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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雲上淺酌] 快穿失敗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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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李洪元 於 2020-12-28 10:14 編輯

快穿失敗以後 作者:雲上淺酌

內容簡介】:

  簡禾有個感化人渣反派系統。

  由於劇本的bug,她快穿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

  重來一次,她生無可戀地發現,經歷過的前幾個任務融合為了一個世界,曾經的攻略對象們——那些難纏的蛇精病同時出現在了她面前,修羅場天天見。

  更坑爹的是,任務的難度從新手模式調整成了鬼畜模式。

  系統:同時攻略幾個反派,填補缺失的劇情,並刷滿好感就行了。

  簡禾:………………(眼前一黑.gif)

  【你拋棄了我但逃不出我手心/死都要把你搶回來/身體靈魂全分裂導致屬性多樣/可傲慢可善妒可偏執可嬌羞可黑化 男主 VS 豁達逗比幸運E/吐槽狂魔 女主】

  *Tips:

  1、文名含有快穿一詞,但這不是快穿文,我們的目標是修羅場(。

  2、放飛自我之作,男主由一人精分而成,最後會合一。

  一句話簡介:同時攻略幾個反派的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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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六2 溫若流番外(下)

  當夜。

  紅燭燒盡,寂寥的天廓下懸掛著一輪明月。

  朦朦朧朧間,簡禾醒了過來,一摸身邊,是空的。睡意頓消了幾分,她揉了揉眼睛,慢慢地睜開了一條小縫。

  生怕她著涼,被子被溫若流嚴絲合縫地掖到了她的下巴處,暖融融的。衣服就掛在了床邊,一伸手就能摸到的位置。她悉悉索索地套上了衣裳,輕手輕腳地下了地。

  房間裡沒有點燈。稀薄的月光灑在了窗檯邊。溫若流正披散著頭髮,倚牆而坐。這個樓閣很高,還能看見山下遠處,武陵城闕的燐燈。

  簡禾呲溜一下,也爬到了窗邊。溫若流早知道她來了,將她的衣服拉得更緊了些,用手包住了她赤裸的雙足,低聲道:「又不穿襪子。」

  「我又不冷。」話雖如此,簡禾還是甜滋滋地任由他暖著自己:「怎麼坐在這裡,睡不著嗎?」

  溫若流「嗯」了一聲,凝視著月光,輕柔道:「半夜醒來,不知怎麼的,想到了我們前世的事。」

  前世的事,雖然不是禁區,但兩人這一生並沒有經常拿出來討論。

  這片世界,是因簡禾的存在而落地成真的。系統許諾為她修複數據,四世輪迴後,換來了在最後的一世,他們可以帶著完整的記憶廝守。

  當然,這也是他們在姻緣簿上寫了「注定會在一起」的最後一世了。也就是說,在此刻的這具肉身消亡以後,特權就會消失,他們會與九州的芸芸眾生一樣,魂絲散盡,投生成不同的人。

  下一生再見時,不知道彼此會是什麼面目,什麼身份。他們還會相識嗎?還是說會擦肩而過?

  百年相守,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讓他們揮霍在回憶過去上。他們只願珍惜當下。

  在這個晚上,驟然聽到他談起前世,簡禾也有點兒出神,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輕地「嗯」了一聲。

  「小禾,你以前是怎麼看『我』的?」

  「想聽實話嗎?」簡禾直起了腰,支腮看著他,想了想,笑彎了眼睛:「一開始,我覺得你是個翻臉無情的大壞蛋,讓人又怕又恨。可有時候,又像個沒人要的小可憐。就算我一開始害怕你,牴觸你,後面也會漸漸變得特別想疼愛你。」

  「其實,前面那四世的記憶,即便已經記了起來,我也不覺得是自己親身經歷的。那四百年,我就像是沉在了一個很深的水塘下,旁觀者一樣,隔著水波看了四個故事。」溫若流垂眸,看著自己的手心的那道細而深刻的生命線:「若是用你的說法,那便是——撐起了那個身體的,不是我,而是我魂魄的一角,我甚至覺得『他們』很陌生。我在昏昏沉沉裡體味了圓滿的一生,但都像隔了什麼東西……」

  「你說的這種感覺,我也有過。被收養之後,我過得也很開心,可還是覺得,自己的腳沒有落到實地上。」簡禾與他十指相扣,溫聲道:「要是一直都沒想起來前因後果,這種『缺了點什麼』的感覺,應該會一直存在吧。」

  只不過,她想,溫若流這種「觸不可及」的失落感覺,會比她更強烈。畢竟她由始至終都是自己,溫若流卻曾經不是一個完整的人。

  在失敗過和成功了的那些任務裡,所有不怎麼愉快的記憶,存在過的不完美性格——玄衣的暴虐、冷酷、衝動,賀熠的墮落、狠毒、殘忍,姬鉞白的奢糜、涼薄、無情,夜闌雨的麻木、孤僻、不問世事……都是潛伏在他身體中的陰暗面,是在無光的狹縫中,纍纍白骨上開出的花。

  若是被扔進同一個環境中,他也會演變成那樣的人。

  當然,這都是假設。溫若流到底沒有走過那樣的成長道路。

  在他們四個人切身地品嚐背叛、喜悅、酸澀等等的感情,在他們四個人做盡荒誕事、在各地歷險時,溫若流都還只是被分割了的數據,連心都是不完整的。

  四人的感情和經歷,從物理角度,當然也屬於溫若流的經歷。

  可在情感角度——不說溫若流,換了是任何一個人,都沒辦法完全地把合併前的四個人,等同於此刻的自己。

  彷彿知道了簡禾在想什麼,溫若流將她的手輕輕地按在了心口,柔聲道:「其實,與其說他們是我的一部分。我更覺得,他們就是我的前世。一開始組成他們的,是我殘缺的數據,但這不妨礙他們成為了獨立的他們自己。所以,我雖然感知到了我們發生過的所有故事,卻不覺得那完全屬於我。」

  「不瞞你說,這一輩子,我也時不時會覺得自己在做夢,分不清現在是哪一世。有些時候,也會覺得前事太過沉重。直到今天晚上與你成親,一切都塵埃落定了,我才真正安了心。」

  「我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地明白過,只有此時此刻,才是我緊緊抓在手裡的幸福。」

  簡禾依偎在了他心口,抱住了他的腰,用力點頭,表示她明白:「嗯。」

  在相擁中,不安與躊躇的陰霾,化作了塵埃。

  簡禾原本就有點兒睏,賴在溫若流身上,都快睡著了。忽然,溫若流道:「其實……我在意的,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溫若流低嘆一聲:「若是早知道我遲早會娶到你,『我』當年……到底為什麼要跟自己搶得那麼慘烈?」

  簡禾:「……」

  她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咳了一聲。

  溫若流幽幽道:「夫人的記性好,不如你來數一數,當時我捅了自己多少次,又被你哄得團團轉多少次……」

  嗅到了幾分秋後算賬的意思,簡禾連忙抱住了他的手臂晃了晃,狗腿道:「你說的那些我不記得了,只記得我和你成了六次親了,這不就扯平了嘛。」

  溫若流斜睨她:「扯平了?」

  簡禾毫無愧色地說:「當然扯平了!」

  「我覺得還沒有。」

  「那你想怎樣?……哇哇哇停手,救命啊!你太卑鄙了!哇啊啊……」

  ……

  成婚以後,二人在叢熙宗住了一段時日,之後便向宗主師兄告假外游。

  不在乎功名利祿,也不再身居高位,這一世的兩人是一對平凡的眷侶。漫漫前路,只願挽著彼此的手,遊歷仙山,賞遍四季,每年一起吃碗熱騰騰的長壽麵,然後到除夕的時候,聽著鞭炮聲,依偎在一起守歲,享受只有兩人的時光。

  此後數年,兩人的身影出現在了九州各地。有些地方,他們已經熟記在心。隔了多年,重遊故地時,心裡依舊會充滿了懷念之情。

  一些熟悉的地方已被拆除,蜀東野郊的石湖邊仍唱著「湖底妖獸」的童謠;天豈山下那個賣劣質陶瓷工藝品的瘦小老頭兒早就不知所蹤了;江州城的冬江依舊舟來舟往,人們忙著採蓮,誰也不記得,這些採蓮工人裡,曾混入過一個盲眼少年和一個臉上長著胎記的姑娘。當然,在更久遠的以前,比仙魔大戰還要早、旱災的時候,這兒叫做江羱,還有過一個叫溫若流的市井小混混,以及他的兩個小跟班。

  驚喜的事也不是沒有。譬如說,玉柝的某家賣糖餅的老字號居然還在,生意依然紅紅火火,已經傳到了原本那位老闆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手裡了……

  除了遊歷各地,二人還時不時地回去探望至親。去看望已經成家立室、抱上了孩子的阿齊,以及已經老得顫巍巍的,被兒子與兒媳婦接去頤養天年的爺爺奶奶。

  大概上天也想讓二人世界的時間在他們之間延續得更久一些,直到八年後,簡禾與溫若流的第一個孩子才降生於世。這只是個開始,不到六年,第二和第三個孩子也都呱呱墜地。三個小寶寶又嬌氣愛哭又愛撒嬌,才哄完這個,就輪到那個嚎,都爭著要睡在娘親的臂彎裡。有過經驗的簡禾和溫若流在初期都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好像又回到了初為人父母的時候。

  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

  許多年後,又是一年的凜冬。

  今年的雪遲遲不降,北風則絲毫不吝嗇。在近水之地,冬季除了冷,還滲入了濕。街上的百姓裹緊了棉衣,還是忍不住瑟縮,都想快點兒回家,圍在火盆邊暖和暖和。

  城東坐落了一座雅緻的宅邸,白牆黑瓦古意甚濃。

  書房的窗戶微敞著一道細縫。地暖讓房間的空氣溫暖如春,人在這裡待久了,衣服要是穿多了,甚至會冒汗。

  房間正中心,擺了一張長長的大書桌,從左到右,三個小豆丁從大到小,排排坐著。為了讓矮個子的豆丁搆得上檯面,三張椅子依次越來越高。

  最大的孩子已有七八歲了,嬰兒肥稍褪後,已顯露出了幾分俊俏,簡直就是他爹的翻版,此刻正專心致志、像模像樣地看著書。

  中間的孩子則只有五六歲,臉蛋肉呼呼的,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一本豎著放在桌面的書。紙筆硯被他推得老遠,顯然對練字沒什麼興趣,只想看奇形怪狀的魔獸和魍魎。

  至於最邊上的那個短胳膊短腿的肉糰子豆丁,根本就是來湊數的。早就倚在了椅子背上,睡得東倒西歪、口水直流了。

  空氣靜默。終於,看書的孩子忍不住打斷了最大的那個,奶聲奶氣道:「大哥,這是什麼魍魎呀,你給我講講嘛。」

  「這是一種叫做屍女的魍魎……二弟,你怎麼還在看書,爹爹吩咐你練的字寫好了嗎?」

  「唔,還沒……可是,筆畫好多啊。爹娘畫的符咒看起來根本就是亂畫一通,我也好想學那個,比寫字簡單多了。」

  最大的孩子憐愛地摸了摸弟弟的頭,認真道:「爹娘那些符咒可不是亂畫的,以後我們長大了也要學的。」

  「嗯!以後大哥和我還有三弟,就是斬妖除魔三劍客……哎,三弟怎麼又睡著了?」

  「三弟他還小。」

  「可不是嘛,我讓他去床上睡的,可他一聽說我們要來書房,就非要跟來,真是小黏人鬼。不過,黏人我也喜歡,誰讓他是我三弟呢?」

  「三弟就和二弟你小時候一樣黏人。」

  ……

  一方小天地中,兩個小豆丁湊在一起嘀嘀咕咕,還有一個睡得天昏地暗。門外,簡禾和溫若流的聽力非常人可比,早就一字不落地聽完了,差點笑到打跌。好半晌,才推門進去。

  那一瞬間,兩個開小差的孩子立刻轉過了頭來,驚喜道:「爹!娘!」

  聽見了叫聲,那睡到讓人不忍心打擾的小肉糰子終於打了個噴嚏,睜開了眼睛,擦乾淨口水坐了起來。

  溫若流將還昏昏欲睡的老三抱了起來。兩個半大的孩子也跳了下地,興奮道:「娘,是不是要出發了?」

  「說好了今天一起去那家天下第一樓吃乳鴿的。」

  簡禾含笑頷首:「都去換衣服吧。」

  「娘,今天是冬至,我們吃完乳鴿,是不是還要吃湯圓?」

  簡禾刮了他的鼻子一下,笑道:「小饞蟲。」

  「吃完湯圓,是不是還可以很晚睡覺?」

  溫若流攬住了簡禾的肩:「吃湯圓可以,至於晚睡……」

  兩個孩子無比期待地看著他。溫若流輕咳一聲,板著臉道:「最多晚睡半個時辰。」

  「太好啦!」

  整裝完畢後,一家人出了門。團圓佳節,茶肆酒樓座無虛席,城闕銀光閃閃,人們的笑容驅散了寒冷。

  在好些地方,常有種說法:冬至大過年。冬至是比新年更重要的節日。今晚,城中江畔,便有煙花可看。飯後時間,臨江的地方已站滿了翹首以盼的百姓。

  簡禾與溫若流帶著小孩子,不好到人群裡擠來擠去,湊那個熱鬧。他們在臨江的一座食肆二樓坐下,走到露台便可遠眺江面,目力好的話,還能看見那下面黑壓壓的人群。

  幾碗熱騰騰的芝麻糊花生湯圓被端到了桌子上,咬破了軟糯的皮,又香又熱的餡兒流到了舌上,燙得人不斷吸氣。

  江風明月,霜花霽雪。與最愛的人在一起,便是人間的好時節。

  「冬至快樂。」

  「冬至快樂,小溫哥哥。」

  簡禾早已過了少女的年紀,卻比以前更愛撒嬌,更愛膩人。當她有求於溫若流,或是在某些不可明說的時候,又或者是單純心情好時,偶爾就會甜甜地喊他做「小溫哥哥」,或是「九師兄」。

  在家裡也就罷了,眼下可還在外面。溫若流眸色變深,瞥了她一眼。

  簡禾知道他什麼意思,明知故問道:「小溫哥哥,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溫若流氣定神閒地飲了口茶,道:「還是留到夜裡再叫吧。」

  簡禾:「……」

  三個孩子歪著腦袋,不明所以地看著兩人。

  調戲不成反被撩,還要當著小孩的面——雖然他們聽不懂,簡禾放下筷子,在台底下輕輕地踹了溫若流一下,嗔道:「不正經。」

  溫若流但笑不語。

  碗底見空,忽然,遠方江畔的人群騷動了起來。三個孩子精神一振:「你們快聽,一定是煙花要開始放了!」

  「爹,娘,我們也一起去看吧。」

  簡禾露齒一笑:「好呀。」

  震響不斷,絢爛的焰火在空中綻放。她與溫若流牽著孩子的小手,笑著往外跑去。

  ——溫若流番外‧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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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13:40 |只看該作者
番外六1 溫若流番外(上)

  【溫若流番外】

  光陰似水,又是一年的農曆九月。秋風萬里,武陵城闕丹桂怒放,化作一片璀金色的雲霧,美不勝收。

  簡禾與溫若流的婚禮,便定在了九月初九。

  自從溫若流一輩的大師兄繼任宗主之位後,叢熙宗已經好幾年沒有辦過這等喜事了。

  說白了,溫若流與簡禾就是被宗裡的師兄師姐看著長大的。二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長大後又順理成章地走到了喜結連理的這一步,全宗上下都籠罩在了一片盈盈的喜氣之中。就連平日最不苟言笑、鐵面無私的誡罰堂師叔,那張永遠拉得老長的臉都要比平日和煦慈祥幾分,堪稱十年不遇的奇觀是也!

  叢熙宗是仙門宗派,並無仙門的勳貴世家那般看重繁文縟節。更幸運的是,也沒有「天沒亮就要頂著幾十斤的頭飾起來祈福祭拜」的變態規矩,禮節流程就如尋常人家那樣溫馨簡單。

  一對新人的至親也被接到了武陵。

  ——在這來之不易的一生中,由於兩人是跳過了投生盤、直接被投放入世的世外來客,所以,注定不會有骨肉相依的父母。

  簡禾降世的地點是一個漂流的小木盆。木盆擱淺在一片禾稻叢旁,她被一對路過的簡姓老夫妻撿了回家,當成親孫女般養大。

  另一邊廂,嬰孩時期的溫若流,則是被一位進山砍柴的少年撿到的。

  這少年叫做阿齊,幼時被燒傷過,落下了傷,喉嚨也被熏壞了,聲音像磨破了的砂紙一樣難聽。相貌也因盤曲的疤痕而變得十分怪異醜陋。大抵也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阿齊平日在村子裡總是獨來獨往的。

  對溫若流而言,貌醜心善的阿齊就像是他的兄長。在他十歲進入叢熙宗後,兩人還會時常寫信聯絡。某年,阿齊還長途跋涉來到了武陵探親,簡禾也見過他。

  這紅塵中的每一絲的親情和善意,都是簡禾與溫若流所難以割捨的。這對老夫妻以及阿齊,就是他們雖無血緣關係卻勝似親人的至親了,自然要請來見證他們人生的重要時刻。

  婚期將近,叢熙宗的弟子們白天勤勉修煉,天黑了就開始著手佈置喜堂,裁嫁衣、貼囍字、裝紅燭……比一對新人還賣力。在這樣熱火朝天的準備中,終於抵達了喜日當天。

  天濛濛亮,簡禾就被師姐們喚了起來。沐浴後赤足站在鏡前穿衣,嫁衣的紅綢束緊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身。此後便是梳妝打扮。婚禮的流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於高燒的紅燭前三拜天地時,由於蓋頭是一塊半透明的紅綢,看什麼都模模糊糊的。簡禾只能從底下的縫隙中窺見了身旁紅衣少年的袍角,小鹿亂撞地猜測他的表情是怎麼樣的,他心裡在想什麼。

  真奇怪,分明不是第一次成親了,還是會像第一次一樣緊張,白玉般無暇的脖頸也微微沁出了晶瑩的汗珠。

  禮成以後,一對新人在眾人高興的哄鬧聲中被送入了新房。簡禾被笑吟吟的師姐們引著路,坐到了紅豔的床褥上。被縟太過柔軟,她半個人都要陷進去了。若是低下頭來,紅綢之下方寸的天地,她就只能看見一雙黑靴,和溫若流豔紅若楓的袍角。

  高燃的燭火下,溫若流身姿挺拔,俊美無匹。兩人一個坐,一個站,隔著一米的距離和一層紗,就這樣膠住了。

  周圍的人打趣道:「小九,怎麼還傻站著?」

  「看見小師妹太美,走不動路了?」

  「還用說,肯定就是這樣吧。快別愣著了,過去呀。」

  溫若流如夢初醒,露出了些許笑意,深吸口氣,這才走上前去,一撩袍子,單膝跪在了簡禾跟前,握住了她的手,拇指輕輕地摩挲著。簡禾正要說點什麼,就感覺到無名指涼了一涼,一個細細的戒圈被溫若流推到了她的指節根部。

  對戒並非這個世界的婚禮必備品,所以不曾在前面的婚宴中出現。世上也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這蘊含了一段怎樣的往事。

  那年,他們被困在了潼關坍塌的兵器庫裡,竭盡全力都無法找到生路,足足三天多沒有一點食水進肚子。快要油盡燈枯時,簡禾腦門一熱,偷偷幹了件「壞事」——那便是搓了兩個粗糙的草環,「哄騙」溫若流和她互相戴上了婚戒。

  她那會兒心說,臨死之前,把一代巨巨給圈住了,也不虧了。哪想到兩人會圈定不止一生。

  簡禾眼眶酸澀,感慨萬分,接過了另一隻戒指,鄭重地將它推到了溫若流的無名指上。

  後方的同門既羨慕又感動,紛紛嚷道:「哇啊啊!」

  「這是九師兄和小禾師姐的定情信物嗎?」

  「小九,快掀蓋頭吧!」

  「就是,我也好想看看小禾師姐的樣子。」

  尋常來說,在新婚之夜,新娘子的容貌是要留到房間裡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才被夫君掀開蓋頭看見的。然簡禾的蓋頭是半透的紗,其實早已被看了個朦朦朧朧。而仙門宗派又不拘小節,一群人又是從小玩兒到大的,都厚著臉皮不肯走,眼巴巴地想一睹簡禾的真容。

  溫若流的手指原本已經捻住了蓋頭的一角,聽到這話,忽然收回了手,一本正經道:「你們該出去了。」

  「哎,九師兄太小氣了,連看都不讓我們看。」

  「就是嘛,人都是你的了,連看都不讓看。」

  「就喜歡獨佔小師妹。」

  「哎,小九,你還沒跟我們喝酒呢,師叔說了,今天可以破戒,隨我們放開肚皮喝,你可不能賴掉哦。」

  都是修煉了幾世的人了,怎麼會輕易地中激將法。溫若流挑眉,任他們怎麼說,就是不肯讓開一步——其它時候也就罷了。今天晚上可是特別的日子,他的夫人,當然只有他一個人能看。

  眾人原本就是開玩笑而已,沒有再作糾纏,很快就關門,一窩蜂地離開了。

  直到月上中宵,房門外才又傳來了一陣喧鬧聲。被灌到爛醉的溫若流被幾個師弟扶了回來,送到了床邊。

  簡禾:「……」

  「呼,小禾師姐,人給你送回來了。我們這就回去啦。」

  「交給你啦。」

  幾個師弟壞笑著說完,就腳底抹了油一般溜掉了。

  這麼重要的夜晚,這人居然醉成這樣。簡禾等人走了,就將蓋頭掀到了頭後,蹬掉了鞋子,坐到了他身邊,氣呼呼地掐了一把溫若流的臉。

  溫若流的眉頭微微一蹙,依舊沒有醒來,看來是真的醉得不輕。

  簡禾悻悻然鬆了手。剛才腦補的浪漫新婚夜,已經完全崩塌成照顧醉鬼夜了……

  不過,奇也怪哉,一般人喝成這樣,別說是氣息,就連衣服上也會沾上一股又難聞又嗆鼻的酒味,不去洗一洗都清不掉。溫若流卻不然。靠得這麼近了,衣襟上清冷的臘梅熏香,滲入了微熱的酒味,絲毫不覺得違和。

  簡禾趴到了他的心口上,臉不自覺越湊越近,近到能感知到彼此的呼吸。

  如斯情景,如斯美人,不做點什麼,好像有點兒浪費。

  「喝得這麼醉,可別怪我霸王硬上弓,對你為所欲為了哦。」

  簡禾意思意思地威脅完,便垂下了頭,輕柔地碰了他那張乾燥的唇一下。

  誰知就在這時,身下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睛。近在咫尺地,簡禾眼睛睜得老大,連忙就要跳起來,腰卻被迅速地圈住了,後腦勺也被人按住,嘴唇被濕熱的舌尖頂開。

  簡禾毫無防備,被親得嗚嗚咽咽、氣喘吁吁。明明她是趴在人家身上的那個,可一吻結束後,那副模樣,倒像是被人按在身下欺負過一樣。簡禾不太有殺傷力地捶了他一下,啐道:「你是小孩子嗎?居然還玩裝醉騙人這一套。」

  「我沒有裝醉。」

  溫若流從下方看著她,語氣非常無辜。可很快地,他就忍不住笑出了聲,肩膀都抖動了起來。

  簡禾隔著衣服咬他的肩:「還說你沒有。笑得這麼開心幹什麼?」

  「真的沒有。我今晚高興,喝多了,原先是真的有點兒暈的。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感覺好點了,半醉半醒間,就聽見你趴在我身上說……」 溫若流眯眼,模仿她的語氣,戲謔地念道:「『可別怪我霸王硬上弓,對你為所欲為了哦』。」

  簡禾:「……」

  這人,不光一字不落地記住了她的羞恥台詞,還連她的語氣詞都學得惟妙惟肖,居然有臉說自己半醉半醒?!

  溫若流伸手撩起了她從耳後掉落的髮絲,體貼地道:「夫人既然有這個想法,為夫又怎麼能不答應?所以我就繼續躺好,任你為所欲為了。」

  「是是是,你最體貼了。」簡禾揪他的衣襟,撇嘴道:「我看啊,你就是喜歡看我出糗,我每次出糗你都那麼開心。這個癖好,都幾輩子了,都是改不掉。」

  「偷親自己的夫君,怎麼能叫出糗?只可惜你一親上來,我就忍不住回應,要是能忍久一點兒,就能知道你想做到哪一步了。」

  「你想得美,下次我不會上當了。」簡禾推他的手:「快放開我,起來沐浴了。」

  溫若流卻不松手,反而將她抱得更緊,兩副灼熱的身軀緊貼在一起。他低聲道:「別動。」

  在薄薄的醉意下,他天生淺淡的瞳色更為瀲灩,如月下的海潮一樣溫柔,看得人臉紅心跳。

  簡禾可太熟悉他這個眼神了,她還見過更多火熱的、隱忍的、讓人沉溺的神情……在被美色沖昏頭前,簡禾還是扭捏了一下:「不行啦,至少先去沐浴一下吧。」

  溫若流一怔,頓時明白了她在想什麼,揶揄道:「夫人想到哪裡去了,沐浴當然是要的。只是我此刻讓你別動,不過是想靜靜地抱一下你。」

  簡禾:「……」

  敢情還是她太猴急了嗎?

  溫若流沉吟道:「既然夫人這麼著急,那就……」

  「你別亂說啊,我一點也不急,我什麼都沒想!」

  「可我現在想了。」

  「你這人怎麼這樣,你的手重死啦,快滾起來。」

  「不起……我們,一會兒再一起洗吧。」

  洞房花燭夜,還是不要浪費時間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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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9 夜闌雨番外9

  夜闌雨:「……」

  謊言被當面揭穿,饒是泰山崩於前都不變色如他,也還是嘗到了那麼幾秒鐘的來不及掩飾的窘迫。他的睫毛飛快地顫抖了一下,垂下眼,袖下的手悄悄地握成了拳頭。

  這副情態,自然沒有被簡禾的眼睛漏過。

  這段時間,她真的以為自己小時候把夜闌雨嚇唬出毛病了,弄得他多年清心寡欲不近女色,自覺在夜闌雨前矮了一個頭。如今真相大白,她倒不是真的要興師問罪,可夜闌雨這個理虧的表情實在罕見,彷彿與多年前那個被她搓揉按扁的小仙子重合在一起了,簡禾一下子就找回了當年佔盡上風的自信,在心癢癢中,浪勁兒開始發酵……

  敢把她耍得團團轉,要是不逗回去,那就不是她的作風了。

  思及此,簡禾「哎喲」一聲,浮誇地歪在了靠墊上,開始了她的表演。

  她痛心疾首,顫聲道:「夜闌雨,我看錯你了,你居然真的騙我,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小黑。」

  夜闌雨:「……」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垂涎我美色的人的確不少,可做到這個地步的人,還真的只有你一個。色字頭上一把刀啊……」她捧著心口,幽幽道:「為了得到我,你居然如此不擇手段,霸王硬上弓,當街搶女人,把我帶回你家為所欲為、這樣那樣……莫非你就喜歡這種刺激的玩法?」

  夜闌雨:「…………」

  觀他耳垂通紅,喉結微動,顯然是想開口辯解了,簡禾正戲癮大發,到了最好玩的時候,豈會給他這個機會,搶著控訴道:「還有!我沒說完!你當年是怎麼說的,讓我跟你來丹暄。結果呢?連名字都不告訴我,第一次見面就抓我回來當小妾,以後給你端茶倒水暖床擦背的那種沒有地位、沒名沒分的小老婆。就算要蒙我,唸著當年的情分,咱們這麼好,你也給個正妻我當當吧?這天底下還有比你更不守承諾的男人嗎?」

  說到激動處,她還拍了拍手。

  夜闌雨:「……」

  其實別說「端茶倒水暖床擦背」這些事了,住進夜家後,簡禾過的那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連被子都沒疊過。眼見她越說越沒邊際,夜闌雨終於聽不下去了:「我沒有蒙你。」

  「還敢說沒有,要是當年我直接跟你回來了,說不定現在就不是小老婆了,而是要當你的童養媳了。」 簡禾閃身跨過了那張礙事的矮桌,一屁股坐在了它上面,兩手一伸,做了小時候做過無數次的事,小惡霸似的搓著眼前俊美的臉:「怎麼樣,我沒說錯吧。」

  「有。」夜闌雨把她蹂躪自己的兩隻手捊了下來,握在了手中:「我真的沒蒙你。我不娶妻,的確是因為你的緣故。」

  簡禾一臉不信。

  「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沐浴的時候,你闖了進來,對我說了句什麼話?」

  「當年你沐浴?啊……」簡禾反應過來,訕訕一笑道:「你還記得啊。」

  那會兒,雖然她早已在懷疑夜闌雨的性別,可親眼看到時受到的衝擊,與她基於懷疑所作的心理準備,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你都沒忘,我記性比你好多了,怎麼會忘?」夜闌雨冷哼一聲:「就是因為這件事,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在等你出現。」

  「你也太小心眼了吧,我不就看了你一眼嗎?這麼多年了還要找我算賬?!」

  夜闌雨一板一眼道:「是你自己說的,如果我因為這件事娶不到妻,你會負責。」

  「我好像是說過這樣的話……哎,不對,我那是假設你娶不到老婆呢,你現在又沒有淪落到那個田地。被我看過就娶不了妻了?我不信。」簡禾上下打量他:「我保證,你現在脫光衣服在丹暄跑一圈,也不會影響你的桃花運。」

  夜闌雨眯起眼睛,空出一隻手,捏住了簡禾的臉,危險地道:「你讓我脫光衣服出去跑?」

  「給你指個方向,證明你魅力不減……哎喲,輕點輕點,我開玩笑的,別捏了說不了話了……」

  夜闌雨這才大發慈悲地鬆開了手,淡淡道:「我很小的時候就發誓,我的身體只有我的妻子可以看。」

  簡禾撲哧一聲笑了:「你是黃花閨女嗎?居然為這種事情發誓。我看的時候又不知道,聽過那句話嗎?不知者不罪。」

  「你想抵賴嗎?」

  「不敢。夜闌雨,你知道自己在逼婚嗎?當年我給你換條裙子你就羞憤欲死,怎麼現在這麼大膽了?」簡禾臉頰微紅,異想天開道:「而且你的邏輯也太佔便宜了吧,只要看過你身體的就要嫁給你,要是人人都像你這麼想,以後看上誰了,只要跑到她面前把衣服脫掉,再撒潑打滾,恩威並施,豈不是就能訛上對方了?那街上豈不是全亂套了?哈哈哈哈哈……」

  夜闌雨一言難盡地看著她:「撒潑打滾,恩威並施……你確定在說我?」

  「好吧,是我。可你也沒乖到哪裡去。我那時帶你在威風寨的後山挖陷阱、裝彈弓、爬樹找鳥窩,你也沒說不要,我看你這人從小就是蔫壞蔫壞的,嘴上說不要,壞事卻沒少做。」

  「那是因為你每次都威脅我,要是不聽你的話,就讓我穿裙子。」

  「嘿,誰讓你那時候的力氣不夠我大,個子不夠我高?我把你當小姑娘,當然要讓你穿裙子啦,小黑。」

  「瓜瓜。」

  ……

  你一言我一語,失色了多年的記憶,便一點一點地拼湊起來,越發地鮮活生動,簡禾的雙眸也越來越亮。

  第一次見面,誤以為他是上天賜給她的小仙子時的驚為天人;第一眼就對他萌生出了孩子氣的佔有欲;喜歡通過欺負他來宣示所有權,卻絕不允許其他人越俎代庖碰他;習武後臭不要臉地把臉送到他面前讓他擦汗,還非要枕在他腿上顯擺;夜夜伴著蟬鳴聲和他稚氣沉靜的唸書的聲音沉入夢鄉;前後迷路再滾進陷阱,依偎在一起睡覺;在那個悶熱狹小的衣櫃中,他用尚且稚嫩的雙臂勒住她,阻止她做蠢事。她腿軟跑不動了,他就二話不說把她背起來逃跑。一幕一幕,幻變到最後,就是佛心山下的永別了……

  他們的緣分原來開始得這麼早。九州遼闊,人海茫茫,很多時候轉身一別就再難相聚。如果她沒有被師父救了,沒有來到丹暄,沒有被地痞追到了香堂裡,如果他沒有第一眼就認出了她……缺了任何一環,就不會有今日的重逢。

  某本書中說,世間飄散著無數明豔的姻緣紅線,長長的兩端會牽在不同的人手中。長大,便是在不斷地向命定之人靠近的過程。如果紅線斷了,那就是緣盡了。

  她就曾經將紅線的那一頭弄丟了,在人海中隨波逐流,越走越遠,而他還執拗地抓著。所幸的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緩慢地堅定地將她推了回來,直到她彎下腰,將丟了的紅線撿了起來……

  如此奇妙的緣分,只能用「上輩子就寫好在姻緣石上」來解釋了。

  「好吧,不翻你舊帳了。你想讓我負責,也不是不行。可你要答應我三個條件。」

  夜闌雨不假思索道:「好。」

  「你不問問我要提什麼條件嗎?」

  「什麼都可以。」

  「爽快,我就喜歡你這點。」馬車有點兒晃,簡禾靠後坐了一點,正經地說:「首先,我不要當你小妾。」

  夜闌雨眼底閃過了一絲笑意,認真道:「我不會有小妾。」

  「嗯。」簡禾滿意地一點頭,:「第二,我有件想做很久了,卻一直沒膽子做成的事,想你幫我完成。」

  「沒膽子?是什麼事?」

  簡禾臉上飛快地掠過了一抹壞壞的笑,突然欺下身來,捧住了夜闌雨的臉,在那張薄紅的唇上碰了一下。

  夜闌雨:「……」

  簡禾佔完便宜,滿心歡喜,一得手就往後退,卻忽然被夜闌雨勒住了腰,拉到了他身上去。

  「慢著!」簡禾擋住了他的肩,不讓他靠近:「我還有第三個條件呢。」

  夜闌雨呼吸不穩:「快說。」

  「我這輩子可能就嫁這麼一次……你瞪我幹什麼?好吧好吧,是『一定只嫁這麼一次』,滿意了沒?」簡禾抬手,抱住了他的腰:「既然只有絕無僅有的一次,你要是不說點好聽的話,我就不嫁。」

  她料想夜闌雨是說不出什麼肉麻的情話的,可她就是特別想看他絞盡腦汁的樣子,還想聽聽他會憋出什麼詞來。

  夜闌雨撐著手肘,思索一陣,道:「我想好了。」

  這麼快?簡禾半信半疑地等著。

  「聽好了,從今天開始,一直到你後半輩子,你都是我的人了,要好好聽我的話,不許逃跑,不許離開我三尺之外。」夜闌雨凝視著她,眼底精光微現,慢慢念道:「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我都會罩著你的。我的一切都會與你分享,你就安心待在我身邊吧。」

  怎麼覺得有點耳熟?

  看見她臉上寫滿了疑問,夜闌雨的表情有點不爽,強調道:「這是我們第一天見面的時候,你跟我說的話。」

  簡禾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他:「我怎麼可能記得我說過的所有話啊,不如說,你居然連這個也記得。你有什麼是不記得的?」

  「你跟我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第一次見面你就讓我『當你的人』了,這麼多不能抵賴的證據,我都會好好替你記住的。」

  簡禾突然很有危機感:「我的娘呀,那我們以後要是吵架了,我豈不是不能說你的壞話了,不然過了十年後你才跟我翻舊賬怎麼辦?」

  「我會酌情裝作聽不見。」夜闌雨湊近了些許,目光灼灼,壓低聲音道:「三個條件了。現在可以了嗎?」

  「可以是可……嗚嗚!嗚嗚!」

  ……

  月末,兩人帶了幾個門生,重返威風寨。

  簡禾的師父當年在臨走之前已經為亡者超度過,所以此地不會有聚邪的可能。經過了幾年的日曬雨淋,原本燒得只剩灰黑骨架的房子現在已經徹底坍塌,斷壁殘垣中芳草萋萋。但簡禾還是能通過一些標誌性的建築判斷出一些房間的方位,最後在她爹的房間底下,挖出了一個沒被燒透的木箱,裡面裝了幾件冬衣,還有一把短劍,這是簡禾的爹留給她的唯一一件可以紀念的東西。

  他們將能找出來的東西都蒐集到一起,並將危樓推倒,修建成了合葬的墳塋。末了,簡禾將簡飛的遺物帶回了丹暄,在一座風光優美的山上單獨立了一個墳。過了幾日,簡禾與夜闌雨一同上去拜祭他。

  簡禾帶去了她爹最喜歡喝的酒,然後一張張地燒紙錢,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其實他們都知道人死後魂絲會逸散,也收不到供奉,但這麼做了,能讓心裡舒服一點。

  夜闌雨站在離她稍遠的地方,靜靜地陪著她。時間差不多了,簡禾拍乾淨了膝蓋,回頭笑道:「我們走吧。」

  「不跟你爹多說一會兒話嗎?」

  「我才沒有這麼囉嗦。重點是,我已經餓了。丹暄的食物賣相是真的精緻,可也是真的不禁飽。」

  「好,我們下山吧。」聽見她餓了,夜闌雨不再猶豫,朝她伸出手,想把她拉起來:「你想來的時候,我再陪你來。」

  簡禾不起來,蹲在地上可憐巴巴地道:「我餓扁了,我腿軟,走不動山路了。」

  「想我背你就直說。」

  就等他這句話,簡禾嘿嘿一笑,爬到了他背上,湊在他耳邊,甜滋滋道:「我這不是想讓你在我爹靈前表現一下嘛,哎,我們一會兒去吃點什麼好?不如去城東唄,那個光頭小販的糖人還不錯。」

  「我不挑食,隨你。」

  「你是不挑食,可我知道你喜歡吃甜的。」

  夜闌雨不置可否。

  簡飛的墳塋漸漸隱沒在了青山綠草之後,簡禾回頭看了一眼,重新伏回了夜闌雨肩上。她爹說過,當她長大後,找到了可以託付終生的傾心之人時,一定要帶來讓他過目。她做到了。

  她爹必定也猜不到,當年他一時不忍撿回來的孩子,會成為了自己女兒的夫君吧。

  漂泊了七年的簡禾在丹暄紮了根。夜闌雨的爹娘十分瀟灑,從年輕開始就是一對讓人欣羨的神仙眷侶,並不看重所謂的世家門第。當知道了簡禾就是當年收留過夜闌雨的救命恩人的女兒,也是夜闌雨發著高熱也在念的小姑娘後,二老嘖嘖稱奇,都感慨這是難得一見的緣分。

  在轟動一時的大婚結束後,二老就又離開了丹暄,於九州四處遊歷。至於阿肆爺孫,在與簡禾商量後,也決定在丹暄暫住一段時日。阿肆作為簡禾的弟弟,可以破格作為丹暄夜氏的門生,隨之修習仙術。小孩兒得知後,興奮得一晚上沒睡好覺。

  成婚一年後,簡禾與夜闌雨便迎來了他們的第一個……不,是一對雙胞胎女孩兒,一模一樣雪白的膚色,漂亮更甚她們父親年幼時的樣子。

  春去冬來,時間流逝。

  這一年的秋日,一隊從潼關遠道而來的異族人來到了丹暄,進城不到半個月,就惹來了許多議論。據說他們精通幻術,可以在身體舞動的過程中幻化成五彩斑斕的動物。據說他們之中有一位專門調配各種古怪藥物的藥師,更絕的是他調的香,只要一滴,魅惑迷人的香氣就可保持一月不散,據說伴著這味道入睡,夢中會發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兒……反正怎麼離奇就怎麼傳。

  最後傳到簡禾都有點兒好奇了,夜闌雨卻絲毫不感興趣。所謂的幻術,其實都是障眼法,是異域人常用的吸引觀眾的手段,沒什麼好稀奇的。無奈,兩個女兒才四五歲,正是最活潑的年紀。三人一同朝夜闌雨巴眨眼,再鐵石心腸的人都抵擋不住。

  於是,一個晴好的早上,一家四口坐著馬車,來到了這隊異族人暫住的地方,也是他們演出之地——山上的一座前身為佛寺的客棧。現場果然是人頭湧湧,大家都爭相來看最近出名的異域人。

  在場看到了一個賣紅薯的小攤兒,那香味順風飄來,兩個女兒都饞嘴了。夜闌雨擠進了人群去買,簡禾牽著兩個孩子,在樹蔭下的石凳坐著休息。

  就在這時,簡禾敏感地感覺到背後有人靠近,驚訝地一轉頭,那是一個已達耄耋之年的乾瘦老人,髮鬚灰白,紅銅色偏黑的皮膚,穿著異於九州風俗的衣裳。

  兩個女兒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老的人,有點緊張地往簡禾身邊縮了縮。簡禾不動聲色道:「老伯,請問有什麼事嗎?」

  老人笑眯眯地指了指她的腳邊,嘰裡咕嚕說了一堆她聽不懂的話。簡禾低頭一看,原來她腳邊的草叢中躺了一隻玉戒指。這老頭應該是在說這是他遺失的東西吧。

  簡禾將它拾了起來,遞給了老人。老人果然收下了,又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小瓶,不由分說就要遞給簡禾,繼續說著她聽不懂的鳥語。

  「你想送我?真的不用了,撿個東西,舉手之勞而已。」簡禾推拒著,身邊的女兒忽然咕噥了一句話,她分了一下神,轉頭那老頭就消失了,而那瓷瓶還在她手裡。

  夜闌雨抱著兩個紙袋回來了,看到簡禾表情不對,手裡多了個陌生的瓷瓶,他沉聲道:「發生什麼事了?」

  簡禾晃了晃瓶子,道:「一個怪老頭非要送給我的,一抬頭人就不見了。不知道裡面裝了什麼。」

  「我看看。」

  瓶子沒有什麼機關,打開以後,亦非有害的東西,而是一種味道奇特的香水。

  「傳聞中,這些異域裡不是有個調香的人嗎?說不定就是剛才那個老頭。」簡禾說著,突然往自己的手背上滴了一滴。

  夜闌雨按住了她的手,皺眉道:「你怎麼往自己身上滴?還不清楚是什麼做的。」

  「窮緊張,你這麼見多識廣的人都說不是毒物了。」簡禾含笑瞥了他一眼,低頭一嗅:「真的挺香的。」

  「我聞到了。」夜闌雨把瓷瓶奪了過來,瞪了她一眼:「以後不要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往自己身上試,明白了嗎?這個瓶子,我處理了。」

  「好好好。話說,這味道真的能保持一個月嗎?」

  「傳聞多有誇張之處。」

  ……

  二人都沒有把這香水的附加傳聞當真,簡禾好奇的,也不過是這香氣能保持多久而已。殊不知,就在當天的夜裡,一些奇異的變化發生了……

  夜闌雨的作息一直很規律,沒有睡過懶覺,也鮮少生病。從山上回來的第二天,簡禾醒來時,發現自己還躺在他的臂彎裡。簡禾心中好笑:「難得看見他睡懶覺。」抬手一碰,立即就感覺到他的身子燙得驚人。

  這場高熱全無徵兆,來勢洶洶。夜闌雨頭痛欲裂,睡了一整個白天。不過,簡禾知道,他的身體底子向來很好,依照經驗,即使病倒,也很快可以痊癒。

  兩個女兒來問了兩次,都被簡禾趕了出去和阿肆玩兒。一方面是不讓她們打擾夜闌雨休息,一方面也是為了不讓她們也染上高熱。休息一天,到了晚上夜闌雨就該餓了,簡禾讓廚房溫了點粥,就搬了張凳子坐在了床頭,靠在那兒陪著。

  不知不覺,天色漸暗,昏昏欲睡之際,突然聽見了一聲巨響,簡禾一個激靈,猛地驚醒了,轉頭一看,原來是床幔被扯下來了。

  夜闌雨已經坐起來了,雪白的單衣微微敞開,胸膛沁著汗,頭髮擋著臉,根本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緩慢的喘息聲。

  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簡禾覺得他一定是在發呆。她轉了轉痠痛的脖子,坐到了床上,嗔道:「你嚇我一跳,做噩夢了嗎?把床幔都扯爛了。」

  聽見這個聲音,夜闌雨的後背僵硬了。

  同時,她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想看看退熱了沒。手伸到了一半,突然之間,就被用力地捏住了,捏得她手骨發疼。於那垂落的青絲之中,露出了一張蒼白無血色的容顏,與一雙拉滿了血絲的眼睛。

  「幹什麼呀你,噩夢還沒醒嗎?」簡禾乾脆跪坐上床,就著他抓住自己手的動作,把自己的額頭往他的額上一貼,動作親暱又自然。

  簡禾滿意道:「不錯,終於退熱了。」

  說罷,她就要爬起來叫人端粥進來,夜闌雨卻根本不鬆手。簡禾略感奇怪地回頭,夜闌雨的表情很奇怪,簡禾不知道怎麼去形容那種混雜著混亂、懷疑、震驚的表情,只覺得有種無形的壓力,壓得她很難受,彷彿在他眼中,她是個不該存在於世界上的人。

  難不成是病懵了?

  夜闌雨終於說話了,聲音嗡嗡的,十分嘶啞,透露著十二分的不確定:「……小禾?」

  簡禾乾脆坐下了,調侃道:「怎麼了,真的病傻了呀,我看啊,你——」

  話沒說完,就有一雙顫抖的手碰上了她的頸側。

  簡禾有些驚訝,卻沒有動,就任由他一寸寸地觸碰著她的脖子——不,與其說是「觸碰」,還不如說,這動作詭異得彷彿在「確認」她的頭是不是還長在身體上。

  簡禾正覺得有點兒不對勁時,夜闌雨突然收回了手,取而代之地,是靠在了她的心口上,耳朵貼住了她纖薄的胸骨。

  聽見心臟蓬勃跳動的聲音,夜闌雨眼眶一紅,閉上了眼睛。

  簡禾摟住他,笑道:「我都有點好奇了,你到底夢見什麼了呀,這麼反常。」

  「……」夜闌雨默默地收緊了手,含糊地道:「沒什麼,就是一個噩夢。」

  「這下你又多一件糗事讓我知道了。好啦,快起來,你一天都沒吃過什麼東西,我讓人煮了粥,起來吃吧。」

  夜闌雨下了床,披上了衣裳,路過鏡子時,卻不敢抬頭去看。簡禾原想自己出去喊人的,可夜闌雨卻非要跟著她。

  在竹林裡,兩人恰好遇上了端粥的下人,以及阿肆。

  兩個小姑娘興致不高地跟在阿肆後面,看見了夜闌雨和簡禾並肩站著,都眼前一亮,歡呼一聲撲上前來,齊齊抱住了夜闌雨的腰,歡快地道:「爹!你病好啦!」

  「爹好久沒生病了。」

  「娘說爹睡了一天的覺!」

  望著兩個天真爛漫、與自己長得神似的小姑娘,夜闌雨當場就怔住了。

  兩個小姑娘撒著嬌要他抱,簡禾佯怒道:「你們爹才剛退熱呢。」

  夜闌雨突然蹲了下來,一手一個,穩穩地將她們抱了起來。他一眨不眨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兩個孩子,像是第一次看見她們一樣,簡禾隱約能感覺到他的激動。

  吃飯的時候就更是如此了,兩個小姑娘相貌像他,脾氣卻學了她,鬧騰調皮卻又惹人喜歡,不停地在說逗趣的話,互相拆台。一家四口的氣氛和樂融融。夜闌雨平時的話就不算多,今晚就更是沉默,大部分時間都在傾聽,或者說,是在「看」她們三個人。

  到了晚上,兩個小姑娘扭扭捏捏地說想跟爹娘一起睡,這是過去偶爾有過的事。不過今天夜闌雨的精神不好,簡禾猶豫了一下,原想拒絕,夜闌雨卻說:「留下也好。」

  到了夜裡,兩個小姑娘依偎著彼此,滾到了牆邊,很快就沉入夢鄉了。夜闌雨睡在了中間,簡禾熄了燈,爬上床,把被子蓋好。忽然有一雙手將她攬了過去,灼熱的鼻息噴薄在了她的胸前。

  簡禾臉一紅,輕輕地打了他一下,小聲道:「別亂來,孩子在旁邊呢。」

  夜闌雨閉上了眼睛,執拗道:「我想就這樣睡。」

  我想聽著你的心跳聲睡覺,雖然,我並不想就這樣睡著。

  「好吧。」簡禾感覺自己今天帶了三個孩子,溫柔地揉著他的後頸:「你呀你,今天這麼磨人。我猜你小時候生病時,一定比現在更纏人。」

  夜闌雨心一顫,低聲道:「我小時候是……怎麼樣的?」

  「很可愛呀,雖然老是臭著臉。我就是因為這樣才喜歡逮著你欺負的。你在丹暄有爹疼、有娘愛,肯定從來都沒在人手下吃過苦頭,所以我以前每次氣你,你都會輕易上鉤,可好玩啦,哈哈哈哈……」

  夜闌雨低低道:「是嗎。」

  二人當年的糗事和趣事,簡禾從來都是百說不厭的。伴著她的聲音,夜闌雨的呼吸慢慢地變緩了,可姿勢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一直死死地勒住她的腰,直至睡著了,也不肯鬆手。

  翌日,夜闌雨的燒是完全退了,出了一身薄汗,精神好了很多。

  簡禾與他說起昨天他的種種表現時,夜闌雨的神情變得有些若有所思:「其實我昨晚,好像又做了一個噩夢。」

  「好像?又?」

  「嗯。其實我也分不清是昨晚的夢,還是我生病的那天夜裡做的。昨天昏昏沉沉的,你跟我說我做過的事,我都沒印象了。」

  「是怎麼樣的噩夢?」

  「一個很奇怪的夢。我站在一個屍橫遍野的山谷前,後方有一座斷了的鐵索橋。除了滿地的屍首外,還有很多在苟延殘喘地爬著的傀儡……遠方有人在廝殺。」

  「哇,聽起來像是你在跟人大開殺戒,然後呢?」

  「沒有了,在那個夢裡,我一直在那片山谷裡徘徊,不知徘徊了多久就醒了。」夜闌雨抿了口茶水,臉上閃過了一絲深思:「不過,我有一點看得很清楚,被我操縱的傀儡所殺的那一方的人,都穿著與我們家款式極為相似的棗紅色校服。」

  簡禾驚奇道:「那這個夢,豈不是在自相殘殺?」

  「正是。」

  簡禾瞭然,一拍桌,肯定道:「我懂了,你最近不是在翻看那些古籍裡記載的什麼凶傀儡啊、惡符啊什麼的嘛,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才會夢到這麼古怪的情景。」

  被她這麼一說,夜闌雨也沒有多想了,說到底,也只是一個夢而已。

  「天氣這麼好,你也別在房間看書裡了,跟我出去透透氣,今天什麼都別幹了,就去監督阿肆他們練功,怎麼樣?」

  「好,聽你的。」

  夜闌雨站了起來,將手遞了過去,她也一如往常那樣牽住了。

  十指緊扣,默契十足。相視一笑,情意盡在不言中。

  簡禾嘿嘿道:「走啦!」

  ——夜闌雨番外‧完——

  註:最後的這裡,是前一世目睹著「傀儡小禾」身首分離後的夜闌雨,在暴走屠門、最渾渾噩噩的時候,與後世的夜闌雨短暫地交互了一下。當然,因為太匪夷所思,他們醒來後都不會當真,只會當成是在做夢。

  大家知道所有番外其實都是承接原文結局的,不是平行時空,而是依次發生在四百年間的故事。按理說,不可以有與原文相悖的內容。這一段交互,是給上一世的小黑的一點甜頭(雖然他醒來不會當真),就是例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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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13:08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8 夜闌雨番外8

  關於「瓜瓜」這個小名的來歷,其實頗有一段淵源。

  當年簡禾被她師父從威風寨的廢墟帶走時,不僅斷崖式地丟失了近一年的記憶,迷迷糊糊間,連自己姓甚名誰也都給忘到旮旯裡了。

  人待在一塊吧,總不好沒個稱呼天天「喂喂喂」的。當時正值炎炎夏日,官道兩旁的草木焦黃地耷拉著腰,兩個小孩兒坐在驢車裡,都熱得口乾舌燥。山裡農戶的院子裡堆滿了綠黑相間、清甜多汁的大西瓜。

  簡禾的師父買了一個,掰了一塊給她吃。蔫了一路的簡禾捧著瓜皮,吃得滿臉滿手都是汁水。她師父看她這麼喜歡吃瓜,又沒有名字,便就地取材,給她取了個小名叫「瓜瓜」,簡禾當即對這個小名表示了滿意。

  當然,在她想起自己大名以後,這個滑稽的小名就再也沒人喊過了。

  簡禾抖著食指,指著夜闌雨,又驚又怒︰「你怎麼知道我這個名字的?!」

  「你猜?」夜闌雨微微一笑,又喊了一聲︰「瓜瓜。」

  簡禾渾身一抖,彈了起來,猛搓自己的手臂︰「停停停,人死了,別再喊了!」

  根本不用猜——知道這個滑稽的小名、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的,肯定是阿肆那個吃裡扒外的臭小孩沒錯了。

  夜闌雨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小小的得逞,氣定神閒地用絲絹擦乾淨了嘴唇。

  小時候真的被她欺負過頭了。如今關係倒轉過來,他卻無師自通地理解了為什麼這傢伙當初那麼喜歡逗他——因為落於下風的那一方的反應,實在是太好玩兒了。

  夜闌雨「哦」了一聲,明知故問道︰「為什麼?這個名字不是很可愛嗎?」

  「傻了吧唧的,哪裡可愛了?」簡禾瞪著他,不無警告地道︰「總之你別再叫這個名字了。」

  很顯然,夜闌雨根本沒有把她這兩句毫無威懾力的警告放在眼裡。他輕輕一笑道︰「知道了,瓜瓜。」

  「喂,你……」

  簡禾暗自磨牙。

  這人好歹也是赫赫有名的仙門世家的少主,內裡居然這麼蔫兒壞。應該讓那些崇拜他的丹暄夜氏的門生看看他們少主的真面目才對!

  而且,小名這種東西,每個人小時候或多或少都會有一個的吧。說不定夜闌雨的小名比她的還有滑稽傻氣一百倍。簡禾拖過凳子,往他跟前一坐︰「這太不公平了,你也有小名吧,說來聽聽?」

  夜闌雨挑挑眉,淡定地說︰「你覺得我會告訴你?」

  他的父母沒有為他取過小名,此生唯一的諢名就是簡禾給他取的,她未經他同意,跟喊小狗一樣喊了他半年「小黑」。曾經對此萬般嫌棄的他,偏偏一直沒能忘掉這段插曲,她倒是把自己的「豐功偉績」都忘得乾淨。

  被夜闌雨理直氣壯、冷酷無情地一拒絕,簡禾喪氣地往前一倒,臉都要歪了。

  就在這時,兩下敲門聲依次響起。大敞的門外,一個年輕門生拿著一封信,恭敬地道︰「少主,方才有人送上了一封帶著家紋火漆印的信,是從曲坷來的。」

  簡禾好奇地掃了一眼那信封。

  這段時日,她已經知道了夜闌雨之所以這麼「無法無天」,就是因為父母在外仙遊,而有資格管束他的族中長輩不剩幾個且都長居在丹暄之外。住在這座仙府中的傳授族學的先生、一眾和他年紀相仿的師兄弟,雖然也冠上了同一個姓氏,但說白了,都是很遠的宗親,更不會對未來的家主指手畫腳——更何況,夜闌雨這兩年代管家族事務,處事穩重,井井有條,根本沒有旁人置喙的餘地,也找不到可以挑錯的地方。

  便是因為夜闌雨蔫兒壞的一面只讓簡禾看,所以,人人都覺得,她能當夜闌雨的小妾,是被從天而降的餡餅砸中了,連自己的師父和師弟也這麼認為。簡禾有冤無處伸,苦煞她也!

  打理家族事務有一項很重要的內容,就是查看各種求援。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兒,譬如︰家裡的油桶空了幾個、怕是被貪吃的小精怪偷了;田地裡半夜冒出了鬼火;夜歸的路人中了邪,回家後就蹲在房樑上三天三夜不睡覺……底下的門生一般會自動處理。唯有鬧出人命的兇案,才會送到少主的面前。

  而之前這些事兒都是在書房談的,這名門生卻像是一刻都等不下去,貿然跑來夜闌雨的臥房催促,恐怕不是小事。他們談話大概會涉及到關於傀儡術的事,簡禾極有眼色地擦乾淨了手,道︰「你們慢慢談,我去找阿肆玩兒。」

  跑出門後,還能聽見夜闌雨在背後道︰「天黑前回來。」

  在夜家仙府的一角找到了阿肆時,他正在跟一個夜家的小童蹲在池邊餵魚。搭上了有錢姐夫的東風後,阿肆通身的衣著都比原來的布衣富貴很多。兩人正嘻嘻哈哈的,突然之間,一種對危險的天生直覺攫住了阿肆的心!他回過頭,果然大老遠就看見簡禾一邊擼起袖子,一邊氣勢洶洶地朝他走來,一看就知道是找他秋後算賬來了。

  阿肆嚇得腿都軟了,慌忙把魚餌塞給了小夥伴,拔腿就跑。簡禾氣急敗壞道︰「站住!!!」

  「師姐你發誓不揍我我就站!」

  「你現在是膽兒肥了,給我站住!」

  「不站!救命啊!姐夫,姐夫救我!」

  簡禾氣笑了︰「你叫誰呢?我告訴你,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你!」

  ……

  一整個早上,對於在各處安靜地早讀、背咒文、打坐修煉的夜家門生來說,兩道鬼哭狼嚎聲忽近忽遠、不絕於耳,可以說是非常特別的體驗了。

  此後一連數日,阿肆見到簡禾就夾著尾巴遠遠躲開。這天下午,簡禾剛搓了阿肆一頓,到了飯點才自覺地回到了夜闌雨的房間。

  平時這個時候,夜闌雨早就已經沐浴完畢,點著燻香,清清爽爽地坐在書桌前看書了。丹暄的夜市這麼熱鬧,夜家的家風並不死板,雖有宵禁,可時間定得很晚。門生在晚飯後溜出去玩也是常有的事,而夜闌雨,來這裡這麼久了,簡禾就見過他一次是為了玩兒才出門的,還就是她差點佔了他便宜的那次。天底下哪有人這般年歲了還這麼不動如磐石的?

  簡禾甚至覺得,如果夜闌雨是個姑娘,一定是那種特別嫻靜內秀、一步都不出家門的嬌貴小姐。

  所以,今天晚上,簡禾哼著歌穿過竹林時,看見夜闌雨的房間烏漆嘛黑的,只點了一盞小小的引路燈在廊前,不由產生了一絲絲稀奇的感覺。

  飯菜倒是已經在桌面上溫好了,但簡禾覺得不等他吃,似乎不太好。在房間裡這戳戳那弄弄,晃了幾圈,外面不合時宜地下起了瀝瀝小雨。

  雲天陰沉,窗下的銅鈴輕輕晃動。

  簡禾把窗葉關小了點兒。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落下的毛病,她下意識地排斥雨天。每逢陰雨綿綿、聽見滴滴答答的雨聲時,她就會有種錯覺,彷彿那抹灰濛蒙的陰雲也飄到了自己的心上,讓情緒也低落幾個度。

  上天彷彿感知到了她那一絲不為人知的期盼和畏懼,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一陣風後,滿屋燭台明璨,穿透了她心上的霧霾。

  光線一亮,簡禾看見夜闌雨手中拿著一把煙青色的油紙傘,衣服的下襬一圈顏色很深,是被雨水濺濕的。

  「你今天好晚啊。」一說完,簡禾的臉就黑了,這話怎麼說得好像很期待他回來一樣?

  好在夜闌雨沒察覺到,他搖搖頭,轉身就走︰「我先去洗洗。」

  「不用啊,我不嫌你。」

  「我不舒服。」

  簡禾頓時瞭然,又是他的潔癖癥發作了。

  待夜闌雨換好了乾淨的袍子、去而復歸,早已餓了的簡禾已經殷殷地候在了飯桌前。一邊吃飯,簡禾一邊問起了緣由。

  夜闌雨道︰「你還記得幾天前有名門生來我房間送信嗎?」

  「記得啊,是那封有火漆印的信嗎?」

  「不錯。那是從曲坷送來的,你知道曲坷在什麼地方嗎?」

  簡禾耿直地說︰「知道啊,就是那個離丹暄最近,可各方面和丹暄完全沒法比、又窮酸又小氣的仙都唄。」

  曲坷是距離丹暄最近的一座有仙門管轄的仙都——當然,因為有群山相隔,實際上的距離還是很遠的。它撐死也只有丹暄的一半大,同為近海仙都,還明顯比丹暄要窮不止一個檔次,不是因為沒有商機可挖掘,而是因為從十年前開始,人們凡是入城,都要先交一筆「保護費」給當地的鎮守世家。出城時,又要再交一次。加起來便是一筆不菲又完全沒必要的支出。

  每個仙門世家都有自己積累財富的渠道,商舖、出外除祟、金號……數不勝數,故而能養活大批門生,受到庇護的城中百姓有時也會主動地獻上一些穀物、水果,以作謝禮。

  總而言之。只要家族的門生除祟還算勤奮,就絕不會窮到揭不開鍋。要真的混到那個地步,離家族敗落也不遠了。而仙門子弟大多都有自己的風骨,就算餓一兩頓,也沒有人會去打平民的錢袋主意。

  這曲坷財氏,還真是絲毫不愧對於自己的家姓,不問來者的身份和來歷,堂而皇之地攤大手要錢,實在是讓人歎為觀止——簡禾她爹還活著的時候,都立過規矩,不去劫老弱病殘、身懷有孕之人的財物呢。

  便是因為這個原因,原本有選擇的商人嚥不下這口氣,大多數都湧到了丹暄來了。

  不可否認,去丹暄的山路上,同樣存在山匪,可一來不是「一定會遇到」,二來只要自己拳頭夠硬,山匪來了也不必驚慌。總比打完山賊還要無緣無故就被城主剃兩次羊毛要舒心得多吧?

  簡禾鄙夷道︰「想錢想瘋了,活該他們窮啊。」

  她的消息還挺靈通,看來是不需要特意解釋了,夜闌雨意會地一笑,入了正題︰「因為這些往事,我們和那邊幾乎沒有往來。而這封信,就是曲坷的財家送來的。」

  他將那封信放在了桌子上,火漆印已經被裁開了,暗紅的紋路襯得他的手指通透如玉。

  「沒事送信來幹嘛?肯定有企圖。」簡禾無辜地說︰「我不識字,你直接唸給我聽唄。」

  夜闌雨沉吟了一下,道︰「一開始,是一樁失蹤案。」

  曲坷財家在四扇城門外的一里處,各設置了一道關卡,每一處都派了二十個人看管,既有門生,也有雇來的壯丁。從早到晚,十人一個分隊,按時辰輪流上崗。兩個月前,到了該換崗的時候,他們發現,有一個人沒有回來,隨身的東西都沒帶走。

  大家都以為他一時走遠了,分頭去附近的村莊裡找。結果,此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沒了蹤影。直到五天後,才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了自己的家門前。

  化險為夷、轉危為安是好事。不料,到了第二天,鄰里就聞到了他家裡傳來了一股難以抵擋的惡臭味,拍了很久的門都沒人應,連忙破門而入。這一破門,人人都嚇壞了。他家中幾口人趴在地上,彷彿被吸乾了精氣,雙頰凹陷,只剩下了一層枯敗的皮掛在骷髏上,而且樣子非常怪異,上半張臉瞳孔驟縮,表情驚恐,像是被活生生嚇死的,嘴角卻都凝固著詭異的笑容,又像是看到了極樂的情景。

  而那個失蹤了幾天又回來了的男人,被人發現倒在了灶台下,身體早已腐爛,根本不是才死了一天的樣子。

  這驚悚的消息不脛而走,財家派遣人手去調查此事,也帶著仙寵在那人失蹤的山林翻查了好幾遍,都沒有纏鬥過的蛛絲馬跡留下。

  事件平息了不到半月,第二起又發生了。逐漸,事發得越來越頻密,涉及的人也不限於仙門弟子,不過這些被害的人,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年輕又俊美的男人。

  兩月都擺不平這件事,甚至連凶手的面都找不著,財家的少主終於坐不住了,打算親自上陣。結果在這裡頭摔了個大跟頭,差點步上之前的人的後塵。幸好在關鍵時刻被拉了回來。在清醒後,他稱那時的自己像被迷了魂,兩隻腳不由自主就追著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往深山裡走,之後發生了什麼就不記得了。

  簡禾躍躍欲試道︰「照這麼說來,莫非這魍魎是個色鬼,專門挑好看的男人吸陽氣?」

  夜闌雨道︰「不知道。」

  在正經事上,他從不信口開河,既然說「不知道」,必定是沒有頭緒。夜家派出的門生深入了山林,可那東西隱藏蹤跡的本事很了不得,以吸乾精氣的方式害人,換言之,沒有留下血味,難以精確追索。而且,之前的每一起命案,被害的人都是單獨失蹤的——這隻魍魎十分狡猾,遇見大範圍的搜山就躲著,等人落單時才出手,故而,去除祟的人宜精宜少,不宜勞師動眾。

  翌日,夜闌雨與幾名夜家子弟一同前往曲坷。簡禾跟著師父混了那麼久,也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會貨真價實地殺人、喜好特殊的魍魎,便死皮賴臉地要跟著去「見識」。

  夜闌雨原本沒打算帶她去,然而她威逼俱下,撒潑打滾,還說「夜家沒人看得住我,你一走我就找機會跑」之類的話,夜闌雨不勝其煩,只好妥協了。

  來到曲坷,在財家稍作歇息整頓後,他們按照原計畫,兩兩一組,將仙器藏入乾坤袋,喬裝成普通人,深入荒林。

  不出意外地,簡禾是與夜闌雨在一起的。日暮西斜,林中偶爾傳來鳥類拍打翅膀的聲音。在深及膝蓋的雜草中走走停停,途中所遇到的村子,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最近的命案實在太多,換了誰都怕。

  直到天已快全暗下來時,前方的大槐樹下,一間木屋闖入了二人的視線中。這是兩人一路看到的唯一一間半敞著門的房子,清清淒淒,陰陰森森,黑黝黝的門洞彷彿要吃人。
  
  簡禾「呿」了一聲:「鬼屋吧這是。哎,你們正統的仙門世家除祟的流程是什麼?應該也是要進去的吧。要放信號嗎?」

  「不能放信號煙花,否則會打草驚蛇。」夜闌雨吹了聲口哨,一直在天上盤旋的一隻仙寵立即調轉方向,朝另一頭去了。他看了簡禾一眼,猶豫道︰「你……」

  「不是吧,都到這裡了,你想把我留在外面嗎?相信我,帶著我不僅不會拖後腿,還能幫上你的忙。」

  「剿滅魍魎不是兒戲。」夜闌雨一嘆,審視她︰「一會兒進去了,萬一有古怪,你能保證全程聽我的話嗎?」

  簡禾衝他眨巴眼睛︰「我現在不就已經在聽你話了嗎?」

  敲門三聲後,門扉內很快就傳來了腳步聲。一個佝僂著半身的老嫗探出了半張臉,語調無甚起伏︰「你們找誰?」

  伸手不打笑臉人,簡禾搶先道︰「我們是過路的夫婦,打算去曲坷做點買賣。這個點兒找不到旅店了,請問能不能在大娘您這裡借宿一晚?」

  老嫗慢吞吞地讓開了半個身子︰「進來吧。」

  趁著老嫗轉身的那一刻,簡禾與夜闌雨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色。

  剛才她故意擠進了半個身位,舒大娘說話時拂出的氣息輕微地噴在了簡禾的臉上——這麼近的距離,又是夏天,這陣氣息卻全無溫度,冰冷得讓人打顫,絕不是活人能呼出來的氣息。

  一進屋,夜闌雨就先將整個房間的死角都收入眼底。這是很普通的一間農舍,有兩個房間,並且都緊閉著門。

  「大娘你怎麼稱呼?」

  老嫗慢吞吞道︰「你們叫我舒大娘就好,今晚你們就睡在外面吧。」

  老嫗連話都沒和他們說太多,就拿著唯一的燭火,匆匆進了房間裡。外廳一下子就暗了下來。簡禾與夜闌雨在一張橫凳上和衣而眠,由於凳面太窄,兩人只能抱成一團。

  簡禾一開始是背抵著牆、面朝夜闌雨的,預料到今天晚上有事要發生,她壓根兒睡不著,用氣聲道︰「它怎麼不動手?是不是見到我們有兩個人,所以有所顧慮?該怎麼辦?」

  「等。」夜闌雨道︰「天亮前是人睡得最熟的時刻,我猜它會在那時動手。」

  「那待會兒我一睜開眼,會不會突然看到一張鬼臉?」

  夜闌雨眯了眯眼睛︰「有可能。」

  簡禾震驚道︰「喂,你這人怎麼這樣,順著我的話嚇唬我有意思嗎?」

  夜闌雨心道︰你哪會是這麼容易被嚇倒的。面上則道︰「好了,別鬧了,睡吧。」

  「可我真睡不著。你背對著那邊還怎麼看風?」

  「那就換個位置吧。」

  「什麼?哎哎。」簡禾被他一抱,兩人倒了個轉。夜闌雨背對著牆,一手攬住了簡禾的後背,將她整個人壓向自己懷裡。

  簡禾︰「……!」

  夜闌雨低頭,盯著她道︰「我來看風。你看我的臉,這樣睡得著嗎?」

  簡禾的臉頰爆紅,無聲吶喊︰這樣更睡不著了好嗎!尤其是兩人靠得這麼近,她的腦海裡就又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那個喝了酒的晚上,自己動過的歪心思了……

  大概是她的表情有些古怪,夜闌雨一怔,發現她的視線落在了自己的嘴唇上,眼神閃了閃。

  空氣中飄起了一陣讓人手足無措的曖昧,可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啊。唯恐自己猥瑣的心思被看穿,簡禾使勁地掐了自己的虎口一下,閉上眼睛道︰「說著說著還真睏了,睡了。」

  話說,夜闌雨居然可以容忍和她抱在一起,更沒有把她扔出去,看來他的恐女症已經有很大好轉了!

  後半夜,黎明將起之時。臥室的柴門打開了一條小縫,一道黑影默默地飄近了熟睡的二人。舒大娘耷拉著的臉皮正在變形,屍斑從頸側爬上,咽喉處的腐洞正在擴大,沒有血流出來,只有一陣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然而,就在它的手按到毯子上的那一刻,才突然發現了毯子底下是空的!

  與此同時,一道金光在它的腳下浮起,半透明的結印將它籠罩在其中。老嫗的身軀徹底塌陷,從中溢出了一團黑影,正在強烈地衝撞著金光布成的「囚籠」。

  房樑之上,夜闌雨面沉如水,默唸咒文,手中仙劍光芒流竄,別說是劍尖,連整座房子都在顫動不止。

  可以躲過那麼多仙門子弟的探查,這東西的法力不容小覷。夜闌雨已是同輩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但再怎麼樣,也只是個少年,況且這東西又是半實體的,根本不能用傀儡術來對付。簡禾險些被這陣風浪掀翻,她抱住了房樑,豎起二指,將一團又一團的符訣扔到了法陣中去。

  雙拳難敵四手,這東西哀嚎一聲,終於徐徐地化作了紫煙。

  這東西一倒下,它布在林中的障局也就消散了。收到了報信的其他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這裡,等候他們的就只有一片狼藉了。

  在其他人善後的時候,簡禾將房間門踢開,果然,那東西已經把這戶人都「享用」了一番了,他們闖進來的時候,大概它正要吸食那名老嫗的精氣。但見到了他們兩人送上門來,這東西就改變主意了,故意留下了老嫗的皮囊,假意讓他們在這裡借宿,好多吃兩個人,沒想到會踢到了鐵板,就這樣被收拾了。

  把房間門踢開,簡禾捂著鼻子,看見這兒躺了三具屍體,均是全身乾癟的死狀。角落裡躺著的一男一女相互抱在一起,從衣著打扮與乾癟後的面容判斷,應該是那名老嫗的兒子和兒媳婦。而最右邊仰躺在地上的男人,腳邊還堆了個包袱。

  估計這人是真的來借宿的,沒想到剛住進來,轉頭這戶人就遭禍了。他自然就被殃及池魚了……簡直是倒霉頂透了。

  簡禾搖頭一嘆,正要往回走,視線不經意地在這個男人臉上一停,頓時僵住了。

  夜闌雨正在外面與門生交代善後的辦法,突然聽見了一聲絕望的尖叫聲從房間裡傳來,怔了半秒,瞬間奪門而入。眾人也嚇了一跳,慌忙追著他,也衝進了那小房間裡。

  夜闌雨定睛一看,簡禾剛才拿著的燭台已經掉在地上了,她抱著頭,跪在了那具屍首面前,正在發著抖嗚咽。

  夜闌雨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急道︰「你怎麼了?!」

  簡禾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夜闌雨的手臂,眼眶通紅︰「我爹不是燒死的,我爹是被他殺的。戚義山,我記得他的臉,就是他,就是這個人,是他殺了我爹,是他!我化灰都記得他!」

  她說話的語速飛快,甚至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夜闌雨也吃了一驚,看向了地上的男人。他和七年前那個男人沒打過幾次照面。被吸成了乾屍以後,人的面容和年輕時有很大區別,但若是曾經朝夕相對的人,又或者是曾經在記憶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的人,依靠嶙峋凹凸的骨象,依然可以認出來。他毫不懷疑簡禾說的話。

  後方的夜家門生不知所措,夜闌雨示意他們都出去。

  「我記得了,那天晚上,我跑回了威風寨……我想躲起來,然後把我爹帶下山治病,我們說好了,我去救我爹,你去找大夫的。可我還沒有找到我爹的房間,山寨就著火了,好多人在喊『救命』,地上好多血,我在裡面亂跑,又慌又怕。突然之間,我看到了這個男人,他也想跑!」簡禾抓著頭髮,神態有了一絲癲狂,哽咽道︰「我知道如果我敢攔著他,他一定會殺了我,但我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逃了!所以我就遠遠地追著他,終於見到他被絆倒了,摔到了地上。我立即抓住機會衝了上去,拾起了一根木棍,朝他的後腦勺狠狠地打了下去。那時火太大了,我又很慌張,沒去摸摸他鼻息看他死了沒有,就被火逼進地廄裡了。我以為他已經死了,為什麼他還活著,他憑什麼活到現在?!」

  「小禾,小禾。」看到她的表現,夜闌雨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擔憂,捏住了她的肩膀,加重了聲音︰「小禾,聽我說。」

  簡禾如夢初醒,大喘著氣,還是有點兒不清醒的樣子。

  夜闌雨厭惡地將那具難看的屍首踹開了,用力地摟住了她,竭力地安撫道︰「沒事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一切都過去了,戚義山已經死了,他罪有應得,自食惡果,老天沒有放過他。作為苟延殘喘了幾年的代價,他死的時候很害怕,也很痛苦,是被魍魎吸光了精氣死的,遠比你當頭敲他一棍要痛苦得多。你忘記了嗎?你和我一起把那隻魍魎收復了,你替你爹報了仇,同時沒有讓這個人的血染髒你的手。明白嗎?你已經報仇了,這個人渣已經死了。」

  簡禾僵硬著身體,過了不知多久,忽然嗚咽了一聲,肩膀軟化了下去。

  聽見她壓低的哭聲,夜闌雨心裡也很難受,無聲地攬緊了她,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輕柔和小心︰「別擔心,別害怕,都過去了,你爹的仇已經報了,都過去了……我會陪著你的,哭完,就都過去了……」

  由於這一場變故,眾人先在曲坷休息了兩日,再回丹暄。而且回程的路上,眾人沒有御劍或是騎馬,而是改乘了馬車。簡禾大睡了一覺後,在曲坷的兩天時間,都沉默黯然得像一團影子,也沒什麼胃口。夜闌雨收起了所有逗弄她的心思,寸步不離地跟著她,看她吃得比貓還少,一陣擔憂。

  到了臨走的那天早上,簡禾好像才突然感覺到了餓,第一次主動多吃了一碗麵。見她的食慾慢慢恢復了,夜闌雨緊皺的眉頭才舒展開來。

  馬車轆轤,行走在了山路上。

  簡禾小口小口地喝著熱騰騰的茶,忽然道︰「夜闌雨,過段時間,你可以陪我去威風寨看看嗎?」

  「隨時都可以。」夜闌雨凝視著她︰「你的師父他……」

  簡禾吁了口氣,表情較之前半死不活的狀態明朗了許多,就像是一口困擾了她幾年的朦朧濁氣終於消散了︰「師父覺得威風寨是我的傷心地,所以,一直沒有帶過我回去。不過現在,你說得對,該死的人已經死了,我對威風寨,還是美好的記憶居多的,我不該遷怒於它。如果可以,我想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爹的一些遺物,給他立個墓碑,不然清明節時想拜祭也沒地方去。」

  夜闌雨認真道︰「好,我陪你去。」

  「那就說定啦。」簡禾放下了瓷杯,眼珠一轉︰「還有一件事……」

  「什麼?」

  簡禾往馬車內壁一靠,哼了一聲︰「我什麼時候答應過給你當小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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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12:55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7 夜闌雨番外7

  雖然火災前後的事兒,簡禾已經忘得乾乾淨淨了,可在威風寨長大的大部分記憶都還在。確實,她從小就比男孩兒頑劣霸道一百倍,整天打架瘋跑、漫山遍野爬樹掏鳥蛋,把她爹最不想她沾上的匪氣都學了個十足十。

  七年前的夜闌雨,一定比什麼瓷娃娃、小仙童都漂亮,誰看見都會喜歡得不得了。為了威逼利誘他留在威風寨陪自己玩兒,上下嘴皮子一踫畫個大餅,把自己賣掉當小妾的事兒——依照她從小的德性,這是完全做得出來的。

  簡禾搖搖欲墜。

  莫非她真的口無遮攔地許下了這種承諾?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回看夜闌雨把她綁回來的行為,就不是強搶民女了,分明是她自作孽不可活啊!

  夜半三更,索性也沒了睡意,夜闌雨慢條斯理地攏好了衣裳,赤足下地。於昏暗的房間中,如一抹皎潔的白影,越過了半透明的屏風,好整以暇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和著苦苦忍住的笑聲,咽進了肚子裡。

  根本不用回頭,他也能想像出簡禾此刻的表情——她從來都是把情緒誠實地寫在臉上的,一定是又懊惱,又震驚,又慌亂。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就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中。如今也不過是風水輪流轉,就讓他小小地出口惡氣吧。

  那廂,好不容易從震驚之中恢復了神智,簡禾扶著下巴,艱難地拼湊回了自己的聲音︰「你說實話,你是不是今天中午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認出我來了?」

  夜闌雨轉身,抿了口涼了的茶水,挑挑眉,反問道︰「不然我為何要把你帶回來?」

  簡禾︰「……」

  她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夜闌雨……你不會是在耍我吧?我真的這麼跟你說過嗎?」

  她一說完,就看見夜闌雨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了下來,在這麼昏暗的環境裡,也分辨得出那黑如鍋底的臉色。他擱下了茶杯,抱著手臂,冷冷道︰「怎麼,你現在是想賴賬不成?」

  簡禾︰「……」

  夜闌雨的態度是如此地坦然,質問是如此地鏗鏘,平日還算機靈的簡禾,此時根本無從懷疑。畢竟是她忘了那一年的事在先的,夜闌雨應該不至於特別編個故事來訛詐她吧?

  簡禾乾巴巴地說︰「我沒有啊,我就是問問嘛……好吧,我信你。」

  夜闌雨臉色稍霽。

  敢情現在他是找自己算賬來了?簡禾試圖挽救一下,偷換概念道︰「可這不都是小時候的事兒了嘛。小孩子玩鬧時,不都經常開這種玩笑的嗎?我還跟很多人玩過過家家呢,難不成我要嫁給每一個在玩兒的時候『扮演』過我丈夫的玩伴嗎?」

  「他們怎麼跟我比。你那時候可不是過家家的意思。」夜闌雨踱步到了簡禾面前,森森地道︰「在丹暄,我這個歲數的要麼就已經結了親,要麼就早已定了親。你知道為什麼我兩樣都沒有著落嗎?」

  一股不祥的預感從簡禾心底竄起,她警覺道︰「為什麼?你不會想說,這又跟我有關係吧。」

  當年在浴桶裡被她看個精光後,還被她倒打一耙的羞恥記憶,如今還深深地鐫刻在腦海裡。既然她忘掉了,那就正好。

  夜闌雨斟酌了一下,似笑非笑地道︰「當然與你有關。當年你不光摸過我的臉,還親過我,忘了嗎?」

  簡禾︰「……」

  她眼前一黑,險些厥倒。

  「你騙我那是一種禁咒。如果我敢說出去,或者在你之前娶了別人,就會遭到天譴。我那時候怎麼知道世界上沒有這種禁咒,自然就傻乎乎地信了。長大後才明白你在騙我,但已經太晚了。」夜闌雨眯眼道︰「你說,我不找你來負責,找誰?好不容易找到你了,你卻跟我說不記得我了,我能不氣嗎?」

  簡禾︰「……」

  這種連蒙帶騙的行為,的確也是她的作風。

  怪不得夜闌雨如此不近女色。她居然還腹誹他喜歡當和尚。敢情都是因為年少不經事時被她嚇唬過,回家後就開始禁慾,憋著憋著,才會變成今天這個局面嗎?

  這是錯過了多少血氣方剛的大好年華,難怪在見到她這個罪魁禍首後,他的怨氣會這麼深,這麼重……

  簡禾內心掙扎了一番,決定面對現實,氣若游絲道︰「那你希望我怎麼負責?」

  夜闌雨終於忍不住笑了一聲,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我這條坎兒是花了五六年才成形的。它什麼時候才消失,很難說。」

  「你想把我關在這裡幾年?不行。」簡禾急道︰「我上有老下有小,要是沒了我,他們哪有錢吃飯哪有錢看病啊。」

  夜闌雨一怔,皺眉道︰「下有小?」

  「我師父和我一個十歲的師弟。唉,我今晚徹夜不歸,他們還不知道會急成什麼樣呢。」

  「我可以把你師父帶回來治病。病好之後要走要留,隨他們便。但是你不可以跟著走,要在這裡待到我說『可以』了為止。」

  簡禾心道︰夜闌雨擺明就是要她負責到底了。就算她不答應,也脫不了身。幸好,聽他的意思,似乎也不是非她不可。那麼說來,只要讓他跨過「不敢娶妻」的心理障礙,她就可以重獲自由身了。

  簡禾眼珠咕嚕嚕地轉,審時度勢了一番,立即道︰「好啊,就這麼辦吧。」

  「你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我。」

  「好啊。」

  「不可離開我三尺之外。」

  「知道了。」

  「好好當小妾伺候我。」

  「沒問題……哎?」

  「休息吧。」夜闌雨眼中有輕微的笑意徜徉過,轉身道︰「我想到了再補充。」

  簡禾嘴角一抽。怎麼事兒這麼多……她是不是踩了什麼陷阱?

  夜家的門生辦事很有效率,第二天一早就把簡禾的師父和師弟阿肆接了回來,並請來了族中精通歧黃之術的醫者來為她師父治療,順帶把身體上的一些老毛病也治一治。二人被安置在了一個安靜又舒適的院落中。

  向他們伸出援手的竟是鎮守丹暄的仙門世家,爺孫二人十分驚詫。踏入這座一塵不染、金光熠熠的仙府,見到了衣著統一的門生,阿肆可謂是目不暇接,心中羨慕不已——能住在這個地方、在這裡修學的人真是太幸福了。

  為了讓簡禾看看自己的辦事能力,夜闌雨親自帶著簡禾過去了。他知道簡禾此人相當重情。當年天天欺負他的人是她,在危機來臨時,強忍著恐懼與傷心將他送走的人也是她。只要這兩爺孫一天還在這裡,就不必擔心她會獨自逃跑。

  雙方一打照面,兩爺孫瞬間就被夜闌雨的絕世風姿所攝。當知道失蹤了一晚上的師姐搖身一變,成為了丹暄夜氏少主的小妾時,阿肆在悚然之餘,心底對夜闌雨的那絲羨慕,一下子就化成了同情和佩服。

  他的師姐是長得挺好看的,可也不是絕頂的美人。他雖然很喜歡師姐,但不可否認,她的性格與「溫柔嬌羞」一點都不沾邊,舉止粗魯,奔放霸道,睡姿清奇,燒飯夾生,一凶起來就宛如夜叉再世……故而,阿肆一直都想像不出,將來有能耐啃下他師姐這塊硬骨頭的是什麼能人……

  這位夜家少主,真是英雄出少年啊——阿肆打了個顫,回房了。

  同一時間,簡禾打了個噴嚏。

  從小院出來後,她把夜闌雨拉到了夜家仙府的湖邊。這個湖名喚「鏡湖」,名副其實,微風不起鏡面平,水深只有半人高,清澈無垢,岸線又長,有樹木遮陰,故而很多門生都喜歡來這裡背咒文。

  簡禾認真想了一個晚上,覺得自己不能推卸責任。都怪她小時候威逼利誘,間接導致了夜闌雨憋出了毛病來。要是他因此打了一輩子光棍,她可負不起這條罪名。再說夜闌雨還不計前嫌地幫她師父治病,必須得報答他。

  當然,越快治好這位大爺的病,她就能越快脫身了。

  「來來,就坐這裡。」簡禾慇勤地讓夜闌雨坐到一塊打磨得平坦的湖邊石頭上,自己也跟著坐下來,肅然道︰「我認真地思考了一夜該怎樣幫你,覺得還是得從源頭下手。」

  今天早上時,太陽都照屁股了,簡禾還四仰八叉睡得正酣,被他推了好幾下才迷迷糊糊地醒來——夜闌雨的表情就有點古怪。

  「首先,我要瞭解一下你的毛病有多嚴重。」簡禾試探道︰「你看見女人會覺得排斥嗎?噁心嗎?」

  夜闌雨搖頭。

  「那還好,不算嚴重……」簡禾嘀咕,又瞟向了他的衣袍下,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不敢問出「你平時硬得起來嗎」這種奔放又帶著絲絲猥瑣意味的話。以修仙之人的身體素質來看,六十歲時還能和妻子生孩子。既然他不排斥女人,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估計就是沒興趣吧……

  好在,夜闌雨沒留意到她的視線,面不改色道︰「什麼叫做從源頭下手?」

  「當年你被我嚇唬過,才會覺得和女人親近會遭天譴,這麼多年也沒接觸過女孩子。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就是讓你心如止水那麼多年的噩夢。」簡禾頭頭是道地分析了起來︰「又鑑於你目前只不排斥我一個,所以,只能由我來帶你解除對女人的排斥,讓你喜歡上和女孩子接觸的感覺。這段時間我們最好天天黏在一起,循序漸進,第一天牽手,習慣了之後可以試著挽手臂,如此類推。」

  夜闌雨的喉結上下滑了滑︰「……好。」

  簡禾鼓了鼓腮,先抓住了他放在膝上的左手。夜闌雨的手有力又修長,皮膚涼潤,如玉如雪。簡禾不光在摸,還像登徒子一樣,挽起他的袖子,沿著他的手腕往上滑,期待道︰「怎麼樣?」

  夜闌雨︰「……」

  簡禾慫恿道︰「你別光顧著看我,你快體味一下被姑娘踫的感覺,還可以把我想像成你未來的夫人,快啊。」

  夜闌雨心中悸動,左手臂巋然不動,藏於袖下的右手卻已經起了一片輕微的顫慄感,不由握緊了拳頭,耳根微紅。

  望著渾然不知的簡禾,他突然有了一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懊惱感。明明捏造往事,只是為了騙她留下來,順便小小地報復一下她。怎知道這個傻子會這麼認真地給他「治療心病」。這到底是在報復她還是報復自己?

  如此鮮活的她就坐在自己面前,讓他怎麼想別人?!

  簡禾見夜闌雨垂著眼,不吭聲,心道︰雖然看起來不太喜歡,但起碼沒有太排斥,同時道︰「換一隻試試看吧。」

  夜闌雨如同被蜜蜂叮到,遽然躲了一下。

  「怎麼了?不習慣嗎?」簡禾很體貼地說︰「那你先休息一下,我們今晚再繼續吧。」

  這樣的日子過了七八日,夜闌雨終於確定,他這是挖了個坑給自己跳。或者說,簡禾生來就是剋他的。這一招,的確遏制了簡禾往外逃的意圖,可也讓他備受煎熬。

  天天被她摸來摸去,黏糊糊地挽手臂,夜闌雨還要強迫自己做出一副極不喜歡、不為所動的姿態……別的事他都可以口是心非,只有這點,實在是難。好在他一般只紅耳朵,才沒有被察覺。

  偏偏,越是故意冷淡,簡禾就越覺得他的問題大,「治療」起來越發賣力。雞飛狗跳的日子過了幾天,夜家的門生就發現了,他們少主新帶回來的小妾非常受寵,已經好多次看到她與少主形影不離了……

  這天夜裡,月色甚佳,月形近圓。夜家許多門生都在天黑後出去丹暄閒逛了。簡禾的師父身體較前好轉,卻不想湊這個熱鬧,她拉著夜闌雨,還嘻嘻哈哈地拎上了阿肆,一起出去玩兒。

  夜闌雨有的是錢,三人在館子裡搓了一頓豐盛的,沿著丹暄的大街散步。大概是今晚的月亮太清亮,街上人流如織,孩子也特別多。夏夜雖有微風,卻無法穿過人堆。直到來到一個人較少的橋頭,才覺得涼快了些。

  橋下有小攤兒再賣紅豆缽仔糕,還有一小壺一小壺的桂花釀。阿肆跑去看橋上的孩子玩兒煙花了,只剩下簡禾與夜闌雨在橋下的石階上坐著。一壇圓滾滾的桂花釀擺在了中間,兩個平而淺的酒碗。

  河水粼粼,清酒淺淺,倒映著同一抹圓月的輝光。想必在中秋的時候,月亮還會更圓。

  簡禾調侃了一陣子丹暄的風俗,飲了口桂花釀,忽然道︰「夜闌雨,你是什麼時候來到威風寨的?」

  「七年前的年初,山雪未融的時候。」夜闌雨瞥了她一眼︰「一直到夏天時才回到丹暄。」

  「為什麼?是我讓你走的嗎?」

  「算是吧。」

  簡禾摸著下巴︰「這不像我的作風啊,我應該是不捨得放你走的……」

  夜闌雨道︰「分開的時候,你說以後會來丹暄找我玩。」

  簡禾哈哈笑了一聲︰「有這樣的事嗎?對不起啊,我忘了,所以食言了。不然我肯定會來的。」

  夜闌雨淡淡道︰「忘記也未必不是好事。」

  「你說話怎麼跟我師父一樣?」簡禾用指甲彈了彈空碗,清脆地「叮」一聲︰「可我有種預感,我有一天會想起來的。」

  「你很希望記起來嗎?」

  「想,但又會覺得害怕。」

  「那麼,等到機緣來到之時才記起來,也不晚。」

  「你還記得威風寨裡的風景嗎?還記得裡面的人嗎?記得我爹是什麼樣子嗎?我平時帶著你玩兒什麼?」

  夜闌雨的記性很好,但那畢竟是七年前的事了。他記得最深刻的只有一個簡禾,其餘只可憑印象說,當他說起了簡禾床底下的那箱子藏書,還有她最愛聽的《山海經》時,簡禾也有些出神。

  依靠這些平鋪直敘的詞句,她的眼前似乎幻化出了一幅生動的圖卷。

  忽然,夜闌雨感覺到肩沉了沉,簡禾的頭歪下來了。他以為她睏了,立即不動,誰知簡禾又立刻坐直了身子,原來她只是輕輕用頭蹭了蹭他的肩膀。

  簡禾臉頰酡紅,捧著酒碗,淡淡笑道︰「夜闌雨,已經很久沒人跟我聊我爹,聊威風寨了,謝謝你啊,還好你記得。」

  「……不用謝。」

  簡禾打了個嗝︰「要的,聽好了︰謝!謝謝!謝謝謝!」

  「……」夜闌雨嘴角一抽,無語地看著簡禾。丹暄特製的桂花釀是最不容易上頭的一種甜酒,不到幾口就成這模樣了。他將她手中的酒碗拿了過來,把酒倒了。

  簡禾其實沒怎麼醉,就是身體感覺飄飄然的。在醉人的清香飄繞之中,夜闌雨的臉近在咫尺,近到連臉上細微的絨毛都看得見。從她的角度,平視的恰好是他的嘴唇。

  因自幼修習傀儡術的緣故,丹暄夜氏的門生氣質中,總攜有一陣揮之不去的森然煞氣,夜闌雨亦然。於河水的銀白光芒之下,那殷紅的色澤鍍上了一層暗色,如若飲過人血,於唇邊乾涸後的痕跡。

  簡禾盯著盯著,心臟怦怦直跳,不知哪來的一股衝動,閉上眼睛,佯裝不勝醉意,倒了過去。要是親不到就算了,要是踫到了,那就……

  果真是有點醉了,沒把握好距離。她這一倒,直接趴在了夜闌雨的脖子上。

  這才回味到自己剛才想做什麼,簡禾一個激靈,酒醒了一分,心中一陣後怕︰「我居然敢輕薄夜闌雨?我瘋了吧,色迷心竅了吧。他這麼排斥女人,要是真的親下去了,不把我掀出去再踩幾腳才怪!好在沒親到,好在他沒發現我的色心……」

  這麼想著,她就要爬起來,身體就是一輕,被人背起來了。簡禾嚇了一跳,酒這下是又醒了三分︰「夜闌雨?」

  「別亂動,我背你回去。」

  讓她別亂動,果然是不喜歡和姑娘接觸。但即便這樣,他還是願意背她,夜闌雨真是個好人。簡禾心安理得地一趴。

  阿肆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單獨對著夜闌雨,他還是有點兒緊張的,遂囁嚅道︰「少主,我師姐她喝醉了嗎?」

  「不錯。你把東西帶著,我們回去了。」

  阿肆忙道︰「知道了。」

  路上的行人已經比之前少了,他們挑了一條沒多少人的路走。阿肆不敢搭話,夜闌雨沉默地走著,忽然道︰「你叫阿肆?」

  他居然記得自己名字,阿肆受寵若驚道︰「我是。」

  「這七年你都和你師姐在一起?」

  「是啊,我和我爺爺,還有師姐相依為命,去過好多地方。」

  「我聽說你爺爺亦懂仙術,以賣藥為生,撫養你師姐長大。」

  阿肆不敢班門弄斧,胡亂擺手道︰「沒有沒有,說白了就是江湖術士啦。我爺爺愛喝酒,老是輕易就把錢花光。多虧了師姐機靈又聰明,不然我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到後來就是師姐在照顧我們了。」

  夜闌雨側頭看了趴在自己肩上、已經睡著了的簡禾一眼,表情變得柔和了些許︰「是嗎?」

  阿肆點頭。和夜闌雨閒聊了幾句後,他對夜闌雨也生出了幾分親近之意,便壯著膽子道︰「少主,你和我師姐是七年前就認識的了嗎?」

  夜闌雨淡定地說︰「我和她是娃娃親。」

  「難怪了。」阿肆小心翼翼道︰「少主,那您什麼時候娶夫人啊?我師姐以後能過得好嗎?她不會被欺負吧?」

  「我騙她的。」夜闌雨瞥了阿肆一眼。

  阿肆傻眼了︰「啊?」

  「不要告訴你師姐。」夜闌雨嘴角一勾︰「況且,從來都只有你師姐欺負別人,沒有人敢欺負她。」

  「我知道了,我不會說的。」阿肆嘿嘿一笑,聽見夜闌雨的後半句話,頓時有種找到了知音的感覺,連連點頭道︰「沒錯,師姐她真的很厲害,少主,我跟你說,當年,我們三個人流浪到了武陵,師姐她……」

  簡禾並不知道,就在這一條回家的路上,她所有恨不得沒人知道的彪悍事蹟,已經被阿肆一五一十地倒出來,說給夜闌雨聽了……

  第二天,簡禾醒來時,已經躺在了床上。幸好那桂花釀後勁不強,宿醉醒後也沒什麼難受的感覺,也很早就醒了,連忙踢上鞋子,出去吃早膳。

  只是坐下不到一會兒,簡禾就覺得今天的夜闌雨怪怪的,視線總往她臉上瞟。

  難道是因為他發現了昨天她色心大起,想佔他便宜的事兒?

  簡禾心頭警鈴大作,把碗一放,道︰「那個,夜闌雨,我昨天喝醉了,沒麻煩你吧?」

  「你指什麼?」

  看來是沒有察覺,不然他怎會有這種好臉色,幸好幸好。

  簡禾放心下來,笑眯眯道︰「那就好。對了,昨天是你背我回來的吧,多謝。」

  夜闌雨支著頭看向她,饒有趣味道︰「不用謝,瓜瓜。」

  簡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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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12:39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6 夜闌雨番外6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簡禾哭喪著臉,千算萬算,也算不出——前有狼後有虎,才剛從一個地獄逃出,轉頭就跌入另一個地獄。明明走南闖北多年也沒栽倒,只在丹暄晃了半個月,就要被抓去給人當小老婆了。

  有氣無力地跨過門檻,兩扇奢華的厚重木門就在身後插上了門閂,絕了她的後路。

  簡禾愁眉苦臉,準備抬頭看看自己被拉到什麼地方了。環視一圈,她腦海裡頓時浮現出了一個直白的念頭︰真有錢!

  府門蔭蔽之後,便是一片開闊而寫意的園林。綠竹清翠,山石層巒疊嶂,流水依依,游魚在荷葉下穿行,岸邊栽種了許多她喊不出名字的色彩斑斕的植物,溫度也比外間要涼快很多,每一方寸都自成一景。踏過平直的石橋,才是一個古典氣派的前堂。

  不像暴發戶直接在地板上鋪上金光閃耀的金子,這兒幾乎見不到大面積的金色,就是能感覺到那種蘊藏在細節處、撲面而來的貴氣。價值連城的小葉紫檀燈座,玉琉璃的燈盞外罩浮著金絲熔鑄成蓮蕊花紋,屋頂雕刻的仙獸口含瑯琊珠……簡禾好奇地伸手指推了推它,居然是能活動的,觸感非常涼潤。

  隨便一個擺設,都能讓阿肆吃一年雞腿還綽綽有餘了。這個少主的背景果然不簡單,怪不得說趕人就趕人了。

  夜家的管事不愧為家族服務多年,見多識廣,處變不驚。平日沉穩內斂又微有潔癖的少主,今日分明是出去議事的,出去一趟,卻一反常態地帶了個渾身散發著汗餿味的女人回來當小妾!

  管事心中悚然,表面卻沒有露出半點不自然的神情。

  將馬匹交由下人牽下照料後,管事就笑眯眯地跟了上來,請示道︰「少主,您要將小夫人的房間安置在哪裡?」

  小夫人?簡禾的嘴角抽了抽。

  這可真是驚天奇冤,她一個連男孩兒的手都沒摸過幾次的姑娘,這嘴唇一踫,好像事兒就定了。

  話說,原來小妾也能被稱為「夫人」的嗎?那麼,等這個少主娶妻了以後,她豈不是只能退位成「小小夫人」了?

  簡禾︰「……」

  啊呸,她考慮那麼長遠的事情幹什麼?當務之急難道不是想想該怎麼跑嗎?

  這兒的圍牆雖然高,可也難不倒她。只是,據說這些大世家大多會在牆的上空設立結界,將想要偷偷翻牆的人彈回地上去,同時驚動巡邏的人。把守看著很鬆,其實連隻蒼蠅也飛不過去。

  這可怎麼辦呢?

  剛才那三個流氓追著她跑了,阿肆應該是安全的。若他在老地方等不到她了,會不會往回找她?

  不行,她今晚就得想辦法試試看能不能翻牆,就算不能,也要把她被抓了的消息傳出去給師父他們,以免他們胡思亂想。

  那廂,夜闌雨毫不猶豫地道︰「她住西苑。」

  管事的表情掠過了一絲意外,點頭道︰「是,少主,老奴立即去準備。」

  簡禾被半拖半拽地拉著往府邸深處走,這兒可真大,走了好半天,廊外都還是草木林深的風景。再回頭,連圍牆都看不見了。

  走到這兒總算看到活人了,捧著茶的侍女、在庭院裡修建綠植的小廝,見到夜闌雨,都低頭行禮。簡禾四處亂看,甩了甩手︰「你別走那麼快嘛,我跟不上的話會摔倒的!」

  夜闌雨一頓,沒有吭聲,但是明顯放慢了腳步。

  哎?

  這個少主強行把她擄回來,她還以為他是個性格很強硬的人。沒想到會這麼「百依百順」啊……

  簡禾眼珠一轉,又故意道︰「少主,你別那麼大力嘛,我的手會疼的。」

  「……」

  剛一說完,來自於夜闌雨的「緊箍咒」果然就放鬆了些許。

  看來這個少主,也沒有想像中那麼難說話,是個講理的人啊。簡禾微一竊喜,夜闌雨就在一座院子前停住了,輕咳一聲︰「你進去吧。鐘管事,她就交給你了。」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迎了上來︰「是,少主。」陌生的侍女們湧上來,就要把簡禾拉進去。

  這是要做什麼?

  簡禾正警覺著,一回頭,就見到唯一和自己有點兒交情(?)的夜闌雨要走了,竟下意識地跑前了半步,拽住了他的袖子,不依不饒道︰「你不許走,這裡是什麼地方?我要你陪我一起進去。」

  夜闌雨盯著自己的袖子怔了一下,又掃了一眼那座大門緊閉的屋宇,不知想到了什麼,耳根漫上了一縷幾不可見的紅暈。他轉過頭,抽出了袖子道︰「別鬧了,我在西苑等你。」

  簡禾就這樣被無情地推進去了。一進門,她才看見此處修了個大浴池,從什麼地方引入了活水再加熱,整個房間都飄滿了朦朧的水蒸氣。浴池裡波瀾微蕩,飄著細碎的花瓣。

  鐘管事笑盈盈地道︰「小夫人,少主吩咐我們伺候您沐浴。」

  簡禾︰「……」

  她後知後覺地捏起衣領,嗅了嗅,一股輕微的餿味撲鼻而來。雖說她平日出汗不多,但是,今天在太陽底下狂奔了那麼久,汗水出了又乾,難免會有股怪味兒,好像是該洗洗了。

  十幾個侍女服侍著。一開始簡禾還挺不習慣被那麼多人盯著洗澡的。不過,洗完以後,不光有切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冰鎮水果吃,還有侍女給她揉捏肌肉,她就乾脆癱著享受了。

  哢擦哢擦地吞了塊果肉,簡禾含糊道︰「你們少主現在有幾個小妾了?」

  鐘管事搖了搖頭,意味深長道︰「少主尚未婚配,連近身伺候的丫鬟也沒有。老奴從小看著少主長大,此前從沒有過侍妾。」

  聽見「侍妾」這個稱呼,簡禾就覺得自己的臉又開始抽筋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聽鐘管事的意思,這個少主在這種血氣方剛的年紀,居然還是個冰清玉潔、不近女色的和尚。倒不是她覺得這個年紀的少年一定得怎麼樣,可是,這等有財有勢、年紀正好、長得還好看的貴公子,私生活方面,通常也不會是省油的燈……

  或許是簡禾的表情太過怪異,一個侍女以為她不高興了,連忙拍馬屁道︰「沒錯,我們都是第一次看到少主和姑娘這麼親近。小夫人為少主誕下麟兒的那天,肯定是指日可待了。」

  簡禾被果肉一嗆,驚天動地地大咳了起來。

  鐘管事慈愛地拍著她的背,笑道︰「小夫人的身子骨是瘦弱了點兒,不過,只要養一養,三年抱倆絕不是問題。」

  簡禾︰「……」

  三年抱倆,三年抱倆……她還是假裝沒聽見吧。

  好不容易全套按摩做完,天色已經暗了。

  西苑是一片被竹林所環繞的獨院,非常安靜,只偶爾聽見夏夜的風拂動竹葉的沙沙聲。昏暗的天幕下,一剪紙窗散發著柔和的燭光。

  夜闌雨的臥室與仙府的氛圍一致,古典又雅緻。罩上繪著瘦長梅樹枝條的燈盞在雪白的牆上留下了墨痕一樣斑駁的影子。

  夜闌雨似乎也剛洗漱完畢,頭髮還有點兒濕,披散在身後,穿著一身悠閒不失禮節的衣裳,坐在案几前看書。

  遠遠地,從門外的小徑就傳來了一些掙扎聲︰「你們還是放我走吧,我想去茅廁,我晚上睡覺磨牙……真的真的,我經常夢遊,我怕我夜裡不小心就對你們少主霸王硬上弓……」

  夜闌雨︰「……」

  他翻書的動作一停,看到簡禾被幾個侍女給送了進來。估計已經聽她胡說八道了一路了,這幾個侍女的表情都怪怪的,處於一副既羞又在憋笑的狀態中。

  門扉一合上,簡禾的心裡七上八下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個少主,應該不至於霸王硬上弓吧?餘光瞥到了今天白天看到的那個詭異的小孩兒就站在門邊,簡禾鬆了口氣。

  有個小孩在場,這個少主再怎麼猴急,也不會對她做什麼吧?

  夜闌雨往書頁裡夾了一片書籤,便將把書放回了書櫃上,忽然朝她走來。簡禾才一晃神,就已經被他逼到眼前了,衣領也被他拉住了。

  簡禾大驚失色,拽緊了自己的衣服︰「你別硬來啊!」

  誰知道,夜闌雨根本不是她以為的意思。他只不過夾住了她的衣領,低下頭來聞了聞,撲鼻而來的是乾淨又清香的氣味,他眉頭一鬆,露出了一個滿意的淡笑︰「可以了。」

  簡禾︰「……」

  難不成,他剛才只是在檢查她的洗乾淨了沒有?

  ……怎麼會有這麼變態的檢查方法!

  靠得這麼近,她都能聞到他髮梢下、衣領處傳出的一陣輕微的燻香味兒。這個少主一定很愛乾淨。

  她這一驚一乍以後,獨自懊惱的傻了吧唧的反應,自然也逃不脫夜闌雨的眼睛。依稀看出了七年前那個小姑娘的影子。

  兜兜轉轉,還是落到他手裡了。夜闌雨心中陰霾散盡,心情不錯地道︰「還愣著幹什麼,跟我過來吧。」

  這臥室是長方形的,非常深,一張矮几上已經擺好了晚膳,用矮小的燭台給暖著,擺了兩副碗筷。

  這傢伙還算有點兒良心,簡禾折騰了一天,後知後覺地覺得餓了,一屁股坐下來,視線在桌上逡巡一圈,發現菜式都是自己喜歡吃的!這是巧合嗎?

  她搓了搓筷子,指了指角落裡的孩子,道︰「那邊的小孩不用吃飯嗎?」

  夜闌雨道︰「他吃不了。」

  簡禾隨口道︰「哦。」

  「……」夜闌雨等了一會兒,都沒等到她問下去,忍不住道︰「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他吃不了?」

  簡禾莫名其妙︰「難道不是因為他已經吃飽了嗎?」

  「……」夜闌雨被她噎了一噎,無可奈何地一嘆氣。沖那孩子打了個響指。

  孩子面無表情地走到了門邊,手腳扭動了幾下,骨節發出了清晰的「哢哢」的牙酸發顫的脆響。不一會兒,就縮小抱團成了一個門樁子一樣的東西,隱匿在了門後面,沒了聲息。這絕不是縮骨功那麼簡單,因為再怎麼厲害,身體也不會呈現出這種像是癟了下去的質感。

  一張用硃砂繪著詭譎圖案的黃符從孩子的後衣領飄出,在半空中燃燒了起來,一邊朝著夜闌雨這邊飄來。被他五指一捏,就成了黑色的碎末。

  簡禾驚呼道︰「這是傀儡術?!」

  夜闌雨雙眼一亮︰「你知道傀儡術?」

  當年,兩人落到佛心山那陷阱裡時,他曾經用紙奴術摘過水果給她吃,她還會記得嗎?會記得的吧,當時她還央求他教她傀儡術呢。

  「當然知道了,我每到一個地方之前,好歹也要瞭解清楚那裡有什麼厲害的世家啊。」

  一說完,夜闌雨的表情就掠過了一絲失望。

  她還真是……把他忘得乾乾淨淨了。

  簡禾試探道︰「莫非你就是丹暄夜氏的少主?你家裡一定有很多很厲害的大修士吧?」

  看來,逃跑這事兒是指望不了她師父了,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一邊是略懂仙術的江湖術士,一邊是底蘊深厚的仙門世家,十個師父來也救不走她。

  「嗯。」夜闌雨蹙眉道︰「你不要跟著他們叫我少主了。」

  簡禾大大咧咧道︰「不叫你少主的話,應該叫你什麼?你又沒告訴過我你叫什麼名字。」

  她不過是無心一句話,夜闌雨的心臟卻澀然地收縮了一下。

  如果當年他就把真名告訴了她,那麼,在七年前,以及這七年之間,或許他們早就已經重逢了。他起身沾了點墨水,一邊念,一邊把自己的名字寫了下來。

  「你的名字不光好聽,寫出來也好看,不過第二個字的筆畫好複雜啊。」

  夜闌雨把毛筆一擱,瞄了她一眼︰「記住了嗎?」

  簡禾嘻嘻道︰「當然,我記性可好了。」

  「那就好。」夜闌雨將宣紙揉成一團︰「那明天就寫出來給我看吧。」

  簡禾懷疑自己聽錯了,怪叫道︰「什麼?!」

  夜闌雨勾唇,森森地道︰「要是缺撇漏劃了,就罰你一個字抄二十……不,三十遍。」

  這是抓她回來當小妾還是當學生的?簡禾連忙把那團紙搶回來了,塞回袖子裡︰「給我,我今晚再記一會兒。」

  「隨你。」夜闌雨將手擦乾淨了,指了指自己床邊增加的一張軟塌︰「你今晚就睡這裡。」

  原來是分床睡的,太好了,看來夜闌雨不近女色的傳聞是真的!

  不過,挨得這麼近,萬一這主兒是個淺眠的,她今天晚上,豈不是很難偷偷出去?

  簡禾摸了摸下巴,動著歪腦筋︰「我想把床拖到屏風外面去睡。」

  夜闌雨正在脫衣服,聞言,已識穿了她的意圖,冷哼道︰「你是想趁我睡著了逃跑吧?」

  彷彿小九九都被看光了,簡禾鬱悶地心道︰「不笨啊。」

  「想睡外面隨你。」夜闌雨抱臂︰「不過,就算你出了這個門,沒有我們家的口訣,也翻不出外面的圍牆,不要想不可能的事了,好好睡覺吧。」

  簡禾縮在被子裡,假裝沒聽見。

  不去試試又怎麼知道他是不是嚇唬自己,圍牆翻不了,門還是可以走的吧?

  片刻後,燈滅了,只在屏風內留了一盞小小的燭燈。

  簡禾這輩子都沒睡過這麼軟的床,也沒在屋頂這麼高的地方睡過覺。翻來覆去了一會兒,夜闌雨仍是呼吸平穩,一動不動的,似乎睡著了。

  簡禾望著半敞的窗戶,蠢蠢欲動。她從被窩裡爬起來,小聲試探道︰「噓——夜闌雨,睡了沒,沒睡就聊會兒唄。」

  夜闌雨︰「……」他睜開了眼睛。

  沒聽見聲音,簡禾膽子大了點兒,鬼鬼祟祟地在屏風邊上探頭一看,冷不丁地對上了一雙泛著微光的眼睛,嚇了一跳。

  好險,如果她剛才不看一眼就跑出去,現在已經被他抓到正了吧。警覺性還挺高,看來今晚上是走不成了。

  「你沒睡就好,和我聊會兒吧,聊完就能早點睡著了。」簡禾把被子一拉,躺回了床上︰「你說你是我小時候的玩伴,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啊,我真的不記得和你玩兒過,你提醒我一下唄。」

  夜闌雨沉默了一下︰「七年前。」

  「七年前?難怪了。因為那一年,威風寨……我家發生過的事,我基本都沒有印象了。」

  夜闌雨愕然,睡意一下子消失了。

  原來她忘記他,是因為意外,而不是自然的淡忘嗎?

  這是為什麼?七年前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那年我家被一場大火燒了,我被一個老修士撿走養大。火是什麼燒起來的,我已經忘了,我師父也說『忘了也好』,但我終有一天會查出真相的。如果你是那段時間才出現在我身邊的,我會忘記你,一點兒也不奇怪。」說起過往,簡禾的神情還是有些許黯淡。她晃了晃頭,抱著枕頭,隔著屏風與夜闌雨對望,好奇道︰「你真的是我的玩伴嗎?你為什麼會認識我?」

  不怪她懷疑,畢竟她已經不記得夜闌雨是被自己強行留下來當丫鬟的了。

  以簡禾目前的認知,丹暄夜氏的小少爺,和她這個山賊之女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怎麼會廝混到一起,還成了玩伴?

  她居然有過長得這麼漂亮的玩伴嗎?

  夜闌雨思緒百轉,心臟一動,忽然道︰「我們不光是玩伴那麼簡單。」

  「那還有什麼?」

  「那一年,我的馬車在佛心山下翻側了,我一個人滾到了懸崖下,被你爹撿了回去。你見到我後,說自己一個人太孤單了,要我留下來陪你玩兒,給你念故事書。我不肯,你就說……」

  居然發生過這種事?不過確實像是她會幹的事兒,簡禾緊張道︰「我說什麼了?」

  「你就摸著我的臉說,如果我肯留下來陪你玩兒——」夜闌雨看著她,淡定地說︰「那麼,你長大後,就跟我回丹暄當我的小妾。我就答應你了。」

  簡禾︰「……」

  她的腦殼「哢」地一聲,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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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12:21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5 夜闌雨番外5

  七年後。

  九州丹暄。

  又是一年入夏時。城中人流如織,車水馬龍,縱橫寬敞的大街上,商舖、作坊、酒館、當行排布延伸,來自於九州各地的旅人、刀客、舞姬、漂洋過海的蓬萊商人混在人群中,推糖葫蘆車的小販身後尾隨著幾個饞嘴的小孩。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時不時就能聽見幾句不同的方言,好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

  晌午,毒辣的日頭照得石板地泛著一層白得發青的光,人潮最密集的一條街上,停放著一輛粗糙的木製推車,上方擺了幾個木箱子。推車後支著一根竹竿,竿上綁了一面被曬得蔫頭耷腦的旗子,上書「濟世活神仙」五個大字。

  「咚——鏘!」

  刺耳的銅鑼聲突兀地劃破了燥熱凝滯的空氣。路過的行人都情不自禁地抖了抖,驚悚地看了過來。

  「看這裡,走過路過的客官都不要錯過啦!」推車前,一個十歲出頭、虎頭虎腦的男孩兒正拎著一個比自己腦門還大的銅鑼,一邊來回走動,一邊扯著嗓子吆喝道︰「祖傳補元大仙丹,一顆賽過活神仙。只此一家獨門秘方,童叟無欺價格公道,過來瞧瞧,過來看看啦!」

  路人大多都只投來一瞥,就頭也不回地走過去了。孩子扯著嗓子喊了好長時間,一樁生意都沒做成,反而出了不少汗,在衣領上留下了幾道汗漬。日頭升到最盛時,孩子終於頂不住了,把謀生的工具往車子把手上一掛,解下水囊,咕嚕嚕地灌了一口。

  只聽「 擦」一聲,支著旗子的竹竿不堪暴曬,斷了,輕飄飄地打著轉兒落到了土裡。

  「有沒有搞錯,又斷了!」孩子哀嚎一聲,把落在地上的旗子撿了起來,大步走近了推車後方,坐在陰影下乘涼的人︰「師姐!你別光坐著,倒是過來幫忙喊幾句呀,我嗓子都要冒煙啦!」

  板車恰好停在了兩座房子之間的巷口,上方有屋簷遮擋,燥熱的風穿過陰涼的巷子,溫度驟降了幾分,吹到身上十分舒服。就在當風口處,一個也就十六七歲的少女盤腿坐在樓梯上,屁股下墊了塊草蓆子,正在低頭數錢。

  這姑娘的相貌倒是相當靈秀,烏溜溜的雙眸,瞳仁又圓又大,透出一股子機靈和狡黠。數錢的手法十分老練,銅板在她指間撞出了叮叮噹噹的聲音。

  「一邊去一邊去,沒看見你師姐我在數錢嗎?你擋著光了。」簡禾頭也不回,一巴掌將孩子拍開了。

  孩子捲起了自己的布衣,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撇了撇嘴,拆台道︰「一共才十多個銅板,一眼就數完了,買兩隻雞腿都不夠,你還數來數去的。再數十遍,它們也不會憑空變多幾個來的啦。」

  「雞腿你個大頭鬼,掙到錢要先給師父治病。」簡禾心滿意足地把銅板又清點了一遍,倒回袋口,把帶子紮緊了,拋到了孩子的手裡︰「阿肆,收好別丟了。」

  七年前,她在一片火海裡被她師父撿走了,帶在身邊養大。

  她的師父是個修道的,卻沒有半分仙士那種清高孤傲、仙風道骨的氣質,而是個邋邋遢遢、油嘴滑舌又嗜酒如命的老頑童。風水、算卦之類的五花八門的東西他都懂,帶著自己懵懂的小孫兒雲遊九州,兜裡有錢時就買壺好酒,沒錢了就去替人化緣驅邪,或是兜售一些「獨門秘方」。雖然看起來像個江湖騙子,但簡禾知道,這個老爺子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七年前的一個尋常的早上,她的師父帶著小孫子,離開丹暄,驅車趕往下一座城。這幾天都暴雨滂沱,路上一片泥濘,驢車很容易就會打滑。轉過了一個山坳,他驚訝地看到了佛心山深處有些微的黑煙冒出,升到半空,被風撕扯了半息,才見消散。看樣子,應該是明火被澆滅了後,還未來得及逸散的黑煙。

  佛心山上藏匿著好幾窩山賊的傳聞是人盡皆知的。既然是仇家滿天的賊人,絕不會故意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暴露自己的老窩所在地。若是不小心失了火,火勢又擴大到無法遏制,也稱得上是「多行不義必自斃」。但問題是,那天晚上斷斷續續下了幾場暴雨,整個山區都是濕漉漉的,連樹幹都吸滿了水,火怎麼會燒得這麼大?

  事出異常,必有怪異。每回遇到怪事,她的師父都習慣先算上一卦。卦象暗示起火的方位仍有微弱的生氣。他趕上了這個時候,說明了二人有緣。

  有了濃煙指路,他輕易就找到了被燒得只剩殘骸的威風寨。廢墟裡找不到一個活人,也沒有屍體,但環境裡仍遺留著濃濃的邪氣。很顯然,昨天半夜,這個寨子曾被凶悍的魍魎血洗過,那場怪異的火估計也是因此而起的。

  凶神惡煞的山賊們再厲害也只對付得了普通人,遇到魍魎之物,就束手無策了。

  幾經辛苦,他在寨子後山的一個髒兮兮的地窖裡,找到了一個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她倒也算命大,不光沒有被凶物發現,也沒有嗆入濃煙、窒息身亡。

  這個小姑娘,正是簡禾。

  她師父超度了山寨中的邪怨之氣,才把簡禾抱上了驢車,帶著她和自己的孫子離開這裡。

  就在同一時間,夜闌雨還挺著一口氣,在趕回丹暄求救的路上。等到丹暄夜氏的門生找來佛心山時,都是好幾天之後的事了。山火滅了,黑湮沒了,邪氣散了,沒有了這些指路標,在偌大的一片山林中,威風寨等同於隱了形,也不能怪他們找不到位置。

  ——當然,這一切,簡禾與她的師父皆不知情。

  醒來後,大抵是受到了刺激,關於最後那大半年,她的記憶出現了些許模糊,只隱隱約約記得她爹是被什麼人害了。至於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就更沒有半點印象了。

  師父不知簡寨主真正的死因,憐憫她年紀小,便拍拍她的頭,說「忘了也好」。

  這七年來,簡禾跟著這爺孫倆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真本事也學了點,插科打諢的謀生本領,更是學了個十成十。

  半月前,他們兜兜轉轉又回到了丹暄。那愛酒的老爺子把錢花光了去買酒,喝完酒就病了。他們也只得盡快掙夠藥費。

  阿肆把錢袋塞進衣服最深處,也跟著一屁股坐了下來︰「我知道要存錢給爺爺治病,他都咳嗽老久了,還都不見好。我就是隨口一說嘛,好久沒吃雞腿了。」

  簡禾瞥了他一眼︰「知道了還偷懶,還不繼續去叫賣?」

  「都從午飯後喊到現在了,根本就沒人來買呀。」孩子捶著痠軟的腿︰「要不我們把衣服弄髒點兒,裝一下可憐……」

  簡禾使勁地掐了一下他的臉︰「打什麼歪主意。我們賣的可是仙丹,仙——丹懂不懂,你見過哪個乞丐煉得出仙丹的?」

  「可我感覺路人覺得咱們比較像是江湖騙子。」阿肆捂著臉嚷道︰「師姐你手勁兒太大了!我……」

  就在這時,街角的那頭,突然爆出了一聲憤怒的咆哮︰「找到你了——昨天賣假藥給老子的臭娘們!老子出了城都要回來找你算賬!」

  簡禾虎軀一震,扭過頭去。十米開外的一棵樹下,三個地痞正罵罵咧咧地衝著他們走來,手裡還握著兒臂粗的木棍。

  簡禾臉色大變,跳了起來︰「糟了!阿肆,快走!」

  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別的招式不說多擅長,腳底抹油的功夫一定是最厲害的。兩人配合默契地把攤兒一收,破板車也不要了。阿肆仗著身材矮小,抱著一袋小木盒鑽進人群裡,很快就不見蹤影了。

  簡禾朝著另一個方向拔足狂奔。那幾個地痞果然沒有去管阿肆,只對她一人窮追不捨。簡禾竄過了幾條大街,已經氣喘如牛,回頭一看,追她的三個人裡只剩下了一個。她體力不及他們,又不熟悉丹暄的地圖,再拖下去,遲早被包抄。

  這可怎麼辦?她師父教給她的,都是一些淺顯的仙術和符咒,可沒有教過她怎麼和地痞近身肉搏。

  前方的石橋後有座古雅的建築,圍牆很高,屋頂陡峭,只有那麼一層,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

  天無絕人之路,簡禾一喜,順著石柱子爬到了屋頂上。她從小就調皮得很,爬個屋頂更不在話下。誰知今天的運氣到頭了,這破瓦片居然這麼不嚴實,簡禾才剛站穩,最頂上的一片就「嘩啦」一下,塌了。

  簡禾︰「……」

  眼前一花,她就跟著那堆瓦片一起掉了下去。好在,這屋頂下有房樑,還掛著紗幔。簡禾被它們緩衝了一下,摔到地上後,除了屁股有點兒酸,沒受什麼傷。

  剛才一晃眼,她看到這個房間裡是有人的。

  簡禾揉著屁股,暈頭轉向地爬起身來,發現自己剛好滾到了一張紫檀木桌子的下面去了。

  周圍有一雙腿,兩雙腿……這個屋子裡只有兩個人,而且,就正圍坐在了這張圓桌邊上。三面圍牆都擺放著一格格的木櫃,櫃子上放了各種錦盒瓷瓶,空氣裡瀰漫著一陣沁人的幽香。這裡,似乎是個燻香鋪。

  她正對著的那張椅子上,就坐了一個人。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這人深紅近黑的長袍,挺拔的腰身,以及置於膝上的一隻瘦削而修長的手,勻稱微凸的骨節,五指自然地彎曲著。有這樣明晰有力的骨架托底,膚色再蒼白,也不會讓人聯想到「病弱」之類的詞。

  手這麼好看,這是哪家的貴公子?

  她這是摔到什麼地方去了?

  怔愣了一瞬,簡禾頓時醒了神,連忙把還掛在脖子上的紗幔捊了下來,連滾帶爬地爬了出去。剛爬出兩步,她就感覺到前脖頂到了什麼涼絲絲的東西。

  一把滲著寒意的匕首。

  簡禾僵住了脖子,慢慢地抬頭。一個看起來比阿肆還年幼的孩子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穩穩地持著凶器,攔在她頸前。

  簡禾︰「……」

  這小孩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剛出虎穴又入狼窩,簡禾嚥了口唾沫,抬起眼來,不期然地,就與那雙好看的手的主人對上了視線,頓時呆住了。

  好……好漂亮!

  她方才就猜測此人應該十分年輕。果然,這是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少年,神色疏淡,五官美得有些雌雄莫辯。可他的眉骨又很高,丹目走勢凌厲,這絲絲含煞的陰鷙糅入,瞬間就沖淡了中性之感。

  與小時候相比,簡禾成熟了不少,但依舊能認出原本的輪廓。故而,就在看清她的模樣時,夜闌雨先是一怔,瞳孔隨即猛然一縮。

  威脅簡禾的匕首被扔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緊緊地捏住她下巴的手。簡禾吃了一驚,夜闌雨俯下身來,呼吸極快,璀璨灼人的視線幾乎要在她的臉上燒出兩個洞來。

  簡禾有點兒被他這舉動整懵了。那種被人一寸寸細看的感覺,讓她有點兒毛骨悚然,極不舒服。可在這樣凌然的目光下,她竟覺得不敢亂動,就怕那匕首又橫上來︰「怎麼了……」

  夜闌雨再三逡巡。

  沒錯,就是她,他不會認錯人。

  七年前,那個已經有了少女雛形的小姑娘,第一次見面就逼迫他穿裙子的小惡霸,傻氣地和逃跑的他在陷阱裡困了一晚上,喜歡枕他的膝蓋捏他的臉,會專注地聽他念故事書,一直到威風寨出事的晚上,她一邊哭著一邊義無反顧地把他送走了……點點滴滴的回憶,她的容貌、聲音,一顰一笑,從未沒有褪過色。

  夜闌雨的心臟怦怦直跳,慢慢地鬆開了卡住她下巴的手指,卻沒有放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要問名字?而且,這個人看上去,似乎非常高興……簡禾猶豫了一下,名字沒什麼好撒謊的,便答道︰「我叫簡禾。」

  夜闌雨的手指一顫。

  狂喜、欣慰、不解種種複雜的情緒都湧上心頭,用百感交集來形容絕不為過。

  他一直以為簡禾已經不在世上了,原來她還活著。

  七年前的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七年她過得好嗎?來過丹暄找他嗎?

  然而,不等夜闌雨說什麼,簡禾已經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啥,你以前見過我嗎?我們什麼時候見過?」

  如果生命中出現過這麼好看的人,她一定不會忘記。簡禾思索了一陣,確定是真的沒見過這個少年。

  夜闌雨唇上的血色緩緩褪去了,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你說什麼?」

  她已經不記得他了?

  「我好像沒見過你,可能是我記性太差了。」簡禾乾笑了幾聲,誠懇道︰「不如你提醒我一下,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的事?你是我朋友嗎?」

  同坐一屋的另外一人站了起來,驚奇的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逡巡︰「怎麼了這是,你們認識嗎?」

  「認識。」夜闌雨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硬邦邦地吐出了兩個字︰「玩伴。」

  「玩伴?我小時候的玩伴是挺多的,不過,我怎麼不記得有你啊,哈哈哈……」簡禾說完,就感覺四周的溫度似乎驟降了……夜闌雨盯著她,眼神幾乎要結冰。

  就在這時,這座燻香鋪緊閉的大門被人砰砰砰地拍響了,窗紙上浮出了三個淡淡的人影。

  「快滾出來,臭娘們,別以為躲裡面就沒事了!」

  「居然敢賣假藥給老子,吃得我上吐下瀉,老子今天出城了也要回來收拾你!」

  「裡面有人嗎?!別管不該管的事,把那臭娘們放出來,除非你們不想要這店的門了!」

  ……

  臭娘們?

  夜闌雨鬆開了簡禾的下巴,改為握住了她的手腕,簡而言之就是不讓她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坐在對面那位衣著頗為貴氣的紫衣公子驚訝道︰「賣假藥?這是怎麼回事?」

  「是他們活該。」簡禾不甘示弱道︰「那幾個臭流氓一進丹暄就幹壞事,欺負街頭賣餛飩的小販,吃完霸王餐還把人家的攤子給砸了。我請他們喝點兒瀉藥是替天行道,你們要是把我送出去了,你們和他就是同流合污狼狽為奸!」

  那紫衣公子「噗嗤」一聲笑了,把扇子往唇上一抵︰「我只是個書生,可打不過他們。」

  簡禾︰「……」

  這麼說來,這個屋子裡唯一能幫她的就只有旁邊這個人了,他身後那小童可都會使匕首呢。簡禾一臉焦急地轉向了他。

  夜闌雨冷哼一聲︰「你不是不認識我嗎,我為什麼要幫你。」

  縱然知道他不可能真的不管她,可是……他明明是被欺負的人,這七年來卻沒有一天忘記過這個小惡霸,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而她呢?闖進他的生活中,把他好一頓揉捏欺負,在他的心裡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可在分開後,她記得所有玩伴,唯獨不記得他了。

  被自己放在心上的人根本不記得自己是誰,積累了滿腔的話語不知可以對誰說,這種不對等,讓夜闌雨嘗到了難以言喻的失落感。

  不幫我還把我的手抓那麼緊——簡禾心想,同時無辜地舉起了自己的右手︰「哎,行走江湖,幫個忙嘛。幫了忙就算認識啦。」

  燻香鋪的門壓根兒沒鎖緊,幾個流氓等了一會兒都沒人出來,竟真的大膽地把門踹開了。看到這屋子裡除了簡禾之外,只有一個小孩,兩個文質彬彬的少年,那股得意勁兒就藏不住了,惡狠狠道︰「臭婊子,看你這回往哪躲。」

  簡禾見勢不妙,往夜闌雨後面一縮。夜闌雨動都沒動,平靜地瞥了他們一眼。

  一個流氓哈哈大笑起來︰「怎麼,這小子不會是你相好吧。長得那麼細皮嫩肉的,還想逞風頭?」

  為首的流氓比較有眼力見,意識到眼前二個少年皆氣度不凡,且衣著配飾都相當矜貴,恐防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忙道︰「兩個小哥,我看你們也是被纏上才不得已幫忙的。這是我們與她之間的事,你們還是少管為妙。」

  夜闌雨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唯恐夜闌雨改變主意,簡禾反手纏住了他的手臂,極不要臉且理直氣壯地把關係給坐實了︰「你們錯了,他一定會管我,因為我是他還沒過門的小妾。」

  她和夜闌雨的衣著差太多了,三個流氓自然不信,朝她走來。突然,那個一直貼牆站著的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攔在了路中間,面無表情地抽出了匕首。

  一個流氓驚訝道︰「怎麼了?你真要管?」

  「你就不怕你弟弟被我們打死嗎?」

  「她剛才說過了,她是我小妾,所以要管。」夜闌雨挑了挑眉,沖孩子抬了抬下巴︰「別弄出血來。」

  那古怪又詭譎的孩子聽話地把匕首扔下了,靜默了半息,猛地暴起,以常人難以達到的速度和靈敏度,躍到了半空中,鋒利的五指凶悍地抓向了其中一個流氓的頭。

  如果前一天,有人告訴簡禾,一個孩子可以把三個壯碩的成年人給打出去,她一定不會相信。但今天她不得不信了。

  三個流氓被奄奄一息地捆到了一起。那孩子還是毫髮無損,又回到了沉默的狀態,靜靜地站回了夜闌雨身後。簡禾真覺得這小孩太詭異了。

  夜闌雨起身道︰「我先回去了,把這三個人送出丹暄,不要讓他們再進來了。」

  那紫衣的公子拱手笑道︰「是,少主。」

  簡禾也抓住時機道︰「剛才謝謝你啊,那我也走了。」

  夜闌雨握住她手的力氣驟然加大,簡禾被他揪了回來,嚷道︰「幹什麼?我要走啦。」

  「你不能走。」夜闌雨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是說自己是我未過門的小妾嗎,跟我回家。」

  簡禾嚇了一跳︰「不行不行不行!我剛才只是在開玩笑啊!」

  雖然這個少主長得很好看,似乎也很有權有勢,兩人真發生點什麼了,似乎也是他比較吃虧。可是,他的脾氣看起來也太奇怪了,陰晴不定的,變臉比翻書還快。她還有師父和阿肆,又不會一輩子待在丹暄,才不願意給他當小老婆呢!

  「開玩笑?」夜闌雨神色一冷︰「我從來不開玩笑。或者我把這三個人放掉,不管你們的事了?」

  簡禾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這三個流氓只是被打暈了,好歹沒有出問題,要是放掉了,他們很快就會醒來,並在丹暄遊蕩。而師父又還得在丹暄養一段時間病……

  現在的情形對她不利,識時務者為俊傑,簡禾立即轉變了態度,嘻嘻道︰「那我還是跟你回去吧!」

  雖說不知道這少主什麼來頭,但他說得信誓旦旦的,應該真的能把這三個流氓趕出城。等三個流氓被趕走後,她再想辦法逃了也不遲。她就不信這個少主的父母會讓他亂娶老婆,這事兒肯定不會成的。

  夜闌雨點了點頭,掀起了門口停著的馬車的簾子,扭頭看她,做了個「上去」的姿勢。

  簡禾心裡嘀咕了一聲,只好爬上去了,同時想著逃跑的辦法。驅車的居然還是剛才那個小孩,簡禾抱著膝蓋,忍不住道︰「他是你弟弟嗎?」

  夜闌雨瞥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彎了彎,道︰「他不是。」

  又笑了,他的脾氣可真怪。

  不過,笑起來還真好看。

  馬車經過了長街,在一座氣勢磅礡的宅邸前停住了。一個小廝迎了上來,牽住了馬匹。簡禾探頭出去,心說這少主還挺有錢的。牌匾上寫的是古體字,她根本認不出那是什麼姓。

  夜闌雨掀開簾子,握住了簡禾的手腕,沒有給她任何逃跑的機會。

  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迎了出來,看見簡禾時,微微一驚,問道︰「少主,這位姑娘是?」

  「我的——」夜闌雨袖下指節微微一蜷,面上淡定地說︰「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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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
發表於 2020-12-28 10:12:09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4 夜闌雨番外4

  這幾個月來一直被自己當成丫鬟和玩伴來疼愛的小仙子——當然,只有簡禾認為這叫做疼愛,居然真的是個帶把的!毫無疑問,簡禾的心靈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尖叫著在威風寨裡跑了起來。

  另一邊廂,先被簡小惡霸看光、再被她倒打一耙的夜闌雨,所蒙受的刺激絕對不亞於此,簡直可以說是氣得七竅生煙、羞憤欲死。

  雖然家中僕從無數,但是從懂事開始,沐浴之類的事,他就沒再讓人伺候了。不光因為一個人更自在,也因為從小潛移默化養成的觀念告訴他,自己只能與未來的妻子坦誠相見。豈料,今天居然讓一個整天逼迫他穿裙子、以欺負他為樂的小惡霸破了戒……不怪夜闌雨會氣得想打人。

  穿戴整齊以後,他都還沒緩過勁兒來,不堪打擊地坐在了雜物房裡,露在衣服外的皮膚紅得像炸蝦子。

  這一坐就坐到了日暮時分。雜物房中沒有照明的燭台,斜陽從門檻外灑入,一室昏暗。一道影子從門邊出現,落在了夜闌雨的身上。

  夜闌雨眼眶發紅,抿著唇看她。

  簡禾的臉皮原本就比夜闌雨厚得多,雖說也有點小小的害臊,但她更加不想示弱,便摸了摸鼻子,大剌剌地跨過了門檻,叉腰道︰「你縮在這裡幹什麼呀,出來吃飯呀,不餓嗎?」

  夜闌雨狠狠地剜了簡禾一眼,扭過頭去。

  簡禾撓了撓頭,三兩步跳過去,在他面前蹲下,十分討打地把臉湊到他跟前。

  夜闌雨不領情地把頭轉到了另一邊去,簡禾伸出雙手,捧著他的臉,哼道︰「說你小姐脾氣真沒說錯,不就是被我看光了嘛,又沒什麼損失,至於又哭鼻子嗎?」

  夜闌雨生氣地捊下了她的手,澄清道:「我沒有哭!」

  「好好好,那你在氣什麼?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看你一眼又怎麼了。」簡禾使出了一招惡人先告狀,理直氣壯地說︰「這件事說到底都是你不對,你沒事長得那麼漂亮幹什麼,我把你當成女孩子也很正常嘛。」

  「你不要顛倒是非黑白!」夜闌雨胸膛起伏,憤怒地辯解道︰「我跟你說過很多次我是男的了,是你自己不信!」

  「這能怪我不信你嗎?你自己說說看,你哪裡像男孩子了,穿上裙子比我還好看。」簡禾用手指點了一下他的鼻子︰「凡事都要講求證據,你要是一開始就脫了褲子讓我看證據,不就沒那麼多事兒了。」

  「你休想!」夜闌雨鼻翼微微顫動,瞪著她︰「除了……除了我的妻子,誰都不能看。」

  「可我已經看到了,你能拿我怎麼著?」

  夜闌雨凝固了。他似乎真的找不到辦法去整治這個小惡霸……

  「行了行了。」簡禾囫圇吞棗地咀嚼了一番他的話,覺得自己已經理解了他的焦慮了,便豪氣十足地一揮手,保證道︰「別擔心,要是你因為這個而討不到老婆了,我會負責給你找一個回來的。」

  夜闌雨︰「……」

  這傢伙的腦子,是不是真的缺根弦?他根本沒有向她討要妻子,她是怎麼理解他的話的?

  夜闌雨深吸口氣,斷然拒絕道︰「不需要!總之,你從現在開始,不許再提今天發生的事。」

  「看我心情!」簡禾嘿嘿一笑,將人從地上拖了起來︰「走了走了,吃飯去了,我都餓死了。吃完飯跟我去找胡小壯他們。」

  夜闌雨警惕道︰「幹什麼?」

  「向他們要幾件男孩子的衣服唄。」簡禾一頓,忽然起了點壞心眼,故意以一種恍然大悟的語氣道︰「啊!難不成你還想穿我的裙子?我就知道你會喜歡……」

  夜闌雨惱道︰「我不喜歡!」

  「嘖嘖,沒眼光。對了,我可先說好啊。雖然我已經承認你不是姑娘了,但你照樣要當我的人,聽到了沒有?」

  「我本來就不是姑娘,不用你承認!」

  ……

  翌日,簡禾身邊的小仙子居然是個帶把的——這個消息就以飛一般的速度傳遍了威風寨,寨中曾經幻想過和夜闌雨牽著手玩兒的十幾個男孩子無一不扼腕嘆息,震驚、茫然、憤怒的情緒皆有之。

  這個秘密自然也瞞不過簡飛,不過他一來懶得管小孩子家家的事,二來太清楚自己女兒是什麼德性了。從來都只有她欺負人家、玩弄人家的份兒,從來沒有誰能欺負得了她的,不用擔心她吃虧,只不過從今以後,夜闌雨就不能住在她房間了。

  「爹不反對你多個玩伴,但既然知道了他是男孩兒,今天開始就讓他搬去和寨子裡的幾個皮猴一起睡吧。」

  簡禾鼓起腮幫,反對道︰「不可以!小黑要是過去了,一定會被他們幾個欺負的,我很清楚!」

  簡飛無奈道︰「那你說怎麼辦才好?」

  簡禾一臉理所當然︰「什麼也不用改變,就讓他繼續和我待在一起啊。」

  簡飛皺眉,不輕不重地呵斥道︰「不準,一點姑娘家的樣子也沒有。平日老是和男孩子打架就算了,夜裡住在一起是萬萬不能的。」

  「哎,爹,我又沒說要睡在一起。我院子裡不是有個雜物房嗎,讓人打掃乾淨給小黑住,不就兩全其美了?」簡禾賴皮地扒住了簡飛的胳膊,搖來晃去︰「就這樣辦吧,好嘛好嘛……」

  「你那雜物房……」簡飛的嘴角突然一抽,「嘶」了一聲︰「小禾,別拽著爹的手。」

  「怎麼了?」簡禾一愣,吸了吸鼻子,忽然聞到了一陣不顯眼的藥味兒。她小心翼翼地捲起了簡飛的衣袖,看見了手臂上包了一圈紗布,驚道︰「爹,你的手怎麼了?」

  「小事情,前段時間下山打劫時遇到埋伏了。」簡飛把袖子放了下來,揉了揉簡禾的腦袋。

  「都流血了還說小事情。」簡禾抬起頭,狐疑道︰「我們威風寨又不是固定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方打劫的,怎麼可能會被埋伏?再說了我們又不傷人,就算要被報復,也輪不到我們吧。」

  簡飛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憂慮︰「嗯……這件事是有點奇怪。」

  「除了我們自己人,還有誰知道地點?」簡禾的腦筋轉得很快,脫口道︰「爹,不會是有人想串通外人對付你吧?」

  「不要空口胡說八道,這件事我回頭會和你戚叔叔商量一下的。」

  簡禾不服氣地道︰「和我商量也可以呀。」

  她爹所說的人,全名叫做戚義山,是她爺爺撿回來的養子,也算得上是他爹的弟弟。據說她爺爺還在世的時候,每次下山打劫,戚義山都是殺人最凶的一個,無反擊之力的老弱婦孺也統統不放過。

  按理說,這個戚義山也沒有得罪過她,見到她時都是笑吟吟的。可是簡禾從小就直覺地不喜歡他,老覺得他陰涔涔的,給人的感覺怪不舒服,像條晝伏夜出的毒蛇。在知道他以前的事蹟後,就更加排斥他了。就不明白為什麼她爹和這個姓戚的這麼好。

  簡飛拍了拍她的頭,粗聲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出去玩吧。雜物房那事我准了。」

  簡禾一邊躲一邊嚷︰「爹,你把我的頭髮都揉亂啦!」

  簡飛哈哈大笑起來。

  知道了夜闌雨的真實性別後,整個威風寨裡最不受影響的人就是簡禾了。畢竟,她原本就隱約懷疑過夜闌雨是男孩子,只不過因為自己的自尊心和掌控欲在作祟,非得壓夜闌雨一頭,才會故意睜眼瞎地忽視一些蛛絲馬跡,粗暴地把人定性成小姑娘。

  上一次逃跑失敗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機會離開威風寨。好在,威風寨在後山圈了很大的一片林地,還有一條小溪流經這兒,可以讓他們在裡面盡情玩耍。

  簡禾帶著夜闌雨在後山野,教他製作簡易的彈弓來打鳥。黃昏時分,天邊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簡禾看了眼天色,摩拳擦掌道︰「差不多了。」

  「什麼差不多?」

  「今天有一支天羅商隊經過佛心山,我爹帶人下去和他們買東西,他答應給我帶一支髮簪。」簡禾美滋滋地說完,心血來潮道︰「不如我們乾脆到我爹的房間裡躲著,等他回來時嚇他一大跳吧。」

  夜闌雨擰眉道:「你別胡鬧了。」

  「這怎麼能叫胡鬧呢,多好玩呀。」

  雖然嘴上不贊同,可夜闌雨並沒有怎麼反抗,就被簡禾風風火火地帶到了她爹的房間裡了。

  這是一個十分寬敞的房間,林林總總地放了很多雜物,在正對屏風的房內,就有一個雕花鏤空門的沉重木衣櫃。

  外面雨勢變大,斜陽將地板照得一片血紅。簡禾輕手輕腳地掩上了門,先把夜闌雨推了進去,再自己鑽進去,縮回了兩條腿。這衣櫃雖然不小,但同時進兩個半大的小孩兒,難免有點擠。簡禾用手指勾著雕花,合上了門。

  櫃門一合起來,雨聲就隔絕了大半。兩人手足相抵,各自靠著衣櫃的一邊。簡禾把夾在門縫裡的衣角拽出來,一邊道︰「小黑,天羅是不是在很遠的地方?」

  「書上說那是一個在比潼關還要遠的外疆小城,應該是很遠的吧。」夜闌雨按住了她的兩條腿,惱道︰「別亂動了,你會踢到我。」

  「他們的簪子好看嗎?我跟我爹說想要一支小鳥簪子,他們會有嗎?」

  「我不知道。」

  簡禾托著腮,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

  她的眼珠生來就水汪汪的,即便是在這麼昏暗狹小的環境,也依然泛著微微的光。

  夜闌雨和她對視了些許,臉忽然紅了,垂目,硬邦邦地說︰「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沒什麼,我就是在想,原來你看過那麼多書,也會有不知道的事情,我還以為你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呢。」

  夜闌雨怔了一下︰「世上沒有人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

  簡禾托腮,笑眯眯道︰「可我覺得你就是呀。」

  夜闌雨的嘴唇忍不住微微地彎了彎,又強行壓抑下來了。

  不就被傻子誇了一句,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簡禾往後一靠,用手扇了搧風︰「可還別說,雖然這門是鏤空的,可是躲在這裡面好悶啊,我爹什麼時候才回來啊……不如我們還是去外面坐著,等他差不多到了才進……」

  夜闌雨忽然「噓」了一聲︰「有人來了。」

  簡禾立即不說話了,她手腳並用地靠近了些許夜闌雨那一側,湊到了木門的空隙後偷看。

  房門很快就被推開了,可是隨之而來的,並不只有一道腳步聲。除了簡飛之外,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透過木櫃的縫隙,簡禾通過其身形和聲音,辨認出這人是戚義山。

  想也知道,他們是要談話。這顯然不是一個跳出去的好時機,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只好繼續躲在衣櫃中。

  大人們不知道衣櫃中躲了兩個孩子,一邊說話一邊走到了房間深處。

  聽了片刻,簡禾就意識到她爹和戚義山似乎在為某件事爭執著,而且,爭執明顯已經持續了好一段時間了,火藥味十分濃厚。

  興許是因為沒有外人在場,二人的語速很快。又因為外面的雨聲實在太大了,其談話內容,簡禾聽了前半句就沒有後半句的。

  她爹怒意正熾,正大聲質問著戚義山什麼。戚義山一問三不答,這樣敷衍的態度,明顯只能火上澆油。

  突然,簡飛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怒氣衝衝地甩了戚義山一個耳刮子,那清脆的皮肉聲在半空中迴蕩著。戚義山臉部的肌肉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饒是傻子,也看出這動靜不太對勁,遑論是沉靜又敏感的夜闌雨。快得幾乎捕捉不到的一眨眼,他彷彿看到了在戚義山的臉上一閃而過的……歹恨之意。

  簡禾也有點被這陣仗嚇到了,不安地鼓了鼓腮。

  突然之間,一簇寒芒在昏暗的室內一閃而過,外面的爭吵聲音戛然而止。屏風上的兩道人影黏連在一起,一柄由下而上刺入心口的彎刀,於在屏風上露出了一小段,還沾著血與衣裳的碎片。

  簡禾整個人都僵住了,徹骨的寒意從她的腦門後湧起,凍結住了她的四肢百骸。茫然,恐懼,不可置信……針扎一樣的痛苦隨著每一次的呼吸刺痛著她的心臟。夜闌雨的瞳孔也在顫抖。

  彎刀過了一會兒便往外抽出。聽到刀刃與皮肉摩擦的黏膩聲音,簡禾彷彿突然找回了身體的控制權,猛地大吸口氣,想要大喝一聲推門衝出去,保護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而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瞬間,身後的夜闌雨突然暴起,一手死死地摀住了簡禾的嘴巴,一手勒住了她的上半身,將她的兩隻手都控制住了。簡禾瘋狂地掙紮著,想用頭去撞木板。

  夜闌雨在這一刻卻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氣,將她困在了自己的雙腿之間,用自己的身體,死死地壓制住了她。

  多虧了外面的磅礡雨聲掩蓋了衣櫃裡的動靜,否則,年歲尚小的兩人,定然也難逃毒手。

  簡禾熱乎乎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不斷地抽著氣,卻根本蹬不開衣櫃的門。她「嗚嗚」直叫,身體裡彷彿有一團悲憤的情緒在橫衝直撞,若不發洩出來,她就會立刻死去。

  簡禾淚眼朦朧,咬住了夜闌雨的虎口,血珠子一下就滾出來了。夜闌雨痛得臉色煞白,冷汗直冒,可他沒有抽回手去,而是咬著牙,從喉嚨裡擠出了低微而顫抖的聲音︰「別動,別動,小禾……」

  簡禾抽搐著閉上了眼睛,淚水嘩嘩地流,慢慢地鬆開了牙關。由於擔心她啜泣的聲音會被聽見,夜闌雨不敢放鬆警惕,繼續用受傷的手摀住了她的嘴唇,緊緊地夾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戚義山終於走了,他沒有挪動這裡的任何東西,卻把房門謹慎地鎖好了。估計是還沒想清楚怎麼解決,但可以知道,這事兒肯定沒有那麼簡單就結束。

  夜闌雨等了好一會兒,確定了他不會回來後,才鬆開了手。

  簡禾脫力地低著頭,像一隻垂死的小動物,推開了那扇薄薄的衣櫃門。室內已經徹底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了,簡禾一沾地,腿忽然一軟,坐在了地上。

  「簡禾!」夜闌雨隨之下地,將面條一樣綿軟的她扶起來,擔憂道︰「沒事吧?」

  簡禾渾渾噩噩地搖了搖頭。

  「好,好……小禾,你聽好,你必須馬上離開這裡。」夜闌雨跪坐在她面前,用力地握住了她的肩膀。這力氣大得她有點疼,可這種堅實的觸感,卻是此時六神無主的她最需要的。

  「……走?」

  從未遇到過這種事,夜闌雨的思緒其實也一片紛亂,但有些事他還是明白的。他點了點頭,盯著簡禾,清晰而堅決地道︰「今晚之內,你一定要走,我們一起走。」

  其中的利害不用他多說。既然戚義山敢殺掉簡飛,不管他要如何收場,簡禾的處境都極為危險。

  簡禾咬住嘴唇,使勁地用手背擦了擦眼淚,點了點頭。

  夜闌雨將她扶了起來,不由分說地道︰「走得動嗎?來,我背你,你給我指路,我們一起下山!」

  簡禾心痛難忍,半點餘光都不敢分給房間中央躺著的、一點聲息也沒有了的人。儘管聽不見走廊有聲音,謹慎起見,他們還是沒有走正門,而是翻窗離開的。

  好說歹說也在這裡住了幾個月,夜闌雨對威風寨佈局的熟悉程度並不亞於簡禾,前大半段的路,都是他背著仍然有點意識不清的簡禾,貼著牆根走過的。一路上竟真的避開了所有人。

  二人的身高相近,嚴格來說,簡禾比他還要高一點。背著她跑,對於夜闌雨而言著實有點勉強,也不知道他是哪來的力氣的。

  夜風一吹,簡禾兩腮的淚痕乾了,一個激靈,拉了拉他的衣服︰「小黑,我們去馬廄,別去正門。」

  馬廄在寨子裡一角,那兒也有一個門可以離開。其中有一匹馬便是她爹從小餵大的,簡禾經常趴在它背上玩耍,它認得她,很順利就讓簡禾牽到手了。

  簡禾從馬廄角落的木箱裡翻出了一袋淡青色的粉末,把它灑在了彼此的身上。這是一種讓普通的小獸厭惡躲避的氣味。但是如果灑在身上,就連尋常的獵物也會躲著走,所以一般不會用上。

  後門也有人把守,夜闌雨用紙奴術造出了一點兒小聲音,把人引開了。兩人順利地帶著馬離開了威風寨。

  每一次想要下山時,天氣都在幫倒忙。儘管雨已經停了,但雲層太厚,根本無從辨別方向。這就是簡禾提議去馬廄的原因,這匹馬跟著她爹走過無數次的下山的路,熟知那幾個口令,一定可以把他們帶下山。

  一切順利得可怕,二人來到了山腳之下。一直悶不吭聲的簡禾突然拉住了韁繩,跳下了馬,倒退了幾步。

  夜闌雨驚詫道︰「怎麼了?」

  簡禾抬起頭來,出人意料地說︰「小黑,你自己走吧,這段時間謝謝你了。我想好了,我還是得回去找我爹,我覺得他還活著。你去幫我叫大夫,我上去找他。」

  夜闌雨艱澀地說︰「你明明知道你爹很可能已經……」

  「我知道。」簡禾打斷了他,吸了吸鼻涕,哽咽道︰「可那是我爹啊。我不能就讓他這麼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自己一個人跑掉。萬一他還有救呢?就算他沒救了,我也要回去一把火燒了那個房間,姓戚的不知道會怎麼對待他。」

  至親遽然離世,成年人也無法立即坦然接受,理智面對,遑論是一個九歲多的小孩子。

  「你既然知道姓戚的很可能在上面守株待兔,就更不應該回去!如果你在那兒撞上了他,就算他不知道你之前躲在衣櫃裡,也一定不會讓你活下來。」夜闌雨探下身來,抓住了她的手腕,語氣中染上了說不盡的焦灼︰「我沒有讓你扔下你爹一走了之!我家就在丹暄,我爹娘很厲害,家中還有很多門生。你現在跟我回去,不出兩日就能到丹暄。不管你想取回你爹的……還是怎麼樣,我都可以幫你。可你若是留在這裡,憑你一個人能做些什麼?你只會性命難保!」

  他有種直覺,如果在這裡分別了,她一定會凶多吉少。

  「原來你家真的在丹暄,我老早就這樣猜了,你就是不肯告訴我。」簡禾破涕為笑,看著他,認真道︰「小黑,你回家吧,這幾個月謝謝你陪我玩。你放心好吧,我身上有藥粉,可以順著馬蹄往上走。我很熟悉威風寨,一定不會被抓住。不管我爹是死是活,之後我都會去丹暄找你幫忙……你趕快走吧!」

  說完,她就將手指夾在唇間,吹了一聲輕揚的口哨,馬匹應聲抬蹄前奔。夜闌雨大怒︰「簡禾!!!」卻根本喊不停馬匹。

  簡禾的身影越縮越小,已經看不清了。又或者說,她已經鑽回山林裡了。

  在疾奔的馬蹄聲中,夜風裹著不知何時又下起的雨,不斷鞭笞著他的臉頰。

  人的預感往往準得可怕。這一次分別,果然成了兩人在往後多年間,最後的一次見面。

  夜闌雨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丹暄,幾乎被馬匹顛到散架,回到家中,生了一場大病。在燒糊塗前,他抓著父母的手,清晰地說了威風寨的事。後面的事他就不清楚了。燒退了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足足大半個月。

  他們家的門生並沒有在佛心山上找到一個叫威風寨的匪窩。夜闌雨不可置信,非要去那兒看看。他的記憶力超群,那天完整地走了一遍下山的路,就算那會兒是天黑,他也依稀記得路怎麼走。後來威風寨是找到了,可它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而已被烈火燒得只剩骨架,一個人也沒有了。誰也不知道這半個月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這段時間,也沒有一個叫做簡禾的小姑娘來丹暄找人。

  夜闌雨這才茫然地想起,他一直都不肯告訴簡禾自己的名字。丹暄這麼大,就算她來了,揣著「小黑」這個滑稽的名字,恐怕也是找不到夜家的大門的。

  廣袤的九州大地,一個人就渺小得如同滄海中的一滴水,更不用說是一個生死未卜的人。失去了音訊的人,或許有緣再見一面,也可能餘生只剩下無數次的失之交臂和陰差陽錯。

  幸好,他們在三生石上刻下的這一生的緣分還未盡,仍有機會見面。

  二人的重逢,已經是七年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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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11:55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3 夜闌雨番外3

  時間很快就到了翌日早上。

  春去冬來,佛心山山頂的皚皚白雪還未開始消融,半山及以下的山野,已是枯枝吐芽,涓流復湧,小型的動物開始在草叢中出沒,顯露出一派盎然的生機。

  簡禾所說的野兔,是佛心山最常見的一種長毛兔,灰撲撲的,每一隻都長得有貓大,肉質肥甘厚膩,又嫩又甜。

  不過,這些長毛兔雖然好吃,卻不容易捕捉。它們動作非常靈敏,受驚嚇時老喜歡往帶刺的草叢裡鑽,巢穴也都是建在層層荊棘之中的。繁厚的長毛能幫它們抵禦荊棘的小刺,出入完全不成問題。再皮糙肉厚的人,都沒辦法如它們一樣來去自如,等把攔路的荊棘斬掉,兔子早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對於賊窩的小孩來說,平時很少有機會下山,更別說進城,就連玩耍也只能在威風寨附近玩,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春遊日」。一回想起把它兔子串在柴枝上烤的香味,包括簡禾在內的十幾個威風寨的孩子都直流口水,眼放金光。

  簡飛和幾個高大的山賊領著眾孩子,往長毛兔時常出沒的山溝走去。淡金色的陽光從茂密的枝葉縫隙間灑落,泥土濕乎乎的,兩旁的草叢時不時傳來小動物跑過的聲音。

  不管夜闌雨情不情願,簡禾從出門起就霸道地抓著他的手不放開,一路高興地說著自己去年抓長毛兔的經驗︰「小黑,一會兒你不要急著學,我會慢慢教你的,我們先挖陷阱,抓一兩隻來填飽肚子再說。」

  「哦……」

  「還有,今天你不許離開我三尺之外,一定要緊緊地跟在我身後。要是你被豺狼叼走了,我可不管你。」

  夜闌雨「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從踏出威風寨的門開始,他就在悄悄地描繪著山路的形狀,窺伺逃跑的時機。

  走了大半個時辰,都沒見到任何獵戶或農夫的小屋。人為踩踏出來的小徑長滿荒僻的野草,七繞八拐,枝條低垂,若不是事先知道,根本不知道那裡有路。有一段山路甚至貼著山壁,只有半米寬,旁邊就是陡峭的斜坡,若是光線不好、稍不留神,就會一腳踏空,滾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再加上,春天剛到,萬物復甦,很多冬眠醒來的動物都饑腸轆轆,正要覓食……平安無恙地逃跑,遠比他想像中困難一百倍。

  該怎麼辦呢……夜闌雨不甘心地抿了抿唇,斂起了目光,悶悶地走路。

  簡禾看他臉色陰沉,還以為他被自己嚇唬出毛病了,連忙單手摟住了他的肩膀,嘻嘻道︰「怎麼,害怕啦?不用擔心,我們人這麼多,沒有動物敢過來招惹我們的。就算有,我也會保護你的。」

  傻子不愧是傻子,今天過後,你就見不到我了。

  「我沒說我害怕。」夜闌雨扭開頭,不領情道︰「你顧好自己再說吧。」

  「你以為我在吹牛嗎?」簡禾繞著他轉了一圈,快活地道︰「不騙你,論爬樹,威風寨裡面沒人快得過我。你爬過樹嗎?不用說,看你長得這麼嬌滴滴,又細皮嫩肉的,答案肯定是『沒有』,我說對了嗎?」

  夜闌雨眉毛倒豎,生氣地朝她投去了兩道譴責的目光。

  「怎麼,又不高興啦?小黑,你啊你,真是好玩死了。」簡禾嬉皮笑臉地晃來晃去,她從來都不害怕被夜闌雨瞪,相反,每次惹惱他時,她心底都會浮現出一股詭異的興奮感。彷彿親手讓一尊漂亮的仙子玉像擁有了煙火氣,讓她特別有成就感。

  夜闌雨不理她,氣鼓鼓地加快了腳步。

  「哎,別走這麼快呀。我說真的,如果遇到了危險,我就先挑一棵最大的樹爬上去,再把你也拉上去……」

  在春遊一樣輕鬆的氛圍中,眾人在午時抵達了目的地。那是一塊相對平坦空曠的草地,四周分佈著稀稀拉拉的高大樹木,中間的空地頭上一點遮蔽也沒有,光線很好。幾個大人分散在林中,檢查有沒有遺留的陷阱,以免自己人誤踩。威風寨的小孩們分工協作,三三兩兩地進入附近的林地撿柴枝,去附近的溪水邊打水,有的則負責架鍋,把調料都拿出來。

  雖然是各做各的事,但是周圍依然有很多人,又有簡禾小惡霸在身邊「虎視眈眈」,夜闌雨壓根兒找不到機會離開。

  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就抓到了幾隻野味,還打到了幾隻鳥雀。枯枝很快就不夠用了,簡禾抹了抹泛著油光的嘴,輕輕地踢了夜闌雨一下︰「小黑,你吃飽了沒?跟我撿柴去。」

  夜闌雨心頭一跳,跟在她身後,走近了林中。

  午後,難得一見的晴天又被烏雲矇蔽,輕霧浮在林間,葉片也凝上了一層濕潤的水汽。剛才還很清晰的視野,如今的能見度已經差到看不清十米外的東西了。

  不過,如果有危險,大叫一聲,空地上的人還是可以隨時聽見的,故而,簡飛只是簡單地囑咐了一句︰「小禾,別去太遠的地方。」

  簡禾揮揮手︰「知道了知道了。」

  鑽入了霧中,往前走了十多米,夜闌雨深吸口氣,回過頭去,坐在地上烤火的威風寨眾人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那麼他們也一定看不到林中發生的事。

  簡禾並未察覺他的蠢蠢欲動,指揮道︰「就在這裡撿吧,記住要撿些乾柴。」

  夜闌雨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拾起了幾根枯柴,不動聲色地瞥了簡禾一眼。她背對著他在撿柴,嘴上哼著歌。

  這又不是在四面有牆的威風寨裡,她對他居然還這麼放心,傻透了。

  夜闌雨心裡有些異樣。他咬咬牙,把乾柴放下,前腳掌踩地,緩慢地挪後,直到霧氣完全淹沒了簡禾小小的身影,他才不顧一切地往下坡的方向跑去。

  現在就是他千載難逢的機會。下一次光明正大地離開威風寨的機會,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會有。他寧可迷路,在山裡困死,也不願後悔自己錯過了這個機會。

  以這個年紀而言,夜闌雨已算是非常冷靜沉著。即使急於擺脫威風寨的人,他也沒有在山林裡亂跑。夜家的族學曾教習過他們如何通過星象和日光判斷方向。

  只可惜,就在當天的傍晚,天上下起了雷暴雨。山路被大雨沖得又泥濘又滑膩,整片天空都是烏青色的,風吹樹搖,鬼風呼嘯。夜闌雨被澆得全身濕透,幾乎看不清前路,連用來探路的樹枝也找不著了。

  在踩到那塊軟綿綿的泥塊時,憑藉它下陷的速度,夜闌雨瞳孔一縮,已經知道了那是虛浮在半空的陷阱。可他已經來不及平衡了。這是他被大片的泥水沖下陷阱之前,最後的記憶。

  夜闌雨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全黑了。

  這是一個大概有兩米多深的大坑,底下鋪著一層沒過腳踝的泥水。

  夜闌雨坐起身來,這應該是早年的獵戶用來捕捉猛獸的陷阱,離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十多道尖銳的刀片插在土裡,朝上空豎起。雖說刀口已經生銹變鈍了,但是如果直直地摔下去,照樣會被捅成篩子。他這是驚險地與死亡擦肩而過了。

  因為是和著泥土衝下來的,他毫髮無損。可這坑洞的邊緣都是淤泥,又滑又軟,根本無法借力爬上去,稍微使點兒勁,可能還會有更多的泥塌入坑底。夜闌雨臉色微變,不敢輕舉妄動了,退後了半步。

  對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來說,再如何冷靜,這時候都難免會慌神。就在他心思紛亂的時候,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陣拉長又細弱的呼喚聲。

  「……小黑——小黑——你在哪裡——」

  夜闌雨一怔,屏住了呼吸,難以置信地發現不是幻聽,連忙站了起來,喊道︰「這裡!」

  那呼喊他的聲音忽然停了,很快,就朝著他的方向來,越來越清晰。陷阱附近的草叢被撥開了,一顆濕漉漉的腦袋從裡面探了出來。

  簡禾像小狗一樣,甩了甩頭上的水珠,如釋重負地說︰「太好了,你沒事!我還以為你被豺狼叼走了!找得我好辛苦。」

  夜闌雨愣愣地看著從天而降的她,說不出話來。

  「這裡怎麼這麼深啊,你別慌,我這就找個東西把你拉上去,你等著啊……」

  夜闌雨連忙制止她︰「小心,不要靠近這裡!」

  可這話已經說晚了,簡禾踩到了一片搖搖欲墜的濕滑淤泥,整片土地立刻就塌了。她尖叫了一聲,坐滑滑梯一樣,被一堆泥土裹著衝到了下面來。

  夜闌雨擔心她會砸到那些尖刀上,不假思索地朝她張開了手臂,首當其衝,被她砸了個嚴嚴實實。

  簡禾氣喘吁吁地坐起來,地把嘴裡的泥「呸呸」地都吐出來後,大驚失色地發現泥已經把夜闌雨埋住了,慌忙把泥都挖開。夜闌雨的心口已經沒有起伏了,簡禾的心都涼了半截,使勁兒捏夜闌雨的臉︰「喂,小黑,你回答我一聲,別死啊!」

  突然,她那隻作亂的手被拍開了,夜闌雨咳了一聲,怒道︰「你想壓死我嗎,快從我身上下去。」

  簡禾︰「……」

  她這才發現自己正跨坐在夜闌雨的心口上,趕緊坐回了地上。夜闌雨這才恢復了順暢的呼吸,瞪了她一眼。

  這下子兩個人都落到坑底了,只能大眼瞪小眼。簡禾率先發難了︰「我不是說過讓你不要亂走的嗎,在霧裡很容易迷路的,剛才一轉頭發現你不見了,我可急死了。」

  「你一個人來找我?」

  「對啊,我心急嘛,怕我不追,你就沒救了……誰知道跑著跑著,連我自己也迷路了。」簡禾用袖子擦掉了臉上的泥漿,自言自語道︰「不過嘛,最起碼我找到你了,這趟值得。現在只能寄望於我爹來救我們了。」

  夜闌雨望著在黑暗中模糊了形狀的幾塊刀刃,突然生硬地道︰「如果我是故意走丟的呢?」

  簡禾一愣,歪著腦袋看他。

  夜闌雨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垂首看著泥濘積水的倒影,冷冷道︰「你來追我之前,難道沒想過我可能不是走丟,是故意逃跑的嗎?為此涉險,還覺得值得嗎?」

  「我想過啊。」簡禾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可是,萬一你是真的迷路了,真的遇到危險了呢?」

  「……」夜闌雨吸了口氣,掩飾自己的動容,彆扭地道︰「沒見過比你還蠢的人。」

  「就算你真的逃跑,我也不會惡毒得想你死在山裡。」簡禾用力蹂躪他的臉,威脅道︰「再怎麼樣,我也要把你抓回威風寨,把你剁碎了餵我家大狼狗……我爹一定能找到這裡來,你不如趁這段時間,想想怎麼讓我改變主意,回去後不剁了你吧。」

  這句不怎麼像威脅的話,讓夜闌雨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嘴角忍不住輕輕一翹。只可惜簡禾看不到這個笑容。

  「我走了好久的山路,好累。」簡禾趴在了他的背上,無精打采道︰「讓我靠一靠吧。」

  這種時候,夜闌雨也沒跟她爭執了。簡禾閉上眼睛,不知睡了多久,被夜闌雨推醒了︰「醒醒,太冷了,不要睡了。」

  簡禾迷濛地睜開眼睛,果然降溫了,坑外的天還是黑的。她搓了搓手臂︰「還沒天亮嗎?」

  夜闌雨有潔癖,無法在這種環境裡入睡,一直是清醒的︰「沒有,才過了半個晚上。」

  「可我覺得已經過了好多天了。」簡禾歪倒在他身上︰「小黑,我們是不是真的要死啦。」

  夜闌雨把她歪倒的身子推正了,板著臉道︰「別胡說八道了,不會死的。坐好,別睡覺。」

  「可是這裡這麼安靜,你又不說話,我一不留神就會睡著了。」簡禾揉了揉喉嚨︰「話說,我好口渴,你呢?」

  陷阱的井口寸天外能看到幾株矮小的樹,樹梢上結著飽滿多汁的水果。只可惜看得著吃不著,讓人不斷嚥唾沫。簡禾羨慕地看了一眼,餘光忽然看見夜闌雨在用手刨挖前方的泥堆,從裡面揪出了一簇隨著泥土衝下來、還帶著根的草。

  「你幹什麼?」

  「摘水果。」

  很快,他就把草葉折成了幾個人形的東西,從指尖擠出了一滴血。當血落到了草葉上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幾個輕飄飄的人形小草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輕巧地順著泥土攀了上去。陷阱邊緣的泥塊負荷不了一個人的體重,但這些草人對它來說根本沒有重量,很快就爬到了簡禾所說的那棵樹上,用類似於「手」和「腳」的部分纏著水果的睫,顫巍巍地掰扯著。

  簡禾的嘴巴長得老大︰「這是什麼東西?」

  夜闌雨含了含指尖的血,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傀儡術。」

  確切來說,是傀儡術中最低級的一種紙奴術,可以操控質量極輕的東西,譬如草葉、紙張等。他的年紀太小,靈力不足以支撐太久,摘幾個沉甸甸的水果,已經很耗費力氣了。

  幾個紙奴把重於自己體重無數倍的水果抬回了坑中,就突然軟下去了,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變回了灰撲撲的雜草。

  簡禾瞠目結舌︰「好……好厲害!這是仙術嗎?是誰教你的?莫非你家裡人都是那種飛來飛去的大仙士?」

  夜闌雨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簡禾興奮道︰「既然你可以運水果下來,可不可以把我們搬出去?」

  本來已經打定主意了不和欺負自己的小惡霸說太多秘密的,但是看到她難得一見的崇拜表情,夜闌雨就覺得頗為受用,板不住臉了,垂目回答道︰「人太重了,我目前的靈力不足。」

  「這還叫靈力不足,已經很厲害了!」簡禾抓起他的手,湊近了看他的指頭︰「你們每次使仙術都要從指尖擠出血來嗎?我感覺好疼啊。」

  「平時是用硃砂的,沒有硃砂時就用血。」

  「好厲害啊,我也想學傀儡術,你可以教我嗎?」

  「不可以。」夜闌雨乾脆地說︰「族學不可外傳,除非你是我們家的人。」

  簡禾失望地咬了口果子︰「啊……」

  兩人將幾個水果瓜分乾淨,餓得發慌的肚子和乾渴得冒煙的喉嚨都得到了緩解。等到天濛濛亮時,他們終於聽見了雜亂的呼喚聲從遠方傳來,還聽見了犬吠的聲音。簡禾精神一振,連忙站起來,一邊跳一邊大叫︰「爹!我們在這裡——」

  來的人果然是搜了一晚上山的簡飛,以及威風寨的兄弟們。大家放下了繩索,把她和夜闌雨從坑底下拉了上來。

  知道簡禾雖然失蹤了一晚上,但是毫髮無損時,大家都鬆了口氣。但這也意味著秋後算賬的時候來了。一向捨不得對簡禾大聲說話的簡飛,此刻神色終於帶上了幾分嚴厲,怒道︰「你是怎麼回事?!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你難道不知道佛心山晚上有多少野獸嗎?!」

  一邊說,他一邊眯起眼睛,銳利的視線落在了夜闌雨身上。

  簡禾搶先一步,在看不見的地方用力地捏了一下夜闌雨的手,鼓起勇氣道︰「爹!都是我不好,昨天我撿柴的時候,看到了一隻好大的兔子,我想去抓,就拉著小黑和我一起去……我也不知道會下雨的嘛,如果不下雨我才不會迷路。」

  夜闌雨驚訝地看了她的側臉一眼。

  聽到這個解釋,簡飛生氣得想給她一巴掌,被幾個兄弟攔住了。

  「寨主,算了算了,小孩子嘛。」

  「他們都在這裡困了一夜了,別在這裡耽擱了,還是快把人帶回去洗個熱水澡吧,萬一著涼了就糟糕了。」

  ……

  趕在太陽出來前,他們終於回到了威風寨。兩個孩子的衣服濕了又乾,冷冰冰地貼在身上,極不舒服。寨裡只有浴桶。

  夜闌雨就在旁邊的雜物房清洗。簡禾也沒空理會他了,在房間裡泡了個熱水澡,又吃了兩個包子,好心留了一半給夜闌雨。但是包子都涼了,夜闌雨還不回來,簡禾乾脆披上衣服,端著包子,大剌剌地往旁邊的房間走去。

  這個小院子裡只有兩個房間,院門有人把守,雜物房的門鎖是在外面的。簡禾視敲門為無物,一腳踢開了房門︰「小黑,吃包子……」

  屏風前的木桶中站著一人,似乎正要去拿衣服,驚愕地看著突然闖入的人。

  房間霧氣氤氳,水中人膚白若雪,沾滿了水的頭髮被撥到了頭後,仙氣泠然,像是真正的河中小仙子。

  只就是一點……

  簡禾發直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在了夜闌雨滴著水的下腹處,兩隻熱騰騰的包子也滾到了地上。

  夜闌雨反應過來,臉倏地漲紅,彷彿要滴血,飛速地坐回了水中,抓著桶沿,惱羞成怒道︰「你為什麼不敲門……」

  只是,他話還沒說完,簡禾已經捂著臉,扭身尖叫著跑遠了︰「你騙人!你居然長了小雞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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