊,竟敢傷我仙劍,你公主不殺你,誓不為人!”說罷,又縱身一劍刺來,元兒急架相還。一個是痛惜至主,動了真怒;一個是天生異質,真仙傳授,各把全身本領施展出來,就在這花城錦障之間,虹飛電射般殺將起來。

元兒與少女彼此鬥了一陣,少女雖是自幼得道,畢竟不如朱梅是玄門劍法正宗。再加元兒天資穎悟,苦心參修,雖然日淺,已是心領神會;所用寶劍又是仙遺至寶。少女漸漸有些相形見絀起來,還算元兒小心眼中,一心想和那少女做一個朋友,不肯施展毒手,幾次飛劍出手,未下絕情,俱被少女避過。

少女見勢不佳,自己寶劍已然受了微傷,不敢隨意抵敵,一味用巧,未免又吃了一點虧。時刻一久,越發手忙腳亂,暗恨姊姊偏在此時出外遊玩,讓我受這野孩子的氣,正在煩惱氣忿,猛想起:“這野孩子如此可惡,再打下去,必無幸理。身邊現有異寶,何不取出一用?雖然母親遺命,再三禁止妄用,無奈勢已至此,非與敵人拼個你死我活不可,也就說不得了。”想到這裡,正趕元兒一劍砍來,少女舉劍,打算橫攔上去,猛又想起敵人寶劍比自己厲害得多,不捨寶劍受傷,心神一亂,迎敵略遲了些,元兒身手何等矯捷,這頭一劍原是個虛勢,就在少女這欲攔未攔之際,倏地使了個龍蛇盤根的解數,手中寶劍微一翻折,轉壓在敵人的劍上,就勢一纏一繞,運用玄功,把真力都運在自己劍上,往回一扯,大喝一聲:“還不撒手,要送死麼?”

少女也甚機警,百忙中見敵人改了招數,方喜無須硬敵,不料敵人的劍能剛能柔,不知怎地一來,竟將自己寶劍纏住,往回一奪,立時覺著虎口震痛,對面敵人劍上白光直逼面前,耀眼生花,再不撒手丟劍,不死必傷,只得豁出,暫時將劍失去,於是暗運玄功,把手一放,朝元兒順勢送去,想借此傷他一劍。元兒哪會上她的當,早已防到,喊聲:“來的好!”也不就此借勢傷她,運足一口真氣,右手朝天一放,一青一自兩道光華,恍如二龍盤絞,同時衝空,飛舞而上,離地數十丈才分開。

少女見元兒既已看出自己借劍傷人之意,卻沒有收劍,也不還手,反連他本人的劍一齊往空飛去,好生不解。誰想元兒成心賣弄,右手的劍才脫手,左手早同時一按身後,另一口聚瑩劍早到了他的手中,一縱步,便向少女縱去。少女手中兵刃已失,見空中二劍分開,正想借此運氣捏訣收回,不料元兒又將身後另一口劍拔在手中,捷如飄風般到了面前,少女喊聲:“不好!”打算縱避開去時,忽聽敵人高喊道:“公主留神,防我鑄雪仙劍誤傷了你。”少女這時已是恨他到了極處,哪肯理他,一心顧到前面,誰知剛剛縱開立定,伸手去取腰間所佩葫蘆時,猛覺眼前白光一亮,敵人空中那寶劍已帶起丈許長的白光,銀虹也似,疾如閃電,當頭飛到,想躲哪裡來得及,正在驚心等死,猛地又覺人影一晃,白光忽然不見,定睛一看,敵人笑嘻嘻地站在面前,己將空中飛下來的那口寶劍收去。才知原來他並無害自己之意,只是存心賣弄這一手,再看空中自己那口寶劍,已不知去向,想已落在花叢之內,可是哪好意思去拾。

少女不由頰滿紅雲,勃然大怒道:“你這紅眼小野盜,傷我仙劍,定不與你甘休,有本事的,敢等我片刻再動手麼?”元兒見少女寶劍已失,手中空無所有,以為伎倆已窮,哪裡知道厲害。又見她秀目圓睜,嬌嗔滿面,更不願拂她心意。暗想:“女孩子有甚本領,不是回去喊人報仇,便是再取兵刃前來交手而已。”便答道:“你只要不叫我下跪,由我在此,等鶴飛回便走,你如不打更好,要打時,任你使甚法兒,我都奉陪,等你一會,算得什麼?”

少女氣得也不還言,早把腰間葫蘆悄悄解下,口中闇誦真言,將葫蘆蓋對準元兒一揚,口中說道:“紅眼小賊,休得逞強,以為你便贏了我麼?趁早跪下,念你適才沒敢傷我,不但饒你,我還打算留你在此,給我作一山童,否則,少時便叫你知道二公主的厲害。”元兒笑道:“公主的厲害,我已見識過了,別的可依,只我這兩條腿,除父母恩師和諸尊長外,向不跪人。公主有甚本領,請施展出來,使我見識見識吧。”少女怒罵道:“好一個不知死活的紅眼小賊,死在目前,還敢在你公主的面前花言巧語,你看我用法寶取你狗命。”說罷,便將葫蘆蓋揭了開來,立時從葫蘆口內冒出數十道火焰,直朝元兒飛去。

元兒到金鞭崖日子雖然不多,平時常聽陶鈞說起異派中妖人使用邪法異寶行徑,俱都記在心裡,先時看見少女初從林中騎鹿出來時,腰間繫有一個葫蘆,本來心中動了一動,及至和少女一動手,見她並無什麼出奇本領,時候一久,又起了愛好之意,未後又把少女手中脫劍擊飛,越發看輕敵人,忘了機心,正在得意忘形,忽見少女不知何時將腰間的葫蘆摘了下來,又聽她說完那一番話,知她定要賣弄玄虛,仍未放在心上。一見火焰飛出,朝自己撲來,暗忖:“她本人劍法還和自己一樣,不能身劍相合,運用神妙。

用法寶,想必也不甚高明,定是什麼障眼法兒,聽師父說,我這兩口寶劍,不但普通異派中飛劍非其敵手,就是遇見什麼邪法異寶,只要運用本門心法,將雙劍連在一起,施展開來,雖不一定將敵人法寶破去,若是防身,也足能應付一二。”想到這時,不但沒有逃,反倒迎上前去。

說時遲,那時快,那火焰已飛到元兒面前,元兒覺著火勢奇熱,才知不是障眼法兒,心裡一驚,忙將雙劍舞動;把連日所學全都施展出來,一青一白兩道光華,舞了個風雨不透,將身子護住,火焰侵不到身上,無奈那少女因疼愛寶劍為元兒鑄雪劍所傷,二次又被擊落,覺得出生人世以來,不曾這樣掃過面子;又受了一陣冷嘲熱諷,越發大動無名,雖並不一定打算把元兒燒死,總算逼得元兒屈膝服輸才罷,見元兒劍法厲害,攻不進去,便口誦真言,將葫蘆中火焰全數放將出來,將元兒團團圍住。

元兒哪知此火乃是玄門聚煉三百年太陽真火而成之寶。並非尋常妖術邪法,先雖覺著奇熱,還可忍耐,後來火勢大盛,愈覺的膚炙肉,雖未燒到身上,再延下去,烤也被它烤死,這才知道厲害,但仍拼命強忍,舞動劍光,還想衝出火圈逃去。誰知那火竟是活的,元兒逃到哪裡,火也追到哪裡,休想逃開一步,耳聽少女連聲嬌叱:“紅眼小賊,快快跪下,賠還我的寶劍,我便饒你。”

元兒此時已由愛轉恨,見火勢太已厲害,無法逃走,聞言把心一橫,怒罵道:“無恥賤婢,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公,只管讓我跪你則甚?小少爺乃青城山金鞭崖矮叟朱真人的門下,並非無名之輩,燒死自會做鬼報仇,要想跪你,簡直做夢!”一言未了,忽聽空中一個女子聲音叱道:“綺妹不得無禮。”元兒只聽了這一句,下文還未聽清,便覺心裡一陣麻熱噁心,頭暈眼花,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過了好些時候,元兒猛覺心裡一涼,才漸漸恢復了知覺,耳邊忽聞兩三個少女在身旁喂喂細語,聲如鶯簧,甚是好聽,鼻端時聞異香,煩渴全丟,睜眼一看,身子臥在一個長約丈許的軟褥之上。面前站定三個女子,最年輕的一個正是適才用火燒自己的少女,年長的兩個,看年紀俱十八九歲之間,一個穿紫,一個穿黑,都生得亭亭玉立,容光照人,正含笑向著自己。

元兒猛憶前事,首先想起身佩雙劍,用手一摸,業已不知何時失去。這一來比要了自己的命還要厲害,不由急了一身冷汗。跳起身來脫口便問道:“我的劍呢?”那穿黑衣的女子說道:“你不要著急,劍終是你的,不過你適才為舍妹太陽真火烤傷,幸而我和秦家姊姊來早了一步,沒有致命,但是你人一暈倒,雙劍不能護身,手面皮膚燒焦了好些,不得不將你身上衣服脫去,以便醫治,因此將那雙劍暫時解下來,由我收過一旁,等你走時,自會還你。”

元兒聞言,一摸手臉,並無傷痕,正疑那女子有些說謊,那紫衣女郎道:“師弟休要多疑,適才你委實被虞家二妹真火所傷。所幸這裡有長春宮千年萬花涼露,靈效非常,才得治癒。彼時你身上衣服已大半化成腐朽,須要脫光調敷,我等俱是女子,不便醫治,又恐怕日後朱師伯怪罪,因為這禍既是虞家二妹所惹,只得從權,由她一入將師弟衣服脫光,周身敷滿仙露,另取新衣與師弟更換,直到此時,火毒全消,才得緩醒過來,如若不信,師弟舊衣尚在林中,請看身上還是舊日裝束麼?”元兒聞言,低頭一看,果然換了一身極華美的短衣,也不知它是用什麼東西織成,穿在身上,非常輕軟,這才有了幾分相信,因聽紫衣女子稱他師弟,又有日後怕朱師伯怪罪之言,不禁心中一動,問道:

“三位姊姊貴姓芳名、因何以同門之誼相稱?能見告麼?”

紫衣女子道:“愚姊秦紫玲,與這裡長春仙府虞家姊妹乃是世交,只因為愚姊與舍妹寒萼幼遭孤露,隱居在黃山紫玲谷內,輕易不肯出外,後來蒙東海玄真子師伯與追雲叟白師伯的指引,拜在峨眉山凝碧崖乾坤正氣妙一夫人門下,也只在大無洞內修煉,不奉師命,從不下山,所以一向極少往來,還是前年與眾男女同門奉了峨眉掌教真人之命,下山積修外功,在雲南碧雞坊與虞家大妹相遇,結為異姓之好。恰巧去年因事回山,又奉師命與後山家母傳渝,談起與虞家大妹訂交之事,才知以前還有很深的世誼。日前復返峨眉,得見朱師伯,說起新收弟於名喚裘元,仙根甚厚,今早在山嶺路遇虞家大妹,強邀到此盤桓兩日。剛剛到達,正值師弟被火圍困,因聽師弟之言,想朱師伯門下紀、陶諸位師兄也都見過幾次,新收弟子除師弟外更無別人,這才喚虞家二妹急速住手,她姊妹二人乃散仙之女,只因父母業已兵解飛昇,僅姊妹二人,長名舜華,幼名南綺,雖與師弟無同門之雅,也頗有許多淵源,總算是自家人,師弟所受火毒雖消,尚須調養一日半日,我們還有許多話說,且請至仙府以內細談吧。”

元兒早從陶鈞閒談中聞得秦氏姊妹名聲,立時疑念冰消,起身下拜。紫玲連忙還禮,元兒又朝虞氏姊妹行禮。舜華也忙著還禮,南綺卻躲過一旁,抿嘴笑道:“起初要肯跪我,何致有這場禍事?偏要前據後恭,卻累我……”說到這裡,臉上一紅,舜華又看了她一眼,便不往下再說。

元兒也沒聽清說些什麼,終是小孩心性,仍記前隙,見她躲過,便也不再行禮,這時話已講明,元兒隨眾起身時節,才把四處景物看了看,見存身之處已非適才對敵之所,地方是一個廣約十畝的草坪,一面靠著崇山秀嶺,奇石雲飛,石隙裡掛著一條瀑布,細若珠簾,水煙溟檬,相去臥處不到兩丈,下臨溪流,泉聲淙淙,如奏籤簧;碧紋漣漪,清波粼粼,溪中生著一種極似牡丹,大若盆碗的異花,黑綠黃紫,三色相間,襯著翠莖朱葉,越覺豔麗無倫。又見左側一面,俱是碧悟蒼松,時有玄鶴白鹿往來翔集,蒼松拔地,綠蔭濃匝,清捐眉宇。另一面去路,卻是一望花城,燦若錦雲。再一回顧臥處,也非軟榻繡墩,乃是無量數葉細若秧,花細如豆的奇卉聚生而成,無怪乎躺在上面又香又軟。元兒置身這種麗景仙都,幾疑已在天上,非復人間。

元兒一面隨著三女往萬花叢裡穿行,一面不住東瞧西望。虞氏姊妹原本在前引導,南綺偶一回顧,見元兒呆看神氣,悄對舜華道:“這孩子在做了朱真人的弟子,卻這般的不開眼。要住在我家,還叫他快活瘋呢。”舜華聞言,忙叫:“噤聲。”元兒已然聽了個逼真,暗想:“先前自己原因這地方好,想和她交朋友,日後常來常往,如今果然打成了相識。長春仙府中景緻必然更好,真能在此住上幾日,倒是快事。”

元兒正想之間,猛想起自己愛如性命的兩口寶劍:“聽大的一個說,已然代我收好,等到別時交還。看神氣,她們救我時節,並未回家,小的一個,寶劍、葫蘆俱在身旁,怎麼單單不見自己的兩口寶劍?”不禁又躊躇起來,見紫玲滿面笑容,只朝前走,又不好意思老間,以免顯出自己小氣,但怎麼想,也想不出二女當時不將寶劍交還的用意。

再一想到虞甫綺的劍,曾為鑄雪劍所傷,但她卻並無賠償之言,這一想,立時心裡一驚,愁容滿面,只顧低著頭,滿腹憂疑,連那生平從來未見的奇景,都無心腸再作觀賞。

走有頓飯光景,忽見前面碧蔭參天,半山以下悉被雲封。方以為路徑已斷,不是飛越雲峰,便須轉過危崖,另尋幽徑,忽聽南綺在前嬌笑道:“到家了,快隨我們走進開眼吧。”說罷,徑往雲中鑽去,元兒方知雲中藏有門戶,自恃慧目,定睛往雲中一看,竟是一片白茫茫,看不見別的東西。方詫雲厚,猛覺眼前白光一亮,那麼多而厚的白雲忽然全都不見,當前兩面削壁之間現出一條夾谷,寬僅丈許,南綺站在谷口,左手拖著一個薄如輕絹的袋兒,右手招向眾人,笑吟吟請客人內。

元兒隨在紫玲肩後人谷一看,兩邊危壁直上青天,中通一線,時有輕雲飛過。苔痕繡合,紫石平鋪,前行半里,走到盡頭,微一轉折,便聽飛瀑怒鳴之聲,空谷迴音匯為繁響,溫馨細細,因風吹送。再仔細往前一看,立覺眼花繚亂,心曠神怡,喜極忘形,頓忘憂慮,不由得連聲誇起好來,後來元兒所到之處,景物的富麗清奇,又與適才一路所見迥不相同,一片十來裡方圓的平地,周圍俱是高崖峻壁,上面掛著許多大小瀑布,恍若數十百條玉龍當空飛舞而下。瀑布盡頭是一條三丈多寬的碧澗,猶如玉帶索回,恰好將那片平地圍住,平地當中,卻矗起一座比四崖較矮的奇峰,上面滿生著許多古木奇樹,隨著山形的高下,建了許多樓台殿閣,玉檻瑤階,雕樑畫棟,隱現於蒼松翠柏之間,山下面盡是花田,萬花競放,各有畦睦。再加上花間蛺蝶大如車輪,彩羽翩躡,往來不息;珍禽翠羽,飛鳴穿翔於青樹繁蔭之下,便是蓬萊仙境,也不過如此。

眾人一路穿花拂蕊,行近澗邊,元兒才看出還有一道短橋橫越水面,離水不過尺許,又見鴛鴦對對,白羽雙雙,無數水禽自在泅泳,襯著橋上的朱欄曲檻,平空又添了幾許詩情畫意,元兒見了,不住連聲稱讚,南綺見他這樣,益發笑不可抑。舜華忍不住笑罵道:“二妹年紀也不小啦,還是這般淘氣,當著秦家大姊,只管鬧這些障眼法兒則甚?”

說罷,將手一揮,所有壁間飛瀑、峽蝶。仙禽俱都化為烏有,紅橋下面只飄浮著數十片各色大小花瓣,哪有什麼白鵝、鴛鴦在水中游泳,鳴濤泉吼之聲也都沉寂,只靜靜蕩蕩一座仙山樓閣,矗立在四山花田中。南綺嬌嗔道:“大姊只是惹厭,呆子被火燒了一場,讓他開開心也好,幹你甚事,卻要你來掃人興致?”說罷,不俟答言,將身一縱,便從花田上面飛越而過,直往峰上跑去。

元兒方在發怔,舜華對紫玲道:“舍妹只因先父母鐘愛,太已驕縱慣了,平日不肯下苦虔修,直到如今,劍法尚未練好,論年紀也不小了,卻專一好弄這些狡儈,幸是姊姊到此,裘道友又非外人,否則豈不令人見笑?”紫玲道:“靈心慧思,卻也虧她,如非身臨切近,看見橋下那些水禽,連我也幾乎被她瞞過。只說賢姊妹無事時從別處收羅來馴養的呢。”舜華道:“看舍妹今日如此癲狂,道心已起微波。正如姊姊適才之言,恐她所說要口不應心了。”紫玲道:“情緣前定,無法擺脫,以掌教真人和凌、白二位前輩來比,一樣也是神仙眷屬。至多不過修為難些,再遲一世飛昇罷了。”

元兒也不明她二人所說之言。心想:“出來已久,有秦紫玲在,紅兒縱不飛來,也不愁迴轉不了仙山。此處雖好,只可日後來往,暫時不宜久停,到了仙府稍坐一坐,便即告辭,寶劍早到手一刻,也好放心。”且行且思,不覺隨著二女到了峰下。

舜華揖客上山,迎面先是一座白玉牌坊,上面刻著“長春仙闕”四個硃紅篆字。過牌坊,便是一列隨著山勢屈折的玉石瞪道。緣瞪而上,行約數十級,忽聽頭上南綺曼聲喚道:“姊姊,我不願外人到我屋裡去。今且慢待秦家姊姊,先請在這翠微亭內用茶吧。”元兒抬頭一看,離頭三丈許,一塊危石凌虛飛出,上面蓋著一個八角亭子,白玉為欄,珊瑚為柱,魚鱗翠瓦,端的富而非凡,這片刻工夫,南綺已卸去紅裳,換了一身霧毅冰紈,立在亭內,倚欄相喚呢。

舜華聞言,答道:“這裡暫坐清談也好。”說罷,便領了紫玲、元兒上去。南綺迎將出來,同入亭內。那亭靠外一面,放著一張水晶長案,案上有兩個形式奇古的玉盤,早堆滿了許多不知名的各色珍果,案前只放著兩個錦墩。亭外一角,放著一個紫泥火爐,上面架著一個茶鼎,古色古香,非金非玉,茶煙嫋嫋,爐火正旺。

南綺請紫玲和元兒坐在兩個繡墩上,舜華倚欄相陪,自己卻只管忙進忙出,先從亭角晶櫥內取出四個白玉茶盞,用一紅盤託了,走向亭外火爐前面。玉手一指,茶鼎四股碧泉隨手溢起,分注盞內,約滿八分,便即止住,南綺託人亭內,分放在賓主面前,又去櫥內捧了一盤餅餌出來敬客,不住勸飲勸吃。

元兒見那茶色綠陰陰的,盛在玉杯以內,清馨之氣撲鼻。知是仙茶,也不客氣,端起便喝,立覺齒頰騰芳,身心清快,那些果餌多不知名,其味之佳,自不必說,再舉目四望,居高臨下,仙景無邊,真不愧“長春”二字。

元兒觀賞食飲了一陣,見紫玲老不說走,只管和舜華殷勤話舊,剩自己和南綺二人默默相對。這時相離更近,越覺她秀目流波,冰肌映雪,巧笑輕顰,儀態萬方。又承她款待殷勤,意密情柔,不由前嫌冰釋,益發加了愛好之心,欲去不捨,不說去;又惦記著那兩口寶劍,尚無下落。

元兒呆坐了一會,忽然想起一個主意,紅著一張臉問南綺道:“適才小弟無知,誤傷仙姊寶劍。幸虧大仙姊與秦師姊趕來,仙姊手下留情,否則小弟早已被火化成灰燼了。”南綺聞言,微嗔道:“都是你那勞什子劍,把我母親給我留作終身備用的寶物無端殘缺了一柄。如非看在朱真人和秦家姊姊面上,我饒你才怪呢。”元兒故作驚訝道:

“聽仙姊之言,莫非仙姊的劍也是雙的麼?”南綺道:“誰說不是、我那雙劍,一名朱虹,一名青吳。只因雄劍被侍兒夜香借了去助她男人往大湖斬蛟,久假不歸,才採了本山紫玉,另配劍匣,若非劍失了群,何致有此傷殘?適才秦家姊姊說,朱真人能將此劍重鑄還原,並且勝似原劍,異日回山,你須代我跪求,不要忘了。”元兒連忙滿口應允,因探出她沒有要自己賠劍之意,不禁心上一寬,喜形於色。

旁坐舜華早聽出言中之意,悄對紫玲道:“那是人家心愛之物,朝夕要用,還是另留一件別的東西吧。”元兒只顧和南綺說話,並未留意聽真。南綺聞言,卻回頭惡狠狠瞪了舜華一眼,說道:“我不管你們,我自有我的主意。”舜華又對紫玲使了個眼色。

紫玲便對元兒道:“虞家二姊的青吳劍為師弟所傷,很不肯與師弟甘休。是我一力擔承,由師弟將青吳劍帶回青城,等朱師伯回山時節,轉求朱師伯化煉還原。又恐你幼不更事,過後大意,那時見朱師伯稍有不願,不敢力請,意欲將師弟雙劍留下一口為質。適才虞家大姊看出你愛惜那劍如同性命,不願強人所難,和我商議,說師弟除那鑄雪、聚螢雙劍外,還有一粒寶珠,意欲暫時將那珠留此為質,不知師弟願否?”

元兒聞言,倏一回顧,見南綺面帶微嗔,直朝紫玲搖首示意,不解何故,深怕南綺又想留自己的寶劍,吃了一驚,連忙應道:“小弟年幼無知,誤傷二仙姊的寶劍,罪該萬死,雙劍因奉師命,每日早晚練習,不能離身,但求二位仙姊賞還,寶珠乃玩物,情願奉贈二仙姊,少贖前愈。”言還未了,南綺搶答道:“誰希罕你那寶珠?我只要還我的原物,要什麼東西為質,誰還怕你食言不成?”元兒見她玉容生霞,似含薄慍,好生過意不去,忙道:“仙姊寶劍尚要留用,暫時也無庸帶去。家師回山尚需時日,屆時小弟如能自來,自不必說;否則由仙姊請人帶至青城,小弟甘受家師重責,也必將此事辦到。那珠雖非至寶,據師兄們說,也是千年精怪真元煉成之寶,不但光能照夜,如經修煉成功,頗有用處。小弟留供仙姊清玩,不過略表寸心,還望笑納,心感不盡。”一面說,便伸手往懷裡去取。

南綺見他誠惶誠恐神氣,不由笑道:“沒見你年紀輕輕,說話卻這般酸溜溜的,真是可笑,你全身衣履都是我們家姑爺的,所有東西都被大姊打劫了去,還摸個什麼?”

元兒一摸懷中,果然無有,方要開言,南綺道:“呆東西,你的劍和珠子都在大姊法寶囊中呢,還不去向她討將回來?”舜華接口道:“裘道友外客新來,二妹說話不可如此頑皮。”說罷,一伸手從腰間法寶囊內取出雙劍和元兒在百丈坪斬妖后所得的那粒寶珠,遞將過來。元兒接過謝了,佩好雙劍,因為玉幾光滑,恐落地上,便親手將那粒寶珠朝對面南綺遞去。南綺紅著臉用手一推。元兒見南綺玉指纖纖,又白又嫩,挨在手上,覺著柔膩涼滑,令人有說不出的一種快感,不禁心中怦地一跳。二人只管推讓,側坐的舜華、紫玲只微笑看著南綺,也不說話,南綺一眼看到舜華神氣,臉上越紅,怒對元兒道:

“你再執意送我,我要惱了。”元兒手剛一收,紫玲忙對元兒道:“寶珠交我,二妹此時不好意思,由虞家大姊代存便了。”南綺聞言,噘著一張櫻桃小口道:“你們收你們的,與我有什麼相干?”舜花也不理她,竟從紫玲手上將珠接過,藏入法囊內。

元兒劍已到手,一塊石頭落地,想起出來業已多時,便即起身告辭。紫玲道:“我此時尚不能就送師弟回去,師弟坐騎未歸,何妨暫候?”元兒道:“小弟此次誤入仙山,只因受了仙鶴紅兒捉弄,兩位師兄均不知道。恐發覺之後,尋找焦急,意欲先歸,日後得便,再行專誠來此,向二位師姊請教。聽陶師兄說,秦師姊彌塵幡能隨心所欲,頃刻千里,還望賜送回山,感謝不盡。”紫玲道:“師伯門下,除陶師弟入門沒有多年,道行尚不算深處,像紀師兄已是深參玄門妙諦,初見師弟無端失蹤,難免驚詫,只一尋那鶴不見,定能算出八九,晚歸無妨,這長春仙府,雖是異派散仙所居,乃道家有名勝地,如無仙緣,休想到此,師弟來此不易。何不隨了虞家二妹將全景遊覽一番?那時我己與虞家大姊把話說完,仙禽如再不歸,定送師弟回山如何?”元兒聞言,見南綺一雙明眸正望著自己,頗有挽留之意,不禁心中一動,暗忖:“久聞秦紫玲乃峨眉門下數一數二的人物,難得在此相遇,又承她解危之德,不便違拗。”只得應了,南綺早已起立相候。

當下元兒由南綺在前引路,往峰後走去。轉過峰背一看,半峰腰上有一片不到百畝方圓的平地,靠峰建有一個大客廳,金庭玉柱,奇麗莊嚴,廳前一個大牡丹台,繁花盛開,五色繽紛,燦如錦繡。台旁奇石大小森列,地下滿是碧茸茸的細草,彌望平蕪,比起前山萬花競豔,又是一番境界。走向草坪盡頭,隔著四圍群山平望出去,下面雲濤浩瀚,杏然無涯,極目所之,茫茫一白,心中奇怪:“地勢既是這般高峻,必然罡風凜冽,怎地到處都是微風細細,溫暖如春?”

元兒正要詢問,南綺已擇了一塊山石,邀他一同並肩坐下,說道:“你看這景緻好麼?”元兒笑道:“好極了,聞得峨眉山凝碧崖山景無邊,不知比起這裡如何?”南綺道:“這裡本是一個高峰,全經人力所成,雖比不上凝碧仙府經群仙多回佈置興修,生來的洞天福地,但也是先父母百年心血慘淡經營而成呢。”元兒道:“適才雲濤都在下面,窮小弟月力,不見邊際,山高必寒,怎的氣候這般溫和?難道這也是伯父母法力所致麼?”

南綺笑道:“你曉得些什麼?凡是高山,必然奇冷,縱有法力,豈能長使天際罡風化為淑氣?只緣此山離地已然過了三萬七千九百五十一丈,高出天外,將與靈空天域接界,受不著寒雲罡釗的侵襲,所以四時氣候全是這等溫和。當初這山原是萬座雪山中的一個主峰,自地三千丈以上,不但終年寒冰積雪,雲霧封鎖,亙古無人敢上;便是尋常正邪各派異人過此,也以為是一個窮陰凝閉,萬年積雪荒寒之地,不加留意。只因為先父好奇,百餘年前同了先母因避仇敵侵害,打算尋一安全穩秘所在潛修正果,行經此山,見一白皚皚孤峰刺天,忽發奇想,欲窮其源,雖有一身道法,仍然受了許多辛苦,才得攀登絕頂,百年之間,不知費了許多心力,才有今日這般光景,此地一瓦一柱,一花一草,無不是從各地仙山勝域取借移植而來,直到羽化方才停了添修。這裡沒有黑夜,星光半在足下,再待一會,便可看見,那你還要驚奇呢。”

元兒聞言,才知此山之高,業已上出穹蒼,超越罡風以上。無怪乎來時由青城最高峰頂起身,那鶴還一個勁往上飛行,先時尚覺罡風勁凜,徹骨生寒,後來只顧擔驚害怕,並未覺冷,只說今日天空風小,誰知升空已逾萬丈了。

正在驚喜尋思,南綺忽又正色說道:“適才我連我修道燕息的地方都不讓你進去,連秦家姊姊一齊請在翠微亭上小坐,等你要走,我卻肯答應她們陪你遊玩全山,你可知道我的用意麼?”元兒自從遇見南綺,一直看她都是淺笑輕顰,天真爛漫。即是在敵對時候,縱然嬌聲叫罵,薄怒輕嗔,反而越顯嫵媚。似這樣秀目含威,冷若冰雪,正言厲色的神氣,尚是初見,知她必有緣故,不禁惶恐答道:“小弟不知,想是仙姊因小弟凡骨俗體,恐汙仙山樓閣罷了。”

甫綺道:“你如今道雖未成,如論稟賦,你比我姊妹且強多呢。實告你說吧,先父母飛昇時節,原是地仙。超劫飛昇之時,曾由靜中參悟,說我姊妹俱有塵緣未了。我們全家所習雖非左道旁門,也非玄門正宗,往好的一面說,或者能修到散仙地位,稍一不慎,便即墮落輪迴。

“因秦家姊姊的母親寶相夫人與先母有極深淵源,道行法力也高出好多,只是多年不通音訊,便留了一個錦囊,內有三封遺偈,外注日月,命大姊到時前往黃山紫玲谷拜見,求她照應。誰知先父只算出一些我姊妹異日因果,不曾算出寶相夫人業已遭劫多年。

大姊到了紫玲谷,先是谷頂有仙雲封鎖,不得入內。隨後聽一前輩道友說起,才知寶相夫人應劫之後,元神現在東海日受風雷磨鍊,她兩個女兒紫玲、寒萼,已蒙玄真子接引,拜在峨眉門下。秦家姊妹得了正果,比起寶相夫人在世,以旁門法力相助還要強些。這原是可喜之事,無奈峨眉教規素嚴,仙府莊重,異派外人豈敢擅入,於是又候了多年,才與秦家姊妹在途中不期而遇,她說我姊妹性行修潔,情願力任其難,日後遇著良機,一定設法引進峨眉門下,我和大姊當然喜出望外。

“及至拆開第二封遺偈一看,大姊和我的塵緣競是三生註定,無法避免。氣極了,我和大姊說決計大家拿定心志,始終不渝,死也不能嫁人,過沒多日,大姊便遇見了一個冤孽,與她強訂了終身之約,我正笑她心志不堅,不料今日偏偏遇見你。也是我無端多事,如果打頭不理睬你,等你坐騎飛回,由你自去,哪有這種禍事?偏生我因此山冰雪圍繞,高出天外,向無人跡,你又是騎鶴飛來,一時好強,想試試你的深淺,原無惡意,打一場解個悶兒。及至寶劍被你一傷,方始動了真氣,後越打越輸,不得已,才用真火燒你。

“正當這時,大姊與秦家姊姊忽然來到,先只拿話嚇我,說你是矮叟朱真人的第一心愛門徒,如有差池,我姊妹二人便要被他飛劍斬首,萬劫不復。等到我將你全身衣服脫換,調治火傷之後,秦家姊妹才告訴我她的來意:她竟是奉了一位前輩師伯秘命而來,說我和你情緣早已註定,在未稟明朱真人以前,先由秦家姊妹代為作主,換劍為聘。後來又看出你愛劍如命,才把那粒珠子當作聘禮。我先時很是生氣,後來細想,秦家姊妹說我姊妹雖然無罪,先父母未改行潛修以前積過甚多,因果循環,如想參修正果,非應在你身上不可;否則,日後也非和先父母一般化解不可。因此想起先父母化解時,災厄重重,成敗繫於一髮,我姊妹跪拜哭求七天七夜,淚盡繼之以血,幸而還有幾位道行高超的正教道友相助,才得脫體飛昇,幸兔於難,稍差一點,便即形神消逝。至今想起前事,不寒而慄。秦姊姊人極慈厚,事情與她何干?如不為我們,何苦大老遠地趕來再三勸說?思來想去,無計可施,只好約你到這無人之處,從長計議,我姊妹二人俱有三番災劫未了。據秦家大姊說,如我不允了此塵緣,你便不會時常與我姊妹往還,日後應劫之時,縱使關心,也不在一處,未來危機無法避免。我適才見你人甚忠誠,我意欲求你成全,結一脫略形跡的至友,將來彼此扶持,無事時互相切磋砥碩,使我遂志免劫,爭這一口氣,不知你意如何?”

元兒聞言,吃驚道:“二位仙姊乃天上神仙,小弟從師未久,休說道行淺薄,不足為助;即使異日仗師門恩德,略通玄妙,可以為二位仙姊略竭綿力,濟困扶危,也是修道人的本分,怎便敢以婚姻相挾?小弟雖是濁骨凡胎,自從幼年便即一心慕道,矢志虔誠,自拜恩師,得聞要旨,益發立志奮勉,誓參上乘功果,從未想到室家上面,除卻家師不會以此相強外,便是這父母之命,也決不會遵從的,至於彼此常共往還一層,自從初入仙山,便即心醉勝境,如蒙二位仙姊不棄,適才所駕仙鶴可以任意乘遊,定於暇時前來拜望。倘有相須之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仙姊但放寬心便了。”

南綺聞言,大喜道:“聽你所言,足見是個至誠君子,你劍法尚未練到身劍合一地步,又是朱真人心愛弟於,騎鶴凌空,千里漫遊,一旦遇上異派中人,大是不妥,如果再來,無須騎鶴涉險,我小時候最受先母鐘愛,遺留給我的寶物甚多,內中有一梯雲鏈,千里如戶庭,瞬息而至,少時取來,連同用法傳授於你,此去青城不過千百里,以後如想至此,只須依法行使,頃刻之間便可相晤,還不患仇敵侵犯,豈不是好?再有你口口聲聲仙姊長,仙姊短的,聽去實是俗氣,看年紀,我比你痴長几歲,以後我便叫你元弟,你便叫我作南姊,朋友情分還要親熱一些,你看如何?”元兒見她談吐豪爽,志行高潔,一些也無世俗兒女之態,不由敬愛交加,甚是喜歡。南綺見元兒如此,甚是喜歡,隨又說道:“此間並無晝夜,只有在此久居之人能分晨夕。你來此已有兩天一夜,本想讓你看了星出才去。因此時下方正是日中時候,如俟星出,又須耽誤一夜,我因感你至情厚意,那法寶之外,想另送一樣禮物與你,這東西藏在萬丈寒冰之內,取時極為費手,我向來想到就做,還是請你先行回山,一則免去同門懸念,二則我好前去辦事。等你再來,即可相贈。也好趕在朱真人未回以前早日服用,增長道力,現在先隨我去取那寶物吧。”

說罷,領了元兒起身,同往前屋。

此時南綺心願得遂,對於元兒已是毫無芥蒂,徑直往山巔樓閣之內走去。亭上紫玲見南綺與元兒並肩同行,喁喁低語,顯出十分親密神氣,笑對舜華道:“凡事自有運數,前緣決難擺脫,你看南妹,適才在林中聽我勸說時,何等固執;這時與裘師弟不過同處了片刻,竟已彼此鍾情了。”舜華道:“這個大姊也許是料錯了。二妹自幼受先母鐘愛,不但意志堅定,對於自己將來的成就尤其關心,休說室家之念從未索懷,但能求到正果,不惜受盡險阻艱難,如今已是日夕苦修,怎肯再受塵緣孽累、適才我曾見她臉上時愁時喜,滿臉心事,必是聽見姊姊說異日避劫成道均仗此人,不結婚姻之好,彼此情感不親,難望其身任其難。因兩方都要顧到,才揹人與裘道友從長計議,裘道友仙根深厚,稟賦聰明,性極純厚,人又正直,必無邏想,聽舍妹一陣委婉懇求,拋去塵緣,結得密友,自無不允之理,若說就此降心相從,恐未必呢。”

紫玲道:“前緣註定,怎能擺脫?舍妹寒萼初嫁司徒平時,何嘗不有前約,舍妹人極好強,司徒道友更是循謹之士,後來被天靈子妖法困制,轉眼化為灰燼,骨消神逝。

由憐生愛,由愛生魔,終於在生死關頭之際失去真元,破了法體,雖說教祖法力無邊,將來未必便受兵解,但肉體飛昇,終是無份的,我原也與司徒道友有緣,本是二女同夫,效那英皇故事,總算心尚堅定,如今家母已然免難脫劫,還未為這塵孽所累,雖說比起舍妹僥倖,但是居安思危,仍未就此放心,必其無慮,何況南妹初遇裘師弟時,已種情根,適才見她語言動作,顧盼之間,無處不是深情流露,不克自制呢。”

且不說紫玲與舜華二人在亭中談論,只說元兒隨了南綺,徑入二女修道之室,所過樓閣庭院,無一處所在不是玉柱瑤階,瓊樓翠字,華貴到了萬分,及至走人南綺起居之所一看,丹爐藥鼎,古色古香;珠簾冰案,瑩潔無比,加上溫香細細,馥郁清馨;珠光寶氣,自迷五彩,真令人有置身帝閾仙宮之感。元兒縱目觀賞,只覺應接不暇,南綺也不讓座,只令元兒略候片刻,徑自叱開一面玉壁,走了進去。元兒方驚顧問,南綺已從壁間走了出來,手中拿著兩副色如珊瑚,大有寸許見方,長約三尺的玉鏈,交給元兒一副道:“當初父母初上此山時,因為要冒著罡風霜雪,超越天險才能到達,不比你來時是由陽和之地飛出雲空,當時受了無數艱險苦痛,卜居不久,為了上下方便,煉成此寶,共是陰陽兩副,先母化解以前,因我年紀大幼,道行法力不如大姊遠甚,便把所有法寶大半賜我,此寶卻是專為異日出遊,遇見災難逃生之用,雖然逃時須有一定地方,不比秦家姊姊的彌塵幡,心神所注,瞬息千里,電逝釗疾,無遠弗屆,如遇急難臨身,也有許多妙處。你將此寶拿一副去,我修道室中也存一副,用時照我傳的口訣法術,將此寶擲向空中,立時化成一道朱虹,你騰身而上,無須動轉,一陰一陽氣機相感,如磁引針,無論多遠,自會將你在片時之內送到此間,你如今身劍尚未合一,有了此寶,只要想來,便即如法施為,既省遙空跋涉之勞,又免受那異派能人侵害,彼此還可常共往還,豈非三全其美?”

元兒聞言大喜,忙要下拜稱謝,南綺忙伸玉手相扶,笑道:“我們初見面時,你如肯跪我,我的寶劍也不會受傷,你也不致差點被火燒死。那時你偏執意不肯,如今不叫你跪,你倒幾次三番要跪了,真是討厭。”元兒這時與南綺形跡無拘,情感密切,被她這一拉,青蔥柔荑,拊手如玉,只覺冰滑嫩軟。令入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快之感,再加她淺笑嫣然,瓠犀微露;盈盈秋水,容光照人,愛好已極,不覺痴了,笑望著南綺,只說不出一句話來,南綺笑推他道:“你呆想些什麼,莫非提起前事,還恨我麼?”元兒猛然驚覺道:“仙姊待我如此厚德,正不知怎樣報答,感激尚且不及,豈有見恨之理?”

南綺道:“哪個要甚報答?只求你口能應心,勿忘適才在後山之約,就足感盛情了。”

元兒急得發誓道:“我如食言背信,叫我……”話未說完,被南綺伸手將口捂住道:

“我信你就是,賭咒則甚?”元兒猛覺一片軟玉貼向口間,溫香透鼻,不禁心頭怦地跳了兩跳,當時只好停嘴。

南綺也收了手,讓元幾手持梯雲鏈坐在雲床邊沿,然後說道:“你拿的那一副是副陰的,主靜不主動,少時我再將這陽的一副換還給你,如今我先跑向遠處試給你看。”

說罷將身一縱飛出室去。元兒緊持那鏈,在室內待有半盞茶時,忽見鏈的一頭紅光焰焰,似火信一般吞吐,轉瞬工夫,焰頭冒起,倏地光華強盛,竟向門外射去,就在這一晃之間,滿室紅光騰耀,一亮一收之際,南綺已亭亭玉立,站在床前,笑對元兒道:“我飛行不快,沒跑多遠,僅只越過外山便即回來,你那陰鏈上冒起光焰,我正在那裡行法,你看回來得快麼?”元兒自是心喜,讚不絕口。

南綺道:“此寶一經使用,陰陽二氣交相感應,陰鏈必去迎接,連為一體。初起身和到達時雖是光華照耀,宛如朱虹,一經起身,身子便隨光華同時隱去,無相無色,外人怎能追覓形跡呢?”說罷,又細心傳了來去口訣和用法,又令元兒就在空中練習熟了,才將陽鏈交給元兒道:“此寶用法,你已學會,去時須我行法相送。且至亭內與大姊她們作別,索性我們做親密些,日後卻不讓她們料中。”

元兒自幼不喜與女子相近,自從初見南綺,便不由自主,起了愛好之心。及至打成相識,嫌隙冰消,越發水乳無猜,宛然兩好,一任甫綺耳鬢廝磨,玉手相攜,怎樣擺弄他,無不唯命是從。也並非存心和南綺親近,竟是自然而然地變了親密神態。

當下與南綺並肩攜手,同往前山亭內,紫玲見狀,固是早在意中應有的文章;舜華見了,卻甚驚異。怕當著元兒羞了南綺,俱做出毫不介意神氣,南綺卻大大方方他說道:

“我和元弟業已成了好友,此後因要時常往還,恐雲路遼遠,來去不便,特將母親遺留給我的梯雲鏈贈他,傳了用法,如今因要送他回去,來與二位姊姊作別,秦家姊姊想還要盤桓些時,可有甚話對他說嗎?”紫玲笑道:“你二人結為終身之友,我使命已完,哪有甚別的話說?那鶴想已飛回青城,你送他歸去吧。”南綺聽出紫玲頭兩句話中深意,也不答言,轉對元兒道:“我這就送你回山,大後日午夜下方月圓,天宇雲淨。正好後山頂上一觀星流奇景,你早將功課做完,來此吃好東西,不要忘卻。”

元兒應了,便和紫玲舜華行禮作別,隨定南綺走出亭外。南綺又道:“青城我未去過,不識路途。你想必認得,你手持寶鏈升起時,須要留神看著下面景物,如果到達,照我所傳降落之法,一經施為,便化紅光落地。只要來去過兩次,就走熟了。”說完,正要行法起身。紫玲忙攔住,喚道:“二妹且慢,裘師弟乘鶴來時,事出倉猝,難免慌張,梯雲鏈又系初用,不如你借了我的彌塵幡親送他去。此幡經家母畢生心血所萃,靈妙非常,行時只須我略施小技,便能準在金鞭崖上降落,就便你也認認裘師弟修道之所,來去一遭,也不過頃刻工夫,豈不省事?”甫綺聞言,歡喜道:“我正想送他,無奈道行淺薄,不能飛行絕跡,這梯雲鏈須要分用,這裡無人主持,又不願麻煩大姊,如承借用寶幡,再妙不過。”

南綺說罷,向紫玲借了彌塵幡,由紫玲傳了來去之法,喊一聲:“起!”立時一幢五色彩雲,擁著南綺、元兒二人,電射星流,直往青城方面飛去,千里雲空,頃刻即至。

二人除因雲幢飛行迅速,稍覺頭暈心跳外,並無別的不便,一會便落在金鞭崖上。南綺笑道:“這寶幡比起我的梯雲鏈,真強多了。”元兒還想邀她入觀少坐片刻再走,忽聽紀、陶二人談話之聲,正由觀中出來,南綺不願再見生人,道聲:“觀星之約不要忘了。”說罷,一展彌塵幡,雲幢倏地飛起,轉眼沒入遙空,不知去向。

元兒還在呆望,猛覺肩上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正是陶鈞,不禁臉上一紅。再看紀登也在旁邊,連忙分別見禮,正要敘說經過,紀登正色道:“你私自離山,本屬犯規,你剛走不久,我便得白師伯派周淳師弟傳諭,業已盡知底細,那仙鶴紅兒,也因那日白師伯初來,見它延頸哀鳴乞憐,存心和師父取笑,暗中破了他的禁法。命它送你往長春仙府,了此一段前因。雖然你為鶴所愚,事出非常,不由本心;又有白師伯之命,許你日後與虞氏二女自在來去,但是師門恩重,教規至嚴,須知仙緣曠世難逢,千萬不可耽樂喪志,有誤道基才好。”元兒聞言,好生惶恐,拜領訓示之後,紀登也自走去。

元兒和陶鉤本是隨便慣了的,紀登一走,便過去拉了陶鉤,同在觀前山石之上坐下,將經過的情形一一說出,問陶鈞自己有什麼不對之處,師父回來可要怪罪,後日觀星之約可能前往。陶鈞笑對元兒道:“昔日我曾對你說莫理紅兒,如今果然受了它的捉弄。

幸是此事早有前緣註定,咎不在你;又有白師伯為你作主,不然的話,師父縱能諒你事非出於本心,那去的所在如是一個邪魔異教的巢穴,你此時還想回來麼?就拿現在說,師父原對你屬望甚殷,異日飛昇時節,欲以衣缽相傳,有了這場因果,如果身心收攝得住,不為情慾所擾,縱有牽纏,無關大體;稍不留意,一落欲網,輕則阻滯前修,重則身敗名裂。你生具仙根仙骨,本如波澄空霽,清明朗澈,平空著了這點塵滓,雖說秉賦深厚,也著實不可大意呢。”

元兒聞言,越發驚慮,低頭想了想,答道:“二位師兄所說之言,極是正理,但是此事實非小弟本懷,便是南綺,也深明大義,決不肯以塵緣而誤仙業,小弟敬她也是為此,不過小弟年幼道淺,凡事終歸仔細些的好,後日已然答應她赴那觀星之約,未便失信於一女子,到時意欲請師兄與小弟同去,見面之後,朝她說明小弟苦衷,日後不再前往,以免萬一如何?”

陶鈞道:“師弟意思雖好,聽大師兄說,那虞家姊妹之母原與秦紫玲師姊的母親寶相夫人同類,平日修為,比起當年寶相夫人卻好得多,因此臨劫得免,化解飛昇。所生二女,也極本分,白師伯一意主持,必有深意在內,於你也未必無益,修道人本應從諸般魔劫苦難中掙扎出來,才能成功,休說白師伯之命,不便違拗;此女一心上進,意厚情深,也未忍相負,知難畏怯,反顯克己功夫太弱;因而氣餒,也非所宜,我不過叫你平日警惕自愛,到了緊要關頭特加留意,以免誤卻上乘功果,並非勸你不與此女往還,要真是前生孽累,紫玲師姊與你也算有同門之誼,何致從中撮合呢?前輩師長中,夫婦成道的並有多人。劉樊合籍,葛鮑雙修,緣雖前定,修為還仗自己,因已種就,豈能以避面了之?而且師弟此時,飛劍尚未練到與身合一,不久便要提前下山積修外功,得此佳侶,大可資為臂助,可慮的並非現在,我不過提醒你一聲罷了。至於我,因自己資質比你不如,日後成就有限,近奉師命在山潛修,無事不能外出,虞氏二女素昭生平,怎能作那不速之客?你到時將功課做完,只管前去,聞得那裡異果奇花甚多,均為塵世所無,如能帶些回來,見識見識,足感盛情了。”

元兒雖然經了這一番火災,反倒因禍得福;服用了許多仙露,並未受著傷害,還結交了這麼一個美如天仙的密友,自是滿懷高興,及受紀登告誡,方在警惕,未後被陶鈞這一解說,不由又活了心,可見情之一字,其力至大,前緣一經註定,任是什麼樣的英雄豪傑,也是糾結不開,日後元兒與南綺雖然成了連理,始終極力庇護,幾乎誤了上乘功果,此是後話,暫且不言。

元兒因在外耽誤了兩天功課,與陶鈞談了一陣,便去自己修道室中打坐,元兒仙根深厚,又肯奮力前進,用功時節依舊能屏除萬念,仍有自制之力。雖知功課才一做完,便想起南綺,放她不下,彷彿心裡頭老似丟了一樣東西似的,情魔一起,外邪便隨以俱來,危機已動,元兒絲毫未覺,一心只盼到了後日,前赴觀星之約。

第二日做完早功,正與陶鈞在室中閒談,忽聽院中群鶴交嗚,音聲激越,陶鈞聽出有異,忙拉元兒一同縱身出去察看,仙鶴中的紅兒,倏地朝著二人長鳴了兩聲,將頭點了兩下,振翼往觀外飛去,其意彷彿要二人也跟蹤同往神氣。陶鈞越發詫異,正待隨著飛出,元兒罵道:“這孽畜和那日捉弄我神情相似,想是又要弄甚玄虛,師兄不要理它。”話還未了,猛又聽紅兒在觀外哀鳴,音轉悽楚,陶鈞一聽,喊聲:“不好!”一縱劍光,便即連身飛出,元兒也跟出一看,陶鈞業已飛在空中,正在巡視,先見四外並無異狀,再看紅幾,業已趴倒在地上,雙翼不住飛撲,只飛不起來,近前一看,周身並無絲毫傷痕。元兒便罵道:“你這孽畜,那日我差點沒被你害死,今天你又鬧什麼鬼呢?”正說之間,猛見紅兒一雙鶴眼中含著兩點清淚,望著自己,似有乞憐之狀,雙翼撲勢漸緩,全身發顫,氣息奄奄,宛如待斃神氣,大是不妙。這才驚異起來,問道:

“你受了別人暗算了麼?”紅兒點了點頭。

元兒還要問時,陶鈞已經飛下,先從懷中取了一粒丹藥,剛塞向紅兒口內,一道光華閃過,紀登忽從觀中飛出。一見紅兒神氣,再往上下四外一看,問陶鈞道:“妖人逃走了麼?你可曾和他交手?”陶鈞道:“小弟先因鶴鳴,聽出有警,出來略遲了一步,紅兒業已先出,受了暗算,並沒有看見妖人蹤影。這廝此來必有所為,暫時雖然逃走,只恐還要再來呢。師兄這時正在祭煉那十二口蕉葉劍,怎生警覺?”紀登道:“我正對劍吐納運行,一心專注劍上,本不知觀外有警。忽見玉兒飛入丹房,先是連聲悲鳴,後來又銜我的衣角,你二人又未入室,猜是觀前出了變故,才出來觀察,妖人見你出現,便即逃避,逃得又那般快法,必無什麼真實本領,未曾交手而去,再來自在意中,紅兒所受的傷,與鐵硯峰鬼老門下所用的五陰手相類,鬼老既是派這種無能之輩前來送死,決非行刺報仇,也許又是暗盜本山仙草。這些仙鶴俱通靈性,見有妖人,便即長鳴示警。

妖人痛恨紅兒它們看破行藏,所以逃時,乘你尚未追出,下此毒手,紅兒怎比得上李英瓊師妹的神鵰佛奴,當然禁受不住,妖人如此大膽可惡,待我將師父行時所傳之法施展出來,引他入網便了,裘師弟道淺,暫時不要獨自在觀前閒眺。紅兒服了師父靈丹,雖然要受兩天罪,仍可復原,並無大礙,行法之後,我還要煉那仙劍,大家一同進觀去吧。”

三人談話時,觀內群鶴已經相次飛出,元兒見紅兒受傷可憐,正要去扶,群鶴已由玉兒為首,飛向元兒身旁,各伸長喙將紅兒銜起,往觀內飛去。

三人到了觀內,紀登自往丹室行法,元兒笑對陶鈞道:“這些仙鶴雖然平時淘氣,一旦遇事,倒還急難相顧呢。”陶鈞道:“這東西個個俱有靈性,不比常鶴,只紅兒以前最愛無事惹亂子,我因上了它兩次當,恨它不過,才請準師父,將它們用法術禁制。

後來它幾番朝我長鳴哀求,我都不允代它說情,自從日前被白師伯暗中破了禁法,它將你送往長春仙府回來,接著周淳師兄傳了白師伯仙諭,才知它野性已馴,痛改前非,不似以前胡鬧了,適才它見妖人逃走,冒險跟出,想引我去追,不料卻中了一下五陰手,聽大師兄之言。”恐還有幾日罪受呢。”

元兒近前一看,紅兒神氣雖似稍好,還是周身抖戰不止,淚眼望著元兒,仍有乞救之狀。元兒憐問道:“看你神氣,莫非我還能救你麼?”紅兒果然又將頭連點。陶鈞醒悟道:“聞得長春仙府靈藥仙草甚多,紅兒去過,必知醫治之法,只是禽言難通,你明日赴約回來時,可問虞家姊妹,必然知曉,如有,可就便帶些回來。”

元兒方在答應,忽見後觀中飛起一片金光紅霞,轉瞬之間,將全觀一齊籠罩,倏又不見。陶鈞道:“大師兄已將法術施展,妖人如敢妄進,定難逃走了。”元兒便問陶鉤道:“大師兄所煉蕉葉劍,作何用處?”陶鈞道:“那劍乃是師父異日成道時分給門人煉魔之用,已然煉了多年,這次因往峨眉赴約,才命大師兄代煉。大師兄相隨師父多年,論道行雖未盡得師父所傳,在現時峨眉、青城的小輩同門中,已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只緣以前有一件事違背了師父意旨,犯了教規,當時幾乎將他逐出門牆。後經苦求和前輩師長說情,還算師父特開宏恩,寬恕了他,可本門衣缽已不堪承受了。休看師父平時性情和易,不拘禮教,可是一犯教規,處罰卻異常之嚴,現在正打算異日飛昇,將本門道統付託給你,像我自知根基大薄,還在努力虔修,希冀萬一;你生具如此異稟,如果功虧一貫,豈非太已可惜、所以我再三勸你,也是為此,大師兄說你如無虞家女子相助,異日阻難更多;有她幫助目前得力不少,可是日後又有許多障礙。此事利害相乘,全仗你自己相機應付,心有主宰便了,本山業已行法封鎖,妖人伺側,你不出觀,不會受他暗算,明日走時,我親自送你動身。你那梯雲鏈,只一使用,疾如流星,中途也無法侵害,到了長春仙府赴約之後,急速歸來,休要錯過每日功課,那怕每日一往,好在來去迅速,也不妨事。”

元兒道:“小弟近日時生恐懼,年幼道淺,惟恐誤蹈危機,還望師兄隨時提醒才好。”陶鈞道:“這個自然,我二人說話這麼久,怎麼妖人全無動靜?他既為盜草而來,難道就此罷休麼?”說罷,又略談了一會,直到做晚課時,也無什麼朕兆,紀登有事在身,並未出來。二人俱猜妖人知難而退,並不在意,各自回屋用功。

到了第三日,元兒做完晚課,去向紀登請命,往長春府赴約。同陶鉤到了紀登丹房外面,見房門緊閉,門上貼著一張字條。大意說自己一心煉劍,不能外出。妖人未入羅網,必然還在左近窺伺。等劍煉成,方能出觀搜查。吩咐元兒去時,務要小心等語。二人正看之間,忽聽室中琤琮鏗鏘,聲如鳴玉。陶鈞喜道:“師兄的十二口蕉葉劍,不久就快煉成了。天已不早,莫要負了人家之約,我送你出觀去吧。”元兒道:“師兄說妖人還在觀外左近窺伺,何不在這院中動身,出觀則甚?豈不給妖人看明出入之路麼?”

陶鈞道:“師父仙法異常神妙,這時全觀業已封鎖,除大師兄外,只我還能出入。你那梯雲鏈不到觀外,怎能行使?我們正愁魚兒不肯上鉤,如能引他進來,再好不過,怕他何來?你此番前去,醫鶴之事不要忘卻。”元兒應了。

二人走過鶴柵時,月光底下看見群鶴正圍住紅兒,見二人走來,俱都延頸哀鳴。紅兒狀雖稍好,依舊渾身抖戰不休。元兒笑道:“你忍一會吧,我給你討藥去了。”當下隨了陶鈞行去,開了正面封鎖,同出觀外。元兒便向陶鈞作別,訂了歸時。取出梯雲鏈,照南綺所傳用法施為,腳一頓處,一片紅光直往萬花山長春仙府飛去。

這時天淨無雲,月明如水。左近大小峰巒更靜蕩蕩地矗立在月光之下,映藍凝紫,分外幽清,陶鈞細查妖人蹤跡,並無動靜,只有元兒起身時節,滿天紅霞閃過。暗想:

“旁門法寶,終是駁而不純。”也未在意,徑自迴轉觀中,仍將全觀封鎖。等到次早辰已之交,再行到觀外去,迎候元兒。不提。

且說元兒行法之後,只覺紅光一閃,身便騰空飛起,回顧茫茫,什麼都無聞無見,好似被一種力量擁著,飛駛極速。約有半個時辰光景,紅光又是一亮,腳便踏了實地。

剛覺出有些頭暈,忽聽一個少女嬌笑道:“怎捱到此時才來?真把人都等急了。”元兒定神一看,正是日前初遇南綺的山麓,南綺穿著一身仙女打扮的裝束,雲鬟低亞,鉛華不施,霞據紫裳,冰肌掩映,嫣然淺笑,似喜還嗔,越顯得儀態萬方,比起初見時還增幾許美妙。

元兒喊了一聲:“南綺!”方要敘禮,南綺已伸素手相攙道:“你來不巧,秦家姊姊已於今早因事趕往莽蒼山重牛嶺,連大姊也跟了同去,只剩下我一人看家。特為你來,我已忙了一日,不想等到這般時候。我先還有氣,當你不來呢。”元兒笑道:“前約已訂,哪能不來?只因今日功課略有進境,坐功時候較久,故此來遲,還望南綺不要見怪。”南綺道:“用功正經,怎能怪你?秦家大姊走時,還說你不久劍法練成,便要下山積修外功,到時須我相助同行,常在一處。以後便借你這一點因緣,可入正教門下。

可見來日方長,相聚正多。只是我素常慣於性急,又是一人寂寞,盼你早來罷了。現在離觀星還早,你將梯雲鏈收起,我們一同步行上去吧。”二人一路說笑,穿花披葉,往長春仙府走去。

到了谷口,南綺收了白雲,引元兒人內,重用法寶將谷口封鎖。同上中峰,走過峰腰亭側。南綺笑道:“我和你如今成了自家入,不請在那裡坐了。那日你只到後山,別處都還未去。姊姊修道的地方深藏峰腹,是個奇景,外人從未去過。恰好今日她不在家,請你先去開開眼如何?”元兒一見南綺,說不出的心喜,任她領向遊行,反倒沒有話說,只把頭點了點。說時,正走向一面崖壁。那壁溫潤如玉,比鏡還平,中心四外俱有一道丈許長的細線,微露門戶痕跡。南綺將手輕推了一下,隱聞一陣鳴王之聲,門便開啟,現出一座極似人工鑿成的洞穴。裡面甚是寬大,四壁通明,靜無纖塵。

入門兩丈遠近,有一座碧玉牌坊,橫寫著“靈空別府”四個朱文篆字。除當中寬約丈許,長有三丈的一條直路,地面石色和外壁相似外,兩旁俱是形如方形的花田。田中並無泥土,卻是翠綠色的。每方花田,大僅數尺,俱種著一種從未見過的奇花。大的約有尺許周圍,小的僅有酒杯般大。花的顏色不下數十百種,朵朵挺生,亭亭靜植。加上朱黃金葉,越顯光華瀲灩,彩氣繽紛。

元兒見花田之中並無寸土,花根卻似和花田長成一片,不禁驚奇。南綺笑道:“你這呆子,還是仙人的高徒呢,連這花都不認得。這座峰腹乃是一塊萬年美玉,先父母在時,用大法力,就著原來形勢開闢,掘成了一座瑤宮仙府。這花便是玉的精英所結,道家所謂天府琪花,便是指此。因為它萬載長青,全山花木四時不調,所以這裡叫作長春仙府。其中最大的花朵,少說也開有千年以上呢。今日要往後山觀星,這花你既喜愛,可惜採時不易,現時沒工夫在此留連,改日你來,再愉愉採一朵送你吧。”

說時,已快走到盡頭,前面腳底忽然現出一個寬約畝許的地洞,數十級白玉台階直達洞底,隱隱望見下面光華閃耀。元兒隨了南綺下去一看,洞底比上面還要寬大得多。

到處都是五色晶壁,隔成了十多個大小玉室。室內外陳設用具,無不華美奇麗,人世間習見的珍物也不在少。當中一室,室頂嵌著一個玉球,光華四射,到處通明,照眼生輝。

南綺先領元兒遊遍各室,最後領入舜華修道之所。只見丹爐藥灶,冰案雲床,俱與峰上南綺所居之室相似。只室當中丹爐前面,設著一個極大玉坪,為別處所無。南綺指著那玉坪道:“這坪下面便是火眼,全仗這塊玉母蓋住,移動不得;如一移動,全洞都毀了。”接著又把許多煉就的奇珍異寶,取出與元兒觀賞,詳說運用之法。元兒看一件,愛一件,直如到了山陰道上,大有應接不暇之勢。

二人在洞底談笑觀賞了一陣,南綺算計時已不早,才帶了元兒前往後山觀星。玉桌上早堆滿了許多奇珍異果,美酒佳餚,二人且談且飲,靜俟星出。元兒猛想起仙鶴紅兒受傷之事,便問南綺道:“那日引我來的那隻仙鶴,昨日為五陰手所傷,服了師父靈丹,雖然保得生命,至今尚未痊癒。那鶴深通靈性,長鳴示意,陶師兄說那鶴曾來此地,這裡有它的同類,必知有甚仙草丹藥,可以救它脫難。命我向南姊要些,並將仙果帶些回去,還忘了說呢。”

南綺道:“聽大姊說,當初先父母開闢仙府,不惜多年辛苦,曾往普天下名山勝域,採了許多奇花異果,移植此間。加上本山地靈氣旺,名產又多,據說十有八九俱合修道人煉丹之用。大概除了峨眉凝碧崖外,天下名山所產的靈藥仙草,哪裡也沒有這裡生得又多又好。只借先父母化解時,因為自己出身旁門,連經劫難不說,最後道成之日還恐身遭不測,功敗垂成,怕我姊妹重蹈覆轍,不願再行貽誤,因此在臨升之日,將日夕鍛鍊最得意的一部道書和修行日錄,一齊用三昧真火化去。彼時先母想起那日錄上除記著平生善惡和一切奇門法術外,還有本山許多靈藥仙草的來歷用處,俱都載在上面,不傳給我們,日後怎知得曉?但是書和日錄全被真火燒化,當時又因忙於御劫飛昇,想再口傳,已傳不了許多。僅由先母略說幾句最寶貴最難得的靈物,時辰業已到來。適才你所見的長春花,便是其中之一。先父說我們如不因先天這點惡根迷卻本性,胡作非為,日後必成正果,做父母的,正不必為此操這一時之心。先母也就沒有往下再說。所以本山許多靈藥仙草,我姊妹二人有好多不知來歷用處。

“只知有一種可做左道旁門用來迷人的媚藥,叫三陽含陰草的,其毒無比。先父在日,屢次要將它除盡根株。先母因為此草已然絕種,只本山火穴陽毒之氣尚盛,才生了這麼一些,那花又極好看,再三攔阻,留此異卉,以顯造物之奇。好在用途壞處,卻曾告誡過我姊妹,也不怕將來誤用。別的花都是常開,獨這花每月朔日子時才開那麼一個時辰。謝時一入土便不見蹤影。再有半月,你便可以看到了。

“至於可以起死回生,解毒去邪的,我只知道有一種朱果,乃是先父從莽蒼山玉靈巖移植來的。此果也是靈玉精英所生,因為玉靈巖有一塊萬年溫玉,才產此寶。現時那塊溫玉已為峨眉門下女弟子三英二雲中的李英瓊、周輕雲在倒翻玉靈巖,紫郢、青索雙劍合壁同斬妖屍谷辰時奪回山去,朱果產處便絕了種。不知凝碧仙府還有沒有。這裡原有兩株,也只一株存活。只惜不是原生之地,果結無多,現在僅有六七個。是大姊在採時分給我,沒捨得吃完,仍留存在枝頭上面。你回時,帶四個去:一個救仙鶴,一個給你,那兩個送你那兩個師兄便了。”

元兒原聽陶鈞說起過李英瓊得道時巧服朱果之事,一聽南綺之言,好不心喜。正在稱謝,忽聽南綺道:“星群現了,還不快看!”元兒忙看上面碧空,仍是一無纖塵。先是東方遙空沉沉一碧中,隱隱有光華閃動。俄頃之間,逐漸由少而多,現出許多大小星光,漸漸瀰漫開來。猛覺眼前一亮,再一抬頭,四外天空都是。星的形式顏色俱不一樣,並不似下方所見。正圓的絕少,帶角的最多。也有尖的,也有方的,也有長圓形的,也有像長方塊的,也有奇長帶尾的,也有扁的。奇形怪狀,茫彩橫天,寒光凜凜,百色皆備。大的長有數十丈,最小的也如盆碗大小。

最有趣的是,每一顆主星之側,必有幾個客星,四周俱是成千累萬的星群密佈,滿天繁星,看去不知多少萬萬那般密法。只要定睛細看,卻又是高低錯落,間隔分明。有動的,有靜的。每一主星之外,那些小星俱不似主星老實,行動甚快,像萬蜂進巢一般,繞著主星上下飛動,異常迅疾。偶然兩顆小星飛轉太快,避讓不開,便似金玉相撞,立時光華分散,帶著流光箭芒和破空之聲,直往下方墜去,星數既多,東也撞破幾個,西也撞破幾個,最多時直似銀雨流天,美觀已極。

當中另有一條星群,並無主星,其長經天,盡是一些酒杯大的小星,又多又密,有短有長,紛紛亂閃,電馳釗轉。時常整十整百,一群一群地下落,如同正月裡放的花炮一般。落只管落得那般多法,那條星群卻不見減少,更是好看無比。

元兒滿心想看那天河所在,卻是沒有,便問南綺。南綺笑道:“呆子,哪有什麼牛郎織女?下方所見的那道號稱銀河的白氣,就是這條長的星群啊。”說時,正值數十個斗大流星,從斜刺裡往二人坐處飛來,掠山而過,看去甚低。元兒以為伸手可摸,忙把寶劍拔出,站起身來便想去撩。誰知劍剛拔出,縱身一躍十餘丈,那星已從頭上飛過,撩了一個空。

南綺笑不可抑道:“你這呆子,都快成人了,還和我小時候一樣,想捉個星兒回家,當燈點著玩呢。你看那星都夠得到麼?告訴你說,這些星最低的,也離你有數千萬丈,那些破碎的隕星落在地上,最小的也怕沒有幾十萬斤,你惹得起麼?適才那幾十個星,你如捱得著時,這山都被它撞成粉碎了,你還在生著一雙慧眼呢,連多少高低遠近都看不出。這裡雖說高出雲空,與天接界,但是要和這些星比遠近,最近的也有萬里,內中那幾粒小的主星,相隔更遠,俱和下方一般,另有天地,也有山川人物,只是生相氣候不同罷了。如想去時,就算你現在己能身劍合一,從這裡起身,駕了飛劍遁光趕去,也得走上二三百年才走到呢。”

元兒道:“聽南姊之言,令人頓開茅塞。我也不是看不出高下,只因我這兩口劍俱是仙家至寶,現在雖還沒煉到出神入化,運用由心,相隔百十丈遠近的東西,亦能應手而得。起初見那星從遠處飛來,以為相差不過百餘丈,一時好奇,想撩一下試試,不想卻這般高法。”

南綺道:“聽秦家姊姊說,你在未上金鞭崖拜師以前,誤眼仙草,變成了一雙慧眼,已能透視雲霧,目力本異尋常。我不過和你取笑罷了。大姊隨秦家姐姐這次一出門,須有好些時才得回來,我不願到青城山去找你。以前所用一名婢女,現在奉了白水法師之命,隨她丈夫去辦一件事。只剩我一人在家,每日做一點功課,又都是旁門道法,甚是悶氣。好在你有了我的梯雲鏈,來去方便。天天來,怕師兄們見怪,最好隔日來一回好哩。”元兒道:“陶師兄說,小弟再有三四月工夫,便可煉到身劍合一地步。那時師父必有法渝,命我下山行道,說不定南姐便和我同時下山,常在一起,那時聚首豈不長些?

這次一回山,我更要加功勤習,以便早日將劍煉成。隔日來此,恐怕分了心,耽誤功課。

還是等煉成之後,再時常聚首的好。”南綺嗔道:“你只重劍不重人,我不和你好了。”

元兒慌道:“我並非只重劍不重人,我只是向遠久處著想罷了。你也常說歸入正教,須由我身上而起。既是永久伴侶,圖這暫時則甚?南姊一人在山中寂寞,我回去和師兄說明,也不限定隔日一來,只要功課做完,一有空便來如何?”南綺聞言,方始轉了喜容。

二人只管談笑,不覺斗轉參橫,天空星群逐漸減少,也看不出是怎麼隱去的。元兒好生奇怪,便問南綺是何原故。南綺道:“呆子,這地也是一個星,依照一定方向行去,不過我們不覺得罷了。這時下方想已將近天明,群星都朝原來方向行去。並非星群來去無蹤,乃是我們這所在漸漸走向反的一面,與它背道而馳,怎能看見呢?你沒見那道最長的星群,你們叫作天河的,已離我們更遠了麼?”元兒暗運目光,定睛往天空中注視,果然有許多星群漸漸與山頭相隔越遠,相次隱去。默揣天地運行之道,若有所悟,不由出起神來。

待了一會,南綺笑道:“星都快隱完了,喜歡看,下次月圓時再來。且到我房中去,將你那青城派的人門口訣傳給我吧。”元兒卻未料到南綺有此請求,不禁吃了一驚:師門心法,不奉師命,怎好私相授受,欲待不允,一則南綺情深義重,說不出口;二則自己聽從慣了的,見她睜著一雙妙目看著自己,等待回話,露出滿臉渴望神氣,又不忍加以堅拒。想了想,只得藉詞推託道:“小弟年幼,人門日淺,所學僅是初步功夫。南姊得道多年,學它何用?且等師父回山,定給南姊引進,傳授仙法,何必急在這一時呢?”

南綺聞言,冷笑道:“你哄哪個?當我是三歲孩子嗎?誰不知道峨眉、青城兩家異派同源,最要緊的便是初步功夫。只要根基扎得穩固,再傳了師門心法,以後自己苦志潛修,不必有人從旁指點,一樣能煉到出入青冥,飛行絕跡地步。你適才也說,再有數月,便能煉到身劍合一。陶師兄並說下山積修外功時節,還要我同行相助。此時不肯傳我,到時怎生同去?明明看我不起,沒有真情實意,不肯以秘法相傳,說這些支吾之言則甚?那日你重劍不重人,一柄寶劍都不肯暫留在此,因你需它朝夕修煉,情還可恕。

這入門口訣傳了我,於我有益,於你無損,也是這等吝借,真叫人寒心透了。我原因先父母遺命,誠恐異日誤人歧途,除幾件防身法寶和一些養靜修身的功夫外,所有旁門左道的坐功法術全都不學。滿想機緣一到,立時歸入正教門下,尋求仙業。自從日前見了你,覺著你不但根行深厚,人更正直誠篤,又能屏卻俗緣,全我心志,當時高興已極。

雖是假夫妻,倒比真的還要情深義重。自喜前途明但,終身有托,卻不料你竟這般情薄,真令人寒心透了。”

元兒見南綺說時嬌嗔滿面,眼睛紅潤,大有傷心欲位之勢,不禁著起慌來,忙接口道:“南姊千萬不要生氣,小弟還有話講。”一言未了,南綺已是含怒站起身來,說了一聲:“誰還再信你的鬼話?”徑往前山走去。元兒連忙跟在後面,口中不住央告。直跟到那日南綺起坐室中,南綺自向雲床上坐定,玉頰霞生,低著雲鬢,目望旁處,一理也不理元兒。

元兒好生過意不去,怎麼勸解也是無效。最後想了想,萬般無奈,只得說道:“小弟並非薄情寡義,實因家師教規至嚴,師門心法不敢私相授受。南姊說我重劍不重人,我也無從分辯。好在這鑄雪、聚螢兩口仙劍並非家師傳授,自入青城以來,原打算將這兩口劍煉到同一功用。既是南姊這般說法,小弟拼著師父責罵一頓,將此劍贈送於南姊一口,以贖前蔥,且明心跡如何?”南綺仍微慍道:“你願將劍送我,讓我消氣,也好。

那麼你便拿來,看你捨得麼?”元兒見她漸有喜意,高興道:“實不瞞甫姊,此時除教小弟去犯師父教規外,漫說是一口劍,為了南姊,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說著,一道銀虹閃處,一口鑄雪劍業已出匣,雙手捧遞過去。

南綺接過,仔細看了看,讚道:“果然是件仙家至寶,無怪你把它那般珍奇。有此一著,足可看出你對我的情意。雙劍聯壁,豈可失群?劍仍還你。既說為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還是傳我人門口訣吧。”元兒又慌道:“南姊怎這般固執?小弟對南姊情逾骨肉,日後受點罪責,原無什麼。不過師門難違,師父性情特異,萬一與授同科,豈不反倒害了南姊?”南綺見元兒急得滿頭是汗,不禁失聲笑道:“我試著你玩的。你看這是什麼?”說著,早從懷中取出一封柬貼,遞與元兒。

元兒接過一看,乃是紫玲所留。大意是說:二人婚姻,已與追雲叟白師伯和朱師伯說了。朱師伯起初原無允意,後來又經峨眉掌教乾坤正氣妙一真人再三向朱師伯說:一則前緣註定,不可強違:二則是異日有許多要事,均須元兒夫婦身任其難。朱師伯如允此一段姻緣,將來元兒身應三劫之時,定親自趕往,助他夫婦脫難。朱師泊起初原因想到異日道成飛昇,元兒道淺,難御災劫,故意託詞不允,經妙一真人一語道破,便也沒有話說。當下由白師伯派自己至長春仙府傳諭,就便考察虞氏二女性行,便宜行事。自己那日到了萬花山,代二人解圍之後,細察虞家姊妹雖在旁門,俱都根基深厚,品端行潔,甚是高興。因知南綺父母遺留法寶雖多,本身道行尚淺,元兒不久劍一煉成,朱師伯便會飛劍傳書,命他下山積修外功,南綺到時必須同去,如不能和元兒一樣駕著飛劍遁光飛行,豈非不便?特此留書給二人,命元兒傳授甫綺坐功口訣。南綺平時坐功已有根底,稍一改正,勤加修煉,便可與元兒並駕齊驅,僅止所用之劍稍弱而已。雖然朱師伯在凝碧仙府煉寶事忙,不曾親命,有了白師伯和妙一真人法偷,也是一樣,只管傳授無妨。

元兒看完,料知無有差錯,不由心花大放,喜道:“既有此柬,南姊不早取出給我看,卻教小弟作難了好一會。”甫綺笑道,“不是這樣,我怎能試出你的心跡?師門心法,不可妄傳外人,我豈不知?氣的只是你說假話罷了。”元兒因時已不早,還要趕回山去做早課,便催南綺早些學習。南綺笑道:“你總是忙,你此時教完了我回去,反正也趕不上,何如傳了我,就在這裡一同做完早課,到了午後再行回去,豈不大家都好?

我已承秦姊姊指點過了,不過峨眉、青城派坐功微有不同之處,你只要和我一說,就明白了。”元兒原也不捨回去,因恐過時受紀登數說,不好意思。見南綺堅不放行,心想有秦紫玲書信為憑,便也不再言語。將自己所學一一傳給南綺之後,隨著一同用起功來。

二人做完早課,天才近午。南綺又領了他到處遊玩,直到未申之交,二人均覺不便再留,才殷勤訂了後會。由南綺採五個朱果,先逼著元兒吃了兩個,將餘下三個塞入元兒懷內,又將紫玲的信與他帶好。然後施展梯雲鏈,送他上路。

元兒飛抵青城,見腳下紅光盡在金鞭崖上回翔衝突,卻似凍蠅鑽窗紙一般飛不進去。

正在驚疑,忽然一道光華閃過,腳底紅光斂處,人已落在觀中。陶鈞正站面前,笑道:

“你怎到了這時候才來?我從早上便在觀外去等你,直到正午,紀師兄因飛劍將成,用千里傳聲,喚我進去相助。我知觀已封鎖,你如來時仍用梯雲鏈,必難降落,我又不能分身。正在著急,紀師兄爐火純青,功行將要圓滿。我正要出去,便見你在觀頂盤旋。

幸而此寶另有人在遠處施展,不能由你心意;否則你如道力稍高,定然任意降落,一中師父仙法埋伏,輕則被擒,重則受傷,豈非冤枉?”

元兒便將前事說了。又問紀登提過自己沒有,自己過時不歸,可曾知道。陶鈞笑道:

“你還當我不說,他便不知道麼?你適才剛一走,我便接了師父的飛劍傳書,說起你與虞南綺訂婚之事。命紀師兄將那十二口飛劍煉成之後,每隔三日,傳你一回劍法。不特准你婚事,並令你隨時將紀師兄所傳轉授南綺。此後由你自在來往,三四月後,即可下山積修外功。除紀師兄一人在山中留守外,連我也要下山,不過去的方向不同罷了。”

元兒聞言,益發喜出望外,便和陶鈞去見紀登。

進了丹房一看,紀登正坐在一座丹爐前面,兩眼望著爐內,一瞬也不瞬。爐中的火苗已現純青,不時湧起一朵朵蓮花,由少而多。約有半個時辰過去,十二朵青蓮隨十二道火焰一齊升起,俱有三尺多高下,低昂如一,亭亭靜植,動也不動。同時爐中便起了金玉交鳴之聲,琤琤琮琮響個不住。又有頓飯光景,紀登猛地睜開寒光炯炯的雙目,口一張,一道白氣噴向爐中。只瑲瑲連聲,爐中青蓮光焰斂處,十二口明如電、潔如雪的短劍,整整插在那裡,劍鋒俱都出匣,約有寸許,紀登先下位,向著丹爐叩拜了一陣,將劍取在手上。一一仔細看過還匣,收入一個鐵匣以內,用咒封固。封了丹爐。然後與二人相見。

紀登問陶鈞道:“適才飛劍傳書之事,給裘師弟說了麼?”陶鈞答道:“說了。”

紀登便對元兒道:“我入門五十年,師父才準我下山積修外功。你到此還沒多少時日,三四月後便奉命下山。固是師父見你根賦特厚,降此殊恩,一半也因為你有虞南綺相助之故。否則師父自成道以來,從未受過挫折,門下後輩出去也沒給本門丟過大臉,你道行尚淺,豈有如此容易受命?自明日起,我便傳你身劍合一之法。仗著你那兩口劍俱是仙家奇珍,你又如此穎悟用功,兩月工夫,便可練成。下山之後,虞南綺的法寶甚多,尋常異派,當非敵手,在此期中,我每傳授你一次,你學會以後,便去教給南綺,以便分頭用功。不過你二人年紀大輕,閱歷更是沒有,日後下山,遇事固須審慎;如遇異派敵人,更要度德量力,以免做錯吃虧,給師門丟臉。我連日勤於煉劍,將全觀封鎖,沒顧得查看那日妖人蹤跡。據我觀察,那妖人法力甚淺。既敢來此,必然奉了師命,不是為了本山仙草,便是另有所圖,仍須防他再來才是。曾聞陶師弟說,你以前有一結義弟兄,那日鬼老派了兩個門下來此盜草,內中有一生魂,被他遁去。此時你正站在崖前,看去似他,想來此人必已投入鬼老門下。異日無心相遇,務要留神。鬼老門中,有許多極惡毒的妖法,一個驟不及防,吃他暗算,悔之晚矣!”

元兒躬身應了。因為適才紀登正在一心注視寶劍,不敢插話,見紀登諸事已畢,才將懷中朱果取出獻上。陶鈞笑道:“聞得長春仙府奇花異果甚多,怎麼我開一次口,才帶這麼一點來?我們這位將來的師弟妹,也太吝嗇了。”元兒聞言,暗悔觀星時節,石桌上異果甚多,怎忘了帶些回來?正覺不好意思,紀登道:“你怎貪心不足?這朱果產自玉靈巖,自從李英瓊、周輕雲劍斬妖屍,已然絕種,我還不知長春仙府也植得有。此果服了,不但返老還童,還可生靈益智,增長道力,功效並不在千年首烏之下。這是多大人情,怎的看輕了它?你我各服一個,還剩一個,想是元弟的,怎不在生源之所當時摘服,卻帶了回來同服則甚?”元兒道:“小弟已然吃了兩個,這一個是救紅兒的,因為要先見師兄,還沒顧得給呢。”陶鉤笑道:“這個不用再操心,紅兒連服師父靈丹,今午走過鶴柵去看,已然痊癒,只神態還有些委頓,日內定可復原。還是你吃了吧。”

紀登道:“既允了它,豈可失信?此果如給有靈性的異類服了,比人還見功效。裘師弟此番奇緣,多仗紅兒,仍然給它,以酬勞苦吧。”元兒領命,便同陶鈞到前院鶴柵,去尋紅兒,與它吃那朱果。

那紅兒原與雪兒相依相偎在一起,見元幾手持朱果走來,便舍了雪兒,一聲長鳴,振翼飛起,迎上前來。元兒手中朱果一拋,被它一口銜住飛開。雪兒見紅兒得了朱果,也飛鳴追去,似想向紅兒搶奪。紅兒見雪兒趕來,忙伸長頸,吞入腹內。雪兒沒搶到口,便啄了紅兒一下。紅兒也回身反啄,二鶴競爭鬥起來。陶鈞、元兒俱恐兩傷,連聲喝止。

二鶴各自昂首長嗚,彷彿互訴委曲。元兒笑道:“你看那日紅兒中了妖人暗算,雪兒何等悲憤。適才還見它們那般俯傍親熱。竟為了這一個朱果爭鬥起來,可見畜類終不比人,縱有靈性,也是不知禮讓。”陶鈞道:“靈藥難求。你不知嫦娥偷藥,后羿也和她拼命麼?何況這是兩隻公鶴。紅兒終是強橫,只顧自己,也不念雪兒這兩天看護它的情義。

就分點給雪兒,又有何妨?”說罷,雪兒益發向著陶鈞長鳴不已,頗有理直氣壯之慨。

二人覺著甚是可笑,互相調了一陣鶴,各自回屋用功不提。

第二日課前,紀登傳了元兒練劍之法。元兒自服朱果,靈智大增,除功夫略欠純外,一學便能通曉。由此每隔三日,便往長春府去教南綺。好在有那梯雲鏈,來去又快又便利,千里雲程,無殊康莊。二人本有夙緣,過從一久,情感益密。

自從舜華隨了秦紫玲走後,一直沒有回來。南綺一人獨在山中,與鹿鶴為侶。起初舜華也常出門,南綺寂寞慣了,並不覺得。及和元兒訂交以後,不知怎的,格外感到索居無聊之苦。二人相聚之時固然極樂,每到分別之時,總是難受萬分,恨不得元兒常在一處聚首才好。偏生元兒向道心堅,難與南綺情同兩好,對於自己的功課,絲毫也不敢鬆懈。常勸南綺:“如今已奉師命,不久一同下山行道。異日稟知父母師尊,正了名分,雖然事前彼此約定,不似世俗兒女有那燕婉之私,但是地老天荒,久無窮盡,正如鮑葛雙修,同注長生,並傳千秋佳話一樣,何必只圖這暫時聚首,耽誤功行呢?”南綺也不是不能理會此意,無奈元兒一不在側,便覺惘然,如有所失。幸而做功課時尚能放開。

等到功課做完,心無所寄,依然一樣。於是由情生魔,由樂生悲,幾乎送了元兒性命。

當元兒第二次往長春仙府時,已有妖人日夕在旁窺伺。只因元兒與陶鈞交厚,每值起行,總有陶鈞在側相送,再加梯雲鏈來去迅速,妖人一直無法下手。偏巧元兒第三月上便將劍煉成,不但能發能收,居然能夠馭氣飛行,只是不能飛遠,同時南綺的劍也煉得和他相差不了多少。二人自是高興。

這日元兒又往萬花山,南綺因自己飛劍相差僅止一點,便留元兒不要回去,且住兩日,同在一處練習。元兒自是不肯。南綺本愛鬧個小性,見元兒劍已煉成,還是那般固執,不由生起氣來。未後越說越僵,竟將梯雲鏈強要了走。

元兒自近兩日將劍煉成之後,本想作一次長路飛行,試試自己道力如何。因陶鈞勸阻,說是此時御劍飛行,近處還可,如往遠處,漫說有時遇見強烈罡風,禁受不住;再如飛行起來,有那劍光和破空之聲,容易招惹異派仇敵。雖然日後下山行道,終是難免相遇,現在本基未固,能避免時,還以慎重為是。元兒又想起自己劍遁法不如梯雲鏈快,去遲了,南綺又要絮叨。好在不滿一月便可下山,任意所如,無須忙在一時,也就作罷。

及至梯雲鏈被南綺索還,出言又極強硬,意思好似說:你劍已煉成,要走只管走。用我的法寶則甚?明明藐視自己耐不了罡風,不能遠走高飛。心裡一賭氣,決計到了時候,不用她的梯雲鏈,偷空一走。以前騎鶴尚能飛來,這時劍已煉成,正可一試,免得被一女子看輕自己。

元兒主意打定,也不說破,仍然言笑如常。南綺哪知元兒心意,只當他不會走,也就回嗔作喜,依舊親熱。一同做完功課,互相煉了一次飛劍,元兒便問南綺:“那日你所說的涼露,做好也未?”那涼露乃是南綺近日無聊,因元兒酒量有限,又愛吃甜,便採集本山各種花上的露珠,再和各種仙果的汁水摻勻,照釀酒之法制成,取名叫作萬花涼露。一盞山泉,只消滴上兩滴,飲到口中,便覺甘芳滿頰,涼沁心脾。原準備二人飛劍煉成,一同下山時,帶在路上飲用。這時南綺聽元兒問起,以為思飲,笑答道:“沒見你這人說話,總是出爾反爾。那日我採露時,你直攔我。說修道人在外雲遊,山行野宿,飢食粗糧,渴飲泉水。這次出門積修外功,原為多歷辛苦,怎還帶上這樣美好的東西?累贅不必說,也太費事,有這閒心用點功多好。你說了,還沒等到十天,露還沒釀成,前日先給你嚐了那麼一點,今兒就想吃起來,怎又不怕我麻煩費事了哩?”元兒道:

“以前南姊正在動手,我怕你費事分心,才那麼說。如今已然制就,事已費了。本是為我,就樂得享受了。”

南綺喜道:“今兒早起,那露的香色比那日更好了。因等你來,沒捨得嘗新,原想等你到了同飲。誰知一到便和我頂嘴,你若本提,我也懶得拿出來。這東西,我先後費了半月工夫,方只收集得兩玉瓶。我嫌瓶不好帶,又尋出了兩個葫蘆,盛了一個,另一個用來盛山泉。餘下涼露藏在家中,等功成回山之時再用。省得人間煩熱塵囂,怎能不備一些清涼東西帶去?告訴你說,你有我做一路,要享福多呢,還盡這般不知好歹。你拿這晶杯到下面去盛溪泉,我到後山給你取露去。”說罷,興沖沖往後便走。

元兒見她嫣然一笑,薄怒悉蠲,軟語柔聲,深情款款,不覺心移志奪,竟有些不忍再和她賭氣,拿著兩隻晶杯,正在發呆出神。忽見前面南綺回眸笑道:“你怎還不走,莫非你練的飛劍,這麼點路還嫌遠麼?”一句話又將元兒提醒。暗想:“聽師兄傳師父之諭,說南綺是自己的終身仙侶,日後藉助於她之處甚多。她平日性情嬌慣,說一不二,近來相處日久,更是大小事都得從她。此女雖較自己年長,卻也絲毫不通世故,憨然一片天真,凡事任性而行,不論輕重。日後出山,不比在山中修道,應變處事稍一失當,便成大錯。照這樣遷就下去,她的性情勢必越發驕恣,萬一在外闖出禍來,豈不誤了功果?適才她將梯雲鏈強索了去,所說之言明明看輕自己。大丈夫豈能受一女子挾制?還是暫時狠心,丟她一回,壓她的盛氣為是。”

元兒想到這裡,再看前面峰角衣袂閃處,南綺已然轉過峰後。便將手中晶杯放下,用手指醮了點水,在玉案上寫了幾句。大意說:“自己和她天長地久,遠行在即,功課要緊,明知天風凜冽,也要御劍飛行回去,請她寬恕,不要生氣。詞句雖然委婉,隱隱也寓箴規之意。匆匆寫畢,恐南綺回來,看出追趕,竟然運用玄功,駕劍光往青城山方面飛去。

事也甚巧。南綺制藏花露的所在,原在後峰側面仙廚之內。如照平日,南綺惟恐與元兒不能多聚,遇上有事,或取什麼東西,不是拉了元兒同往,便是忙著趕回,元兒想走,如何能夠。偏生今日因梯雲鏈已然不在元兒手內,新練飛劍不能遠行,自己用強將他留住,雖然稱了心意,可是當時元兒臉上神色頗不好看,知他著惱,未免歉然。一聽要飲花露,面帶笑容,正好藉此與他消氣。好在人已留住,有三二日歡聚,便不忙在頃刻。到了仙廚,南綺從百丈地穴寒泉中將盛涼露的玉瓶吊起。揭開瓶封一看,顏色碧綠,一陣奇香立時佈滿全室。南綺為討元兒喜歡,益發刻意求工,將元兒喜吃的果脯裝了一大盤,又去採了一枚朱果藏在懷中。一手端盤,一手持著玉瓶,興沖沖走向前山。這一耽擱,元兒業已飛出老遠。

南綺滿心高興地迴向原處,見元兒不在室中,萬沒想到他會負氣私行。先還以為汲取溪泉未回,後又疑他和往日一般在花田中賞花。正待憑欄相喚,忽然一眼看見案上有許多水印,嬌嗔道:“看這個人羅,等我這一會都等得不耐煩,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無緣無故拿水在案上亂畫。”說時,順手一拂,等到看清是字時,元兒所留的數行別語已然抹去了一半。連忙縱身飛出,口中連喚元弟,一直追出谷口。

到了前山一看,碧霄萬里,鴻飛冥冥,哪裡還有絲毫蹤影。南綺知道元兒飛行已遠,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暗恨自己日前不該圖元兒來去方便,恐他有時不約而至,恰值自己不在前山相候,勞他久等,無法入谷,便將人谷口禁法傳授了他,以致被他逃走。

早知他也如此固執,更不該任性強將梯雲鏈索回,招他煩惱。不久就要一同下山,何必忙在一時?他日前劍法雖已練成,陶師兄說火候仍然未到,難御高空罡煞之氣,遠行更是氣力不濟。這般長路,低飛還可,偏偏本山又高出雲空。又聽說前回青城山去的妖人還在左近窺伺。他沒有梯雲鏈,不能直達,罡風高寒,凍壞了他,固是於心不安;萬一遇見敵派妖人,欺他道行淺薄,中途加以侵害,如何得了?

南綺只管自怨自艾,越想越放心不下。後來暗想:“自己和他一同練劍,除劍不如他外,功候相差不了多少;單論別的道行本領,俱比他強;再加帶著護身法寶,也比他能耐高寒。他如今動身,還沒多時,行至途中,氣力不濟,必定被迫降落。正好追上前去,輿他賠個小心,一同回來,如其不肯,再將梯雲鏈送他,豈非兩全?”南綺主意打定,決計追趕。無奈事出倉猝,有許多法寶俱未帶在身旁,只得又趕回仙府,匆匆取了幾件法寶。將那面陰鏈放在修道室內,用法術鎮好。帶了陽鏈,準備萬一出事,也可急速逃了回來。又將谷口封鎖。然後運用玄功,駕劍光往前途進發。這一來不由又耽誤了些時候,若再遲須臾,元兒便無幸理。這且不提。

元兒剛起身時,心中還惦記著南綺,恐她知道煩惱,怪自己薄情。轉瞬飛離萬花山境,漸漸往下降去。此時順風飛行,憑虛御空,大地茫茫,白雲片片,成團成絮撲面飛來。上覽蒼字,下觀山河,只見晴空萬里,高旻無極。峰巒起伏,川流如帶,素青繞白,氣象萬幹。先時並不覺得疲乏高寒,因為初試飛行,目光所至,無遠弗屆;不比用梯雲鏈來去,周身一團光霧,什麼也看不見。因此高興到了極點,連愛侶嬌嗔全都忘懷。及至越降越低,飛行愈遠,漸漸覺著罡風凜冽,有了寒意。仗著生具仙根仙骨,多服靈藥,並不怎樣難禁,也就沒有放在心上。以為自己劍法已成,從此上下青冥,飛行絕跡,更無須假借人力,多麼稱心適意。

又飛了一陣,風向忽轉。元兒猛覺出高寒還可禁受,只是風的壓力絕大,雖然照舊飛駛,卻覺有些力不濟起來。算計前途還遠,照這樣下去,一口氣怎能飛到,這才著起慌來,方悔不聽陶鈞之言,不該和南綺賭氣。心裡一亂,元神微散了散,那兩口寶劍又非凡物,竟有些駕駛不住。知道再勉強支持,倘有閃失,如何是好?只得沉心斂神,穩住勢子,緩緩往下降落。打算覓地少息,養一養心神,將氣調,再行飛走。

元兒落地一看,乃是挨近雪山的一座荒山,看去甚是眼熟,也不管它。還算平常機警,知道自己勢孤力薄,恐遇惡人,特地擇了一個僻靜所在,打坐調神。因為勉強飛了很遠,元氣略有損耗,起初心神頗難調勻。過有一會,好容易才將氣機調純,運用自如。

心想久在這裡,終不是事,決計謹慎前進。至多中途多歇兩次,好歹也在當日迴轉。於是二次又復準備起飛。那降落的所在,距離青城路徑還有三分之二,元兒不過飛行了一小半。如在此時往萬花山迴路走,並無須經過前山,不過受上南綺兩句埋怨,不會遇險。

偏生元兒性情高做。以前未動身時,還恐南綺生氣,有些不忍。既已起行,又留了字,再中途回去,豈不益發讓南綺輕看自己?這時雖還未知前山伏有妖人,危機密邇,一觸即發,卻也料知前途遙遠,艱難甚多。不過勢成騎虎,羞於反顧罷了。此時如果南綺追及,也可無事,偏生所用的劍不如元兒聚螢、鑄雪比較容易駕馭,加之力量稍弱,飛行自緩,所以元兒歇息之時,未曾追上。也是元兒該有這場大難,以致陰錯陽差,全不湊巧。

元兒因為頭次飛行猛速,幾乎吃了大虧,二次起飛時節,便不敢再為大意,只將玄功運用,貼著峰腹往前行進。行不多遠,忽見一峰刺天,阻住去路。峰上赤石嶙峋,寸草不長,形勢甚是險惡。元兒有了戒心,不願再升往高處,去冒那凜冽的天風。見那峰雖高,並不甚大,便打算繞將過去,再行前進。飛行迅速,剛一繞到峰的前面,竟是叢林密莽,甚是繁茂,迥不似那一面山巒光禿禿神氣,不禁往下多看了兩眼,一路瀏覽前行。忽聞水聲潺潺,低頭一看,腳底峰腳下現出一條深溪,水流洶湧,激石怒鳴,因為山勢雄險,迴音震盪,恍如萬馬千軍,奔騰馳驟一般。

眼看飛過,猛聽下面有人呼喚。定睛仔細一看,先見溪旁磐石後有一黑影,閃了一下不見。磐石上站定一個黑衣少年,正往空中招手,連呼元弟不置。元兒看出是甄濟,至親至好,異地重逢,一時高興,頓忘機心,把紀、陶二人的叮囑全都付諸九霄雲外,忙按劍光降落下去,先握手歡呼了一陣,甄濟便邀元兒坐下,談別後之事。

元兒坐定,剛要開言,猛想起適才聽見甄濟呼喚時,還見有一人往磐石下面隱去,及至下來,見那磐石孤立溪側,除甄濟外,並無第二人。便順口笑問道:“你還有一個同伴呢?何不請出相見?”說時,又往石後看了一眼。甄濟本懷著滿腹鬼胎,因見元兒已能御劍飛行,道行法術必已不弱,再聽他這一問,疑是行跡已被他在空中窺破,不禁愣了一下,倉猝問答不出話來。元兒也甚機警,只因一時情感所動,忘了危險。先見甄濟穿著那般怪的裝束,面容蒼白,目光冷淡,雖然隨著自己歡呼,並不顯出怎樣親熱。

適才那黑影本未看清,自己只是無心一問,見甄濟那般變臉變色,回答不出,心裡一犯疑,這才想起紀、陶二人之言。

元兒剛剛有了戒心,準備藉故飛去,忽見甄濟獰笑道:“我孤身一人,出死人生,苟活在此,哪有什同伴?你如今拜在矮叟朱梅門下,飛劍業已練成,仙福不小。可還記得當初結拜之盟,將老大哥也攜帶攜帶麼?”甄濟原是一時忸怩,答話不出。又摸不清元兒的深淺,適才和同類所商詭計,不知用哪一條好,存心拿話試探。元兒卻聽出他說話不倫不類,迥非自己弟兄語氣,更明白了一大半。暗忖:“你如不在鬼老門下,我與你久別初見,怎知我青城學劍之事?不過自己和他既是至戚,又是同門至友,已然相遇,他人歧途,倘如勸得他轉,改邪歸正,將來小弟兄幾個俱得正果,也不在當初結拜一場。”主意打定,決計先說破他,再行苦口勸誡。

當下元兒正色道:“大哥,你我份屬至親,又是同盟結拜弟兄。那日你我被困荒山,夕佳巖絕糧,眼看餓死。是小弟無心中拾著明弟所用的暗器,斷定方、司兩家必在近處,死中求活,冒了大險,去探古洞。走到盡頭,為晶壁鐘乳所阻,不得過去。後來仗著雙劍,雖從九死一生中攻穿數里路長的晶壁,到了那面,洞頂卻忽然坍塌。身受鱗傷不說,還幾乎被明弟暗器所傷,墜崖慘死。幸得銅冠叟恩師用藥救治,才得活命,與諸位弟兄見面。不久我便上了金鞭崖,拜在朱仙師門下。未拜師以前,尋你兩次。一次同了眾位弟兄,重開來時故徑,為晶沙所阻,不能過去。第二次恩師制了獨木舟,前往夕佳巖,在洞壁上見你留字,才知你已拜在鬼老門下。有一次你的生魂同一妖人到金鞭崖盜朱仙師的仙草,我在下面連喊不應,在自代你著急。想舅父母膝前只你一個獨子,前聽恩師說,雖仗爹爹進省,用巨金營救,得免罪刑,但聞你出去,每日思念,已然成病。你如入了左道旁門,異日有什麼差池,豈不更叫二老傷心?拜盟時節原約同共禍福。如今小弟入門未久,已然練到身劍合一地步,不久便要下山行道。其餘諸位弟兄,除方二哥在家奉母外,明弟、環弟俱已同拜仙師。只大哥一人尚在迷途,豈不可惜?以前無門可入,現在總算有了門徑。務望大哥急速回頭,同登彼岸,隨小弟往金鞭崖暫住。等仙師回來,哪怕小弟為了大哥多受責罰,也要將大哥引進在仙師門下。那時弟兄們不但可以常聚,還可同參正果,豈不是好?”

說時,愉看甄濟那一張灰沉沉的臉時喜時愁,知道有動於衷,良心還未喪盡,還想再說幾句沉痛的話去打動他,忽聽磐石後面起了吹竹之聲。回顧並無人影,方疑是蟲舅的鳴聲。忽見甄濟面容陡然一變,對元兒冷冷地說道:“我此時心裡很亂,別的話少時再說。適才我見你飛行時所用劍光有青有白,可也是朱梅給你的麼?”元兒聽他又喊自己師父的名字,簡直不似有甚悔意,好生不悅。盛氣之下,衝口答道:“仙師煉的十二口仙劍,準備要誅鬼老和他的黨羽,還沒到給我的時候。這便是我在夕佳巖延羲洞中所得到的那兩口短劍。小弟不但已練到身劍合一,還能誅斬妖人於數十里之外,由我心意指揮了。”

甄濟聞言,方要答話,元兒忽覺腦後微微有一股陰風吹來,心裡一動。忙即回身一看,又似有一個黑影,在石後一閃即逝,和適才空中所見彷彿。元兒先前對於甄濟,本已起了疑慮,只因為同盟之交,情切友誼,不忍見其長此墮落下去,鬧得身敗名裂,永墮輪迴,所以再三苦口相勸。及至發覺黑影二次隱現,想起適才問甄濟可有同伴,他是那般言詞閃爍,形跡可疑,更知必有詭詐,當時本想駕起劍光飛去。暗忖:“自己不久便要下山積修外功,日後在外不知要遇見多少異派能手,怎麼初次見人就膽怯起來?佛道兩傢俱重度人,如度化得惡人歸善,更抵得許多外功。難得對方又是至親至友,初人旁門,惡行未著,焉能一勸不理,即如路人?縱然他那同伴埋伏在側,有甚不利自己的舉動,但見那躲躲藏藏不敢出面神氣,也未必是個能手。自己原會護身法術,只須暗中戒備,多加小心,即使有甚不測,再用飛劍遁走,也來得及,怕他何來?”

元兒想到這裡,忽然靈機一動,便朝石後喝道:“這廝休要鬼頭鬼腦,你當我還沒有看見你麼?只管出來相見,我定看在甄大哥面上,不用飛劍斬你便了。”說罷不見應聲。忽聽甄濟道:“我並無甚同伴,你怎這般多疑?適才我聽你說,你現在所用飛劍,便是那日你在延羲洞壁中所得之物。我記得是一匣雙劍,甚是晶瑩鋒利。如今經你用法術練過,想必更為神妙。我們至好弟兄,何不取出與我見識見識,也不在結拜一場。”

元兒這時對於甄濟已是逐處留心,一聽他要看自己所用雙劍,又拿結拜情誼來說,想起銅冠叟那日所見題壁之言,斷定他不懷好意,怎肯上他的當,可是心中還不忍就此捨去。

正在想話回答,忽聽吹竹之聲又起,甄濟臉上神色益發顯得難看,目光閃爍,不住朝自己身側注視,彷彿有人在暗中操縱他一般。猛一回頭,又見黑影一閃,連忙將身距離遠些,以防暗算。

起初元兒說了幾句詐話,不見人出,還在疑信半參。及見這許多異狀,料知甄濟陷溺已深,必更有惡黨在側暗中監察,一時半時萬難悔悟。敵暗我明,處境甚險,萬一有甚變故發生,一個抵敵不住,便要束手待斃,想來想去。還以暫時退去為是,免得遭人毒手。

元兒主意打好,便答道:“我那雙劍的妙用,適才我在空中下降時,你不見過了麼?

這雙劍已與我練得與身相合,大哥要看,就這麼沒甚看頭,且待我試演一回,與大哥解解悶,再下來作長談如何?”說罷也不俟甄濟答言,徑自運用玄功,雙肩搖處,一青一白兩道劍光連身飛起,在空中盤旋了一陣。對甄濟高叫道:“大哥,你看玄門正宗的劍法高妙麼?你還是急速悔語,早脫迷津的好。小弟且在青城山金鞭崖相候,相見有日,恕小弟少陪了。”

說罷,正要高飛,忽見下面甄濟猛然顏色一變,怒罵道:“小賊竟敢哄我,快將那劍還我,饒你不死!”一面說,一面雙手一揚,便有兩股黑煙往上飛起。元兒見他原形畢現,幸而抽身得早,那黑煙來勢比起自己劍光來勢遲緩些,儘可避免,便不願再招惹他。正想催動劍光趕回青城,忽聽來路上起了一陣破空之聲。剛待回頭,猛覺眼前千萬道黑絲飛來,鼻間也聞著一股子奇腥惡臭。連忙運用劍光護身時,身上已沾了一點,立時頭昏眼花,神志一迷,往下墜去。昏惘中覺著身才著地,倏地又凌空飛起,不一會,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元兒醒轉一看,已臥在南綺修道室內床榻之上。南綺正坐在床前,握住自己一隻右手,滿臉俱是悲愁苦痛之容。神志初清,先疑是在夢中。剛想坐起,南綺忙用手按住道:“我見你不辭而去,恐途中出事,連忙追去。偏追你遲了一步,等到快要追及,你已為妖法所傷。我遠遠望見你從空中下墜,一時情急,也沒顧到利害輕重,飛身迎上前去便搶。就在這時,空中忽有一道金霞閃過。那傷你的一個妖人,本從你墜落之處追下,竟然怪嘯了一聲,不知去向。你的身子也將達地面。我恐跌傷了你,剛剛一把將你抱住,沒料到下面磐石旁還有妖人的同黨,正往你落處奔來。見我將你救去,竟乘我不備,朝我一揚手。我立時覺得渾身冷戰,又酸又麻,知道中了暗算。所幸心神未亂,去時帶了梯雲鏈,早就留好退路。一見情勢危險,連忙將你抱緊,行使用法,飛身便起。我又氣那廝不過,起身時節,百忙中勻出手來,給了那廝一火雲梭,也不知打中了沒有。等到回至仙府,我已支持不住,一落地,便與你同時暈跌在地,只是心中還算明白。

“起初我本不知妖人用的是五陰手,不知解法,甚是著急。後來想起我周身難過,與你那日所說紅兒鶴仙受傷情形相似。恰好給你取萬花涼露時,為討你喜歡,採了一隻朱果帶在身旁,勉強取出,吃了一半。想起你還未甦醒,當時你又面如金紙,牙關緊閉,東西吃不進口。看你受傷可憐,又是傷心,又是恨你,只得掙扎起身,將你扶臥榻上,用玉簪先將你嘴撥開,將剩下那半隻朱果弄碎了,與你送進口去,又餵了你幾粒丹藥。

待了一會,我除身上有些痠麻外,比起先時果然要好得多,漸漸行動自如,才跑出去又採了兩個朱果,取了些仙露。與你分吃之後,見你朱果人口,雖然已能自然下嚥,人仍未曾醒轉。心想:你年紀雖輕,根賦比我還厚,如所中妖法與我一樣,怎的會比我要重得多?心中奇怪。見你老不好,急得實無法想,便把我母親給我留下的許多法寶,只要有驅邪破祟靈效的,都用來試了試。未後用這少陽離火扇輕輕給你扇了一下,才將你身上邪氣驅退。但你仍不曾回生,法寶業已試盡,正在心焦,你卻醒了。這柄扇兒,乃純陽離火之精英所萃,專能驅除邪毒。照此看來,你中的乃是一種迷魂邪術,並非五陰手之類了。我曾見你在空中盤旋不去,才引得妖人上來害你,想是看下面景緻,路遇的了。”

元兒聞言,才知是南綺深情追趕,方得救了自己勝命。適才強留,也是好意,不該負氣不辭而別,幾乎身遭毒手。一摸身後,雙劍仍在匣中,並未被妖人奪去。不由又感又愧,便忸怩著把前事說了。南綺氣他不過,本想著實埋怨他幾句,見他所受委屈,又覺不忍出口。故意問道:“你耽誤了這麼多時候,你的二位師兄必在金鞭崖上懸望。真是我任性不好,害你生氣受苦。你如覺著復原,又不想在此調養,梯雲鏈在此,拿了走吧。省得少時私自逃席,又去吃苦。”元兒見甫綺已然轉了面容,炯炯星眸註定自己,若喜若嗔,隱含幽怨。一時愧感交集,無話可說,忸怩著把南綺拉著自己的那一隻手就勢拉將過來,捂在自己的臉上,說道:“好姊姊,你還怪我嗎?”

南綺沒有留神,吃他陡地一拉,身子往前一撲,人未十分復原,本也覺著懶倦,便順著勢子臥倒,與元兒同睡在一個枕上。見元兒仍用自己的手捂臉,便奪過羞他道:

“自己做事對不起人,卻拿我手給你遮羞,連我都怪臊的,到底現在走不了呢?”說罷,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元兒這時與南綺並肩共枕,益更親密。見她雲鬟低亞,肌理瑩潔,真個麗質仙根,其秀入骨。加以香息微聞,春纖在握,又值患難之後,哪不令人愛而忘死。就算身已復原,康健如常,也不忍拂她意思,徑自歸去。何況全身委憊,暫時實難行動呢。便笑答道:“姊姊只要不怪我,我便不走。”南綺笑道:“這就奇了,走不走,其權在你,怕我怪則甚?這不是多餘麼?再說我與你雖是名頭夫妻,也得順著你一點才是呀。”元兒見她又暗點前事,便央告道:“好姊姊,我認錯就是,你不要再提了,我下床給你負荊請罪如何?”

南綺聽他不走,已是心喜,隨話答話,並不存心。見他惶急,益發生憐,忙又攔住道:“我隨便一說,並非故意譏嘲。論起來,我也有不是之處。你為長久打算,不在一時,道理原對。也是知道明走我必不肯,又不願我遇事任性,才不辭而別,怎能怪你?

我天生這般喜聚不喜散的脾氣,現已幾乎惹出大禍,還是不捨你走。我想你在此調養,比在青城總要強些。上次聽你說,除功夫未純外,劍法已盡得紀師兄所傳,並不是非回山用功不可。只是你此次出來,計算時刻,下方已是兩天一夜。來時未和二位師兄說明,也不知你受傷之事。少時待我用你口氣,代你修下一封書札,由本山仙鶴送去。說明你回山之時,想練習長路飛行,路遇妖人,受了重傷,如今雖然救轉,還得養息多日。請那位紀師兄允准,俟人復原,我二人把飛劍一同練成,再回金鞭崖向紀師兄請命如何?”

元兒此時對於南綺已是無不惟命,便點了點頭。喜得南綺也不再理會身上痠痛尚未痊癒,徑自縱起,將書信依言寫就,與元兒看過。走向室外,曼聲長嘯了兩次。不消頃刻,便有一隻白鶴展翼飛來,降落前面。南綺囑咐了幾句,那鶴將信銜好,徑直衝霄飛去。南綺依然回房,坐向榻側,陪著元兒談了一陣。又去將那萬花涼露取來,與他服用。

二人喂喂情話,恩好無間,雖然沒有燕婉之私,卻也你憐我愛,柔情款款,其樂無極。

過有幾個時辰,二人連服許多靈藥仙果,南綺固然全好,元兒除精神稍弱外,已能離榻起坐,行動自如。二人正站在窗前並肩閒眺,待鶴歸來,忽見一道青光從谷口飛將進來。南綺剛歡呼了一聲:“大姊回來了!”那青光已然穿窗而入,到了二人面前落下,現出一個青衣少女,正是舜華。南綺、元兒忙即見禮。剛要開口述說經過,舜華先說道:

“我同紫玲姊姊一同下山,走了好些地方。昨日遊到黃山,謁了餐霞大師。路上又遇一位名叫廉紅藥的道友,紫玲姊姊因舊居不遠,便邀往紫玲谷閒坐。廉道友說起她日前從岷山經過,看見下面一個極危峻的山谷之中寶氣上騰,直薄雲際,看出谷中藏有寶物。

及至降下尋找,寶氣忽然隱去,只有一片五彩毒霧瀰漫谷間,好似有甚極惡毒的妖物在那裡盤踞。因為起初在甘肅鐵鷹嘴吃過大虧,見毒氣太濃,未敢招惹,打算找了幫手,再行前往查看。紫玲姊姊一聽,因大家都是奉著師命,出外積修外功,左右無甚一定要事,便約了大家同去。

“剛剛飛近青城山境,便見元弟的師兄陶鈞和青螺峪怪叫花凌真人的門下陸地金龍魏青,同駕劍光往萬花山尋你。紫玲姊姊看出是自己人,忙趕上前去相見。大家降落一談,才知昨日神尼優曇大師路過黑蟒山赤水嶺,看見一個矮叟朱真人的年幼弟子,正為鬼老門下妖法所傷。行法的一個,已為大師飛劍斬斷了一臂逃走。下面還有一個鬼老的門徒,想是人門未久,無甚本領,並未看出同黨斷臂逃走,正在仰面向天,準備害那受傷落下的敵人。大師當時本要降落下去相救,誰知就在此時,又飛落一個少女,所用劍光也是朱真人家數,一到便徑去搶救那受傷降落之人。大師暗忖:“朱真人怎會收有女徒?”默運靈機一算,才知因果,這一男一女便是你和元弟。大師因那下面妖人道行甚淺,不比斷臂逃走那一個已得鬼老心傳,你一人足能應付。僅在元弟落地時,略提了一把,以免震傷內臟,故沒有降落,誰知那小妖人竟學會了鬼老的五陰手,乘你搶救元弟之時,給了你一下。大師見他如此可惡,想用飛劍將他除去,再行解救你和元弟時,你已用梯雲鏈,抱了元弟,飛了回來。大師見你雖為五陰手所傷,仍能使用法寶救人,知無妨礙。再一細看那廝,雖然妖氣滿身,惡跡還未大著;加以原來秉賦尚好,異日如能悔悟,並非沒有自新之路;又吃你臨飛起時,打了他一下火雲梭,險些中了要害,已然受傷不輕,足可示做。便不願再開殺戒,徑自飛走。

“大師飛沒有多遠,便遇見陶道友前往峨眉領訓,當下喚住,告知此事。陶道友原是奉了紀道友之命,前往峨眉凝碧崖大元洞,呈驗那十二蕉葉仙劍。當時拜別大師,到了峨眉呈劍之後,並向朱真人陳說元弟飛劍已成;你雖然劍光稍弱,也已差不多,再練些日,便能運用純熟。並說路遇伏曇大師,得知元弟為鬼老門下妖法所傷,被你救回山去等事。請示二人痊癒以後,是否要朱真人回去後,再行領命下山。朱真人聞言甚喜,說自己還有些時日耽擱,不但準元弟在一月之內自行下山,還因你劍法不如元弟,特降殊恩,準元弟從今以後便與你同在我們這裡修煉。直到月終,再行同赴青城,與紀、陶二位辭別,一同下山積修外功。那時必有後命,用飛劍傳書,轉由紀道友告知元弟。

“陶道友領命出來,遇見魏道友來取還九天元陽尺,迴轉青螺峪。陶道友和他,以及還有一位也在凌真人門下名喚俞允中的,俱是舊交至好,許久沒有相見,陶道友想借往我們這裡傳命之便,順路繞道青螺峪去,探望俞道友敘闊。便邀道友先同往金鞭崖見了紀師兄,然後一同起身,打算到了萬花山見你之後,再行轉赴青螺峪,偏巧又和我們在雲中相遇。紫玲姊姊因魏道友帶的那柄九天元陽尺乃天府至寶,妙用無窮,再三相勸紀、陶二位同去岷山除怪尋寶。又恐你二人尚未痊癒,命我代傳真人口諭,並帶了兩粒上次凝碧仙府群仙所煉的靈丹,輿你二人服用。你二人之事,我已盡知,如無甚別的話說,我還有事相托紫玲姊姊,此時趕去,或者他們也剛得手呢。”

南綺笑道:“話倒沒有什麼。我因不久下山,你何時回來呢?”舜華剛道得一聲:

“至多半月之後,這家不愁沒人看的。”說罷,一道青光起處,已往谷口外飛去。

舜華剛走,那送信仙鶴也便飛回,口中銜了紀登的回信,大意與舜華所言相同,南綺拍手歡喜道:“單大姊說,還怕你不信,這總是你紀師兄親筆寫的吧。”元兒也是歡喜非常,連說:“哪有不信之理?”二人在階下一同遙叩,謝了師恩。由此每日同在一處練習,加緊用功,靜候到日奉命下山不提。

且說元兒和南綺在長春仙府努力練劍,閒來時便往後山頂上觀星群出現,飲露餐花,戲泉鬥果。加以情深患難,無嫌無猜,其樂真有勝於畫眉,連日月全都忘卻。只等到了時日,舜華回山,便即起行往青城去向紀登拜辭請命。

光陰易過,不覺過了一月,舜華仍是信音沓無。二人也不知到了日期,只是懸念而已。這日元兒與南綺練完了劍,覺出已能運用純熟,隨意所之,甚是心喜,並肩攜手,正在山亭閒話。南綺忽然一眼望到谷口外光華亂閃,喊聲:“有人!”便飛身出去。元兒跟著,飛往谷口外一看,正是陶鈞,已為封谷煙雲圍著,一道劍光護住全身,似電馳星飛一般亂閃亂竄。元兒忙喊:“南綺,快快收法,陶師兄來了。”南綺連忙收了法術。

陶鈞也將劍光收去,與二人相見,元兒引見過了南綺,便即拉了陶鈞的手一同入內。到了山亭落座,南綺便去搬了酒果出來,殷勤相勸。

陶鈞笑對元兒道:“你還沒成仙,就在這洞天福地享受清福。本門連師叔那一面算起,同門許多師兄弟,誰能比得上你?你真是第一個福人了。”元兒笑答道:“日前聽舜華姊姊說,她在中途與師兄相遇,說師兄同一位姓魏的道友往青螺峪去訪友,為秦紫玲師姊約往岷山除妖。今日到此,可是從青螺峪迴轉麼?”

陶鈞道:“你真是在做夢呢,今天都是幾時了,我還剛從青螺峪回來?我自和秦師姊岷山除了毒蛇,秦、廉二位各得了一樣寶物,便分了手。我和魏師兄徑往青螺峪,見了凌師伯,交還九天元陽尺,只住了一日,便即回山。那害你的妖人已打聽出來,正是你的表兄甄濟和一個同黨,因各已受重傷,也未再敢往青城窺伺。我和紀師兄在山中候了一月,你一直未歸。今晨接到著師父從峨眉來的飛劍傳書,著你與師弟妹即日下山。

先回青城,讀了恩師法渝,辭別紀師兄後,先往滇黔一帶行道。師叔門下還有幾位師弟,也在那裡辦一件事,見面自知。靜等明年奉了師父法諭,那時方可回山,隨了師父同赴妖人之約。紀師兄說你今日必歸。我因你無音信,恐忘了日期,誤了師父之命,特地趕來,催你回去,就便觀光長春仙景。不料你果然還沒準備起行,我如不來,豈不誤卻?”

元兒聞言,惶恐道:“我們因與舜華姊姊約定,等她歸來,便是行期;這裡晝夜常明,也不知日月,所以忘卻。既有師命,我們就即刻迴轉青城吧。”甫綺笑道:“師父有命,自然應該就走,這家交給誰呢?大姊真氣人,一出去,便不想回來。為今之計,只好我把谷口封鎖,由它自去吧。”

言還未了,忽見一片彩雲從谷口飛來,落下兩個女子:一個正是舜華;一個穿著全身紅衣,背插雙劍,身容美秀,英姿颯爽,卻不認得。舜華分別見禮。又給引見道:

“這便是日前所說的那位廉紅藥姊姊。我昨日見已到了月終,正想趕回,紫玲姊姊偏邀我到青城山紅菱瞪去,代餐霞大師辦一件事。廉姊姊又要我繞道,伴往巫山神女峰去,取些應用東西,準備同我到此遊玩。所以來遲了一步。”甫綺搶道:“大姊回來正好,我們已奉了朱真人之命,即日就要往青城山金鞭崖去拜別紀師兄,領命下山行道。陶師兄也是為此而來。如無甚事,我去後面取了應用法寶,就動身了。”舜華道:“我不久也要下山去尋紫玲姊姊,她已答應將我引進到玉清大師門下。邱氏夫妻事也辦完,我已命他二人再隔半月來此,代我們看守門戶。你們不可誤了大事,只管先走吧。”南綺道:

“這丫頭回來,千萬叫她把借我的那口劍給留下。”

說罷,匆匆飛回修道室內,將法寶藏入囊內,把其他應用之物也打了一個包裹,便飛回亭中。元兒聽舜華說起歸途曾往紅菱蹬一行,猛想起方環、司明二人在彼。因舜華、紅藥俱和陶鈞敘闊,不便插嘴詢問;及至南綺取了寶物迴轉亭內,陶鈞便催速行,始終也未得問。便和南綺隨了陶鈞,向舜華、紅藥作別,同駕劍光直往青城山飛去,這次飛行不比上次,元兒和南綺功力業已大進,憑凌大虛,迎著罡風前進,絲毫也不覺力乏寒冷,自是心喜非常。便是陶鉤,見二人小小年紀,為時無多,居然練到這等地步,也是讚羨不置。

過有兩三個時辰,落到金鞭崖上,紀登已含笑在觀前相候,元兒忙和南綺上前叩拜。

見禮之後,同入觀中,紀登取出朱梅法諭,二人先遙遙叩祝了一番,然後起立恭聆訓示。

書上所說,前已表過。只元兒因離家日久,思念父母,此次下山,意欲先往環山堰去省親二老。再往且退谷去拜見以前恩師銅冠叟、方母和方端、雷迅等人,然後起身入滇。

間紀登可能允准。紀登道:“師父法偷,原命你五月夜前趕到雲南省城,別的事可便宜行事。思親歸省,原是正理,只管先行前走,遇便我代你稟明師父便了。”元兒連聲稱謝。又由紀登給了數十粒靈丹,帶在身旁,重與南綺向紀、陶二人辭別,出了觀門,徑往青城山麓環山堰飛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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