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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一枚銅錢 -【臘月初八異事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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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3 00:07:5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臘月初八異事錄 作者:一枚銅錢

內容簡介】:

  《臘月初八異事錄》

  一睜眼,雲照回到了十年前還看到了陸無聲

  一睜眼,雲照又回到了十年前又看到了陸無聲

  一睜眼,雲照又……

  「……」

  一句話簡介:不斷回到十年前的臘月初八並引發一連串蝴蝶效應的女主,拯救了青梅竹馬的戀人並且成功剷除了幕後黑手的故事。

  【入坑提示】

  ①標籤:推理、懸疑、愛情、陰謀、非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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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3 00:08:20 |只看該作者
第 1 章

  寒冬,深夜。
  
  滿鋪天穹的星光從雲端灑入雲家大院,穿過雕花木窗,照入雲家千金的閨房中,映得窗檯明亮。
  
  一個約莫十四歲的姑娘站在半壁高的銅鏡中,怔怔看著銅鏡裡的人。時而掐一掐自己的臉,時而捏一捏自己的耳朵。
  
  疼。
  
  疼得很。
  
  不是做夢。
  
  雲照往後退了兩步,倒身躺在籐椅上,閉目長長呼出一口氣,又罵了一句。
  
  她竟然重生了!
  
  重生這種東西,她只在書上瞧過,憋屈一世,便得了機會重來一世。
  
  她向來不屑這種事,可沒想到被她不屑的事,竟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可是……雲照覺得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因為她上輩子非但活得不憋屈,還活得異常瀟灑!
  
  比如她出身富賈之家,從小吃喝不愁。別的孩童彈的是石頭,她彈的是金珠;別的孩童壓歲錢是幾個銅板,她的壓歲錢是每年一間地段極好的鋪子。又比如……
  
  錢財的事姑且不說,那說大宅事的話,她也是瀟灑極了的。
  
  比如她爹只有她娘一人,並沒有姨娘弟弟妹妹會來搗亂。她是家中獨女,受盡寵愛。祖父祖母不嫌棄,爹娘也不嫌棄,就連族裡的人,都對她寄予厚望。年約二十,她就陸續接管雲家事務,將之打理得有聲有色,眾人皆服。
  
  吃喝玩樂,山珍海味,她都滿意得不行。
  
  這樣一想,雲照頓時覺得憋氣。
  
  所以她到底是怎麼被老天爺看中,要她重生的?
  
  想來想去,她終於緩緩睜眼,明眸在月色下亮如皓月。緩緩鬆開手,一顆不過拇指大小的夜明珠與月色相映。
  
  難道……
  
  是因為與陸無聲的事未了?
  
  想到這遙遠的名字,又想到與他之間的陳年往事,雲照才覺得唯有這個可能。
  
  陸無聲是大將軍之子,和她是青梅竹馬,兩家長輩也極贊同他們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她喜歡他。
  
  陸無聲有多喜歡她她不知道,但當年兩人因誤會分開,十年後再見,她未嫁,他未娶。
  
  當她猶豫著要不要問問他當年誤會到底是怎麼回事時,他卻死了,而她也在他死去的當晚回到了十年前。
  
  雲照想著,翻了個身,握著兒時他送的小小夜明珠,眉頭緊擰,想著那個男子,睡意漸起。
  
  天穹雲霧消散,隱入雲端的銀月露了尖,垂掛空中,與星光懶懶交映。
  
  一早醒來的雲照沒有被冷醒,房中有個大火爐子,添足了柴火,燒得滿屋如春溫暖。哪怕她在籐椅上睡了一晚,也不覺得冷。只是起來時腰酸背痛,像昨夜去扛了百八十斤的大石塊。
  
  她站在鏡子前,看著下人為她穿衣梳理,一切都好似沒變——除了年齡,整整小了十歲。
  
  洗漱穿戴好,她就去跟祖母爹娘請了安,再同他們一起用早飯。
  
  雲家是富賈之家,但吃喝用度並不奢侈。只是今日不見早點,等了一會,下人才端了幾碗粥來。雲照一瞧,碗裡儘是花生杏仁米這些。她皺眉問道:「臘八粥?為什麼喝臘八粥?」
  
  雲老太太笑道:「傻姑娘,今日是臘月初八呀。」
  
  雲照恍然,雲夫人搖頭笑笑:「你呀,日子都過糊塗了,你這個模樣,陸家公子哪裡敢娶……」
  
  「咳!」
  
  她話沒說完,雲老爺就重咳一聲。雲夫人忽然想起來什麼,便不提了。雲照秀眉微蹙,這才想起來,十四歲的她,在臘月初一那日,和他鬧掰了。她回到家就將他的東西全部扔了,還跟爹娘說,再不許提他的名字,否則她就離家出走。
  
  以前的自己真是幼稚任性,雲照的臉一紅,當做沒聽見。
  
  只是本來說好等她年後及笄,陸家來求娶,結果……
  
  世事難料。
  
  不過陸無聲到底是不是解開她重生之謎的鑰匙?如果是,那看來她得進行破冰之旅了,也正好查查那件讓兩人感情生隙的事,畢竟孤身十年的人,看起來並不會做那種事,說不定有原因。
  
  「哎……」
  
  雲老太太低聲痛叫,捂了半邊臉頰,滿目苦澀。三人急忙問她怎麼了,雲老太太擺手:「沒事兒,這杏仁沒煮爛,硌牙了。」
  
  雲夫人一聽,拿了碗來看,那杏仁還整顆整顆的,看著都生硬。她未惱,雲照先惱了:「廚子呢?」
  
  管家急忙跑去拽了廚子來問責,廚子一聽,先跪了地,說道:「是小的錯了,粥快熬好的時候,才發現忘記放杏仁。又怕老太太老爺等得急,所以就火急火燎端來,誰想……竟沒煮透,害老太太硌了金牙。」
  
  老太太心善,也不責怪,叮囑他下次小心,就讓他回去了。
  
  雲照心裡倒氣不過:「祖母,那下人做錯事,就該罰的,不罰下回他還得忘。」
  
  雲老爺說道:「你奶奶都不追究了,你來摻和什麼。」
  
  老太太見他責備孫女,不高興了,板著臉道:「你嚇唬雲兒做什麼。」
  
  雲老爺沒有吭聲,瞧了女兒一眼,這一瞧,卻見她淡定喝粥,按理說該朝他暗暗做個鬼臉的。他心中一瞬疑惑,收回心思又道:「那讓家裡的大夫瞧瞧吧。」
  
  雲夫人說道:「程大夫今日告假,不在家中。」
  
  雲照說道:「等會我要出門,順路去請北望街的宋老御醫吧。」
  
  宮中御醫年老退居後,大多都是回老家頤養天年。但宋老御醫仍留京師,就是想用這一身醫術造福百姓,也不浪費他畢生所學。所以尋宋老御醫過來,也不是難事。
  
  用過早飯,雲照就去了外頭。
  
  昨日她還沒覺得自己矮了一圈,今天從諾高門檻跨出,才覺得十年前的自己當真是個矮個子,難怪陸無聲總要喊她豆丁。從三歲喊到十四歲,她一直想長得很高再使勁嘲笑他。
  
  及笄後她的個頭如筍拔高,再不是豆丁。可惜她十四歲就和他鬧掰了,她長得再高,也嘲笑不回去。
  
  重來一世,雲照發現自己總是在想著陸無聲。
  
  大概是因為兩人十年後好不容易重逢,他卻突然墜崖死去,便多了幾分感慨。
  
  她搖搖頭,不再多想,先去了隔壁的北望街找了宋老御醫,親自送他上了馬車,這才往陸家走去。
  
  雲照剛出來就見一匹快馬奔來,從她一側飛過,撲了她滿臉的塵。她皺眉往那看去,馬上的人衣著光鮮,腰上還配寶劍,看來又是哪家王族護衛吧。不過跑得這麼急,也不怕撞著人。
  
  她哼了一聲,拍拍兩袖,提步離開。
  
  陸雲兩家隔了三條街之遠,在京師腳下,每條街道都寬如大道,說是只隔三條,實則也有兩里遠了,走了半刻,雲照才行至陸家大門。
  
  陸家門庭寬廣,門前石獅威儀霸氣,形似府邸主人。陸家人做事並不張揚,這佔了半壁街道的府邸實在與他們做風不同。但這大宅是聖上所賜,所以霸道些,也無人爭議。
  
  陸無聲的父親是當朝大將軍,戰功卓卓,是跺一下腳就能撼動朝廷根基的人。
  
  雲照站在陸家大宅對面小巷中,往那邊打量了半晌,猶豫該怎麼敲開這大門。
  
  她可沒忘記,月初的時候才對陸無聲隔空大喊我再不要理你,有你沒我有我沒你,你再靠近我半步我就宰了你……
  
  雲照撫額,她是白癡嗎?幼稚鬼。
  
  不過過去那麼久的事還記得,也是挺稀奇的。
  
  她深吸一口氣,慢慢吐納,平復了心情,終於踏出一步。幾乎是在她腳尖落下的瞬間,就見對面大門「吱呀」一聲打開,腳尖頓時如觸熔漿,急忙收回,躲進巷子裡。
  
  那長約一丈的大門被緩慢打開,一個小廝從裡頭跑出,往左右瞧了瞧,回頭說道:「少爺,馬車還沒來,我去馬廄催催,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說罷他就跑開了,那敞開的大門前,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子。
  
  他長身玉立,面容俊秀,看起來像是書香世家的公子,而非武夫之家的孩子。他負手而立,面上映有寒冬的曖昧日光,遠遠看去,能看出幾分柔光來。
  
  雲照趴在牆壁上盯看他,以前就覺得他好看,現在仔細一看,還是覺得俊美非凡,十分養眼。
  
  似是目光太過炙熱,陸無聲忽然抬頭,往前面巷子看去,嚇得雲照猛地縮頭,一腦袋磕在牆上,痛得她兩眼冒金星。
  
  小廝此時已經催了馬車過來,見自家公子杵在門前不動,還往那空蕩蕩的巷子盯著,便道:「少爺,您該不會是又覺得雲家小姐在偷看您了吧?」
  
  陸無聲微頓,小廝又道:「雲姑娘性格傲,應當不會再出來了,而且她說的話那樣過分,還那樣對您,簡直……」
  
  陸無聲偏頭看他:「多嘴。」
  
  聲音不重,但小廝立刻閉上了嘴,不敢再多言。
  
  陸無聲彎身進馬車時,又往巷子那看了一眼,面無波瀾,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那巷子不見人,可那影子,卻在地面搖曳。倩影輕擺,隨風送入心底。
  
  ——嘴硬心狠的丫頭,到底還是又趴牆來了。

  *********

  作者有話要說:

  【重點強調】蝴蝶效應+穿越過去+改變命運+不斷回到過去是屬於大眾梗,在大眾梗的前提下,故事是全新的,原創的,比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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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3 00:08:33 |只看該作者
第 2 章

  沒跟陸無聲碰面,倒是跟牆碰了個結實的雲照揉著腦門往回走,懊惱極了。
  
  路上她仔細想了一番,其實找不找他也無所謂,分離十年,她也一樣過得好,倒也沒什麼遺憾。而且如果解開了重生之謎,她就得回去,回到十年後的那個夜裡。但那個夜裡沒有陸無聲,因為他在那日白天就已經死了。
  
  想著,她的步伐漸漸放緩,焦躁的心一瞬平靜,又「叮」地一聲在胸腔翻滾了起來。對呀……要是她回去了,那陸無聲就真的死了。
  
  她頓下步子,怔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中央,行人匆匆掠過,她渾然不覺,脊背冷汗凝珠,悄然滾落。好險……
  
  雲照捏了捏眉心,也罷,看在他以前對自己那樣好的份上,她就救他一命吧。再走一遍十年這已走過的路,總比她回去當晚就聽見陸無聲的噩耗好。
  
  想到這,她的心情也輕鬆起來。那與他再見面的事,也不必這樣急。
  
  想罷,步子終於再次輕快邁出,往家中走去。快進家門的時候,她沒忘記將瀏海捋下一些,遮掩額上淤青,免得家人擔心。
  
  剛進家門,她就聽見背後有人往這跑來,回頭一瞧,見是自家下人,便道:「這麼急做什麼?」
  
  下人喘了幾口氣說道:「那定北侯的夫人沒了!」
  
  商人要在京師紮根,將生意做大,逢年過節少不得要獻禮給王侯將相。而京師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影響雲家生意,所以雲老爺吩咐過,城中有任何事發生,下人都需稟報。
  
  該送禮的送禮,該避開的避開,免得不小心得罪權貴。
  
  那定北侯……雲照記得是個脾氣大錙銖必較之人,因此不得皇族喜歡,權勢漸失。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十年後的定北侯夫人,明明還活得好好的,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沒了?
  
  那十年後的侯夫人是哪位?
  
  雲照一時想不通這事,又道:「怎麼沒的?」
  
  「聽說是得了急病,定北侯派了府中護衛去請一位老大夫,誰料那老大夫不在家。護衛便去請別家大夫,哪想就差了那半刻,侯夫人就升仙了。大夫說,若早一些,侯夫人是有救的,現在定北侯都快氣瘋了。」
  
  雲照輕輕點頭,擺手讓他進去稟報她爹。她隨後進了家門,走著走著,腳下猛地一頓,心頭咯登一下。
  
  ——她想起了她剛才為祖母請的老御醫。
  
  ——她想起了從宋家出來時差點迎面撞上的快馬。
  
  難道侯夫人是間接因她而死?
  
  這怎麼可能……
  
  可原本十年後的侯夫人活得好好的,如今卻因老大夫不在家而死……雲照心裡安慰自己不可能,但綜合方才發生的種種線索,苗頭全都指向自己,難道定北侯夫人之死,真的與她有關?
  
  她心有懷疑,進了大廳,見下人已經詳細地在跟她爹說這事,她便坐在一旁靜聽,沒有出聲。
  
  因未提及老大夫是誰,雲老爺也沒多想。此時那宋老御醫剛為老夫人看了牙出來,跟雲老爺交代幾句,就走了。
  
  「雲兒,送送宋老先生。」
  
  雲老爺見女兒坐在椅子上不動彈,又喚她一聲。雲照這才回神,便起身送他出去。
  
  到了大門,宋老先生要上馬車了,她才上前一步,說道:「先生,要是有人問您今日去了何處問診,您就說您出門散步去了,可好?」
  
  宋老先生不解問道:「為何?」
  
  雲照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麼擔心,只是未雨綢繆總不會出錯,就又拜託了一遍,他這才點頭答應。
  
  又過兩日,在天上掛了幾天的烈日不見了蹤跡,黑雲壓頂,似冬雨將要來襲。然而幾天後不見雨水,倒是下雪了。
  
  臘月初雪,不過半夜就叫京城裹上銀裝。瑞雪兆豐年,看起來明年將有好收成。
  
  經營了七個茶園的雲老爺放下心來,連看雪的閒情都多了幾分。
  
  下雪天,泡一壺熱茶,和女兒一起坐在亭中觀賞,著實是一件美事。可這美事不過片刻,就被門外急迫的敲門聲震飛。
  
  雲照性子比父親急,一聽門上銅環被叩得亂響,當即皺起了眉頭:「誰呀,這樣吵,管家,快去看看。」
  
  管家忙過去瞧看,不過一會他就回來了,身後還跟了好幾個掌櫃。掌櫃們一進來見了大東家,就跪在雪地上,哀聲不止。
  
  雲老爺見狀不由起身:「發生什麼事了?」
  
  「富貴酒樓被官府查封了,說我們做的飯菜吃壞了人。」
  
  「八寶齋被封了,說我們賣假古董。」
  
  「茶莊也封了,說茶裡喝出了死人手指!」
  
  「……」
  
  雲照吃了一驚:「都是今天發生的事?都是官府查封的?」
  
  六個掌櫃齊齊點頭:「對!」
  
  雲照不得不吃驚,只因京師的官衙他們每年都花重金打交道,關係不差,但雲家鋪子接連被封,他們卻一點消息都沒收到。
  
  雲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她當然清楚,飯菜不乾淨、古董是贗品這些問題絕不可能出現。
  
  同一天被查封,沒有半點風聲放出,那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有人在對他們雲家下黑手,那幕後人的權勢,比府衙官員更大。
  
  她不安地看向父親,哪怕她已經長大成人,父親在身邊,也總會先往他看去。
  
  父親在她眼中,如大山可靠。
  
  可如今雲老爺的眸光微黯,負手而立,也沒說什麼,只是說道:「我去一趟府衙,你們受驚了,都回去吧。」
  
  「爹,我也去。」
  
  雲老爺看她一眼,笑笑說道:「你留在家裡。」
  
  雲照還想再跟,可雲老爺又輕輕看她一眼,她才沒再言語,只是默默送他出門。
  
  載著雲老爺的馬車破雪離去,衝入凜冽寒風中。車上纓穗亂飛,迷亂人眼。
  
  雲照抱著懷中小火爐,直至車子轉角不見了影子,才慢慢收回視線,轉身準備進去。
  
  「雲雲。」
  
  背後聲音清冽沉穩,喚法獨一無二,這世上只有一人會這麼喊她。
  
  她身形輕晃,微微屏氣,回身看去,那白色台階下站了一人。男子面龐清俊,無明媚日光映照,也看出幾分溫柔來。她抿了抿唇角,一時不知要怎麼開口。
  
  陸無聲見她竟不朝自己扔東西再痛罵自己,心中一瞬疑惑,轉瞬又想起正事來,一步躍上兩個台階,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往下帶。
  
  握來的手冷冷的,凍得雲照蹙眉,有些不情願隨他過去。可她料定他有事要說,也沒拒絕。就這麼一路被他帶離雲家大門口,拉進了巷子中。
  
  陸無聲早就做好被她粉拳亂捶的準備了,可沒想到她竟乖乖跟他過來,還不惱怒。他越發疑惑,迎面站著,見她髮上有落雪,抬手輕拂,又道:「你們什麼時候得罪了定北侯?」
  
  雲照一頓,忽然想明白了所有事,不由冷笑一聲:「到底還是被他查出來了,果真是個睚眥必報之人,陰險,歹毒,可惡!」
  
  她立刻將那日的事說了一遍,聽得陸無聲擰眉:「倒也不是你的錯,只是太過巧合。但……」
  
  「但定北侯不這麼想,他覺得是我們雲家害死了他的夫人,所以報復我們雲家來了。」
  
  陸無聲點點頭,又道:「定北侯來勢洶洶,怕不會輕易放過你們。我已經讓人送信給我爹,只是不知道趕不趕得上。」
  
  雲照知道他辦事素來穩重,可他也不過剛入仕途,在朝中說話並無多少份量,更何況對方是定北侯,就算為人再怎麼驕躁,但過往功勛擺在那。再加上他的族人中也有在宮中為妃的,往皇帝耳邊吹一吹枕邊風,想拿下一個商賈有何難?
  
  且陸將軍遠在塞外,遠水救不了近火,到底還是得自救。
  
  雲照不再多留,想去尋幾個能庇護雲家的權貴,哪怕傾盡家產,也要熬過這一劫。
  
  她走了幾步,才想起他特地前來,若是被人發現,也是間接得罪定北侯,便回頭說道:「謝謝。」
  
  這兩個生疏的字十分刺耳,陸無聲未答——她還是惱他的,否則也不會說這種話。他看著她進了大門,也從巷子中穿出,打算去尋他的朝中好友,將定北侯攔下。如果定北侯逼得太急,那他就直接拜訪侯府,暫且借他爹的名義震一震吧。只是如此一來,便會為陸家樹敵,長遠看來,也對雲家不利。
  
  他前腳剛走,後腳雲家就來了消息。
  
  雲家院子悠長,雲照連前院尚未走完,大門外就有人跌跌撞撞進來。她轉身看去,見了那人,正是跟在父親身邊的小廝,她頓覺不妙,急忙問道:「我爹呢?」
  
  小廝著實被嚇得不輕,嗓子都在發抖:「老、老爺被官府的人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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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雲照愣了愣:「他們為什麼要抓我爹?」
  
  下人面色蒼白,還沒緩過神來:「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老爺去尋他們說理,誰想剛露臉,那李大人就說了句『誰讓你惹不該惹的人』,然後就命衙役將老爺捉了起來。」
  
  雲照眉頭頓時擰如川字,她沒想到定北侯竟然如此心狠,看樣子他不僅僅是要對雲家生意下手,還要對雲家人下手。
  
  她心中已覺不安,問得母親何在,聽下人說是去外頭遊園去了,便喚管家來,讓他拿了錢財去看看能不能請人來管管這事。她擔心父親在牢中受折磨,也去閨房拿了她全部錢財。
  
  貼身丫鬟喜鵲見了,問道:「小姐這是要去哪裡?」
  
  「大牢。」
  
  喜鵲臉色一變:「那大牢是什麼骯髒地方,小姐是姑娘家,千萬不能去呀。」
  
  雲照哪裡管得了那麼多,也不聽勸,取了錢直奔那。看得喜鵲跺腳,只好緊跟身旁,又驚又怕。
  
  到了府衙大牢,那牢頭也不知道為何要關雲老爺,上頭只說要好好看管,沒提其他的。這會收了雲照給的錢,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她進去了。
  
  大牢陰暗濕潤,往深處走去,兩面牆壁角落都滋生著青色苔蘚,散發著髒亂濕膩的氣味。
  
  雲照只覺自己重生後一切事情都變得亂七八糟,她只是去喊了大夫來為祖母看牙,卻鬧出這些可怕的事來,那她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挽回這個局面?
  
  行了許久,衙役才終於在一間牢房停下,說道:「你只能待半刻,等會我來接你。」
  
  「有勞了。」
  
  雲照的聲音剛落,那牢房內就有人驚訝而著急:「雲照?你也進來了?」
  
  雲照心頭咯登一聲,往那鐵牢看去,果真是自己的父親。見慣了父親閒庭信步榮辱不驚的模樣,一瞬見他被困在這牢籠之中,形容不振,頓時心中一痛:「爹。」
  
  雲老爺見女兒不像是被押送進來的,多半是探監,倒放下心來。他低聲說道:「雲兒你怎麼來了?快回去吧,爹很快就能出去了。」
  
  雲照見父親鎮定自若,原本還覺放心。可開口就說他能出去,卻讓猜出他被抓緣由的雲照一驚:「爹,是官老爺親口對您說的?」
  
  「對。」雲老爺又道,「雲兒,這事不能讓你奶奶和母親知道,今晚就尋個理由和她們一起去鄉下避避,記得帶多些錢。等過幾天你們再回來,可好?」
  
  突然明白父親用意的雲照兩眼一濕:「爹,我知道此事是定北侯所為,我也知道他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的。」
  
  雲老爺沒想到她竟然知道緣故,不由一愣。見她緊抓牢籠鐵柱,手背都見了青筋,明白她猜出來了。他嘆了一氣:「雲兒,我們害死他的妻子,他不會善罷甘休的。」
  
  「所以您讓我們去避難,想自己留下來扛去所有罪名,為侯夫人抵命是嗎?」
  
  雲老爺沒想到女兒突然就懂事了,他極力佯裝鎮定,笑道:「爹不會有事的,只是怕嚇著你奶奶和母親,她們膽子小,等過幾天爹打點好上下,就接你們回來,聽話,雲兒。」
  
  雲照怔怔看著父親,看得雲老爺都知自己謊話連篇——定北侯來勢洶洶,要將他置之死地,雲家無權貴幫忙,定是死路一條。既然如此,就讓他一人去死,保他家人安康。
  
  雲照深知久待無益,定北侯雖說不得聖上恩寵,可好歹是個侯爺,要想弄死一個商人還不容易?
  
  她抹了淚,定聲說道:「爹,雲兒會救您出去的。」
  
  說罷她不再停留,轉身便走,看得雲老爺焦急,一直喚女兒的名字,可她卻不回頭,背影決然。他心頭一涼,女兒性子素來倔強,難道她要找定北侯拚命不成?
  
  雲照快出大牢,將身上錢財全都給了牢頭,拜託他善待她的父親,便回家去了。喜鵲焦急道:「姑娘,您可不能衝動呀。」
  
  衝動?雲照沒有資格衝動,只有悔恨和懊惱,還有被重生打亂的那些事也讓她焦頭爛額。
  
  到了家中,還沒進大廳,她就瞧見廳堂那正有個人在踱步,一臉不安。那人見了她,快步過來,臉色並不太好:「小姐,我按照您的吩咐去見平日交好的大人們,誰想全吃了閉門羹。」
  
  結果在意料之中,雲照並不意外。
  
  父親多在牢獄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她努力鎮定下來,想了想,轉而又出了門。管家見了,忙問道:「小姐去哪裡?」
  
  「去救我爹。」
  
  管家不知道她有什麼法子救人,只是她這話聽來,總覺得有訣別的意味。
  
  雲照明白一命抵一命的說法,所以她想找到定北侯,用自己的命,去換她父親的命,橫豎十年後的她也死在了夢中。重回十四歲,看似是提前十年死去,實則不過相差幾日,也沒什麼可遺憾的了。
  
  她唯有一個想法——不要死得太疼。
  
  雲照前腳剛走,雲老太太就從外頭回來了,見她馬車飛奔離巷,搖搖頭,暗想等她回來,定要好好罵她一頓。還未到家門口,卻見孫女的貼身丫鬟沒隨同前去,心覺奇怪,正要問,誰想她的視線剛跟自己對上,竟瞬間變了臉色,還偏頭躲避。
  
  她眉頭一擰,撚著佛珠沉聲問道:「發生何事了?」
  
  定北侯府邸門前懸掛白綢,奠字燈籠與門庭白雪相應。雪色慘白,襯得這燈籠更顯淒涼。雲照抬頭看著那白燈籠,慢慢收回視線,往那威儀大門看去。地上紙錢滿鋪,像是鋪了一條陰間小道,透著陰森之氣。
  
  她上前叩響門上銅環,便有下人開門來瞧。雲照說道:「我想見你們侯爺,勞煩你稟報一聲,你就說,我是雲家姑娘。」
  
  下人點了頭,關上門就去請示了。這一去就去了小半個時辰,門再不見開。
  
  背後風雪呼嘯,沒有帶暖爐又奔波了半日的雲照只覺身上溫度漸漸被寒冬捲走,越來越冷。摸一摸臉,面頰都凍得有些僵了。她往手裡呵了口氣,搓了搓手。不過片刻,搓來的暖意又被冷風吞噬。
  
  又等了半個時辰,那大門才終於打開,下人見她還在,略覺意外,讓她進去。
  
  邁步過門檻時,雲照才覺得腳被凍麻木了,走了好幾步才緩過來。快到大廳,已見堂上坐著一個緊擁裘衣的高大男子。
  
  男子聞聲抬頭,冷冷盯著她:「你是雲家姑娘?」
  
  雲照點了點頭,前面靜臥一口棺材,棺上插香,濃郁的香火氣味在大廳瀰漫,更讓她覺得自己步入了黃泉路。
  
  「你想為你爹求情?可一命換一命,天經地義。」
  
  「您的夫人是因我而死,與我爹無關。」雲照抬眸看他,目無懼色,「宋老御醫是我做主請走的,您若不信,可以問問宋家鄰居,還有接送他的車伕也能作證。」
  
  定北侯目光冷冽:「你為何要說出來?」
  
  「因為我不能看著我爹死。」
  
  「你說出來,便是你死了。」
  
  「若能換我爹的命,讓侯爺息怒,我也不算白死。」
  
  定北侯沒想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竟然能有這種氣魄,一瞬讚賞,可想著妻子到底是因她而死,心中又恨了起來。
  
  所以一定要有人為她陪葬!
  
  「本侯答應你,你若死了,本侯絕不會再追究你的過失,並且我可以容你死得體面,方法你定,但明日朝陽升起時,你必須死。你一死,你爹就能出來了。」
  
  雲照知道沒有跟他談條件的價碼,就算她先要求放過她的父親,那在她死後,他要是氣憤難消,還是能輕易將她爹抓進去。
  
  「希望侯爺一言九鼎,不要食言。」雲照知道自己威脅不了他,只能說道,「否則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定北侯輕笑,忽然外面雪中剪影,一人快步進來。一身灰色披風落滿白雪,身形一定,肩上雪已落地,是個面容俊氣的年輕人。
  
  雲照見了他甚是詫異,他怎麼來了?
  
  他定是不知道自己來這的,那就是說,他本來就打算來這,只是恰好碰見了?
  
  雲照眸光閃爍,唉,陸無聲……
  
  陸無聲拱手作揖,目不斜視,可身體已站在她斜上方,恰好擋住定北侯那充滿恨意的雙目:「晚輩見過定北侯。」
  
  定北侯打量他兩眼,說道:「原來是陸將軍家的公子,你來這裡做什麼?」
  
  陸無聲說道:「我去了一趟府衙大牢,聽雲叔叔說雲雲來了這,所以晚輩也過來看看。」
  
  定北侯神情微頓:「雲雲?你與她相識?」
  
  陸無聲輕輕點頭:「非但相識,而且還打算年後定親。」
  
  雲照微微睜大了眼,抬頭看去,他側顏俊朗認真,也不偏頭看他。忽然明白過來他這是要救自己,還有救她爹。
  
  可就算真的救下了雲家,陸家跟定北侯的梁子也是結定了,他不會不知道其中後果,可他還是來了。
  
  她方才決意赴死的時候,甚至沒有想到陸無聲。這十年來她已經習慣不再倚靠他,如今他站在她面前,為她擋去凌厲冷箭時,她的心又一瞬間怦然急跳。
  
  消失已久的愛慕之心,在這一刻,回來了。
  
  定北侯面色已變,幾乎是咬牙:「陸公子,你要想清楚後果。你今日認下這門親,便是得罪我定北侯!我定北侯雖然權勢不如你父親,可也是根利刺,你確定要為一個卑賤商戶來開罪本侯?」
  
  他的聲音壓著滿滿怒意,連雲照都感覺出來了。她下意識上前一步,緊緊捉住陸無聲的衣袖,與他並肩而站,凝神盯著定北侯。
  
  身旁人緊挨著自己,許是她在寒風中站得太久,此時貼身靠近,陸無聲都沒有感覺到她的暖意,反而是撲來一陣涼意,他幾乎忍不住要將披風解下,給她披上。
  
  「這門親事,在多年前,我父親便同意了,只是她明年才及笄,所以等了這麼久。」陸無聲聲音客氣,與定北侯的腔調截然相反,「希望定北侯給我父親一個面子,放過我未婚妻一家。她是無心之失,並非有意為之,還望定北侯能原諒。」
  
  定北侯頓時冷笑:「你分明是在逼迫本侯。」他目光灼灼,諸多思量下,終究還是說道,「滾!」
  
  「多謝。」陸無聲握了雲照的手,便帶她離去。
  
  雲照還不敢相信雲家竟逃過了這一劫,直到出了侯府,背後大門被狠狠關上,撞出巨大聲響。她才將手從他手裡抽出,拍了拍臉頰,是真的!
  
  「為什麼不來找我,你寧可死,也不來找我?」
  
  陸無聲的聲調不同方才平靜,此時才有了波瀾。雲照微頓,坦誠道:「我忘了。」
  
  這個答案讓陸無聲意外,隨即便是失落:「忘了……你我分開十日不到,你就忘了。你四歲時我就牽你的手了,整整十年,你卻用了十天時間就將我忘了。」
  
  雲照沒有辦法跟他解釋這件事,他不知道,他們已經整整分開了十年呀。她低頭不語,一會才道:「謝謝。」
  
  「你不要跟我道謝。」陸無聲神情默然,不知道為什麼會跟她生疏到這種地步,「雲雲,我沒有跟別的姑娘有任何瓜葛,信我,不要再對我這樣生疏。」
  
  「嗯。」雲照看他,她當然信他。當年她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還以死相逼他滾開,如今她再不會這樣任性,「我先去大牢接我爹,這件事……我會尋你問個清楚,我願意聽你的解釋。」
  
  陸無聲微覺意外,性子強得不行的她,完全變了模樣。他說道:「我也跟你一起去。」
  
  雲照沒有抗拒,有他在身邊,著實安心。
  
  侯府門前石階長而寬,兩人並肩下來,相互無言,天地間唯有風雪呼嘯,繚亂人心。
  
  那白茫茫雪中,一個身形瘦小的姑娘踉踉蹌蹌跑來,幾乎是跑幾步就摔一跤。似乎是看見了要見的人,又加快了步子,快到雲照近處,再次重重跌倒,終於是哭出聲來。
  
  雲照訝異看她:「喜鵲?」
  
  喜鵲一個哆嗦,哭道:「姑娘,我錯了,我不該告訴老太太大牢裡的事,我錯了……」
  
  雲照心頭一沉,只聽喜鵲大聲哭道:「老太太沒了!她留了遺書,說給侯夫人陪葬,求定北侯放過老爺!」
  
  陸無聲愕然,再看旁人,臉色全無,身子已往地上癱去。他俯身一撈,將她撈進懷中,只見雲照淚如雨下,顫聲:「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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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3 00:09:06 |只看該作者
第 4 章

  雲老爺被放出大牢,剛進家門就聽說母親自縊身亡,悲痛得立刻暈死過去。程大夫為他掐了好幾次人中,他才甦醒過來。一醒,便大哭,待聽了緣由後,更是悲慟,覺得自己害死了母親罪不可恕。
  
  雲照也一直跪在祖母屍身旁,任誰都扶不起來。雲夫人在一旁直抹淚,不知為何她出門半日,家中卻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
  
  往日笑語不停的雲家,此時卻被陰影籠罩,只聞哭聲,不見人笑。
  
  雲照已經哭不出來,兩眼哭得赤紅,怔怔看著祖母。
  
  祖母一心向佛,待人和善,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每每有災民進京,她都要喚管家開糧倉派給災民米糧。雖然雲家的家底在京師來說並不算豐厚,但每次行善,都能看見他們雲家人的身影,只因祖母心善。
  
  所以雲照不明白,為什麼她回來了,卻害得祖母丟了性命。
  
  哭了一晚的她已經哭不出來,兩眼紅腫如核桃,怔怔跪著,腦子嗡嗡作響。
  
  雲家大宅哭聲不止,滿佈陰雲,裡面的悲愴連站在門外的陸無聲都感覺到了。
  
  下人見他一直站在大門一側,不進去,又不走,腳下的雪都要堆到半腿高了,禁不住說道:「少爺,我們回去吧,您在這,雲姑娘也不知道呀。」
  
  陸無聲沒吭聲,只是眉眼微動,面色冷峻,下人不敢說話了。
  
  他倒是想進去,可他能以什麼身份進去?但他又想,或許雲照會出來散散心,那等她出來,讓她一眼就能看見自己,或許多少會有些安慰?
  
  唉——能有什麼安慰,他好像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可無論如何,他都不願走。
  
  雲照不知道陸無聲在外面,就算知道,她也提不起精神去見他。
  
  入了夜,雲夫人強打精神讓下人備了食,一家人也沒吃多少。雲照吃了一口飯,愣是沒嚥下去,只覺得嗓子乾疼。雲夫人見她咽得痛苦,暗嘆,說道:「雲兒,你先回房歇著吧,明早還要……」
  
  ——明早還要繼續操持老太太的喪事。
  
  雲夫人將這話嚥回肚子裡,但雲照也聽出來了。她看著原本該是祖母坐的此時卻空蕩蕩的位置,眼淚差點又湧了出來。她點了點頭,起身回房。
  
  經過的院落冷冷清清,冷風灌入無壁遮掩的廊道,冷得人心無熱意。
  
  雲照一步寸行,背影甚至寂寥悲涼,看得跟在身後的下人難掩痛色。喜鵲更是愧疚,若不是她……唉。
  
  雲照進了屋裡,忘了洗漱,徑直躺下。下人見狀,將暖爐燒好,就都退了出去。
  
  過了半晌,覺察到不舒服,雲照才醒來,方才竟睡著了,她都覺得不可思議。她默默起身,準備除去外衫,太過厚實,像將被子穿在了身上。
  
  「姑娘。」
  
  像是聽見房中動靜,幾乎是在她起身之際,外頭就傳來下人的聲音。
  
  「什麼事?」
  
  嗓音已是沙啞,雲照下床去斟了杯茶,剛喝一口,就聽見下人小心低聲地說道:「陸家公子在大門外守了半日,我們去請他進來,他卻說不用,還讓我們不要告訴您。」
  
  此時聽見陸無聲的名字,雲照驀地想到他死去那日的情景。
  
  那日她正在和掌櫃們對賬,突聞噩耗,她無動於衷。等對完了賬出來,走著走著,便覺面頰冰涼,抬手一摸,手上已沾了淚。
  
  原來她還是很喜歡陸無聲的,哪怕是十年未見,也還是喜歡他。
  
  想到祖母、想到陸無聲,白日乾涸了的淚,又忽然湧出。她低頭抹了淚,提步往外走。
  
  ——她想見他。
  
  入夜,寒風肆虐八方,席捲這晦暗天地僅剩的溫度。在外面久站的陸無聲已覺腳底寒涼,身體更覺冰涼。雲家大宅也已經冷清下來,他拍去肩上落雪,打算回去,明日再來。
  
  忽然那寂靜大宅傳來輕微腳步聲,他側耳傾聽,腳步很輕,很快,也很熟悉。那聲音聲聲入耳,步步叩入他心底。
  
  大門一開,他就隨著開門聲響喚道:「雲雲。」
  
  雲照微怔,沒有走下臺階。她總覺得按照如今的進程,他終有一日也會死。所以每靠近他一步,就如同在她的心口上紮一把刀。
  
  既要別離,何必相守。
  
  陸無聲見她怔然不語,正要上去,就見她雙目一瞪,幾乎是喝聲:「別過來!」
  
  他愣了愣,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又厭惡自己。
  
  雲照覺得自己來見他,簡直是瘋了!她猛地轉身,往回跑去。
  
  從今日起,就徹底忘了他,不再與他有任何瓜葛,如此一來,日後就不會難受了。
  
  可跑得越快,她就越是心虛。燈火不明,腳步急切,一個踉蹌,腳下急滑,衝勁將她整個人都擲在地上,跌進雪地裡。她勉力撐手起來,卻覺心口疼痛,痛得不同尋常。
  
  她似想起了什麼,伸手抓住脖子上的紅繩,慢慢提起。夜明珠也隨之露了真顏,如雪透亮。
  
  這夜明珠不大,並不算珍貴。那時他在手中把玩,她看著喜歡,他便送給了她。她如獲至寶,尋了工匠將它扣入紅繩中,一直不曾取下來,哪怕她最氣惱他的時候,哪怕是十年後。
  
  她想將珠子扔了,可此時珠子光澤竟亮如燈火,漸漸由黃至白,直至變得刺眼。她驚愕看著,一時忘了膝頭疼痛。
  
  她好像在哪裡見過這種白光。
  
  對……就在她回到十年前的那晚,陸無聲死去的當晚。她緊握夜明珠,蜷在被子裡,看著它入眠。
  
  然後……她就回到了十年前。
  
  她心頭猛地咯登一聲,就在似要解開謎團之際,突然夜明珠散發萬丈光芒,照得夜如白晝。
  
  「咚——」
  
  「姑娘?姑娘?您可是醒了,可要添些炭火?」
  
  喜鵲的聲音當真像喜鵲,嘰嘰喳喳的,一直鑽入她的耳朵裡,撓得有些癢。
  
  雲照翻了個身,覺察到身上溫暖,探手一摸,就摸到了柔軟被縟,舒服極了。她呢喃一聲,忽然覺得不對勁,驀地坐起身,身上被縟悄然落地。
  
  她詫異地看看左右,這分明是自己的床。抬頭往外看去,月光稀薄,但也能看得出這就是她的閨房。
  
  難道她剛才做夢了?
  
  她並沒有回到十年前吧。
  
  雲照一瞬歡喜,那祖母也沒有死呀!她立刻俯身去找自己的鞋,恨不得現在就跑到祖母的房中見見她,再跟她說說方才她做的詭異的夢。
  
  手指傳來輕微觸感,正是鞋子。她拾起便要穿在腳上,片刻手指就僵住了。
  
  屋外月色稀薄,但星光璀璨,此時從床上探身出來,已能將屋內的東西看個仔細。而手中的鞋子……很小。
  
  「咚咚——」
  
  鞋子從手中剝離,掉落地面,叩出兩聲悶響。雲照抬手顫顫摸向自己的臉,軟而圓潤,並不是成年後的她。
  
  原來方才才是做夢。
  
  雲照神情失落,呆坐在床邊,怔怔看著地上翻轉的鞋子。視線微微收回,便看見她的腳了,白淨而又細嫩,是少女的腳。
  
  她往後倒身躺下,心情如墜地獄,瞬間沒了氣力。
  
  「姑娘?姑娘?」許是不見回應,門外人嘀咕道,「估摸又是在說夢話。」
  
  聲音很輕,但雲照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她緩緩睜開眼,白日的時候喜鵲哭成淚人,嗓子都哭啞了,可這會聽來,卻如往常清脆俏皮。
  
  她慢慢坐起身,連鞋也不穿,動作突然快了起來,幾乎是剎那就跑到門口,一把將門打開,著實將守門的下人嚇著。
  
  喜鵲自小就跟在她身邊,少了幾分主僕間的拘謹,這會不由嗔道:「小姐呀,您總這樣毛毛躁躁的,夫人又該說您了。哎呀!竟然連鞋都沒穿。」
  
  她臉色一變,半推半勸送她回屋,急忙找了條毯子給她裹上腳。
  
  雲照看著未穿喪服的她,又瞧瞧外頭廊道,並沒有掛上喪事白綢。她愣了片刻,抓了喜鵲的肩頭就問:「我幾歲?」
  
  喜鵲哭笑不得,見她認真,才答道:「您十四啦!再過一個月就及笄了,可以梳漂亮的髮髻了。」
  
  雲照咋舌:「那、那今日是幾月幾日?」
  
  喜鵲覺得等會她該去請程大夫過來,給她看看。不對,程大夫有事出門,不在大宅。她回了神道:「已過了子時,今日便是臘月初八了。」
  
  話落,她便瞧見自家姑娘神情怔然,像是受了巨大衝擊,完全沒了魂般。她這才覺得她當真不對勁,要起身去告訴夫人。誰想突然聽見她朗聲大笑,是發自肺腑的哈哈大笑,從未聽過她這種笑聲直接將喜鵲嚇懵了。
  
  「姑娘,您別嚇我。」
  
  雲照卻已抑制不住心中巨大的歡喜,只因她明白了一件事——她又回到了十年前!十年前的臘月初八!
  
  這個時候祖母沒有死,他們也沒有得罪定北侯,一切的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原來這兩次她都不是重生在十年前,而是回到了十年前。
  
  那如今的她,如同神靈附體,知道了許多人不知道的事。
  
  喜鵲顫顫地看著還在笑的自家姑娘,真覺得她該找的不是神醫,而是道士!
  
  「喜鵲,你去一趟廚房。」
  
  喜鵲回神:「啊?哦哦,姑娘您餓了是吧。」
  
  「不是。」雲照拍拍她的肩膀,兩眼彎彎,明眸裡是藏不住的浩瀚星月,「你去告訴廚子一聲,讓他把粥熬爛一些,尤其是——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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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3 00:09:20 |只看該作者
第 5 章

  臘八粥熬得很爛,香甜無比,入口即化,雲家老太太喝了兩碗,稱讚不已:「老了,牙口不好,這粥熬得爛,甚好。」
  
  雲夫人笑道:「聽說是雲兒特地吩咐廚子煮爛些的。」
  
  雲老爺皺眉:「倒是奇怪,你怎麼管起廚房的事來了。」
  
  喜得一夜未眠的雲照現在卻仍是神采飛揚,禁不住笑得神秘莫測:「怕廚子沒煮爛,硌了牙。」
  
  雲老爺瞧她一眼,不知道女兒怎麼這樣神秘。
  
  雲照心情頗好,一口氣吃了三碗,等起身時才覺飽腹,便準備去外頭散步,還有找陸無聲。
  
  既然一切都能重來,那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雲兒。」雲老太太喚住她,說道,「今日看著天氣不錯,等會你陪奶奶去萬山寺上香吧。」
  
  雲照微頓,她昨夜努力回想當年的臘月初八所發生的事,免得重來一遍又將一手好牌打爛。但畢竟離得太久遠,不太記得當日家中有何事發生。按她第一日出現的事來看,祖母是一定會被杏仁硌傷牙的。
  
  那……現在祖母安然,又轉而去上香,應該不會有事吧?
  
  雲照心中已擺了擺手,這能有什麼事,不就是上香麼,便欣然答應,商定了半個時辰後回來,這才出門去找陸無聲。
  
  若說「前幾日」去見他,雲照還覺得彆扭猶豫,如今不會了。她只怕自己突然大大方方出現在他面前,會讓他覺得自己被妖怪附體,不生他的氣,還要和他和好。
  
  快到陸家大宅,雲照的手心竟滲出點點細汗。到了巷子口,她探頭瞧去,掐算了下時辰,他約莫快要出門了。她倚靠青牆,等著他出來。一會她要跳到車前,不管他如何詫異,她都要將他拉下車,表明心意。
  
  「雲姑娘?」
  
  雲照偏頭一瞧,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已在半丈外,臉上滿是意外,像是對她的到來十分驚奇。
  
  她當然知道他在驚奇什麼。
  
  「宋公子。」
  
  宋有成幾步上前,又將她拉回巷子中:「你怎麼來了?難道……你又在等陸兄?」
  
  「是,我在等他。」
  
  她語氣坦然,更讓宋有成奇怪,連連將她打量了好幾眼:「你前幾日還跟他說要恩斷義絕,你難道忘了他擁著別家姑娘遊玩的事了?」
  
  雲照沒忘,她惱陸無聲,不願再見他,不就是因為那日看見他擁著一個嬌媚姑娘同行。那時她還覺得他定是有什麼緣故,前去問他,他卻不在家中,便去信一封約見。誰想他回信說不見,轉眼又讓她瞧見他和別家姑娘走在一起。這才氣得她此生都不想見他,甚至憎恨他。
  
  但照「前幾日」來看,陸無聲哪裡是那種寡情人,這當中,定是有誤會。所以她願意聽他解釋,於是今日便來了。
  
  誰想剛到這,就碰見了宋有成,陸無聲的同窗好友,更是那日為她送信並帶來回信的人。
  
  宋有成說道:「陸兄今日不在,我剛去過,他恰好外出了。」
  
  雲照微頓,抬眸看了看他。如果是以前,她肯定信他,可她掐算了下時辰,比起上回她過來,還早了一刻,那才是陸無聲出門的時候。所以……宋有成為什麼要騙她?
  
  「剛出去呀……那我改天再來。」雲照走了幾步,又頓足回頭看他,「可宋公子不是從東南方向來的麼,那好像是正要來陸家的路吧?」
  
  宋有成笑笑:「本來走開了,可瞧見你往這走,就跟了過來。對了,今日日光正好,又逢百寶樓添了新菜品,不如去品嚐品嚐,我可沒忘記,品茗佳餚可是你的興致之一。」
  
  雲照一時對他「阻撓」她和陸無聲見面頗為好奇,也不去找陸無聲了,時日悠長,她也不必急於一時。
  
  她剛和宋有成離開,陸家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出來一個面容俊秀的十七八歲的男子。
  
  一個小廝隨後從裡頭跑出,往左右瞧了瞧,回頭說道:「少爺,馬車還沒來,我去馬廄催催,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陸無聲負手而立,目光往對面巷子那看去。
  
  果然還是不見她的蹤影,那個平日總來趴牆的小姑娘。
  
  日光明媚,寒風輕掃,照得在地上的人影搖曳,搖出幾分蕭瑟來。
  
  「公子,馬車來了。」
  
  陸無聲回了神,點頭:「去萬山寺,見藺大人。」
  
  臘月初八,連百寶樓送的甜點,都是幾種穀物豆類所制。雲照嘗了兩塊,果真是百年老店,做的新品從不會讓人失望。
  
  「我就知道你喜歡吃這些,吃多一些。」宋有成提筷為她碗裡又添一塊,才道,「所以我常去各家酒樓,看看有沒有什麼新菜品。」
  
  「難怪隔三差五你就尋了我和陸無聲去。」雲照吃了一口,滿嘴清甜。等他為自己斟茶時,她才忽然察覺到了不對。
  
  宋有成這話聽起來就不對。
  
  她抬眼看了看他,只見對面男子目光殷切,含著莫名熾熱,看得她心中燈火「呼」地一亮,喉嚨糕點立刻有些難嚥了。她怎麼就這麼傻,這宋有成分明是喜歡她!
  
  他是陸無聲的同窗,算起來跟她相識也有八年光景。出門同遊,夏日為她帶傘冬日便帶小暖爐,哪裡有了新菜餚,總是立刻前來告訴她。去了遠處遊學,也會帶些當地好玩的東西給她。
  
  她一直當他是兄長來尊敬,也一直以為自己在他眼裡是妹妹亦或好友。可如今她已非小姑娘,這種眼神一眼就被她看穿了。
  
  想到默默承了他這麼多年的好,雲照心中百感交集,喉中糕點,真要嚥不下去了。
  
  宋有成見她面色不對,輕聲:「怎麼了,雲姑娘。」
  
  「沒什麼。」雲照深知不能跟他有糾纏,她想嫁給陸無聲,那就不能跟他的同窗好友走太近,否則像什麼話?她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口,說道,「我還得陪我奶奶去廟裡燒香,我先走了。」
  
  宋有成當即說道:「可你還沒有品嚐菜餚。」
  
  「不吃了。」雲照要走,餘光見他神色落寞,欲言又止的模樣,突然覺得自己這樣一走就如同避開他,猶如藕斷絲連,倒不如一刀斬斷,讓他不再有念想。
  
  宋有成見她又坐下,便又高興起來。一張並不算俊氣的臉光彩耀人,輕易就被她撩撥了心緒。看得雲照更是下定決心:「宋公子,其實我不是要和我奶奶去寺廟,而是想去找陸無聲。」
  
  宋有成頓了頓:「我以為,雲姑娘你會跟別家姑娘不同……你曾說過,你不喜男子三妻四妾,要尋個你爹爹那樣的人。可沒想到陸兄同其他姑娘有染,你也不介意,還想著回頭。」
  
  「這其中定有誤會。」雲照說道,「所以我打算去找他當面問清楚。」
  
  宋有成忽然面有嫌惡:「可是他不是回了信與你,說不喜胡攪蠻纏的你,要與你斷交?你今日還去找他,這是將自己作踐到了什麼地步?」
  
  雲照微覺詫異,他的脾氣她倒也知道,十分靦腆,從不出惡語,可現今卻跟她認識的那個宋有成大相逕庭。她又明白過來,這是嫉妒和……吃醋吧。
  
  「有些事我不便和你說,但我相信他,一定是有誤會。」雲照見時辰不早,要陪祖母去萬山寺了,便起身告辭。離別之際,只見宋有成臉色陰沉,又頗無奈,心有愧疚,只怪她一直沒發現他喜歡她,沒有及早斷了他的念想。
  
  誰讓她這麼多年來,眼裡只有陸無聲一人,讓她看不見別人的好。
  
  從酒樓出來,她看看時辰,來不及去找他了,而且她也不知道他今天出門是去哪裡,還是先回家,陪祖母去萬山寺吧。等拜完了佛祖,再下山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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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3 00:09:36 |只看該作者
第 6 章

  萬山寺在皇城四裡外的高山上,山高百丈,寺廟在半山,終年白霧雲繞,似有神明庇佑。又因在這裡所求靈驗,所以香火常年鼎盛,煙火可與山間白霧比擬。
  
  雲照不愛爬山,總覺得累得很。以前爬過一回,登頂尖峰,放眼山巒,見了朝陽,心裡卻全無波瀾,只覺四肢疲累,想到下山的路就全無興致觀賞,唯有懊惱。
  
  至此以後,她再不去爬什麼高山,陶冶什麼情操。
  
  爬到一半她便喊累,後悔來了這。可雲老太太精神抖擻,又覺來拜佛當然得攜誠心前來,並不喊停。見她實在累得不行,才道:「你走慢些,不耽誤事。」
  
  雲照真想就這麼滾下山回家得了,可祖母一說,又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只好帶著喜鵲眼巴巴看著他們一行人先走,自己再像牛那樣慢吞吞上去。
  
  走了十餘階梯,雲照趁喘氣之際,想起一事來,說道:「喜鵲,以後沒有我的吩咐,你不可以將我的事告訴任何人,就算是我的祖母、我的爹娘,都不行,聽見了嗎?」
  
  喜鵲不知為何她突然提這事,驚得捂了嘴道:「姑娘,我沒有跟任何人提過您的事,也不敢提,是不是誰嘴碎,說我外傳了您什麼事?」
  
  雲照看她一眼,如果不是她嘴快,那「上輩子」她的祖母也不會自縊身亡,迫使她不得不重走一遍臘月初八。雖說她是無心之過,但為了避免日後再發生這種事,她還是要交代一句。
  
  她不知道自己能回去幾次,但既已發現羊圈破損,那及早修補,才不至於再發生類似的事。
  
  「沒人嘴碎,你記住就好。」
  
  喜鵲心有懷疑,但還是認真應聲。
  
  雲照交代了這句,才覺浮沉幾日的心稍稍安定下來,繼續提裙往上走去,只是步伐依舊緩慢。
  
  「姑娘。」喜鵲抬頭往上面抬了抬下巴,「那位是陸家公子吧,我們走慢一些,免得碰面。」
  
  她一心為了她著想,誰想雲照瞧見陸無聲,兩眼一亮,原本慢如爬蟲的速度突然就快如飛鳥,一步兩個階梯往上跨,看得喜鵲差點沒暈過去,跟在後頭又羞又急:「姑娘!姑娘!小碎步,小碎步呀!」
  
  可雲照哪裡聽得見,疾奔而上。
  
  陸無聲步伐不快,剛跟雲老太太打過招呼,深知雲照不喜登山,所以也沒想她會來。這會聽見腳步聲,熟於耳中,心頭一動,轉身看去,就見她提裙疾走,動作快得像乘雲前行。
  
  多日不見,她還是一如既往有神采。他不由摸摸自己的臉,瘦了。
  
  沒心沒肺的丫頭,十年情分,說斷就斷,說放下就放下,說高興就高興,連個傷心難過的過渡也沒有。
  
  他沒有挪步,就擋在中間瞧她,她要是不看路,就得撞著他。那他至少就有理由跟她說幾句話了,不過估摸她開口就會罵人,罵他太瘦了一身骨頭硌疼了她。
  
  她可不就是這麼任性無理的人。
  
  石階悠長,兩邊人海如潮,逆向翻滾。那披著紅色披風的姑娘快速穿過人群,腳步聲聽得分外清楚。陸無聲此時才明白什麼叫做千萬人中唯爾在心,明明有那麼多的人,還是立刻聽見了她的步伐聲。
  
  還有五步她就要往他這撞來了,陸無聲仍是不動。僅剩一步時,她突然停下步子,只撲來一陣風,陸無聲略覺失望,正要讓步,她驀地抬頭:「陸無聲。」
  
  他微愣,看著額上滲出細汗的她,差點就抬手為她抹去。他點頭:「嗯。」
  
  有了「前幾日」的相處,雲照全然沒了扭捏姿態,定聲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陸無聲意外非常,不知道為何她突然變了性子,「你說。」
  
  「我……」
  
  「雲兒。」雲老太太方才見了陸無聲,心就高懸在那,生怕孫女碰見他,便時而回頭瞧看,這會見兩人竟真碰面了,心頭一緊,就怕孫女尷尬,急忙回身。
  
  她腳步急切,差點沒摔著,嚇得雲照急忙去扶,轉而對那還愣神的下人們瞪眼,「怎麼不扶著,摔著了怎麼辦?」
  
  下人急忙過來扶,老太太擺擺手,「你這脾氣呀,真該改改了。」
  
  「不改,哪裡需要改。」雲照嘀咕一聲,又看了看陸無聲,沒有吭聲,等快擦肩而過時,才湊近了腦袋低聲,「去了寺廟再跟你說。」
  
  姑娘長髮垂落,隨風輕拂在少年光潔的脖子上,撩得他脖間微癢,緩緩回頭,寒風中餘留姑娘身上獨有的清香,只見倩影。
  
  小廝見他神情怔然,心中替主子不值,撇嘴:「那雲姑娘當少爺是什麼人了,喜則來,不喜則棄。前腳剛給您來了封斷交書,後腳又要跟您說悄悄話,真是水性……」
  
  「阿長。」
  
  聲音冷厲,如夾冰帶霜,掃了阿長一臉冰渣,他艱難一咽,抬眼看自家少爺,卻見他面色沉冷,不由腿軟,先自扇了一個巴掌。
  
  「今日你不必跟著我了,就在這站著吹吹山風吧。」
  
  阿長苦不堪言,只能乖乖站著看他離去。寒風冷冽,他邊擁緊大衣邊想,這雲姑娘真是個妖精,完全將他家少爺的心俘獲了。
  
  禪院深深,寺廟周圍的竹林在冷冷寒風中簌簌作響,勁風掠過,枯葉飄飛。
  
  老太太進了寺廟,就進去拜佛了,等下人放好蒲團,她才發現旁邊空落落,她那寶貝孫女竟不見了。問了嬤嬤,嬤嬤苦笑,「姑娘她說肚子不舒服,一會再來。」
  
  「該不會是……」老太太也不愚笨,猜想她應該是去找陸無聲了,剛才的苗頭不就是有些不對,她卻如今才反應過來。
  
  現在的小姑娘呀……
  
  老太太搖頭笑笑,倒有些輕鬆。
  
  雲照的確是去等陸無聲了。
  
  她抱著小暖爐站在寺廟入口旁的大石頭那,藉巨石擋住迎面而來的山風。風太大,她稍一探頭,青絲便被吹得凌亂,這樣一來她就不敢多瞧了,生怕自己變醜。
  
  等了半刻,她緊盯陸續過去的人海,瞪大了眼睛找他,可他還沒來。
  
  還沒來還沒來,雲照惱得跺腳,真慢。
  
  又過片刻,不願讓雲照尷尬而有意放慢腳步的陸無聲終於踏入入口,剛要從那巨石掠過,就覺察有勁風衝來,他驀地轉身,速度太快讓雲照始料不及,著實被嚇了一跳。
  
  她眉頭一皺,抬手就捶了他一拳,惱道:「我等了你半天,要冷死了,還嚇唬我。」
  
  這一拳很輕,不痛不癢,可綿綿一拳,卻是重重敲在陸無聲的心頭上。他抬手輕撩她被吹成一撮一撮的瀏海,一縷一縷撥順。他本就不是個健談的人,習慣了用動作來跟她「說話。」
  
  雲照沒有撥開他的手,微微低頭,讓他理順那麻煩的瀏海。她以前還想,等到她及笄,她就把額頭的髮全梳進辮子裡,就不怕風吹了。現今她不想了,因為有人會幫她理順這髮。
  
  石頭後面沒風,理順的髮服服帖帖的,沒有再亂蹦躂。雲照這才抬眼:「我有話要跟你說。」
  
  陸無聲看看往來的人,示意她往竹林裡走。
  
  竹林人煙稀少,但能聽見外面動靜,陸無聲沒有繼續往裡面走,頗讓雲照安心。她喜歡的男子,果然不是會趁機做壞事的人。只是她要說的話有很多很多,就怕有人會過來,打斷她說話。想著,她又抓了他的袖子往裡帶。
  
  林中深處,只有飛鳥過境的聲音。
  
  陸無聲由她帶著,將她的背影看得一清二楚。
  
  外面聲音幾乎聽不見,雲照才停下來,認認真真看他。陸無聲佇立林中,也默默看著他心儀的姑娘。
  
  「陸無聲,我就問清楚兩件事。」雲照已經浪費了十年光陰,不想再多浪費片刻,單刀直入說道,「上個月你是不是拉著個小姑娘的手進了萬寶齋買首飾?」
  
  陸無聲微愣:「你是因為這件事對我有了誤會,所以惱我,不願聽我解釋?」
  
  雲照差點跳起來:「我哪裡不聽你解釋,是你不肯見我!還給我寫絕情書!」
  
  她幾乎是罵了出來,心裡憋氣得不行,可到頭來發現當面對質,她的心反而痛得厲害。
  
  陸無聲見她眼已經紅了一圈,緩聲:「我那時候想見你,並沒有給你寫絕情書,可見你不成,反而還收到了一封你給我的絕情書。」
  
  寒風過境,拂得兩人心如冰封。四目相對,一瞬間沒有任何解釋,但已然在這寥寥幾句,明白了一切——
  
  他們兩人,被人挑撥離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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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雲照愣神,有些不可置信:「我沒有給你寫絕情書,可你分明給我寫過,上面的字跡是你的,我總不可能將你的字認錯。」
  
  「我收到你的信時,也懷疑過真偽,但你執意不見我,那字跡也的確是你的。」
  
  雲照愕然,腦子已經亂了,忽然察覺到眼前人又向她走近一步,她抬頭看去,下意識要往後退,卻被他捉了手。
  
  久在山風中站立,又無暖爐護手,這握來的手很涼。雲照沒有掙脫,她的手很暖,總想渡些暖意給他。
  
  「雲雲,你還不懂嗎?當時是誰主動在為我們聯絡彼此,又是誰親口對我們說下那些話,又是誰來為我們彼此送來信件?」
  
  雲照脫口:「宋有成?」
  
  陸無聲重重點頭,他一點也不願懷疑同窗好友,但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雲照忽然想起方才宋有成在酒樓對她所說的話,種種一切串聯起來,沒有一點破綻。
  
  當初是宋有成約她去新開的書鋪說裡面有她一直在找的書,可到了那,卻看到陸無聲和一個姑娘進了隔壁首飾鋪。她氣在頭上想要當面問清楚,卻被宋有成攔住,說她貿然過去質問會毀他名聲,她也覺得不對,打算等陸無聲回家後另約出來。
  
  哪想宋有成去約,回頭卻告訴她陸無聲不願見她。她惱得不行,但心中戀著他,跑到他家門口去找他,他卻不見。她那時仍覺得其中定有誤會,可突然就收到了他的斷交書,言語冷漠,無情無義。
  
  如今當面說清楚,雲照才知道是宋有成搗鬼。也就是說,陸無聲沒有給她寫那封信。
  
  她的心還未完全融冰,仍有一事放不下:「就算這一切都是宋有成從中作梗,可你牽著那姑娘的手進首飾鋪子,是我親眼看見的,這件事他總不能操縱你。」
  
  陸無聲搖頭:「那是我堂妹,而且我不是牽著她的手,是在用帕子給她摀住受傷的手,進那鋪子,也是因為那掌櫃是我爹的好友,附近沒有藥鋪,先進去找他拿點藥療傷。」
  
  雲照滿臉訝異,還有些不信。陸無聲想到誤會緣由,眸光微黯:「那日她從外地來我們家探親,我去接她,誰想路上突然衝出個醉漢,傷了她。當時見那醉漢跑得快,我還奇怪為何他已經喝醉,跑得卻快,如今看來,也是有人有意安排,而我堂妹寄信來的時候,宋有成正好在我家中做客。」
  
  「……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雲照忽然覺得他們兩人之間像是個笑話,竟然這麼輕易就被挑撥了。她記得她是惱怒陸無聲的,陸無聲那半年裡一直要見她,她都讓下人惡語拒絕。
  
  直到半年後,陸將軍遠征,陸無聲也隨大軍離去,整整十年,都鎮守邊關。直到十年後回來,兩人剛見面,又陰陽兩隔。
  
  想到那「過去」十年,雲照眼眶已然有淚。
  
  哪怕當年她給了陸無聲一次機會,親口聽他解釋,也不至於會變成這樣。
  
  雲照的心已隨風而顫,她有多懊悔,就有多恨自己,像是自己親手殺了陸無聲。如果他們能成親,他就不會死了。
  
  陸無聲以為她會跳腳大罵宋有成,衝下山去揍他一頓,可她神色黯然,默然不語。剛要問她,就見她身體往他傾來,伸手抱住了他。
  
  溫軟的身體伴著一陣風撲來,著實讓他愣了神。
  
  「對不起……」雲照哽咽,從小爹娘就說她脾氣倔得太過了,以後總要吃虧。她沒有放在心上,甚至在順風順水的商路中,她還為自己的脾氣得意過。這裡哪裡是吃虧的性格,爹娘也看走眼了。
  
  但殊不知,原來早在十年前,她就已經吃虧了,她卻還洋洋得意了一生。
  
  「陸無聲……對不起。」
  
  雲照眼睛酸澀,輕輕一眨,眼淚就啪嗒滾落。
  
  聲音細軟無力,滿是懊悔。陸無聲怔了怔神,伸手將她環住:「雲雲,以後我們,再不要懷疑彼此,哪怕發生了天大的事情,我們也一定要見一面,當面說清楚。」
  
  「不會再有這種誤會了。」雲照從他胸膛前抬起腦袋,眼已經紅了。
  
  能不顧危險到侯府救她的人,等她十年的人,她再也不會因為那種可笑的事懷疑他。被人挑撥離間,不正是因為自己的性子被人吃定,才被那人鑽了空子。
  
  宋有成……
  
  雲照咬了咬牙,等她下了山,一定要好好找他算賬,非撕了他不可!
  
  「雲雲,等下了山,我們一起去找宋有成。」
  
  「這也是我想的。」雲照抹了淚,腦袋一埋,又埋進他結實寬厚的胸膛中。
  
  陸無聲抱著她,也默然不語。耳邊是竹葉拍打的交錯聲,懷中是自己的意中人,這種安寧和滿足,是當初金榜題名時都比不了的。
  
  突然這寂靜林中,冒出絲絲不同尋常的異樣聲響。他神色微頓,往視線所及的地方一一巡視,神情愈發嚴肅。
  
  他的身體微僵,連雲照都察覺出來了,鬆了手問道:「怎麼了?」
  
  陸無聲想讓她先走,但四面八方都是來者,根本沒有一個缺口。正因為如此,他才覺得不對勁,如果只是路過的人,根本不可能這麼密集前來,而且這樣小心翼翼,像是不願被他們發現。他已然察覺到不對,右手將腰間匕首摸出,把雲照拉到身後,低聲:「找到機會,就立刻跑。」
  
  雲照喉嚨頓時乾澀,這種氣氛實在很不妙。
  
  似乎那些人也感覺出這邊的人已經進入戒備狀態,連動靜都大了些,幾乎是四面同時響起竹葉被踩碎的沙沙聲,迅速往這奔來,從那幽深竹林中,露出了猙獰面目。
  
  一個個勁裝黑衣人手持長劍出來,將二人圍困中間。
  
  原本以為是哪家高手的雲照瞧著他們手中長短不一各式各樣的兵器,心下略有遲疑。每個門派都有每個門派的特點,兵器同理。但這些人用的兵器各不相同,可見不是出自同一個門派,這又是在山上,那最大的可能大概是……山賊。
  
  「我給你們錢,但不要傷及我們的性命。」
  
  雲照立刻將錢袋取下,今日沒帶太多錢,恐怕他們要翻臉。她硬著頭皮將錢袋扔到他們腳下。那人低頭看了看,眉峰戾氣一抹,看得雲照心頭一揪,果然是嫌少。
  
  她還想再跟他們周旋,可那些人明顯不耐煩,提著兵器刺向他們。
  
  雲照從未見過這麼多刀劍,一瞬有些愣神。長劍幾乎到了鼻尖,便聽見「嘶」地一聲,硬生生被一把匕首推開了。
  
  陸無聲幾乎是以她為一個圓心,在她的周圍擋著不斷刺來的刀劍短刃。滿眼的刀光劍影,滿眼的陸無聲,雲照額上滲出冷汗。
  
  對方人多,她看得出來陸無聲已經漸漸吃力,手上身上的衣服已被劃破十餘道,可她卻毫髮無傷。
  
  終於察覺到死神近在眼前的雲照,想去喊寺廟那邊的人,可剛動,就被人看出滿身破綻,不但被割傷了手臂,還累得分神的陸無聲也被刺了一劍。雲照驚得不敢亂動,唯有大聲喊救命。
  
  但這裡離寺廟頗遠,哪裡有人聽得見。直至嗓子喊得生疼,也不見人來。她以為過了很久,實際上也不過是片刻之間的事。
  
  「嘶——」
  
  劍劃破竹林清靜,混著碎衣削骨的詭異聲音在林中飄蕩。血濺三尺,拍在雲照的面頰上,她嘶聲:「陸無聲!」
  
  她猛地衝上去,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速度和力氣,竟然能在剎那抓住一柄掉落的劍揮舞出去,將那山賊逼出半丈。等她回頭,卻見陸無聲摀住心口,可五指壓得再緊,也遮掩不住那指縫中溢出的血。
  
  她頓時紅了眼,雙手握劍要衝出去,卻被陸無聲一手抓住:「雲雲。」
  
  這樣衝進那十餘黑衣人中,只會立刻斃命。雲照明白,陸無聲更明白,所以哪怕能護她多活片刻,他也要拉住她。
  
  雲照看著又向他們逼近的人,傲氣了一世的她,跪在地上顫聲:「我求你們,放了我們,我可以給你們很多錢,殺了我們,你們就什麼都沒有了。你們不是山賊嗎,山賊不是求財嗎?我可以……」
  
  「他們不是山賊。」陸無聲緊緊抓住她的肩頭,將她硬拉起來,不願看著驕傲的她這樣跪求別人。
  
  雲照愣神,幾乎是在那一瞬,餘光便見利劍冷冷穿過陸無聲的肩胛,骨頭似在耳邊破碎。她頓時失神,抓住鋒利劍刃,眼淚滾滾滴落,竟憑自己的力氣將劍拔出。
  
  陸無聲的衣裳被血染濕,雲照的手也全都是血。她一點也不覺得疼,眼前無數刀劍往她刺來,滿落雲照眼中。她驚愕又絕望,忽然有人為她擋住了那些冰冷利刃,又落了滿耳撕肉劈骨的聲音。
  
  血緩緩淌落,沾了她滿手、滿身。她再控制不住,抱住那為她擋劍的男子,嘶聲痛哭:「陸無聲!陸無聲!」
  
  陸無聲尚有一絲鼻息,他微微睜眼看著痛哭的雲照,眼裡充滿懊悔和遺憾。
  
  「雲雲——」
  
  「嘶……」
  
  話沒說完,又一劍刺來,當著雲照的面,斬斷了陸無聲最後的生機。
  
  「陸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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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陸無聲死了,雲照得救了,雖然受了重傷,但好歹是被終於聽見動靜趕來的僧人香客救了下來。
  
  雲老太太嚇得不輕,聽見消息沒暈,等瞧見孫女安然無恙,反倒是暈了過去,多少是因為安心下來,才放心暈倒。
  
  此時雲照正坐在禪房中,由喜鵲和嬤嬤給她上藥。喜鵲邊上藥邊哆嗦,好幾次都要把藥戳進傷口裡去,看得嬤嬤心驚膽顫,罵道:「小心點,別抖啊你。」
  
  「嬤嬤你、你也一樣在發抖啊。」
  
  嬤嬤這才發現原來她也嚇傻了,忙極力鎮定下來,又道:「簡直是見鬼了,這山上竟然有山賊。」
  
  「可不是……」喜鵲還想說什麼,忽然想到陸家公子死了,立刻示意嬤嬤不要再說。
  
  嬤嬤也明白,再偷偷瞧自家姑娘,整個人都呆在那,也不吭聲。這傷得這麼重,上藥的時候總該喊兩句的,可她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像整個人都沒了魂。她有些擔心,喚聲:「小姐?小姐?」
  
  雲照沒聽見,腦子裡全是那血淋淋的場景。都是陸無聲的血,都是他的。
  
  那些人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出來殺了陸無聲?
  
  如果按照最早的十年前來推論,陸無聲在寺廟是不會死的。
  
  難道又是因為她做錯了什麼?
  
  如果真是十年前的話,那她不會去寺廟,陸無聲卻還是會上山來,也能安然下山。所以果真還是她的問題,是因為她把陸無聲拉到了那個無人的竹林中,才被賊人尋了機會下手?
  
  陸無聲說他們不是山賊,那又會是什麼身份?
  
  假設說他們早就埋伏在了那,那就說明他們不是來殺她的,而是殺陸無聲?
  
  那他們為什麼要殺陸無聲?
  
  雲照越想,腦子就越亂。又亂又痛,她到底做錯什麼了,老天爺要這樣折磨她,一次兩次看著她在乎的人死去。
  
  「小姐,小姐?」喜鵲要給她的手上藥,可竟然看見她緊緊握住一個東西,還不撒手,這樣傷口的血哪裡會凝結,反而流得被縟都是。她急了,大聲道,「小姐!」
  
  雲照驀然回神,抹去眼角欲落的淚,眸光堅定,她要救陸無聲!無論是重來幾次,喝幾次那該死的臘八粥,她都要回來,將這十年安安心心過完,它要是敢歪了,她就把它揍一頓,直到揍順了為止!
  
  她猛地站起身,把嬤嬤和喜鵲嚇了一跳,還沒喘口氣,就見她下地就往外走,驚得兩人駭然:「姑娘啊!您受了這麼重的傷是要去哪裡?」
  
  雲照不聽,她知道夜明珠能夠在一瞬間帶她回去,但是她不想嚇著兩人——雖然事後她們也不會記得此刻的驚心,可萬一嚇死了怎麼辦?
  
  念及主僕情分,她就去外頭在冷風中回去吧。
  
  但她顧及主僕之情,自小看著她長大的嬤嬤和同她一起長大的丫鬟又何嘗不是跟她一樣的心思。見喊不住,乾脆抱住她不許她走,另雲照寸步難行。
  
  她眉頭一皺,試著脫身,可兩人抱得緊,還哭求起來。眼見外面的人都要進來,她實在無法,只能展開手掌,露了那顆被血染紅的夜明珠。
  
  「送我回去送我回去,拜託了,我要救陸無聲。」
  
  「姑娘您在唸什麼?」
  
  腔調裡有哭音,不是喜鵲那清脆的嗓音。雲照聽得心頭一沉,睜眼一瞧,卻發現她還在原地。她愣了愣,一瞬有些心慌,緊盯珠子,眉頭擰如川字:「拜託送我回到臘月初八,再給我一次機會。」
  
  夜明珠毫無動靜,沒有了那日帶她回去時的萬丈光芒。反而因為血暴露在冷冽寒冬中,迅速凝固,沾得夜明珠黯淡無光。
  
  雲照瞪大了眼:「送我回去!再給我一次機會就好,就一次機會就好!」
  
  本已乾涸的淚,忽然又溢滿了眼眶,她顫聲:「求您了,我要回去救他,我要回去救他。」
  
  不管她怎麼求,怎麼喊,那顆珠子卻毫無動靜。只看得嬤嬤和喜鵲心驚,差點沒跪下求她:「小姐,您別嚇我們。」
  
  雲照緊握手掌,用力甩了甩手,眼淚隨即成珠滾落:「你快帶我走,帶我走啊!陸無聲怎麼辦,他死了,他死了!求你顯靈,求你幫幫我……」
  
  然而她嘶聲吶喊,珠子始終沒有動靜。她終於忍不住,眼淚決堤,似千斤壓下,壓得她兩腿無力,重重跪在地上,緊握著珠子痛哭:「為什麼不帶我回去……陸無聲,陸無聲……」
  
  嬤嬤的臉色大變,敢情她是失心瘋了。她朝喜鵲擠眉弄眼,讓她趕緊去請大夫瞧瞧。
  
  喜鵲又急又慌,往門外走時踉踉蹌蹌,好幾次要摔倒。她家小姐什麼時候這麼哭過,看來陸公子的死,對她的打擊當真不小。
  
  可陸家公子回不來了,她家小姐再也看不見他了。
  
  她吸了吸鼻子,邊落淚邊往外頭走,無比心疼地去喊大夫。
  
  請了大夫,又把剛甦醒的老太太驚擾醒了,一聽孫女失心瘋,急忙拄拐來瞧。她腳步焦急,進了門就見喜鵲杵在那,她低聲:「小姐呢?」
  
  喜鵲目有不忍,往裡屋看去。雲老太太順著她的視線往那看,只見她的寶貝孫女跪在屋裡,頭幾乎埋在胸前,手中不知握著什麼東西,像在祈求什麼。
  
  她心頭一顫,幾步上前,蹲身抓住她的肩頭:「雲兒……」
  
  祖母的聲音似從天邊而來,遙遠又空靈,讓雲照一陣恍惚。她緩緩抬頭看著祖母,開口道:「奶奶……陸無聲……死了。」
  
  她的嗓音已經完全沙啞了,雲老太太眼一濕,將她抱住,嘆道:「奶奶知道,只是他捨命救你,你卻這麼糟踐自己,他如何能安心離去?」
  
  雲照渾身一抖,雲老太太以為她會乖乖去上藥,可她神色奇怪,說不出到底是什麼神情。
  
  雲老太太這麼安慰人沒錯,只是她不知道雲照是重回之人,陸無聲是因她的歸來而死。所以尋常的話,非但不能安慰她,反而更讓她愧疚懊悔。
  
  本以為掌握了許多先機,如今她才知道,她錯了。
  
  錯得離譜。
  
  陸大將軍獨子遭襲遇難,驚動了朝廷上下,聖上親自下了聖旨,要兵部捉拿兇手。可那些兇手卻像是憑空蒸發了,別說影子,就連一點蹤跡都找不到。
  
  雲照也尋了人去找,但朝廷都找不到的人,她一介商戶,又哪裡能找到。
  
  轉眼已到陸無聲的頭七之日,陸大將軍也在趕回來的路上,估摸能在子時前回來,為兒子守靈。
  
  陸家門前掛著兩盞白色燈籠,上面繪著一個奠字,對雲照來說,刺眼又熟悉。
  
  她在門口小巷徘徊了幾天,想進去見他,又不敢進去。
  
  喜鵲每天都帶著房裡的兩個小丫鬟來守著她,一會給她手裡塞暖爐,一會給她披披風,一會給她拿東西吃。這會剛換了個暖爐過來,遠遠看著,雪中的夜色迷茫,那人影更是孤寂,不由嘆了一大口氣。小丫鬟小心問道:「小姐是瘋了嗎?」
  
  喜鵲瞪眼,狠狠戳了戳她的額頭:「不許說話。」
  
  小丫鬟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道:「可宅子裡的人都是這麼說的,喜鵲姐姐,要是小姐真的瘋了,會不會趕我們走呀?我不想走,雖然小姐脾氣不好,可是從來不打人。」
  
  這一說,連喜鵲都跟著惆悵起來了。她抓了抓腦袋:「不知道不知道,小姐一定會好好的。」
  
  「一定會好好的好好的。」
  
  兩個小丫鬟應著聲,喜鵲才覺得自己有了點勇氣。她挺了挺腰桿子,打算等會就把她拖回去,老爺吩咐過,等陸家公子的頭七過了,就不能再讓小姐這麼鬧騰,得回家了。
  
  「喜鵲姐姐,小姐不見了!」
  
  她猛地往那看去,那雪夜之下,竟不見那孤寂人影了。她大驚,轉念一想,心生驚怕:「姑娘她該不會是翻牆進了靈堂,尋陸家公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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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3 00:10:13 |只看該作者
第 9 章

  靈堂就設在陸家大廳中,本就是皇帝賞賜的宅子,所以比普通的宅子要大許多,尤其是廳堂。如今廳堂掛滿白綢,地上灑著紙錢,爐上焚著香燭,白煙縈繞靈柩,更讓雲照明白,這不是做夢。
  
  她個性不似一般小姐那樣內斂嫻靜,爬牆上樹對她來說不算什麼,更何況這將軍府的地形她熟記心中,那後院的梨花樹杈出牆,輕輕一躍,就能拽住樹杈翻牆進來,偷竊實在是容易。
  
  她跟陸無聲提過這事,只是他都沒讓下人修剪,她問及為何,他便往她腦袋上敲一記,彎身瞧著她笑:「除了你,誰敢爬將軍府的牆?」
  
  雲照蹲在廊道暗處,遠遠看著那孤清棺木失神。
  
  陸家約莫有七八個下人守在靈堂上,入了夜,陸續有人進出,輪流看守。雲照想過去見見陸無聲都找不到機會,那日她送他回來,陸家下人待她並不友善,只因他們都知道,最後這幾天,他們少爺因她的事,過得並不太好。
  
  她小心翼翼躲著進出的下人,想著說不定會有機會出去,見他最後一面,突然有人喝聲——
  
  「誰在那裡?」
  
  聲音一起,那些守靈的下人紛紛站起身往雲照藏身的位置看去。雲照微頓,到底還是站了起來,沒有再躲躲藏藏。她的臉剛露,眾人就低聲驚呼,隨即全堂靜默,都直勾勾盯著她。
  
  「我……」雲照默了默,坦然說道,「我想見他最後一面。」
  
  等陸大將軍回來,陸無聲就要出殯,從此以後,她就只能去墳前看他,看那冷冰冰的墓碑,所以無論如何,她都想在這見他一面。
  
  下人面面相覷,由沉默轉憤怒,由憤怒轉為痛罵:「少爺在世時你那樣對他,如今假惺惺地跑到靈堂來做什麼!你算是少爺什麼人!」
  
  雲照不怒,每句話刺入耳中,她就覺得自己做人糟糕一分,最後覺得自己糟糕極了。她懊惱、後悔、無力,無法反駁一句話。
  
  陸無聲的小廝阿長討厭極了她,可這會見她被罵,自己卻罵不出嘴,反而更是難過,哽咽:「你們這樣罵她,少爺得多難過……」
  
  他聲音很輕,根本沒人聽見,此時突然有人喝道——
  
  「都別說了。」
  
  聲音沉如洪鍾,眾人立刻歇了嘴。陸府管家聞聲前來,進來就掃視他們幾眼,沉聲:「是誰給了你們膽子在靈堂上辱罵雲姑娘,驚擾了少爺。你們通通出去。」
  
  膽大的下人還想多說兩句,跟陸管家眼睛對上,便被嚇住了,只好迅速離開這。
  
  陸管家未語,喚了阿長來,一道推開那還未上釘的靈柩,對雲照微微彎身:「請。」
  
  說罷,就領著阿長出去了,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說。
  
  雲照心中對他甚是感激,快步走到那棺木旁,探頭的一刻,只覺身體僵得厲害,是愧疚,也是害怕。
  
  陸無聲衣著完好地躺在鋪了綢緞的靈柩裡,神色安寧,像是睡著了。他的臉上還有傷口,再也不會好的傷口。因是寒冬,他的模樣沒有一點變化,只是臉色不好。
  
  雲照怔怔看他,不敢喊,她怕她喊了,卻發現他不會應聲。她顫顫伸手,用軟軟的指肚輕輕拂過他的臉頰,指尖觸感冰涼,這絕不是活人該有的溫度。
  
  「陸無聲,你冷嗎?」她小心翼翼地把懷裡的小暖爐放在他的手邊,輕聲,「這裡一定很冷,你暖暖手。」
  
  等喚了他的名字,雲照才反應過來。她驚得摀住嘴,往後急退兩步,有點不知所措,許久她才冷靜下來,又慢慢走回來。
  
  陸無聲死了,真的死了,本可至少多活十年的他,就這麼沒了。
  
  「陸無聲……」
  
  雲照癱身跪地,膝頭重重磕在冰冷地上,刺痛瞬間傳遍全身。她死死抓住棺木邊緣,力道過大,白淨的手背可見白骨緊繃。
  
  下雪的夜晚是寒冬中最冷的時候,雪撲簌落下,沙沙作響,像春蠶啃食桑葉,沙沙……沙沙……
  
  春未來,已聞蠶食。
  
  冷風突然灌入,冷得雲照全身一顫,驀然睜眼,眼前昏黑,不見陸無聲,也不見靈堂棺木。她驚地坐起身,身上的鬆軟被子悄然滑落。
  
  雲照愣神,似想起了什麼,伸手握了握那被子,四處摸了摸。
  
  是床,是被子,是她的枕頭。
  
  她怔神之際,外面卻傳來喜鵲的清脆聲響:「姑娘?姑娘?」
  
  雲照的胸腔被跳起的心狠狠地撞了一下,她掀開被縟就往外頭跑,「呼」地打開門,門外人果真是喜鵲。她一把握住她的肩頭,顫聲:「現在是什麼時辰?」
  
  喜鵲一臉詫異,還以為她撞邪了:「已、已過了子時,今日便是臘月初八了。」
  
  雲照驀地鬆開手,怔然片刻,忽然笑出聲來。
  
  喜鵲看得臉色都變了:「小姐您怎麼了?我去給您喊程大夫……不對,程大夫外出了,我去……」
  
  「喜鵲,別鬧。」雲照的心還在胸腔砰砰跳著,她回來了,她回到那該死的臘月初八了。她又抑制不住地笑了笑,「我要再去睡一會,別喊我。」
  
  喜鵲一臉擔憂地點點頭,心想她該不會是還在想陸家公子不跟她往來的那件事吧。她撓撓頭,餘光瞧見她竟沒穿鞋,柳眉頓時擰起:「哎呀!竟然連鞋都沒穿。小姐呀,您總這樣毛毛躁躁的,夫人又該說您了。」
  
  再聽一遍這種話,雲照頗多感悟,順從著喜鵲回到床邊。喜鵲拿了乾巾給她擦腳時,見她還時而傻笑,看得她心慌極了。
  
  看來她該請的不是大夫,是道士。
  
  擦淨了腳的雲照鑽回暖暖被窩中,見她要出去,又道:「喜鵲,陸家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喜鵲莫名:「能有什麼消息?小姐該不會是問那邊有沒有再送信給您吧?可是小姐,那種混賬的信,您就不要想著收第二封了!一封就很氣人了呀。」
  
  她不知道緣由,雲照不怪她,她這樣嫌棄陸無聲,還不是因為之前自己罵得太厲害。不過陸家沒消息,那就是說陸無聲還活著,事情果然一切都在臘月初八這天重置了。她安心躺下身,說道:「讓廚子將杏仁熬爛一些。」
  
  喜鵲不解,但還是應聲退了出去。
  
  木門輕閉,雲照哪裡能睡得著。雖然是回來了,但她還有點不放心。
  
  她仔細將「這幾日」的事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發現事情環環相扣,做錯一件事都很危險。
  
  第一次回來,杏仁沒煮爛,祖母硌了牙,她去找來老御醫,卻無意得罪了定北侯,連累祖母離世。
  
  第二次回來,杏仁煮爛,祖母安康,卻也正因為身體無恙,所以喚了她一同去寺廟上香,也正因為如此,才讓她尋了機會攔住陸無聲,和他一起進了竹林中,遭了埋伏,導致陸無聲離世。
  
  現在第三次回來……
  
  雲照翻了個身,抱著被子擰眉細思。
  
  ——不能請御醫,得罪定北侯;不能讓陸無聲進竹林,免得遭到埋伏。
  
  但那些黑衣人很危險,她想知道他們的身份,否則她不知道自己哪天一不小心打亂了原本的十年路線,導致陸無聲又陷入險境。
  
  如果她的記性有那麼好,能知道原來這十年她每天做過什麼,她一定安安靜靜過完這十年,然後在十年後陸無聲死去的前一天,攔住他不要去他會死去的地方,剩下的日子就可以好好過了。
  
  然而來自十年後的她根本不可能將這十年的每一天都清清楚楚地記住,所以只有各種小心,見機行事。
  
  夜明珠能帶她回來幾次她也不知道,而且它時而顯靈時而失靈,令她不安,所以她不能走錯一步。
  
  臘月初八的夜晚漫長又難熬,但雲照又害怕臘月初八的朝陽升起。心情矛盾至極,又無可奈何。
  
  但願一切都順利。
  
  她又翻了個身,被縟軟和暖,讓她略覺安心。
  
  突然,快入夢境的她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要怎麼手撕了宋有成那個挑撥離間的混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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