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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阿良車輪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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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七英俊 -【成何體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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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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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6: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反派

  戶部尚書接了太后扔過來的爛攤子,急得連夜長出了一嘴皰疹。

  又要給三軍送糧餉,又要給太后造陵寢,還要往國庫裡變出點錢來應付那瘋皇帝——同時還不能增稅。

  戶部尚書覺得自己的好日子快到頭了。

  他在府中對下屬發著脾氣,卻不知府邸後門外的街角處,兩個新入職的小主事也正在小聲爭吵。

  李雲錫怒道:「既然是我想出來的法子,自然應該由我去提。」

  爾嵐依舊女扮男裝,一臉平靜:「李兄打算怎麼提?拿出你的文人風骨,罵他個狗血淋頭麼?」

  李雲錫冷笑著瞥了一眼她手中精巧的禮盒:「那麼爾兄又待如何說服尚書大人?以進言之名,行賄賂之實嗎?」

  他看不慣爾嵐。

  這書生長得眉清目秀,貌如好女,說起話來不疾不徐,令人如沐春風。

  李雲錫這種直腸子,見此人乍入官場就適應良好,堪稱如魚得水,心裡就存了鄙夷。

  爾嵐淡然道:「陛下重託之事,只要能辦成,手段並不重要。李兄難道忘了你我的官職是如何討來的?這禮盒送進去,陛下會介意麼?」

  拿皇帝來壓我?李雲錫根本不吃這套:「他若不介意,就是他為君者的錯處!」

  爾嵐:「……」

  爾嵐對他笑了笑:「也對。」

  李雲錫:「所以……」

  話音未落,只見爾嵐猛一轉身,拔腿衝向了府邸後門。

  李雲錫這輩子專注唇槍舌戰,從來沒遇上過這等「說不過就跑」的無恥行徑,一時竟然愣在了原地,眼睜睜地看著她將禮盒和一封信箋一起遞了進去。

  片刻之後,有侍從出來迎客。

  爾嵐一腳踏入門裡,回頭看了一眼七竅生煙的李雲錫,笑著做了個口型:「等我消息。」

  戶部尚書正坐在堂上讀著她那封信箋,禮盒則已不見蹤影。

  戶部尚書讚不絕口:「良策,確實是良策。」

  信中所寫的,正是李雲錫計劃的開中法:由朝廷出面招募商人,輸納軍馬糧餉。朝廷支付給商人的不是錢財,而是鹽引。憑借鹽引,商人日後可以分銷官鹽,從市易中獲利。

  如此一來,朝廷不必透支國庫,就能借商人之手承擔成本,支援三軍。

  爾嵐笑道:「能為大人分憂,下官三生有幸。」

  戶部尚書又研究了一會兒細節,遲疑道:「只是鹽政改革事關重大,太后那邊……」

  「大人,看陛下的意思,整改已是勢在必行。咱們自己不提,也會有別人上奏。」爾嵐朝他湊近了些,諂媚道,「日後鹽引給誰、不給誰,還需從長計議呢。」

  戶部尚書當然懂她的暗示:個中油水肥厚。鹽引在手,商人爭相來搶,最終會演變成又一門生意,端看如何操作了。

  爾嵐眨眨眼:「以太后的慧眼,定能識出大人這顆明珠。」

  戶部尚書哈哈大笑,拍著她的肩道:「後生可畏啊。」

  幾日後,戶部上奏,奏章呈了厚厚一沓,請求頒布開中法。

  夏侯澹跳過大段的馬屁和解釋,直接翻到最後一頁。

  在爾嵐的建議下,戶部尚書列出了建議運輸的糧食清單。若干種主流作物裡,默默地夾了一個燕黍——理由是不易腐爛,便於存儲,又可以餵軍馬。

  這改革由太后黨提出,又因為對三軍將士有利,所以端王也不會過多阻撓。

  正因如此,這本奏摺經過無數輪修改,那不起眼的「燕黍」二字卻奇跡般地保留到了最後,原封不動地送到了夏侯澹手中。

  夏侯澹龍飛鳳舞地批了個「准」字。

  至此,開中法正式實行。

  各地倉廩開始照著清單收繳糧食,再由聞風而來的商人運向邊境。

  氣候乾燥之地,百姓聽說那乾巴巴雜草般的燕黍居然也能充當捐稅,笑了幾聲「為官的怕不是傻子」,便去野地裡找尋起來。行動力強的甚至已經種下一茬,施起了肥。

  不僅如此,商人為了省下運糧的成本,很快就開始僱人直接去邊境開荒,專門種清單上的作物。而靠近燕國的西北處環境惡劣,只有燕黍能成活,最終發展出了第一片燕黍田。

  大家都很滿意:軍隊得到了糧食,太后得到了陵寢。

  此時此刻,世上只有幾個人,在為那笑話般的燕黍田熱淚盈眶。

  雖然他們找到的種子還遠遠不夠,但至少在大夏的土地裡,已經埋下了最初的希望。

  隔日,這君臣幾人聚集在某處隱蔽的私宅,不敢大肆慶祝,只能舉杯致意。

  私宅是給岑堇天用的,在後院開了一片小小的試驗田,種了幾樣抗旱的作物,目前長勢喜人。

  庾晚音心中一塊巨石落地,一不小心喝多了一點,站在田邊哼起了小曲:「哎——開心的鑼——鼓,敲出年年的喜慶——」

  恰好站在旁邊的汪昭:「……」

  汪昭是幾個臣子中最沉穩的一個,鬍子一把,像個小老頭兒。

  他捋著鬍鬚想了半天,最終困難地憋出一句:「……娘娘唱出了民生多艱。」

  田地另一邊,李雲錫與楊鐸捷這兩個刺兒頭湊在一起低聲交談。

  李雲錫臉色鐵青。

  因為立了大功的戶部尚書春風得意,順手就提拔了爾嵐。

  爾嵐當時神情一動,看了李雲錫一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事後才對他解釋:本想為他美言幾句,但在太后黨面前,不敢抱團太明顯,怕引起懷疑。

  李雲錫:「說得好像我稀罕似的。」

  楊鐸捷不平道:「那他不就是搶了你的功……」

  「李兄。」

  爾嵐面色如常地走向他們:「可否借一步說話?」

  「不必了。」李雲錫早已看穿了這人的汲汲營營,不齒道,「爾兄不必多費口舌,人各有志,陞官發財對李某來說有如浮雲。」

  爾嵐微笑道:「咱們在太后手下做到多大的官,確實都是浮雲。這江山畢竟是陛下的江山,日後陛下論功行賞時,自然會記得李兄的功勞。」

  李雲錫氣到窒息:「無論是太后面前還是陛下面前,我都志不在此!」

  這一聲說得響亮,對面的夏侯澹都看了過來。

  爾嵐也不耐煩了:「是啊是啊,李兄志存高遠,恨不得今日入朝明日撞死。兄弟我卻還盼著李兄多活幾日,再出幾篇策論供我上位呢。」

  李雲錫:「……」

  李雲錫:「你真的這麼想?」

  爾嵐翻著白眼走開了。

  李雲錫轉頭看楊鐸捷:「他他他……成何體統!」

  「陛下,娘娘。」

  微風和煦,岑堇天抓著一把作物走來,攤開手給他們看:「目前看來,確實是燕黍最耐旱,長勢也最好。不過要到秋收時才能看出收成了。」

  庾晚音:「岑大人能不能像之前那樣,測出燕黍最適合什麼土壤、如何灌溉施肥之類的?」

  岑堇天想了想:「臣自當盡力,但兼權尚計,或需兩三年。」

  說到時間,幾個人都有些沉寂。

  庾晚音猜不到旱災何時來,岑堇天則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時。

  庾晚音看著他年輕而憔悴的臉,突然心生愧疚:「岑大人保重身體。」

  岑堇天笑道:「臣會努力活得久一點。」

  「不,真的,保重身體。為了提高一點收成,岑大人已經隱姓埋名、背井離鄉,你的雙親家人……」

  夏侯澹插言道:「餘生如此,值得嗎?」

  庾晚音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太直白了。

  岑堇天卻笑著擺擺手:「臣以為預知死期,是件幸事。臣少年時便反復思量,這一生要做些什麼才不算虛度。雙親自有兄弟孝敬,故鄉自會在死後榮歸。他日臣離去時,惟願埋骨之處,有五穀豐登。」

  回宮的馬車上,庾晚音情緒明顯低落了下去。

  自從穿來之後,她覺得自己每天都在迅速成長,早已不是最初那個無頭蒼蠅般亂撞的小白了。

  但總有些人的存在提醒著她:你的境界還差得遠呢。

  夏侯澹:「在想岑堇天?」

  「嗯。」庾晚音嘆息。

  她以前看文的時候,專喜歡看刺激的大場面,群雄逐鹿、金戈鐵馬……岑堇天種田的片段全被跳過去了。

  「等到自己來了這個世界,才發現他才是真的救萬民於水火。有那樣的一生,的確不算虛度了吧。」

  馬車搖搖晃晃,夏侯澹半開玩笑道:「不必妄自菲薄,你也在救萬民於水火。」

  「我?」

  「客觀來說,如果能幫大夏挺過那場旱災,你應該名垂青史才是。」

  庾晚音失笑著低下頭。

  片刻後她又吸了口氣,猛地抬頭:「好,我也不想虛度此生了。」

  夏侯澹一愣:「什麼?」

  「按照原文,端王用最大的代價登上了皇位,那我就要用最小的代價挫敗他。預防旱災只是第一步。他還要跟燕國殊死一戰,一將功成萬骨枯——咱們戰都別讓他戰。」

  她目光炯炯地盯著夏侯澹,胸腔裡鼓動著新的鬥志:「我好像還記得一點燕國的設定,這一戰不是非打不可,外交吧。」

  夏侯澹:「好。」

  「還有,他勤王的時候還要跟太后打一仗。但如果咱們搶在那之前成長到足夠強大,震懾住他們,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好。」

  「還有……」庾晚音頓了頓,「你是不是在笑?」

  夏侯澹搖頭:「只是一想到我們做的一切都發生在一本書裡,就覺得有些荒誕。」

  這個問題庾晚音也想過了:「但就像莊周夢蝶,你又怎麼知道外面那個『真實世界』不是另一本書呢?」

  「那確實不知道。」

  「對吧,誰能保證自己的存在是真實的?我懶得為此糾結了。」庾晚音揮揮手,像要把這個問題打散成煙,「哪怕注定是死亡結局,我也要在死前多做點事兒。」

  夏侯澹:「好。」

  「你幹嘛一直說『好』?」

  「好,那我就捨命陪君子。」他笑道。

  *

  張三一年年地長大了。

  鐵線蓮還在一年年地定期綻放,他卻已經很久沒想起那叢花了。

  因為,隨著皇帝逐漸老邁,而自己年紀漸長,他意識到了一個新的可能性:那個作為女主角的「惡魔寵妃」,也許並不是他父皇的妃子,而是他的。

  等到他當上皇帝,她才會登場。

  這個發現並沒有帶來多少安慰。因為他穿來前雖然只瞥了一眼文案,卻清楚地記得,女主是妃子,男主卻不是皇帝。

  那麼,按照一般小說的套路,他這個皇帝就應該是反派——注定慘死的那種。

  不僅如此,他還開始懷疑這篇文的男主,是他的皇兄。

  夏侯泊活著熬到了出宮建府,被封為端王。

  這年輕王爺在朝中毫無根基,於是經常主動請去戍邊。他在邊塞之地混了幾年,從備受欺凌的小白臉混成了文韜武略的將領,跟武人們打成一片,歸來時總帶著大大小小的軍功,還被老皇帝賜了儀仗。

  夏侯泊走的完全是男主路線。

  而張三,正被來自整個世界的惡意推向一條反派之路。

  按理來說,端王明顯比張三更適合當太子。但繼后當然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她需要的是容易控制的傀儡。

  兩股勢力明爭暗鬥之下,張三在一年之內遭了四次暗殺。睡夢中遇刺,用膳後嘔血,不斷地重傷,又被搶救回來。端王要他死,太后要他活。

  他開始徹夜難眠,偏頭痛愈演愈烈。有時幻聽,有時以為是幻聽,結果是真刺客。

  等到老皇帝駕崩,張三即位,坐在龍椅上往下一看,朝堂中除了繼后黨——現在該叫他們太后黨了——還多了一批分庭抗禮的端王黨。

  唯獨沒有幾個擁皇黨。連他的帝師們都是太后安排的。

  在這個世界,他現代人的背景不是優勢,而是劣勢。論心機,論權謀,他的九年義務教育幫不上任何忙。

  滿朝文武,他找不到一個可堪信任之人。

  大廈將傾,獨木難支。

  但張三不信命。

  就算是死,他也要掙扎過再死。

  憑著直覺,他找到了胥閣老——因為這老臣不像其他臣子那樣巧言令色地哄他,反而時常拉下臉,搬出一番大道理來教育他。

  同時也因為,胥閣老在朝中混得不如意,處處受人排擠。

  張三認定這人是真的向著自己,於是對他恭恭敬敬,請教了許多問題。胥閣老建議他施行的政策總是遇到重重阻礙,而越是如此,他就越放心。因為如果那些建議是錯的,太后與端王便不會來攔。

  直到有一次,胥閣老勸他除掉某個大官。

  胥閣老言辭懇切:此人一直欺上瞞下監守自盜,而且與端王狼狽為奸,勢力發展得盤根錯節,必須盡早拔除。

  他信了,費了許多功夫收集罪證,在早朝時突然發難,將那貪官押入了大理寺,不日便處斬了。

  那是他殺的第八個人。

  這次行動出乎意料地順利。

  甚至有些順利過頭了。他沒有受到任何阻撓。

  下朝之後,有個留著八字鬍的小官員跑來找他,聲淚俱下地稱他受了蒙騙。

  這八字鬍一直是太后黨的人,此時卻大表忠心,說自己其實早已不堪太后折辱,想要效忠陛下;而那胥閣老才是真正的太后心腹,性本奸回,一直以來將陛下哄得團團轉。

  「他借陛下之手除去那貪官,其實是剪掉端王的羽翼,為太后除去一患呀!」

  八字鬍呈上了無數證據。有太后的筆跡,也有胥閣老的筆跡。

  張三不敢相信,偷偷去太后處查看,恰好看見胥閣老與太后走在一起,言談甚歡。

  兩個月後,八字鬍出面彈劾胥閣老。

  張三沒殺胥閣老。他下令將胥閣老抄家流放。

  胥閣老一言未發,對他重重磕了幾個頭,就讓人拖走了。

  這次行動也出乎意料地順利。

  張三隱隱覺得不對,卻又捋不清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錯。

  隱忍幾年之後,他才一點一點地拼湊出當年的真相。

  八字鬍是太后的人。而彈劾胥閣老,卻是與端王合謀的。

  八字鬍憑此一功在太后黨中站穩了腳跟,一步步爬到了權力中心,後來還加封太傅——他姓魏。

  那個時候,張三已經動不了他分毫了。

  張三信不信命,其實也無關緊要。

  世界需要一個反派,太后需要一個傀儡,而端王需要百姓記住一個罪人,為天災、為人禍、為他們連年的歉收負責。

  他來了,他就成了這個人。

  *

  馬車猛然一停,接著又猛然加速,將夏侯澹從淺眠中驚醒了。

  庾晚音也嚇了一跳,掀簾問道:「怎麼了?」

  駕車的侍衛:「暗衛發現有人跟蹤。來的只有一個人,但武功甚高,暗衛拿不住他,北大人去對付他了……屬下先護送陛下與娘娘回宮。」

  「慢著。」夏侯澹皺眉道,「只派一個刺客?不像是端王的作風。讓北舟生擒他來問話。」

  侍衛回頭眯著眼望瞭望:「北大人尚未與他分出勝負。」

  庾晚音驚了:「怎麼可能?」

  北舟可是全書武力值天花板,單挑未逢敵手。

  「似乎已過了三十多招了。」侍衛實況轉播中,「奇怪的是兩人都未出殺著。」

  庾晚音忍不住了,從車窗裡探出腦袋朝後望去,瞬間被一陣勁風吹亂了頭髮。

  為了隱蔽行事,他們一直在繞路,此時正在穿過一條寬度只能容下一輛馬車的暗巷。

  巷子盡頭,飛沙走石,劍風狂亂,兩道飄逸的剪影正鬥得天昏地暗。

  庾晚音肩頭探出另一顆腦袋。夏侯澹問:「原文裡有這麼個人嗎?」

  「反正我不記得了……」

  「喝!」一聲清叱傳來,跟著是嗖嗖的破空之聲。

  實況轉播侍衛:「可惡,刺客投了暗器!」

  暗巷狹窄,避無可避,只見北舟忽然一腳蹬在牆上,如大鵬展翅般騰空而起,半空團身翻了個觔斗。刺客的暗器紛紛頹然落地。

  北舟一個觔斗翻完,人尚未落地,對著刺客長袖一甩,破空之聲又起。

  他的暗器顯然密集得多,「咄咄咄咄」不絕於耳,聽聲音儼然已經將人射成了篩子。

  夏侯澹:「留人——」

  那刺客也同時大叫道:「好了!我不是刺客,你看不出來嗎!饒命啊!」

  聽聲音是個年輕人。

  北舟悠然道:「你若是刺客,哪裡還有命在。」

  侍衛停下了馬車,護著夏侯澹和庾晚音走近了些許,警惕地看著來人。

  北舟的暗器沒有射中他,而是圍著他的腦袋四肢,在牆上釘出了一幅人體描邊。

  他僵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頹然道:「認輸,我認輸。」

  北舟:「你是何人?」

  年輕人似乎是扭頭瞥了夏侯澹一眼,笑道:「我姓白,你可以叫我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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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7: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阿白

  離得近了,庾晚音逆著光看清了這人的形容。身材高大,黑巾蒙面,只露出眼睛。那雙眼瞳望過來時出奇地清亮,即使在暗巷裡也如淬過火的琉璃一般。她記得這好像是內功深厚的表現。

  「不要動。你這身功夫是從何處學來的?」北舟並未放鬆,仍舊抬起一臂對著他,五指將勾未勾,似掌似爪,也不知道是哪門子起手式。剛才人體描邊用的暗器全部深深嵌入了牆壁中,磚灰撲簌簌地往下掉。

  阿白僵立著,忽然問:「你是北舟?」

  北舟一愣。

  阿白:「我倆不認識,但你應該記得無名客吧?他是我師父。」

  無名客雖然沒有名字,卻聲震江湖,是個仙風道骨的絕世高人。北舟早年四處游歷時另有奇遇,曾得他指點一二,與之結成了忘年交。

  某次喝酒時,無名客問他為何一直漫無目的地游蕩。北舟心情鬱鬱,說起宮中早逝的慈貞皇后:「故人已逝,我也不知何去何從。」

  無名客當場以手蘸酒,在地上算了一卦,末了勸他道:「回都城看看吧,或許會見到故人之子。」

  阿白:「我師父前段時間夜觀天象,不知發什麼神經,非要讓我立即出師,到都城來跟著你混。」

  他從懷中摸出一張皺巴巴、髒兮兮的信紙,遞給北舟。

  北舟讀了一遍,面露疑惑:「確實是他的筆跡。但我看不懂他在寫什麼。」

  阿白:「哦,他說這封信不是給你的,是給皇帝的。」

  默默站在一旁的夏侯澹開口了:「給朕看看。」

  阿白猛地扭頭,浮誇道:「皇帝?活的皇帝!」

  夏侯澹:「……」

  夏侯澹暗中遞了個警告的眼神給他。

  阿白卻變本加厲:「好俊哦。」

  夏侯澹:「?」

  夏侯澹讀了一遍信,面色凝重,轉手遞給庾晚音。

  只見信紙上筆走龍蛇地寫了兩行字:「皇命易位,帝星復明。熒惑守心,吉凶一線。五星並聚,否極泰來。」

  庾晚音剛看見頭四個字就驚了。

  皇命易位?這絕對不是什麼相術佔卜的通用說法。只有穿越者能看懂,這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知道你換芯子了。

  整段話翻譯過來就是:我知道你換芯子了,而且換來的人當皇帝可以改變國運。但你命途凶險,只有一線生機,要置之死地而後生,才能化險為夷。

  庾晚音與夏侯澹對視一眼,心道:這才是真的開了天眼吧。

  阿白:「師父說你天縱奇才,算是半個大師兄,讓我向你多學學。我心想著有多奇才啊,有我奇才嗎,就……」

  北舟:「就先找我打了一架?」

  阿白哼哼了一聲。

  北舟瞧著這便宜師弟,心中有些惜才,面上卻調笑道:「服了嗎?」

  阿白顧左右而言他:「所以你在都城就是給皇帝當護衛麼?能帶我一個麼?」

  北舟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朕有北叔已經夠了。」

  「別啊,難得我師父一番好意,送我來供你差遣。」阿白在皇帝面前絲毫不怵,甚至有點嬉皮笑臉,「多收我一個也不打緊吧?我的功夫也很好的,可以保護這位——哇,大美人!」

  他看著庾晚音。

  庾晚音:「……謝謝。」

  夏侯澹又瞪了他一眼。

  庾晚音心裡也在權衡。原文裡沒有阿白這號人物,但如今多了兩個穿越者,驚動了原本世界裡的高人,倒也說得通。

  夏侯澹恰在這時低聲問道:「北叔,那個無名客……」

  北舟作保道:「無名客退隱已久,不理俗事。他會送來這封信,大約是算出澹兒你能保社稷安穩。這小子用的確實是他教的功夫,應該可信。」

  夏侯澹便點點頭,對阿白道:「跟我們回去吧。」

  一行人在夕照中回了宮。

  夏侯澹說要給阿白安排個職位,帶著他走了。

  北舟又用縮骨功換回了嬤嬤扮相,陪著庾晚音回了貴妃殿:「那叔先回房了。」

  「北叔。」庾晚音卻跟著他進了房中,「我有點事問你。」

  「什麼?」

  庾晚音笑道:「今天你用暗器打穿牆壁,不完全是靠手頭功夫吧?——別那樣看著我,我只是瞎猜。」

  北舟仍舊驚疑不定:「你是如何……」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的匕首穿透了一面木門,仍舊來勢不減,讓那刺客當場斃命。後來在舟上,你袖中發出的暗器不僅能平飛上岸,而且還能連環發射,完全不帶停歇。」

  庾晚音探究地看了看他的袖子,讚嘆道:「北叔真是心靈手巧,我對機關術也有些興趣,但卻死活想不出,何等精妙絕倫的機括才能做到那樣的效果。」

  她的分析過程完全是瞎編的。

  她知道北舟是個機關術天才,是因為原文就是這麼寫的。

  當初她帶著夏侯澹去找這人,心裡就存了一個念頭。只是北舟視自己的機關發明為絕密,需要共處一段時間,培養一下信任,才方便對他提起。

  果然,北舟愣怔之後大笑道:「晚音竟如此聰明。不過也難怪你琢磨不出來,這機關只有我能驅使。」

  他抬起手臂,五指一屈一張,袖中「哢噠」一響:「機括部件貼合我周身,需要強大的內力催動。真氣一轉,可以源源不斷發出暗器,而且射程極遠,無堅不摧。」

  庾晚音配合地驚嘆了一番,接著面露難色。

  北舟以為她會要求一探究竟,正想婉拒,卻聽她道:「北叔有沒有想過造出更強大的機括?比如,不是用內力催動,而是用火藥?」

  「火藥?」北舟來了興趣。

  「嗯,我覺得以陛下如今的處境,需要一點防身的設備。」

  與此同時,阿白將一大把藥丸塞給夏侯澹:「都試試,我走南闖北的時候四處搜羅的,全是什麼偏方什麼秘藥。」

  夏侯澹無奈道:「差不多也該放棄了吧。」

  「不行,這是我師父當初交代的任務之一。他算出我能幫到你,我就一定能幫到你。」

  夏侯澹:「行吧。」

  阿白在他對面坐下,十分嫻熟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朝中如何?」

  「有點變化,說來話長。你先說說你那邊如何。」

  「那也說來話長……最近幹掉了兩個關鍵人物,為了低調行事很是費了些功夫……」

  夏侯澹擺弄著那張皺巴巴、髒兮兮的信紙。

  無名客算出夏侯澹換了芯子、寫信給他、送徒上門,這一系列都是真事。

  只不過,這封信是五年前寫的,他們的初識也發生在五年前。

  阿白匯報了片刻,留意到他的動作,笑道:「花那麼大力氣跟我演那場戲,是為了騙過我那師兄嗎?」

  「北舟好騙。不是為了他。」

  阿白恍然大悟:「那就是為了騙過那大美人。」

  「放尊重點,那是貴妃娘娘。你在她面前要裝作剛認識我的樣子,別露出馬腳。」

  阿白心念一轉,興奮道:「她就是你一直在等的那個人吧?」

  「不是,是另一個。」

  「啊?」

  夏侯澹面無表情道:「我等錯了,但她來對了。要是她沒來,我早已經死了。」

  阿白皺眉:「是我太笨還是你沒說清楚?」

  「是你太笨。」

  阿白:「……」

  他突然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容:「你喜歡她,對不對?」

  夏侯澹:「?」

  夏侯澹:「說喜歡就狹隘了。」

  「那就是不喜歡?」

  夏侯澹:「……」

  阿白居然沒有聽到反駁,稀奇地看著他:「真不喜歡?」

  夏侯澹仍是沉默。

  喜歡、憧憬、傾慕——他覺得自己胸腔湧動裡的東西配不上這些花好月圓的名號。它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劇毒的海,其中只生長著黑色的海藻。

  阿白一躍而起,奪門而出:「那我就不客氣了。」

  夏侯澹:「?」

  阿白重新戴好黑巾,一路摸到了貴妃殿,本想直接溜進去,結果卻驚動暗衛,召喚出了庾晚音。

  他大喇喇地道:「貴妃娘娘,我來找師兄切磋。」

  「噓——」庾晚音將他拉進去,悄聲道,「北叔在這裡是北嬤嬤,不顯露身手的。我可以帶你去見他,你倆另找地方打吧。」

  「……北什麼?」

  庾晚音將他帶進偏院,敲開北舟的房門:「北嬤嬤。」

  北嬤嬤疑惑地看著阿白。

  阿白對著他渾身直抖,終於繃不住了:「哈哈哈哈什麼玩意?」

  北嬤嬤「嘖」了一聲,搖搖頭:「還沒被揍夠是不是?來吧,讓嬤嬤疼愛你。」

  房門一關,裡頭乒裡乓啷響了一陣,阿白灰頭土臉地出來了。

  庾晚音忍俊不禁:「你說你圖個啥。」

  阿白撓著頭,雖然遮了臉,也能看出是在沖她傻笑。

  人在深宮待久了,見到這些不拘一格的江湖人,自然覺得有趣。庾晚音轉身道:「喝杯茶歇歇吧。」

  阿白看著她窈窕的背影:「娘娘。」

  「嗯?」

  阿白左右一看,有一片花圃,姹紫嫣紅開得正好。

  他原地擺開陣勢,雲手一舞,掌風催動,捲起一陣清風。

  庾晚音剛走出兩步,忽見無數花瓣從身後飄到眼前,在最後一抹金紅色的夕照中翻飛起舞。

  她整個人被籠罩進了一團香霧裡,驚訝地回頭。

  夏侯澹正站在她身後。

  兩個人在如夢似幻的場景裡對視著。

  庾晚音忽然有些臉熱:「你怎麼來了?」

  夏侯澹微笑道:「找你用晚膳啊。」

  不遠處,毫無預兆地淪為人形鼓風機的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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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7: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叛徒

  夏侯澹拉著庾晚音回屋用膳,阿白則展現了鍥而不捨的精神,死纏爛打地跟了過去:「加一副碗筷唄?」

  庾晚音驚到了。江湖人膽都這麼肥嗎?

  夏侯澹看他一眼,面無表情道:「去把那一地花瓣處理了。」

  阿白回頭看了看:「有宮人在掃了。」

  「那去把花圃重新種了。」

  「別這麼小氣,就讓我蹭一頓唄……」

  夏侯澹咳了一聲,用眼神警告他:別蹬鼻子上臉,說好的裝作不熟呢。

  阿白頓了頓,收斂了一下語氣:「我不會白蹭飯的。聽說陛下對燕國的消息有興趣?」

  庾晚音一愣:「你知道燕國的事?」

  她腦中的燕國就是一團模糊的馬賽克,只是隱約記得有個內亂設定,細節全沒認真看。如今想要引進燕黍、消彌戰禍,便琢磨著先從他們內部分出派別,再借力打力。

  「知道知道,我知道好多東西呢,我還殺過……」

  夏侯澹重重一拍阿白的肩,打斷了他的話頭,氣壓很低地說:「坐下。」

  夏侯澹揮退了布菜的宮人,只剩三人圍坐於桌,阿白如願以償地坐到了庾晚音旁邊。

  他左右看看,抬手揭下蒙面巾,吃了起來。

  庾晚音好奇地看著他的臉。是個相當清俊的年輕人,氣質上完全是夏侯澹的反義詞。膚色略深,似乎經常在外;一口白牙,專揀肉吃,塞得腮幫子鼓鼓的。

  阿白灌了口酒,突然扭頭對著庾晚音悶笑,那眼神似乎在說:看我呢?好看嗎?

  庾晚音:「……」

  江湖人都這麼不怕死嗎?

  她忍不住瞥向夏侯澹。夏侯澹也不知有沒有留意到這裡的戲碼,淡然道:「說正事。」

  「哦對對,燕國。燕國就是個落後小國,窮,糧食布匹都少,所以總想搶我們的。」阿白嗤笑,「都是些未開化的蠻人,但一個個挺能打,跑得又快,每次攻進來燒殺擄掠,搶光了又走了。」

  庾晚音:「那不就是強盜嗎。」

  「你說他們是強盜,他們還恨我們呢,盼著夏人全死光了,把地兒讓給他們。」

  夏侯澹:「燕國王室如何?」

  「叔侄爭權。現在的燕王叫扎欏瓦罕,他侄子叫圖爾,是燕國第一高手。叔侄倆哪哪都不對付,只有一點志同道合,就是都恨大夏。有個秘聞,說他們在爭相往大夏送刺客,比誰殺掉的王公貴族多——不為什麼計謀佈局,只是為了恨。」

  庾晚音扶額道:「哪來這麼大仇啊?那這倆人中有誰可能被策反嗎?」

  阿白大搖其頭:「都不太可能。燕王在陣前被夏人弄瞎了一隻眼睛,圖爾呢,跟咱們陛下有點恩怨。」

  「恩怨?」

  夏侯澹在桌下踹了阿白一腳。

  阿白反而猛然加快了語速:「娘娘沒聽說過珊依美人麼?珊依是圖爾青梅竹馬的老相好,當年被送入大夏宮中獻舞,出盡風頭。然而陛下無情吶,只給封了個美人。結果沒過多久,她行刺陛下未遂,被誅殺了。燕國也是以此為由宣戰的。」

  夏侯澹:「……」

  庾晚音:「……哦,我一時忘了。」

  這種宮闈秘史,她就算是原主也不一定能打聽到。

  話又說回來,這個阿白是怎麼打聽到的?

  庾晚音的念頭剛轉到這裡,夏侯澹就伸筷替她夾了塊魚:「無論能不能成功,先派人去與他們分別談談吧。和談止戰是國之大計,他們中若有賢明的君主,應當懂得把私事放到一邊。晚音,你覺得派誰去合適?」

  庾晚音被轉移了注意力:「哦……之前招安的那幾個學子裡,汪昭是個外交人才,又會燕語。」

  「行,就他吧。」

  「但為防端王起疑,我們的一切動作都要隱蔽,不能在明面上派使臣,只能把他偷偷送出去。西北邊塞有中軍看守,他一介書生,能平安溜出去麼?」

  阿白插言:「那乾脆別從西北出去呢?」

  「大夏只在西北與燕國接壤呀。」

  阿白搓搓手,解釋道:「是這樣,中軍洛將軍與端王是過命的交情,相比之下呢,左右兩軍跟端王的聯繫就鬆散一些。右軍坐鎮南境,領軍的尤將軍近日正好回朝述職。」

  夏侯澹微微皺眉。

  阿白看了夏侯澹一眼,帶著征詢的意思:「依我看,不如為這個汪昭謀個一官半職,塞進右軍,讓他跟著尤將軍一道回南境?你們若是不放心,我陪他一道從軍,到時候由我護送他,一起尋機從西南邊溜出去,取道羌國,繞去燕國。」

  庾晚音:「羌國是什麼樣的地方?」

  阿白不以為意地揮揮手:「比燕國更小更封閉,有時會幫著燕國當強盜,戰局一壞就管自己跑了,不足為慮。」

  夏侯澹仍然皺著眉,搖頭道:「從軍不安全。畢竟在尤將軍眼皮子底下,更容易暴露。讓他混進商隊吧。」

  阿白張了張嘴。

  夏侯澹沒給他開口的機會:「你不能跟出國,有其他用你之處。」

  夏侯澹派了幾個暗衛護送汪昭。

  汪昭啟程時,不帶詔命,沒有名號,也無人餞行。一輛商車,輕裝簡行,踏著未曦的朝露默默上了官道。

  他們將分別接觸燕國那對叔侄,向他們提議止戰通商。

  大夏當前最急需的商品是燕黍,但為避人耳目,也為了讓這份提議更誘人,汪昭主張列出一份長長的清單,讓燕人用當地特產換取大夏的糧食與布匹。至於燕黍,仍然低調地藏在附帶的列表裡。

  夏侯澹去上朝了,派了阿白偷偷去送汪昭。

  阿白回來時,帶給庾晚音一條最新八卦:「昨晚那禁軍統領喝醉酒,掉進池塘溺斃了。」

  庾晚音想起了什麼:「那個什麼趙副統領取而代之了嗎?」

  「應該是這麼任命的吧。你怎麼知道?」

  庾晚音搖搖頭。

  端王在照著胥堯記錄的那些計劃,一點點地蠶食太后黨的勢力。

  這是好事,說明他目前的主要精力還是用來對付太后。己方還可以韜光養晦很久,直到……

  庾晚音突然一個激靈。

  她忘了一個大問題。謝永兒也知道旱災的事。

  胥堯留下的書裡沒有提及旱災,說明謝永兒目前還沒告訴過端王。或許她覺得那個未來十分遙遠,自己突然放出預言,反而不好解釋。又或許,她相信那是板上釘釘的事,說與不說沒什麼區別。

  但是,她看見一步步推行的開中法、即將發生的邊境交易,遲早會推測出己方的計劃。

  只要她在燕黍播種入地前一開口,一切就都泡湯了。

  必須堵住她的嘴啊!

  可是拿什麼去說服她?如果將事實全盤相告,能打動她嗎?

  謝永兒一心走著千古一后之路,一旦發現還有兩個穿越者威脅到自己的地位,她會不會索性破釜沉舟,讓端王將他們弄死?

  他們敢做這樣的豪賭嗎?

  她還沒來得及去找謝永兒,卻又收到了端王派人遞進來的紙條。

  夏侯泊在密會專用破屋裡等著她。

  「晚音,最近用天眼看見了什麼嗎?」

  庾晚音胡編亂造了一堆無用的線索,從某地花開,到某大臣陽痿。

  夏侯泊微笑著聽她胡扯,末了道:「我聽說,皇帝身邊的那個高手又出現了,這回是在宮裡。」

  庾晚音心中「咯噔」一聲。

  怎麼可能?他怎會發現北舟?北舟自從在湖上暴露了一次之後,就切換到了北嬤嬤裝扮,在宮裡再未顯露過身手……

  端王凝眉道:「此人不除,十分危險。你能不能預言一番,我們要如何除掉他?」

  庾晚音:「……」

  她試探著問:「消息可靠麼?殿下是聽誰講的?」

  夏侯泊看著她輕笑一聲,像是在笑她的道行之淺:「我在夢中用天眼看見的。」

  庾晚音:「……」

  你自己剛剛還說是聽說的,混賬玩意兒!

  庾晚音拖延時間,原地盤腿坐下,結了個蓮花印,裝神弄鬼道:「那我試試。」

  夏侯泊饒有興趣地望著她:「請便。」

  庾晚音閉眼裝作小憩,心中一片混亂。

  是誰告的密?誰有機會識破北嬤嬤天衣無縫的偽裝?

  緊接著她靈光一閃——北舟沒有顯露過身手,但有一個人顯露了。

  那掌風中漫天亂舞的花瓣。

  那萎靡一地、留待宮人清掃的落紅。

  庾晚音打了個粗糙的腹稿,睜開眼睛,緩緩道:「我似乎看見一個高大的男子,在走過一道迴廊。」

  她瞥向夏侯泊。

  夏侯泊沒有異議:「何處的迴廊?」

  好,告密的人看見的是阿白。

  庾晚音心中飛快地算計著,嘴上磕磕絆絆道:「好像是御花園旁邊……又好像不是……他身邊還有別人……唉,倉促之間實在看不清了。謝妃為殿下算過嗎?」

  夏侯泊溫柔道:「我先找你。晚音若是三日之後還未算出,我再去問問永兒。」

  庾晚音拖著步子回了貴妃殿。

  夏侯泊那句話說得柔情似水,但她知道那是最後通牒: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表忠心,你若還是不能為我所用,就該消失了。

  她仍然想不通告密的叛徒是誰。北舟、暗衛,都是原作中忠於夏侯澹到生命盡頭的人。

  如果是暗衛不忠,早在北舟初入宮來秘密訓練他們時,端王就該得到消息了,也不會在湖上一戰中毫無準備。

  這個叛徒只知道一個高手的存在,而不是兩個……

  庾晚音走向臥房的腳步一頓,半途轉向,走到後院尋到了一名值崗的暗衛:「你有沒有看見,那日在院中清掃落紅的宮人是誰?」

  「小姐,別光吃點心,喝些茶。」小眉笑眯眯地端著茶水送到庾晚音面前。

  庾晚音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個隨嫁丫鬟。

  原作裡的小眉沒有活過半本書。在宮鬥中,她被謝永兒整死了。

  庾晚音之所以從未懷疑過她,是因為她在原作中就只是個老實本分的工具人,並未作過妖。

  庾晚音嘆了口氣。

  小眉好奇道:「小姐為何愁眉不展啊?」

  「唉,剛才在外面看見了端王,他似乎衝撞了陛下,在被杖責呢。」

  小眉的手一抖,滾燙的熱茶潑了一手。

  她不敢聲張,哆哆嗦嗦地放下茶壺,將通紅的手背到身後。

  庾晚音只作不見:「也不知打得狠不狠,傷勢如何。」

  小眉咬了咬唇:「奴婢去為小姐看看?」

  「你瘋了嗎?要是被陛下拿住了,我該如何解釋?」

  小眉頓了頓,低眉順眼道:「回頭再打聽也是一樣的。」

  她退下了。

  庾晚音沖角落裡的暗衛點點頭。

  暗衛悄無聲息地跟了出去,片刻之後,提溜著後領將小眉拖了回來,押著她跪到庾晚音面前:「娘娘明察秋毫,這宮女偷跑了出去,正在四處尋找,被屬下拿住了。」

  小眉驚慌失措道:「小姐,這是怎麼了?」

  庾晚音:「你是何時勾搭上端王的?」

  小眉:「……」

  「不必狡辯,我都查過了。」庾晚音誆她。

  小眉咬著牙不認:「奴婢不認識端王呀……啊!!!」

  暗衛捏碎了她一根指節。

  小眉涕泗橫流道:「小姐入宮之前的元夜,奴婢跟在你身邊,在花市街道上初遇了端王殿下,心折於他的姿容氣度……後來他偶爾也會來找奴婢閒談兩句,在這世上,第一次有人把奴婢當人看……」

  庾晚音冷笑:「所以他問什麼,你就答什麼?所以你一直把我的消息傳給他?」

  小眉喘著粗氣不言語。

  「我沒有把你當人看麼?」

  小眉眼中閃過一絲怨毒:「小姐對奴婢很和善。所以奴婢見你與殿下兩情相悅,便將這份情愫深藏於心,未敢顯露分毫。」

  「既然如此,你又為何——」

  小眉不忿道:「可你明明早已移情於陛下,為何還要吊著端王,任他為你日漸憔悴!」

  庾晚音差點氣笑了。

  這時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天端王為何能找到湖邊。如今回想起來,出宮之前幫我換裝易容的,正是你嘛。可我並未告訴你我要去哪裡,你是如何猜到的?」

  小眉已經放棄了抵抗:「殿下問起,我便說了你是從哪道門出的宮,他馬上派人跟了出去。」

  她面有得色:「殿下聰慧過人,早就不信你了。」

  庾晚音真實地氣笑了:「好,好啊。你還告訴過他什麼?」

  「怎麼,現在知道怕了麼……」

  小眉殺豬般地尖叫起來。暗衛捏碎了她第二根指節。

  庾晚音耳膜裡嗡嗡作響。她集中注意力仔細回想一番,略微放下心來——她跟夏侯澹商量事情時習慣於揮退所有人,宮人探聽不到什麼核心秘密。

  暗衛:「娘娘,殺麼?」

  庾晚音下意識地想要搖頭,動作到一半,又頓住了。

  留下這個隱患,即使是將她逐出宮去,端王也會立即明了自己的立場。他還一定會救下小眉,物盡其用,讓她把自己每一天的起居錄細細道來。

  庾晚音想像不出他能從中推敲出多少東西。

  暗衛:「娘娘?」

  庾晚音又要點頭,卻發現腦袋重若千鈞。

  小眉蜷縮於地瑟瑟發抖。

  良久,庾晚音深吸一口氣:「不想死的話,去替我辦一件事。那淑妃自我當上貴妃之日起,就處處為難於我。你去為我毒死她,只要不被發現,我就饒過你一命。」

  小眉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暗衛望著庾晚音。

  庾晚音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努力抑制著聲音的顫抖,對他說:「跟著她,讓淑妃抓她的現行。」

  她不能留活口。

  不僅如此,為了矇蔽端王,她還要借刀殺人。

  庾晚音獨自枯坐在室內,只覺得渾身如墜冰窟。

  不知過了多久,暗衛回來稟告道:「淑妃娘娘發現小眉在廚房裡下毒,命人杖斃了她,此刻正趕去找陛下主持公道。」

  庾晚音:「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庾晚音吐了一地。

  她喚來宮人取水,漱了口,又吐了第二次,只覺得連膽汁都要嘔出來了。

  這是她殺的第一個人。

  夏侯澹來了:「那什麼淑妃說你派人毒她,被我打發走了。咋了這是?」

  他仔細望著庾晚音的臉色,語氣凝重了許多:「發生什麼事了?」

  庾晚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復述了一遍經過,又說:「做戲做全套,你得處罰我。降為嬪位、關關禁閉什麼的。」

  夏侯澹沉默著點頭。

  庾晚音:「對不起。」

  夏侯澹一哂:「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對不起,湖上那日,我不該懷疑你自導自演。」

  庾晚音低著頭,看見夏侯澹的胳膊古怪地動了一下。他似乎想要張開一個擁抱,又克制住了。

  「沒關係,我知道你害怕。」

  庾晚音悲從中來,嗚咽著抱住了他。

  「沒事了,」夏侯澹緩緩拍著她的背,「被人背叛很難受吧?雖然是紙片人,畢竟認識那麼久了。殺人也很難受吧?之前沒想到會有這麼難受,對不對?」

  庾晚音:「我太菜了,我怎麼這麼菜啊!」

  夏侯澹失笑:「你只是正常人。」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撫著她:「以後如果必須除掉什麼人,告訴我,讓我去處理。」

  庾晚音不安地動了動,想要抬起頭:「為什麼呀?」

  夏侯澹將她按回自己肩上:「可能是因為我穿來之前演過古裝片吧,比你適應一些。讓我來做也是一樣的,你……就不用適應了。」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神情遠比聲音嚴肅:「你永遠都不需要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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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冷宮

  庾晚音心緒稍平,才猛然想起端王那句赤裸裸的威脅。

  她深吸一口氣,支起身子切換進了敬業社畜模式:「這事棘手得很。他不允許你得到任何助力,已經決意除去阿白,而且還要我三天之內遞消息。」

  夏侯澹看了看自己被洇濕一片的肩頭,不知在想什麼。

  庾晚音:「我跟你走得太近,全被小眉這二五仔傳出去了,現在想取信於他,難如登天。但在你悶聲辦成大事之前,我不能上他的黑名單。」

  夏侯澹隨口問:「你的意思是,將計就計?」

  庾晚音心知此事艱難,遲疑道:「但又不能真的送阿白去死。」

  「阿白一直蒙面嘛,我們可以找個身形相仿的替死鬼。」

  「端王可沒那麼好糊弄。就算外形可以模仿,身手呢?武力上能模仿阿白的恐怕只有北叔了……」

  庾晚音突然眼睛一亮:「我有個想法。」

  庾貴妃派人去毒淑妃,竟然還被抓了現行,這可是不可多得的戲碼。

  後宮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洶湧,貴妃殿附近的草間樹後藏滿了太監宮女,全是各方派來打探消息的。

  這些一線吃瓜群眾目送著皇帝走入貴妃殿,關起門來,說了一陣子話。然後又頂著驕陽守了半晌,愣是沒聽見動靜。

  正自汗流浹背抓耳撓腮,忽然聽見模糊的瓷器碎裂聲。

  來了!

  吃瓜群眾伸長了脖子去聽。貴妃殿內不斷傳出刺耳的噪聲,彷彿所有器具物件都被毀了一遍。

  踹門聲。

  只見一人披頭散髮,大步流星地疾行而出,嘶聲道:「來人!」

  偷聽的慌忙縮回腦袋,冷汗涔涔而下。

  皇帝一身玄黑色的龍袍半褪,鬆鬆垮垮掛在一邊肩上,露出了中衣來,目若瘋癲:「將庾嬪拖去冷宮關起來!」

  庾嬪?吃瓜群眾暗記於心。

  侍衛領命而去,貴妃殿中一道尖利的女聲響起:「我看誰敢!」

  庾晚音被侍衛一路拖拽出來,一雙鞋子都掉了,臉上淚痕斑駁,沖花了新妝。

  夏侯澹似笑非笑:「誰敢?你在質疑朕麼?」

  庾晚音沒有絲毫退讓,一改平日嬌痴無邪的做派,鳳目圓瞪,竟顯得咄咄逼人:「陛下,你會後悔的。」

  吃瓜群眾膽都要嚇破了。這也玩太大了吧?

  可惜這一回,她再也換不來君王的青眼。

  夏侯澹搖晃著走過去,一腳踹翻了侍衛:「誰才是這裡的主子?」

  夏侯澹:「誰!」

  侍衛跪地道:「陛下是主子。」

  「那朕說拖她去冷宮,聽不見嗎?!」

  夏侯澹親自監工,看著庾晚音被打入冷宮,又吩咐道:「將門窗全部釘死,留一隊侍衛看守。朕不發話,都不許送食。」

  連續幾天,無人送飯。

  庾嬪失寵已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前來圍觀的太監宮女都日漸稀少。餘下兩三個持之以恆的,後來又得見一齣好戲。

  冷宮年久失修,大門有一處透風的破洞,外頭有侍衛值崗。

  這一天,那破洞裡冒出了個人影。

  只見平日杏臉桃腮美豔無方的庾嬪,愣是餓成了面如死灰的人乾,牽線木偶般僵硬地拖著身子挪將到洞口,跪地磕頭道:「幾位大哥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侍衛充耳不聞。

  庾嬪又道:「煩請大哥遞個話兒,就說我錯了,晚音真的錯了……」

  侍衛仍是不理。庾嬪跪著跪著,似乎沒有力氣再爬起來,就此一頭栽倒,躺在了門後。

  過了許久,皇帝身邊的安賢公公來了,遞給守門的侍衛一隻破碗。

  侍衛轉手將碗送進洞裡,道:「吃吧。」

  地上那具不知生死的人乾又動了動,掙扎著捧起碗來,喝了幾口黏糊糊的冷粥,流著淚道了聲謝,抱著碗挪了回去。

  庾晚音端著那破碗走進室內,順手便丟在了一旁,嫌棄地抹了把臉。

  侍女已經端來熱水等著了:「娘娘請淨面。」

  庾晚音洗掉了臉上的死人妝,露出底下紅潤的臉色,百無聊賴道:「唉,咱們今天幹點什麼呢?」

  侍女笑道:「北嬤嬤送了些水果零嘴來,還有幾本書。北嬤嬤請娘娘稍安勿躁,挖通地道還需三五日,到時陛下就來看娘娘。在那之前,只有北嬤嬤的身手能潛入此間而不被發現。」

  侍女:「哦,還有,方才有人從後院遞進來這個,想是買通了後門的侍衛。那人還說,娘娘若是有什麼消息要遞出,可以寫在字條上交於他。」

  她亮出一隻小包裹。

  庾晚音打開一看,是一些乾糧,還有一隻玉雕王八。

  端王終於出手了。

  夏侯泊前腳讓庾晚音去查那高手,後腳就聽聞留作眼線的小眉死了。

  世上沒有如此巧合的事,一定是庾晚音幹的。

  他對她的期待值已經降至冰點。

  後來又聽說,庾貴妃因為後宮爭寵被降為庾嬪,還關了禁閉——怎麼聽都是演的。夏侯泊知道庾晚音的特異之處,夏侯澹也知道。將心比心,那皇帝再如何草包,也不至於為了情愛之事放棄一個先知。

  但他還想看看她打算怎麼演下去。

  庾晚音被打入冷宮後,他在宮中的眼線傳來了一線吃瓜情報:當日皇帝跟庾嬪大吵一架,內容是庾嬪勸皇帝除掉淑妃,而皇帝不肯。庾嬪聲稱,自己夢見淑妃害死了自己一家。而皇帝怒斥她說謊不打草稿,為了爭寵竟信口雌黃。最後,庾嬪說了句類似「沒有我的能力你什麼都不是」之類的話(眼線表示沒聽懂),導致皇帝勃然大怒,決定廢了她。

  這倒是有些出乎夏侯泊的意料。

  因為他知道,淑妃娘家跟庾家祖上交好過,但現在庾少卿遭了貶謫,淑妃娘家也逐漸敗落,兩相厭棄,生了些齟齬。最近兩家的子侄在搶一個官位,矛盾鬧到了明面上。

  夏侯泊讓人去查了,淑妃家確實在暗中做局,打算除去庾家。

  但有一點:這些局做得很隱蔽,連他都費了些力氣才查到,庾家根本毫無覺察,深宮中的庾晚音更不可能聽說。

  所以,她真是用天眼看見的?

  夏侯泊等了幾日,遣人送了點吃食進去,換來了她一封密信。

  他只讀了幾句就笑了出來:「真敢說啊。」

  庾晚音大大方方承認了:沒錯,我送小眉去下毒,就是因為算出了她是你的眼線。她成功下毒也就罷了,卻不慎被淑妃發現,如今橫死,都是她背著我勾搭你的報應。

  夏侯泊想起了她在湖心那聲怒吼,笑道:「這個小姑娘,恐不是池中物啊。有趣,十分有趣。」

  端王的謀士們不敢出聲。

  通常一個男人說一個女人「有趣」的時候,多少帶著遐思。

  但端王說「有趣」,那意思可就復雜了。全句有可能是「有趣,我得弄過來」,也有可能是「有趣,必須弄死了」。

  他心中似乎沒有柔情,甚至也沒有仇恨。世事對他來說,都是一場又一場的博弈。先聲後實,彼竭我盈,兵不厭詐,決勝千里。他是最理想的操盤者:冷靜、殘忍、永不動搖。

  有時這讓他們大感安穩,有時卻也讓他們心生恐懼。

  夏侯泊接著讀信。

  庾晚音表示夏侯澹不再重用自己,但又怕別人得到自己的助力,所以要將自己囚禁到死。

  她問夏侯泊:你跟他不一樣嗎?你如何證明?如果我的預言偶爾出錯,你也會因為多疑而將我處決嗎?

  夏侯泊當然會。

  但他回了封情真意切的信,畫餅畫得足以讓各大企業HR汗顏,又送了更多的吃食進去。

  他沒有急著問起皇帝身邊那個高手。他在等著她遞投名狀。

  庾晚音又拖了兩天,演了兩天跪領冷粥的戲碼,終於遞出了新的密信:「我已夢見那高大男子,孤身一人,走馬章台,去那風月之所。面前有一高台(她還配了幼兒園畫功插圖),似在聽戲。」

  夏侯泊並不完全相信。

  但賭一賭對他來說也沒有損失。至少她說的地點不在宮裡,而是青樓,那地兒想除去一個人並不費力。

  夏侯泊於是派了一些探子,去城中幾處柳陌花巷守著。

  地道終於挖通了。

  夏侯澹從地洞裡灰頭土臉地鑽出來,先去看庾晚音:「瘦了。」

  庾晚音咳了一聲:「沒有,是妝沒卸乾淨。」其實她悶在裡面沒處活動,天天躺著嗑瓜子吃水果,長了一圈肉。

  夏侯澹撣了撣身上的灰,左右看看:「今晚吃火鍋?」

  「大熱天的吃火鍋?」

  「配冰鎮綠豆湯嘛。」

  「不錯。」庾晚音笑道。笑完了又覺得這對話活像是共處了多年的老夫老妻,有些臉熱。

  人說患難見真情,她現在算是懂了。共同經歷了那麼多事,她看見這個人的身影時,開始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安心的感覺。

  直到地底傳出乒裡乓啷一陣亂響,又一顆沾灰的腦袋冒了出來:「咳咳……扛著鍋爬地道可太費勁了!」

  夏侯澹:「辛苦了,把鍋放下,你可以走了。」

  阿白:「???」

  阿白沒有走。

  不僅沒走,他還把北舟也拉來了。雙人小火鍋變成了四人小火鍋。

  「娘娘,吃這個。」阿白慇勤地涮好羊肉,夾到庾晚音碗裡。

  庾晚音阻之不及,正要道謝,斜刺裡又有一雙筷子伸來,將毛肚蓋在了那塊羊肉之上。

  夏侯澹盯著她。

  庾晚音:「……」

  她對夏侯澹的印象分是持續走高的。但她卻不知道夏侯澹是怎麼想自己的。

  她猜測其中多少有些好感,但他又總是正人君子得很,似乎懷抱著一腔純粹的同盟戰友情。

  直到阿白這不怕死的開始攪局,他彷彿受了幾分刺激。

  庾晚音嚥下那塊毛肚,緩緩夾起阿白的羊肉。

  夏侯澹仍舊盯著她。

  阿白的眼珠子也轉了過來。

  庾晚音頓了頓,緩緩將阿白的羊肉送到了夏侯澹碗中。

  夏侯澹:「?」

  阿白:「?」

  庾晚音:「對了,北叔、阿白,計劃你們已經聽過了吧?」

  專心吃飯的北舟這才抬起腦袋:「放心吧,這幾日我都在特訓這小子。」

  阿白從懷中掏出一張人皮面具戴上了,又繫上黑面巾,笑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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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抱負

  飯後,北舟又把阿白拉去角落裡,嘀嘀咕咕商量了一會兒,拉開架勢開始套招。

  北舟:「你剛才擋了。這些地方不能擋,再練練,得練得爛熟於胸才行。」

  阿白:「擋了嗎?」

  北舟點頭,比劃了一下:「胳膊收了。」

  「本能,本能。」阿白大言不慚道,「人太強了真是麻煩啊,高處不勝寒。」

  北舟:「?」

  北舟抬掌:「再比一場?」

  阿白迅速轉移話題:「說起來,那疤臉什麼時候去抓?」

  夏侯澹坐在一旁,把他們當武俠片欣賞:「不著急,等他自己出宮時。」

  北舟收了勢:「澹兒,吃飽了麼?叔去給你們切個瓜吧。」

  「我去吧。」庾晚音轉入冷宮後頭簡陋的小廚房,抱起一隻湃在冰水裡的西瓜。

  夏夜暑氣未消,草木橫生的小院裡蟬鳴陣陣,偶爾還有流螢劃過。庾晚音將西瓜切塊裝盤時,阿白溜了進來:「娘娘。」

  「我現在不是娘娘啦。」

  阿白眼睛一亮:「晚音?」

  「……」

  庾晚音知道江湖人作風放恣,始終沒把他這略帶輕佻的、嬉鬧一般的調情太放在心上,隨手塞了一盤西瓜給他:「多謝幫忙。」

  阿白:「……」

  庾晚音開始切第二盤:「你們練得可還順利?」

  「三天應該能大成。」阿白托著盤子望著她,「晚音,這件事辦成之後,我就該走了。」

  庾晚音愣了愣:「這麼快?你不是奉師命來保護陛下的嗎?」

  「端王盯著,我不能再出現在你們身邊。」

  庾晚音仔細一想,確實如此。

  原來這傢伙是來告別的。庾晚音停下動作,端正了一下態度:「嗯,那你想好了要去哪兒嗎?」

  「陛下有別的任務給我。」

  「任務?」

  阿白擠擠眼:「現在還不能說,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那就是秘密任務了。

  這才沒共處多久,夏侯澹居然信任此人到如此地步了?庾晚音有些不可思議。

  她心中想著回頭得去問問夏侯澹,忽聽阿白問:「或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庾晚音:「……什麼?」

  「我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阿白收斂了跳脫的勁頭,一字一頓,說得無比認真。

  昏暗的陋室裡,他的雙眼亮如星辰:「第一次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是天上的雲雀,不該被困死在這四面宮牆之內。能想出這一個個的計劃的人,該是何等性情靈動,自由不羈?這樣的人只要離開這裡,江湖路遠,何處不可高飛?」

  庾晚音猛然扭頭看了門口一眼,壓低聲音道:「你知道自己在哪兒嗎?你在皇宮裡,拉皇帝的女人跑路?」

  「不用跑路。只要你點頭,陛下那邊自有我去說服。」

  庾晚音簡直驚呆:「你還想說服他?」

  「我有他必須接受的理由。」

  庾晚音:「……」

  這人別是瘋了吧。

  盡管覺得無稽,她還是有幾分感動:「無論如何,謝謝你說這些。」

  阿白聽出了其中的拒絕之意,瞬間蔫了:「別急著回答,求你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阿白,你這樣的英武少俠,總會遇到佳人相伴的。」

  阿白垂頭喪氣:「是我不夠好嗎?」

  「不是……」

  「如果不是跟我一起呢,你會想出去看看嗎?」

  庾晚音張著嘴頓住了。

  她想起自己剛來時做過的,逃離這一切的美夢。

  阿白握住她的肩:「晚音,我來都城的路上,見過千山落日,繁花鋪錦。為自己思量一番吧,你在這天地間走一遭,到底要什麼。」

  他一握即放,端起兩盤西瓜,徑自走出去了。

  庾晚音被留在原地,恍惚了一陣子。

  那大漠孤煙、戈壁駝鈴,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她上輩子擠在格子間裡錯過的人間,這輩子也依舊無緣得見了吧。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洗淨了手,想著得快些回去,卻沒料到一腳踏進院中,就瞧見兩道並立的背影。

  阿白拉著夏侯澹站在院子中央,仰頭指著什麼:「瞧見沒?」

  夏侯澹也仰著頭:「月亮的左邊麼?」

  阿白:「快連成一條線了。」

  庾晚音下意識地跟著抬頭,只看見滿天繁星,繚亂無序,並沒瞧出什麼線條。

  阿白:「好好想想我師父的信。他老人家還有一句話托我帶到:你們的相遇或許並非幸事。」

  夏侯澹嗤笑一聲:「你現編的吧。」

  阿白怒道:「我可不敢拿師父開玩笑。」

  夏侯澹:「覬覦晚音你就直說。」

  庾晚音:「……」

  她琢磨著是不是該退回廚房。

  阿白習武之人,耳力極佳,聽見了身後微弱的氣息,卻故作不覺:「就算不是為了你自己,你也為她想想呢?」

  夏侯澹沉默。

  阿白開始舉例:「你貴為天子又如何,能保護她不受欺負麼?」

  夏侯澹:「這倒是能。」

  阿白:「?」

  阿白重振旗鼓:「你能為她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麼?」

  夏侯澹:「這也容易。」

  阿白:「?」

  在他們身後,庾晚音屏住呼吸,一動都不敢動。她的心跳聲太響,她甚至疑心它已經蓋過了蟬鳴。

  阿白本想讓庾晚音看清男人的醜惡面目,萬萬沒想到這廝居然如此回答,氣急敗壞道:「就算這些都有了,她也只是籠中之鳥,永遠不得游戲人間,瀟灑快活!」

  「阿白,人間並不全然是拿來游戲的,她有她的抱負。」

  阿白怔了怔。

  夏侯澹仍舊負手望著夜空:「你只當她是小雀,需要放飛,卻不見她平正高潔,皎皎如月,能照徹千里碧空。」

  阿白:「……」

  阿白無力地扯扯他:「咱回屋裡吧。」

  「不過你說得對,她在這裡,確實很難快活。」夏侯澹道,「有一天她實現了抱負,想要離去,那時我若不在了,你就帶她走吧。」

  阿白欲哭無淚:「求你別說了。」

  庾晚音一直站在院中,等到夜風吹涼了面頰,才若無其事地回到屋裡。

  阿白正在發了狠地跟北舟對打。

  夏侯澹看看庾晚音:「怎麼去了那麼久?」

  庾晚音不敢跟他對視:「哎,人有三急。」

  端王朝城中各處柳陌花巷派了探子,一連蹲守數日,這天傍晚終於有了情報:皇帝身邊那個高大的蒙面高手出現在了怡紅院。沒去找姑娘,卻在那蓬萊台下聽起了戲。

  這情報倒是與庾晚音的密信對上了。

  於是端王手下的刺客們迅速聚集,混入了衣香鬢影中。

  所謂的蓬萊台就是個戲台,只是因為設在楚館內,與尋常勾欄瓦肆不同,佈置得粉簾紗幕、香煙裊裊,台上演的也不是什麼正經戲。

  一群色眯眯的看客正沖那扭著水蛇腰的花旦叫好,一個媒婆痣的老鴇穿行在人叢間,賠著笑收賞銀。

  刺客們轉頭四顧,很快搜尋到了高大的目標。

  為首的悄然一比手勢,眾人散開,隱去了鬼門道。

  這鬼門道便是通向戲台的門,以繡金屏風隔開。刺客們藏在此間按計劃行事,迅速換上了唱戲的行頭。

  為首的刺客卻偷偷潛到那老鴇身後,作勢與她勾肩搭背,冷不防亮出袖中短匕,悄無聲息地抵住了她的脖子。

  老鴇嚇白了臉,顫聲道:「這位爺,有話好說。」

  刺客頭子:「借一步說話。」

  他拖著老鴇走到角落無人處,收起匕首,威逼完了又利誘,塞給她一隻錢袋:「下一場,換我們的人上去唱戲,別驚動台下看客。」

  老鴇掂了掂錢袋,誇張地拍拍胸脯,一驚一乍道:「噢喲,可嚇死我了,這點小事爺說一聲就成嘛,何必拿刀嚇人……」

  刺客頭子不耐煩道:「少廢話,去辦吧。」

  老鴇卻還在喋喋不休:「只是我們怡紅院也有怡紅院的規矩啊,胡來是不行的,有些細處還得請爺原諒則個……」

  刺客頭子幹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活計,哪有那麼多耐心給這老鴇,只當是威逼沒到位,一拳便砸向她的肚子。

  拳至半空,忽然無法再進半寸!

  老鴇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腕,便如捏著一枚繡花針,甚至還翹起了蘭花指:「客官好凶哦。」

  刺客頭子:「!!!」

  數招之後,刺客頭子被反剪了雙手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媒婆痣老鴇輕輕鬆鬆卸了他的下巴,將一枚藥丸塞入他口中,又將他脫臼的下巴裝了回去,貼在他耳邊道:「這是毒藥,我有解藥。你得照我說的行事,事後才能來取。」

  刺客頭子:「你是誰?」

  老鴇笑道:「少廢話,去辦吧。」

  鬼門道後的眾刺客已經換好了戲子行頭,正在檢查隨身短匕,刺客頭子陰著臉來了。

  刺客頭子一伸手,將一捧短匕分給眾人:「換上這些。」

  有刺客不解道:「為何?」

  刺客頭子冷冷道:「上頭的指令,別問,換完就上台了。」

  眾人只見這些短匕的尖端綠瑩瑩的,不知是什麼厲害毒物,只當端王要拿它對付這次的刺殺目標。情急之下也無暇思索,出於慣性聽令換上了。

  繡金屏風一開,換了新戲,是一齣魚籃記。

  阿白坐在台下跟著叫好,手執一把摺扇緩緩搖著,一副偎紅倚翠的大爺做派。只是蒙了面,看不出本來面目。

  這種鶯歌燕舞之處,就連戲也唱得狎暱。化身美女的鯉魚精柳眉杏眼,咿咿呀呀聲如鶯囀,東邊搖兩步,西邊搖兩步,作勢躲避著天兵追捕。

  急管繁弦,天兵上場,鯉魚精搖曳到了戲台邊緣,竟縱身一躍,穩穩落到了蓬萊台下。

  看客沸騰了。

  鯉魚精在人群間提著身段跑,天兵在後面張牙舞爪地追,不知不覺間,接近了阿白。

  阿白彷彿毫無覺察,仍在樂呵呵地叫好。

  說時遲那時快,那鯉魚精纖纖玉手一翻,不知從何處翻出一把短匕,驟然間刺向了阿白!

  阿白摺扇一張,幾乎下意識地抬手招架。匕首從扇面穿破,裂帛之聲驚退了四下的看客。

  摺扇又猛然一收,扇骨牢牢卡住那把匕首,竟撞出了金鐵之聲。

  阿白一手持扇,一手並指,閃電般刺向鯉魚精的要穴。鯉魚精拼著受他一擊,竟然不退。與此同時,追兵已至,眾刺客從四面八方衝向阿白,手中匕首閃著森然的光。

  阿白大喝一聲,一掌拍飛了鯉魚精,卻再也退不出包圍圈!

  血染扇面,潑濺得花紅似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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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初見

  一個時辰後,雙腿發抖的探子朝端王匯報:「派去的所有刺客,全滅!」

  夏侯泊舉起茶杯的動作微不可見地頓了頓,仍是優雅地呷了一口:「說說。」

  探子:「當時一打起來,所有人四散奔逃,屬下躲在不遠處的廊柱後頭偷看,見到那廝被刺客圍攻,血濺三尺啊!」

  探子說著說著,慷慨激昂起來:「匕首白進紅出,刀刀入肉,他不知挨了多少下,竟然就是不倒!簡直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人都跪到地上了,還是沒倒,愣是殺死了最後一個刺客,這才長笑數聲,躺下不動了——」

  夏侯泊:「讓你來報,沒讓你說書。」

  探子磕頭道:「屬下所言,絕無半字誇大!」

  夏侯泊輕輕放下茶杯,蹙眉道:「屍體呢?」

  「人死之後,龜公上來,把所有屍體全拖走了,血跡也清掃了。屬下知道這種地方都有個後巷,用來運死人的,就繞去那後巷攔住了人,花了些錢,把屍體藏到了隱秘之所。殿下可要去看看?」

  那蒙面高手的屍體慘不忍睹,要害處幾乎被捅成了肉泥。

  夏侯泊面不改色地查看一番,伸手揭開了他的面巾,對著這張臉皺了皺眉。

  此人嘴角有疤痕,是生瘡之後留下的,瞧去有一絲眼熟。

  夏侯泊轉頭問探子:「你在怡紅院見到的,確是此人麼?」

  探子連連點頭:「屬下認臉很有一套,他當時雖然蒙面,但眉眼還是露出來的,確實就是這個人。」

  夏侯澹吩咐手下:「查明此人身份。」

  他正要轉身離開,又頓了頓:「還有,刺客的屍體和隨身之物,也要仔細查看,不可有任何遺漏。」

  屍體和隨身之物沒查出異常。

  那高手的身份倒是很快揭曉:太后身邊功力最強、手段最狠的暗衛,專門替她殺一些不好殺的人。原本就在端王黨的黑名單上。

  這疤臉平素確實喜歡聽戲,當日出宮替太后辦事,回程中拐去了怡紅院,最終將命葬送在戲台下。

  夏侯泊聽完匯報,略帶興味地微笑起來:「太后娘娘的得力幹將,在皇帝身邊保護他?」

  謀士:「太后竟向皇帝示好了?」

  夏侯泊:「或許是示好,或許是監視,總之,她確實藏了些本王沒發現的心思呢。」

  與此同時,太后正在暴怒摔碗:「無緣無故,端王居然殺了哀家的親衛?!我看他是活夠了!」

  心腹:「要不要治他的罪?」

  太后又摔一個碗:「全是廢物!若能早些治他的罪,又怎會容他囂張到此時!」

  端王與太后的鬥法漸趨白熱化。

  跟原文相比,情節走向沒有太大變化。太后雖然氣焰盛,謀略佈局卻比不過端王,已然節節敗退,露出頹勢。

  換句話說,鷸蚌相爭接近尾聲,留給夏侯澹韜光養晦的時間也不多了。

  庾晚音回房時,發現枕邊多了一個東西。她捧起細看,是個粗糙的木雕,雙翅張開,引頸而鳴。她猜測是阿白雕了一隻雲雀。

  庾晚音用指尖輕輕摩挲著木紋,扭頭望向冷宮狹窄的窗戶。

  夏侯澹跟了進來:「那是什麼?」

  庾晚音:「……」

  庾晚音迅速放下雲雀:「你聽我解釋。」

  夏侯澹瞧了一眼:「阿白留給你的?難得他有心,收著吧。」

  庾晚音:「?」

  庾晚音不滿意了:「就這樣?」

  「……什麼就這樣?」

  裝什麼寬宏大度,你不是挺會吃醋的嗎?庾晚音稀奇地盯著夏侯澹。

  她已經偷聽到了他的心思,還想裝作不知,就變得異常困難。

  那晚在院中,她遲遲不肯迴避,的確是懷了些小心思,想從他口中聽到點什麼。

  她希望他至少與自己一樣,有那麼幾分悸動和好感。為什麼不呢,大家並肩戰鬥了這麼久,她頂著現在這張臉,多少總得有點魅力吧……

  她沒想到夏侯澹會說那些。

  那些……幾乎匪夷所思的語句。

  盡管只是隻言片語,她卻彷彿窺見了一片無垠深海。她迷惑不解,受寵若驚,甚至感到一絲悚然。

  但又無法掩飾地開心著。

  你居然這樣想我。

  我想聽你親口對我說。

  夏侯澹被她盯得莫名其妙,岔開話題道:「今日太后又找由頭對端王發難了。看來咱們的計劃相當成功,多虧了你的妙計啊。」

  與此同時,都城城門之下,一男一女正排在出城的隊伍中,接受護衛盤查。

  那男人身材高大,但含胸駝背,面龐黝黑,單看五官似乎就泛著一股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泥味兒。旁邊的婦人上了年紀,同樣滿面風霜,身上負著幾隻花布包袱。

  守城的護衛:「做什麼去的?」

  男人操著鄉音憨厚道:「跟俺娘進城來走親戚,現在回家了。」

  出了城門,這兩人仍是默默無語,混在人流中順著官道前行。

  及至走出數裡,四下再無他人,那男人方才直起身體伸了個懶腰:「娘啊,就送到此處吧。」

  婦人笑道:「兒啊,孤身在外,記得添衣。」

  說的是殷殷囑托,語氣裡卻滿是戲謔,而且這一開口,竟是低沉的男聲。

  這倆人自然是北舟和阿白。

  阿白從北舟手中接過行李,隨手甩到肩上,動作灑脫,愣是頂著那張莊稼漢的面具器宇軒昂起來:「多謝相助。」

  北舟卻擔心道:「傷勢如何了?」

  「不礙事,穿著護甲呢,小傷口而已。」

  這一日的行動,說白了就是一場血腥的魔術。

  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其實是暗殺了太后手下那個疤臉暗衛。

  疤臉平日狡詐多疑,他們暗中跟蹤了此人數日,終於等到他獨自出宮,為太后殺人。螳螂捕蟬,北舟在後,將之截殺在了暗巷裡。

  接著北舟迅速換上老鴇的裝扮,輕車熟路地從暗門進了怡紅院。他先前在此處當了許久老鴇,本色出演毫無壓力,加之與龜公等人都相熟,打起配合也得心應手。

  與此同時,阿白先戴上疤臉的面具,再以黑巾蒙面,大搖大擺地進了怡紅院正門,以身作餌,成功引來了端王的刺客。

  暗處的北舟擒賊先擒王,拿住刺客頭子,逼迫他將所有武器換為了己方準備好的匕首。

  這匕首自然是特製的。

  庾晚音知道北舟是機關天才,大致給他講了講自己曾看過的魔術效果,北舟便觸類旁通,將道具造了出來。這些匕首內有彈簧,鋒刃一觸及硬物就會回縮,看似是捅進了人肉裡,實則卻縮回了劍柄中。

  劍格處還藏有血袋,一受擠壓就會從接口噗噗往外飆血。

  激戰之中,兔起鶻落,刺客們即使發現有異,也來不及思索反應。

  阿白這幾日一直在接受特訓,甚至有意留出幾處破綻不去格擋,為的就是在作戰中能演得以假亂真,讓端王的探子即使近距離觀察,也只能看見他左支右絀、身負重傷,最終與刺客同歸於盡。

  當然,那麼多刺客一擁而上,他在極短時間內將之料理乾淨,還是不可避免地受了點輕傷。

  阿白假死後,龜公上前拖走一地屍體,又在通往後巷的路上偷天換日,放走阿白,收起道具匕首。

  最終被端王探子討回去的,已經成了真正的疤臉。那疤臉身上的傷口都是北舟趁他沒死時,仿照著端王刺客的手法用匕首捅出來的,仵作也驗不出異常。

  如此一來,端王手下折了一批得力的刺客,還得面對太后的怒火與報復。

  庾晚音:「不過還是你厲害,我只是想到讓阿白和北叔打配合、演魔術,你卻直接想到禍水東引,順帶幹掉那個疤臉……」她說著說著覺得奇怪,「你怎麼知道太后手下剛好就有個疤臉,身形與阿白彷彿?我這個看過原文的,都不記得有這號人物。」

  那自然是因為待得久了,總能知道一些秘密。

  夏侯澹鎮定道:「我那些暗衛不能吃白食啊,也得監視一下太后的。」

  「啥時候派去的?」

  「可能忘了告訴你了。」

  「嗯——?」庾晚音忽然朝他湊去,眯起眼打量他,「澹總,你不告訴我的事還挺多。」

  夏侯澹比她高一個頭,庾晚音湊得近了,就得仰頭去看他。

  他聽出她語氣親暱,故作狐疑,只是為了開個玩笑。

  有溫熱的呼吸拂過夏侯澹的脖頸。

  夏侯澹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庾晚音忍不住加深了笑意,還想調戲兩句,卻見他略微低下頭,面色很平靜:「此話怎講?」

  庾晚音有一絲失望,退了一步:「譬如說,阿白被派去做什麼了?」

  夏侯澹:「……」

  夏侯澹的面色又淡了幾分:「你不想他走麼?」

  官道旁景緻荒涼,只有野地長草,任風吹拂。

  北舟:「你這沒馬沒車,要去哪兒?」

  魔術結束了,但端王心思縝密,說不定還沒完全放下疑慮。阿白要詐死到底,就得離開都城。否則以他高大顯眼的身形,再被探子瞧見,就前功盡棄了。

  禁軍統領已歸了端王黨,把守城門的護衛沒準也得了指令,在搜尋阿白。此時他孤身出城太過顯眼,這才拉了北舟來打掩護。

  阿白笑道:「我尋個農戶借住幾日,等與同伴會合了再一起出發。」

  北舟:「……同伴?我怎麼沒聽說你還有同伴?」

  阿白但笑不語。

  北舟不輕不重地拍了他一下:「臭小子,這才幾天,居然得了陛下青眼。什麼密令,連我都不能告訴?」

  「你問陛下去唄。」阿白將球踢給夏侯澹。

  「罷了,反正我也幫不上忙。」北舟正色道,「陛下如今處境凶險,你初出茅廬,諸事要多加小心,謀定而後動,莫辜負了他的信任。照顧好自己,別讓你師父擔心。」

  阿白愣了愣,有些感動:「師兄。」

  他其實已經出師五年,也與夏侯澹相識了五年,自五年前起,就一直在執行一個長線任務,步步為營,謀劃至今,才小有所成。此番來都城,也是為了與夏侯澹敲定後續的計劃。

  但這些不能告訴任何人,包括這個便宜師兄。

  北舟笑了:「哎,再叫一聲。」

  阿白卻不肯了:「我怎麼覺得這麼別扭……等你換回男裝的吧。」

  北舟挑眉:「怎麼,我的女裝有什麼問題嗎?」

  「啊?」阿白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怎麼講呢。你原本的模樣也挺瀟灑疏闊,這一塗脂抹粉……咳。」

  北舟心中暗吐了一升老血,面上渾不在意地揮揮手:「滾吧。」

  夏侯澹淡淡道:「只是讓他替我找藥治頭疼而已。」

  庾晚音奇道:「找藥?」

  弄得神神秘秘的,只是找藥而已麼?

  「他那身手,僅僅被派去找藥,會不會有點浪費啊?」

  夏侯澹面不改色:「他是江湖中人,或許有門路討到什麼偏方。」

  他的目光朝旁邊掠了一眼,庾晚音無需回頭看,也知道他瞥的是床頭那隻雲雀:「不必過於傷別,以後有機會,還會遇見的。」

  庾晚音:「……」

  聞到了,這股子熟悉的酸溜溜的味道。

  小醋怡情,挺好的。

  沒等她醞釀好台詞,夏侯澹卻忽然偏過頭道:「剛才收到了汪昭傳來的密信,他們預計一個月後可越過邊境,再取道羌國進入燕國。」

  庾晚音:「?」

  你倒是別切換話題啊?

  「羌國很小,再有一個月也就橫穿了。所以如果一切順利,入秋時就該收到燕國的消息了。只是但願那旱災不是今年,否則拿到燕黍也來不及播種。」夏侯澹眉頭深鎖,一臉憂國憂民。

  讓她繼續細究阿白的去向,容易露出破綻。

  所以必須轉移話題,他對自己說。

  庾晚音沉默了數秒才接口:「……岑堇天說看今年的雨水情況,應該不至於有旱災。」

  「那就好。」夏侯澹根本不留氣口給她,朝密道入口走去,「說到岑堇天,我叫了他們來開小組會議,差不多快開始了,你要不要一起來?」

  庾晚音迷惑地看著他的背影。

  之前好像沒覺得他如此不解風情啊。

  「等一下。」北舟叫住阿白,「你怎麼看晚音?」

  阿白面露尷尬:「必須聊這個麼?」

  北舟:「那天你與陛下在冷宮院落中說話,我無可避免聽到了幾句。你勸晚音跟你走,恐怕不僅是出於愛慕之情吧。」

  阿白嘆了口氣:「你還記得我師父那封信麼?」

  北舟面色微變,喃喃道:「熒惑守心、五星並聚……真是此意?」

  阿白凝重地看著他。

  北舟只覺背脊生寒,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那後面還跟了『否極泰來』四字,又是何意?」

  「不甚明了,所以說吉凶一線。」

  「還有你師父不明了的事情?」

  「師父為陛下卜過生死卦,沒有告訴我結果。只說他們兩人身上有許多因果纏繞,似霧裡看花,無從勘破。但我猜那一卦極其凶險,他自那之後就常懷憂思,最終命我出師下山。」

  無名客的話語,阿白吞下了半句沒有說:因果纏繞,前塵不在此方天地間。

  那兩個人原本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自然算不出。

  阿白眼前浮現出五年之前,自己與夏侯澹初見的景象。

  當時他年少輕狂,自視甚高,雖然奉師命去輔助皇帝,心裡卻並未把天子之位看得多重。

  待到溜進宮裡看見皇帝本尊,更覺不過爾爾:只是個與自己年紀彷彿的少年,縮在榻上閉眼小憩,美則美矣,卻像被抽去靈魂的蒼白人偶,透著一股任人宰割的死氣。

  阿白見他睡得毫無防備,忍不住小聲哂笑道:「我聽師父說得神乎其神,還當你是什麼孤魂野鬼呢。」

  少年閉著眼翹了翹唇角:「你最好別動。」

  一剎那間,阿白後頸一寒。因為他聽見了身後某處傳來弓弦收緊聲。

  少年心平氣和道:「你一動,機關就動,我又得花上月餘重做一個。」

  阿白大氣都不敢出。少年終於睜開眼睛朝他望來,這一睜眼,人偶娃娃碎成了齏粉,冰涼的毒蛇吐出了信子。

  他的雙目黑到幾乎不反光,嵌在那蒼白冶豔的臉上,像是從桃花春景間豁開了兩道煉獄的入口:「令師說得沒錯。」

  後來他漸漸瞭解夏侯澹,也知曉了對方更多的故事。初遇那一剎那的驚懼已經逐漸淡去,他欽佩其隱忍,感念其不易,心甘情願為其奔波。

  但此刻回想,卻又依稀能記起當時不舒服的感受——那是遇到異類的本能反應。

  奇怪的是,庾晚音卻完全沒激起他類似的感覺。她雖然也來自另一個世界,卻溫暖無害,彷彿此生從未築起過心防。

  他能理解夏侯澹為何會對她另眼相看。

  但也是因為心頭那一絲抹不去的陰影,他才更不願將庾晚音留在宮中。

  阿白心裡這番計較,沒有一個字能對北舟說。

  想到北舟對夏侯澹的關愛回護、視若己出,阿白忽然有些心酸:「我聽師父說起過你的一些事。你覺得陛下如何?」

  北舟:「南兒的孩子,自然很好。」

  可是……他不是你的故人之子,只是異世來的一縷孤魂。

  日後你知曉此事,會難過嗎?

  阿白終究要為夏侯澹考慮,不能引起北舟的疑心,輕描淡寫將這話題帶了過去,又道了幾聲珍重,便與之分道揚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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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不孤

  庾晚音人進了冷宮,如同社畜放了長假,再也不用早起去給太后請安,也不用應付沒完沒了的宮鬥和神出鬼沒的端王,一時過得心寬體胖。

  但社畜沒有真正的假期,小組會議還是要開的。

  庾晚音不想缺席,但總不能讓臣子們進冷宮來開會,於是只好自己爬地道過去加入。

  這地道才剛剛挖通,暗衛還在努力修葺出個模樣,此時卻只能容人貓著腰跪行而過,每次爬這一段都得吃灰。

  地道另一端的出口,在夏侯澹寢殿的龍床下面。

  李雲錫先前突然聽說庾貴妃被打入了冷宮,還飽受折磨,心中萬分錯愕。

  他還記得庾晚音的救命之恩,入宮的路上眉頭深鎖,又想諫言勸皇帝幾句,又覺得身為臣子不該議論後宮。

  正在道義與規矩間左右互搏,一進寢殿,卻赫然看見那傳聞中快被囚禁至死的女人正坐在夏侯澹身邊。

  庾晚音一身冷宮專用荊釵布裙,未施粉黛,臉上還沾了土,落魄得催人淚下。偏偏一臉平靜,一邊撣灰一邊道:「不用管我,你們聊你們的。」

  李雲錫:「?」

  李雲錫望向夏侯澹。

  夏侯澹將手邊的果盤向她推了推,然後真就沒再管她,淡然道:「都說說吧。」

  李雲錫:「?」

  李雲錫又看向身旁的同僚。

  岑堇天和爾嵐各自笑了笑,既不問她為何在此,也沒對她的模樣發表任何意見,彷彿這一幕很尋常似的。

  岑堇天已經開始匯報了:「上次回去後,臣根據各地的作物品種,整理了旱時應有的產量。陛下再看看各州倉廩儲量,便可推斷旱災來時如何調劑賑災……」

  庾晚音塞了塊桃子進嘴裡,熟練地提筆做會議摘要:「岑大人辛苦了。」

  岑堇天躬身:「都是分內之事。」

  李雲錫:「……」

  要不然他也裝沒事人吧。

  燕國一事,夏侯澹沒打算把所有希望都押在外交上。

  燕人身在蠻荒之地,始終覬覦著金粉樓台的大夏。他們生性驕橫,在大夏強盛時勉強靠和親維持了一段和平,等大夏朝野一陷入內鬥,立即縱馬來犯。

  原作中夏侯澹死後,燕王還趁著旱災進犯中原,跟端王打了一場大仗。

  如果外交失敗,這一仗終不可避,他們也要早作準備,移民墾荒,存儲糧食,開中實邊,充盈軍備,免得到時毫無還手之力。

  岑堇天溫聲道:「自從陛下下旨,降賦減租與開中法並行,民生大有改善。如尤將軍前日所言,邊境之地也已開了不少燕黍田,等再種幾季,即使不從燕國購入種子,或許也能應付旱災。」

  提到尤將軍,李雲錫忍不住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天高皇帝遠,那傢伙的話不可盡信。」

  這尤將軍統領右軍,鎮守南境,按理應該與中軍洛將軍齊名。

  但與殺神般的洛將軍不同,此人的位子卻不是沙場征伐出來的,而是憑門蔭撈到的。

  南境和平已久,把這將軍養得一身痴肥,近來他回朝述職,還遭了夏侯澹幾句譏嘲。

  夏侯澹當時在朝堂上演著瘋批,怪笑道:「看愛卿的臉,就知道右軍如今不缺軍餉呢。」

  太后黨的文臣們忙不迭地大笑起來。

  尤將軍完全沒有洛將軍那樣的煞氣,整個人臊眉耷眼,被諷刺至此,居然也不敢動怒,唯唯諾諾了幾句「勤加練兵報效朝廷」之類的廢話。

  他在都城這段時間,沒少與端王接觸。端水之王的橄欖枝對三軍平等批發,尤將軍收禮收得偷偷摸摸,辦事辦得摳摳搜搜,哪頭都不得罪。

  李雲錫忍不住勸道:「陛下,尤將軍看著不像是能成大事的人,由他坐鎮南境,恐成禍患。」

  其實不用他說,庾晚音都知道這人在原作中的下場。

  燕國來犯,尤將軍奉旨策應中軍,沒幾個回合就趴下了,投降時甚至還對燕軍上繳了所有武器輜重。

  夏侯澹懶洋洋道:「沒指望他成什麼大事。只是由他佔著那個位置,朕使喚不動他,端王也使喚不動他,不算壞情況。」

  李雲錫:「可是南境……」

  夏侯澹打斷了他:「李愛卿先別操心別人,說說戶部近況吧。」

  李雲錫頓了頓,有些懨懨。

  他這麼個刺兒頭進入戶部,顯而易見只有被邊緣化的份。如今幹的是稽核版籍的苦力。

  所謂稽核版籍,就是統計人口和土地的增減變化,編成冊籍上報朝廷。

  李雲錫接管此事後,第一次打開戶部的庫房,只見各地歷年遞交的冊子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落了尺厚的灰。

  管事的同僚甚至勸他:「快走吧,味兒重。」

  李雲錫怒不可遏,獨自埋頭苦幹,一冊冊地規整、校對,果不其然發現了巨大的紕漏。

  做得最絕的幾個縣,這幾年來遞交的報告幾乎一模一樣,人口無增無減,土地也毫無變化。

  李雲錫自己就是窮鄉僻壤出來的,一下子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許多地方表面上是一戶一田,其實農戶的土地早已經被當地的土豪鄉紳私自吞並了。

  夏侯澹先前下令減租,然而這些土豪將吞併來的田又反租給農戶去種,收取的租金竟然幾倍於朝廷。

  李雲錫入朝時早已發過宏願,要做最髒最累的活,回報於鄉親父老。

  為了釐清土地所有權,他不眠不休地多方查證,勞碌數日,終於理出了第一個州的新冊籍。

  冊籍遞交上去,第二日便又打了回來,讓他重做。

  李雲錫重新篩查校對了一遍,加上洋洋灑灑一篇長文,再交上去,又被打回。

  李雲錫正在改第三次,他的頂頭上司皮笑肉不笑地找了過來,說看他實在勞碌,尋思著將他調去地方。

  李雲錫徹夜無眠,最後藏起自己的工作成果,試著交了一份與去年幾乎一致的冊子。

  這回上司滿意了,拍著他的肩道:「孺子可教也。」

  於是李雲錫明白了,同僚這些年屍位素餐,是因為根本沒人敢管此事。

  各州各縣,沒有一本冊籍不是紕漏百出。土豪鄉紳的背後是一層層的父母官,父母官的背後是皇親國戚。

  如果徹查,戶部內部都沒有幾個人是乾淨的。再往上查,就是太后——誰能查?誰敢查?

  李雲錫說到此處就說不下去了,胸口憋悶得像是含了一口老血。

  偏偏這時,爾嵐還溫和道:「李兄,做事還是要變通。」

  爾嵐自從得了戶部尚書的賞識,近日躥升飛快,堪稱青雲直上。最近開中法的推行中,有很多活兒是由她實際監督的。

  李雲錫正沉浸在國將不國的悲憤情緒中,聞言像吃了火藥,冷眼去乜她:「爾兄又有何高見?不如演示一番,讓下官開開眼?」

  記筆記的庾晚音開始憋笑。

  爾嵐:「譬如說先讓被侵吞田地的農戶來告個御狀,再托個宮人去太后面前吹吹風……」

  她清清嗓子,還真演示起來:「『大人,聽說上次查看國庫之後,太后對戶部盯得很緊。依下官之見,她老人家想讓眾臣都吐一吐私房錢,這整改令下來是遲早的事啊!一想到到時少不了要有人遭罪,下官睡都睡不著了。』」

  李雲錫:「……」

  爾嵐:「『倒不如咱們主動清查,還能把握著尺度,給大家都留個體面。這事兒您放心交給下官,如何?』——意思是這麼個意思,李兄出口成章,肯定比我說得漂亮。」

  庾晚音笑出了聲。

  她越來越欣賞爾嵐了。

  李雲錫卻並不覺得好笑:「如果步步走得迂迴曲折,事事辦得藏污納垢,天下何時才能風清氣正?毒婦當權,生不逢明主,我輩再多的心血都只是無用功罷了!」

  言辭間的鋒芒直指夏侯澹,仍是不滿於他的弱勢,不嘴幾句就難解心頭憤懣。

  夏侯澹冷漠地看著他,沒有絲毫反應。

  庾晚音突然間打了個噴嚏。

  她過地道時就吸入了一點塵土,一直覺得癢癢,醞釀到此刻,終於打了出來。

  「抱歉。」她揉揉鼻子。

  夏侯澹偏頭看看她,伸出手去,輕輕拍掉了她髮間的一點灰。

  李雲錫:「……」

  這個女人剛才到底經歷了什麼?

  這個噴嚏吹走了室內劍拔弩張的氣氛,李雲錫恍然間回過神來,忽然有些疑惑——他差點忘了,這女人對外的形象似乎是個妖妃。

  而夏侯澹呢?傳說中一言不合就埋人的暴君,聽自己直言切諫這麼多次,別說是動怒,甚至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

  爾嵐早已習慣了李雲錫的脾氣,沒再理會他,自行開始匯報工作。

  她擔心經過層層上報,最後呈給皇帝的摺子被篡改得面目全非,所以將開中法推行的進度一五一十講了一遍。

  李雲錫憋著口氣,聽她說到商人爭相運糧換鹽引,張口刺了一句:「陛下,販鹽之利巨大,商人趨之若鶩是自然的。」

  「沒錯,而且日後為了搶佔壟斷的權力,定會官商勾結,滋生腐敗。」爾嵐點頭道。

  李雲錫頓了頓。

  他沒想到爾嵐會接這句。

  夏侯澹奇道:「開中法不是李愛卿提的麼?」

  爾嵐:「歷代之政,久皆有弊,世上沒有完美的政令。今時今日,開中法有利於民生,但等到它顯露弊端,就該有新的政令取而代之了。」

  李雲錫:「到那時,爾兄已位高權重了吧。」

  爾嵐笑了笑:「不,到那時,我應當已不在朝野了。」

  李雲錫愣了一下。

  爾嵐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落寞:「那時,位高權重者就該是像李兄這樣的人了。而那時的朝堂,也定能讓李兄這樣的人有一番作為。」

  李雲錫不明白她為何蹦出這樣的話。

  反倒是庾晚音聽明白了。爾嵐的女兒身不可能瞞天過海到永遠,總有一日會被政敵扣上罪名。

  爾嵐並不知道夏侯澹這個皇帝早已知情。她入朝為官,恐怕只是想在被揭穿之前多做些事。

  庾晚音看了看面帶病容的岑堇天,再想起孤身遠赴燕國的汪昭、被暗殺在湖中的杜杉,心下有些感慨:「此生得見諸位,當浮一大白。」

  岑堇天:「娘娘?」

  庾晚音嘆息道:「世道如長夜,誰人能振臂一呼就改換日月呢?但與諸位慘淡經營,即使折在半路,吾道不孤。」

  這話原本是說給臣子聽的,話音落下,卻是夏侯澹深深瞧了她一眼。

  李雲錫告退前,夏侯澹叫住了他:「冊籍你接著整理,不必告訴任何人,直接交給朕。」

  李雲錫一震:「陛下?」

  夏侯澹點點頭,平淡道:「會有用得著的時候。」

  李雲錫熱淚盈眶。

  庾晚音目送他們離開,鬱悶道:「唉,就是因為有這些人,讓人覺得甩手走人的話,就挺卑劣似的。」

  夏侯澹:「……」

  有這句話,就代表她多少被阿白說動過。

  但權衡過後,還是被牽絆著留了下來。

  夏侯澹安靜了一下,笑道:「看來我得謝謝這些臣子。」

  「為什麼?」

  「讓吾道不孤。」

  他話裡的意思藏得太深,庾晚音只當他在談工作,不以為意地伸了個懶腰:「好了,我該回去了……」

  夏侯澹拉住她:「吃個飯再走?」

  便在此時,安賢低頭走了進來:「陛下——」他一眼瞧見了庾晚音,怔了怔,遇到夏侯澹的目光,又慌忙垂下頭,「謝妃在外頭求見。」

  夏侯澹最近明面上冷落庾晚音,還要與謝永兒郎情妾意地演一演戲,因此不能不見。

  於是庾晚音又回了地道。

  她貓著腰向冷宮爬,一邊爬一邊感覺怪怪的,像是偷情還被原配發現,不得不遁走一般。

  這想法立即噁心到了她。

  夏侯澹是怎麼應付謝永兒的呢?跟自己應付端王一樣麼?

  庾晚音又想到己方最近這麼多小動作,也不知宮鬥達人謝永兒會不會發現了端倪,會不會去給端王打小報告。

  她越想越煩躁,終於腳下一頓,在甬道裡艱難地掉了個頭,又原路爬了回去。

  龍床底下的出口被地磚遮掩,要轉動機關才會露出。

  庾晚音從洞底悄悄將地磚挪開一條縫,側耳傾聽外頭的動靜。

  謝永兒正在漫聲閒聊。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今天的聲音好像比平時更甜膩,彷彿捏著嗓子在說話:「陛下嘗嘗臣妾下廚做的小菜……」

  庾晚音聽見碗筷碰撞聲,愣了愣,才發現已經到了晚膳的飯點了。

  謝永兒一會兒布菜,一會兒勸酒。菜香與酒香飄入縫隙,庾晚音腹中傳出了悲鳴聲。

  趴在這裡好沒意思。

  這會兒冷宮中的侍女說不定也做好晚膳了……

  她這樣想著,身體卻不受控制,依舊趴在原地。

  謝永兒不知為何,一直在慇勤勸酒。不僅灌夏侯澹,還用力灌自己。

  幾杯下肚,她面若桃花,眼中波光粼粼,瞧著倒比平日多了幾分嫵媚之意,一隻手柔若無骨地貼上了夏侯澹的手腕,輕輕地摩挲。

  夏侯澹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時候不早了,愛妃今日喝了酒,早些休息吧。」

  謝永兒嬌笑出聲,又去搭他的肩:「陛下,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臣妾心中十分想念聖顏,就讓臣妾多看幾眼吧。」

  夏侯澹的聲音透著虛情假意:「這麼說來,朕也許久沒見愛妃了。」

  謝永兒咯咯輕笑,語聲漸低,只偶爾傳出幾個露骨的字詞。

  夏侯澹的聲音冷了下去:「愛妃,我已經說過,比起你的人,我更想得到你的心。」

  謝永兒突然開始低低地啜泣。

  謝永兒:「陛下真是太好了,一直由著臣妾使小性子,臣妾……臣妾真不知如何喜歡你才好……」

  床榻吱呀一聲。

  庾晚音屏住呼吸。在她頭頂,謝永兒像條蛇一般從背後纏住夏侯澹,一隻手環過他的腰,朝著某處禁地伸去。

  那隻手被扣住了。

  謝永兒喝得半醉,只當是調情,笑著想要掙脫。卻沒想到越是掙扎,腕上冰涼的五指扣得越緊。

  「陛下,你弄痛臣妾了……啊!」謝永兒痛呼出聲。

  她嘶著涼氣僵住不動,只覺得腕骨幾乎被捏碎了。

  醉意一下子散去了大半,她疑惑道:「陛下?」

  夏侯澹轉過身望著她。

  看清他表情的那一刻,謝永兒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寒意。

  一直以來,她知道夏侯澹的人設是暴君,但這男人面對她的時候,卻始終表現得色令智昏,甚至還有點卑微——自己不願讓他碰,他就真的一直沒有碰。

  以至於她逐漸淡忘了此人的凶名。

  此時此刻,她卻猛然想起來了。

  連帶著想起的還有宮中那不知真假的流言:皇帝多年以來對妃嬪如此凶殘,是因為在房事上有難言之隱。

  夏侯澹的語氣平靜無波,她卻莫名聽出了森森的殺意:「愛妃,你該回去了。」

  謝永兒卻有必須留下的理由。

  她咬咬牙,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陛下,你這是嫌棄臣妾了嗎?」

  夏侯澹:「對的。」

  謝永兒:「……」

  謝永兒的啜泣遠去了。

  黑暗地道裡的庾晚音陷入了沉思。

  在她的印象中,原文裡謝永兒直到最後都對端王死心塌地。

  難道最近夏侯澹對謝永兒做了什麼事嗎?

  為什麼她突然之間變了心?

  但聽她語氣,卻又透著一股做戲的成分……是端王派她來演戲麼?

  庾晚音正在胡思亂想,頭頂傳來輕微的動靜。

  她猛然間回過神來,轉身就撤。

  結果沒爬出幾步,就聽見機關喀啦啦一陣轉動,背後有燭光投射過來。

  夏侯澹盯著前方的屁股看了幾秒:「你怎麼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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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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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9: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頭痛

  庾晚音:「……」

  她只覺得這輩子的老臉都丟在了這一刻,掩耳盜鈴般又往黑暗中爬了幾步。

  庾晚音虛弱道:「飯後消食。」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問:「爬地道消食?」

  庾晚音已經自暴自棄:「對啊,有助於燃燒全身卡路裡。」

  身後傳來夏侯澹低低的笑聲。很輕,笑了兩聲又止住了,回音卻在漆黑的甬道裡連綿不絕。庾晚音愣是從中聽出了一句潛台詞:你那點兒偷聽的小心思暴露了。

  窘迫之下,她心中無端竄出一股邪火。

  自己此刻像個真正的炮灰女——宮鬥文裡爭風吃醋、腦子還不好使的那種。

  夏侯澹咳了一聲,一本正經道:「人走了,你出來吧。」庾晚音卻總覺得那語聲裡還帶著笑。

  「算了,」她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人多眼雜,被瞧見了不好辦,我還是走吧。」

  「我不放人進來。」


  「還是不安全,安賢不就撞見我了麼?你快回去吧,萬一被他發現了地道呢。」庾晚音繼續往前爬。

  身後投來的燭光微弱地搖曳,拖著她的影子蜿蜒向黑暗。夏侯澹沒跟過來,也沒再出聲。她拐了個彎,光線也消失了。

  庾晚音直到回到冷宮,晚膳吃到一半,才回過味兒來。

  夏侯澹剛打發走謝永兒就下地道了——他原本是想過來找自己的。

  她手中的筷子一頓,羞恥感頓時散了大半,有幾分心軟。

  但這個時候再大費周章爬回去也太奇怪了,要知道反復無常是戀愛腦的最顯著表現。

  自己最近真的有點飄了。這腦子一共就那麼點容量,要是還胡亂佔用CPU,不出三天就被搞死了。

  庾晚音在深刻的反思中獨自過了個夜。

  第二天,夏侯澹沒出現。

  暗衛倒是冒出來了幾次,一車一車地往她的院子裡倒土——他們在兢兢業業地拓寬地道,現在裡頭已經有半段可以供人直立行走了。

  庾晚音圍觀了一會兒施工現場,給暗衛送了幾片瓜。

  暗衛:「多謝娘娘。」

  庾晚音狀似不經意地問:「陛下今日在忙麼?」

  「今日早朝上好像吵成一片,許是有什麼急事在等陛下處理。」

  庾晚音一愣:「為何吵成一片?」

  「屬下不知。」

  算算日子,難道是燕國傳來消息了?

  庾晚音坐立不安,等到日落,夏侯澹依舊不見蹤影。

  被絆住了麼?總不會在鬧別扭吧……庾晚音又回憶了一遍昨晚的對話,有一絲心虛。

  眼見著飯點都過了,她終於坐不住了,爬下地道看了看。

  暗衛已經離開了,夜裡施工動靜太大,會被人發現。

  空曠的甬道闃然無聲。庾晚音舉著燈走到半路,腰越彎越低,最後又只能跪行。

  她腳下有些遲疑。

  不知道另一頭有沒有什麼突發情況。如果自己這一冒頭,又被宮人撞見了呢?

  她進冷宮原本就是為了做戲做全套,做出與夏侯澹決裂的假象,以便取信於端王。萬一暴露了這個地道的存在,那就前功盡棄了。

  正在躊躇間,黑暗盡頭傳來聲響,有個小光點亮了起來。

  庾晚音吹熄了手中的宮燈,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對面卻目力驚人:「晚音?快過來,澹兒病了。」

  夏侯澹睡得很不安穩,鼻息急促,緊蹙著眉。

  他原本就蒼白,現在更是連雙唇都毫無血色,襯得眼下的青蔭愈發濃重。

  庾晚音一回想,他這兩次發病都在自己使性子之後。她有些疑心這頭疼與情緒有關聯,又覺得昨夜那點事,應當不至於。

  北舟憂慮道:「回來就倒下了,還沒吃飯呢。」

  庾晚音悄聲問:「我聽說早朝上吵起來了?」

  北舟:「燕國送來文書,說是陛下千秋節將至,燕王札欏瓦罕願派出使臣團來為陛下賀歲。」

  庾晚音心跳猛然加快。

  聽起來,汪昭好像成功了。

  他不僅說服了燕王和談,而且還設法讓燕國主動提出此事,自己完全隱身於暗處。消息傳入大夏,沒人知道其中有夏侯澹的手筆。

  「那是誰與誰吵呢?」

  北舟煩躁地皺皺眉,顯然對這些黨派傾軋不感興趣:「澹兒提了兩句,好像是端王支持和談,因為兩國不打仗了,他的兵力就不用被牽制在西北,有更多籌碼對付太后。那端王支持的,太后肯定不支持。今兒一整天,御書房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太后的人來勸陛下?」

  「端王的人也來。都想把他當蠢貨使喚。他還得裝成蠢貨的樣子一個個應付……」

  庾晚音嘆了口氣。

  是她自我意識過剩了,夏侯澹這明顯是被工作拖垮了。

  北舟端了碗粥過來,對著人事不省的夏侯澹發愁。庾晚音從他手裡接過碗:「北叔去休息吧,我來。」

  北舟拍拍她的肩,走了。

  庾晚音坐在床沿看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幾乎沒見過這人睡著的樣子。每次她入睡的時候,夏侯澹都還醒著;等她醒來,他已經去上早朝了。

  他的睡相一直這麼……痛苦嗎?

  庾晚音輕輕拍一拍他:「澹總,吃點東西再睡吧。」

  夏侯澹沒反應。

  「澹總?陛下?」庾晚音湊得近了些,做了個自己都沒有預料的動作。

  她的掌心貼上了夏侯澹的臉。

  下一個瞬間,緊閉的雙眼張開了。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將手撤了回去,像食草動物憑著本能嗅到了危險。

  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雙眼瞳裡黑氣翻滾,底色是混沌的,其中沒有任何情緒留存,除了一股瘋勁兒。

  漆黑的眼珠轉了轉,殺氣騰騰地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大氣都不敢出。

  彷彿過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剎那,那雙眼睛對上了焦,茫然地眨了眨,再睜開時已經恢復了幾分清明。

  夏侯澹卸了力道,那隻手仍舊鬆鬆地掛在她的腕上,啞聲問:「我睡了多久?」

  「……沒有很久。起來吃點東西?」

  夏侯澹無力地動了動。庾晚音猶豫了一下,彎腰去扶他。

  夏侯澹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你自己吃了嗎?」

  庾晚音的心跳還沒恢復正常。她低頭舀了一勺粥遞過去,夏侯澹眼望著她,張口接住了。

  庾晚音:「不用管我,我回頭再吃。你……」

  「嗯?」

  庾晚音想問:你不想被我碰到麼?

  這人清醒的時候,似乎挺喜歡與自己親近,佔自己的枕頭,讓自己幫他按太陽穴。

  然而剛才那條件反射般的反應,讓她忽然想起了昨夜他對謝永兒說的話。

  他不僅僅是在排斥謝永兒嗎?一個演員出身的人,怎麼會對肢體接觸過敏呢?

  有那麼一刻,眼前之人似乎無限接近書中暴君的形象。

  但暴君也不是天生的暴君,而是被偏頭痛逐步逼瘋的。

  ……偏頭痛。

  但這注定不會是個愉快的話題。對方還病著,她最終只是溫聲說:「你今天辛苦了。」

  夏侯澹病懨懨地喝著粥,隨口道:「還行吧,除了演戲我也沒做什麼。哦對了,」他笑了一下,「我還讓楊鐸捷拉著欽天監的老頭子出去夜觀天象,寫了道奏疏。」

  當初那批學子中,楊鐸捷與李雲錫才學相當,脾氣也相投,都是火爆脾氣的刺兒頭。但夏侯澹讀過他倆的文章,發覺他有一點遠勝李雲錫,就是辯才。

  李雲錫這直腸子只會有啥說啥,直抒胸臆,楊鐸捷卻能旁徵博引,舌燦蓮花,豪引天上地下無數例證來說服你。只要是他認定的事,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所以他被派去了欽天監。

  楊鐸捷當時對這個安排很是不服氣。他入朝是為了參政做事,不是為了編什麼鬼曆法。

  夏侯澹用一句話說服了他:「我等現在勢單力薄,只好借力於鬼神啊。」

  「事實證明他確實能寫,什麼木星與土合,什麼西北歲星赤而有角,總之就是一句話,該和談了,再打下去要慘敗。非常唬人,連太后黨裡都有人被嚇住了。」

  庾晚音笑了:「聽起來很順利嘛,接下來只要坐等使臣團就行了。」

  夏侯澹:「……沒那麼簡單。」

  他在枕邊摸索了一下,遞給庾晚音一封信:「汪昭寄來的,跟燕國的來書前後腳到達,內容有些蹊蹺。」

  汪昭的字跡密集而潦草,似乎是匆忙寫就。

  他進入燕國之後調查了一番,情勢與傳聞中差不多,燕王札欏瓦罕和他的侄子圖爾關係緊張,誰也不服誰。圖爾年輕力壯,更得人心;獨眼的燕王不甘讓權,跟旁邊羌國的女王打得火熱。羌國雖然弱小但善於用毒,耍起陰的來,讓只會蠻力的燕人很是頭痛,燕王便借此鞏固自己的地位。

  先前大夏一舉將他們打退三百里,逐出了玉門關,燕王逐漸上了年紀,這一戰敗,便覺力不從心,開始退而求和。反倒是圖爾野心勃勃,是不折不扣的主戰派。

  夏侯澹並沒有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和談上,先前給汪昭的指示是:如果不能促成和談,就攪亂一池春水,設法挑起燕國內亂。這樣等到旱年,燕國自顧不暇,就沒有餘力來大夏趁火打劫。

  結果卻比他預料的更為理想,燕王竟然同意了出使。

  但汪昭卻覺得莫名不安。

  他在信中指出,燕王與圖爾的矛盾已經白熱化,到了一山難容二虎的程度。但是這一次出使,圖爾竟然沒有大張旗鼓地提出反對。以此人凶悍的脾性,此時保持安靜很是反常。

  他此番隨燕國使臣團一道出發,擔心半路會遭遇堵截,所以先行來信提醒,讓夏侯澹注意接應。

  夏侯澹:「你怎麼看?」

  庾晚音搖搖頭:「這劇情已經不在劇本裡了,我給不出什麼主意。」

  「沒事,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庾晚音籲了口氣。脫離了原作劇本之後,她心中空蕩蕩的了無憑依,總覺得會有事發生。但走到這一步,各人憑真本事鬥智鬥勇,她又能發揮多大價值呢?

  「別聊了,澹兒你今天不許再用腦子了。」北舟用木盤端來幾樣小菜,又遞給夏侯澹一杯溫水。庾晚音被他趕去一邊吃飯,餘光裡看見夏侯澹服下了兩枚藥丸。

  她詫異地問:「阿白這麼快就找到藥了?有用嗎?」連病理都沒查出來,怎麼治療?

  夏侯澹頓了頓,含混道:「沒什麼用,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別亂吃啊,萬一惡化了……」

  北舟:「沒事,我驗過的。」

  已經惡化了,夏侯澹想。

  其實不管他吃不吃藥、吃什麼藥,都不影響這頭疼逐年加重。

  從偶爾的、微微讓人心煩的鈍痛,一點點地演變成了持之以恆鑿釘入腦的酷刑。

  大多數時候,他都面不改色地忍耐著。

  但總有忍耐不住的時候。幸好他的人設是個暴君,突然發個脾氣摔個碗,誰也不會覺得詫異。

  後來,那樣的時刻越來越多。

  再後來……他也漸漸分不清自己還是不是在演了。

  直到那一天。

  *

  謝永兒鍥而不捨,又努力地勾引了夏侯澹幾次,都沒有成功。

  她打扮得一天比一天妖嬈,神情卻一天比一天萎靡。

  轉眼又到了本月初一,眾妃嬪去給太后請安時,一個個低眉順眼不敢抬頭——都知道太后最近心情不佳,誰也不願觸這個黴頭。

  結果太后一看這如喪考妣的氣氛,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她幹不過端王,阻止不了燕人出使和談。

  欽天監的奏疏剛寫出來,她就收到了信兒,當即將那群老頭子召來,威逼利誘了一番,想將這道奏疏壓下去。

  老頭子唯唯諾諾地去了,結果翌日早朝,那奏疏被一字未改地宣讀了出來。

  她勃然大怒,這回直接召了夏侯澹,罵他目光短淺與虎謀皮,還不仁不孝,竟忤逆她的意思,屈服於端王。

  夏侯澹詫異道:「所以母后的意思是,為了不讓端王如願,應當再起戰事,將中軍活活拖死?」

  太后柳眉倒豎:「皇帝真是長本事了啊!」

  夏侯澹一臉死豬不怕開水燙:「多謝母后誇獎。」

  太后恨得咬碎銀牙。

  她甚至開始想念庾晚音了。庾晚音獨得聖寵那會兒,是個多麼好用的軟肋啊,她只要拿那小姑娘稍作威脅,夏侯澹便言聽計從了。

  現在庾晚音入了冷宮,她還能找誰?

  太后眯了眯眼,輕聲道:「那個謝妃最近招搖過市,太過惹眼,哀家倒想管教管教。」

  夏侯澹:「?」

  夏侯澹:「請便。」

  太后一想起這事,蔻丹指甲就在掌心掐出了印子。

  她瞥了謝永兒一眼,橫挑鼻子豎挑眼:「謝妃見到哀家,怎麼一副忍氣吞聲的樣子?」

  謝永兒一個激靈,慌忙道:「母后息怒,永兒……永兒適才身體有些不舒服。」

  太后:「哦?哪兒不舒服,說來聽聽。」

  謝永兒囁嚅了幾個字。

  太后還沒聽清,她卻忽然面色一變,猛然起身衝到一邊,彎腰「哇」的一聲嘔了出來。

  太后眉峰一動,隱隱露出詫異之色。

  謝永兒把所有能吐的都吐了,還在乾嘔連連,半天止不住,只能眼泛淚光,用跪地的動作討饒。

  太后看得傷眼,皺著眉頭揮揮手:「扶她下去休息。」

  等到眾妃都告退了,太后仍在原地端坐不動,慢條斯理地拈起果盤中的龍眼吃了。

  她輕聲問:「當初不是送了避子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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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9: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千秋

  後宮裡沒有秘密可言,謝永兒早上吐了那一場,到晌午時已經盡人皆知。入夜之後,連冷宮中的庾晚音都聽說了——還是夏侯澹給她八卦的。

  庾晚音眼皮一跳:「你知道這通常意味著什麼嗎?」

  「懷孕?」夏侯澹搖搖頭,「現在都這麼傳,但我沒碰過她啊。」

  庾晚音表情復雜。

  夏侯澹反應了過來:「……啊。」

  庾晚音拍了拍他。

  「所以她最近見到我就跟餓虎撲食似的,原來是為了讓我喜當爹?」

  這用詞成功地戳到了庾晚音的笑點。她忍了又忍,同情道:「八成是這樣了。」

  夏侯澹困惑道:「可她喝過避子湯了,當著我面喝的,一大杯。」

  「那杯茶裡除了避子藥,還有迷魂藥,或許藥性衝突,抵消了一部分。而且謝永兒是天選之女,天賦異稟的,在原作裡頂著太后和各方宮鬥勢力的壓迫,也頑強地懷了孕——順便一提,孩子也不是你的。」

  「是誰的?」

  庾晚音又拍了拍他。

  夏侯澹無語:「端王居然如此魯莽,我真是高看了他。」

  「喝過避子湯了嘛,雙方都覺得很安全。他或許還想著即使真有了孩子,也可以矇混過關,畢竟誰能想到你居然……守身如玉,碰都不讓碰呢。」

  回想起夏侯澹驚醒時那一臉「吾好夢中殺人」的樣子,笑容裡忍不住帶上了一絲揶揄。

  但再想起他對謝永兒敬謝不敏,便又有一絲竊喜。

  她是現代社會成年人,長得不差,穿來前也是處過對象的。而夏侯澹以前既然是演員,在那種狂蜂浪蝶特別多的行業,一直單身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她不介意前任這種存在。但有過前任是一回事,穿成皇帝後順水推舟地坐擁後宮,那是另一回事。

  前者還在感情範疇,後者就差不多在道德層面了。

  以前她沒有淪為戀愛腦,也就沒有特別留意。

  現在她降級了。她唾棄自己。

  夏侯澹淡淡道:「我又不喜歡她。」

  「看不出來,你還挺正人君子的,實在是這吃人的皇宮中的一股清流。」庾晚音半開玩笑地誇獎道。

  卻沒有得到預想中的回音。

  她意外地抬頭望去,恰好捕捉到夏侯澹垂下眼簾的動作。他似乎延遲了半拍,才微笑道:「多謝誇獎,我也這麼覺得。」

  庾晚音愣了愣。

  夏侯澹在她面前,似乎很少露出如此虛假的笑意。

  各方博弈了大半個月,太后或許是不想落下一個不顧大局的名聲,最終鬆口,同意了放燕國使臣入朝賀歲。

  秋色漸深,禮部已經開始著手為冬日的千秋節做準備了。

  千秋節是皇帝的壽辰,按理應是舉國同慶的大事。但上回在國庫門前鬧了那麼一場之後,夏侯澹便順勢提出儉政節用,今年為太后修陵寢耗資巨大,自己的千秋宴便一切從簡。

  消息傳入民間,加上今年的幾道政令,夏侯澹的名聲大有改善——至於被他順帶暗損了一把的太后如何反應,就不為人知了。

  但無論如何從簡,祝壽的酒宴還是免不了的。今年除了群臣之外,還安排了周邊幾個小國的使臣來朝獻禮。

  禮部忙得熱火朝天,連帶著欽天監也多出許多活計。

  楊鐸捷焦頭爛額。

  他作為剛進欽天監的底層文員,順理成章地被安排了最累的活兒——每天兩頭奔波,與禮部對接,敲定各種良辰吉時、器物方位和儀式順序。

  最讓他不滿的是,這工作不創造任何實際價值,全是面子工程。

  楊鐸捷和李雲錫一樣,講求實幹,對這些流於形式的繁文縟節非常鄙夷。他一邊巧舌如簧,為一個開飯時間找出八種說法,一邊心中苦不堪言,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入朝是否值得。

  就在這種情況下,夏侯澹還在小組會議上下令:「楊愛卿爭取一下,禮部設計接待燕國使臣的流程時,你也盡量參與。」

  楊鐸捷徹底尥蹶子了。

  他尥蹶子的方式比李雲錫藝術得多:「陛下,這燕國如果來者不善,咱們再如何精心接待,恐怕也不能使他們回心轉意啊。」

  夏侯澹面無表情地將一封信放到桌上:「汪昭在使臣團出發不久前寄出的,前幾日才收到。」

  眾人閱後大驚。

  汪昭表示自己臨時改變行程,不再與使臣團一道回大夏。原因是燕王熱情好客,一再挽留,請他多留些時日,共敘兩國情誼。

  爾嵐:「汪兄他……」

  夏侯澹:「沒有別的消息了。」

  君臣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無人說話。

  任何有腦子的人都能感覺到其中的蹊蹺。

  楊鐸捷掙扎道:「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燕國竟然不把汪兄送回,該不會已經……」

  夏侯澹卻很淡定:「原本也沒指望他們安好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們這邊也不是全無準備。所以你必須參與接待他們,到時才好便宜行事。」

  太后身旁的大宮女密切觀察了謝永兒一陣子,復命道:「謝妃一切如常,並未再在人前嘔吐。但她很是警覺,奴婢幾次設法送去滑胎藥,或許是氣味不對,都被她直接倒掉了。」

  太后冷哼一聲。

  大宮女連忙跪地道:「當初那杯避子湯,是奴婢親自送過去的,據說謝永兒喝下之後反應還很大。既然喝了,理應沒有差池。其實謝妃也未必是受孕……」

  「哦?」

  大宮女壓低聲音:「陛下的房事一向……否則當年,小太子也不會如此難得。」

  太后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嗤笑了一聲:「沒用的東西。」

  大宮女陪著一起笑,跪行過去為她剝起了龍眼:「唉,陛下被那個行刺的美人嚇破了膽,想是從那之後就……呵呵,有些艱難。」

  太后拈起圓潤的果肉:「你懂什麼?他知道自己只是個傀儡。他不聽話,所以哀家想要更小更聽話的傀儡。有了小太子,他就失去了價值。」

  大宮女訝然道:「主子是說,陛下從一開始就是演的?」

  太后冷冷道:「演又如何,不演又如何,還不是要聽憑哀家擺布?哼,當了這麼多年棄子,臨了卻以為自己翅膀終於硬了,敢與哀家對著幹?」

  她一口咬破龍眼,汁水四濺:「和談,哀家讓你談出個天崩地裂。」

  庾晚音正在給端王寫字條。

  這冷宮最大的好處就是讓她不必與端王見面。外頭的侍衛看似是在監禁她,其實卻也是在保護她,無形中阻斷了所有窺伺的目光。大門之內還設了一重暗衛,就像從前的貴妃殿一樣固若金湯。

  在那個血腥魔術之後,端王似乎認定了她是個可用的工具人,三不五時便要給她遞字條進來。

  他的字條風雅得很,筆記秀逸,用詞也考究,總是一番繾綣情話。庾晚音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整張紙寫的都是「幹活」。

  庾晚音這隻天眼,有時開得十分積極,盡力幫著他與太后鬥法。參考著胥堯留下的書,她對他的行動總能給出精準的預言,還附帶幾句「我看到你大獲全勝」的吉利話。

  有時則開向奇怪的地方:「昨夜夢見謝永兒獨自垂淚,小腹隆起,不知是何預兆。」

  可能是她試探得太明顯,對方沒有回應。

  還有些時候,她也必須幫著端王打壓一下夏侯澹。

  按照胥堯留下的筆記,端王繼續按計劃行事的話,很快便要鬥垮太后黨,將注意力轉向皇位了。

  但庾晚音還不能妄動。

  就像他們之前商量的,她其實只有一次反水的機會。一次之後,無論成敗,她都再也無法對端王施加影響。

  每一次字條交換,都是一步勾心鬥角的棋,落子無悔。她的反應遠比不上端王迅速,往往需要考慮很久才落下一子。以前面對面、話趕話地打機鋒,她每次都緊張得寒毛直豎。如今隔著厚厚一層宮牆,她的壓力一下子減輕不少。

  冷宮還有另一個好處,就是擋住了外頭的三宮六院。

  自從謝永兒那驚天一吐,後宮裡最近風雲湧動,而且宮鬥劇情早已如脫韁的野馬般掙脫了劇本一去不返。

  庾晚音躲著吃瓜,自知不是那塊料,為免遭受池魚之殃,還是一步都別出去為好。

  結果,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

  她不宮鬥,宮卻要鬥她。

  庾晚音剛寫好字條,只聽門外傳來一道尖銳的聲線:「本宮要進去,區區廢嬪,有什麼資格攔下本宮?」

  庾晚音:「……」

  這聲音有點耳熟,是誰來著……

  每篇宮鬥文裡都有那麼一個或幾個真心實意傾慕皇帝、愛而不得的苦命妃子。

  在這個故事裡,這個角色名叫淑妃。

  淑妃已經快活了一段時日。

  自從那獨得聖寵、不可一世的庾晚音派人毒她不成,自己卻被貶入了冷宮,淑妃便每天傅粉施朱,環佩叮咚,蓮步輕移,以主母的姿態從所有妃嬪面前踱過。

  然而左等右等,仍舊等不來夏侯澹的召見。

  淑妃迷惑了,淑妃焦慮了。

  夏侯澹甚至都為她懲罰了庾晚音,為何卻獨獨不肯見她一面?

  淑妃使出渾身解數,賄賂了安賢,趁著夏侯澹經過御花園,製造了一場邂逅。當那道朝思暮想的修長身影出現在迴廊,她訝然扭頭,眼波流轉,儀態萬方地朝他行禮。

  夏侯澹:「讓開。」

  夏侯澹走了。

  淑妃失魂落魄。

  她終於意識到,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與她無關。夏侯澹懲罰庾晚音,是因為他惱恨庾晚音——而她淑妃連怒火都不配得到。

  她不好過,庾晚音也別想好過。

  隨著時日推移,這庾嬪依舊被困在冷宮裡,眼見著已經失去了復寵的可能。

  淑妃今日就是來找場子的。

  冷宮封閉多時的大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淑妃帶著數名宮人跨進了院中。

  庾晚音迎了上去,將手背在身後搖了搖,示意暗衛稍安勿躁。總不能為了這麼個宮鬥戲碼就暴露了暗衛的存在。

  淑妃上下打量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吊著眼睛道:「喲呵,在這鬼地方待了這麼久,妹妹這張狐媚臉蛋倒是愈見嬌嫩了。」

  庾晚音:「多謝姐姐誇獎。」

  淑妃怒道:「見到本宮,為何不行禮?」

  庾晚音規規矩矩一禮:「是妹妹踰矩了,萬望姐姐恕罪。」

  淑妃朝旁側使了個眼色,小太監上前兩步,尖聲道:「請罪就該有請罪的樣子,還不跪下?」

  庾晚音靜止了兩秒。

  在這兩秒間,她做了些計算:這要是起了肢體衝突,暗衛肯定會現身於人前。一旦讓淑妃知道了此處的秘密,此人就成了禍患。活人是不會閉嘴的,但殺人的滋味,她也不想再體會了。

  「怎麼?不願跪麼?」小太監高高舉起手掌,氣勢洶洶走來。

  庾晚音撲通一聲跪下了。

  小太監卻一秒沒有遲疑,仍舊一掌抽向她的臉!

  暗衛的刀已經出鞘了。

  庾晚音突然舉起胳膊,勉強擋下了那一巴掌,起身拔腿就跑。

  她這一跑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連暗衛都愣住了——宮鬥裡好像從來沒有這個選項。

  淑妃:「給我站住!」

  太監宮女一哄而上,追著她打。

  庾晚音狗急跳牆,被逼出了極限速度,一道風一般刮進室內,反手「砰」的一聲甩上了木門,悄聲招呼暗衛:「快快快來加固!」

  門外,淑妃氣到七竅生煙,吩咐身後的宮人:「還不去推!」

  宮人一擁而上,奮力推門,繼而手足並用,又踹又砸,那木門卻彷彿裝了什麼鋼筋鐵骨,愣是不倒。

  淑妃像一頭暴怒的母獅般兜了幾圈,道:「拿斧子來,把門劈開。」

  庾晚音:「……」

  太拼了吧,這是奔著索命來的啊。

  暗衛:「請娘娘進地道暫避。」

  庾晚音:「那你們記得遮掩好入口,可別把地道暴露了。」

  暗衛:「陛下吩咐過,若有人發現地道,當場格殺。」

  庾晚音苦笑:「這就是傳說中的送人頭吧……」

  木門上一聲巨響,宮人劈下了一斧子。

  恰在此時,外頭傳來陰陽怪氣的一聲:「淑妃娘娘,這是在尋什麼樂子呢?」

  淑妃回頭一看,是安賢。

  這大太監的出現彷彿讓她遭受了什麼重創,她原地搖晃了一下,氣焰頓消:「安公公?」

  安賢:「陛下吩咐過,這冷宮不可放人探望,還請淑妃娘娘去別處散步呢。」

  淑妃回去之後召來姐妹團,又哭又罵。

  「小浪蹄子,失寵了還有如此手段,竟能哄得安公公照拂她!」

  謝永兒坐在最角落裡,面帶病容,安靜地聽著。

  謝永兒以往最得淑妃信任,然而自從疑似有孕,便引燃了她的妒火,如今在姐妹團裡被排擠得厲害。

  她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罵了半晌,方才開口道:「姐姐,此事有些奇怪。」

  淑妃瞥她一眼:「怎麼?」

  「安賢一向見風使舵,若是失勢的妃子,他看都不會多看一眼,又怎會特地趕到冷宮?他為庾晚音出頭,就說明他覺得庾晚音還有價值。」

  淑妃大驚:「莫非那賤嬪還能復寵?」

  謝永兒低頭:「我不知道,但為今之計,還是別再去招惹她為妙。」

  與此同時,庾晚音正在苦勸夏侯澹:「淑妃不能拖下去啊。」

  「能。」

  「你拖了她,端王就會知道我沒失寵,那之前演那麼多戲不就全白費了!」

  「這次不拖,以後別人也舉著斧子來找你呢?」

  「……我的人緣也沒那麼差。」

  夏侯澹正色道:「晚音,這冷宮存在的目的是保護你。它失效了,你就必須搬出去了。」

  庾晚音心中一暖,隨即堅定搖頭:「好不容易忽悠到端王……」

  「這個我已經想好了。」夏侯澹笑道,「接下來咱們這麼演:我轉念一想,還是需要你的天眼的,所以恢復了你的妃位,放下身段苦苦求你回心轉意;你卻已經受盡苦難,與我離心離德,從此心扉只對端王敞開。」

  「追妻火葬場?」閱文無數的庾晚音精準概括。

  夏侯澹:「?」

  夏侯澹:「啊對。」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臉熱了一下,忙道:「也可以考慮,畢竟以端王的腦子,應該不相信你會放著我不加利用。這情節在他看來會比較合理。」

  夏侯澹舒了口氣,起身便走。

  庾晚音沖著他的背影愣神:「去哪兒?」

  「拖人。」

  庾晚音對那淑妃實在沒什麼好印象,只囑咐了一句:「別殺人啊——」

  「不會。」夏侯澹語氣輕鬆,遮掩住了眼中閃過的血氣。

  庾晚音又變成了庾妃,搬回了剛穿過來時住的那個宮殿。

  她搬出冷宮的時候,淑妃已經被關進了另一座更狹窄破敗的冷宮。正因此,她也沒見到淑妃進去的時候是個什麼形貌。

  她只知道別的嬪妃望向自己時,隱隱帶了幾分驚懼之色。

  夏侯澹開始表演追妻火葬場,三天兩頭往她的宮裡送些衣裳首飾。庾晚音則冷若冰霜,整日裡素面朝天不加打扮,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

  過了幾日,千秋節到了。

  千秋宴上,庾晚音與其他女眷聚集在偏殿用膳。

  她現在只是普通妃子,又因為太后不喜,位置被安排到了後排,恰好在窗邊。

  為了表現對夏侯澹的冷淡,她穿了一身淺淺的青,髮間也只用了一枚素銀簪子裝飾,放在這種場合,煞風景到了叛逆的程度。偏偏配上她這張臉,也有種氣勢奪人的冷豔。

  明裡暗裡有無數目光投來,被她全部無視了。

  反正看不到正殿那邊的情況,她索性專注對付面前的食物。在冷宮裡雖然也有小灶,但這麼豐盛的宴席卻是久違了。

  遠遠地傳來一聲唱名:「燕國使臣到——」

  庾晚音扭頭朝窗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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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9: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滑胎

  來者一共三十多人,有男有女,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長相。男人個個身材強壯,穿著裘衣;女人容顏姣好,身形曼妙,全身佩戴著繁復的首飾,一步步叮咚作響,似是舞姬。

  為首一人是個中年男子,臉龐有些發福,笑得還挺和氣。

  但庾晚音的目光卻被他身旁的人吸引了。

  那人穿著打扮與其他從者並無不同,只是身材最為魁梧,留了一大把絡腮鬍,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深深陷在眼窩裡的眸子。

  庾晚音在窗邊探頭探腦時,那男人突然微抬起頭,陰鷙的目光朝她直直射來。

  隔了那麼遠,她卻渾身一麻,彷彿野獸被捕獵者盯上,心頭一片寒意。

  庾晚音慌忙縮回了腦袋。

  等她再去看的時候,使臣團已經進了正殿。

  那發福中年人正在對夏侯澹呈上賀禮,說話嘰裡咕嚕的,帶著很重的口音:「燕國使臣哈齊納,恭祝大夏皇帝陛下壽與天齊。」

  夏侯澹客客氣氣地收下了,抬手請他們落座。

  哈齊納又道:「我等此番還帶來了燕國舞姬,願為陛下獻上歌舞。」

  夏侯澹:「甚好。」

  便有幾個燕人去借了殿中教坊樂師的樂器,輕輕撥了幾下弦,充滿異域風情的音樂流淌而出。

  鼓點響起,樂聲一揚,美豔的舞姬款款入場。

  便在此時,忽然有人尖聲道:「這美人獻舞自然是妙事一樁,只是為陛下計,恐怕應當先仔細搜身,才比較穩妥吧?畢竟距離上一回燕姬入宮,也還未過去太久呢!」

  音樂驟停,殿中落針可聞。

  誰都能聽出這話在影射當年行刺未遂的珊依美人。

  滿殿臣子暗暗交換眼神,有人偷眼望向了端坐在皇帝旁側的太后——這出言發難的臣子是太后黨的人。

  哈齊納臉上的橫肉一陣古怪的抖動,顯然在強忍怒火。

  夏侯澹:「放肆!」

  那大臣熟練地跪下:「臣冒死諫言,是為陛下安危著想呀!」

  哈齊納卻在這時擺了擺手:「無妨,我等本為祝壽而來,無意挑起爭端。既然這是大夏皇宮的規矩,那麼搜身便是了。」

  偏殿中全是女眷,氣氛比較悠閒。讓人害怕的太后和皇帝今天都不在,眾人舉止都比往常隨意了不少。一群年輕女子邊吃邊聊,像是普通聚餐。

  正殿那頭傳來隱約的樂聲。妃嬪們饒有興致地側頭去聽,那樂聲卻又戛然而止。

  眾人面面相覷。

  在千秋宴上出這種岔子,委實有些古怪。當下就有幾人離席湊到窗邊去探頭張望,餘下的也議論紛紛。

  只有兩個人紋絲不動地坐在原位。

  一個是謝永兒。謝永兒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似乎往正殿的方向瞥了一眼,卻又默默收回了目光。

  另一個是庾晚音。她卻是在觀察謝永兒。

  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謝永兒倏然抬頭,發現是庾晚音後卻沒再移開目光,就那樣愣愣地與她對視著。

  幾息之後,她站起身,端著酒杯走了過來:「姐姐,我敬你一杯。」

  庾晚音:「啊……應該是我敬你。聽說你當時勸過淑妃別再找我,我很感激。」

  謝永兒沉默著,苦笑了一下:「我現在明白你說的了。大家都是可憐人罷了。」

  她滿腹心事,舉杯欲飲,庾晚音攔了一下:「酒對身子不好,喝茶吧。」

  謝永兒聽出了她的暗示,動作一頓,像隻警覺的母貓般弓起了身子。

  庾晚音努力打消她的戒心:「沒事的,你可以相信我……」

  謝永兒卻無意再談,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匆匆回到了自己的位子。

  沒過一會兒,她突然失手打翻了酒杯。

  庾晚音詫異地轉頭去看,謝永兒卻已經帶著侍女離了席,躬身朝偏殿的側門走去。

  不知她找了什麼理由,越過侍衛,轉眼消失在了夜色裡。

  庾晚音用力眨了眨眼。

  她應該沒有眼花,方才謝永兒的衣裙上滲出了一點血跡。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站了起來。

  臥槽,真滑胎了?

  那她這是要跑去哪兒?

  庾晚音自然知道古代滑胎有多危險,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天選之女死了不是玩完了?這本書該不會要腰斬了吧?

  顧不得多想,她忙撇下侍女,跟著跑了出去。門外侍衛狐疑地看著她:「娘娘可有要事?」

  庾晚音哂笑道:「……人有三急。」

  她轉頭四顧,已經不見謝永兒的人影。

  正殿的方向倒是又傳出了樂聲。

  音樂聲起,將竊竊私語蓋了下去。舞姬們通過了搜身,開始翩翩起舞。

  夏侯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目光從杯沿上方投向殿中諸人。有人嗤笑,有人疑惑,還有人滿臉緊張。

  緊張的那個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戰戰兢兢地抬頭瞥了一眼。

  這一眼正正對上天子的雙目,他嚇得一個激靈,突然起身,隔了兩秒才驚呼道:「哎……哎呀!我的腰間玉珮怎麼沒有了?」

  左右應聲道:「王大人不要急,再找找。」

  「已經找過了,附近都沒有,我入席時明明還佩戴著的……」那王大人說著,望向了坐在自己旁邊的燕國人。

  這一眼的影射之意已經昭然若揭。

  那燕國人一臉陰沉,嘰裡咕嚕說了句什麼。

  哈齊納也走了過去,冷冷道:「既然懷疑,那麼搜身就是了。」

  那王大人面對著高大的燕人,手指都有些發抖,硬撐著伸向了對方的衣襟。

  等他收回手來,指間卻捏著一枚玉珮。

  王大人:「怎會在這位使者身上?」

  那燕人大吃一驚,緊接著勃然大怒,一把摔了手中的酒杯。

  摔杯這動作可是極其危險的訊號,附近的大內侍衛瞬間呼啦啦冒了出來,將他們團團圍住,手中的兵刃直指那群燕人。

  哈齊納氣到手抖,轉身去看夏侯澹:「你……你們……」

  有人按了一下他的肩。

  按他的正是那個格外魁梧的從者。哈齊納轉過頭去,倆人飛快交換了一個眼神。

  哈齊納深吸一口氣,咬牙躬身道:「我們是荒蠻的人,沒有見過這樣的繁華,他或許一時起了貪念,還請見諒。」

  他話音剛落,魁梧從者反手一拳,揮向那個被指為小偷的漢子,直接將人掀翻在地。

  哈齊納:「隨你們處置。」

  太后看戲到現在,慢悠悠開口了:「嗯,既然使者喜歡玉珮,送你們就是了,不要為了這一點小事壞了兩國情誼。」

  王大人笑著將玉珮丟到地上那漢子的身上。

  燕人紛紛變色,氣得臉都青了。

  那漢子一眼沒看玉珮,緩緩站了起來,任由玉珮隨著他的動作滑落,伴著一聲清響碎成了兩半。

  殿內氣氛劍拔弩張,有一根弦已經繃到了行將斷裂的程度。

  夏侯澹開口了:「王愛卿,這玉珮是你從哪裡搜出來的?」

  王大人一愣,躬身道:「回陛下,是他的……衣襟之內。」

  夏侯澹:「是麼?具體是哪裡?」

  王大人剛才那一番搜身的動作被所有人看在眼中,此時只能硬著頭皮說:「似是胸口處。」

  夏侯澹:「朕看這些燕人的衣服,似乎無法像我們一樣貼身,這麼小的東西塞入衣襟,竟能被固定在胸口處麼?真有趣,快重新演示一遍。」

  王大人:「……」

  哈齊納嘰裡咕嚕地吩咐了兩句,被指控的漢子行了一禮,撿起半枚玉珮,放入自己衣襟。

  又是一聲清響,玉珮直接掉到地上,摔得更碎了。

  那王大人早已嚇得面如土色:「這……或許有什麼誤會……」

  夏侯澹:「看愛卿的袖口,倒像是能固定住玉珮的樣子。不如你塞進去讓我們瞧瞧?」

  王大人哪還敢動,只是磕頭。

  夏侯澹興味索然道:「行,那拖下去吧。」

  王大人被拖下去了。

  當下哈齊納一臉感動,連讚君主聖明;夏侯澹則一臉歉意,親自賜了一杯酒給那被冤枉的漢子。

  音樂又起。

  席間再無人說話。

  在場的人都接收到同一個信號:皇帝這是徹底與太后翻臉了。

  如果目光能化為實體,太后已經把夏侯澹射成了篩子。

  夏侯澹恍如未覺,恭敬道:「母后,兒臣敬你?」

  便在此時,有個太監匆匆跑來,貼在太后耳邊說了幾句話。

  太后頓了頓,怒容一收,唇邊忽然浮起一絲笑意,對夏侯澹道:「哀家聽說方才有兩個妃子突然離席,出了偏殿,看方向似乎是跑入了御花園的林子裡。是誰來著?」

  太監躬身道:「是庾妃和謝妃。」

  夏侯澹眉間微微一動。

  「好像還有個妃子衣上見血了……」太后無奈道,「哀家這就去看看,皇兒在此主持壽宴吧。」

  太后直接甩袖走人。

  滿堂文武都在偷看天家的鬧劇,只有一個人仍舊望著燕國使臣團。

  燕人陸續重新歸位時,端王也站起了身。

  他似乎要去向皇帝祝酒,與燕人擦肩而過時卻不慎失手,酒杯墜落了下去。

  ——落向了一個人的腳尖。

  那人足尖條件發射地一掂一偏,將酒杯穩穩接住,滴酒未灑。

  但只是一個瞬間。

  這個瞬間過後,那杯酒卻又循著原有的路線,從他腳上滾落下去,潑濺了一地。

  「實在抱歉。」端王溫文爾雅地抬頭,看向那魁梧從者。

  從者:「……無妨。」

  端王有些驚訝似的睜大了眼:「你的官話說得真好。」

  從者一個躬身,走開了。

  端王卻扭頭望著殿上叮叮咚咚起舞的美女,自言自語般輕聲說:「真是人間絕色,可惜,還是比不上當年的珊依美人。」

  他沒去看那些燕人的反應,做出一副自悔失言的樣子,搖頭不說話了。

  回到席間,他輕輕使了一個眼色給身旁的心腹,比了個優雅的手勢。

  只有心腹知道這手勢的意思:派人跟蹤。

  此時此刻,所有要人都聚集千秋宴上,御花園附近看守很鬆。

  庾晚音在黑燈瞎火的林子裡轉悠了半天,耳朵終於捕捉到一道粗重的喘息聲。

  「妹妹?謝永兒?」她循聲走去。

  謝永兒癱在一棵樹旁,倚著樹幹喘著粗氣。借著月光和遠處微弱的燈火,庾晚音看見了她裙上的斑駁血跡。

  庾晚音:「你這是……」

  她心驚膽戰地檢視了一圈,沒在地上看見什麼恐怖的肉團,不禁鬆了口氣。

  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數盞宮燈搖晃,似乎有一群人在朝此處走來。

  庾晚音情急之下也不及細想:「你還能站起來麼?你先跑回去換身衣服,我來擋他們一下。」

  謝永兒瞪著她,那眼神很迷茫。

  庾晚音瞧出她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有什麼事回頭再說,先走。」

  謝永兒沒有動。

  她苦笑道:「我站不起來了。」

  來人已經到了眼前。

  太后:「你們這是幹什麼呢?呀,怎會有血在那種地方。」她舉袖擋住臉,別開了眼去,像是見不得這種污穢。

  庾晚音硬著頭皮解釋:「臣妾也不知,許是受了傷?」

  地上的謝永兒卻彷彿神志不清,喃喃了一句:「是方才那杯酒……」

  她短暫地吸了口氣,腦袋一歪,暈死了過去。

  *

  謝永兒剛發現自己懷孕時,簡直難以置信。

  事情的起因無非是一些情到濃時,一些爭風吃醋,以及一場蓄意醉酒。她想拴住端王的心。她以為自己喝過避子湯,應當萬無一失。

  誰能想到那鬼東西對她沒用?!

  端王知曉之後倒是氣定神閒,還溫柔安慰她道:「沒事的,我與皇帝長相差得不遠,孩子生下來也不會有人發現異常。」

  謝永兒驚恐道:「可皇帝並未……」

  「並未什麼?」

  謝永兒住口了。那一瞬間,她覺得夏侯泊的目光裡有某種可怕的東西蠢蠢欲動。

  她不能讓端王知道皇帝沒碰過自己,因為他肯定會逼迫自己墮胎。

  作為一個現代人,她知道古代墮胎的手段有多危險。

  但她還有辦法,可以趁著沒有顯懷,趕緊把夏侯澹辦了,給孩子上個戶口。

  這原本應該是個挺簡單的任務——如果夏侯澹不是那樣的怪胎的話。

  謝永兒死活想不明白,自己都主動送到了嘴邊,夏侯澹怎麼就能八風不動地當柳下惠。

  難道他真的不行?原文裡沒這麼寫啊?

  隨著時間推移,事態漸漸滑向了絕望的深淵。

  一場嘔吐誤事,引來了太后橫插一腳。

  太后開始想方設法給她下藥。

  起初她以為太后此舉是因為發現了她與端王私通。後來仔細一想,若是那樣,她早就被直接賜死了。太后並不知曉實情,卻依舊出手了。

  後宮這些年沒有任何皇子誕生是有原因的,太后只允許有一個小太子。

  也就是說,無論孩子上沒上戶口,都只有死路一條。

  謝永兒終於死心,轉而想辦法科學墮胎。

  她是天選之女,總有些特別的機緣,比如太醫院中就有個天才學徒與她投緣。她正一步步獲取他的好感,想讓他瞞天過海幫自己配個安全的藥。

  與此同時,她還得時刻警惕著所有食物和水,以免被太后得逞。她看過原作,知道太后手裡全是虎狼之方,她吃下去,九死一生。

  眼見著安全的藥方就要配成,卻沒想到在千秋宴上功虧一簣。

  喝下那杯酒後,她就腹中絞痛,眼前發黑,勉力支撐著逃出偏殿,卻只來得及躲進樹林就跌倒在地。

  那噩夢般的過程發生時,只有一個侍女陪伴著她。

  她慶幸當時一片黑暗,看不清楚胎兒的樣子。她讓侍女獨自逃走,換個地方將那塊肉掩埋。

  再之後,庾晚音就來了。

  *

  謝永兒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自己的床上了。

  一個太醫正在給她把脈。

  床邊站著太后和一臉憋屈的庾晚音——庾晚音純屬躺槍,因為身在事發現場而不得脫身,被押來接受審問。

  太后:「怎麼樣?」

  太醫:「這……出血很多,脈象虛浮,似是滑胎,但又不見胎兒……」

  太后立即道:「若是滑胎,那可是大事,快去通知陛下。」

  謝永兒猛然抬眼。

  不能讓夏侯澹知道!夏侯澹知道了,自己就死了!

  她掙扎著支起身來:「母后容稟,臣妾原就沒有身孕!只……只是當日因為腸胃不適,在人前嘔吐過,想是有人誤以為我懷了龍種,竟在酒中下毒……」

  太后:「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想讓你滑胎,所以你雖然腹中無子,卻還是出血暈厥?」

  謝永兒:「是。」

  太后眨了眨眼:「那是誰下的毒呢?」

  謝永兒慢慢抬頭,不敢與她對視,只盯著她的下巴。

  太后殷紅的嘴唇一張一合:「謝妃若是知道什麼,務必指認出來。」

  謝永兒的思維回路遲緩地接上了。

  她不能指認太后,除非嫌命太長。

  但她出血又是事實,所以必須有一個人背鍋。

  床邊的庾晚音眼睜睜地看著謝永兒慢慢轉向自己。

  庾晚音:「?」

  太后大喜:「看來庾妃與此事脫不開干係啊。」

  庾晚音猛然跪地道:「當時是謝妃主動向臣妾敬酒,臣妾絕對沒有碰過她手中的酒杯!」

  太后:「那你為何追著她跑出來?」

  庾晚音:「……臣妾只是擔心……」

  太后根本不想聽解釋:「來人,將這兩個妃子關在此處,沒有哀家的吩咐,不得離開。」

  她揚長而去,房門吱呀一聲合上了。

  如果目光可以化為實體,庾晚音已經把謝永兒的整張床付之一炬。

  是故意的,這女人絕對是故意的。

  她知道此胎非墮不可,那杯毒酒不喝不行,所以臨了也要拖自己下水。她來敬酒,那就是明晃晃的釣魚行為!

  夏侯澹那邊也不知道怎麼樣了,自己卻被絆在這兒出不去,回頭還不知道要被太后扣上什麼罪名。

  謝永兒躲避著她的目光,破天荒地露出了一絲愧疚的神色。

  庾晚音卻已經對這個人徹底失望。

  雖然是個紙片人,好歹也是現代設定,格局怎會如此之低?

  疲憊與怒意交織之下,她衝動地做了一個決定。

  是時候放棄懷柔策略了。

  端王已經快幹倒太后,很快就會拿出全力對付夏侯澹,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一個宮女端著藥碗走來:「娘娘請服藥。」

  謝永兒已經對宮人遞來的液體產生了心理陰影:「不用了,我沒事……」

  庾晚音陰陽怪氣道:「妹妹身子有恙,還是該好好喝藥,可不能捨本逐末。」

  謝永兒低頭不語。

  庾晚音:「這就彷彿有一天你騎著馬,在深山裡迷了路,身上沒有食物,你找啊找啊,最後找到了一條河,河裡有魚,你想釣魚。」

  謝永兒:「……?」

  庾晚音:「但你沒有魚餌,於是你看向了你的馬。」

  謝永兒一臉空白地望向她。

  庾晚音:「你把馬殺了,剁碎了馬肉當魚餌。魚釣到了,但你馬也沒了,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謝永兒整個人都凝固了。

  她不知道宮女是何時退下,自己又和庾晚音四目相對了多久。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她終於張了張嘴:「你……你是……」

  「這還有別的可能麼?」庾晚音走到床邊望著她,輕聲說,「我累了,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謝永兒的眼睛都失去了焦距,視野一片模糊。

  她努力對了對焦,卻瞧見庾晚音身後,房門上映出一道修長的人影。

  謝永兒一下子汗毛倒豎,試圖阻止庾晚音:「別說了。」

  庾晚音卻無視了她的眼神示意:「逃避是沒有用的,你已經清楚我是誰了。」

  謝永兒冷汗直下:「什麼你是誰,我怎麼不明白……」

  「我覺得你非常明白我的意思。」

  庾晚音見謝永兒還是一味閃躲,漸漸暴躁起來,原想直接說句「how are you」,臨時想起門外還站著侍衛,便轉而走到桌邊抄起一支筆,在宣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了這句話。

  她舉著紙張走回床邊,半路腳步一頓,也望向房門:「陛下?」

  那抹影子動了動,夏侯澹推門走了進來。

  謝永兒今夜情緒幾番大起大落,已經到了精神失常的邊緣,沒等庾晚音說什麼,她憑著求生的本能搶白道:「陛下,庾妃方才一直在說奇怪的話,還在紙上寫些鬼畫符,臣妾有些害怕!」

  庾晚音:「……」

  夏侯澹一手搭在庾晚音肩上,問謝永兒:「你早已發現朕在門外,還故意引她說話寫字?」

  謝永兒:「?」

  夏侯澹:「魚釣到了,但你馬也沒了,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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