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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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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伴霞樓主] 紫府迷蹤之奔雷小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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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8 12:36: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回:三十年仇恨總要了結

赤煉人魔一經琢磨明白,心裡陡壯,從地上一躍而起,便摸西邊壁上,細細推敲,把四邊都摸索了個遍,只見光禿禿,滑油油盡是大理石砌成,兀是毫無痕跡。因不知隔壁藏的是什麼厲害怪物,赤煉人魔不敢再用魔掌開碑劈石,誠恐石壁一坍,會生不測,只在一旁乾著急。

陡然間,那石壁呀然一聲裂開了一度門來,赤煉人魔心下一震見,只見迎面白影一晃,尚未瞧清,突覺勁風撲面,急運真力,把赤煉魔掌展出迎上,回了一招,饒是如此,兀是抵擋不住,身形被震得歪歪斜斜,翻了一個跟斗,才能凝氣穩定身形,這一下,赤煉人魔可吃驚不小。同時又聞對方咦的一聲,不再出手。

赤煉人魔定眼瞥去,但見當前是個怪物,長髮披肩,臉像枯槁無肉,手腳也乾癟得有點似枯枝,活像一具行屍,一雙大眸子卻放異彩,炯炯可畏,身衣闊袖麻布大袍,腰間束著的也是一條粗麻繩,教人一眼瞧去,宛如是個弔客,後面緊跟一個孩子,面目倒很清秀,年紀不過十來歲,也是一身白衣。

原來是人,不是怪物。赤煉人魔心頭稍定,兀是不敢託大,須知甫經接觸,已知此人厲害,但覺他武功深不可測,功力之厚,已臻巔峰,自己朝夕苦練的六合神掌,也非小可,猝然發招,兀是奈何不了他。當下,哪敢怠慢,急躬身施禮,拱手問道:“老前輩何人,貧道有禮!”

那怪人瞪目在赤煉人魔身上掃了一下,淡淡地反問道:“你便是赤煉人魔!”

“人魔”兩字一出,赤煉人魔陡地一驚,當前這人竟知自己名號,惟既呼他為人魔,則非友好可知,不由皺眉回道:“不錯,晚輩法號赤煉!”卻是略去人魔兩字。

陡然間,那怪人卻桀桀怪笑起來,在狂笑聲中,但聽他大呼道:“赤煉人魔,唉,你當真是魔不是人,我早知你來啦,我有許多話問你,須好好實說,要不然,嘿嘿,莫怪我袖下無情!”

赤煉人魔微微有氣,卻是不敢露於詞色,他明知自己能耐與人家比較,何止雲泥之判,但也不肯自分卑諂,亢聲叫道:“老前輩無端責罵晚輩,卻是有何道理,晚輩與你素無過節,要問什麼,但憑吩咐!”

這番話,硬裡帶軟,聽得那怪人哇哇大叫,頻喝道:“赤煉人魔,你竟敢駁我的話,我今問你,今早上你到興昌城郊那村莊上做甚!”

赤煉人魔一怔,囁嚅道:“晚輩只是路經村莊,並無騷攏別人,不知老前輩問這個做甚?”

那怪人聲音略低時又問道:“你路過也罷了,只是一個下午,站在那座紅樓之前,對著那面紗窗,怔怔出神,卻又如何?莫非心存歹圖!”

這話一出,正是戳穿了赤煉人魔心坎中的秘密,哪得不驚,但見他冷汗直冒,怔怔地站立當前,做聲不得,又聽那怪人陡地一喝:“好小子,你莫非淫邪之念又起,想染指人家閨秀?”

這回赤煉人魔不得不答,臉容一轉,裝成詫然顏色,反問道:“老前輩這話,晚輩委實不明白,不過貧道下午佇立紅樓道左,為時頗久,倒是實情,卻不是為了什麼人家閨秀,貧道乃出家人,豈容安這壞心眼?”

話猶未盡,那怪人又嘿嘿連聲,叫道:“好小子,淨是詭辯,你不知我是誰?我卻知你是個淫邪的賊子,你在江湖上行徑如何,難道能瞞得過我?嘿嘿,好大膽的小子,膽敢到太歲頭上動土,覬覦到我的孫女來!”

那白衣姑娘竟然是當前這怪人的孫女,況且行徑全給知去,這回麻煩可大,赤煉人魔只唬得面如土色,正待設詞再行詭辯,思念未定,陡聽那怪人的話聲又發,調子憂鬱,哀傷,似有重憂隱痛,說道:“我雖然是個死人,也不能眼巴巴瞧著這魔頭辱及我門清譽,唉,我孫女怎知她爺爺現在正在替她懲戒兇徒呢!”

赤煉人魔又是一驚,當前這怪人好端端是個活人,怎地自稱死人,這又是何道理?又聽他聲聲說要把他區處,益是駭汗如雨,不由心頭一酸,跪了下地,哀頭哀告道:“晚輩知罪,罪該萬死,伏祈老前輩法外施恩,饒了小子這一遭吧。

晚輩雖不該心生歹念,但姑娘至今還是安然無恙!”

這番話顯然自承心存歹念,料那怪人必然怒不可遏,看看赤煉人魔便要命喪頃間,誰料那怪人聽了,反而長嘆一聲道:“罷了,我老人家已三十年不開殺戒,今日也不想破例,只是你得好好再回我話。唉,這都是孽障,十天前你路過本莊,出手相迫我孫女,差幸紫府中人相救,但你又怎知,紫府中人與老夫有了三十年未解之過節!”

怪人的話越說越奇,聽得赤煉人魔如墮五里霧中,但知怪人語氣,已然不在難為他,饒了這遭,心頭大石,登時放下。不禁問道:“老前輩與紫府宮有三十年未解過節,這卻是為何?”

怪人不耐煩道:“赤煉人魔,這事說來話長,你可別嚕嚕叨叨,惹老夫生氣,我今問你,那六合魔掌是誰授你的?”這怪人穴居野處,竟也知赤煉人魔使的是六合掌。

赤煉人魔不敢不吐實,低聲道:“長白山陰陽嫗老前輩所授!”

怪人怵然一驚道:“那老怪婦尚未物化,陰陽叟這老怪物想來必已早歸道山!”

赤煉人魔沒則聲,怪人的聲音溫和得多,又問:“陰陽嫗老怪婦授你六合掌,是教你用來橫行江湖,毀他人居停不是?你怎這般無行謬行!”

赤煉人魔不勝惶惑,他雖邪惡絕倫,幾是未曾使用赤煉魔掌毀人屋宇,不由詫然道:“老前輩這話何來?”

怪人桀桀又是一陣笑,說道:“難怪你這小子不知,剛才你不是逞強用六合掌敲擊我的屋頂,毀我西邊側門嗎?”

赤煉人魔心下恍然,原來這老怪人以墳為屋,難怪他斥責自己毀他房子。想了起來,反覺好笑,歉然道:“晚輩當真不知老前輩居在此間!”

這話也是實情,怪人不以為悖,又道:“這是墳墓也不該隨便毀掉他人的,更知掘人祖先之墓,怨結終身,你這行徑,豈是君子所為,幸得我與小徒正在行功,你才免於一傷,若在平日,你還逃得我的手裡?”

怪人師徒在行功,難怪剛才風聲陣陣,乍強乍弱,如此說來,那強勁無比之風聲料必是老怪人所發,至於那較微弱的,諒是這小童行功所致。

赤煉人魔沉吟了一會,忽問道:“老前輩神功,泣鬼神驚天地,可否見賜法諱?”

怪人搖搖頭道:“我已死了三十年,早就沒有什麼名字的,你問這個幹嗎?”怪人兀是不願透露出他的姓氏。

赤煉怵然叫道:“死了三十年?老前輩老是活生生在眼前麼?”他根本就不信怪人已死這回事。

赤煉人魔這一問,怪人充耳不聞,驀地裡,大麻袖向側門的壁上一拂,呼地一聲,震得這墓搖搖欲墮,洞穴中勁風迴旋,赤煉人魔冷不提防,竟給震跌在地上,但聽那怪人一袖過後,呼道:“赤煉人魔你瞧,我這斷玉神袖如何?可比不上紫府宮的流雲飛袖?”

斷玉神袖?流雲飛袖?赤煉人魔茫然無知。不用說,所謂斷玉神袖,大抵便是怪人三番四次使出的袖風袍浪,但那流雲飛袖,他實在未得曾一見。赤煉人魔困感道:“老前輩的話,晚輩愚昧,聽它不懂!”

怪人微微一愕過後,朗笑道:“你生也晚,難怪不懂,在三十年前,我斷玉袖法初成,就像你一般,目中無人,夜郎自大,妄自闖蕩江湖,後來在鎮江郊外,竟與紫府中高手相遇,一經較量,便給他較短下來,那時,我曾聲言三十年後,待袖法精進,再赴西域唐古拉山找紫府宮掌門廝鬥,哈哈,如今他竟來了,不待老夫找上門去!”

赤煉人魔一愣,叫道:“原來如此,這就是老前輩三十年來隱居墳中,詐作已歸道山之故?”

怪人道:“那又不然,我對外宣稱死訊,全因避仇,但避這仇家,卻與紫府宮無關,乃是另一樁案子。”

赤煉人魔皺眉問道:“那又為了甚事?”

怪人略一沉吟道:“這事說來話長,我先帶你去見一人,待我完結三十年來夙願,再告訴你。”

彼此默然了一陣,赤煉人魔疑緒萬千,又待再問,那怪人倏一翻身,拉了那俊秀的童子往西側門便走,口裡道:“赤煉人魔,跟著來,不然你出不去了。”

赤煉人魔急遽舉步,才跨進西側墳裡,那石壁呀然一聲,自動合攏,一室盡暗,偷偷用手摸一摸攏合縫隙,已然滑手無痕,摸不出有什麼門戶的跡象來。

西側墳室也是空蕩蕩,斜壁上掛著一星燈火,如同正中大墓中所見一般。偶一抬頭,瞥見四周石壁,竟不似在前比兩個墳穴中所見的光滑平坦,卻是墳壁生紋,凹凸不平,定睛端詳,那些餘紋宛如刀刻,深入壁中竟盈寸許,且餘紋刻來有致,譜模中像個人影,大袖飄飄,嵌印其上,赤煉人魔好生詫異,兀是不明底蘊,尋思道:“難怪這老怪人每天在此室中練功,原來壁上已先刻有圖式以供練習。”正待細心揣摹,忽聽怪人陡地一喝:“赤煉人魔,站到西側壁邊去,身子貼壁,否則誤傷了你!”

赤煉人魔一怔,哪敢不依,身形一騰,已然竄到怪人吩吩之地,貼壁而立,匆遽中只見怪人袖招倏發,如風雷迸發,在呼呼聲中,石屑籟簌紛飛,不消片刻,那兩壁上之人形刻痕,已是蹤跡渺杳,光滑如前。

但見那怪人戛然收式,對赤煉人魔笑道:“剛才為了教訓你,竟忘掉掃去痕跡,給你瞧到,也是你有福了!”

赤煉人魔既駭然又困惑,不禁發問:“老前輩,你刻了這圖譜,功夫可不小,又何苦將他消毀。”

怪人呵呵笑了起來,叫道:“赤煉人魔,不瞞你說,老夫哪有閒功夫去雕琢這些勞什子,乃是我練斷玉袖行功時,袖勁拂到留下的痕跡,每天我行功後,總得把這些痕跡掃去,今天恰忘掉。”

赤煉人魔信疑參半,怔怔不語,跟在怪人後面那孩子,這時忽地發言道:“師傅,這道人不信呢,你瞧他滿臉狐疑顏色,揮袖石上留痕,這有何難處,我也會呢!”

怪人一怔,別頭橫掃赤煉人魔一眼,沉吟道:“這也難怪他不信,嗯,他一定這麼想著,揮袖刻石不難,只是在行功頻頻之中,怎地能留下身形招法,赤煉人魔你狐疑的是不是這個,老夫猜得對也不對?”

赤煉人魔點點頭道:“晚輩對這一點委實無法明白。”

老怪人笑了,他笑得很溫和,繼續道:“只緣你功力尚淺,所以不明就裡,一發告訴你吧,武功練至登峰造極的人,已不存形式,只有意在,意之所之,功力即到,我本也無心在石壁之上留下什麼斷玉袖招式,乃是能發不能收,故一經行功之後,端倪畢現,我這般功力尚未臻化境,故招式一展開,便不能自己了。”

這幾話說得有理,稍有修為的人都是聽得懂的,赤煉人魔更是不會例外,前此在天姥山所見所聞,史三娘手足俱廢,擊物制人,發招收式,運用自如,這便是以意使出的武功,那能令這魔頭不服。

那小童對他的師傅的話,似不明白,忽天真地問道:“師傅,你說的能發能收,才是上乘功力,今你能發不能收,武功還差一點,但我初練斷玉袖時,任我袖子怎樣揮動,那石壁上兀是紋絲不損,這樣說,功力到登峰造極的人,豈不與我一般,越練越走回頭路!”

怪人笑道:“仲諜,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初你拂這石壁不動則你沒有功力或者功力太淺,這怎能與能發能收的來相比,要不然,我也懶得每天行功後要拂去痕跡,為的也是怕人偷招和給人發覺有我這般人物住在此處。”

這孩子,不錯就叫做耿仲諜,是怪人的孫子,但他爺孫倆從來不以爺孫相稱,卻也有一個緣故,這是後文,容緩再表。

幾個人對話一過,只聽那怪人道:“仲諜,師傅的話你聽清楚了沒有,走吧,你姊姊等著你呢,今晚上便是咱爺兒們骨肉相聚之夕,再過幾天,我也不必悶躲在這破墳裡。”怪人聽聲方歇,西側壁上另一道門已呀然開啟,光線微亮,怪人當先領路,便把仲諜、赤煉人魔兩人領到一處,但見他麻袖略飄,突見一物橫飛開去,轟然有聲,登時露出一個洞口來。

赤煉人魔略一瞥視,已然知道給怪人拂去之物,乃是靠西供神假牆上的一塊小石臺。怪人身形略晃,已然竄出外面,赤煉人魔與仲諜緊跟在後,出得外面來,已然暮色驟濃,日落崦嵫。

那叫仲諜的孩子倒也乖覺異常,不待師傅吩咐,一出墳門,一晃身便甩出丈許,俯身拾起那個供香燭祭物的小石臺,扛到原來之處,端端正正地放好,這才跳跳蹦蹦地,沿著山崗之下跑去,遙遙領路。

“仲諜……”怪人低低呼了一聲:“別亂跑,你姊姊不是在山崗之下,是在那邊大嶺絕頂,我們走這條捷徑吧!”

這孩子原來走錯了路,怪人形貌駭人,心地卻是慈祥,對仲諜那孩子,尤覺疼愛逾常,這也難怪,他倆本來便至親骨肉,老人家多是疼愛孫子的。

赤煉人魔循怪人所指之處看去,雙眉一攢,原來老怪人手指的大嶺,離這小崗甚遠,在暮色迷濛之中,只見輪廓,難以見得真切,心下琢磨,此去少說也得兩三百里之遙。道途遙遠倒也罷了,從小崗上下望,只是走出數里,便有一河之隔,寬約三十來丈,若非有艄公,難以飛渡,這時已是晌晚。河畔既有渡船,料也早安歇了,焉肯渡人?

不說赤煉人魔心中疑惑,那叫仲諜的孩子也自瞪目不已,疊聲問:“師傅,此去要多少里路,天已黑了,我們明天才去好不好?”

那怪人綻顏笑道:“孩子,師傅與人約好了時刻,怎好明天才去,難道要人等到天亮!”

仲諜默然無語,他方才對這路途遙遠,心口雖存畏懼,但最聽師傅的話,這時已是恢復本來活潑姿態,輕功一展,便從相反方向翻下山崗,再趕旱路。赤煉人魔知這老怪人武功過人,也便不去耽心過河之事。當下幾個人腳程緊,不消盞茶光景,已是奔近大河之畔。只見河畔流水潺潺,蟲鳴唧唧,是兀闃無人聲,也瞧不見什麼船隻停泊其間,遠處雖有漁火點點,橫亙彼岸,終歸離得遠些,呼喚不來。到得當地,怪人也自咦地叫了聲道:“這兒沒有渡船,如何渡過?”又問赤煉人魔道:“你熟不熟水性?”

赤煉人魔眉尖一鎖,反問道:“老前輩想遊了過去?”

那孩子忽高興起來,叫道:“妙啊,當真妙甚,就讓我遊過對岸!”說著和身一撲,便待竄入水中。

那怪人不慌不忙,麻袖一甩,硬生生便把仲諜的身形帶了回來,嗔道:“別弄髒了衣衫,不准你下水!”

仲諜一怔,垂手而立,不敢妄動。怪人搖了搖頭對赤煉人魔道:“我只隨便問你,不是教你遊了過去這個意思,要帶你們渡河,倒也不難,哪用下水!”

怪人語音才歇,陡地身形一轉,闊麻袖就地一灑,亮了開來,口裡稱:“哈哈,帶你們過去,便憑我這兩袖,來,赤煉人魔,仲諜,你們左右緊偎著我,展開輕功,我會幫你過去。”

老怪人對“人魔”兩字,始終沒有改稱,赤煉人魔心雖不悅,也是無奈,依了他的言語,與仲諜分立左右兩旁,展開輕功,發足便往水面點去。怪老人待得兩人身形晃動,他那雙大麻袖突地左右扇動,颳起了陣陣緊風,厲而不勁,自己也緊跟下到水裡。平靜的水面,經老怪人兩袖扇動,竟是波濤洶湧,白浪滔天,傍在左右的赤煉人魔與仲諜,但覺身子輕飄飄,隨風吹送,如騰雲踏霧,在呼呼聲中,不消盞茶功夫,已然足履對岸,安然著陸。

赤煉人魔心中越覺駭人,似此老兒,功力可謂空前絕後,比起史三孃的武功,委實不分伯仲,各擅勝場,但看他剛才言語神色,自傲中卻帶點愁悒,這番要前往踐約之人,武功似是比他還高,這是什麼人呢?噢,赤煉人魔記起了,莫非是紫府宮的人物,紫府宮的八手神功,他是領教過的,但似勝不了此人多少?驀地裡想起一事,當日他在興昌縣郊那大村莊中,力迫白衣姑娘,不是遇到這紫府宮中人嗎?他那手神功只一亮出,自己便給羞到面前,毫無抵抗,這是否老兒所說的“能發能收”功力呢?如果是,難怪老兒大抱隱憂了。

不錯,紫府迷宗乃萬功之宗,功力比起這怪人還要強些,確是做到收發自如的地步,渡河時怪人揚風助行,並未用到真勁,故兩人不傷,但赤煉人魔那天所遇到紫府中人亮出八手神功,卻是使的真勁,這點分野,赤煉人魔功力雖不高,乃是知曉的。

一到彼岸,但見老怪人額上冒汗,頻頻揩拭,赤煉人魔心知必是老兒早才使勁過度,耗去真元不少之故,以功力助人而不傷人,確非臻登“能發能收”境地不可,只這一點,已知老怪人在墳穴中所言非虛。

略略轉過口氣,怪人也不言語,翻身已然趕路,一路上風馳電掣,他們三個約在兩頓飯時光之後,已然到達大嶺之旁。

怪人停下步來,回睨兩人,笑笑對赤煉人魔道:“你要知我名號來歷,等一會上得大嶺巔峰,見了那人你自知曉,但卻不許你隨便說話,知道嗎?”

赤煉人魔應諾下來,忽問道:“巔峰之上,難道便是紫府宮的人物,老前輩要與他解決三十年來過節?”

怪人臉色倏變,似要發怒,忽忍了下來,惱道:“我不是吩咐過你,別盡嚕嚕嗦嗦談些廢話嗎?是什麼人,一會你見到自然知道,何必多此一問!”

赤煉人魔再也不敢胡亂說話了。在山畔略一敘話,翻身又走,走這山道不比在平地上,山陡壁削,有些地方,簡直無人走過,那老兒可也怪道,放著有徑可循的道路不走,專揀這些峭壁陡坡,長草沒徑的地方攀上,大麻袖又是連連揮動,既助自己爬山,又助二人趕路,倒也不慢,只過兩盞茶功夫,已然絕頂在望。

正攀行間,忽地眼前白練一閃,在三人身畔掠過,赤煉人魔心頭陡然一震,要知以三人片刻攀進速度輕功,並不弱於當今武林任何高手,偏是那白練快如電流,只一霎眼,便已掠過,赤煉人魔還疑不是人類,也許是山中野禽飛鳥,但禽鳥也難得這麼快,快得連捕影也不及,正自尋思,陡聽怪老人呵呵聲笑:“紫府迷宗,既敢誇萬功之宗,這輕功果然不差!”原來怪人早已瞧得清楚,這白光一掠,乃是紫府迷宗之功!

怪人話未畢,倏聽半空人語迸發,也是呵呵一陣笑,那聲音蒼老沉重,怪熟的,但聽他道:“千手如來耿老兒,果是個信人,三十年之約,今晚踐了。”

赤煉人魔怵然一驚,這怪老人竟是三十年前名震湖海的前輩高人耿鶴翔。赤煉人魔在真妙師太門下習藝時也曾聽他師傅說過,當今武林高手,武功高於八荒八駿的只有數人,除赤城山主,紫府宮中高手與長白山陰陽門兩夫婦外,便只有這個千手如來,只是在三十年前這位前輩已然聲沉響絕,當時兀是不知何故,到如今才知原來躲在古墳中裝死,一裝就三十年,也虧他好耐性。

赤煉人魔沉吟未竟,他們三人已然攀上絕頂巔。這頂上並不寬敞,橫直只有十丈,那十丈地也不平坦,是夾在巒峰重疊之中,滿地盡是奇石交錯,四周深淵危崖,峭陡峻險,在這種地方比量武功,最是危險。當前兩撥人對比,皆是武林一等一高手,紫府迷宗中人不說,單是這怪老人,他那雙袖子當真非同小可,揮動起來,如刮暴風,這兒又有空曠之地,萬一使得厲害,殃及旁人也有可能,想到這裡,心中不免畏懼,尋思等會必要擇一安全之所,以為障身,免致惹池魚之災。

放眼向對面望去,赤煉人魔面色大變,但見當前影綽綽站著幾個人,除了以前遇過那紫府宮中人和他兩個醜女兒外,那個白衣姑娘也俏立當地,更有使他詫然的,天姥山那一線天谷底臨海出口所碰到單嬋母子也笑吟吟地站在一起,一共六個人。

耿仲諜那孩子,一跑上絕頂,雀躍高呼了聲:“姊姊!”已然和身直撲,撲到白衣姑娘身畔,白衣姑娘乍見赤煉人魔上來,舊恨一湧,杏眼圓睜,只因這時環境有異,不敢造次,兀自按捺得去。星眸微睨,疾然掃過怪老人面上,只微微一愣,恬靜如舊,赤煉人魔心中奇怪,他已知白衣姑娘與耿鶴翔的關係,這姑娘怎地反眼不認祖父,看她神情,竟似毫不相識。

耿仲諜拉了他姊姊的手,指指點點,朝著怪人道:“姊姊,那老人便是弟弟的師傅,我學了他一手……”仲諜話猶未了,陡聽耿鶴翔喝道:“仲諜,小孩子懂得什麼,別胡亂說話!”

臉挾寒霜的白衣姑娘,乍聽她弟弟言語,綻顏一笑,遙遙向耿鶴翔襝衽施禮,嬌呼了一聲:“老前輩!”耿鶴翔百感交集,卻是傲不為禮,赤煉人魔瞧在眼底,奇在心頭,怪老人屢屢告誡,這時心中雖覺奇怪,口中兀是不敢啟動,只怔怔出神,站在大石之旁觀看。

耿鶴翔站穩身形,那紫府宮中人一晃大袖,雙手齊拱,向耿鶴翔施禮道:“千手如來,三十年來縈縈於懷的心事,今晚可以完結了,不過,我們過去只在武功上印證長短,可沒有深仇大恨,今晚我們比劃,最好也是以印證為主,勿以性命相搏!”

耿鶴翔披肩白髮一掀,迎風飄動,襯上他那副古怪形象,越發令人覺得可怖,在場中與紫府宮中人同來的幾個武功稍低的晚輩,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但見耿老兒枯槁的臉龐,微微抽搐一下,連聲冷笑道:“唐古拉鐵老兒,照這般說,你已然膽怯?不比什麼武功也行,只須你當眾認輸,向老夫賠個不是,便不相逼!”

不錯,當前這位紫府宮高人,正是叫唐古拉鐵,這自然是西域的名字,非中原姓氏。唐老頭聞語,仰天打了個哈哈,朗然道:“千手如來,你狂什麼?我們還沒比劃呢。我只是一點好意,不欲教你血染碧沙,命歸黃泉,我們又無大仇,你何苦硬要找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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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鐵指禪功

耿鶴翔一聞言語,哪還按捺得住,呼呼聲中,耿鶴翔的斷玉袖已然亮開,朝唐古老頭遙遙掃去,疾如狂飆刮地,頃刻一招已到面前。唐古老頭輕描淡寫地右手微抬,橫裡一掃,也不見他的招式怎麼凌厲,便把耿老頭擊來那招,消解於無形。

對於當前這兩高手武功,赤煉人魔最為深知,乍見唐古老頭右袖才掀,已然宛見八袖齊飛,耿老兒打來袖勢雖極勁厲非凡,豈是八手神功的對手,因而眨眼便被接下,赤煉人魔暗叫一聲:“好厲害的紫府迷宗!”

耿鶴翔一招落空,心頭陡震,想不到遠隔三十年,自己袖招已練至出神入化,功力也登極峰,兀是對方功力也猛進非小,看來斷玉袖的神功還是難以敵得過紫府迷宗的八手袖功了。只緣耿鶴翔這老兒,心地雖仁厚,人卻好勝,且性如烈火,當年就因脾氣不好,才屢闖大禍,三十年來自困孤墓,火暴性子不但沒有因長期靜修而稍戢,反之,變得益加乖僻,只有一點還好,不隨便妄開殺戒而已。

耿鶴翔對紫府八手神功不但不懼,抑且氣得鬚髮橫飛,哇哇怪叫不已。猛然喝道:“唐古老兒,今晚老夫這條命賠你好了,來,我哥兒倆來較量一下。”

但見唐古老頭,噫了一聲嘆道:“耿老兒,你的性子還像從前一般,豈能不貽禍終身?君不聞俗語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我與你還有一段淵源,於今彼此年紀都大了,還逞什麼強,鬥什麼勝,我看這事今晚就趁在幾個小輩面前,說個明白,了結它吧!”

唐老頭真有長者風度,一再苦口婆心,規勸耿鶴翔不要逞強鬥勇,須知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何況這兩人三十年前,確有一段淵源,要不然耿老頭不會叫出“我哥兒倆來較量一下”這句話,當日唐古老兒也不會出手救耿鶴翔的孫女,那白衣美麗的姑娘。儘管唐古老頭百般苦勸,耿鶴翔兀是毫不心動,只見他鬚髮橫飛,倏地一斂,顏色稍霽,瞪目道:“唐古老弟,任你舌桀蓮花,今晚不想比劃那是休想,但要手下留情,那還可以!”

耿鶴翔這老頭,當真怒氣已戢,呼對方的口氣也變,只是乖僻成性,一時還未被勸動。唐古老兒又一蹙眉,心中也微微有氣道:“耿兄臺,那麼,我倆要怎樣一個比法?”怎樣個比法?耿老頭笑將起來,叫道:“唐古老弟,你怎地越老越胡塗起來,當日我在袖上功夫和你較短,今晚要比劃的,自然還是袖上功夫,那還用說?大家就各展出本門絕學,打鬥一番,誰打不過算誰輸了,這又有何難處?”

唐古老兒把頭搖了幾搖,疊聲道:“不成,以你我目前功力,施展起真功夫來,豈是尋常,這兒地狹人多,他們都是後學小輩,不怕誤傷了他們?”

這話也對,耿鶴翔想了想,尋思:“唐古老兒的話不差,虧他心細如塵,他人還好說,別連自己那對寶貝孫兒孫女也傷在袖下,那就遭透!”當下,沉吟道:“那你要怎麼比,你且說說,別盡問我!”

唐古老頭頓了頓,緩緩道:“我哥兒倆最好就是文比!”

耿鶴翔詫然地問:“文比,這話怎講?”

唐古老頭道:“那是簡單的事,咱只較量內勁,不用進招兄式,誰接不下,誰就輸了!”

耿鶴翔皺皺眉,道:“不成,這樣那是比量袖上功夫。”

唐古老頭有點不耐煩了,倏地雙足一移,已到場心,單袖一捲,呼呼響著,眾人一瞥,不覺駭然,原來唐古老頭那大袖拂前倏後之際,已然捲來八塊每塊重約數十斤的石頭,又見他左右袖一垂一揚,那八塊石頭竟分成兩堆,四塊在左,四塊在右,各自齊齊疊豎起來,砌成兩座小擂臺。耿鶴翔心下一冷,卻不做聲。唐古老頭用袖勁疊好兩堆石頭之後,笑吟吟對耿鶴翔道:“上來,我把比劃方法告訴你!”話聲才落,也不見他腳下晃動,身子竟冉冉升空,眨眼間躍上右手那堆豎起的石頭頂上。

耿鶴翔哪肯示弱,兩足一拔,也自躍上左手一堆石上。

問道:“要怎樣比,你說!”

唐古老頭淡淡地道:“我們各把大袖亮開,不用抵掌,只用袖貼著袖,運勁於袖,各向前壓,誰功力淺,抵受不了,跌下去時,勝負豈不分明瞭,這也是較袖之法!”

耿鶴翔明知自己功力不及對方,但已勢成騎虎,豈容前踞後餒,且他這人極其好勝,死不認輸。當下,也不打話,一雙大麻袖迎風一展,如同白鶴亮翅,已然全撒開來,唐古老頭一瞥,也疾地披開大袖,兩方袖子一貼上,竟是如膠似漆,緊緊黏著,各運絕學,較起勁來。

在石頭下面旁觀各人,初時只見兩人神定氣閒,態度瀟灑,宛如好友站在石上,相偕瀏覽山色風光。但時間一久,各人心頭齊震,已然瞧出上面兩人,各以性命相搏了。約過頓飯功夫,唐古老兒神色自若如昔,只是那耿鶴翔,臉色白中泛青,額角沁汗,兩鬢白髮,已然盡溼,看來已漸不支,只瞧得各人驚心動魄!

又過頓飯光景,陡地但聽一聲裂帛,兩堆石上影子晃動,狂颶驟發,眾人疾然倒退,四周樹木,東倒西斜,兀是瞧不清石上之人,如何比量技藝。

眾人才一定神,左方那堆石上,人影一晃,身形倒栽,已然跌落當地,忙亂中,但聽耿仲諜聲聲哀呼,仲諜如瘋如狂,疾撲前去,抱著地上之人,顫聲大哭:“師傅!師傅,你怎樣了!”

從左邊石上跌下那人,正是耿鶴翔,但見他面如死灰,氣若游絲,口中鮮血猛噴,已然暈死過去。原來在較勁時,當耿鶴翔已知支撐不了之際,心下驀地一橫,深深吸了一口真氣,拚著最後一股勁力於兩袖上,倏地一甩,迎面上下各式便向唐古老頭撥去,疾如流星飛電,唐古老頭正自凝神應敵,冷不防耿鶴翔竟豁出性命來暗算他,也是兩袖橫飛,把耿鶴翔撥來袖招接下,反手一加勁,耿鶴翔再也支撐不了,要知耿老頭剛才已是真力使竭,暗算兩招,全憑最後提起那口氣,兩撥不著,真元已然渙散,唐古老頭即不相逼,也要不支墮地,何況唐古老頭使勁相加,自是非受重傷不可。

隨著耿仲諜哀號聲中,唐古老頭已飄身下來,一到耿鶴翔身畔,曼聲對仲諜道:“傻孩子,你爺爺死不了的,他不過氣迷心竅,加以用勁過度,才暈了過去,別哭!”

這話一出,當場有兩個人,齊齊吃一驚,仲諜淚光一斂,仰頭自語:“爺爺,我師傅是什麼人的爺爺?你說!”白衣姑娘也已挪步近身,對唐古老頭道:“師傅,這老人家是誰的爺爺?”

唐古老頭自覺失言,微微嘆息道:“他,他就是你姐弟倆的爺爺,他的名字叫千手如來,耿鶴翔。”

仲諜姐弟倆面面相覷,愣在當地。耿仲諜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對唐古老頭道:“你誑我,他是我師傅,我爺爺已經死了三十年,怎還會有什麼爺爺!”

白衣姑娘想法與她弟弟不同,聞言心頭大震,她年事稍長,雖然在爺爺去世十年後她才出世,但曾聽父母談起爺爺生前事蹟,隱約記起爺爺的綽號人叫“千手如來”,武功在昔年江湖上是成名人物。剛才初遇時,偶聞唐古老頭之呼叫“千手如來”這綽號,她已覺此名好生耳熟,一時兀是記不起是誰人來,這刻給唐古老頭再一申說,心頭疑念陡生,自忖道:“莫非爺爺當真還沒有死去?”

不錯,白衣姑娘猜得對極了,耿鶴翔不但沒有死去,而且武功已臻頂兒尖兒,這事卻緣如何,就得把原委從頭說起。

遠在三十年前,興昌縣郊有一條大村莊,名叫萬福村,村中倒住有千來戶人家之譜,但多是貧苦操勞的莊稼人家。

有一天,突然搬來一家姓耿的人家,這家人來時很是詭秘,因此村裡人只知他們是從蘇浙地面搬來的大戶,非常富有,其餘的就一概不知。這人家非常闊氣,一搬進村便在村裡建起一所富麗堂皇,紅磚綠瓦的大樓。可是住下還不到一個月,便聽說這姓耿人家的老主已然身歸道山,修短有數,人有生必有死,村裡人倒也不疑他。耿家既屬豪富之戶,擇地營葬,治喪祭奠自是大大擺布一番,當家奠奉安之際,來了許多外方人,到來弔唁觀禮,耿家同時也把萬福村闔村的村民,不管窮富老幼,統統請來幫忙喪事,富的饋禮贈物,貧的施來濟錢,手底下闊綽得很,因而一村之眾,莫不交口讚賞。

就在耿家主人棺木下葬的當夜,陵墓裡卻出了怪事,原來這墓墳不比尋常,是由巧匠仿前代帝王權貴的陵寢營造,外固中空,換句話說,就是建了一間地下室來停柩,並無泥土擁塞四周,裡邊極其寬敞,正如赤煉人魔所見的一般。這個死去的耿老主人,正是當前負傷倒地的耿鶴翔。原來耿鶴翔並沒有死,等仵工把他的柩棺安放好,弔祭的人離去之後,他便從棺裡一撐而起,破棺而出。

耿鶴翔那時還不到四十歲,武功已經極高,尤其是自創一套斷玉袖招,闖蕩江湖以來,真不知道折盡幾許江湖好漢,武林高手。耿鶴翔坐了起來之後,把手揉揉雙目,迎空吐了一口氣,緩緩地站起來,袍袖一拂,譁喇喇一聲巨響,便把一副上等堅固的棺林震得粉碎,口裡罵道:“好不晦氣,老子今天倒要裝死,鑽這什子棺材!”

耿鶴翔略略展開身形,雙袖橫飛,他那獨門斷玉神袖的招式已然展開,但見他矯如游龍,捷似神猿,呼呼聲中,直震得陵墓中沙石飛揚,激射滿地,過了頓飯光景,耿鶴翔的斷玉袖招已然使完,滿意一笑,摸到石壁上一按,這石壁原來裝下機鈕,只一按,石壁上呀地一聲,現出一道小門來,耿鶴翔朝小門鑽出去,那便是西側假門,就如與赤煉人魔同出來時一樣,經由小石臺的洞中鑽出。到得墓外,天色已黑,四周靜悄悄,天上烏雲密佈,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風又大,當真是月黑風高之夜。

耿鶴翔一出墓門,身形急轉,便轉到一塊大青石之後,在荊棘叢中,搜了一會,掏出一個包袱來,還沒有打開包袱,已先自把入棺時所穿的那身錦袍脫下,捲了起來,然後才打開包袱,換上套粗麻袍來,再戴上一個預先準備好的無常鬼形狀的假面具,披麻舌吐,當真恐怖。藏好那套錦袍,這才如飛地下山崗去,不消片刻,已抵自家門口。這時因為夜深,闃無人跡,也沒有人碰到他這般怪像。耿鶴翔飛雙足一點,已然上屋。

這是他自己的家,門路自是熟悉,眨眼之間,他已轉到上房,雙足一掛,一式倒吊金鉤,腳上頭下,和身墜落,把眼朝窗口覷去,還未瞧得清楚,倏地眼前影兒一晃,勁風撲到,來人已然遞了一掌,快捷利落之極!功力也似不小。耿鶴翔左袖一揚,那勁風已給反撞回去,只聽他口裡低低呼道:“繼兒,是我,別胡亂發招!”對方那人一聽聲音,失驚叫了聲“爹!”耿鶴翔已身如游魚,飄進屋裡。

那發掌的人正是耿鶴翔的兒子耿繼鶴,年方十八歲,生得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端的一表人材出眾。他見爹爹已進屋去,便也緊跟而入。到得房裡,但聽繼鶴叫道:“爹,你老人家原來還健在!”

耿鶴翔把面具卸了下來,微微一笑道:“繼兒,你爹是裝死,有好東西沒有,快拿來給你爹受用。”

不一刻,繼鶴端了一壺暖酒,幾式精美小菜,爺兒倆便在房中開懷暢飲起來。繼鶴滿腹狐疑,他生性篤孝,明知他爹這番裝死,其中必多緣故,兀是不敢隨便動問。待得耿鶴翔把桌上的酒菜,風捲殘雲般嚥了個飽之後,瞪了一瞪眼,問他兒子道:“爹這番裝死,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

繼鶴點了點頭,耿鶴翔乃把事情說出。

耿鶴翔這家人,本是住在江蘇鎮江府,耿鶴翔中年喪妻,遺下一子,即這耿繼鶴,家本富有,父子相依為命,生活倒也好過。耿鶴翔自幼從異人習技,及成,才回江蘇家園,在江湖上已然闖出大大萬兒,只因他習的是“千手拳”,其快無比,與人過招之時,對方宛如見是與千百隻手相搏般的,輕易便為他這千手拳法制伏下來,折倒在他手底裡的人無算,因此江湖上的人,送他一個綽號叫“千手如來”,他也居之不愧。

只因所向披靡,耿鶴翔傲心漸生,一天在花園裡練功,穿的是長袍闊袖,招式展開,袍袖飄飄,宛似天仙飛舞,練到急處,只見一片袖影。耿鶴翔不由驀地一悟,肚裡道:“練拳時帶動這袖子飄揚,姿態好看極了,如能把它練成一種獨門武功倒也不錯。”

尋思一定,從此便把千手拳化到兩袖上來,要知使袖要比使拳艱難上千萬倍,拳的勁道乃身體上天生遺傳下來的,袖上勁力卻要有深湛內勁配合不可,才能勁透袖端,方能成為一種武功,若如剛才練拳時那模樣,袖上一點勁道也沒有,那只是弄歌舞般好看而已。耿鶴翔內功本已有了火候,自從有了這個念頭之後,益加朝夕進修,把內勁運到兩袖來,不過短短三年光陰,耿鶴翔的袖功已然練成。

這一天,耿鶴翔把一套由千手拳演化出來的袖招使完,但覺袖上勁道奇大,可以掃斷樹木,私心也自欣喜不迭,但這套袖功是他自己參詳出來,沒有名堂的,初時擬叫它做“千手袖”,又覺不妥,後來心念一動,竟急向內室跑去,那時他的妻子還沒有死去。到得內室,向他妻子討了兩個瑩晶晶的碧玉,跑到花園裡,搬了一塊大石頭,把碧玉安放其上,然後使勁用袖一拂,倒也厲害,這兩塊碧玉經他一拂,霍地一聲,竟然斷為四截。

耿鶴翔大喜過望,雀躍地跳了起來,喃喃自語道:“斷金碎玉,碎金斷玉,呀,這武功有了名堂啦,它,它就叫斷玉神袖吧!”俯身拾起了四截碧玉,喜孜孜地自回房中休息。從此之後,耿鶴翔自創這門武功,就管叫他的“斷玉神袖”了。

其實他那時的袖功只是初成,功力兀是有限,若與他後來在墓墳中所演的袖功來比,豈止斷玉,碎金也不奇了。

自這番以後,耿鶴翔已然躊躇滿志,目空一切,趾高氣揚,而他的武功,卻也到達江湖上一流人物之境,這年新春耿鶴翔剛滿三十歲,孩子也有了,年紀是經八九歲,在家裡呆得悶,便想到外邊走動走動。他的家是在鎮江府的一條村莊上,離開城裡要走上半日路程,這天便掇拾行李,徑到鎮江來,預算在城裡玩上幾天,才到各處名山勝地玩去。

從家裡出鎮江城,當然是易事,耿鶴翔出了門,緩緩趕路,行至日落時分,已經進入城裡。鎮江乃江蘇大府,人物薈萃,自是熱鬧異常,又值新春佳節,城中紅男綠女,熙往攘來,路上擠滿了人,耿鶴翔找得一處乾淨店房,投店落宿,便自出門,找得一家小菜館,揀個憑窗座位,居高俯覽,一面吃喝,一面觀賞路景行人。

耿鶴翔正自看得怔怔出神,但見大街對面有一塊荒蕪了的曠地,曠地原是堆滿了斷磚碎石一應廢物,但中央卻打掃得乾乾淨淨,顯然是有人想在此幹些什麼的。耿鶴翔尋思未了,就見一個老頭挑著兩隻紅槓子,後邊跟上兩人,一男一女。耿鶴翔一瞥已知這老少三人,乃是走江湖賣藝的,因為這一流人物多的是,耿鶴翔倒也不甚留神,只是隨便瞧瞧而已。

那三個賣藝的,一到當地,兩隻紅槓子就地一擺,掀開來取出令旗刀槍銅鑼花鼓的一應賣藝所需物品,檔子攤開,便做買賣,先由那個女孩子耍了一回鸞刀,耿鶴翔初時不大留意,乃至女孩子的鸞刀亮出,但見刀鋒如雪,舞動起來,宛似寒鴉戲水,天馬行空,矯捷中招式怪異利落,清輝處處,使到緊時,只見白光一圈,兀是不見人影,四周觀者,采聲雷動,響遏行雲,似此身手,豈是個尋常賣藝女孩,耿鶴翔心中不由生疑。

但見人頭攢動的旁觀者中,有一個人最為怪異,此人一身域外人的打扮,負手悄立,人家鼓掌吆喝,他卻冷笑,偶別過頭朝小樓一瞥,但覺此人眼如電炬,精光迫人,耿鶴翔心下一顫,心想:“此處怎有這般人物,看這人打扮,回回不像回回,分明不是中土人物,從他兩隻眼神看來,可知此人內功渾厚,逾於普通武林人物!”心頭想著,不禁對這個人注意起來。

耿鶴翔看了半晌,臉色忽地一變,心頭火起,他瞧在眼底的竟是那青年人和那賣藝女子眉來眼去,那女孩子,年紀不過雙十左右,那個奇裝異服的人,看樣子也只二十多歲,但見她與他眉目傳情,尤其那女孩子,每遞一招,秋波盈盈,橫裡送到,那漢子如醉如痴,呆若木雞。要知耿鶴翔這人,雖說目空一切,高傲成性,卻是正派人物,宅心也是仁慈,乍見這雙男女的神態,不由怒氣填膺,心中好不舒服。

女孩子的鸞刀舞完,便由一個男孩子接上使劈空掌,只見那老頭坐在紅槓子上,手裡拿著一疊堅固的青磚子,一塊塊地往空中拋,拋了一下,那孩子倏然迎空發掌,便聽轟的一聲,說也怪道,那青磚子給他掌力一震,竟自裂成幾塊,墮下地來,如此連連抽擊,不消半刻功夫,已經擊碎了十來塊磚子,這一下,四周的旁觀者,掌聲更濃,采聲益壯,但看那異裝青年,兀是渾若無覺,兩隻眸子盡在那女孩子臉上溜動。

耿鶴翔心下一氣,匆匆結帳下樓,便待趕到當地,怎料他的要到這兒的心念,竟似先給那異裝青年瞧透般地,才到場中,青年蹤跡已如黃鶴。耿鶴翔咬咬牙,端相了那女孩子一眼,倏地一怔,這女孩子生得好端莊,豔而媚,美而不妖,眉心眼神,似有隱痛在抱,又不像個淫蕩無德的女子。

耿鶴翔一怔過後,心下想道:“不管這對男女是邪是正,待日落之後,再探個明白,現下只須跟綴這一撥賣藝的,還怕小子不來。”在他的心念中,已然料定,只須知道這撥江湖男女的落宿處,在旁邊守候窺伺,那青年今晚一定會來,這主意倒也不錯。待得這撥人生意做罷,回去時跟綴了一會,已然探得這撥人是住在鎮江城北的“賓來棧”的店房裡,這才要離去,待今晚夜深再來。

耿鶴翔正待走開之際,驀地裡聽得一聲:“客官慢行,老夫有話相擾。”耿鶴翔急掉頭一顧,只見剛才在坐紅槓子上那老頭,氣急敗壞的自客棧裡走了出來,邊走邊喊話。耿鶴翔止步回問:“什麼事?”

那老頭行近前來,睨了耿鶴翔一眼道:“客官剛才不是在小樓之上看小女獻醜的?”提“小女”兩字,特別嘹亮。

耿鶴翔一怔,皺眉道:“正是!”

老頭又行近一步,笑吟吟道:“小女玩的鸞刀如何?看客官也是大行家,請不吝指教!”

這幾句話,似謙虛又似不著邊際,耿鶴翔兀是不解他的來意,見問只好隨便應道:“使得不錯,我是門外漢,怎能指教,老丈別客氣了?”

忽地,老頭臉色一沉,嘿聲道:“你在樓上盡是覷著小女,倒也罷了,又到場中端詳,現在竟跟了下來,這是什麼意思?老夫倒要請教請教!”顯然這老頭對耿鶴翔誤會了。

耿鶴翔原是一番好意,於今給人看成吊膀子的登徒之輩,心中怎能不氣。冷笑道:“這倒奇了,我走我的石板橋,你去你的陽關道,難道這兒我便不能來?再說賣藝姑娘人人瞧得,老頭子,這麼寶貝你的女兒,何不把她藏在家,誰叫她出來拋頭露面!”

耿鶴翔性如烈火,哪能禁受得下那賣藥老頭的嚕嗦,此刻這幾句話,既賭氣說,且跡近輕薄,那老兒益發認定這人是個不良之輩了。這時,門外圍攏了許多閒人看熱鬧,更有一些儇薄無賴在一旁嘻嘻嘲笑,老頭瞪了一回眼,氣呼呼地道:“好小子,我倒認得你!”說著也不出手,竟自返入店內。

耿鶴翔見那老頭一氣而行,他反覺心上舒服好多,暗笑道:“好大脾氣的老兒,你認得我又怎樣,今晚我再來此,看你能奈何我不?”徑自回店而去。

當夜三更時分,白天裡萬頭攢動,人聲鼎沸的鎮江城這時已死寂如死,耿鶴翔一竄出窗,便向賓來棧而去,到得當地,即行上房,翻到後院,一路竟是無人知覺,心中好笑:“那老兒大言炎炎,原來也是個膿包貨色,我以為今晚上必會和他們一斗,兀是人影不見,委實乏味!”耿鶴翔藝高膽大,對那老頭,視若無物,竟公然摸到他們歇宿的房間外邊來。

耿鶴翔俯身拾起一塊小石子,手裡一抖,霍地一響,那石子碰上房外牆壁,他這一手,江湖上人叫“投石問路”,目的在引起對方的人出來,可也怪得很,過了半晌,還是不見有人奔出,心下一沉吟,伏在窗前一窺,心中不禁茫然,但見房間裡物件凌亂,哪有老兒一家蹤跡?這豈不可怪!他自料今晚縱不與那賣藝老兒交手,也必與那奇裝異服的青年過招,他原就有意來挑剔這青年人的醜行的,怎料這一撥人卻去得無蹤無影。心下嘀咕著,身形已然翻上房頂,身形才穩,隱隱聞得一陣女人哭泣之聲,心中又是詫然,忙循哭聲方向奔去!

方過兩條小巷,拿眼細看,乍見面前一幢破祠,祠宇似年久失修,破陋不堪,祠外牆壁,顯得斑駁可見,可是那哭聲,正是發自破祠之內。耿鶴翔雙腿一抖,騰身揉升至祠頂,雙足往祠簷上一掛,“倒掛金鉤”整個身子倒垂下來,四顧中忽地一驚,但見這祠宇很小,裡邊也沒有供奉什麼靈牌香爐之屬,只覺空蕩蕩,案邊一空隙處,一個人倒臥地上,血流披面,奄奄一息,旁邊有個女子,嚶嚶啜泣,這兩人正是白天裡在曠場上賣藝走江湖的父女,耿鶴翔舉目瞥到,幾乎失聲叫出,再看時,那姑娘愈哭愈淒厲,口中喃喃詛咒,道:“我爹雖然頑固執拗,唉,你這冤家也不該手辣心狠,將爹弄成這個樣子!”

耿鶴翔憬然一悟,不由切齒暗罵:“我早就知那小子不是個好人,光天化日裡公然吊膀子,現在殺了人家的老子,真真豈有此理。”心念同時又是一轉:“這小子當真手辣心狠,吊上人家閨女,又怎可殺她的爹,這麼做豈不自壞好事!咦,這姑娘還有一個弟弟呢,到那裡去了?”

驀然間,那姑娘淚光乍斂,陡地一轉身,自地上一躍而起,耿鶴翔還沒有瞧清楚她在幹甚麼,她背上的鸞刀已然亮開,左手一揚,寒星數點,破空便朝耿鶴翔身上要穴奔到,耿鶴翔一驚,知行藏已然敗露,但自恃武功過人,兀是不懼,闊袖早揚,便把那姑娘打來的暗器打落,原來是幾枚用精鋼打成的小蒺藜,這種暗器和梅花針一類相似,體積小雖打不遠,卻是專打人身穴道的,耿鶴翔和那姑娘相距少說也有七八丈遠,但覺她暗器射來,勁道甚強,也自一驚,看不出這姑娘出手,腕力卻如此之強,看來他爹必是武林高手,那殺他爹的不肖小子,料必更是厲害,耿鶴翔邊想邊已現身,闊袖飄拂,落下當地。

這其間,破祠裡光線甚為昏暗,祠中既無燈火,雖屬月夜,祠中也不見怎樣明亮,耿鶴翔的身子尚未下地,那姑娘手腕一抖,又是一把鐵蒺藜,耿鶴翔闊袖連連揮動,直震得一祠之中,暗器震盪,迴旋作響。

猛可裡,那姑娘驟見暗器落空,銀牙一咬,手起處,鸞刀已然舞得如一團雪花,遽然遞到,聲勢也端的凌厲非凡,耿鶴翔心中一震,暗運內力,勁貫袖尖,呼地一拂,便把姑娘遞到刀招掃開,姑娘似不驚異,口中喃喃罵道:“冤家,今晚我跟你拚了,江湖上誰人不知你的流雲飛袖和八手神功厲害,我可不懼!”

那姑娘顯然是誤認了人,“流雲飛袖”?難道江湖上也有人以袖為刀?聽姑娘口氣,這流雲飛袖的人,竟是那卑鄙的異服青年。想到這兒,正待開言辯正,姑娘似已認出當前的人,不是她要廝拚的心上人兒,疾然一退,喝道:“你是什麼人?也會使袖的!”那姑娘娘誤會耿鶴翔也自有一番因由,方才耿鶴翔匿伏簷上,姑娘痛父身危,已經哭得死去活來,哪有閒心旁鶩,及對耿鶴翔聽了她的罵聲,心頭陡震,才微微一動,姑娘耳聰目靈,已然知覺,初時尚不知什麼人在窺探,偶抬頭睨去,身影乍現,出手便一把鐵蒺藜,認穴打去,耿鶴翔闊袖揮動,暗器竟給震落,姑娘又看不真切,以為天下間只有一人能使袖功,自然誤認是這個人到來了。

耿鶴翔一下地,彬彬有禮,闊袖一攏,便向姑娘施禮道:“在下乃偶然路過之人,乍聽姑娘哭聲,才走來瞧瞧,干犯之處,萬望海涵!”

那姑娘略一沉吟,細視耿鶴翔一眼,輕輕噓了口氣道;“你不是唐古拉鐵?”

“唐古拉鐵”這名字,在耿鶴翔聽來極其陌生,笑道:“唐古拉鐵?我可不懂,在下叫耿鶴翔,江湖上人稱千手如來的便是。未知姑娘高姓芳名,令尊何故在此被人暗算?”

姑娘不即作答,藉著微弱月色,又端詳了耿鶴翔一眼,失聲叫道:“你,你不是白天在小樓上看我們耍技藝的?”

耿鶴翔點點頭,說道:“不錯,姑娘果然好眼力!敢問姑娘,剛才說的唐古拉鐵那人,是不是今天在場畔與姑娘打眼色的異裝青年,嗯,我早就瞧出他是個無賴!”

姑娘似乎很不高興,臉色一沉道:“這個你休管它,你也不是好人,今天賊忒忒的一雙眸子,老在我身上溜動,爹早叫我提防你,今晚當真到來,姑娘今晚心情不好,也不與你計較,還不快滾,要待姑娘把你打發了?”

雖在盛怒之中,那姑娘柳眉倒豎,杏眼圓晴,似嗔又俏,別有一番風致,耿鶴翔尋思:“真可惜,這麼明媚姑娘竟愛上那不肖之徒。”卻不就走,他必要根究今晚上這幕慘劇的原委,更要替姑娘殺那異服青年,報那仇怨。耿鶴翔被喝叱,並不著惱,笑吟吟地道:“姑娘休惱,且聽我把話說了,自然離開!”

姑娘哼了一聲道;“你這人可當真無賴,竟敢冒人家名號,在江湖為非作歹,你要說什麼就快說,姑娘可沒有閒功夫陪你!”

耿鶴翔一怔,他何嘗冒人家名號,這姑娘言詞未免令人困惑,要說的話這時反不說了,只問道:“我千手如來在江湖上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姑娘說我冒人名號的話何來?”

姑娘冷笑一聲道;“你還裝什麼蒜,千手如來是江湖上響叮噹的鐵漢,怎會跟綴一個閨女?”

耿鶴翔這才知道她的誤會已深,雙眉一皺道:“姑娘當真不信我是千手如來?”心下一急,便待亮式試招,使一路千手拳給她瞧瞧。

娘娘沉吟不語,看她神色,已然給耿鶴翔堅決的態度所動,但還未能盡信,忽地兩眼放亮,低聲道:“我雖沒有見過千手如來這人,也聽說過他拳出如風,招式使開,宛如狂風捲地,身前身後,影子萬千,卻是不曾聽人說過,他也會使袖!”語出仍是狐疑之色,炫於面上。

耿鶴翔此刻已聽出姑娘言語端倪,臉容一整,亢聲道:“真人面前不說偽話,在下這手不成氣候的袖功,乃屬初成,從未在江湖上漏過臉,也難怪姑娘不知,倘姑娘賞臉,在下就演一路千手拳教姑娘指教指教如何?”

姑娘忽把手一揮道:“罷了,我也不用你使什麼千手拳,只是有一點不明白,你既然是千手如來,怎地這般不要臉,老跟在我的身後,像冤魂般的!”

這話一出,耿鶴翔臉上一紅,囁嚅道:“姑娘有所不知,在下就因你那不肖朋友而來!”

姑娘心頭一亮,憬然呼道:“原來你這人恁地這般好人,怕我給人欺負?”忽地臉色一沉,道:“這是我的家事,可不用外人多管!”

當前這女子性情恁地古怪,殺父之仇,竟是置若罔聞,要幫她她也不要,耿鶴翔心裡有氣,又恐姑娘疑心滋生,誤會他是登徒子之流,登時便有引退之心,口裡道:“姑娘既不相諒,在下只好告辭!”

姑娘冷笑連聲,說道:“又不是我請你來,誰希罕你在這裡,要滾便滾,告什麼退。”

耿鶴翔氣極而笑,一聲銳嘯過後,兩手一揚,陡見千萬隻手兒在晃動,他亮這一手,正是千手拳中的“巧奪乾坤”的招式,有意漏給姑娘見識見識,招式一收,身形已動,便待上屋,陡聽一陣長笑,屋頂掉下一個人來,這人奇裝異服,年紀不逾三十,不是那無賴小子,還有誰來!

那人一掉下,口裡連聲叫道:“我道是誰人來,原來是千手如來耿大英雄駕到,失迎了!”耿鶴翔一見,怒焰陡張,卻不打話,呼的一聲,闊袖便向那人要穴拍去,其勢迅捷絕倫,看看便要傷了那人,忽聽他咦了一聲,也不見他如何閃躲,腳下三爻六變,已經避過,瞪眼望著耿鶴翔。

千手如來見一招落空,也自驚詫,欺身便進,霍地兩袖一拂,霎忽之間,已遞了十招左右,那青年也不還擊,只腳下連連晃動,斷玉袖威力雖猛,兀是奈何不了他,連他的衣角也不曾撈著,這一來,耿鶴翔吃驚非小,乃將生平絕學,袖拳並用,連番展出,打到急處,宛似滄海騰蛟,直震得這破祠沙石齊飛。再看那人,卻是氣定神閒,渾若無事,自顧騰挪閃避,兀是不出手還擊。驀可裡,但見眼前一團白練,倏地掠到,耿鶴翔早已看到,是那姑娘使勁的鸞刀刀影,加入戰陣,暗自一喜,忖道:“看這姑娘武力不弱,我雖奈何不了那廝,有她為佐,必操勝算!”

思量才定,那姑娘的刀影已到身前,嬌叱一聲:“姑娘的家事,誰要你這傢伙來管。”可也怪道,她不去刺殺那殺父仇人,卻衝著耿鶴翔下手,嬌叱才已,一道清輝,已然當胸掠到,耿鶴翔冷不提防,猛見闊袖倏蕩,堪堪盪開來刀,口裡罵道:“好不知廉恥的一對狗男女,老子幫你捕兇捉姦,卻纏著老子來!”說著,闊袖又狠狠一撥,揚起一股罡風,便向姑娘身子撲到。

那姑娘的功力,看來尚不及耿鶴翔,這招給撥實,不死也傷,說時遲,那時快,但見當前影子一閃,中間多出一人,右手袖一掀,啪的一聲,便與耿鶴翔大袖碰個正著,左手袖一捲,硬生生把那向前疾撲的姑娘身形向旁邊一帶,把那姑娘甩出數尺,跌在地上,那人口裡叫道:“瑜妹不可造次。”耿鶴翔性如烈火,姑娘無理取鬧,一急之下,一袖已然撥出,便待教訓教訓她,哪知橫裡殺出一人,兩袖一碰上,陡然一聲巨響,耿鶴翔給那人袍袖震得倒退數步,但那人卻紋風不動,笑吟吟地拿眼看他。

耿鶴翔一驚非小,冷汗浹背,身形才穩,恨聲道:“唐古拉鐵小子,你這淫賊,亂人閨女,還殺人老子,好歹毒的狗賊,我千手如來今晚不把你毀了不干休!”

那人一怔,似是對耿鶴翔的話驚疑交集,驚的是自己遠處西域,江湖上人但知紫府宮,卻沒人知他姓氏,當前這千手如來,竟是直呼出來,委實可怪;疑的是他罵自己是個淫賊,還說殺了自己心上人之父,忖心自問,他並無幹過這般下流的勾當,千手如來這話何來?不由怔怔出神,愣在當地,偶一掉頭,心中陡地一震,只見香案旁邊隱暗之處,橫陳一人,只緣方才一下地猝受攻擊,匆忙應敵,無遐細顧,這時才瞧個清楚。但見他身形疾退,陡然間已退到姑娘身畔,低聲問道:“瑜妹,到底是什麼一回事,爹,到那裡去了,哎喲,他給什麼人打成這個樣子!”

耿鶴翔與姑娘齊齊一愣,千手如來不則聲,那姑娘見問,悲從中來,嗚嗚地哭泣起來。邊哭邊罵:“冤家,還假惺惺作什麼態,把爹打死來了,還來問我,罷了,從今日起,我二人恩斷情絕,今晚便要你納命來!”說到後面幾句,其聲淒厲,動人心魄,疾然自地上一躍而起,鸞刀迎面便砸,竟是勢如瘋虎,銳不可當。

唐古拉鐵略一猶豫,反手一袖,驟見八袖齊發,只一招便把姑娘的鸞刀奪過,看他顏色,也似惱了,才奪過刀,陡然一震,那百鍊鋼打造而成的鸞刀,競給震得寸斷,灑滿一地。唐古拉鐵面挾寒霜,叱道:“瑜妹,你瘋了麼,爹著人暗算,卻不思報仇,反來難為我,這是什麼道理!”

耿鶴翔一瞥此情景,心下嘀咕,莫非此事又有蹊蹺,冤枉當前這小子,然而,這老兒又是誰所殺的,

那叫瑜妹的姑娘,鸞刀被毀,自知奈何不了心上人,自顧號啕痛哭,忽地裡,但見唐古拉鐵,雙目精光四射,陡然喝道:“秦亮那孩子呢,往哪裡去?”這叫秦亮的,正是那姑娘的弟弟,也就是白天裡在場中使劈空掌的孩子。

秦瑜揉一揉淚眼,咽道:“追刺客去了!”

唐古拉鐵沒做聲,徑跑到秦瑜的爹橫臥之處,扶起了那老頭,移到正中空地來,口裡叫道:“有火摺子沒有,快取來,待我救一救他!”

耿鶴翔知道怪錯了人,心中好生慚愧,此時敵意全消,怪不好意思地喃喃應道:“唐古仁兄,我這兒有!”

唐古拉鐵似是全神貫注在傷者,沒有留神,隨口道:“拿來。”語音暗啞愴惻,已然淚珠披面,他這人古道熱腸,尋常見到沒有關係的人受害,也自傷感不已,何況眼前這老兒,與他有莫大關係,怎不教他潸然淚下。

這一下子,耿鶴翔和秦瑜已然瞧得清清楚楚,耿鶴翔黯然無語,把火摺子遞了過去,秦瑜一瞧這般情景,心下感動起來,趨前一把抱住唐古拉鐵,顫聲叫道:“唐古哥哥,我、我,我對你不起,錯怪你了。”又是一陣哭。

唐古拉鐵一拭淚眼,毅然道:“別孩子氣,救人要緊,唉,秦亮那孩子怎還不會回來呢,這孩子少不更事,履險蹈危,倘有差池,怎對得起他爹!”

秦瑜心下一驚,正待開口,忽見唐古拉鐵道:“瑜妹你亮著火,待我替爹推血過宮!”

火摺子一亮開,因是習慣黑暗,立刻頓見通明一片,各人也看得清楚,但見老頭胸前十隻指爪傷痕,深逾半寸,內臟掩閃,血肉模糊,看去似是為野獸所傷,只看得各人心驚膽落,也自訝然萬分。

唐古拉鐵饒是武功絕頂,見廣識多,兀是不知這是受了何種武功所傷,喃喃自語道:“爹的武功也自不弱,若是野獸,斷難傷他,不是野獸又怎地留下獸跡!”摸一摸老頭的胸臆,尚覺微溫,似未氣絕,好個唐古拉鐵,手法俊極了,只看他右手在老頭俞氣穴一推一拍,左手緊緊扣住老兒的血氣穴,緩緩向上推磨,漸漸老兒氣息較粗,過得盞茶功夫,陡聽老兒嘶叫一聲,兩眼瞪開,口裡不斷湧出瘀黑的血來,四肢也微微顫抖。

秦瑜心上一喜,挨近唐古拉鐵身畔,低道:“唐古哥哥,爹救得麼?”

唐古拉鐵搖搖頭,卻沒做聲,又過半晌,那老兒口中瘀血已然吐盡,氣如喘牛,秦瑜心傷已極,帶哭帶號,大呼:“爹爹!”老兒忽地兩眸大張,這一刻正是回光反照,但見他眼神渙散,嘴角微微掀動,瞧了秦瑜一眼,用手指了她一下,又指了唐古拉鐵一下,再往地上一劃劃地艱難地寫去。

耿鶴翔不看猶可,一看大驚失色,原來這老兒身陷垂危,指顧之間便要喪命,連張開口說話都不能夠,卻拚著最後一口氣,在地上寫下兩行字來,手觸處地上陷下幾分,好一手大金剛指力,如在生前,豈是尋常之輩,耿鶴翔一驚之餘,驀地想起一人,當前這人莫非就是他?再看他兩行字時,寫道:“你等結為夫婦,爹爹不再阻攔,殺父仇人,長白山陰陽嫗!”

耿鶴翔失驚對唐古拉鐵叫道:“令岳父莫非是以鐵指禪功馳名江湖,人稱遼東一怪的秦吟草秦老英雄!”

唐古拉鐵乍見秦吟草鐵指鉤下的字跡,無暇答耿鶴翔的話,心頭陡地大震,按在秦老頭身上兩大穴道的手一鬆,但見秦老兒哇然一聲怪叫,兩腳往前一蹬,雙眼翻了幾翻,已然一瞑不視,氣絕當地。究竟秦吟草這段血仇怎樣結上?怎樣了斷?下集自有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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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8 12:38: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回:怪漢弄玄

秦瑜一瞥爹爹變了顏色,翻然往便秦老兒身上撲到,嘶聲嚎啕大哭起來,口裡頻頻叫道:“爹啊!你……竟是舍了我們而去,今後我們姊弟倆……”

耿鶴翔與唐古拉鐵悼然淚落。驀可裡,但見唐古拉鐵從地上站上起來,自顧喃喃其聲道:“長白陰陽嫗,長白陰陽嫗,好歹毒的怪老婦啊!”

秦瑜忽地止哭旋頭,面露可怖之色,雙眼放出異光,冷焰四射,一式“飛蛾撲火”,猛地便向破祠壁上撞去,顯然是因痛父歿不願獨生。她這一著大出眾人意外,身形疾如弩箭,距離牆壁又近,看看便要香消玉殞,血濺古祠,隨她爹陰魂於黃泉之下。

耿鶴翔大驚失色,兀是束手無策。便在耿鶴翔驚呼聲中,只見唐古拉鐵雙眉一揚,左袖倏地斜斜擊去,看他擊出手法,不是衝著秦瑜方向而去,彷彿與救秦瑜無干,說時遲,那時快,唐古拉鐵袖底下的勁風,比秦瑜疾射而去的身形還快,竟是折射迴旋,眨眼間已然攔在前面,硬生生地阻著,那勁風又往後一帶,便把秦瑜帶了回來,恰恰撞在唐古拉鐵的懷裡。這正是紫府迷宗中的八手神功妙技,只看得耿鶴翔瞠目結舌,愣然無語。

秦瑜一經投懷送抱,唐古拉鐵兩臂一伸,接個正著,乍覺一陣暖流,溫香如麝,心頭不由怦怦跳動。秦瑜噓氣如蘭,嚶嚶啜泣,抽咽不已,唐古拉鐵如痴如醉,才一浸入綺思,驀地一驚。唐古拉鐵是何人物,豈是登徒鄙夫,此際秦家面臨絕慘境遇,自己尚陶醉於女色之中,豈不缺德。

唐古拉鐵一驚之餘,輕輕推開秦瑜。說也奇怪,秦瑜在悲愴欲絕、神志昏迷之頃,竟忘了平日拘謹禮節,嬌軀反而猛地往唐古拉懷裡攢去,忽一仰頭,淚光瑩然,玉臂遂張,便摟到唐古拉鐵的脖子上,嬌軀半掛半倚,顫聲嗚咽道:“唐古哥哥,你,你,你教我以後如何活下去呢!”

唐古拉鐵劍眉一攢,又一把將那姑娘推開,慢聲道:“瑜妹,人死不能復生,尚幸節哀順變,萬幸殺爹的主兒已經知道,也不愁報不了仇!”

耿鶴翔邊觀看,心中也是愴然,隨口勸了秦瑜幾句,秦瑜這才哀思稍戢,緩緩地自唐古拉鐵的懷裡站了起來,戟指北面罵道:“好個歹毒的陰陽老怪婦,我秦瑜今生與你不共戴天了。”

唐古拉鐵面色凝重,疾速地掃了耿鶴翔一眼道:“在下方才因岳家突罹橫禍,方寸已亂,禮數不周,還望耿兄見諒。

不敢動問,耿兄夤夜至此,卻是何故?”

唐古拉鐵今天白日裡早已瞧到耿鶴翔舉止動態,只因他為人正派,又見耿鶴翔一表堂堂,只道他貪看秦瑜技藝,故不生疑,及至在這兒相遇,心中疑念陡生。那時尚未知秦吟草遭了人家毒手,還不怎樣,此刻岳丈已死,而這千手如來又偏在這時候現身,雖明知岳丈之死,是陰陽嫗所為,與他無干,卻是心中滋疑,此人莫非是長白山陰陽嫗黨羽?

耿鶴翔見問,心頭一震,已然明白唐古拉鐵的意思,吶吶答道:“不瞞唐古兄臺說,在下也是偶然過路的!”

唐古拉鐵面色一沉,喝道:“千手如來,在我面前,你得說實話,裝蒜可不行的,你,你可是和那老怪婦一路?”

耿鶴翔見唐古拉鐵猝然翻臉,心上也是有氣,只因今天無端誤會人家,心中先是有歉,此刻雖給喝叱,兀是按捺下去,眉心一緊,急叫道:“唐古兄臺,這是什麼話,我千手如來豈是這等歹毒小人?”

唐古拉鐵冷笑一聲道:“那麼,你為何夤夜來此?若說偶然路過,怎有這般湊巧?今天白日裡又見你在那小樓之上,對秦家緊緊盯綴,後來竟跟到宿處,難道這又是偶然過路?”

這番話說出饒有道理,耿鶴翔怎能怪人家生疑。只因自己是江湖上成名人物,豈容陷人不義,故對白天所瞧到的事兒,所起的疑,兀是難以啟齒解釋,心裡愈急,口裡愈說不出話來,吶吶地不知所措,益發增添唐古拉鐵疑惑。

唐古拉鐵為人心細如塵,耿鶴翔一臉急像,他那有瞧不出之理,沉自忖:“莫非此人所說不假,但他苦苦跟蹤,卻是有何道理?”

又聽耿鶴翔亢聲大呼:“唐兄臺,是我安的心眼兒不好,對兄臺疑心,才惹下這場誤會!”

耿鶴翔這般說著,唐古拉鐵也蠡測到幾分,兀是不明底蘊,他為人最為耿介,豈會料到千手如來視他為淫邪之徒。當下,放緩聲調道:“千手如來,有話但說,我不怪你!”

耿鶴翔滿臉通紅,氣急敗壞,又是一陣吶吶,唐古拉鐵瞧到眼底,也自覺好笑。就在這時,忽見那秦瑜緩緩地跑了過來,對唐古拉鐵道:“唐古哥哥,你這人真是,放著正事不管,偏來難為這位耿英雄,他是個好人!”

唐古拉鐵又是一怔,莞爾道:“千手如來在江湖上聲譽素隆,我那有不知他不會幹這下三門的勾當,只是我委實不明……”說到這裡,驟見秦瑜彩霞飛頰,挪過身來,便在唐古拉鐵耳畔低聲細語了一番。

陡聞唐古拉鐵朗朗一聲長笑:“耿兄湖海名宿,怎地這般拘泥繩法?我還道你安著心眼,原來如此,那是誤會了,來,耿兄請來此坐地,待在下把緣因一說,你便明白!”語畢,自顧挽秦瑜坐在地上。

耿鶴翔之窘一解,心頭大石登時放下,精神陡振。他知當前這兩人,一為武林頭兒尖兒人物,另一則為湖海名宿之後,而今晚他所見所聞,端的波詭雲譎,內裡恩恩怨怨萬千,似是剪不斷理還亂,兀是不知就裡,一時好奇心陡起,身不由主便跟了過去坐地。

唐古拉鐵愁容滿面,勉強一笑,霎忽又沉下臉來,痛苦地說:“不瞞耿兄臺說,我岳丈這番罹此奇禍,實乃因在下而起,只是我料不到那老怪婦竟會向我岳丈下毒手而已!”

此語一出,耿秦兩人齊吃一驚,秦瑜顫聲道:“唐古哥哥,你這話怎說,莫非你與那怪婦有隙!”

唐古拉鐵點點頭道:“不錯,我師門與那老怪物確有過節,只是非我本人之事。”

耿鶴翔越聽越怪,搭腔問道:“那是怎樣一會事!”

唐古拉鐵續道:“這事說來話長,是我師傅紫府迷宗宮掌門與長白山那老怪婦的丈夫陰陽叟結下的樑子,不料竟要報在他老人家門人的身上。幸虧我機警,要不然早遭毒手,只可憐我岳丈,武林名宿,一生豪傑,卻罹此奇劫!”

秦瑜心裡好生奇怪,她與唐古拉鐵相愛已逾五載,兀是未曾聽他說過有關本門恩怨,這時聽他說出,急要知道其中原委,不由頻頻連聲催促。

唐古拉鐵頓了一頓,又道:“對這般過節,我也知道不多,只聞我師尊說過,陰陽叟曾到唐古拉山,給本門一位尊長打得重傷遁去,以後便躲在長白山上潛修,並聲言如遇紫府宮門人,都要置諸死地,今晚之禍,便肇於斯。”

“不瞞耿兄臺說,我與瑜妹雖然相愛,時歷五載,只因家嶽為人固執偏見,他見我是域外人,對這頭婚事兀是堅持不肯贊成。這其間,我只好和瑜妹暗來明往,瞞著他老人家,也因這事幾翻惹起齟齬不快。今天我打聽到岳丈到鎮江來會友,於是躡蹤跟至。家嶽湖海飄萍,賦性秉堅,從不肯妄取一文不義之財,也只有憑跑江湖賣藝餬口,就在小酒樓對面那小崗上給我找到。那時,我乍見瑜妹,喜急忘形,神色之中不免流露浮薄之態,才惹下兄臺誤會。”

耿鶴翔心中恍然,尋思:“這對男女,可也相愛之深,唐古遠處西域,迢迢長途,尋到此地,也是情種。”尋思未竟,早聽唐古拉鐵把這椿事兒說將下去:“當時因為是白天,家嶽又在場中,我想和瑜妹說幾句話也沒機會,當下,便打了個眼色給她,叫她今晚在客寓等我,便自走了。誰知道事卻給家嶽看在眼裡,便在那晚上我到客寓房上時,驟見一條人影,疾向我站著之處奔到,駢指如戟,便待點我要穴,口裡罵道:‘你這畜牲,今天我已瞧見你,不與你計較,今晚你竟來,不把你廢掉,怎消心頭之恨!’他亮這手指功,我一瞥便知是家嶽,哪能和他老人家過招交手呢,一急之下,我便展本門輕功往外逃竄。只因我腳程較快,不一刻家嶽已然落後,我們兩個便在民房頂上追逐。拐過兩條街,我給追得急了,忽見面前一所破祠,乃下地藏身,怎知家嶽眼快,竟是遠遠瞧見也跟了下地。”

“我才落下案前,家嶽也奔到,那兒地狹難以騰身,我迫得亮開本門武功,使了一手八手神功,迫退他老人家。就在此時,陡聽一聲怪嘯,那怪嘯淒厲極了,奪人魂魄,半空中一個蒼沉語音叫道:‘紫府迷宗的小子,今日是你的死期到了!’家嶽乍聞聲音,面色倏變,手底下一緩,我已由他指緣溜開丈許,翻身上屋。才足沾瓦簷,忽地見一個似狼非狼、似人非人的怪物,十指如鉤,當胸抓到,其勢銳不可當。我不管她是人是鬼,八手神功一展開,她那指鉤雖凌厲,一時也奈何我不得。捉個空兒往外便竄,一氣奔回家嶽所住客寓,誰料就在這時,家嶽竟遭了暗算。”

“回到客寓,四處尋覓不見瑜妹蹤影,才再到破祠去看覷,就在這時候,遇上了兄臺,和獲知家嶽凶耗!”

唐古拉鐵才說完,但見那秦瑜氣得頓足道:“那你怎麼就走,不在祠裡幫爹打退那老怪物!”

秦瑜責備這話,詞嚴義正,唐古拉鐵滿臉羞愧,囁嚅道:“我怎料到陰陽嫗這般厲害,還以為是什麼尋常之輩,岳丈武功深湛,哪會擋她不住。唉,瑜妹,我錯了,這般罪孽,委實難贖!”

秦瑜長長一聲嘆息,叫道:“冤家,事到如今,埋怨也無用,我們只好動身到長白山去找那老怪物,你敢去嗎?”

唐古拉鐵苦笑道:“為岳丈,為瑜妹,雖粉身碎骨,義不容辭,哪有不敢去之理!”說到這裡,心中忽陡地一震,尖聲叫道:“瑜妹,亮弟何往?”

這話一提起,在場各人齊齊失色。不錯,唐古這雙愛侶,自顧傷情,兀是忘記了白天使劈空掌那孩子,他這番失蹤,料來凶多吉少,豈容諸人不急!

秦瑜急哭了起來,唬叫道:“哎喲,我真命苦,爹已歿了,只剩這一弱弟,倘有差池,我怎能活?”

唐古拉鐵急得搓手跺腳,連連問道:“瑜妹,這是怎地攪的,亮弟什麼時候出去?”

秦瑜稍抑悲思,咽聲說道:“方才在客寓時,我正等著你來,誰知爹一直在我房中閒聊不去。我正乾著急,急聽爹側耳一聽,低呼了聲‘有賊’,便竄上房頂。我心裡疑惑,我家又非富貴,斷無給賊子覬覦之理,我已料定必是出去追你這冤家,當下,我也跟了出去。亮弟還在房中,也要跟著,他年紀很小,我放心不下,叱喝他回去。他似很不服氣,堵著嘴兒,竟是不聽,自顧往前便掠,待得我趕到這祠裡時,回頭已不見他的蹤跡,誰知他哪了那兒去?”

又道:“到得這祠裡時,一片黑漆,忽聽有人呻吟之聲,還道是個乞丐之類,後來藉著微弱月色一看,不由大慟起來,原來是爹重傷倒在這兒,當時方寸已亂,也不知怎樣辦好,心中認定爹爹必是你這冤家乾的好事,要不是爹臨嚥氣時寫出遺言,此刻我還同你說話?”

唐古拉鐵沉吟道:“如此說來,亮弟是出房了,瑜妹,是跟你一路不是?什麼時候瞧不到他?”

秦瑜答道:“出來時是一路,後來見他在前沒命狂奔,卻是投南而去,在他之前,似乎還不多一個身影,腳程好快,兀是無法瞧得清楚,不知他到那兒做甚!”

唐古拉鐵心下稍寬,低低道:“如今我們要改變主意了,爹爹死不能復生,此恨可暫緩報,找亮弟要緊!”他說到這裡,忽見耿鶴翔面現凜然之色,對唐古拉鐵一施禮道:“在下短見,得荷海涵,至深感激。賢兄岳家有難,兄弟既隨侍在側,自不容袖手他去,願隨兄臺同往,俾供犬馬之驅,不知唐古賢兄意下若何?”

唐古拉鐵聞言,莊容答道:“耿兄臺義薄霄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正是俠義輩所為。有耿兄肯出手相匡,兄弟當是求之不得,焉有不依之理?兄臺言重了!”

當下,兩人客氣一番,又談正事。唐古拉鐵忽問耿鶴翔道:“耿兄是本地人,可知南面有何江湖成名人物出沒,好待咱前往訪尋亮弟消息?”

耿鶴翔沉思有頃,驟然呼道:“我記起了,距離鎮江五百里許,有一個窮山所在,聽說裡面住上一位高人,武功蓋世,素常裡只是潛修,少在江湖走動,所以知道的人不多,我也只聽人說過,兀是素昧生平。”

唐古拉鐵倏地臉色一變,急問道:“是什麼窮山,莫非濱海的赤城?”

“不錯,正是赤城山。”耿鶴翔答道:“那人便住在深山中,江湖上人稱赤城山主!”

唐古拉鐵幾番欲言又止,望了秦瑜一眼,忽而淡淡道:“我也曾聽人說過,當今武林中,除長白山陰陽門二怪外,要算赤城山主能耐最高,比起八荒八駿還要高些,咱去找找他也好!”

談談說說,不覺晨雞唱曉。計議停當,耿鶴翔瞧一瞧兩人情景,正待告退,忽瞥唐古拉鐵指指秦吟草屍體一下,對秦瑜道:“天快亮了,我們得料理爹的後事,免至給外人瞧去,節外生枝。”唐古拉鐵的話才落,袍袖一拂,陡地便把秦老頭的屍體捲起,抱在手裡,徑向祠外走去。

秦瑜觸景傷情,心中又是一酸,潸然淚墮,垂首無言,便和耿鶴翔跟了出去。才出祠門,秦瑜問道:“抱爹到哪兒去料理後事,又沒棺木?”

唐古拉鐵忽地笑了起來,低低道:“人死魂離軀殼,一撒手塵寰,萬般無覺,只剩下一具臭皮囊,沒有棺木何傷?”

秦瑜杏眼一睜,叫道:“不成,為人子者豈能不盡孝道?遵禮成殮,理在必行,你這般所為,當爹是什麼人!”

唐古拉鐵皺皺眉,嘆道:“瑜妹,你也太迂了,猝遭遽變,禍生肘間,豈論什麼孝與禮?孝與禮只憑一點心意,我們給爹報仇雪恨,才是真孝,若厚葬爹爹,卻不支理其他的事,這又怎能叫孝?瑜妹,天已將亮,放著一個死人,無緣無故地驚動官府,豈不更為不妙?倒不如聽我說,到郊外擇一吉穴,草草掩埋,日後回來,再行遷葬如何?”

秦瑜心裡雖不願意,但唐古拉鐵的話也有道理,萬一洩於外,更是不妙,當下默默無言。從這時起,秦瑜對唐古拉鐵的愛念已然大受打擊,不再如過去般熱愛於他的了,這才惹出後來一陣風波來。

且說三人一出祠外,即展開輕功,徑取郊外而去,便在郊外山畔,擇得一處吉穴,營葬下秦吟草這老頭子,並做好記號,以便日後好再來料理。幸得三人俱是高手,雖無鋤頭各物,掘穴埋土也無礙事,不消片刻,已然給秦吟草營下一座新墳。

營葬秦老頭的事既畢,三人回到城裡,已然天色大明,各自回至寓所休息,約定晌午時分相會。秦瑜回到那家小店房,不敢自正門躍入,偷偷跳上屋頂,揭開窗簾,竄進自己房中,但見各物凌亂依舊,人面已然全非,她的弟弟秦亮到這時還是蹤跡渺杳,去如黃鶴!心下一愴,低低啜泣了一會,漸覺疲倦,爬上炕去歇息。

哪裡還睡得著,一閤眼便見爹爹滿臉鮮血,胸前抓痕畢現,站在當前。一忽兒又見弟弟身首異處。這雖是由幻想哀思而起,畢竟神志不寧,久久,她才朦朧合了眼皮,便聽一陣急遽足音,自遠而近,到得門前,停了下來。

秦瑜是練武的人,耳目靈敏,自不在話下,翻身一起,便喝問誰人?只見門外那人應道:“姑娘,有兩客官在外面等你。”一聽乃是茶房,不由啞然失笑,自感宵來神志過於緊張,又是身罹奇禍的人,稍微風吹草動,本能反應,自是驚心動魄,竟記了這時乃在白日!

秦瑜啞然失笑,漫應一聲,略事漱洗,便出房來。這時,唐古拉鐵和耿鶴翔兩人早已在帳房裡等著,正自與掌櫃先生閒聊瞎扯,看那掌櫃神氣,似不知宵來變故。

三人一瞥秦瑜蓮步姍姍,行了出來,齊齊起立打了個招呼,但見秦瑜鬢髮不整,顏容憔悴,臉色慘白可怕。掌櫃看了秦瑜一眼,吃了一驚道:“秦姑娘,你病了?”

秦瑜苦笑搖頭,卻是默然無語。掌櫃眉頭一皺,開言教她請個大夫診斷一下,又說有病不醫,可不是當耍的,出門人應自珍重,不比在家裡等語,婆婆媽媽地嚕嗦了一陣子,忽問道:“秦姑娘在鎮江城可有親友?”

這話問得突兀,秦瑜一怔,笑道:“我們是江湖賣藝的,到處為家,怎會有親友在這兒!”

掌櫃連聲稱怪,又道:“今兒大清早,小人還沒起床,便有一個漢子到小店敲門。初時還以為是遠方趕路客人,到來投宿,誰料開得門來,卻是有要緊事找秦家的人。小人到秦老爹房裡叫門,叫了好一陣,兀是無人應答,後來開門一瞧,才知秦老爹早已外出不在。當時小人心裡好不詫異,他什麼時候離店,小人睡著沒瞧見倒也罷了,店裡人也全沒瞧到,那兩扇門還好端端地牢牢拴著,你說怪不怪?小人無奈,再到姑娘房裡敲了一回門,也沒人作聲,料姑娘必已熟睡,不敢驚動,才回那漢子說秦家人不在。這時,那漢子反疊聲說沒要緊,真怪,終於,他自身上掏出一把東西來,口裡道:不一定要見人,只是受人家所託,帶給秦家一點東西。說完把東西放下便走。”

唐古拉鐵聽得話裡有蹊蹺,急搭腔問道:“是什麼東西?快拿出來瞧瞧!”他太焦急,顯已忘記自己是個來訪之客。

掌櫃淡淡地看了唐古拉鐵一眼,心裡想道:“這位客官真愛管閒事!”慢條斯理地自帳臺底下,取出兩件物事來,說道:“那漢子留下一封信和一對玉手鐲,說要交給秦家人,哈哈,這人委實可怪!”

秦瑜眼前陡地一亮,不禁失聲叫出:“這、這還不是亮弟之物麼?”不錯,那對玉鐲正是昨天在曠場中賣藝小孩子的東西,但他緊緊佩在臂上,怎會落入別人之手?

“莫非是給歹人擄去,故意使黨羽送信物示威?若是,則又是什麼人,不說也知,必是爹爹生前仇人,擄去弟弟,好待爹爹去救時,了結過節。”秦瑜心裡自忖,一臉驚駭頹然的神色。她委實太苦了,一宵之間,已然骨肉離散,家破人亡,此時方寸已亂,再也拿不出什麼主意,反而怔怔站著。

待得唐古拉鐵提醒她道:“還不快拆開信瞧瞧是什麼一回事,待著做甚?”秦瑜憬然驚覺,急從掌櫃手裡接過那封信來。但見該信是用黃綾綢子固封,就如包裹著什麼珍貴之物一般,上面寫著聊聊幾個“遼東大俠秦吟草臺啟”字樣。

拆開信來,內裡只是草草數行,倒寫得龍飛鳳舞,鐵劃銀鉤,端的好字。秦瑜顫聲讀道:“遼東大俠道鑑:竊與足下雖未謀面,心交已久,同屬江湖中人,也何必認荊,才成好友?宵來出遊,偶過鎮江,路上曾與令郎相遇,匆卒交手之間,令郎遠引,某隻拾得手鐲一對,用特飾介璧回,並致歉意!茲令郎身隱危境,見草務請至草舍一行,共商援救之策,萬勿延誤,至荷,至切!”秦瑜大驚失色,再看下款,卻是沒有名字,只劃上一枝毛筆,不禁茫然,怔怔出神。

這時際,耿鶴翔和唐古拉鐵也湊在一起觀看那封信,看了半晌,兀是不知發信人是誰。耿鶴翔沉吟道:“這是何人?秦姑娘,令尊生前可有一個寫得好書法的朋友?”

秦瑜搖搖頭道:“沒有聽說過,我不認得這人!”

唐古拉鐵正凝眸紙上,聞語苦笑道:“那信上分明寫著‘雖未謀面’四字,哪還會是個朋友?不過看信上言語,此人卻無惡意,是友不是敵,傳書乃為示警,告訴秦老前輩,說他兒子遇險,可惜此人胡塗,奈何語焉不詳!”

耿鶴翔接上說:“可不是?只是這事奇怪,此人分明曾與亮弟交手,在什麼地方遇上卻是沒說,依我看必是亮弟不敵,匆猝之間,掉了手鐲。”

唐古拉鐵神色冷漠,說道:“照信上說,亮弟是從此人手上逃脫,但又怎麼會身陷危境?”

陡然間,秦瑜哭了起來道:“亮弟這番沒命啦!”

唐、耿兩人吃了一驚,齊詢其句,但見秦瑜邊哭邊說:“那對手鐲緊箍在亮弟雙臂上,輕易掉不下來的,如說那人拾得手鐲,則亮弟必已斷臂,這怎麼好!”

唐古拉鐵眉攢得更緊,點頭道:“瑜妹所見極是,我也曾見過亮弟手鐲來,不管他使什麼招式武功,那雙鐲兒總是緊貼臂肉上,不動分毫,若非瑜妹提起,我倒忘了,看來果是凶多吉少!”

耿鶴翔安慰二人道:“那又未必,手鐲總是可以脫下來的,掉了也不奇,不過此人看來甚怪,和人家兒子打架,又自稱心交已久,既把人家兒子打走,又來報信,你道奇也不奇!”

他這幾句話也是信口解悶,說得含糊之極,猛然間,唐古拉鐵兩眼閃著精光,叫道:“鐵筆書生在什麼地方?你們可曾得聞。”

耿鶴翔喲的叫了一聲道:“我想起了,亮弟昨宵所遇,必是此人無疑,但這人輩份極尊,怎會與這一小輩交手?”

唐古拉鐵見他答非所問,眉頭一皺又問:“耿兄臺,你可知鐵筆書生住在什麼地方?”

耿鶴翔正浸入沉思,給唐古拉鐵一說,怔了怔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此人遠處西域天山,多年不履中土,即使到了中原,只緣萍蹤無定,要找他卻是不易!”

秦瑜悲愴未已,此時才開得口來,說道:“他信上不是寫著要爹前去找他的麼?沒有住處怎麼去找!”

耿鶴翔道:“秦姑娘有所不知,鐵筆書生這人武功雖絕頂,但為人古怪糊塗,好歹有時也未必分得清楚。他這番造作,說不安著心眼卻難說,最少是要難為你爹,試一下他的能耐!”

唐古拉鐵表示贊同道:“耿兄說得不錯,鐵筆書生為人高傲極了,幾十年來就憑一管大毛筆,縱橫江湖,罕逢敵手,在他毛筆下,不知幾許湖海豪傑、武林高手栽倒。大抵他聞得秦老前輩威名,有意要來與他較量,故奪去亮弟雙鐲,用為引藉,好待秦老前輩去找他,但他又不說出住處,那就是要人家自己去明查暗訪。這種行徑,也不見得磊落。”他已然改口稱秦吟草為老前輩,為的是向耿鶴翔說話。

秦瑜全沒主意,隨口道:“那麼,我們到什麼地方找他?”

唐古拉鐵沉吟有頃,且不答秦瑜的話,卻問耿鶴翔道:“耿兄臺可知鐵筆書生與中原武林中誰人最相得,淵源最深?”

耿鶴翔想了想,搖搖頭道:“這個我可不知!”忽憬然道:“我們不是要去拜訪赤城山主嗎?這老兒身為武林中一派宗主,年事又高,說不定他會知鐵筆書生蹤跡!”

唐古拉鐵見問不出什麼端倪,無奈只好應諾,當下,便著秦瑜回房收拾行李,以便趕道,而他兩人這番到店房來原是準備跑路的,隨身簡便行囊早已掮在背上。

展眼間已然打點停當,背上只負上一小小包袱,其餘賣藝傢伙以及父弟之物,顯是丟了不要。三人算好房錢,便朝赤城出發,行非一日,到得三天後已到浙東,赤城已然在望。

這一帶好生奇怪,山巒連綿,橫亙數縣,卻盡是紅泥赤土,兀是寸草不生,映著中天烈日,遠遠眺去,宛似一團火山,形勢陡斜,竟是峻險之極。唐古拉鐵和耿鶴翔兩人闖蕩江湖有年,早已經歷過,不足為異,只有那秦瑜又自不同,她隨父湖海賣藝鬻技,只是近年間事,所走多數通都大邑,鬧市要鎮,赤城濱海孤山,人煙不多,故未曾到,這一來,倒使她嘖嘖稱奇不已!

秦瑜不禁讚歎道:“好一座雄偉的赤城山啊,赤城山主當真是有道的人物,擇得這麼好的修為之所!”

耿鶴翔接上嘴道:“秦姑娘有所不知,赤城山主擇得這個所在修為,原有一段緣故!”

“是什麼緣故?”秦瑜不暇細想,便問了出來。

耿鶴翔緩緩道:“這事我知也不詳,卻與唐古兄臺師門有關,秦姑娘反來問我,這倒奇了!”

秦瑜臉上一紅,跺腳道:“他,他好沒道理,一向就少對我提及師門之事,唉,不提也罷,我又不是強要知的!”

唐古拉鐵要使眼色制止耿鶴翔說話已來不及,長口嘆了聲道:“瑜妹,非是做哥哥的瞞著你,這事委實關係重大,洩露不得!”

秦瑜心下一奇道:“我說你這人見外,一點也沒錯,試想你我情逾手足,何事不可談?”

唐古拉鐵又是一聲嘆道:“也罷,我就說給你知道好了,我這番前來中原,你知道是為了什麼緣故?”

秦瑜櫻桃似的嘴巴一翹道:“這還用問嗎?”

唐古拉鐵搖搖頭道:“瑜妹,你猜的只對一半,我愛慕你,不辭萬里跟綴,原因只是一個,另一個卻關係師門之事。你別鬧彆扭,且聽我說。”

“去年春天,我有一位大師哥叫喀齊程登的,奉我爹命前來江湖走動,到中原已然一載,武林中對他有許多閒話。

爹屢教人傳信給他,他兀是抗命不理,這番爹才教我前來打聽實情,好待回報他老人家。”

秦瑜茫然道:“這與赤城山主擇赤城為修為之所有何關係,你說的竟是有頭沒尾!”

唐古拉鐵笑道:“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爹一共有門人三人,連我是四人,論武功要算大師哥最強,在江湖上所向披靡,罕逢敵手,這番到了中原,據說就曾與赤城山主交手,把他打傷了。後來這赤城山主才擇現下之所修為,目的也在避我大師哥尋仇!”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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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8 12:38:3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回:蒼天有恨

秦瑜驚叫道:“這麼說來,赤城山主與你師門已有過節,我們怎好去找他,他怎肯指點亮弟被擄迷津?”

唐古拉鐵略略搖頭道:“瑜妹有所不知,這赤城山主聽說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一條漢子,依我看他與大師哥交手,理屈必在大師哥。我今訪去,只查大師哥劣跡,對他來說,是友不是敵。如大師哥叛背師門,為非作歹之事已彰,則赤城山主這番出手,不算與紫府宮為難,反是替本門清理門戶,我怎不敢前往找他?”

這一番話說出,耿鶴翔不由心下一驚,叫道:“怪不得唐古兄臺的武功如此精純,原來是紫府宮老掌門的嫡親郎君,失敬了。”

唐古拉鐵皺眉道:“耿兄休客氣,秦瑜的話也非屬過慮之言,當真我們這番上山,赤城山主誤會起來,雙方裂痕反深。耿兄高明,請教我應付之法。”

耿鶴翔笑道:“這個倒不必過慮,屆時相機行事,料赤城山主也非不講理之人。”

三人且行且談,頃刻已抵山腰,突地眼前人影一閃,竄出兩個青年人來。這兩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尋常面貌,一雙眸子,卻閃著精光,瞧去便知是內功頗有修為人物;女的貌頗娟秀,可惜眇了一目。

兩青年目露訝然神色,怔怔地望了三人幾眼,驀地裡那男的騰身掠出,橫裡攔著三人,雙手抱拳為禮道:“三位客官何人,到這山裡來做甚?”

唐古拉鐵尚未答話,但聽耿鶴翔哈哈笑了起來,已自先開口笑道:“你這位朋友問得奇了,荒山野嶺,人人走得,卻來問咱幹嗎?好朋友,我來問你,你到在此山中走動,又是為何?”

耿鶴翔這話說得平常,但在這對青年男女聽來,兀是一陣刺耳,那男的向女的打了一個眼色,低低道:“那說話的,待我試他一試!”

這時,唐古拉鐵三人站得很攏,對那青年男子所說的話,似是聽而不聞,態度悠閒極了。但見那人話聲才落,雙掌斜斜一堵,似封如閉,招式怪異絕倫,卻是往斜刺裡推去,又不是衝著當前三人而來。

猛可裡,空中揚起了一陣罡風。說也奇怪,那陣罡風竟會迴旋,迂迴曲折射到三人身上。唐古拉鐵微微一笑,正待接招,要是他出手,必是不著痕跡,諒這對青年男女之武功,怎可與他比擬。唐古拉鐵猶未出手,耿鶴翔早已身形一長,大袖飄動,把那男的發出掌風反撞回去,依著風行原來之徑,陡地掠到那男子身上。那男的冷不提防,給自己發出的掌力碰跌得如倒地葫蘆,滾了兩滾,才勉強直身站起,一爬起來,疊聲呼道:“果然是那話兒來了,師妹,快告訴師傅去,好早待客!”

那男子身形一長,拉了女的纖纖素手往山上便闖。唐古拉鐵心下暗笑:“好冒失的傢伙,不問情由便要與人作對,待我再教訓教訓他。”心念一動,右手掌略略一抬。耿鶴翔一瞥大駭,但見他這一抬手,電光火石般乍覺有八隻手掌齊齊晃動。唐古拉鐵之掌晃處,呼的一聲,揚起了一道厲而不勁的疾風,可怪得很,這股疾風,結而不散,就如一隻手臂,長長地伸向前去,一直伸到那對男女面前,攔住去路。

且說那對男女輕功展開,正往前闖,乍覺面前一股厲風阻攔,身形怎地也衝不過去。驀地裡,但聽唐古拉鐵冷笑道:“回來,我有話問你,往哪裡去這麼容易?”

那對男女心頭齊齊一震,已然身不由主,給那股如長臂之風倒捲到三人之前,昂然直立,身形凝穩,卻是毫髮不傷!那男的雖明知當前是個非常人物,只緣他為人倔強,刀斧加身,也自不懼,何況只退了回來,對三人瞪了一會眼兒,說道:“你們好沒道理,恃著武功便來欺侮我們,誰不知道你們這番到來,不懷好意,你們到底要待做甚?”

唐古拉鐵呵呵一笑,漫聲道:“青年人,你怎知我們不懷好意,誰欺侮了你們!”

那男子給招惹得急了,咆哮道:“還說不是找上門來的,亮出那手八手神功是什麼?”

唐古拉鐵一怔,未待答話,耿鶴翔搶先答了,吆喝道:“你這小子好無禮,我們好意來找你師傅坐談,你這小子卻逞強,是誰先出手啦,難道這是敬客之禮?”

那人呸了聲道:“誰不知道你們是紫府魔君一夥,別人怕你們的紫府宮武功,我卻不懼!”

耿鶴翔這才明白過來,欲待回話,但聽唐古拉鐵笑吟吟地問道:“青年人,你是赤城山主什麼人,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火氣恁地這般大,出手傷人?”

那男子傲然道:“在下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江湖上人稱旋風手辛源鳴正是在下,不錯,赤城山主是我師尊,你們衝著我來好了。”果然,這人正是劍魔。辛源鳴未習奔雷劍之前,人們管叫他做“旋風手”,乃因他使那手摺射曲風成名,此時,他只二十歲左右,不過在數十年後,因使那手奔雷劍剛猛無儔,又是神龍一現,見首不見尾,往後人們就改口稱他做劍魔了,江湖上知當年旋風手便是今日的劍魔的人也是極少極少。

耿鶴翔叫道:“赤城山世代出英豪,只有你這小子魯莽!”

那男子把眼一瞪,便待用話頂撞過來,忽瞥唐古拉鐵和顏悅色地道:“辛兄弟,我們此來並非找碴兒來的,委實有事訪謁尊師,尚煩通傳廝見!”

唐古拉鐵顏色平和,話又誠懇,那男子的敵意早消一半,心下琢磨道:“此人聲聲稱師傅為赤城山主,諒來所語非虛,只因他使出武功,與紫府魔君一模一樣,兀是不可不防。”遲疑半晌,才道:“既是來訪,便屬客人,三位且上山少待,我師傅頃間自會出來接待。”語畢,也不為禮,拉了那女子往山上再度闖去,只一展眼間,已然蹤跡渺杳。

耿、唐兩人,心中同樣暗忖道:“赤城山盛名之下無虛士,果然調教出這般好弟子!”

三人繼續登山,這番因要等赤城山主會見,卻是緩緩攀登,過得盞茶工夫,已然到得絕頂。秦瑜舉眼一望,益覺風光神韻。自絕頂向山下遠眺,土層赤得發紫,一層疊上一層,看去很是稀鬆,宛如置身雲霓之上,口裡止不住地讚歎。嘆聲未已,忽聽唐古拉鐵望空一揖道:“久仰赤城老前輩威名,在下今日始獲識荊,幸何如之!”

秦瑜左顧右盼,兀是不見人影,心中大為驚異,怎地自己心上人兒,無端望空喃喃自語,莫非火魔心竅?只一瞬眼,面前已影綽綽多出一人,其人五綹長髯,童顏白髮,仙風道骨,神韻清逸,飄飄然有出世之概,當前這人不是赤城山主,還有誰來。

看官,諒各位記憶猶新,做書人在第二集中,寫到方洪初逢赤城山主時,那時這位武林一代奇人,乃是長髮披拂,面如黃蠟,只剩下一層油皮包著骨頭,活似一具殭屍,與當前此人,卻是大異其趣,這緣何故?要知此時的赤城山主,年紀不過六旬左右,方洪所見的,老人已過百歲,且是受創之後,枯坐靜室達二十年之久,原來英風,自是被折磨凋零殆盡,那可比擬?

赤城山主一飄身下地,兩眸一放,炯炯放出精光,冷冷地對唐古拉鐵等人施禮道:“老朽避世在此,料不到竟有貴客光臨,當真蓬壁生輝,不知老兄此來,有何見教?”

聽這老兒言詞,知他心中疑念未消,唐古拉鐵正待措詞開解,驀地裡,赤城山主又是連連冷笑,自語道:“小徒早已回報,貴客乃是紫府宮中高人,老朽自顧藝粗技疏,恐怕難以待客!”話才說完,又聽一聲陡喝:“你們到底來這兒做甚?還不快說!”

給老兒這聲斷喝,唐古拉鐵心頭好生不快,要知他乃武林之宗門下,豈是常受吆喝之人,當下便待發作。其實赤城山主為人豪氣干雲,絕非狹隘小人,只緣他受紫府魔君折辱太甚,竟至錯覺陡生,對紫府門中人,兀是一視同仁。早才辛源鳴回報師尊,也曾提及來人似無惡意,這才使赤城山主稍微寬心,只為來人非尋常,故不容不防。

唐古拉鐵皺皺眉,暗叫一聲:“有其徒必有其師,又是個魯莽的傢伙!”思念未定,乍覺勁風撲面,原來那老兒竟效他的徒弟一般,亮招相試,使的同是曲折之功,但見那勁風迂迴而來,比起辛源鳴所發,凌厲上何止百倍!唐古拉鐵哪敢怠慢,雙袖一揮,十六隻袖影齊動,勁風襲來雖厲,卻給輕描淡寫地收在袖底。

赤城山主心下大震,以他武功之厚,卻給當前這小子較下,不由豪氣頓戢。口裡呼道:“果然不錯,是尋上門來啦!”

唐古拉鐵接下赤城山主一招,也自心驚,以八手神功之妙,方才接時,竟是兩袖劇震,差點沒給撕裂,可知赤城山主,委實非浪虛名,幸好未露破綻。這兩人只各接對手一招,已知忌憚,赤城山主怔怔沒做聲,唐古拉鐵恐他再出手,傷了和氣,誤了大事,雙拳又是一抱,對赤城山主謙沖地說道:“老前輩別誤會,在下此來如懷異心,神人不容!”他竟急得起誓剖白心事,其誠可見。

赤城山主一怔,自忖道:“此人武功絕高,剛才又沒敗落,怎地不願拼鬥,竟起誓明心,莫非當真是友不是敵!”心念一轉,臉色平和下來,低聲道:“各位如是不來難為老朽,怎不把來意說個明白?”

耿鶴翔接上了嘴,先指一指唐古拉鐵,回道:“山主誤會了,這兒三個人,只有這位是紫府宮老掌門的公子,在下乃是千手如來耿鶴翔,與這湯渾水全無關係。”說到這裡又把手向後一指,續道:“那姑娘是以鐵指禪功馳名江湖的秦吟草秦老前輩後人,秦瑜姑娘,我等這番拜謁山主,乃緣有事領教,不道卻出誤會,誠屬憾事!”

赤城山主這才恍然,不迭致歉之餘,跌足道:“幸虧唐古公子英明海涵,不然老朽又與紫府宮多結一趟樑子!”

唐古拉鐵抱拳道:“老前輩言重了,其實赤城與紫府並無過節,咎在我那不肖師兄,家師遣在下來中原,也正與敝派門戶有關,未知老前輩當日怎麼與敝師兄不睦,他在江湖上幹些什麼壞事?”

赤城山主臉上一赤,囁嚅道:“此事說來話長,便請到寒舍坐地,慢慢細敘。”

當下,兩撥人化敵為友,揖讓再三,由赤城老兒引道,徑回他的住處坐地,一踏精舍,賓主雙方又是一陣客套寒喧。赤城山主吩咐家人設席為三人洗塵。

是夜,赤城山燈火通明,如張喜事,一向寂穆的荒嶺,平添一番熱鬧。赤城山主為武林中一派宗師,對江湖道義氣自是倍逾常人,今晚,優禮有加。一來敬重當前三人俱是武林名宿;二來這老兒剛才誤會人家肺腑,心中有愧,藉此而贖前愆。山居野處,雖無珍饈旨酒,以饗佳賓,縱使酒淡菜粗,義氣幹雲,賓主兩情自是歡洽。

席間,唐古拉鐵來意重提,將情形原原本本奉告赤城山主,順帶懇請赤城山主出手相助,打聽鐵筆書生下落,援救秦亮。

赤城山主把始末聆聽清楚,但見他雙眉緊蹙,喟然嘆道:“這番江湖上從此多事了。老朽與鐵筆書生,雖有一面之緣,他這番自天山前來中原,兀是未嘗謀面。”

唐古拉鐵想了想,又問:“敢問老前輩,鐵筆書生與中原武林中哪位高人最相得?”

赤城山主呵呵笑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鐵筆書生與老朽最是投契,他此來不知怎地不來我處?”

唐古拉鐵鑑貌辨色,又知赤城山主乃一派宗祖,輕易不打誑語,自知其所言非虛。悒悒道:“這般說來,亮弟為之生命可慮了,但晚輩實在不明鐵筆書生為何要難為一個後輩。”

在唐古心念中,他已斷定秦亮為鐵筆書生所擄,旨在誘秦吟草出面較量。

赤城山主愕然道:“唐古公子怎知秦吟草的孩子在鐵筆書生手中?依公子轉述他那封留書,老朽以為不假。”

秦瑜是女孩子家,一直極少開口,只緣此時話題涉及的正是她的弟弟,不由情急問道:“老前輩高見,卻是如何不假?唐古一向料事如神,所言也似有理。”

赤城山主笑道:“我說不假是以此人性格而說。早不是說過,老朽與此人最相得,他的脾氣我怎會不知道。雖然江湖上的人道路傳聞,都說鐵筆老頭好歹不清,心狠手辣,每每在嘻笑中殺人,但以老朽所知,他一生卻不會難為孩子,殺孩子更是不會!”

耿鶴翔也是茫然聽他的話不懂,搭腔問道:“老前輩這話,何所見而云然?”

陡地但聽一聲長長嘆息,赤城山主笑容驟斂,目中流露憂悒神情,慢吞吞道:“列位有所不知,這鐵筆書生半生瘋瘋顛顛,就是為了他的孩子無辜被害!”

眾人一驚,又聽赤城山主續道:“鐵筆老兒原是落第秀才,居家教幾孩子,年中靠束脩過活,本也安貧無事。禍因他那婆娘長得有點姿色,惹得鄉中狂蜂浪蝶垂涎,就在一個晚上,突來狂徒把他打得半死,奪去其妻,連那兩歲大的兒子也毀在匪人手裡。及後才查出是同村惡霸楊大球所為,只為人家有錢有勢,奈何他不得,他的老婆一入豪門深似海,從此也休想見她。”

“鐵筆老兒那時已然萬念俱灰,跑到村郊小崗上吊,恰巧遇到救星,這人便是天山派老掌門悟道法師。老悟問明原委,憐他境遇,帶他遠奔天山習藝,十年而成,才回家鄉找他老婆去。莫奈他的老婆因受不了楊家折磨,早已死去,鐵筆書生一怒,把楊家老少數十口殺得乾乾淨淨,只留下幾個孩子,兀是不忍下得殺手,有見他對孩子當真愛護之至。後來人也變得瘋顛不羈,隨便殺人,但總不聞他殺過一個孩子。每逢清夜,必在曠野之所,頻呼他那死去孩子名字,數十年如一日,故老朽料他不會做這事。”

赤城山主說得非常懇切,感動得各人潸然墮淚,尤其是那秦瑜,家破人亡之餘,聽了這般哀絕故事,竟哭了出來。

各人正自默默無言之際,猛然間,在座中的赤城山主和唐古拉鐵面色倏變。赤城老兒推座而起,對各人道:“有人來了,老朽須出去應客,失陪,失陪!”

赤城山主話聲才落,身形暴起,一晃出到庭心,朝房上叫道:“相好的,還不亮相?”

話聲才落,乍聞房上一陣狂笑,隨著笑聲中,但聽一人叫道:“赤城老兒,有不速客來了,你這老兒沒道理,說人傢俬事做甚!”那人話一說完,已飄然墮到庭中。月光裡,只見這個不速客,身衣長袍,年紀約在六旬左右,神態瘋顛,手裡掣著一管用精鋼打成的大毛筆,說曹操,曹操便到,各人一望便知,此人正是鐵筆書生尤文輝。

赤城山主一陣呵呵大笑,叫道:“尤老弟,到中原來亦不來看望我這老兒一下?夤夜闖門,還是一般瘋顛如昔,哈哈!”

秦瑜等三人一瞥是鐵筆書生闖席,心中各各登時一喜,唐古拉鐵正待上前打個招呼,從中詢問各情,他明知秦亮失蹤,與此人大有關係,在赤城山主面前,兀是不便動粗。忽瞥尤文輝桀桀怪笑連聲,偏頭問赤城山主道:“你這老兒好沒理,剛才怎地說我壞話?”

赤城山主一笑道:“尤老弟風采如昔,越老越瘋顛,別廢話,我來替你引見引見。”說到這裡,把手一指,指向唐古拉鐵三人,正待把話續說。

猛可裡,尤文輝大毛筆一晃,亢聲叫道:“誰要你引見,我今天來此,正為衝著他們來的!”

鐵筆書生不啻江湖上狂妄人物,把人家小孩弄去,還這般出言不遜,眾人聞言一怔,陡聽尤文輝暴喝一聲道:“你們這撥人中誰是紫府宮門人?”

唐古拉鐵心中恍然,早知方才席上言語,必為這瘋老兒竊聽了去。乍聽鐵筆書生吆喝,身形不動,人已前行,亮出紫府宮絕妙輕功,頃刻便到尤文輝跟前,兩手一拱,笑吟吟問道:“在下便是紫府宮傳人,不知尤老英雄有何見論?”唐古說這話時,謙虛中帶著傲態,他委實不屑瘋老兒的所為。

鐵筆書生又是一陣桀桀的笑聲,形容古怪,笑聲初歇,陡然一聲暴喝:“紫府宮魔君是你什麼人?”

唐古拉鐵心頭一震,紫府魔君這名號,正是他大師哥一年來在中原闖出的萬兒,看來這瘋老兒說不定又是與大師結下什麼樑子,正自怔怔站著,凝神沉思不語。

那鐵筆書生忽幽幽道:“赤城老兒,枉你是武林一派領袖,卻與邪門人物交結,這麼做法,豈不壞了一生清譽,可惜,可惜!”又對唐古拉鐵道:“好小子,若非看在赤城老兒面上,我鐵筆書生不教你死在當場才怪呢,來,咱到山下去比試比試,只要不在這裡過招,諒來不會對不起赤城老兒。”

唐古拉鐵皺眉道:“在下與尊駕往日無冤,今日無仇,沒來由要與你交手,你且將理由說說!”

鐵筆書生一聽,臉色一沉,目放精光,氣呼呼的大叫道:“紫府宮的小子聽著,我鐵筆書生要殺人,豈用說什麼理由,喂,小子,你要知我理由,這管毛筆便是!”說著把毛筆一揮,霍地勁風立卷,當真也有幾分能耐。

唐古拉鐵站的又近,勁風驟然撲到,豈是當耍,不稍思考,右手袖迎著撲來勁風便掃,但聽一聲巨響,兩人各給互碰的勁力震退兩步。

鐵筆書生巔巍巍的身形一穩,心中吃了一驚,自忖道:“人說紫府迷宗,萬功之宗,這話當真不錯,看這小子,年紀三十才出頭,卻有這般功力,抵得上我這老兒數十年,當真不容輕侮!”正待發作,陡聽赤城山主大聲疾呼道:“尤老弟別再動手,這位唐古公子是個好人,你休鬥了,傷了和氣大家面上不好看!”

鐵筆書生咬牙切齒道:“紫府宮哪有一個好東西!”

這話甚奇,內裡也必有一段原委,唐古拉鐵是何等聰明的人,豈有不知,尤其是這瘋老兒一再提起大師哥,更非無因。當下,強自按奈火氣,放輕聲調叫道:“鐵筆前輩有話好說,我大師哥有什麼對你老人家不起之處,在下替他陪不是便是!”

鐵筆書生憬然道:“紫府魔君是你大師哥麼,那可沒有什麼對我不起,我就瞧不過他的行徑而已!”

赤城山主在旁聽了,心頭一悟,身形一晃,便到尤文輝跟前,拉起他的手,漫聲道:“唐古公子是正派人,不比他大師哥那般胡鬧。尤老弟有話好說,源鳴,來,叫人重整杯盤,我要與故人暢敘一下。”一把扯起了鐵筆書生往裡便走。

辛源鳴與他的師妹一直站在庭中觀看,此刻聽了師傅的吩咐,應了一聲,與師妹自顧去吩咐人料理酒事了。

赤城山主和鐵筆書生一走進去,唐古拉鐵也便向耿鶴翔秦瑜兩人打了眼色,跟著進入內廳,秦瑜低低喟然道:“好個瘋得緊的老頭子!”唐古拉鐵忙不迭地制止她的說話,輕輕道:“別胡說,給他聽去不便!”

到得裡面坐下,鐵筆書生尤文輝目蘊怒焰,顏色難看,赤城山主知他意猶未懌,竟自開言道:“尤老弟,這番你走了眼啦,難道你不曾聞過紫府宮是武林中一大正派!”

尤文輝把手裡的大毛筆往背上一插,瞪眼道:“我哪會不知?老頭兒,難道忘了我是住在天山的,我師尊和上一輩紫府掌門也很要好,正因為要好,所以我要替紫府宮清一清理門戶!”

“清理門戶”之說何來?唐古拉鐵心下一冷,尋思道:“大師哥在江湖上不法行為之說,諒來不虛了!”正待詢問尤文輝,赤城山主已先發話,笑道:“尤老弟年紀不小了,還是這般魯莽,隨便出手,你且說說為什麼要替紫府宮清理門戶?”

赤城山主這一問,尤文輝睞睞眼,便說出一段原委來。

那時赤城山主動問起鐵筆書生要替紫府宮清理門戶一節,鐵筆書生尤文輝見問,似是悵觸萬端,狂態頓戢,唏噓嘆息良久,卻不即行說出,只對唐古拉鐵瞧了幾眼,緩極道:“就因老夫與貴派老掌門有過一段淵源,所以才敢插手管這閒事。依赤城老兄說來,當前這位英雄,竟是紫府宮老掌門的公子,難怪武功這般俊俏。倒不是外人,老夫失敬了,方才因氣得昏,多少開罪公子,還請海涵為是!”

唐古拉鐵略略欠身,疊稱:“不敢!”又問道:“敢問老前輩如此激越,莫非敝師兄當真背叛師門,幹出為武林所不齒的事,教老前輩生氣?在下這番來中原,正是奉家嚴之命,到來查訪大師哥行跡,若江湖上所傳屬真,別說老前輩要為武林剔除敗類,在下也當為師門清理門戶,勢難袖手不管!”

鐵筆書生火慄性子,聽了臉色倏變,哇然叫道:“唐古公子,你這是什麼話,我老頭也是一派掌門,豈容構隱他人,怎會不屬實,是老夫親眼見到,還會假嗎?”

其實唐古拉鐵也知尤文輝這老兒之話不假,只緣此人瘋瘋顛顛,疏狂至極,剛才不問情由,遽爾出手,心猶未懌,乃出言相激,看他說出什麼來。

赤城山主一見不對勁,忙搭腔道:“好啦,自己人還吵什麼來?尤老弟且別嚕囌,你不把真相說出,難怪唐古公子疑惑!”

唐古拉鐵接上道:“尤老前輩休惱,有話但說,在下要請教的事還多著呢!”

鐵筆書生眼珠子連番轉動,引吭叫道:“請教什麼?你不說我也知道,是秦吟草之死與他的孩子被擄,那可不干我事,我與秦吟草素無過節,對世上孩子,更是一般愛惜!”

果然,赤城老兒說得不錯,鐵筆書生自罹奇禍,家破人亡以後,對孩子特別愛惜,哪管他是誰家兒女?秦亮被擄之語,直如一把利箭,洞穿進唐古拉鐵與秦瑜心上,二人不由心頭陡震,秦瑜顫巍巍地叫道:“尤……老前輩,亮弟怎樣啦,給誰人擄去?”

鐵筆書生不答,只看了她一眼,續道:“說到紫府宮大弟子的事,此人卻是罪惡多端,怙惡不悛之徒!”

唐古拉鐵又是一驚,強攝神志,傾耳細聽,但聽鐵筆書生侃侃道:“此人罪在好色,以紫府宮首徒,名譽之隆,實不應該。在杭州時,老夫早有耳聞,只緣他只流連歌榭,章臺走馬,或下書舫,召妓侑酒,卻是自命風流,惡跡還不彰,後來越做越猖獗,竟在鬧市大鎮,公然作孽!”

唐古拉鐵面上陡地凝霜,暗裡咬牙,兀是不形於色,驀地裡,但聽一聲哎喲叫出,眾人一瞥,卻是赤城山主那老兒。赤城山主駭叫方落,打斷了鐵筆書生的話,叫道:“那廝是不是在鎮江干得的好事?老夫正傷他的手裡!”

鐵筆書生偏著腦袋,斜睨赤城山主一下,問道:“你也著他道兒?不錯,那廝正是在鎮江城胡來。”

耿鶴翔猛然一醒,他是鎮江人,這些案件也曾聽人說過,那一晚在破祠之中,他便疑心唐古拉鐵不是正派之徒,存心教訓他。

又聽赤城山主道:“那廝是不是把人家閨女點了啞穴,再行強暴?尤老弟,你見到的是怎麼一回事?”

鐵筆書生道:“那天我路過鎮江,客舍無俚,又值月夜,清輝瀉地,乃出來走走,忽瞥一條黑影,快如飛鳥,在我客寓屋上掠過。我一時好奇,像鎮江這般大鎮,也有夜行人出沒,於是跟綴下去,到得一家大戶,那黑影倏地無蹤,身形快捷無儔,以我這般功力,幾乎給他較量下去。後來我便在那大戶家前前後後搜了個遍,果給我在東廂一個房裡瞧到,見他手裡抱起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盡在那兒親嘴,毛手毛腳。我不見猶可,一見火性陡發,在外邊罵了一聲:‘好狗賊,竟敢到鎮江來做案!’那廝見事情敗露,匆忙間放下那姑娘,奪窗竄出,我待他一竄出,大毛筆橫裡一攔,滿以為可攔得住,驀地裡,但見那廝闊袍一揮,人袖齊發,大毛筆竟給蕩了開去。這廝身法好快,待得欲趕時,已然失了蹤影。

等這廝走後,我才入房看覷那姑娘,不錯,果然給點了啞穴。回到客寓以後,頓憶起那廝所使武功,正是紫府宮的八手神功。剛才在庭間,見唐古公子亮出功夫,與那廝一模一樣,這才會誤會是淫賊一路的,當真抱歉!赤城老兄,你所遇的又是怎麼一回事?”

赤城山主喟然道:“你所遭到的還好,因這個淫賊心虛,不敢還招交手,我見到可大不同,他不但和我交上了手,還有了好幫手,嘿嘿,我才著了他的道兒!”

赤城山主此語一出,各人齊齊變色,唐古拉鐵欲待詰問,已聽鐵筆書生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此人是八荒中人,名叫桑龍姑,是不是?”

赤城山主詫然反問道:“尤老弟,你怎知道?不錯,那人正是桑龍姑,你道怪不怪,桑龍姑是個女人,卻幫著男人去漁色,委實令人費解!一個紫府魔君已難敵,況有八荒中人助紂為虐,我這老兒自不是他倆的敵手了,幸虧他們心虛,打傷了我便不顧而去。”

這事越來越撲朔迷離,桑龍姑助紂為虐倒也罷了,卻是助男人去幹淫邪之事,豈不怪甚!耿鶴翔等三人正自驚異未已,忽聽鐵筆書生答道:“赤城老兄所不知,我也是幾天前才打聽得來的,聽說這事一敗露,玄冰美人已攜同紫府魔君避到長白去依靠陰陽山那二怪去,這一去,今後江湖中人要替天行道,剪除元兇,可就棘手!”

赤城山主心中有疑,口裡又問:“尤老弟,以紫府魔君功力之高,又得八荒中人為助,還懼什麼人來?何必要投靠他人,託庇別派門牆,豈不可恥!”

鐵筆書生縱聲一笑,指指唐古拉鐵道:“那廝誰都不懼,就是怕這位公子尋到,今果然,他也當真識時務!”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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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8 12:39: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回:愛不要過分,否則

唐古拉鐵大悟,大師哥辱及師門,犯了大戒,對中原人物雖不放在眼底,但對師門高手卻要忌憚,要是爹爹親履中土,別說一個大師哥,再加十個也不濟事。長白山陰陽門二老怪,武功馳譽武林,又是臭味相投,投靠他們,此言看來不假。正沉思間,忽見秦瑜扯了唐古拉鐵一下衣角,低聲道:“唐古哥哥,你大師哥害死我爹,累了亮弟,你要替我報仇!”

唐古拉鐵一怔,問道:“瑜妹,這話怎說?”

秦瑜道:“赤城山主與鐵筆書生兩位前輩,遇紫府魔君已是年前的事,此時你大師哥已然投在陰陽老叟門中,他就怕紫府門中人尋到,所以在鎮江城中那陰陽嫗無緣無故向你下手,也正瞧出使的是紫府宮家數,因想剪除你,這大概是受了你大師哥的囑託吧!只可憐我爹無端做了替死鬼!”

唐古拉鐵點頭道:“瑜妹之說不假,只是亮弟怎生被人擄去,什麼人乾的,尤老前輩還未說及。”

鐵筆書生本來說著話,一瞥唐古拉鐵和秦瑜忽地喁喁細語起來,不由停口不說,問道:“唐古公子、秦姑娘,你們在談令弟秦亮之事嗎?”

一猜便著,還是給鐵筆書生聽去。秦瑜強作笑容,回道:“正是,還請老前輩指點迷津。”

鐵筆書生輕輕地嘆了一聲,說道:“此事說來也是巧得很。自從紫府魔君在鎮江城無法無天胡作亂為,出沒以來,老夫一直放心不下,因也在城裡住下,一住便是經年。後來再也不見動靜,還道紫府魔君迷途知返,自回唐古拉山紫府宮去,正待到別處遨遊去,那一晚,因明天便要趕路,所以特別出來逡巡一下,作最後查察。就在這個晚上出了怪異的事,此時,老夫才在東門踽踽獨步,聞頂上風響,抬頭一瞥,但見兩條黑影如飛向南面撲去,心念一動,便跟綴了去。兩條黑影中一人,身法快如電馳,另一則功力稍差,就因為那功力高的要照顧那個差點的,才緩得一緩,否則,我準趕不上她們。”

“兩黑影雖緩,距離我尚遠,兀是瞧不清她們的來路,只好遠遠綴著。大約過得盞茶光景,橫裡又有兩條黑影掠過,這兩人顯然沒有發覺旁邊有人,徑向前撲,看身形步法,也是利落得緊,似在追逐。但聽先前那兩黑影中功夫俊的那人,咦了一聲道:‘三兒,你瞧前面兩人是誰?其中一人是紫府宮的人物!’這話一出,我心中尋思:‘大概又是紫府魔君又出來作惡,給什麼江湖高手瞧見,追逐出來。’唉!誰料到卻是唐古公子和秦老兒呢。我尋思未了,那功夫稍差的忽道:‘師傅,放了他吧,別跟紫府宮結怨!’原來兩人都是女的,而且是一對師徒。”

“我心裡想道:‘好啦,有人出手收拾這淫賊了。’怎知那蒼老陰沉的聲音卻道:‘紫府魔君既向我長白山陰陽門求庇,這事我怎可不管!’我才知當前這老婦人,乃是名震武林的陰陽嫗,難怪功夫已是登峰造極,但卻不知她為什麼要找紫府宮麻煩,今天想起才知事情原來如此!”

說到這裡,秦瑜接上道:“陰陽嫗的弟子是誰?老前輩在什麼地方見到亮弟?”

鐵筆書生擺手道:“秦姑娘且別打諢,讓我說下去。據江湖中人告訴我,陰陽嫗的弟子叫什麼史三娘,看她身形不過十幾歲大的小姑娘哩!我還沒有把這疑問弄通,已見前頭兩人撲進一所破祠裡,先前那兩婦人卻伏在屋脊上觀看什麼,我走近前些,已知破祠裡有人在打架。這時,陡聽陰陽嫗低低對她的弟子道:‘三兒,這老頭還有兩個孩子,是我們在白天見到的,你去誘他們出來,一併了結!’”

“一提到孩子,我的心登時一震,生怕這史三娘對什麼人的孩子,也顧不得陰陽嫗和破祠裡的人,急往後竄返。史三孃的輕功也不弱,應了一聲,就如馭風般地向前急掠,我不知道她要到什麼地方去害人的孩子,只管隨在她的後面。

又過半盞茶功夫,史三娘便在一家客寓的房頂停下步來,恰在這時,秦姑娘和她的弟弟已然竄出,卻不做一道走。史三娘緊跟的是秦兄弟,我一急,即現身來,攔住秦兄弟去路,秦兄弟年紀雖輕,劈空掌卻使得好俊,不由分說,便和我打將起來,他一出手,兩臂便給我捉著。這時,史三娘忽現身,低低呼道:‘前面是什麼人,快放這位小弟弟,要不然害了他一條小命!’我一怔,秦兄弟竟使了一下泥鰍功,身如游魚,一揮便脫得身去,掉下兩隻玉手鐲來。我還未打話,秦兄弟已叫道:‘好啊,你們原來是同夥的。’我俯身拾起那對玉鐲,遞還給他道:‘好孩子,我是來救你的,手鐲還給你。’就在這時,陡然間,史三娘一聲清叱:‘小弟弟還不快逃命,等會我師傅趕到,你還能逃?’史三孃的話還未了,半空裡已自喋喋一陣怪笑,聲如梟鳥夜啼,淒厲極了。怪笑才歇,那聲音又冷冷地道:‘好啊,三兒你竟幫著外人,看他能逃麼!’隨著史三娘和孩子一聲驚叫,便見一條黑影,如怪鳥掠空,一把將孩子攫去,展眼間已失蹤跡。到現在我才明白那晚上是怎麼一回事,秦兄弟看來是凶多吉少,要想找他,除非上長白山去!”

鐵筆書生一氣把話說完,當前三位客人已然完全明白過來,唐古拉鐵雙眉緊鎖,秦瑜偷偷飲泣,耿鶴翔呆若木雞。

人落在陰陽嫗手裡已難救回,何況迢迢萬里外之長白山,那陰陽門雙怪,那紫府魔君,是何等人物,豈是輕易惹得!無怪三人愣在當前。

但聽鐵筆書生喟然道:“秦兄弟安危,只好聽天由命,紫府宮門人叛師背道,武林共憤,為今之計,只有上長白找他們去。唐古公子,你意下如何?如是要去,老夫願效犬馬之驅!”

赤城山主當真沒有說假話,鐵筆書生為人疏狂,但卻是個叮噹響的漢子,只聽他這幾句話,已然豪氣干雲,願為朋友捨身賣命。唐古拉鐵暗叫一聲:“慚愧!”正待說些感激的話,這其間,赤城山主先已發話:“尤老弟這份義氣,江湖罕見,著實可敬,只是我老頭兒估量,以目前我們幾人技業力量,萬萬不是長白山陰陽門對手,我看,還是唐古公子回紫府宮走一遭,把事情稟知令尊,再行定奪,如老掌門肯出手,則與陰陽門對抗,乃是推枯拉朽之事了。”

唐古拉鐵心亂如麻,頻頻點頭道:“謝赤城前輩指點,在下聞得大師兄劣跡,秦兄弟遇難,方寸已亂,只好聽從前輩吩咐,回唐古拉山去走一遭。只是迢迢萬里,瑜姑娘孤苦零丁,又不能同行,安身無地,在下委實難決!”他這番話,已顯出情摯愛深。

赤城山主對兩人親暱態度早已瞧在眼底,那會不知,聞言呵呵大笑道:“公子多慮了,秦姑娘如不嫌寒舍窮蹇,暫在這裡歇一歇如何?耿兄臺如無要務,也請一併在此,以便朝夕領教,將來會合在一起也方便!”

這番話正合唐古拉鐵心意,他原也有此打算,只是不好意思啟齒,這時赤城山主一說,豈有不順水推舟應諾下來之理。唐古拉鐵推座而起,一揖到地,對赤城山主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口裡回道:“扶危安弱,老前輩大德,不止在下銘感五內,秦姑娘終生戴德,即地下秦前輩有知,也必霑恩無既,秦門存歿均感了!”

赤城山主連聲謙遜,道:“公子言重了,老夫不過因利乘便,安敢語一德字!”

這時際,秦瑜已離座行近來,盈盈拜倒,口中稱道:“老前輩此恩此德,秦瑜來生銜環結草,也不足以報萬一了。”說著,連連磕頭。

赤城山主起身離座,雙掌微抬,便把秦瑜身形帶起,口裡說著些謙遜的話,忽聽鐵筆書生哈哈聲笑道:“赤城老兒,你只有一個女兒,就認多秦姑娘這個乾女吧,在你這裡住著也方便!”

這話也有道理,古代最重門規,男女有別,既非師徒父子親誼,一個女孩子寄住人家裡,也實不便,雖說武林中人向來不拘俗套,也有點尷尬。赤城山主還未答話,但見秦瑜雙膝一軟,再行跪落,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響頭,口中連稱:“爹爹在上,乾女兒這廂有禮了!”劫後孤鴻,最需溫暖,赤城山主得此娟秀誼女,也自老懷大快,忙不迭地道:“孩兒無須多禮,起來吧!”雙手一攙,秦瑜才直身站起。

赤城山主呵呵又是一陣笑,叫道:“來人,重整杯盤,老夫今晚要與各位暢飲通宵!哈,哈,哈!”這老人當真高興了。又教辛源鳴與他的女兒出來和秦瑜廝見,爾後以兄妹、姊妹相稱,並且除了一支古佩,贈給這位乾女。

霎忽之間,席間氣氛一變,轉為喜氣洋洋,各人直喝至夜闌才散,赤城山主料理各人安歇停當,也自歇息去。

一宿無話,翌日午後,唐古拉鐵心焦意煩,便待立刻動身趕返唐古拉山,乃向赤城山主與辭。老人本待多留他幾天在此盤桓,終覺正事要緊,也不堅留,一行人等遂送唐古拉鐵下山趕路。

這其間,秦瑜與唐古拉鐵執手道左,依依不捨,說不盡千縷柔情,萬般愁懷。要知唐古拉山距離赤城山,道路迢迢,何止萬里,此別少則六月,多則一載,兒女情長,英雄氣短,這對愛侶,怎能禁受得住此生離之苦,不由黯然魂消,喁喁千言萬語,那訴得盡心頭悃愫,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各人懷著沉甸寡歡心情。直把唐古拉鐵送出二十里,才珍重道別,自回赤城!

從此,秦瑜便以赤城山主幹女之身,寄棲是間;耿鶴翔回家一轉,也來赤城相聚,倒與赤城山主家人很合得來,閒來和赤城山主談論江湖盛事,琢磨武功,也自不覺寂寞。光陰如白駒過隙,屈指算來,已然夏去秋來,匆匆度過三月。

這一晚,正值中秋,玉兔東外,一輪玉盤,懸掛中天,清輝瀉地,到處銀光閃動,直把赤城照耀得如同白晝,逢此良辰,赤城山主略備果品,便和各人團聚喝茶,在絕頂欣賞山光月色。

正歡聚談笑間,但見秦瑜悒悒寡歡,眉心緊鎖,一般良辰,兩樣心情,月圓人缺,秦瑜劫後餘生,孑然隻影,又值情郎遠戍未還,慰藉乏人,平日倒還不覺怎樣,每遇佳節,愁緒必然倍增,處在此情此景之下,悵觸萬端,泫然欲淚,也是人情之常,怪她不得!

赤城山主自然知道乾女兒心事,自顧身居長輩,言語不便,兀是無法開解,這責任照說應落在赤城老頭的女兒肩上,因顧此山中,只有她是女性。無奈這女孩子,自幼性格冷漠,生來就似男兒,也不知怎樣去勸這位多難的乾妹妹,她就這般不解女孩子家的心事!

還虧那千手如來耿鶴翔,和秦瑜患難相從,情逾手足,見此情狀也自心酸,乃稍挪座位,到得秦瑜跟前,曼聲道:“瑜妹休悲,看開點好了,過去已成過去,唐古兄料在不久,也必回來,務請寬懷珍重,莫苦壞了身子!”

不說猶可,一說秦瑜悵觸益深,已然哭了起來,低低飲泣,直把耿鶴翔弄得慌了手腳,不知所措。各人也自掃興,一時間,愁眼相對,萬籟無聲,秦瑜越哭越淒涼,已然成了一個淚人兒。耿鶴翔一來不欲大家興致蕭然,二來心中兀是不忍,輕輕扯了秦瑜一下袖角,低聲道:“瑜妹妹,我們到前山散散步好不好!”

相處數月以來,他們已然改口稱呼,耿鶴翔不再呼秦喻為“秦姑娘!”秦瑜也管叫他做:“耿大哥”了。

秦瑜淚眼一抬,瑩光晶然,頷首哽咽道:“好,耿大哥,我們就到前山去!”她也知悲懷難禁,擾了他人清興。

耿鶴翔緩緩站起,拱手對赤城老兒道:“老前輩,失陪了,我和秦姑娘到前山去散一下悶兒!”

赤城山主點點頭道:“好,你就陪著瑜兒去玩一下,免得她愁結胸中!”

秦耿兩人走後,赤城山主也覺興致闌珊,吩咐撤去茶席,自回精舍練功,一場清興,已然風流雲散。

且說耿鶴翔和秦瑜到得前山,這裡形勢更是陡峻,濱海東眺,但見碧波萬頃,漁火點點,浩瀚無邊,使人神怡心曠,滌盡胸中俗慮。到得這裡,秦瑜舉目環顧,又在耿鶴翔苦苦相勸之下,悲思稍戢,便揀沒人處面海所在的大青石上坐下。

兩人正自喁喁細語之際,陡然間,陡見一縷清影疾掠而過。耿鶴翔耳聰,目靈,知有夜行人到來探山,身形暴長,便向清影這處撲去。

這時,只聽半空中冷冷一聲笑,秦瑜驀地一喜,高呼道:“唐古哥哥,你回來了麼?”

話聲才落,月光下已然影綽綽站著一人,長袖闊袍,面上凝霜,這人不是唐古拉鐵,還有誰來!

耿鶴翔把出身形硬抽回來,穩下身形,一瞥對方顏色,心中一震,皺眉施禮道:“唐古兄弟,你回來啦!”

對方卻傲不為禮,只聽嘿嘿冷笑聲中,唐古拉鐵陡地暴喝一聲:“千手如來,你乾的好事!”

這說話來得好兀突,耿鶴翔心中恍然,知對方呷了乾醋,已然誤會他與秦瑜有不可告人之事,心頭也是有氣,正待開言斥辯。

秦瑜已先開口道:“唐古哥哥,你做什麼啦?”

唐古拉鐵臉色一沉,吆喝道:“誰是你的唐古哥哥,好不要臉,今生今世,再難與你這賤人要好!”

這還了得?秦瑜氣得眼淚直淌,哭罵道:“冤家,我有什麼地方對你不起,要你生這般大的氣!”

唐古拉鐵冷冷地道:“你問你耿大哥去!”一掉頭對耿鶴翔道:“好不要臉的千手如來,枉也是成名人物,竟是這般下流,我和你鬥三百招瞧瞧!”

不錯,唐古拉鐵已然誤會了,而且誤會太深,因也不容分說。他自離赤城之後,徑取道往西域而去,才到四川,便遇到本門兩位師兄和五位師叔。原來他爹已然探得他的首徒在中原為非作歹事績,不待兒子回來報信,便派下門下各人,前來中原找唐古拉鐵,商量清理門戶之事,恰在四川峨嵋山上會見,約定八月十五在赤城廝見。唐古拉鐵路上稍延時刻,今晚上才是剛剛趕到,便在前山碰到耿秦兩人,才是湊巧。

唐古拉鐵發現耿鶴翔傍秦瑜而坐,心中已自生疑,只緣武林的人,生性耿介,心中雖有疑,兀是不敢妄動,壞了武林義氣,才躲在一旁偷聽他們說話。也是冤孽,恰於斯時,秦瑜悲思已抑,和耿鶴翔有說有笑,故她思念唐古拉鐵的話,半語也何嘗聽到,只聽得聲聲“瑜妹”和“大哥”,直把他撩得心頭火起,便也闖了出來。他這一出已然定下主意,從此與千手如來割席劃地,絕斷交情,再把這無恥賤人休棄,原也無意殺這兩人。

耿鶴翔平白被誣,這口冤氣怎能吞得下去,明知自己武功不及對方,也自氣得哇哇大叫道:“好啦,唐古拉鐵,算我眼瞎交上你這瞎眼朋友,你現在要待怎地?”

唐古拉鐵臉色鐵青,未及答話,已聽一聲銳嘯,隨在銳嘯之後,陡聽一個蒼老語音問道:“侄兒,這對男女是長白山的黨羽麼?”

耿鶴翔與秦瑜齊吃一驚,定眼細看,已見四方八面站了六七個人,都是清一色的長袖闊袍,那裝扮和唐古拉鐵一般無二,心知必是唐古拉鐵邀來的紫府宮高手,又聽剛才發話的老者叫唐古拉鐵做“侄兒”,料必是他師門尊長,益是驚駭不小。方欲說話,唐古拉鐵已自答道:“師叔,這不干你老人家事,他們不是長白山的人,是侄兒的朋友!”

那老者怔了一怔,沉吟道:“是你的朋友,怎地和他們吵嘴?既是自己人,有話好說!”

唐古拉鐵苦笑道:“這事你老人家難明白啦,樑子侄兒自家挑起便是,不勞費心!”

那老者輕輕嘆了一聲道:“你今年已三十多歲啦,還像個孩子,唉,你爹把你寵壞了啦!”

唐古拉鐵不理會那老者,自顧對耿鶴翔道:“千手如來,你既這等不知自愛,待我教訓教訓你,站開來!”

耿鶴翔一再受他奚落,已自按捺不住,身形一晃,便向唐古拉鐵撲去,只聽得秦瑜帶哭帶叫大嚷道:“耿大哥,唐古哥哥,你……你們且聽我說!”叫時遲,那時快,耿鶴翔雙袖一拂,斷玉袖招狠狠打出,他委實氣極,動了真怒,出手便想拚命。

唐古拉鐵怒焰激射,雙袖也是橫飛,那紫府宮的八手神功豈是當耍,一亮開來,乍覺威力無窮,一邊八隻袖影齊動,十六隻袖影已然把耿鶴翔的斷玉袖罩了下去。才過三招,耿鶴翔已是不敵,裂帛聲中,千手如來兩隻闊大的袖子,給唐古拉鐵的八手神功勁力撕得寸寸斷開,紛紛灑滿一地,險象環生。

千手如來耿鶴翔一急,情不自禁地亮開本門武功,那千手拳疾如狂風密雨,便展了開來,只聽得在旁觀看那老者咦了一聲,叫道:“你們休鬥,且聽我說去!”

老者這聲叫遲了,但見耿鶴翔使出了一招“狂風掃落英”,疾然向唐古拉鐵腰際橫撇過去,唐古拉鐵冷笑一聲,一雙大袖陡地揚起,袖影飄飄中,竟把千手如來的雙拳捲進袖裡,只要他一使勁,耿鶴翔這兩條臂膀就算賣給他了。就在此千鈞一髮之際,耿鶴翔忽聽身後微風乍起,身子一輕,雙臂安然無恙脫了開來,人也斜斜給震離丈許,回眸一顧,原來是那老者救了自己,他的左手還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衣領,不由羞得滿面通紅,低低道:“謝老丈相救!”老者把手一鬆,放下了耿鶴翔,臉色一沉,喝道:“唐古拉鐵,你不聽師門尊長吩咐?”

唐古拉鐵拱手道:“不敢,師叔有何見諭?”

老者頓了頓腳,說道:“這位英雄莫非千手拳的門下?千手拳一派江湖上素稱正道,你們為什麼不和,為了女人是不是?唉,好侄兒,你大師哥……”

老者的話未了,陡聽一陣淒厲哭聲掩蓋過來,老者一怔,旋頭一望,原來是個女孩子,這姑娘正是與耿鶴翔一路的秦瑜。老者雙眉一攢,待要究問是誰家姑娘,但見秦瑜已然哭道:“老前輩,你怎這般胡塗,竟聽他的……嗚嗚!唐古拉鐵,我有什麼失德,使你這般寡情絕義,你這冤家,我爹的死,也是為何!”

秦瑜幽幽啼哭而道,耿鶴翔已不耐煩,怒容滿面對秦瑜喝道:“瑜妹,你和那不講理的傢伙嚕唆什麼,到你乾爹家去,請他出來評評理,我不陪你了!”

吆喝才罷,又對唐古拉鐵冷冷道:“好啊!唐古拉鐵,你當真夠朋友,仗著紫府宮技業橫行,無故折辱朋友,還算是個人麼?現在我栽在你手裡,也罷,咱三十年後再見,看看誰人袖底硬,你記著吧!”一回頭,朝老者一揖道:“謝紫府宮前輩援手,在下失陪了!”話聲才落,身形陡起,已然向山下疾掠而去,頃刻人蹤已渺。

這時在場的紫府宮幾個高手,慢慢地攏近來,那老者似是這撥人的尊長,只見他臉色鐵青,指著秦瑜問唐古拉鐵道:“這位姑娘是誰?與你有何干系?”

唐古拉鐵臉上一紅,囁嚅道:“她麼?她是以鐵指禪功飲譽江湖的秦吟草前輩的千金,原是侄兒的……”

老者不待他說完,呵呵笑道:“我道是誰來,原來是侄媳婦兒。”倏地大袖一捲,一股勁風便把秦瑜正待躍前的身形捲到當前,曼聲問道:“秦姑娘,你果是秦大俠的姑娘麼?哈哈,你們的事老夫全都知道,你爹也是我紫府宮的朋友,剛才瞧你的神氣,似是有許多隱恫不嘗吐露,你且說說與我侄兒怎樣鬧彆扭!”

秦瑜悲不可抑,又嗚嗚地哭將起來,老者疊聲叫道:“姑娘別怕,老夫是他師叔,今天可為你主持公道!”

說到這兒,老者忽瞪目叫道:“是什麼人,還不給我快現身,更待何時!”眾人一怔,半空裡當真掉下一個人來,此人白髮披拂,精神矍鑠,面如童子,目放神光。但見他一溜下地,嘴裡已然嚷道:“好啊!紫府宮的爺們,你等糾眾欺人,迫走耿英雄,又來迫問一個姑娘,還有什麼公道可提?哈,哈,哈!”

老者略一怔神,雙眉一揚,朗聲問道:“尊駕何人?幹足下何事?到此來做什麼?”

一連三問,那白髮老人不即答,自顧呵聲朗笑,已而道:“對啊,紫府宮老英雄,問得妙,當真妙啊,這就叫做喧賓奪主,是我的家難道不來得?我是誰?問你那好侄兒便會知詳!”

老者先是一愣,繼而恍然歡呼:“尊駕莫非赤城山主?唉,赤城大俠,小弟失敬了,方才多有唐突之處,萬望多多擔待!”

不錯,來人果是赤城老兒,這位紫府宮前輩,在四川與他師侄邂逅時,早已聽說過赤城山主仗義任俠的英雄事績,還知是他師侄的至好摯友,故老者一聞是赤城山主駕到,那敢無禮!正待再說些客套話,陡聞唐古拉鐵已然先他開腔啦。

唐古拉鐵充滿了忿怒傷感的調子叫道:“赤城前輩,你來得正好,替晚輩做做主,解決這椿醜事!”

赤城山主愕然道:“唐古兄臺有何醜事,要老夫費心?”

唐古拉鐵指一指秦瑜,顫聲道:“這賤人和耿……”他委實也是氣極,幾是語不成句,陡見秦瑜杏眼圓睜,戟指清叱道:“唐古冤家,你說話得有分寸,可別胡亂嚼舌頭,壞了他人聲譽!”

赤城山主雙眉緊攢,問道:“你們到底攪些什麼?”紫府宮那老人見唐古拉鐵和秦瑜兩人同樣說不出話,卻在乾著急,看他們激越神氣,似乎兩人都有理,兩人都有隱衷。到底老人還是幫著自己師侄,笑道:“你們都彆著急,冷靜些,輪著把事情說出,讓赤城老兄替你們評評理。師侄,你先把事情說出來瞧瞧!”

唐古拉鐵倒抽一口氣,強把悲憤的情緒壓了下去,侃侃而道,便把剛才瞧見的事詳詳細細道了出來。

唐古拉鐵的師叔冷冷道:“這麼說來,秦瑜姑娘你也不該了,要知你乃出身俠義名門,豈容含糊從事,這事怎可怪我侄兒!”

秦瑜冤鬱難平,早忖個郎變志,雖是傷心個透,泣不成聲,此際一聞言語,連這老傢伙也不講理,只聽片面之詞,便幫著侄兒,辱及自己一生清白,氣往上衝,反而止住悲啼,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登時怒容滿面,喝道:“老前輩,以你的身份豈是胡亂瞎扯的人,唐古冤家誣良枉我倒也罷,你怎能與他一般見識!”

那老者微微有氣,卻是不便發作,冷冷道:“你怎知我胡亂瞎扯,我師侄向來不撒謊,他說的老夫自認可信?”

秦瑜嘶聲叫道:“這就叫,一面之詞,老前輩,是否容得小女子申辯幾句!”

那老者一怔,尋思道:“對啊,每人輪流說話,她還沒有把真相說出呢,我怎好遽而怪她。”老人自知理屈,默默無語半晌,才道:“那麼你說好了,誰也沒幹涉你!”

秦瑜一沉氣,正待把事情真相說出,卻聽赤城山主一陣朗笑,隨在笑聲中之後,叫道:“這都是誤會,瑜兒,你也不必說些什麼真相,待爹爹替你做主,向唐古兄臺開解開解!”

那紫府宮的老人驀地一愣,不勝困惑地插嘴問道:“赤城老兄,這位姑娘是你的千金?”

赤城山主點點頭道:“對,她是我才認上的乾女兒。關於這樁事,唐古兄臺誤會深了,只嫌心思還不夠空明,這也難怪,青年人一碰上男女之事,任怎麼精明的小夥子也糊塗了,心迷意亂,自是不免,到頭來呷了乾醋,何苦呢。耿兄弟呢,到那裡去了?”

秦瑜不曾改口,還是那般稱呼道:“耿大哥被誣,和那冤家亮了兩招,一氣走了。”

赤城山主連連跺腳,叫道:“唐古拉鐵,這番你自壞義氣,平白喪失了一個好幫手。”

唐古拉鐵意猶未懌,冷然道:“赤城前輩,到底這賤人和那不義之徒是怎地攪的!”

赤城山主未將真相說出,卻先請問唐古拉鐵道:“你剛才瞧見他們並肩而坐,怪親熱的,可有瞧到什麼不規矩的舉動?”

此語一出,秦瑜面上立泛桃花,欲待開口,但聽唐古拉鐵朗聲回道:“那倒沒有,不過,敢問老前輩,趁著朋友不在,和他愛侶緊坐石上,月下談心,這是做何解釋?”

赤城山主哈哈一笑道:“你這人也太迂了,我們江湖俠義之輩,貴乎心地光明磊落,豈拘坭於這些小節。要知你們還未成親結縭,即使是夫婦,也不必如此多疑。瑜兒自你走後,日夜悲泣,還不是在思念你和父弟慘況,你卻這般沒良心,一到來便把她折磨,這是忠厚待人之道麼?也不念念平日她是個怎樣的人品,才好怪責!”

這番話直把唐古拉鐵說得面紅耳赤,吶吶難宣。唐古拉鐵搜遍枯腸,才想出計較來,又問道:“老前輩言來不錯,晚輩聽了,那麼,他們在月光下談心之時,親暱稱呼,狀同情侶,這又怎地一個說法?”

赤城山主知這人固執成性,說不通理卻要強詞詭辯,不由心中有氣,陡地喝道:“唐古拉鐵,你可別再枉了瑜兒,他們談的是什麼情,你親耳聽到麼?”頓了一頓,赤城老兒又道:“你這人怎地這般糊塗?情有多種,除男女之愛外,還有朋友之情,手足之誼。耿兄弟與瑜兒相處數月,以他倆爽朗磊落性格,自是很快便不拘謹,瑜兒叫他大哥,乃為表親熱與尊敬,至於他呼瑜兒,當然是以小妹妹看待。要知瑜兒朝夕悲痛欲絕,連我也無法開導,非有耿兄弟,恐怕早已病倒,還來怪他?你、你、你這人莫非愛迷心竅,才是夢囈頻作!”赤城老兒已然動了真怒,語抖手顫。

唐古拉鐵本來是極愛秦瑜,正是愛之彌深,急之才切,這刻給赤城山主點破迷津,心地豁然一朗,顫聲叫道:“乾爹爹,這事當真麼,唉,我錯了,怪錯瑜妹!”說著,連連自摑頭顱,愛真情摯俱見,連稱呼也效上秦瑜。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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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8 12:40: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回:清理門戶

赤城山主見他急得這個怪模樣,這老兒為人本就極其爽朗,此刻怒氣已然風流雲散,疊聲道:“好了!好了,你知錯便好,以後要加倍愛著瑜兒,將功贖罪,老夫也不怪你!”說得在場諸人都笑了。

陡然間,赤城山主身形有一晃,便到秦瑜身畔,一手拉著秦瑜便走,口裡道:“瑜兒,跟我來,教那小子替你陪不是!”只一晃,便到唐古拉鐵旁邊,陡地一喝:“唐古拉鐵,還不給瑜兒陪個不是!”

唐古拉鐵當即大袖一攏,躬身到地,端端正正地鞠了三躬,柔聲道:“千不該,萬不是,是哥哥迷了心竅,不辨是非黑白,開罪妹子,還望妹子多多擔待則個!”音調誠懇,態度嚴肅,直逗得秦瑜噗吃一笑,不勝嬌羞,轉瞬間,面上又是陡然凝霜,她心靈中受的創傷太深太巨了。秦瑜恨聲道:“這冤家,誰要你陪不是?”說著,竟自別轉頭去,裝成不理會他的模樣。赤城山主一邊瞥見唐古拉鐵尷尬不堪,也不由忍俊不禁,忙不迭地道:“瑜兒,算了罷,唐古兄臺已知錯,饒他這一遭,兩口子別再鬧了。”

秦瑜自經慘變,已然家破人亡,依靠無人,孤苦零丁,只有心上這個郎君,豈會輕易變節易志之念,青年愛侶誤會最易引起,也最易消散,經過赤城山主一番相勸和唐古拉鐵的苦苦哀求,終之回嗔作喜,展眼間已然融融曳曳,相愛如初了,赤城山主這才松過一口氣來。

當下,赤城山主乃重與紫府宮來客敘話,唐古拉鐵一一給他引見,赤城老兒這才知老者正是紫府宮第二高手,江湖上人稱追風神叟的唐古拉喀木登,紫府老掌門的第二師弟,唐古拉鐵的二師叔。此時佳賓蒞臨,早間雖經一場不愉快,瞬間已不留在各人心上,歡然如同沒有發生過什麼事。赤城山主一番寒暄過後,遂引領眾人,徑回前山。

這時,玉免已漸西斜,清輝照耀如昔,天上沒有一片雲兒,月色倍覺皎潔,赤城一山,便似披上一層霜幕銀帳,光景當真美麗。

赤城山主回到精舍,吩咐家人重整杯盤待客,便在庭中和各人開懷暢飲,賞月敘話,暫不提正事。

席上,唐古拉鐵與秦瑜相偎而坐,經過這場波折,他倆的感情又增進許多,比原來更加了解,彼此心志益是堅固。

待得秦瑜喁喁細訴,把方才誤會經過細說端詳,唐古拉鐵已是驚出一身冷汗來。要知唐古拉鐵乃武林頂兒尖高手,一生豪邁,卻不道在此兒女之情上擔驚受怕,足見男女之間,是何等微妙,何等可貴!

唐古拉鐵喟道:“我們的誤會是冰釋了,只可惜耿大哥的誤會依舊,今後在江湖上咱怎能廝見?”

秦瑜也自無法,赤城山主回首一瞥,見兩人鬱結眉心,心事凝重,已然瞧料幾分,問道:“瑜兒,你們在商量什麼,為了耿老弟的事麼?”

秦瑜點點頭,卻不做聲。唐古拉鐵接上道:“赤城前輩,你看這事怎辦?如不找耿大哥來解釋,他必至終生含恨,這怎麼好,老前輩可有什麼好計較?”

赤城山主臉色乍沉,痛苦地搖了搖頭道:“千手如來一生自負,既與你相約三十年,在這三十年間,你也休想見他,此去必是找個什麼好所在修為練功,想找他卻是不易!”

唐古拉鐵連跺著腳,焦急得說不出話來,但聽赤城山主低低的語音又起,嘆道:“待明兒,老夫教源鳴下山去試找找,不過,卻難有把握找得到!”

各人直談至月落鳥啼才散,唐古拉鐵與秦瑜同帶沉甸甸心情,各自安歇去。一宿無話,待得翌日,赤城山主又接待各人在廳中商議上長白門陰陽門雙怪處,救秦亮、清理紫府宮門戶各節。商議一會,已然定下計較,各人心焦意煩,頃刻便要趕程上長白。卻聽赤城山主道:“各位休急,在下還得等待一人,缺了這人不成事!”

眾人驚問何人?赤城山主慢慢說出:“秦吟草老英雄少爺失蹤,僅是此人見到,此人也答應過咱上長白時趕來助拳,料不久必到回山!”

唐古拉鐵憬然道:“赤城前輩所指,莫非是鐵筆書生尤老前輩?”

赤城山主頷首道:“正是此人,我與他有生死之交,情同手足,此行正用得著。”赤城山主雖是要等鐵筆書生同行,卻是不知鐵筆書生何時可以回山,只緣此人萍蹤無定,同時在他心念中,也料不到紫府宮中高手會來得這麼快,在短期內誠恐難望他會返此。眾人計議既停當,自是心急如焚,恨不得即日登程,只因給赤城山主這句話,心中再急,也只好忍了下來。

驀地裡,門外跑進一人,此人非是外人,正是赤城山主的徒弟辛源鳴,但見他氣急敗壞,喜孜孜地大步而進。

唐古拉鐵一瞥,心頭登時大喜,以為辛源鳴已然打探到耿鶴翔的消息,趕來報信,忙問道:“辛兄弟,見到千手如來?他怎樣,肯不肯來?”

辛源鳴笑道:“不瞞唐古公子說,千手如來的人是見不到,卻另外獲得一點端倪。”

赤城山主不待唐古拉鐵再問,叫道:“源鳴,你下山打探到什麼,怎地來去得這般快?”

辛源鳴跑到他師尊跟前,從袋中掏出一封信來,呈上赤城山主觀看,口裡道:“是千手如來差人送到的!”

唐古拉鐵和秦瑜兩人最耽心的是耿鶴翔,一聽說信是他送來的,不約而同地齊齊跑上前來,也顧不得赤城山主高興不高興,伸長脖子,湊了近前,同參信中內容。但見那封信很普通,是寫給赤城山主與秦瑜的,大意是說:這次無端涉嫌,毀了清白之譽,今生永不想與各人見面,三十年後,才與唐古拉鐵見個真章,對秦瑜則甚關懷,言詞之間,表示同情她悲慘的際遇。最後寫道:“當晚赤城驟集高手如雲,皆闊袖大袍,一色裝束,料必全是紫府人物,上長白找雙怪,救秦公子,為秦家復仇雪恨,諒也如矢在弦,指顧即發,惟離約定日子尚遠,誠恐鐵筆書生前輩或無所聞,用特趨謁,代為傳話,茲奉尤老前輩面囑,三天後使可返赤城,先此布達,還望稍候,至荷至切!”等語。

唐古拉鐵一氣讀完,長長嘆了一聲:“是我累了耿大哥,看他發來此信,對我等尚未忘懷,這番能早日前赴長白,也是虧他成全。只可惜他萍蹤無定,況兼又處處躲著咱們,要找他也是徒然!”

秦瑜淚盈於睫,愣然半晌,輕輕罵了唐古拉鐵幾句,唐古拉鐵心中慚愧,自是俯首無言,不敢回話。秦瑜越想越難過,忽對赤城山主道:“爹,你瞧這事怎辦?無論如何,你老人家也得替乾女兒把耿大哥找回來,好待這件事誤會冰釋,不使他記恨唐古哥哥終生!”其實她也自知迴天無術,只緣情急,因一味纏著老人為她作主。

赤城山主沉思半晌,苦笑道:“到什麼地方去找?這事看來甚難,只好聽天由命。好在你倆已和好如初,將來成親之後,誤會不解自解,耿老弟當會明白!”

秦瑜聞言,心中悒悒,兀是無可奈何,默默走開。耿鶴翔這一傳信,鐵筆書生歸期已然有日,各人也忙這三天耽擱,只好稍候動程。

三天一過,各人心中緊張起來,各各行裝已是裝治停當待發,誰知鐵筆書生還未見歸來。莫非尤文輝因事所阻,抑或耿鶴翔誑語欺人?眾人不勝焦煩,翹首盼望,唐古拉鐵悄悄把赤城山主扯過一旁,問道:“老前輩,你看這事如何?會不會耿大哥恨我,故意開這玩笑?”

赤城山主笑道:“尤老弟必有他事未暇。耿鶴翔此人武功雖尋常,卻是個直性漢子,豪氣干雲,名滿江湖,在武林中也算是個成名人物,斷無胡扯瞎說之理。只是尤老弟這次忽誤了時刻不來,倒使我困惑萬端!”

唐古拉鐵忙問道:“老前輩心中疑些什麼?”

赤城山主臉色登時凝重起來,喟然道:“我與尤文輝相交多年,豈會不知他的性子如何。這位老弟為人雖是瘋瘋癲癲,但言語卻毫不含糊,說一便一,從不失信,以此看來,途中必遇什麼重大變故,否則,斷不會遲遲不歸!”

這時,紫府宮高手已然齊集廳中,聽候赤城山主的計較,齊齊走前相向,赤城山主處此情景,正自苦思焦慮,琢磨決策。廳中諸高手,紛紛議論,有的迫不急待,主張立刻動身,留書赤城,教尤文輝自行隨後趕來;有的則持重主張,要多留幾天,看看有何新的變故發生,再作道理。議論雖多,莫衷一是,兀是議不出什麼好計較來!

赤城山主力安眾心,毅然道:“各位朋友休心焦,早幾天與晚幾天出發還不是一樣。在下早就說過,咱們要上長白山找對頭人去,缺了尤老弟不行,這次尤老弟忽然爽約,其中豈無緣故?若我們遽爾而行,倘尤老弟所遇的又與陰陽二怪的事有關,那怎麼辦?”

追風神叟唐古拉喀木登一想,也是不錯,便也附和道:“赤城老兄的話不錯,尤大俠不來果是為了陰陽二怪之事,則我們可就輸了這一場,兵法上有載: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此行猶如打仗,廟算之事,豈容忽視!”

這位老者乃紫府宮一行人的尊長,他一發話,自是沒人敢持異議,即有人不以為然,也是不敢說話,誰敢不依。眾人在焦急中又過三天,到得第四天早上,鐵筆書生遲之不歸之迷已然揭開。

這一天早上,眾人又在廳中焦急思量,正在計議大事之際,忽聽外邊一陣笑聲好熟。赤城山主心上登時一喜,正待起身奔出迎迓,但見門外闖進四個人來,為首一人方巾素袍,手裡一管大毛筆橫持,此人不是鐵筆書生,還有誰來?緊跟後邊的青年漢子,正是他的弟子辛源鳴,另有一男一女,卻不相識。

原來辛源鳴自傳了千手如來書信後,又給赤城山主差遣下山,去找尋耿鶴翔蹤跡,赤城山主此舉,明知無望,無非意在安慰秦瑜一下,不得不這麼做去。辛源鳴這番回山,雖不會替赤城山主打聽得千手如來消息,卻給他帶來三位重要人物,這三人中,為首赫然正是鐵筆書生。

赤城山主一笑而起,一跨前握著尤文輝手,呵呵叫道:“尤老弟,其何歸遲,愚兄想煞了。”正待相攜入座,給紫府宮各人引見,忽瞥身後那雙青年男女,不由詫然,還未動問,鐵筆書生已然狂笑起來,帶笑帶叫道:“赤城老兒,我給你把對頭人帶來了!”

在場諸人一怔,赤城山主重新凝視那雙男女一眼,詫異道:“尤老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這兩位英雄又是誰人?”

鐵筆書生這時已經走到廳首,環目一掃,卻不答赤城山主的話,反問道:“赤城老兒,座中諸位可是紫府宮高手?”話聲才落,旁若無人,昂然便在首座坐下,和他同坐並列的正是追風神叟。

追風神叟一瞥尤文輝那倨傲狂妄神氣,心中不悅,冷冷道:“這位諒來必是天山大俠鐵筆書生尤英雄?”

鐵筆書生倨坐上首,且慢答追風神叟的話,手裡大毛筆略抬,微微向那雙青年男女指出,尖聲道:“你們坐下吧!”那雙男女與鐵筆書生大異其趣,卻是謙虛有禮,團團向在座各人一抱拳,道聲:“有禮!”才在末座坐下。

鐵筆書生一回首,對追風神叟瞧了一眼,口裡道:“不錯,在下正是尤文輝,尊駕想來必是追風神叟!”

追風神叟一怔,自忖道:“鐵筆書生當真見聞極廣,我幾十年不履中土,這廝怎知我的名號?鐵筆書生英名,江湖誰人不知,果然名不虛傳,狂妄如斯!”追風神叟乃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的人,心中一不悅,便有意要試試他的能耐。

這其間,追風神叟正擎起一隻茶杯啜吸香茗,一聽鐵筆書生的話,口中連稱:“久仰久仰!”大袖微翻,手中注滿了茶的杯子呼地一聲,脫手便向鐵筆書生飛去。

赤城山主駭然大叫道:“唐古拉喀木登兄臺,他是自己人,別壞了和氣!”他的話還未完,那杯子已疾然撞到鐵筆書生面前,挾著萬鈞勁道,看看便要受辱當場。好個鐵筆書生,不愧是江湖中頂尖兒人物,既不躲閃,也不硬接,只拿大毛筆尖端一捺一撇,像寫字般的,說也奇怪,那杯子給他這一撇,呼的一聲,迴旋飛回追風神叟面前。追風神叟大袖橫飛,扇了開去,又重返鐵筆書生之前,口裡稱:“尤大俠,請用茶!”那邊又是一捺一撇,連聲道:“別客氣,你請,你請!”一來一往,連番七八次,那注得滿滿的杯子,卻是半滴不溢,看得各人都呆了。

赤城山主勸不住他們兩人罷手,雙眉一皺,心想:“看他倆較藝,追風神叟真的技高一籌,尤老弟非他對手。”他已然看出追風神叟須用袖略拍,便可控制杯子,尤文輝雖做出寫字之狀,卻要兩下,一捺是穩定原形,一撇才是回敬,且一撇之時,杯子打轉不已,足見內力不及追風神叟。這般較技,如誰接不住或把杯裡的茶水濺出,便算輸了,雖不會傷人,赤城山主乃這裡主人,倘兩人相持不下,翻了臉豈不遭糕,當下,不假思索,橫裡雙掌倏發,陡地一股勁風向前直卷,展眼間,杯子已然到手,狂笑道:“兩位也太謙了,你推我讓,推讓到何時,倒不如我這老頭喝了省事。”一舉杯,骨都一聲,便把盞茶喝了下去,解了這場困窘之局。

廳中登時響起了暴雷般的喝采聲,唐古拉鐵見這情景不對勁,敢忙一挪身,便到師叔跟前,低聲道:“師叔千萬不可造次,大敵當前,別傷了自家人和氣!”追風神叟笑道:“我請他喝茶啊,傷什麼和氣?”

不說唐古拉鐵叔侄二人私語,這邊赤城山主喝下了茶,也忙不迭地到鐵筆書生跟前,埋怨道:“尤老弟你也太狂了,怎好隨便開罪人家?”尤文輝似是不服氣,斜著脖子,瞪眼道:“你這老兒總是幫外人,他不先惹我,我曾開罪他麼?”赤城老兒恐怕把事情弄僵了,疊聲道:“尤老弟,算愚兄不是,替你陪罪!”這倒難為起赤城山主來。

追風神叟聽了唐古拉鐵的勸告,心念一轉,臉色登時放寬,勉強一笑,對鐵筆書生一拱手道:“適才冒犯,務祈海涵!”

鐵筆書生見追風神叟肯認輸,他的人本來就狂得緊,聞言心中一樂,朗然笑道:“兄臺言重了,是在下不對!”兩人都是江湖上成名人物,剛才不過意氣用事,此刻一說開,也不記在心上,嘻嘻哈哈如故,兀是不存絲毫介蒂。

在鬨堂笑聲中,赤城山主舊事重提,反問尤文輝道:“尤老弟,那邊兩位英雄是誰?你還沒有給我引見呢?”

鐵筆書生見問,笑聲戛然而止,瞪眼道:“我不是告訴過你麼?是咱們的對頭人!”

這倒奇了,是什麼對頭人,對頭人還請他倆上坐,儼若好友?赤城山主一怔,尋思:“咱的對頭人是陰陽二怪,卻沒這般年輕!”不由再追問道:“尤老弟,別開玩笑啦,我們大敵當前,還是說正經的要緊!”

鐵筆書生笑道:“誰騙你來,那位姑娘,正是陰陽嫗的徒弟史三娘!”

鐵筆書生的話,直如驚蟄春雷,人人齊吃一驚,各自注視了史三娘一眼。赤城山主皺眉一想,已是恍然,心裡知道以史三娘這般能耐,敢到此赴席,對在場各高手毫無懼色,諒此來必無惡念,是友不是敵了,為了顧全史三娘面子,不便詰究來意,即歡然道:“噢,姑娘原來是史三娘,名門高足,果然出眾,尤老弟,那麼,這位英雄呢?”

鐵筆書生淡淡道:“他嗎?他是史姑娘的好朋友,塞外怪傑南星元!”

尤文輝此語一出,赤城山主臉色陡變。南星元成名最早,他這時年紀不逾三十,已然闖出大大萬兒,在關外,除了陰陽二怪外要算他是頂有名氣的武林高手,但他來這兒幹嗎?又是偕同史三娘一起來,事情益不尋常。赤城山主對史三孃的敵意又起,認為她必是憑著南星元的威名,前來混帳搗蛋!正等開口詰問來意,陡聽一陣笑聲。

但見鐵筆書生哈哈道:“赤城老兒,別胡思亂想了,史姑娘這番來赤城,乃是小弟邀請的,路上恰與南英雄相遇,也便一併請來,你,你在轉什麼念頭?”

鐵筆書生雖狂,有時也極精明,方才他一瞥赤城山主顏色一變,知不對勁,才急口解釋,要知道這雙男女非自己人可比,良以今後倚仗正多,開罪不得。

赤城山主吶吶,良久不能成語,只急得滿臉通紅,歉然之色頓現。又聽得尤文輝的聲音叫道:“這也難怪你生疑,因為史三娘正是咱們對頭的門下。不過,你也太胡塗,怎不細心想想,如果是來搗蛋的,我尤文輝怎地會帶他們來這兒,不在半路打起架來才怪哩!剛才他兩人是何等謙遜有禮,你這老兒沒瞧見?難道這是來尋釁的?”

這話當真有理,赤城山主心下釋然,口裡疊叫道:“尤老弟,是我這老兒老懵懂了,請史姑娘和南英雄休怪!啊啊!尤老弟,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在何處和史姑娘南英雄相遇?史姑娘抵此,又是有何見教?”

鐵筆書生猶未答話,乍見一人,欠身起立,問道:“敢問尤老前輩,可曾見到耿鶴翔大哥?”

眾人一瞥,這人正是秦瑜。秦瑜對耿鶴翔受辱出走,內心一直無比疚責,這多天來,總是縈掛於懷,愀然不樂,此刻得見鐵筆書生,兀是忍不住要探詢究竟,請教他耿鶴翔怎樣傳信之事。鐵筆書生見問,朗聲一笑:“秦姑娘,你們之間的事我已全知道了,那是小耿告訴我,我也曾勸他轉回赤城,莫奈這小子固執成性,說他今生也不想再與秦姑娘廝見了,唉,還說三十年後……”

忽地,唐古拉鐵惶恐滿面地站了起來,顫聲叫道:“尤老前輩,耿大哥當真誤會得這麼深?”

鐵筆書生點點頭,擺手示意,笑道:“你倆位別焦急,待我將始末細說出來,你們便知道,那已經是十天前的事了!”

當下,鐵筆書生尤文輝乃把這次與耿鶴翔相遇,以及如何延誤歸期的經過說出。原來鐵筆書生在離赤城山之時,曾與赤城山主和唐古拉鐵等人相約,半年後再回來團聚,事緣唐古拉鐵此行赴西域,再快也得六月,然後再一起上長白山找陰陽二怪去。

鐵筆書生這人生性既疏狂,人又好動,叫他呆在一地半年,自是說不過去,他一離赤城,便各處玩去,賞名山逛靈勝,嘯遨山林,倒也其樂自得。他與紫府宮中一人既有約共上長白誅鋤元兇,對陰陽門之消息,自然非常注意,這一離開赤城,到處打聽長白山陰陽門的動靜,好待回赤城之日,告知各人。

因為心有所鵠,行蹤也不免朝著心中目的地之方向而行,行行重行行,已離開浙東地面千里之遙,取道山東末稍渤海口渡海,便待趕赴遼東,在老鐵山口登岸。這天已入山東地面,到得濱海一處市鎮,叫八角口的,這兒因是渤海之邊,乃海上交通要道,倒也熱鬧異常,看市鎮上居民,十居其九多屬漁民。鐵筆書生久歷江湖,知道八角口這地方最難,龍蛇遁跡其間,指不勝屈,地方上的勢力卻是受著一個不大正派的幫會控制,這幫會的名堂好怪,叫什麼“龍蜃幫”,幫中總舵便設在遼東濱海一個名“鳳鳴島”上,幫眾遍遼魯兩省,是關外第一個大幫會。總舵主唐凌宣乃漁民出身,水上功夫極俊,玩得一手索子槍,因此得個外號“索命判官”,惟這人心狠手辣,武功又高,不但黑白二道對他要忌憚幾分,遼魯兩省百姓也畏之如虎,一聽“龍蜃幫”之名,無不心膽俱落,這些情形,鐵筆書生尤文輝怎會不知道?故此,他一抵八角口便格外留神,再一打探,原來這唐凌宣能在這兒創下這麼大的基業,竟是全憑陰陽門替他撐腰,因此偶有武林高人、江湖豪傑知道其事,兀是不敢惹他。

鐵筆書生最恨江湖敗類,何況嘯眾為惡,殘害漁民的惡霸,不知道猶可,既知道了自當不容袖手,何況這個無惡不作的幫會,乃是自己要找上門的陰陽二怪所庇護下的,益是忍受不住。當下,鐵筆書生便在八角口住了下來,打聽到老鐵山的船期。

這兒到老鐵山所有船隻,也自然受龍蜃幫所節制,鐵筆書生因是孤身行客,難免猜疑,每有到海邊接洽催船,左右推搪開去。原來龍蜃幫設在八角口的卡子上早已探悉有這麼一個可疑的人物,揹負大毛筆,神采飛揚,目光炯炯,料必非尋常人物,但一時不知道陌生客的來意,未明是友是敵,兀是不敢發作,只管往鳳鳴島總舵報了上去,聽候幫主唐凌宣下令定奪。

鐵筆書生在八角口一待便待了旬日光景,這天大清早起來,百無聊賴,信步跑到海邊去觀賞海潮,也順便打探船開日子,怎知到得海邊,一探,那些載客的大帆船在昨宵潮落時全開動了。鐵筆書生初時還不知道是龍蜃幫弄的玄虛,心中惆悵莫名,後來心中一琢磨,疑念頓起:怎有這般巧,在一夜之間所有的客船全跑光了?不由地聯想到龍蜃幫來,心下一驚,自忖道:“莫非自己敗露了行藏,給龍蜃幫瞧去?難怪這十天來總僱不到船到老鐵山,若此,自己不惹龍蜃幫,龍蜃幫卻倒為難起自己來了!”正尋思間,忽瞥遠處一艘三枝大桅巨型紅船,乘風破浪,疾駛而至,來路好怪,鐵筆書生心下一詫異,自是暗裡留神起來了。

不消片刻,那艘大紅船已然攏近岸畔,鐵筆書生放眼朝船上望去,但見艙門髹上綠色,帳幕低垂,從外表看,似是豪華得很,因帳幕所隔,內裡如何陳設,卻是瞧它不見。這艘紅船兩旁浮雕,凹凸玲瓏,建造講究,看上去宛如一隻官舟,但卻瞧不見什麼隸皂衙役走動,拋錨下碇,做些船上粗功夫的,也不過是些戎裝彪形漢子,又不像是官船,心裡不暗自納罕,只瞧得怔怔出神。

陡然間,艙門障幕慢慢掀起,鐵筆書生眼前一亮,但見一個美麗的姑娘,蓮步姍姍,自艙中悄悄地踱了出來。鐵筆書生一瞥,心下益是詫駭萬分,他是武技的大行家,一瞧便瞧出這位姑娘的武功極有造詣,但見她舉步時,勢若緩緩,卻是一晃便到船首,不見她怎樣作勢,更不見她的身形晃動,這種輕功,自是上乘。

鐵筆書生心下估量,這姑娘年紀不逾花信,怎地武功這般俊,估量未已,但見那姑娘影綽綽地站在船頭,翹首回眺,舉目環掃,目光才落到鐵筆書生身上,臉色倏地一變,回眸向艙中輕輕一呼:“南哥哥,這兒的光景很美,快出來瞧瞧!”鶯聲嚦嚦才落,艙中已然鑽出一條漢子,這漢子比那姑娘大不了幾歲,年紀在三十左右,一身勁裝戎束,英氣颯颯,兩眼神光激射,太陽穴墳起,一望而知是個內功深湛的人物。那叫南哥哥的漢子,一跨出艙門,卻不怎樣注視岸上,只一飄身,便到那姑娘跟前,慢聲問道:“這兒地僻人窮,除了海就是天,有什麼好瞧的,那及得上長白絕頂的雄偉峻險!”

那漢子此語一出,鐵筆書生心頭陡地一震,原來這對青年男女,都是長白山的?自顧長白山之上,除了陰陽門外,別無他派肇創其間,這位小夥子,既來自長白,料來必與陰陽門有絕大淵源,難怪他們在這一帶行走,出入如同無人之境,龍蜃幫還要承仰他們顏色!

別說鐵筆書生自顧怙忖,那姑娘一瞧同伴已至身畔,急向他打了個眼色,制止他那嘴巴胡亂說話,纖纖素手一指,便指向鐵筆書生而去,低低道:“果然是他來了!”那漢子循姑娘纖手指處望去,雙眉一揚,卻不搭話,猛可裡雙足一點,便把身形拔起,只一騰身,已落岸上。

鐵筆書生早已瞧見,嘴裡微微一笑,只裝沒有看見。那漢子身一落地,整一整衣裳,緩緩地走到鐵筆書生跟前,抱拳問訊:“尊駕可是鐵筆書生尤前輩!”

尤文輝給當前這青年一語道破,不由一愣,瞬即神色自若,呵呵道:“不錯,在下正是尤文輝,不知尊駕何人,有何見諭?”

那漢子皺一皺眉,低聲道:“果然是尤前輩來啦,晚輩失迎了,這裡非談話之所,請到舟中煮茶一敘如何?”

鐵筆書生鑑貌辨色,覷出當前這青年言語甚誠,絕無詭異之態,惟心猶遲疑,他們既與長白山有淵源,怎會對自己如此客氣,豈不可怪。已而心念一轉,暗自好笑起來,自己這次到山東來,行藏兀未敗露,在旁人看來,也不過是遨遊四方而已。大抵這青年人仰慕自己在江湖上威名,惺惺相惜,前來相邀也說不定,只是不知他怎會認得我是鐵筆書生?

正遲疑間,那漢子又誠懇地道:“事出兀突,尤前輩心裡有疑,這也難怪,請到舟中,自當詳細奉告!”

鐵筆書生雙眉一揚,朗聲道:“尊駕盛情難卻,我這老兒只好敬陪了,好!那就請吧!”語訖闊袖一飄,作勢相讓,那漢子微一怔神,也不再言語,身形陡起,只一個起落,已然落下船頭。回首一盼,只見鐵筆書生竟是穩穩地跟綴了下來,卻是毫無聲息。心中一驚,才知這鐵筆書生果然名不虛傳,連自己有這般武功造詣的人,竟會渾若無覺,不由衷心佩服起來。

但見那漢子一彆頭,對那姑娘叫道:“三妹妹,果然是尤前輩駕到,快進艙中敘話去!”

鐵筆書生萬般狐疑,集結心上,茫然跟了進去。一進艙內,舉目一瞥,心下又是一異。這艘紅船頗大,內艙地方也極寬敞,分成兩進,前進是廳堂布設,一式名貴傢俱,顯得豪華闊氣,後進乃是房廂,作為歇憩之所。

到得艙裡,分賓主坐定,那姑娘獻過香茗,鐵筆書生謙遜地端過,偷眼一視,但見碧綠清澈,芬芳撲鼻,端的是盞好茶。他為人精細,今天與這雙青年男女萍水相逢,表面上雖不見得有什麼不對勁,骨子裡仍不可逆料,兀是不敢大意,細審之下,知無異狀,才敢放膽啜飲。

這雙青年男女陪著鐵筆書生,賓主呷了口茶,那漢子自道姓氏,又替那姑娘引見。那漢子道:“不瞞尤前輩說,在下姓南,名星元,江湖上人稱‘塞外怪傑’的便是,呵呵!這只是武林朋友胡亂給在下起的外號,過譽之稱,在尤前輩之前,委實愧不敢當。”

鐵筆書生心上微微一震,南星元三字在遼東一帶,萬兒嘹亮,關外黑白二道,誰個不知“塞外怪傑”名頭,少年英雄,足當無愧。正待對南星元讚譽幾句,又瞥南星元把手一指,指向那位姑娘道:“她叫史三娘,也是出自名門,她的師傅便是長白山陰陽門陰陽嫗老前輩!”

這席話直如轟雷行空,聽得鐵筆書生顏色大變。史三娘出道時候無多,而且是個女流,本來南星元不將她的師門說出,單是史三娘三字,鐵筆書生倒不覺得怎樣,只緣一提起陰陽嫗,鐵筆書生顏色怎能不變?心下自顧琢磨:“既是對頭人門下,邀我到此必無善意!”

鐵筆書生思疑未定,又聽南星元謙恭地問道:“晚輩唐突,敢問尤前輩這番要到那裡去?是等船到老鐵山的麼,不知此行有何貴幹?”

鐵筆書生心下又是一懍,暗裡道:“那話兒來了!”見問,臉上陡地凝霜,反問道:“南老弟英名,我老兒久仰了。但不知兩位怎知老夫要到老鐵山?要知老夫行止何為?史姑娘是名門高足,與老夫天山門素無淵源,未卜這番相邀,又是有何見教?”口裡說著,兀自暗中提防。

南星元豈會不知,卻是神色自若,哈哈笑道:“尤老前輩休怪,這事說出,未必無因,倘非與老前輩身上有關,在下怎敢如此冒昧,叨擾清神。我倆今天到此,便是專為給尤老前輩帶個信兒!”他已然覷破尤文輝不豫之色。

鐵筆書生臉色更形難看,冷冷道:“帶什麼信?”他私心蠡測,還以為當前這人是奉陰陽門之命而來下戰書的。

南星元賠笑道:“尤前輩誤會委實太深也,在下要帶的信,乃是請尤老前輩別往遼東,這個卻是好意!”

鐵筆書生聞言,心中恍然,只緣他在武林中輩份也高,豈能稍示怯意,漫應道:“兩位勸老夫別往遼東是什麼意思?我鐵筆書生豈是懼怕他人的!”

南星元雙眉一攢,低聲說:“話不是這麼說,俗語說得好,君子不吃眼前虧,何況那邊人夥,老前輩只得一個人,何必苦要弄險?”

鐵筆書生沉吟道:“兩位好意,老夫心領,只是這事到底如何,南老弟還未見告!”

這時,史三娘忽搭腔道:“我二人就因敬重尤前輩在江湖上清譽,為人正直,才不遠千里而來送信!”

南星元望了史三娘一眼,喟然道:“這事說來話長。長白山陰陽門自從收容了紫府宮叛徒之後,又處處與江湖上豪傑作對,生怕紫府宮派來高手,糾合武林高人,鳴鼓而攻之,故利用遼東邪門幫會龍蜃幫做線眼,派人到各處踩踏,注意對方動靜。尤前輩在鎮江時和紫府魔君交手,早已給他認去,後來尤前輩與紫府掌門唐古公子在赤城聚會,陰陽門也早已探得,尤前輩這番一入山東,線報早已遞到龍蜃幫總舵,只因未得真相,恐誤認了人,才遲遲沒有動手,待得到了這兒,尤前輩屢次催船渡海未果,乃緣龍蜃幫未得陰陽門確訊,又震於前輩武功,才諸般阻延,這兩天,陰陽門已然做出計較,派在下二人前來誘尤前輩渡海,等待在半海上發作!”

說到這裡,鐵筆書生驀地一驚,暗道:“難怪泊岸客船昨宵全跑光了,原來如此,還虧這雙青年正氣!”

又聽得南星元續道:“我倆這次奉命出發,乃與陰陽嫗一起來的,到了遼東之後,她老人家自往鳳鳴島龍蜃幫總舵聽候消息,待得在下把尤前輩誘下船去,這兒卡子上的人自會另派快船前往報訊。總舵得信後,當會傾巢而出,到半海來堵截,料陰陽嫗也必會親來督戰,到那時,我倆做內應,他們在外攻,又是水面上,他們料尤前輩必逃不了這一劫數,你說這計劃歹毒不歹毒?”

鐵筆書生已然聽出一身冷汗來,對當前這對義薄霄漢的男女,觀感為之一變,登時敬重起來,忙不迭地道謝報訊之恩。

史三娘笑道:“尤前輩別客氣啦,這是我輩江湖道俠義所應做的事。南哥哥,你和尤前輩商量善後之策要緊!”

她這一句話,尤文輝心頭一亮,點點頭道:“史姑娘的話不錯,兩位是對方的人,這番前來報信,乃是暗中的,若弄現什麼破綻,豈不累了兩位!”

南星元道:“就是這一點棘手,不過,在下已經有了計較,請尤前輩附耳過來。”

鐵筆書生依言,把耳朵湊到南星元嘴巴上,但見南星元低低地說了幾句,語音微細,幾不可辨,又見鐵筆書生顏色一喜,不斷點頭稱善。

南星元耳語才完,陡然一喝:“來人!”

只聽外邊轟雷似地應了一聲,登時走進幾個勁裝戎束的漢子。鐵筆書生一看,便認得是剛才在船上做些粗工夫的水手。欲知南星元尤文輝附耳所說是什麼計較,他們如何對付陰陽門?下集自有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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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8 12:41: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回:簷上飛人

幾個人一跨進艙門,南星元向史三娘打了個眼色,拍案而起,口裡罵道:“鐵筆書生,你當真不搭我的船,我一番好意,你卻誤做歹念,嘿嘿,你這老賊也太不給面子了。”

但見鐵筆書生仰天打了個哈哈,笑道:“你這兩個小賊,竟敢在老夫面前裝偽賣傻,哈哈,老夫今天便要你們的命!”

話聲才落,霍地一聲,便把背上那管精鋼打成的大毛筆卸了下來,手裡一挺,又叫道:“小賊,快納命來!”

南星元赤手空拳,橫裡一帶,便把史三娘帶到近船艙的窗子旁邊。陡然間,一聲吆喝道:“快替我把這廝擒下。”

剛才進艙的幾個勁裝大漢,手擎大刀,聞得南星元這聲吆喝,各自虎吼一聲,便自四面疾撲而至,手裡大刀已然齊齊砍到。只聽得鐵筆書生清叱一聲,手中大毛筆一圈一絞,這幾個大漢遞出兵刃,給他這一震,全脫手飛出,齊齊折斷當地,不由緩了一緩。

鐵筆書生冷笑連聲,大毛筆連連晃動,不消片刻,慘叫聲中,那幾個勁裝大漢,已然齊齊倒地,血濺當場,竟全死在鐵筆書生手中。

南星元見生口已經滅絕,身形陡地暴長,向鐵筆書生打了個眼色,便自艙窗中和史三娘一起竄了出去,轉眼間,兩人已然攀在船頂的桅杆上。這艘大紅船一共有三支船桅,正中一支最大,兩旁二桅較細,史三娘和南星元一躍上,便各自佔了兩旁二支細桅。

鐵筆書生跟了出來,略一瞥眼,兩隻闊袖一拍,只一下便已騰身上了正中大桅,三人便在船頂桅上,兔起鶻落,往來追逐,各展身手,纏鬥不休。

這一下,岸上已然密密麻麻地圍攏了許多路人,麇聚一起瞧熱鬧,俱各翹首半空,看這三人捨生忘死的鬥著。

人群中,忽然出現一個老者,此人精神甚是矍鑠,頷下一撮長鬚,已然斑白,那老者看了一會,把手一招,登時自人群中竄出幾個大漢來,這幾人走近前去,其中一人略略施禮道:“牟舵主有什麼吩咐!”那叫牟舵主的老者,白鬚呼的一揚,指指船上桅杆上三人道:“他們是怎地打起來的?唉,這可壞了大事啦!”

與他對話那漢子道:“卡子上也不知道,因為我們沒得言語,是不敢上船的,只有找到老二一問才知!”

老者焦急地道:“還問什麼屁!劉老二他們全死在人家手裡啦!”把手一指,果見船艙之內,橫七豎八地陳著幾具屍首。那漢子見這情景,心中大震,眼睛張得大大地,怔怔地道:“舵主,那咱要怎麼辦好?”

這夥人不用說也知是龍蜃幫設在八角口卡子上的爪牙,那老者正是坐鎮八角口卡子裡,龍蜃幫中的一名外舵舵主,這人名叫牟亮,只因使的是一對雙鉤,江湖上的人給他起個綽號叫“金鉤手牟亮”。他這雙金鉤原出名師相授,乃關外有名武師岑光前的徒弟,所使鉤招,是江湖上有名的七段鉤法,可惜這老者入師門太遲,學藝不精不全,故武功卻稀鬆無奇,但人倒是足智多謀,兼之詭計多端,龍蜃幫裡大小事務,多經此人策劃籌謀,在幫裡的威望倒也極高,幫主唐凌宣倚為肱股之佐。這番對付鐵筆書生,安排香餌,佈下天羅地網,便是經他琢磨出來,只可惜他的計策雖歹毒,到頭來,落得功虧一簣,反傷了手下幾條性命。

這時間,船桅頂上三人廝鬥正烈,因為前這三個人,俱是當今武林中一流高手,一舉手一投足,聲勢端的凌厲駭人,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盡在三條桅杆上迅捷追逐,兔起鶻落,往來如電,初時還瞧得清誰是鐵筆書生,誰是南史兩人,戰到急時,只見三條影子,倏左倏右,再也分不清楚是誰人了。也看得岸上各人瞠目結舌,楞在當地。龍蜃幫的爪牙雖麇集岸上,但對這場廝拚,兀是隻有旁觀份兒,無法插手,幫助自己人挫敵。

各人又看了一回,牟舵主忽變形於色地對他的手下人道:“南公子史姑娘武功雖高,聯手合擊,無奈那廝端的了得,打到現在,已有一個時辰,兀是毫無敗象。反之南公子史姑娘卻似漸趨下風,萬一給傷在那廝手裡,如何是好?”這老者武功雖稀鬆,到底江湖閱歷多,老謀深算,一瞧便給瞧出,倒也能耐不弱。

陡然間,右桅上的南星元,似已不耐久鬥,陡然一聲銳嘯,一騰身,已然飄到正中桅杆之旁,雙掌疾發,竟是一招兩式,挾著凌厲罡風,瞬眼間已然打到鐵筆書生上路兩處要穴。

這路掌法,正是南星元賴以成名的龍形八式中最精妙的一招掌法,名堂叫做“寒潭映月”。龍形八式掌招式不多,一共只有八招二十四式,一招可變三式,三式附套一招,但使動起來,卻是繁複精妙無倫,當真深奧。當年南星元初出道,在關內北五省上行走,日出之頃至日落時分,曾在五個時辰內連斃九名江湖有名綠林巨盜,遂闖出響亮萬兒,他這會果動真怒,才把看家本領使開。但見尤文輝冷笑一聲,身形微動,跟著大毛筆斜斜一點,輕描淡寫一劃便已避過,正待點向南星元遞來的雙掌。這時,在鐵筆書生後面的史三娘,她手裡的七節鞭方才在上船桅時早已亮開,這時譁喇喇的一陣響,抖得筆直,身形一長,疾地飛起,斜斜便飄到鐵筆書生後面,手裡鞭疾然點到。鐵筆書生處此背腹受敵危機環發當兒,微微吃了一驚,將點向南星元的大毛筆一沉,身形驟墮,左手化拳為掌,凝氣往上一撩,呼的一聲,便把南星元的龍形掌法盪開,半旋身子,大毛筆橫撇,恰與史三娘抖來的七節鞭碰個正著,但聽一聲金鐵交鳴之聲,史三娘驚叫一聲,七節鞭竟給震成寸斷,變為殘銅廢鐵,灑落海中。

鐵筆書生一招得手,身形又是疾向上揉,他雙足本來挾在桅杆上,這時忽發力一彈,把身子彈了開去,手裡大毛筆高擎,竟是追撲到史三娘之前。史三娘兵刃已失,人又在半空中,走投無路,敵人兵刃又到,怎能不驚?但聽她駭然高叫聲中,已給鐵筆書生大毛筆掃著,翻身落下海中,落湯雞也似地,狼狽萬分地從海中泅到岸上,幸虧她深通水性,才拾回這一條命來。

史三娘一上岸,牟舵主已然率眾迎上,牟老頭拔開眾人,一竄步便竄到史三娘面前,惶然道:“史三娘沒有給那廝打傷吧?”

史三娘苦笑搖頭,羞慚滿面,低聲道:“還好,那廝的大毛筆點不到,我只給他那陣筆風震盪了下來。”

牟老頭一掉頭,對他的一個手下人喝道:“阿牛,還不快引史三娘到卡子上換過一套乾衣服!”這時的史三娘,的是羅衣溼透,胴體浮凸,樣子非常不雅,聞言臉上飛霞,俯首疾走,便跟那叫阿牛的漢子前往龍蜃幫的卡子裡掉換衣裳去。

史三娘雖敗落,桅上的南星元雖成孤軍作戰,兀是不懼,奮起神威,正與鐵筆書生捨生忘死地鬥著。又過兩盞茶光景,驀地裡,鐵筆書生手中大毛筆狠狠向前一點,迫退南星元龍形掌,身子頓沉,轉眼間已下艙面,看樣子他已不再戀戰,似是生怕對方人多,一入包圍,無法解脫。

鐵筆書生一下艙面,雙足倏地一點,騰身便向岸上直闖。岸上龍蜃幫幫眾,譁然大呼,牟舵主圓眼一睜,咬了咬牙,刷地一聲,拔出一對虎頭鉤,翻身率眾便來兜截。鐵筆書生是何等人物,豈容牟亮堵截之勢形成,大毛筆不斷疾晃。這夥前往堵截的人,見他勢如猛虎,紛紛退倒,其中有幾個不知死活的漢子,奮身向前截擊,但聽唷喲連聲,手中兵刃全給折斷,人也各各倒地,血濺海灘!牟亮氣得鬚眉大張,暴吼一聲:“老賊,我跟你拚了!”一出手卻是關外有名的七段鉤法,可惜這老兒功力不高,學藝也不精全,饒是有名鉤法,哪能敵得鐵筆書生半招,只見他大毛筆微抬,牟亮雙鉤已然脫手,正錯愕間,陡聞鐵筆書生一聲斷喝:“還不快快躲開,要找死麼?”

牟亮如聞轟雷貫耳,冷汗直淌,急向旁竄,鐵筆書生身形才動,忽覺背心一涼,復聽後邊一陣聲響:“老賊,你殺我們這麼多弟兄,要待逃到那兒去?”

鐵筆書生無暇回頭,大毛筆反手就是一絞,迫退背後來敵,背後來襲那人,正是南星元。但見他氣得脖子上青筋暴現,雙掌倏拔,勢若洪水決河,兀不放鬆。

南星元一招緊似一招,便把鐵筆書生纏著,鐵筆書生冷笑一聲,叫道:“塞外怪傑,我念你多年修為,也是個成名人物,不欲把你廢了,你怎這般不知趣!”語畢,手中大毛筆招式一變,疾如星丸飛瀉,勢若狂飆卷濤,便向南星元密密點來。南星元面現驚疑之色,龍形掌略一緩下。鐵筆書生桀桀怪笑一聲,身形一晃,已然騰開十來丈,猛地便向前途疾走,南星元略略躊躇,又是一聲斷喝:“老賊別走,南星元今天跟你拚了!”話聲才落,已然跟綴下去。

兩人只幾個起落,已經遠離市鎮。八角口這地方,雖然濱海,卻是倚山而建,山與海間相隔只數里路遠近,兩人輕功絕俊,轉眼間卻是蹤跡渺杳!

鐵筆書生在前,南星元銜尾緊隨在後,風馳電掣般一陣追逐,已然折入巒峰叢疊的山腰之中。約再走兩盞茶工夫,已是盤過兩個山坳,南星元回首一顧,心下盤算道:“龍蜃幫的匪徒大抵再也趕不上,且待我把尤前輩叫住,商量一下。”

正待開言向鐵筆書生打個招呼,陡見鐵筆書生足不沾地,已自顧攀上山巔。

南星元略一琢磨,便不再開言,跟了上去。前面一片迷濛雲峰中,猛可裡,絕頂之上已影綽綽地站上一人,但聽這人一陣格格嬌笑,其聲鏗鏘,清脆悅耳。

鐵筆書生此時距離那陌生人不遠,乍聞笑聲,戛然收步,定睛遙看。只見山上那人,一身儒巾素袍,年紀不過二十歲,面目雖瞧不清楚,從身形看去,卻是個俊雅人物,綽立山上,宛似玉樹臨風。鐵筆書生噫了一聲,待得南星元趕近,掉頭道:“南老弟,你瞧山上是什麼人?”

山上又是傳來朗朗一陣清笑,南星元一趕到當前,先是微微一愕,繼而喜形於色,且不答鐵筆書生的話,身形陡長,雙足一點,叢上半空,勢如大鵬掠雲,口裡叫道:“尤前輩,跟我來,是自己的人!”

鐵筆書生心下一詫,也不暇細詰,身形連連晃動,已然隨後趕到,到得絕頂,拿眼把當前站著的少年一瞥,不由驚喜地叫將來!

南星元先自引吭疾嚷:“三妹妹,你在什麼時候來此?”

當前這少年人,果是史三娘。這可怪道,她怎麼會穿上儒巾素袍,作書生打扮,又怎知南、尤兩人會到這裡,卻先他們二人而到?

南星元身形未落,史三娘兩袖一拂,竟已匝上,南星元一下地,猛地兩手一伸,拉著史三孃的纖纖素手,喜孜孜地道:“三妹妹!”

一轉眼珠,忽詫然道:“你怎地一身男孩子裝束?”史三娘還未答話,鐵筆書生已挪近了身,搭腔叫道:“史三娘,原來是你!”

史三娘彎腰捧胸,格格嬌笑不已,待得轉過口氣,才道:“嘻嘻,我笑那群包膿貨,一點也瞧不出假!”

南星元見她沒頭沒腦的說出這句話,雙眉微攢,又問道:“這到底怎麼一回事?三妹妹,別再笑了!”

怎能不笑?史三娘顯然給這次戲弄龍蜃幫的事逗得開心極了,緩緩地噓了口氣,笑道:“唷喲,把我笑壞了,南哥哥還用問麼,別問了,我自給尤前輩筆風震下海中,游到岸上時,牟老兒還以為我真個敗在尤前輩手裡,見我衣衫盡溼,像落湯雞般的,形相不雅,才叫阿牛帶我回卡子換乾淨衣服!”

鐵筆書生搭上了嘴,笑道:“原來如此,你就換了這身男孩子的衣服?那你又怎會知道我們到這兒來?”

史三娘道:“可不是嗎?一來卡子裡沒有婦人衣服,匆忙間也難找到;二來我想換一套男人衣服也好,好遮遮人家耳目。當我換好衣服後,料待會兒你們必詐作一追一逐離開八角口。我心中一思量,離八角口便是一派山巒叢集,通路只有兩條,一條是往劉家溝,另一條是上官道往濟南府的大路。心下一琢磨,兩條路你們都不會走的,劉家溝這一路,龍蜃幫的卡子星羅棋佈,要隱蔽行藏不易;上官道走路豈不更惹人注意。”

“我一想到這裡,心中一亮,料你們只有攀上這山,因為從山北陡坡溜下,便是流水流霞屯,這兒地僻人稀,行藏不易為對方發現,是最好走的一條途徑。因此,主意一打定,我便悄悄從卡子上溜了出來,獨自跑到這兒等待你們,果不出所料,一等便給我等個正著。”

鐵筆書生聽完史三孃的話,翹起大拇指,朝她面上一晃道:“小姑娘委實機靈過人,虧你想得周全!”

正得意洋洋之際,受他一讚,史三娘畢竟還是個小姑娘,臉上陡然泛紅,囁嚅正待開口遜謝,忽聽在旁有人問道:“三妹妹,你出來時沒人瞧見吧?”

南星元兀是餘憂未息,因有此一問。這也難怪,只緣這一帶正是敵方腹地,一舉一動,豈容馬虎,稍不留神,萬一留下破綻痕跡,勢非貽下無窮禍患,何況史、南二人乃長白山陰陽門的人,今天這般做法,不啻是個內奸,若給查悉,陰陽二怪那能容他,準要喪命旦夕之間。

史三娘聞語怔了一怔,瞬即嫣然笑道:“怎會有人瞧見?我比你還擔心呢!龍蜃幫那群小子,當時已然傾巢而出,到海邊去助威吶喊,兜截尤前輩哩,我又是自己人,他們怎會留意,南哥哥,你太多慮了!”

鐵筆書生也驀地一震,低低嘆了一聲,喟然道:“還好,今天總算裝得像,沒出亂子,這番虧得兩位辛苦了!”

史南二人同時臉色一整,莊容道:“尤前輩說那裡話,我二人雖側身邪派之門,卻是纖塵不染,不過此事非同小可,故爾鄭重其事,以防不測之變!”

又是一聲輕嘆,鐵筆書生翹首仰望遠天的雲朵,慢聲道:“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當真不錯。紫府宮代出英豪,卻有這麼一個紫府魔君的不肖之徒,陰陽門邪名狼藉,竟出了史姑娘這般蘭資蕙質、義薄雲漢的人物!”

一疊連聲讚美,史三娘面泛桃花,羞不可抑,越發顯得嬌豔無匹。南星元得意地偷看了他心上人兒一眼,忽地,又似想起一事,臉色陡地凝重,問鐵筆書生道:“尤前輩不到遼東去嗎?”

這聲問得兀突,鐵筆書生詫然地望了南星元一眼,倏然間,哈哈朗笑起來:“南老弟太會開玩笑了,過去我們未曾交上朋友,也還好說;現在彼此肝膽相照,這句話還用問麼?”

鐵筆書生頓了一頓,把聲調放低道:“多承兩位俠義相助,既成患難至交,老夫不說客氣話了。這兒到處荊棘,老夫也不想久留,即便趕回中原,會一會那邊的朋友,把在此所遇告知他們,再作計議,未知南老弟、史姑娘還有什麼見教?”

南星元點點頭道:“不瞞尤前輩,諒這些龍蜃幫小賊,再強些也奈何不了你,不過這兒的事已經打探清楚,多留無益,再說陰陽嫗現在鳳鳴島,聞耗旦夕必然趕到,那就要多費些手腳,還是早點離開為妙。尤前輩如見到赤城山主,請替在下傳個話兒,多多拜上他老人家,異日如有機緣,當定親趨訪謁。同時告訴他,陰陽門對赤城山主動靜,已然打探得一清二楚,不可不防!”

鐵筆書生尤文輝頷首稱謝,心中暗暗讚許:“這青年人委實難得!”

南星元伸手一指,指著北面山下,說道:“尤前輩要走,便從這兒下去,再往西行,便可銜接落霞屯官道,徑返濟南府,那是康莊大道,路上可保無虞!”

鐵筆書生循南星元指處看去,但見山北全是峻峭陡坡,連一條羊腸小道都沒有,看來這兒終年似無人跡走過,一片荒涼,無怪史三娘說這一帶地僻人稀。再放眼遠眺,十里之內,全沒人家炊煙,料也必無村落,鐵筆書生一生豪傑,不想這番恁地如此狼狽。

當下,三人依依惜別一番,鐵筆書生身形暴長,便向陡坡之處飛去。忽聽南星元引吭高呼:“尤前輩慢走,在下還有話說!”

聲宏傳遠,鐵筆書生展眼之間已落下半山,聞得絕頂南星元呼叫,硬生生把向前疾撲身形倒拔回來,翹首問道:“南老弟,還有什麼見諭?”

陡然間,半空中黑影橫空,疾撲下來,鐵筆書生一怔未定,史三娘和南星元已先後飄下半山鐵筆書生站立之處,影綿綽地立定。鐵筆書生雙眉一皺,又問了一聲。

南星元笑嘻嘻地道:“尤前輩,我還有一事,且等我一等!”

鐵筆書生微微噓了口氣道:“南老弟有話,但說便是!”他見南星元欲言又止的神氣,心中疑雲乍起。是什麼事值得這般大驚小怪,要趕下山來細說?鐵筆書生好生奇怪,心中狐疑未定,陡見南星元一晃,已然到得身畔,低聲道:“尤前輩留神,前途有小賊窺伺!”

半山中一片靜悄悄,了無人跡,鐵筆書生一楞過後,兩眸頓放炯炯鋒芒,遊目四顧,愕然道:“你說什麼,有什麼小賊?”以他這般能耐,兀是渾無所覺。

南星元不答,竟是身形橫裡拔起,與史三娘雙雙向轉彎山坳處一個荊棘叢中撲去。鐵筆書生心頭一亮,隨後也到。

前面這雙男女,身未下地,口裡已疊聲吆喝:“小賊還不現身,要老子姑娘掏你出來不成!”

話聲才落,二人四掌齊一疾發,登時蓬然巨響交作,直震得那片荊棘譁喇喇地分崩離析。兩人的掌力豈比尋常,真力一放,當真摧枯拉朽,足以毀卻銅牆鐵壁,況當前不過一大片荊棘叢。

鐵筆書生不明就裡,不欲遽然遞招,兀自袖手旁觀。一陣掌風過後,果見荊棘叢中鑽出兩人來,這兩人口噴鮮血,卻不是什麼高人好手,竟是普通兩個武師,自經不起當前這對男女掌勁交擊,鑽出來時已然奄奄一息,頹臥當地。

那是兩個中年漢子,鐵筆書生定眼細視,已然認出是龍蜃幫徒眾裝束,心下一驚:“南星元果然精細,這兩個小賊卻是連老夫也瞞過了!”心裡想著,口中卻不言語,只瞧著南星元怎樣發落這兩個人。

南星元面挾寒霜,一跨步已到兩小賊當前,舉目一瞥,竟是滿臉驚疑神色。這兩人一暈厥過去,口角中不斷淌出血來。陡然間,南星元倏地兩手遽張,駢指如戟,便向這兩小賊穴道戮去,但聽連聲慘呼,這暈厥兩賊,已悠悠醒轉,二人四眼微抬,驀地又合了上去,長長斷續呻吟道:“塞外怪傑,你好!想不到你……”

這兩小賊已然認出自己是傷在南星元手裡,只因傷得太重,幾乎語不成句,自顧不斷抽搐。南星元兩掌疾然又向兩人要穴拍去,同時也聽他們各自慘叫一聲過後,還是軟綿綿不動。

南星元連番動作,史三娘和鐵筆書生自然知道他在幹什麼,他要把兩小賊恢復神志,好待套問他們口裡秘密,可惜他們傷得太重,雖屢經拍穴推經,也自暈迷不省人事。

猛可裡,但聞史三娘叫道:“南哥哥,等我來試試!”南星元心中一亮,神色不變,冷然道:“試什麼?你怎可以?”

這話一出,史三娘流霞泛面,羞態畢見。鐵筆書生見了不勝詫異,自忖道:“這姑娘要弄醒兩小賊,給南老弟一說,卻害起臊來,豈不可怪?”兀是莫名其妙,詫然道:“南老弟你幹不了就讓史姑娘試試,有何不可?”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史三娘益發嬌羞不已,鐵筆書生心裡更奇。南星元把蹲下去的身形緩緩直立起來,淡淡一笑,道:“尤前輩有所不知,史姑娘練的是混元一氣功,只要把真氣一灌,這兩個小子準能醒轉,不過這怎麼可以?”

鐵筆書生心中恍然,不由啞然失笑起來,難怪史三娘聞言會害起臊來,要用混元一氣功治療傷者,必須以嘴接嘴,喂以真氣,才能奏效。這時的史三娘年紀還小,所練混元一氣功才是初窺門徑,因而除了這麼做去,別無他法,哪比得上幾十年後,她在天姥山北的功力已達登峰,救人只須把口一張,一股濃煙噴出,投入傷者口中,便能起死回生。何況在天姥山的史三娘是個老太婆,怎可比這時的史三娘還是個雲英未嫁青春少女呢!

一再調弄,推血過宮,什麼法門都做過了,兩小賊兀是不曾恢復神志,無法問供,史三孃的混元一氣功雖妙,卻是不能使用,南星元緊鎖眉心,束手無策。

驀地裡,但聽鐵筆書生叫道:“有了,待我給這廝們試試!”

南星元愕然看去,鐵筆書生邊說邊自袖裡一抖,便抖出兩顆丸藥來,遞給了南星元,口裡又道:“這兩顆東西是赤城老兒送給我的,是有名赤城鎮山聖藥‘九轉活命金丹’,治傷療殘最具神效,當真是藥到回春,將就給這兩傢伙服下,不過,只是太糟塌了些,那也無法!”

赤城“九轉活命金丹”,天下馳名,後幾十年劍魔辛源鳴賴此得以驅除赤煉人魔的六合毒氣,才勉強救回一命。南星元哪會不知,伸手接過,搖一搖頭,漫聲道:“尤前輩,你錯了,這兩小子干係可不小呢,兩顆金丹給他倒也值得!”看他的神氣,又似有別情,對當前受傷二人,沒有惡意!

答話才歇,一別過頭,輕輕對史三娘道:“三妹妹,找點清水來!”口裡說道,手中向自己腰際摸了一把,摘下一個瓜瓢,這種瓜瓢是出門遠遊的人所常備,昔時用具不像現代這般齊備,瓜殼算是唯一簡便好用的盛器。

史三娘接過瓜瓢,自顧找尋泉水去,不一刻已然端了滿滿的一瓜殼清水遞給南星元。南星元接過了,伸出兩手朝其中一個漢子的鼻子一捏,那漢子呼吸受了窒礙,不由自主把口大張,南星元一捏金丹,金丹外邊的臘殼霍地裂開,露出烏光閃動的一顆藥丸子來。一塞便塞入那漢子口裡,隨手把瓜瓢裡的清水下灌,骨嘟骨嘟聲中,那顆丸藥已然溜下漢子體肚裡;另一個南星元也照樣做了。

過得盞茶光景,兩漢子死灰的臉漸漸泛紅,頃刻之間,嘔吐狼藉,溢出一大灘紫黑色的瘀血來,鼻孔中氣息漸粗,呼吸也急促起來,看看便有救活希望。

因為史三娘是個女流,南星元不便叫她來幫著做推血過宮的療傷工夫,只見他抬頭對鐵筆書生笑笑道:“尤前輩,請你幫忙我一下。”

南星元只一個人,當是不能一時兼顧兩名漢子,故要鐵筆書生幫他忙。鐵筆書生默默地蹲到另一個漢子身畔,雙掌倏舉,依著南星元言語,便替另一個漢子按摩起來。兩人都是當今高手,推拿術非常純熟精明,果真經過他們一陣子的推按,兩漢子已然悠悠醒轉過來。

南星元低對其中一人道:“阿牛,你怎樣啦?”

鐵筆書生驀地一覺:“這叫阿牛的莫非便是帶史姑娘前往卡子裡更衣的小賊?”

阿牛乍聞南星元呼叫,雙眼遽張,忽地低聲罵道:“南星……塞外怪傑,你好歹毒,把我打成這個樣子!”

南星元低低地喝了一聲:“別動,你剛剛受傷才好點,動了對你不利!”

阿牛似乎很生氣,不斷地掙扎,對南星元的勸告置若罔聞,破口大罵:“你還是個人?把我打成這個樣子,我有什麼錯?塞外怪傑,你出手也忒歹毒,全不問情由,你……把我毀了吧!”

開口卻是語無倫次。南星元皺皺眉,輕嘆一聲,忽地駢指一戳,阿牛哇然大叫聲中,已給點中暈穴。南星元瞧了阿牛一眼,雙掌微抬,又在他身上穴道推按。但見阿牛的口角不斷地淌出瘀血,慢慢地瘀血漸稀,由紫黑的顏色陡變鮮紅,一臉蒼白,轉眼間看阿牛面上表情,已無痛楚。

原來方才南星元給阿牛推宮行血,大致已將完成,誰料到阿牛神志乍復,心下陡地生氣,便即掙扎,向外排洩的瘀血登時又凝聚起來,竟是功敗垂成!南星元一瞧不對勁,才急急點暈了阿牛,以便療傷。

這時,鐵筆書生尤文輝已將另一個漢子救活過來,那漢子雙目一展,卻不似阿牛那般亂叫亂嚷,安詳地躺著,眼皮微微掀動,口裡斷斷續續地叫道:“鐵筆……煩你老……把南公子請到跟前,我有話說……”

漢子說這話時,鐵筆書生從他那晦澀呆滯的目光中,面上的表情看去,已然知他言出誠懇,並非單為怕死討饒。略一點頭,漫聲應道:“你傷得不輕,切勿亂動,我給你把南公子請來便是。”

鐵筆書生把話說畢,緩緩地站了起來。南星元恰在此刻替阿牛療傷的工作已竣,那漢子的聲音雖斷續含糊,而且極低,南星元兀是耳目聰靈得很,不待鐵筆書生招呼,只一晃便已到了當前。

那漢子雙眸乍張又合,南星元蹲了下去,低聲地道:“程三小子,沒事了吧,唉,我錯打了你啦!”

程三微弱的聲音又響:“南公子!我不怪你,只怪我們不現身,不開腔,惹下這禍。”

鐵筆書生一聽程三言語,心頭大悟,抬頭時,恰與史三孃的目光接觸,但覺史三娘一臉驚詫顏色,顯然她對這事一無所知,也感驚異。

南星元長嘆一聲道:“這都是冤孽,我怎知藏在荊棘叢中是你們兩人?”

程三微微抽搐一下,又道:“我們不敢現身,就是怕鐵筆老前輩瞧到,這事關係重大,要待鐵筆前輩走後,我們才敢現身!”

此語一出,鐵筆書生心一震,開腔問道:“青年人,你們究竟有何秘密,不教老夫知道?”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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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8 12:41: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回:插翅蜈蚣

江湖閱歷深的人,處處自是精細,雖說史、南二人連番舉動,無一處不幫著鐵筆書生,畢竟全無淵源,份屬初交,他哪能不事事留神呢?

程三還沒答話,南星元驚奇地望了鐵筆書生一眼,笑道:“尤前輩老是多疑,不信晚輩赤誠,程三小子與我有約,什麼事都不能給第三人知道,不管是敵是友。這也難怪他們!”

一旋頭,俯首對程三道:“事到如今,我們也休拘泥前約,尤前輩是自己人,有話但說無妨!”

程三勉強支撐著坐起,倚在一棵樹,喘著氣道:“現在不說再沒機會啦。尤老前輩,我和阿牛生來就是股蠻直性子,現在依附匪人,是不得已的事,南公子也是知道,我們趕到這兒來找南公子,原是為著一樁要事!”

南星元點點頭,道:“尤前輩,程三小子說的倒是實話,他和阿牛兩人本是附近漁民,給龍蜃幫強迫做爪牙,其實並非心願。”

鐵筆書生對南星元的話不大注意,他心裡只琢磨著程三最後那一句話,什麼要事呢?于思量間,驀聽那邊一聲呼叫:“程三小子,別胡亂說,塞外怪傑害得我們這麼慘,還告訴他們幹嗎?”

眾人一怔,循聲看去,阿牛已然醒來,這聲呼叫,正是他叫將出來的。南星元眉峰一緊,猛裡叱道:“阿牛,休大呼小叫,再耗真元不是當耍!”

既是誤傷在先,此刻萬不能一誤再誤,阿牛兀是不諒,程三已接上了腔,低微的聲音:“阿牛,你怨什麼來,誰教我們躲得不密,南公子怎知是你和我,只道是對方踏線小子,碰上這種人,你也會施毒手!”

端的說得不錯,阿牛似有悔意,默不做聲了。鐵筆書生對程三那句話,縈掛心懷,此刻又問。

程三兩眸頻頻眨著,欲言猶止,自顧緊盯南星元臉上。

南星元笑道:“什麼要事?你說吧!”

原來他在徵求南星元准許,南星元既這般說了,他自無隱瞞必要。當下,放低聲音道:“那孩子好苦,天天給唐老賊折磨著,不知他和鐵筆前輩有沒關係?”

沒頭沒腦就是一句,南星元搔首不語,鐵筆書生心下大震,急問道:“什麼孩子?叫什麼名字,在哪裡受折磨?”

程三慢慢地道:“聽說是姓秦的,因為囚在龍蜃幫裡最秘密的水牢裡,天天拿出來拷問,都是由唐凌宣親自動手,旁人休想參與,所以我們就只打聽到這一點!”

不問而知,這孩子正是秦亮,鐵筆書生心中恍然,南星元茫無頭緒,喃喃道:“姓秦的孩子,我可沒聽說過!”

陡然史三娘驚叫道:“是秦亮,他怎會給囚在龍蜃幫總舵,不是在長白山裡?”

南星元茫然道:“什麼秦亮,是誰家孩子?”

史三娘把當日陰陽嫗爪斃秦吟草,擄了他的孩子的事說出。南星元詫異道:“秦家和陰陽門向無過節,要拿他的孩子怎地?”

不錯,秦家與陰陽門是無過節,但料不到為了唐古拉鐵的事,這孩子竟淪地獄,煞是可憐!史三娘戚然道:“還不是為紫府宮的事,因為紫府宮中人與秦老頭做一路走,才會引起那老怪婦的疑惑,擒了那孩子!”

兩人說到這裡,陡聽鐵筆書生咬牙切齒道:“我尤文輝拚了這條老命也得救救那可憐的孩子!”

史三娘一怔道:“尤前輩認識那孩子?”

鐵筆書生頓了一頓道:“怎會不認得,他還和我交過手呢!那晚上我還親眼見陰陽嫗把他擒走了的!”

史三娘驀地一悟,當晚她奉陰陽嫗之命往誘秦吟草一雙小兒女時,不是見一個人影疾如鷹隼,將她緊綴?原來就是這位前輩。只可惜她往找尋秦瑜,才沒瞧見秦亮與鐵筆書生交手及被擄經過,此刻想起,方才恍然。史三娘怔了一怔,口裡道:“尤前輩那晚跟著我們?”

鐵筆書生同時一悟,哦的一聲叫出:“那晚上在前邊誘敵的原來是史三娘,難怪我在舟中見姑娘身段好熟!”

這話不假,武功練到有了火候的人,不但目聰耳靈,且記憶力特強,故鐵筆書生當晚雖在昏夜遠遠見到,史三娘身段步法,當是有了記憶。鐵筆書生這話一出,大家相視而笑,一笑才過,各人臉上又是愁眉鬱結。

南星元道:“尤前輩不可造次,有陰陽嫗在龍蜃幫裡,也是那孩子倒黴,要救他卻是不易,我們還得從長計議。”

鐵筆書生意猶未懌,兀是怒氣沖天,嚷著要將老命賠上去救孩子。南星元沉思良久,苦勸道:“不是我短說尤前輩,以龍蜃幫總舵防備之嚴,水牢中之險,況且那邊高手如雲,委實值不得去冒這回險,這樣吧,倒不如待我們打聽清楚,再回報給你老人家知道!”

經過苦苦相勸,鐵筆書生才悻悻地答應下來,彼此約定了浙東見面日期。正待道別,南星元忽想起一事,問阿牛道:“你們什麼時候到山裡來,怎地我們全不知覺?”

以這兩人能耐,鐵筆書生等三人無一弱手,安有毫無所知之理?豈不甚怪。阿牛笑道:“我引領史姑娘往卡子更衣,便在廳中坐著等候,想把姓秦的孩子被擄的事告知她,好教她轉告南公子,因為那南公子你正忙著打架,咱沒說話機會,所以才打了這個主意。”

“誰知久候不見史姑娘出來,偶然朝卡子上的窗子外眺,無意中見史姑娘奔向山上,我心中一異,便約了程三小子,悄悄跑到這兒來找史姑娘。才上得半山,已然見鐵筆前輩在山上翻騰而至,咱心中一驚,即便找得這塊荊棘叢林躲將起來。原不過想避一避鐵筆前輩,誰知卻給南公子瞧破,惹來一場誤會,險些喪命當場!”

南星元等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鐵筆書生走的是山南之路,程三和阿牛卻是西路,故沒碰上頭。幾個人又說了一會話,史三娘心中忽有顧慮,問明瞭這兩漢子,知自己和南星元的行藏沒有敗露,心上大石才放了下來。當下,兩撥人就在半山上別過,鐵筆書生自趕回中原,史、南兩人則偕了程三阿牛回八角去。

匆匆三月過後,鐵筆書生便在浙東地面約定的地點等候史、南二人前來報信,因為距離相約時間尚有三天,旅居無聊,跑出外邊四處溜達。這天正在一個小市集裡觀賞趕墟集的紅男綠女,忽瞥路上一個行人的背影好熟,待走近時,不由叫了一聲:“耿老弟,這般緊走,待趕到那兒?”

鐵筆書生叫著,那人一旋頭,滿臉喜悅顏色,向前疾奔過來。不錯,此人正是千手如來耿鶴翔。鐵筆書生為人精細,細視之下,卻感耿鶴翔喜悅中帶著愁悒憤懣之色,料他必有隱憂在抱,不由暗自疑惑起來,正待上前打個招呼,探詢赤城山近日消息。

耿鶴翔此際恰是正從赤城山受了唐古拉鐵折辱,一氣奔出的當兒,乍見鐵筆書生,就似受盡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般地,喜孜孜地拔步跑過,握著鐵筆書生的手,不住地搖動著,口裡嚷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尤前輩,這回可給我找著你了!”

鐵筆書生一怔,詫然問道:“你要找我,什麼事?”

耿鶴翔叫道:“唐古拉鐵和他紫府宮的高手已然來了,現齊集在赤城山,就只等你老人家一到,便要出發到長白山找陰陽門二怪,為紫府宮清理門戶,營救秦亮弟弟!”

哦了一聲,鐵筆書生疑團盡釋,信口問道:“那麼,你是受赤城老兒所託出來找我?”

耿鶴翔搖搖頭,慘笑一下,卻是欲言又止。

鐵筆書生心中大疑,沉吟道:“那你怎有閒工夫在外邊逛,他們不是就快出發的嗎?”

滿腔怨憤,一疊愁緒,千手如來長嘆一聲,終於把與唐古拉鐵的誤會,交手受辱的事情詳細說出。

這席話聽得鐵筆書生連連唏噓,勸道:“耿老弟,這事既屬誤會,早晚總有水落石出之時,你也不必介意,待老夫和你回赤城,給你解下這檔樑子。唉,大家都是俠義中人,何必為這般不相干的事嘔氣。再說,以你今日遇見我所告各節,足見你仍不忘與秦家一場交情,俠心義膽,委實可敬!”

尤老頭的話當真不錯,千手如來果然對秦家這段沉冤耿耿不能忘懷,今番雖是憤然出走,還是到江湖上找尋鐵筆書生。他也早經料到,紫府宮的人一到,赴長白尋仇家,當如矢在弦上,朝夕即發,也知如遲遲其行,必是等鐵筆書生前去聚義而已,故方才一見叫他的人,正是自己所要送個信兒的尤文輝,哪得不大喜過望。

但千手如來賦性倔強,無端受辱,豈能就此罷休,聽了鐵筆書生的話,憤然道:“罷了,尤前輩你也休勸我,我耿鶴翔究竟還是個漢子,豈能任人隨便折辱,我已與唐古拉鐵相約三十年後見個真章,今後三十年內也不想見江湖上朋友,要我回赤城那是休想!”

鐵筆書生搖首嘆息,苦口相勸了一會,無奈千手如來之志已堅,正是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自知勸轉不來,慨然道:“那麼,老弟今後將要何之?”

耿鶴翔苦笑一下,朗聲答道:“逛名山,遊靈勝,再擇個棲身地,練功三十年。為秦家傳信的事已了,尤前輩,後會之期難測,請自珍重,晚輩就此告別!”

此人當真倔強,勸不來罷了,卻要立即就走,但見他說至最後兩句,竟是熱淚盈眶,連聲音也有點嘶啞。鐵筆書生默默無言,目送耿鶴翔背轉身影,看看便待離去。

陡然間,鐵筆書生呼了一聲:“耿老弟慢走,老夫還有些事相托!”

幸虧耿鶴翔在此嗒然若喪,神傷至極當兒,卻是緩緩前走,要不然如展輕功,此刻恐已難以聽到鐵筆書生的呼喊。

一掉頭,冷冷地問道:“尤前輩有什麼吩咐!”

只一晃,鐵筆書生已到他跟前,低聲道:“老弟俠骨可嘉,為秦家奔馳,但不知為人可否為個徹底?”

耿鶴翔一怔,又聽鐵筆書生續道:“老夫在此尚有要務未完,要等兩位朋友,這兩人與上長白之事有莫大幫助,一時恐怕抽不開身,誠恐赤城中聚義列位朋友不耐久待,可否替我送個信兒給赤城老兒,說我三天後才到?”

原來又要他傳信。耿鶴翔略一躊躇,面現難色,囁嚅道:“要我去見那些人?”已而心念一轉,毅然道:“好吧,我就給你走這一遭吧,下不為例!”

鐵筆書生大喜,翹起大拇指,讚了一聲:“老弟當真俠骨天成,老夫敬服!”

兩人遂走到附近人家,借來文房四寶,鐵筆書生即席揮毫,寫就一張紙條遞給耿鶴翔。接過一看,心中暗暗歎服,鐵筆書生江湖上人稱三絕,果然名不虛傳,除了武功棋藝兩絕外,書法更是精絕,但見他筆走龍蛇,鐵劃銀鉤,蒼遒有勁,當真好字。

鐵筆書生把這事託付耿鶴翔停當,兩人這才別過。耿鶴翔既受鐵筆書生之囑,他本就守信,一諾千金的人,自是足不停步,星夜趕道,才走得一個徹夜,到得雄雞唱曉時分,已然赤城在望。

千手如來自然不會如此冒昧,便徑上山去見赤城老兒,此時他心中琢磨著如何把鐵筆書生的信。傳到老兒手裡。正怔怔地望著赤城山,陷入酣思之際,陡見遠遠一縷人影,在晨熹迷濛中慢慢走近,待定睛端詳清晰時,心下不由一怔,原來迎面走來這行客,不是別人,正是赤城山門人辛源鳴。

但是辛源鳴行色並不匆促,卻是滿臉為難之色,他這次下山,正是奉師命到江湖上找尋耿鶴翔回去。這一事原來是赤城老人許下乾女兒秦瑜的諾言,辛源鳴此行直似到大海里去摸繡花針兒,茫茫天地,何處覓去?難怪他一路行來,面現頹然沮喪顏色。

耿鶴翔一瞥,心下怦然而動,自忖道:“這真巧,自己既不願上赤城,何不託老兒的徒弟把書信傳上。”正待把辛源鳴喚住,忽地心中一轉念:“不成,要是把那小子喚住,豈不自露行藏?怕就怕他見了我,死死纏著去見他的師父,又要多費一番唇舌!”

這心念一轉下,已然打好主意:要跟下辛源鳴,覷個方便,暗裡傳書。當下便不動聲息,不去驚動辛源鳴,自願藏在一旁。幸虧這時是天剛亮,乍明還暗,在昏蒙中瞧不真切,辛源鳴心中有事,兀是低頭趕路,不暇旁鶩,因也沒發現前面的耿鶴翔。待得辛源鳴一過,耿鶴翔悄悄走了出來,已然跟下,他的能耐比辛源鳴高得多,故跟在後面,辛源鳴自難覺察。

大約跟了二十多里路,才進入赤城附近市鎮,辛源鳴落店投宿,耿鶴翔探勘他所住房間停當,也自找客寓去。這一晚耿鶴翔在客寓中的燈下,修好另外一封問候赤城山主與秦瑜的信,然後悄然離店,待得三鼓一過,便摸到辛源鳴住處。這時辛源鳴正熟睡間,突聞輕微異響起自房外。練武的人,最是靈敏,只微微一動,辛源鳴已然驚覺。酣睡乍醒,但見他一騰身,刷地一聲拔下懸在帳邊長劍,翻身便到房頂。

辛源鳴身形未穩,只見迎面黑影一晃,一甩便是七八丈遠,身手利落極了。辛源鳴微吃了一驚,忽地身形暴長,陡地撲去。

腳下加勁,口裡也不閒,陡然一喝:“是那條線上的朋友,請留下步來。”話聲方落,辛源鳴驟覺眼前一花,對方已然出手,一般古怪東西,挾著呼呼風響,轉眼便到。

辛源鳴未及堵截,反手一抄,便抄個正著,順手一捏,咦地一聲叫出,軟軟的不是暗器,似是一團紙。心下登時一異,急定睛前望,只見那夜行人,疾如電人,只幾個起落,人蹤便杳。辛源鳴驚怒交集,兀自放不下心,四下裡勘察一番,卻是不見敵人影子。

“是什麼人?莫非陰陽門的高手尋上門來!”辛源鳴心下怙啜著,又覺不對,來人雖夤夜而至,武功極俊,卻似毫無惡意。又見剛才那人身法好熟,打來的卻是一些紙張,心頭忽地一亮,急一挫腰下地,自回房中亮起火摺子,便把手中縐得一團的紙攤開細看,燈光下,才知原來是兩封信,心頭不禁大驚:“此人功力不弱,薄薄的紙張,給他揉做一團,抖手打出,竟如鐵蓮子般一類暗器,豈不駭人!”

待看得明白時,辛源鳴陣陣惆悵驀地泛上心頭,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苦心孤詣要找尋的千手如來耿鶴翔。辛源鳴低首沉思,此刻人已走遠,要追也追不了,找也找不來了,機會稍縱即逝,今後上哪兒找他?

辛源鳴越琢磨,心中越恍然,看千手如來今晚到此,藏頭露尾,已知他不願上赤城,更瞭解他不願和唐古拉鐵以及紫府宮中人見面的心情。心下一恍然,只好深深地嘆了口氣,爬上坑上睡去,絕了尋覓千手如來的念頭。

翌日,便藏好兩封書信,經回赤城,將所遇各事告知師傅,把兩書呈上他師傅及在座各人傳觀,這事前文已然表過。

且說鐵筆書生自耿鶴翔走後,心中忽地興奮起來,便在與南史二人約定地方,安心等候兩人來臨踐約。

鐵筆書生心一下思量:“這正是個千古難逢的機會,紫府宮中高手既已雲集赤城,那是最妙不過的了。待南星元史三娘一到,趁此機會帶他們上赤城一走,和各人見見面,商量對付長白山陰陽門二怪也好,日後也好聯絡!”

不料日復一日,轉眼間已逾兩天,南史二人約定相見日期已屆,兀是不見人來,而其赤城方面之約,也只差一天便到,鐵筆書生狐疑滿腹,心頭大急。

匆匆又過三天,距與南史兩位所約日子,竟逾五日之多。到得這一天,鐵筆書生坐臥不安,心中不由不生疑起來,朝夕倚門盼望。

前後延宕了六天之久,這天黃昏時分,鐵筆書生蹀踱門前,忽來一個江湖賣藝漢子,這漢子年紀不逾三十,穿得衣衫破爛不堪。倒也怪道得很,他賣的雜藝,既不是舞棒弄刀,也非什麼特技之類,但是他背上負一簍筐,黑壓壓不知裝什麼東西,手裡牽著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孩子。那孩子衣衫倒很鮮明,與乞丐漢子襤褸比起來,教人瞧上去很不順眼,那孩子目光呆滯,痴痴地跟著乞丐漢子走,似是個呆傻不靈的楞小子,有時從他目光所流露出來的神氣,似很畏懼般地。那漢子對這小孩子很粗暴,打打罵罵,簡直是給予百般虐待。

這市集並不很大,鐵筆書生到這兒時,乃是農閒時候,許多附近的莊稼人,因為閒著沒事,都到市集裡來走動走動,倒也怪熱鬧地並不寂寞。鐵筆書生心中焦急,反不注意這個,自顧站在客寓之前,怔怔地望著路上熙來攘往的路人,盼望南史二人早些到達。

這時,乞丐漢子正拉著孩子走過客寓門前,那孩子走得慢些,漢子便是當胸一拳,那孩子因有點傻氣,雖被打得痛楚地叫了起來,頃刻之間又似沒事般的。

鐵筆書生看得好生奇怪,驀地心中一震,肚裡說道:“怎地這孩子身段好熟,莫非他便是秦亮!”他碰上秦亮那晚上因在昏夜,面貌雖依稀可辨,卻是瞧不真切,但身段倒還認得。略一轉念,又覺這孩子不像秦亮,一來秦亮既在龍蜃幫手裡,怎會落在這乞丐手中,任他隨處帶著在江湖闖蕩;二來看那面目截然不同,只是那身段卻酷肖異常。鐵筆書生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目光非常銳利,平常給他瞧過一眼的人,若非三二年後,休想他會忘掉,秦亮被擄距今不逾四月,他怎會認不出,雖在昏夜中,輪廊總可見到,但這時看去,卻全不像。再說秦亮是名門之後,那也曾和他交過手,功力如何,鐵筆書生那得不知,怎會給那乞丐漢子隨便拉拉扯扯,任意凌辱。

心中一琢磨,便覺不對勁,但卻還是牽掛懷中,便悄悄地混在人群中,跟綴前去瞧個明白。那乞丐漢子邊走邊哼著小曲,哼的是江南一帶低級社會里的俚歌,偶然抬起頭來,但是那漢子雙眸炯炯發光,太陽穴突起,一望而知,是個內家有深湛修為的高手。

鐵筆書生皺眉沉思,當前這漢子是誰?莫非是江南乞幫中人?但江南乞幫的高手,上至幫主,下及內三堂外五舵的香主舵主,鐵筆書生全都認得,可沒有此人,這人邪氣滿面,看去必非善類,乞幫英豪忠義輩出,哪有這般邪惡人物。

目光偶然落在乞丐漢子背上,鐵筆書生陡然一震,他一瞧就認得漢子背上所負那口烏溜溜的簍子。心下正思量間,那漢子已到得一家大戶門前,陡然間,漢子全身搖搖擺擺地扭動起來,腰肢擺得更生動,簡直像條蛇般的。突地,漢子雙掌一合,轉過頭來,身子一彎,疾地一退,弄了幾個像蛇的舉動後便停止,蹲下了去,把背上的簍子卸了下來,一傾便傾出十幾條毒蛇來,那些毒蛇一竄出,昂首吐舌,好不駭人。卻是教得馴了,只繞著那漢子團團爬行,有時列成隊伍,蠕蠕而動,有時狂奔疾逐,來回盤旋,便在大戶門前耍起蛇戲來了。

門外湊熱鬧的閒人,圍成半個圈子,在掌聲與喝采雷動中,鐵筆書生心下沉思:“果真是蛇幫,倒很邪門,但那孩子什麼事得罪他們,拿他到江湖上折磨?”

原來剛才漢子那番動作,正是蛇幫中的規矩,也是一種江湖禮節。鐵筆書生沉思未定,但見那漢子手掌微微一招,尖聲怪叫,那十幾條毒蛇像通靈般地全竄到他身上,有的盤纏頸項,有的攔腰如帶,有的則高踞頂上作昂首天外狀,總之,一身全是蛇兒,密麻麻地。

漢子待那些蛇兒纏上了身後,雙拳一抱,環目一掃,口中朗聲叫道:“在下初到貴境,弄蛇為生,這般微末小技,本不足以當貴客寓目。迫於衣食,無奈獻醜,還望諸位父老兄弟,海內高人,多多指點!”

話聲才落,陡然向那孩子一叱:“還不快上來耍蛇!”那面目呆滯的孩子,似是很畏懼般地,葸葸不前。漢子雙睛一瞪,神光炯炯,孩子垂首慘然走出。

鐵筆書生最愛孩子,見他受盡折磨,心中好生不快,只因事不幹己,無由加以插手,且看看那漢子怎地治這孩子,他料必有慘酷之事,便要展在眼前。

果然不錯,孩子才走近前,漢子獰笑一下,嘴裡又是尖聲怪叫一下,在他頂上那條長約二尺來長的毒蛇,疾地蜿蜒滑下,才著地曲身向前一團,便闖到孩子之前。驀地裡,孩子慘叫一聲,痛得在地上亂滾。那漢子低低呼了一聲:“小黑,回老巢去!”那叫小黑的蛇兒聽話得很,緩緩地自鑽到簍子裡,不再出來。

蛇幫中人的漢子,對那輾轉滾地呼號的孩子,視若無睹,正眼兒也不去瞧他,自顧取了一支鐵盤,託在手裡,往大戶家裡直闖。

外面圍著有閒人,裡面大戶人家也有許多長工僱僕在看熱鬧,這類沿戶賣藝的事,原很普通,但似此殘酷玩意,還是第一遭見到,直看得眾人毛髮豎然,心中生寒。門內有個像管家模樣的老兒,遠遠攔著那漢子,因他滿身是蛇,給他隨便闖到內宅,主人家不給嚇個半死才怪呢!老管家打恭作揖,顫聲道:“好漢休得隨便亂闖,待小老兒給你錢米便是!”

那漢子笑道:“老丈仁心可感,在下路過貴境,偶然缺了些盤纏,才敢前來叨擾,老丈厚賜,米在下不要了,只要銀兩!”

好大的口氣,江湖賣藝的人,幾曾見要化人家銀兩?老管家一怔,正待答話,陡聞堂中一人叫道:“是什麼人在賣藝,要化銀兩?”聽聲音,是個老年人。

老管家臉色登時一喜,疊聲道:“老主人出來啦,好漢,你自問他去,小老兒不敢擅自作主!”

果見從堂上屏風後轉出一個慈眉善目,一頭白髮白鬚的老人來。那老人行進間忽瞥漢子一身是蛇,不由愕然停步,問了老管家一聲。老管家把漢子化銀兩告知他的主人。老人且不答話,拿眼遙遙一眺,顫聲問那漢子道:“好漢,地上打滾的孩子患了什麼病?”

那漢子得意獰笑答道:“他給毒蛇咬了!”

但是那孩子此刻已經面如土色,奄奄一息,看看便要死去。那老人確屬宅心仁慈長者,一瞥這情景,不由大驚失色,還未開口,那漢子又是獰笑連聲,續道:“老丈是此間首富,有名善長仁翁,張百萬之名,誰人不知?老丈如可憐地上那孩子,就賞給在下三百兩紋銀,作為買解藥之資,在下自當救活了他!”

張百萬皺皺眉,內心很痛苦似地,忽地裡,問漢子道:“那垂危的人是誰家孩子!”

漢子傲睨作態,目掃全場,正待答話,目光偶與鐵筆書生一接上,心下驀地一顫聲,放低聲調道:“是我的孩子,老丈,你救不救?”

老人雙眸睜得大大地,顯出很生氣的樣子,突把手中柺杖向漢子一指,叱道:“既是你孩子,怎忍心讓他受這般大苦楚,唉,你好殘忍!”

漢子呵呵笑將起來,點頭道:“老丈的話不錯,我生來就是這麼殘忍,要仁慈可沒辦法,這孩子受了蛇毒已半個時辰,再過一刻,蛇毒攻心,那時給我三千兩也是迴天無力。

老丈,你肯不肯拿銀子出來救他,可別遲延!”

老人咬咬牙,長嘆一聲,毅然道:“好漢,我願出三百兩紋銀救這孩子一命,請救了他吧!”

那漢子瞪目搖頭道:“老丈,救活了他,仍是我的孩子,可不是賣給你的!”

老人焦急了,連聲催促道:“好漢,別嚕囌,遲延時刻不是耍的。”一旋頭,對那老管家叫道:“福壽,快進內室教太太準備三百兩紋銀奉送這位壯士做盤纏,好待他救孩子!”

福壽走後,那漢子果真從地上扶起了那孩子,自藥囊中取出一塊解藥來,捏碎了塞進孩子口裡,掬了一些清水灌下。骨嘟骨嘟聲中,不到盞茶工夫,孩子已然面色轉紅,一撒矢,譁喇譁喇地竟拉出一大堆其黑如墨的稀糞,奇臭難聞,只聞得旁觀諸人,掩鼻不已。

不消片刻,孩子已然甦醒過來。蛇幫既以善弄蛇聞名江湖,它的解藥自是神效無比,可恨當前此人,竟以孩子為餌,脅迫仁心長者,藉敲取財物,旁邊諸人俱看得忿忿不平,兀是沒人敢惹這漢子。

漢子謝過張百萬,便待離去,到別一家去依樣葫蘆,陡聞人叢中一人喝道:“蛇幫的小夥子,別走,讓老夫問你幾句話!”聲落人出,此人竟是鐵筆書生。

但見尤文輝手擎大毛筆,只一晃身,已然當路攔著。那乞丐漢子先是一怔,及見鐵筆書生亮出獨門兵刃,不由冷冷地道:“尊駕莫非是鐵筆書生尤前輩,要來插手?”

鐵筆書生朗朗長笑,叫道:“你這小子既知老夫之名,怎敢在我面前撒野,隨便為難一個小孩子,喂,我今問你,那孩子叫什麼名字,是誰家的?”

那漢子聞言,先是面現詫然之色,忽地又顏色一變,冷笑一聲,說道:“尤老頭子,別倚老賣狂啦,俺插翼蜈蚣豈是可欺之人,我的事也用你來管!”

插翼蜈蚣郭子湘在武林中也是有名高手,現在蛇幫中任一名香主,乃該幫內三堂重要人物,武功極高,為人也歹毒異常,蛇幫本來就非正道幫會,所包羅的人物,也自然是邪派一路。插翼蜈蚣來頭雖大,鐵筆書生在武林中輩份極高,豈有把他放在眼底之理。當下,手裡大毛筆又是一揮,氣呼呼地冷笑道:“啊,久仰,久仰,尊駕原來就是鼎鼎有名的郭香主,失敬了!”轉腔引吭一聲道:“郭子湘,我問你的話,怎地不答?”

插翼蜈蚣也深知鐵筆書生的厲害,心下雖微微一驚,表面上兀是死撐硬蓋,一疊連聲冷笑過後,淡然道:“不答你又待怎地,老子不是說過麼,是我老郭的兒子,咱的家事,誰人管得。”這番話雖沒正面說,也算是個答覆,心裡先自怯了下來。

鐵筆書生冷笑一聲,叫道:“郭子湘,你的鬼話騙得誰來,江湖上誰人不知你這小子沒有渾家!”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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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8 12:42: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回:反目成仇

插翼蜈蚣一怔,忽地裡一卸身,疾退到人群圈外。眾人一見他衝來,不由紛紛散開,鐵筆書生大毛筆倒提,追將過來,口裡嚷道:“郭子湘,你還想逃麼?”

還未追近其身畔,陡聽插翼蜈蚣尖嗓銳嘯一聲,倒也怪道,盤踞在他身上那十幾條毒蛇,一聞嘯聲,忽地卸身滑落,紛紛昂首吐舌,朝著鐵筆書生攻來。插翼蜈蚣自知以本身技術,絕難在尤文輝手底下走上十招,給他咄咄相迫,初時還強自隱忍,這刻也自動怒,心念一轉,咬了咬牙,便發嘯聲,指使蛇群制敵,希圖以邪門毒物,打敗鐵筆書生。這群蛇雖全是劇毒無比,但在鐵筆書生眼中,何異廢物,兀是不懼。

蛇群一出,鐵筆書生撲前身形受阻,略緩一緩,手裡大毛筆一晃,已然闖入蛇陣,鐵筆書生的大毛筆風也似地連連閃閃點點,但聽嘶嘶嗥啼聲中,那群毒蛇,彎腰蜷曲,互相噬咬,血流滿地,纏做一團,看得眾人心顫膽戰,插翼蜈蚣更是楞在當地。

原來鐵筆書生每一出手,大毛筆尖點處,盡是蛇兒,一雙眸子,全瞎在鐵筆書生筆下。蛇群乍受襲擊,痛苦難當,又瞧物不見,已然發狂,互纏互咬,正是蛇兒垂死掙扎現象,不消一刻,地上盡是殘肢斷腰的死蛇兒,竟是自相殘殺,沒有一條生路。

鐵筆書生笑吟吟地道:“郭子湘,還有沒有,全放出來,這些鱗皮畜牲,哪能奈得我何!”身形才晃,便已掠到插翼蜈蚣當前,叫道:“郭子湘,你說不說實話?”

插翼蜈蚣一閃,躲過來勢,勉強陪笑道:“尤前輩休惱,聽我說來,別動手!”

鐵筆書生雙眸炯炯閃動,冷冷道:“說吧!”

插翼蜈蚣低聲道:“尤前輩責晚輩兇殘,晚輩認罪,如問孩子是誰家的,確我郭子湘之子!”

語聲懇切,又似當真實情,鐵筆書生略一思索,又問道:“那麼,你的渾家呢,沒有老婆怎會有孩子?”

插翼蜈蚣道:“尤前輩有所不知,這孩子不是我所出,乃我哥哥的孩子!我這般對待他,也是有個原因!”

分明是信口雌黃,鐵筆書生雖不相信,但顏色已沒方才那般冷峻,語調也溫和多了。問道:“是什麼原因?”

先是嘆了口氣,插翼蜈蚣傷感地道:“我幫有個怪幫規,那是凡本幫子弟,一律要經一番江湖上折磨,才能加入,那孩子生來又呆又楞,我帶他到江湖上走動,百般虐待,原來也只為那幫規所定。至於用毒蛇咬暈了他,又將他救活,也是本幫鍛鍊子弟的法門,時時給蛇毒滲入,日子一久,體內自然起了一種抵抗力,到得功德圓滿之日,以後在荒山野嶺走動,即使遇上再毒的蛇咬上,也可保無虞!”

這席話似是而非,倒也說得頭頭是道,鐵筆書生心念搖動,已有點相信了。自顧沉吟不語,在琢磨插翼蜈蚣的話。

忽地裡,鐵筆書生向那楞孩子招一招手,漫聲道:“孩子,你來吧,我有話問你!”

那孩子拿眼偷偷看了插翼蜈蚣一下,畏縮不前,插翼蜈蚣見此情景,無奈對那孩子道:“孩兒,老前輩叫你,就迎前吧!”孩子腳步蹣跚,慢慢走上前去。

鐵筆書生放柔聲調,問道:“孩子,你今年幾歲了?”

孩子搖搖頭,似乎不知這老人問的是什麼。鐵筆書生皺皺眉,指指插翼蜈蚣道:“他是誰?你認得他嗎?”

這回孩子倒會說話了,應了一聲道:“是爹爹!”

插翼蜈蚣一旁呵呵大笑道:“怎樣?尤前輩,我何曾瞞你,這孩子雖楞,骨肉卻是天性,若一提起,他自然會知道了!”

鐵筆書生默默無語,肚裡暗道:“無怪江湖上人稱蛇幫是個最邪門的幫會,看來這話不假,只看他們定下這種滅絕天良、殘酷的幫規,便知毫無道理!”只因當前兩人是父子,父親虐待兒子,本來就是他人家事,又因他們是蛇幫中人,蛇幫幫規,既屬如此,鐵筆書生輩份雖尊,武功雖強,兀是不能以大壓小,以強凌弱,硬去幹涉人家。琢磨一過,也不為已甚,只略略薄責插翼蜈蚣幾句,吩咐他用別的方法去琢煉孩子,不要再折磨他,免貽武林閒話。

插翼蜈蚣喏喏連聲,拾掇餘物,背了空囊,神色帶點倉惶,匆匆而去,不消片刻,已然走得蹤影俱杳。鐵筆書生嘆息了一陣,目送蛇幫中一老一少背影消失,才怏怏轉回來路,正待回寓,忽地裡,在人群中見到一人,低聲呼道:“阿牛,你什麼時候到這兒來?”

但見阿牛一臉惶然神色,忙不迭把手亂擺,低低道:“老前輩,我們到前面去可好?”

這兒是當路,各種人物麇集,難保無龍蜃幫徒眾混跡其中,阿牛的意思,便是提防這個。鐵筆書生聞語略略一楞,阿牛又道:“這兒非說話之所,咱們到前面茶寮去坐地吧!”

鐵筆書生略略皺眉,又問道:“南公子和史姑娘,怎麼逾其爽約,等得我好不心焦!”

南史二人都不是不守信的人,逾期爽約,自是有個原故,鐵筆書生明知多此一問,但也問下。阿牛低聲道:“事情有了變故,南公子叫我先到這兒會晤老前輩,他們也許今晚便到!”

兩人隨說隨行,到得前面茶寮,撿了一個清靜角落坐下。鐵筆書生心中煩躁,劈頭又追問發生什麼變故?口裡道:“是不是南公子史姑娘和我交道的事給陰陽二怪知去?”

阿牛搖搖頭道:“如是事情敗露,他們不毀在二怪手裡才怪呢,還有到這兒機會?剛才說有了變故,是指被囚在龍蜃幫裡那可憐的孩子!”

此語一出,鐵筆書生陡然大震,顫聲問道:“你是說秦亮?他遭不測了?還是其他!”

阿牛黯然道:“秦亮已不在龍蜃幫裡了!”

鐵筆書生急忙問道:“不在龍蜃幫裡到那兒去,又給掠上長白?”

阿牛道:“他給唐幫主送給蛇幫了!”

鐵筆書生兩眸噴火,心中驀地大悟,又追問始末經過,阿牛也知得不多,只好約略說出。阿牛道:“十天前,龍蜃幫忽來了一個青年漢子,年紀約摸三十上下,到了總舵,行動詭秘極了,當晚便和唐幫主密談了一個整夜,翌日一日,已然把秦亮帶走。那時南公子和史姑娘恰奉陰陽嫗之命,回長白未返,待得再返鳳鳴島時,人家已然去遠了,要追也追不來。再一打聽,方知那人是江湖上有名邪門幫會蛇幫中的一名香主,外號人稱‘插翼蜈蚣’便是。”

阿牛的話聲方落,陡然間,鐵筆書生猛頓足厲聲呼道:“壞了,果然是他,唉,只是錯過這一良機了!”

阿牛搔了下腦袋,茫然不知鐵筆書生所云,怔怔道:“老前輩,你說錯過什麼良機?”

鐵筆書生這才把早間所遇告訴他,阿牛詫然道:“老前輩,你記不起秦亮那孩子?”

這話問得對,鐵筆書生苦笑一下,喟然道:“那會記不起,只是那孩子身段雖酷肖,面目卻全不相同,而且目光晦澀,呆呆楞楞,不像練過功的人,何況他還呼了插翼蜈蚣一聲爹!哪容老夫不信?”

答得也對,這是怎地攪的?兩人黯然對視半晌,鐵筆書生又問了秦亮和陰陽二怪的一些事,阿牛在龍蜃幫裡畢竟地位不高,所知有限,十之八九無法奉告。阿牛嘆了口氣道:“老前輩,秦亮被帶走是我親眼見到的,怎麼會改變了面目?莫非你老所遇是另外一個孩子?好歹要等南公子和史姑娘來了,這事才能得到解答,反正他倆今晚可到。為今之計,待晚輩先走一步,回山東去把蛇幫近態打探清楚,回報老前輩,咱約個見面地點時候可好?老前輩且在此等等南公子他們如何?”

鐵筆書生沉吟道:“這樣也好,咱在什麼地方見面,是山東還是在蛇幫總舵?”

阿牛搖搖頭道:“在渤海口劉家溝好不好,蛇幫總舵晚輩怎能去得?最好你老和南公子他們回赤城與赤城山主見過面後,商量停當,再和他們一起到劉家溝去,這樣力量就不弱,也不怕火鴉子的什麼毒蛇陣勢了,說不定秦亮那孩子現在便給囚在蛇幫總舵裡!”

原來蛇幫總舵是在渤海口外的一個孤島。渤海口外小島最多,星羅棋佈,其中有兩個有名的兇島,離得遠些,這兩孤島,除了一個是有名的鷹貓島,生長著一種食人兇禽外,另一個就是現為蛇幫據為總舵的荒島。這荒島佈滿兇狠歹毒絕倫的惡蛇群,因此也名蛇島,千百年來,人跡罕到,直到蛇幫幫主火鴉子俞公典肇創蛇幫時,才擇定此一孤島,作為開宗立櫃、安身立命的總舵。因火鴉子善治蛇,手下幫眾也皆弄蛇能手,饒是旁人最畏懼的地方,他們反覺得其所哉。

火鴉子自從在該島立下基業以後,便把那些野性毒蛇群訓練得通曉靈性,能任其指揮,攻敵守土,可替代人力,最近更能排毒蛇陣,不論多厲害的高手,一入陣內,必受蛇群強噬,命喪當地,無一倖免,好不厲害。一方面火鴉子飭令手下,攜帶毒蛇,到江湖上去為非作歹,強掠豪奪,無惡不做,早為武林所不齒,鐵筆書生自是耳聞其事,只因平素與蛇幫毫無過節,況人單勢孤,不敢遽爾前往鋤惡,今日秦亮落在他們手裡,那情形又自不同。

當下,阿牛把這主意說出,鐵筆書生琢磨之下,深覺有理,乃殷殷叮囑,叫他到山東之後,萬事小心在意,千萬不可露破綻,喪了性命,壞了大事。叮囑停當,兩人就在茶寮作別,阿牛自回山東,鐵筆書生則留下來,等候南星元史三娘前來踐約。

話說阿牛走後,鐵筆書生這才恍然大悟,南史二人遲遲赴約,原來是為了秦亮被帶走的事。一想到蛇幫總舵遠處海外孤島,其地險惡,海內聞名,武林高手為之裹足,秦亮這孩子既落在那島上,要拯救他的是棘手,將來又要煞費周章,勢必引起武林一場大浩劫,不由惆悵莫名。更有一事,令鐵筆書生狐疑不懌的,便是秦亮小小年紀,怎會與蛇幫結下樑子,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竟使蛇幫要在龍蜃幫手中討去,百般折磨?只看方才插翼蜈蚣放毒蛇猛噬秦亮,兀是歹毒至極!心下一琢磨,自忖道:“莫非這又是陰陽二怪的詭計?”要知紫府魔君託庇長白山陰陽門之下,要對付的也只他本門高手,至於赤城山主與鐵筆書生,他何嘗放在眼裡。大抵把秦亮交給蛇幫,乃是移禍之計,同時也利用蛇島孤懸海外,險峻形勢,毒惡的蛇群,引誘紫府宮的人前往,然後再把他們消滅在那如鬼域地方的島上。

鐵筆書生越想越覺得沒有道理,正浸入酣思間,陡聞遠處有人呼道:“尤前輩,想什麼想得出神?”

這聲音好熟,但聽鐵筆書生呵呵笑道:“南老弟,累老夫久待了,還不現身,老弟的功夫好俊!”

話聲才落,陡然間,從大街上屋簷下掉下兩人,這兩人一男一女,不錯,正是南星元與史三娘!原來南星元方才用“傳音越野”的內勁呼叫,這種內功比起江湖上“傳音人密”的獅子吼還要高明難練,因為聲音這東西,越近越嘹亮是常理,從遠處呼叫如在耳旁已是難能可貴,南星元身在跟前,聲音卻發自遠處,可知他是用絕頂輕功,先發聲後趕到,故聲音凝聚未傳,他已到來。南史二人一下地嘻嘻笑道:“咱也知尤前輩等得心焦,不過委實事非得已,尤前輩可曾碰見阿牛?”

鐵筆書生愁容頓現,連聲道:“不用說了,我什麼都知道,秦亮那孩子剛才還碰到呢!”

南星元怵然一驚,急急問道:“尤前輩見到那孩子,在什麼地方?有什麼人同行?”

那也怪道,鐵筆書生既見秦亮,怎地不把他留下?難怪南星元吃驚。鐵筆書生憋了口氣道:“都是老夫無能,看走了眼,竟教插翼蜈蚣那廝瞞過,老夫便在張百萬之家門口見到,但這刻人已走了,奈何!”

史三娘搭腔叫道:“果然是郭子湘那廝,倒也可惡,你瞧到他們在幹什麼,這也難怪尤前輩認他們不出!”

鐵筆書生喟然道:“插翼蜈蚣正在折磨那孩子,使出的手段歹毒異常,你們猜一猜,他怎地凌治秦亮,唉,他竟使用毒蛇,要不是遇上阿牛,我還不知那孩子便是秦亮!”

南星元詫然問史三娘道:“三妹妹,你怎知道尤前輩認不出秦亮,是什麼道理?”

史三娘目泛秋波,橫了她心上人一眼,掩嘴笑道:“我不告訴你,你自猜去!”

這兩人既是情侶,開玩笑自是尋常,鐵筆書生皺皺眉,暗自沉思:“史姑娘當真孩子氣,這時候還要打情罵俏?”心有所思,不禁流露到面上來。史三娘這妮子也怪乖覺,一瞥已自了然於胸,對鐵筆書生笑道:“這兒說話不方便,尤前輩你下榻那家店房,咱到你的住處談去!”

這話不錯,龍蜃幫耳目眾多,遍佈江湖,這般當街談話,自是不便。當下,三人便回到鐵筆書生落宿所在來。鐵筆書生不憚其煩,已然把錯過秦亮,再遇阿牛的事,詳詳細細地告訴兩人,並把心中疑問,就教南星元與史三娘。

南星元哦地一聲道:“尤前輩,你猜錯了,據我所知,秦亮這孩子雖與蛇幫無過節,但他爹秦吟草卻和蛇幫幫主在十年前結下樑子!”

鐵筆書生憬然呼道:“這麼說來,秦吟草死在陰陽嫗手裡,莫非也與蛇幫有關!”

果然猜得對。南星元頷首道:“尤前輩料事如神,正是與蛇幫有關,你可知道蛇幫與長白山陰陽門之淵源?”

鐵筆書生搖搖頭,南星元續道:“蛇幫幫主俞公典正是陰陽二怪的義子,他治蛇之法,亦是傳自陰陽門中的迷霧邪法,尤前輩你總知道,陰陽門乃當今武林中萬邪之宗,能驅蛇使蠍,自在意料中事。我曾在長白山待過一個時間,所以才知得這般清楚!”

秦家人亡家破,秦老兒橫死原委竟是如此,鐵筆書生對此事卻毫無所知,當下,又問道:“南老弟,可知道秦家與蛇幫怎生結怨。而陰陽嫗以一派宗主,怎肯出手?”

南星元低沉地道:“這事我也知得不詳,聽說是蛇幫幫主在未開宗立櫃之前,曾在秦老兒手裡栽了一個大跟斗,那時秦老兒正在江湖賣藝,因何打起卻不清楚。”

“不過,我只知紫府魔君到長白山後,陰陽二怪待為上賓,目的乃為騙他寫出本門秘芨。要知紫府乃萬功之宗,技業自屬不凡,陰陽二怪心中打好主意,待騙得紫府秘芨之後,參以他們的邪法,邪正合爐共冶,那時不怕要天下無敵麼?”

“不久,蛇幫幫主遠來長白山參謁二怪,二怪無意中提及紫府少掌門唐古拉鐵和秦吟草的事,觸發了蛇幫幫主追憶舊事,遂當場苦苦哀求二怪代為作主報仇。二怪無奈答應下來,同時也打探唐古公子已至中原,遂由陰陽嫗暗中到江湖來查訪,誰知沒把唐古公子拾掇下,卻將秦老兒殺了,又順手掠去秦家孩子秦亮,交給蛇幫處置。尤前輩在遼東時聽說過秦亮被囚鳳鳴島水牢中,這刻正是準備移交給蛇幫之舉。

如非蛇幫與秦家有過節,陰陽嫗也不會出手,以她的能耐,哪會不知秦吟草非紫府中人!”

說到這兒,史三娘忽插嘴道:“我曾聽師傅說,她老人家與師公的迷靈邪法,兀是厲害非凡,舉凡有靈性的動物都可驅使自如,既可驅蛇使蠍,其他虎豹猛禽自不在話下,不過就是不能使人,也是這種武功的缺點,無怪要稱邪法!”

鐵筆書生聞所未聞,心下一驚,江湖上傳說陰陽門的邪派武功,繁複多端,深不可測,端的不虛。信口又問史三娘道:“史姑娘怎知老夫認不出秦亮,莫非也是那邪法所致?”

史三娘笑道:“這又不是,那與什麼邪法無關,也非陰陽門的武功,是蛇幫內的家傳秘技,創造這門秘技的人正是插翼蜈蚣!”

南星元接上問道:“什麼家傳秘技,你怎知得這般清楚?”

史三娘抿著嘴笑道:“難道你不知我的來歷麼?陰陽門二怪是我的什麼人,怎會不知道,這是蛇幫幫主親口告訴我的,他還曾在長白之上炫技呢!”

南星元不耐煩地道:“炫什麼技?你快說,別吞吞吐吐!”

史三娘續道:“插翼蜈蚣這小子,出身是梨園子弟,卻是學藝不精,後來離開梨園,到江湖投師習藝,他未離開前,倒學得一手易容術,身上經常藏有一種丸藥,名叫易容丹,任何人一經搽抹上,顏容立變。料秦亮那孩子必是受了插翼蜈蚣這種改容術,難怪尤前輩瞧他不出!”

鐵筆書生把頭一搖道:“我想,這也未必,顏容可改變,性情卻難移。秦亮這孩子顏容改變,我看走了眼也罷,但性情兀是完全不同。”

史三娘笑道:“尤前輩別忙,我的話還沒說完呢!要知蛇幫乃當今江湖上一個最邪惡的幫會,比龍蜃幫不知要歹毒多少倍,因為他們倚仗蛇兒起家,對蛇兒的性靈毒質最清楚,經過多年琢磨,給他們琢磨出一種用毒蛇噴出來的毒液和藥製成一種丹丸,這種丹丸叫迷靈丹,他們要把人折磨時,便把那人給最毒的蛇兒咬著,待蛇毒發作臨危時,再用迷靈丹給他服了,這迷靈丹也怪得很,服下可把體內蛇毒驅在一隅,侵蝕神志,日子一久,那人便變成痴痴呆呆的病人。據說武功再高的人,也經不起幾回折磨。秦亮於今武功盡失,成為廢物,也正是這個道理。”

鐵筆書生大大地吃了—驚,跌足大呼,愴然道:“照史姑娘這般說來,秦亮那孩子的一生,已然斷喪在蛇幫手裡了。”

鐵筆書生尤文輝雖說是豪邁過人,聽了史三孃的言語,也自凜然變色。

史三娘支頤沉思,不即答鐵筆書生的話,良久才緩緩地道:“這就要瞧瞧那孩子的命運如何了。不過迷靈丹雖歹毒,畢竟終究是邪門之物,邪可不能勝正,紫府迷宗既屬萬功之宗,料他們必有法子可救秦亮一命!”

兩個相顧唏噓太息,過得半晌,忽瞥鐵筆書生推座而起,目放異彩,面現剛毅之色,切齒道:“不用什麼人助拳幫腿,我也要往蛇島一走,哼,老夫定要手刃火鴉子,救出那孩子之命!”

這可不是當耍的,鐵筆書生此語一出,史南兩人同時為之失色。要知蛇島非比普通地方,那兒天險奇絕,蛇幫又是詭計百出,即使世上絕頂高手,如無結伴同行,休說殺賊救人,怕連自己的生命都得賠上。鐵筆書生威名雖盛,獨木難支大廈,要想在蛇幫手裡討得便宜,那是夢想。南星元忙不迭地阻攔道:“尤前輩,這事我們得從長計議,還是上赤城,與山主及紫府門中高手好好商量一下,蛇島地險,世所共知,豈可輕舉妄動!”

史三娘也道:“尤前輩休急,對於蛇幫之事,我雖知之不多,但久在師門,多少總是知道一點,待上赤城山後,自當將玄機奉告,俾解秦亮倒懸之困!”

但聽長長一聲嘆息,鐵筆書生尤文輝兩手急搓,低低道:“罷了,我尤文輝橫行江湖數十年,想不到今天竟拿這些鼠輩無法。”說到這兒,毅然道:“史姑娘,南老弟,我們現在就上赤城,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鐵筆書生性子最急,說走便走,正待呼喚店家,結清房錢,好星夜趕路上赤城,忽聽史三娘搭上了腔道:“且慢,我們不能這麼便上赤城!”

鐵筆書生驀地一震,尋思道:“為什麼不能這麼上赤城山?對啊,南史二人是赤城一眾聚義英雄死對頭門下,如不提前準備好應對之語,上了赤城不怕給人誤會嗎?”想到這兒,不禁點點頭道:“史姑娘所慮也是不錯,你們都是陰陽門有淵源的人,上赤城山恐不便,不過和老夫同行,他們當會相信。”

史三娘搖搖頭,說道:“尤前輩誤會了,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咱既是長白山方面的人,和前輩聯袂同行,上赤城山恐被外人瞧見就是這個不便,須知龍蜃幫線眼極多,萬一傳到長白陰陽門去,那時間,不但咱兩人有性命之虞,且將來要咱在長白臥底,暗中幫著行事,更見妨礙!”

這話對極,鐵筆書生一想也是道理,心下又一轉念,莫非當前南史兩人已萌退志,不想往赤城一走,要不然史三娘怎有這席話?一怔過後,自語道:“不上赤城也好,老夫替你們疏通疏通,不見面也可交個朋友。”

陡地裡,但見史三娘把腰纏著的百寶囊一掀,取出一小瓶丸藥來,鐵筆書生一瞥,不由詫異起來,他兀是不知史三娘在弄什麼玄虛?史三娘把那小瓶子一取出,低呼一聲:“南哥哥,快換上道裝,我們好與尤前輩早點趕路!”

話聲一歇,南星元一怔,反問道:“好妹妹,教我換上道裝幹嗎,咱何來道裝呢?”顯然他也不知就裡。

聽得史三娘笑將起來,史三娘正當綺年,貌也不俗,這一笑,直如花枝亂顫,益顯得豔麗奪人,看得尤文輝皺眉不已,南星元愕然瞪目。鐵筆書生自忖道:“這小妮子美是美極了,可惜秋水流波之間,帶著豔光,薄命如花,殊非厚福。”

他這一猜測,不過是從史三孃的豔光迫人中去推斷,卻不料後來竟應了此語。

一笑過後,史三娘俏皮地指指南星元肩膊上負著的一個包裹,吃吃笑道:“道袍就在那裡,扮道士行,扮頭陀也行,袈裟也行!”

這話甚怪,南星元自己的包袱,也不知有此二物。原來南史二人相愛甚篤,素日裡相依相偎,不容遽離,這次出門趕路,連行李也是由史三娘代為掇拾。南星元是男子漢,對這些小節自不留神,給史三娘偷偷把道袍袈裟藏下,也兀自不知。當下,聽了史三孃的話,心下詫然,還道是她在開玩笑,半信半疑地把肩上所負包袱卸下,打開一看,果見裡面一件道袍一件袈裟。

一見有這東西,南星元忽又轉念,雙眉一蹙,沉吟道:“你是教我換上這東西,讓別人瞧不出,別夢想了,憑我倆在關外混了這麼多年,龍蜃幫中人哪個認咱不出,除非面目改變!”

話音未了,陡見史三娘手中一揚,那小瓶子倏地騰空掠起,一升一降,史三娘復接到手,吃吃笑道:“我說你這個人一向粗心,果沒有錯,誰不曉得關外那些人認得咱兩人的真面目,不過,我卻有法兒使他們認不得,不錯,就是把面目改變!”

南星元吃驚道:“怎樣改變,難道你……”

鐵筆書生也覺驚奇,不待南星元的話說完,已經接上了腔,失驚道:“史姑娘莫非也知易容妙術?”

史三娘頷首道:“不錯,我在師門曾見過火鴉子俞公典,那時年紀還小,只是十二三歲的女孩子,火鴉子見我天真爛漫,授我易容之術。”說著,手裡一晃,又道:“這瓶藥丸子便是蛇幫裡有名之寶,那插翼蜈蚣郭子湘創制出來的易容丹,尤前輩遇秦亮認他不出,就為此物障眼!”邊說邊打開瓶蓋,把瓶裡的藥丸抖了出來。

但見那些易容丹小比芝麻,卻是五色繽紛,異香撲鼻,紅的黃的藍的黑的,也有黃金色的,色澤應有盡有,就差沒有白色的。南星元雖久處關外,卻從來不曾瞧見過這種怪異的東西。不禁又問道:“史妹妹,這就是易容丹嗎?怎生用法?”

史三娘笑道:“你且換上衣服,待會兒我給你扮了相,你自會知道,現在不用多問!”

南星無怔怔不語,待得半晌,忽地笑問道:“你要扮上什麼裝束,道士還是和尚?”

史三娘斜看了南星元一眼,端詳一下,莞爾道:“你一表人材,扮和尚可惜,還是改換做個遊方道士吧!”

鐵筆書生冷眼旁觀,此際也佩服史三娘機智,心裡道:“這小妮子年紀輕輕,兀是詭計多端,未來赴蛇島,上長白,缺了她果有不便!”便也插嘴道:“南老弟,就聽史姑娘吩咐,扮個遊方道士玩玩!”

南星元一陣躊躇,他為人風流自賞,平日方巾儒服,連戎裝勁束也不屑打扮,要他扮化外之人,豈不難受!猶豫未決之際,史三娘又連聲催促,鐵筆書生也來相勸。

史三娘畢竟是個小姑娘,性情未穩,孩子脾氣甚濃,乍見自己心上人有不聽吩咐跡象,不由又發起嬌嗔來,跺腳道:“扮道士有什麼辱沒你?老是延宕,哼,姑娘要你扮這個,你爹也是個道士,道士父親養道士兒子有什麼不好?”

這幾句話本來是開玩笑性質,陡然間,南星元臉色陡變,但見他雙眸炯炯,漲紅臉,吶吶辯不出聲來。猛可裡,南星元疾地往包袱裡撿起兩件服裝來,兩件服裝正是道袍與袈裟,一撿起,獰笑聲中,順手一撕,便將這兩件衣物撕得片片寸斷,雙掌倏揚,頓時蕩起一陣烈風,把碎片揚上半空,盤旋飛舞,宛似採花蝴蝶,穿插紅綠叢中。南星元撕過衣物,滿臉不悅之色,卻是不發一言。

史三娘乍見心上人此一突如其來的舉動,不由嚶然驚呼,一瞬間,面上陡地凝霜,尖聲罵道:“好啊!說你幾句就發這麼大脾氣,將來跟了你豈不給你折磨死。南星元,我們的恩情就此斷絕,我再也不跟你一路!”

南星元氣極而笑,頻頻呼道:“小賤人,你、你、你竟敢……”

變生時間,倒難為兩者之間旁觀人的鐵筆書生,眼見這對淘氣的小情侶,竟為一句閒話翻起了臉。心下一驚,暗道:“糟了,要是當前這兩人當真決絕,將來便有許多不便,前者計劃,不難成為畫餅。”一念及此,忙不迭地婉言相勸道:“史姑娘,南老弟,別鬧什麼彆扭了,好端端地為了一言兩語便爭起來,誰說短了,誰佔上風,有什麼關係,大家都是自己人!”話聲才落,便過去拉南星元的手,口中又道:“南老弟,史姑娘年輕,口裡沒遮攔,別跟她一般見識,來,老夫跟你倆做個魯仲連,別吵,哈哈!”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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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8 12:43: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回:痴情會嬋娟

鐵筆書生的手才遞前,陡見南星元橫袖一拂,袖尖竟朝他的寸關尺脈掃到,如果真個給掃到,非受重傷不可。鐵筆書生心下一驚,急沉肘一甩,斜斜閃過,他已然知道南星元動了真怒,兀是覺得可怪,怎地只兩句閒話,便生這麼大的氣。不由雙眉一皺,開言喝道:“南老弟,你瘋了不成,怎地連老夫也打起來?”

喝聲方落,南星元雙眸遽張,神光四射,慘然叫道:“尤前輩恕晚輩無禮,今日之事,無法再助尊駕了,請從此別,青山綠水,後會有期,尚祈珍重!”言語才畢,身形已動,猛然橫空一掠,便待穿窗而出。

鐵筆書生引吭疾呼:“南老弟慢行,且聽老夫一句話。”說時遲那時快,南星元一腳已然跨出窗框之外,驀地裡,鐵筆書生但覺眼前人影一晃,史三娘已是搶先騰起,尾隨南星元之後,但見她雙臂暴長,便待來攀南星元未跨出窗去的另一條腿。

史三娘悽然叫道:“南哥哥休惱,我知錯了,請留步,待妹妹分說去!”語調悲涼欲絕。這年輕姑娘,適才只為一時意氣用事,片刻已經悔悟,不敢再鬧什麼脾氣,反而哀哀懇求,求她心上人見諒。

誰料南星元真怒一動,非同小可。一腿已給史三娘摟個正著,一時脫不過身,進退不得,南星元暗裡咬了一下牙,一挫腰反身就是一掌,狠狠朝史三孃的天靈蓋砸下。

恁地這般絕情?以史三娘武功造詣,何嘗不曾瞧見,她卻毫不迴避,目盈珠光,含笑受死。就在這一剎間,南星元遞出之掌,半途中硬生生扳了回去,長嘆一聲,那條給史三娘緊緊摟著的腿,忽地一蜷曲,腳跟迴旋往史三娘胸前一蹬。但聽蓬然一聲響,史三娘給他這一蹬之力,震出丈許,彈到床上,手掩小腹,面如土色,坐在那兒喘氣。南星元為要脫身,竟而下此毒手。

鐵筆書生眼見事情弄僵,南星元不顧情義,手傷眷愛之人,絕情若此,不由勃然大怒。口裡大罵道:“南星元,你這無義之徒,老夫來教訓教訓你!”

身形才動,陡聞幽幽微弱聲音,帶著急激喘息,低聲道:“尤前輩,別動怒,是我不好,不幹南哥哥的事!”

這語音,充滿悲慼,而又有自譴自責之意,鐵筆書生急轉頭,但見史三娘枯坐床上,蜷伏一團,手掩腹部,一臉頹喪焦急顏色。也不暇追出教訓南星元,急趨前漫聲問道:“史姑娘,怎樣了,傷的不輕吧?”

史三娘慘然搖頭,苦笑道:“還好,那冤家出手不重!”鐵筆書生滿腹狐疑,看史三娘神色,已是傷及內腑,怎地還說不重?不由暗裡唏噓嘆息:“男女相愛,當真微妙,給他打成這個樣子,兀是還關心他!”史三娘越對南星元愛護,鐵筆書生對南星元越反感,只緣這是人的家事,史三娘既不喜自己插手,自然不便強代出頭。

當下,鐵筆書生無奈,只好安慰了史三娘一下,教她自己在床上調勻內元自療,自己跟著趕到外面,跟躡南星元蹤跡,只為一事耿耿於懷者,要知南星元一走,史三娘必至興致蕭然,屆時要她相助的事,必受重大窒礙。

待得跑到外邊,哪有南星元蹤跡,他已不知在什麼時候跑到什麼地方去了。鐵筆書生空自找了一會,嗒然返房,這時史三娘調勻畢事,又自百寶囊中倒出幾顆療傷金瘡丸藥服下,臉色也轉紅潤,看去傷勢已被抑止,走向痊癒之途。

史三娘乍見鐵筆書生去而復返,在床上一躍而起,顫聲叫道:“尤前輩,可曾尋著那冤家?”這姑娘對南星元,兀是一往情深,稍未忘懷!

鐵筆書生搖搖頭,苦笑道:“哪還能尋得到?他既存心離去,要找他回來可不容易!”

傷勢稍抑的史三娘,驟聽鐵筆書生言語,忽又悲從中來,嗚嗚哭泣,一時間,淚如雨下,悲不自勝。鐵筆書生雙眉一皺,勸道:“史姑娘傷勢才愈,不宜傷心,動及七情,不是當耍!”

史三娘並不理會鐵筆書生的話,自顧嚎啕起來。鐵筆書生是江湖上的一個硬漢,最不耐煩勸人家,對女兒家的心事,更是不解,見史三娘越哭越淒厲,無計可施,只急得跺腳搓手,索性把心一橫,徑自離房,讓她哭個痛快,待會兒再作道理。

鐵筆書生悶悶不樂,要勸史三娘又勸不來,只好先出房外,在他的主意中,解鈴還須繫鈴人,要使史三娘收淚止哭,除非南星元才有這一能耐。一念既動,他已然便待去找南星元回來,好為這對淘氣的小愛侶調解,使他倆和好如初,別讓一時意氣,壞了未來大事。

誰知到得房外,哪能見得南星元蹤影,他已不知在什麼時候離去。鴻飛冥冥,天地之大,何處覓去?鐵筆書生心焦意煩沒了主意,出得客寓,沿著大街,信步便往鎮外走去,邊走邊想道:“南星元和史三娘二人相愛甚深,縱然一時齟齠,料南星元必不會去遠,或者暫在鎮外躲起,再觀察史三娘動靜也說不定。”

這其間已是暮色沉沉,萬家燈火時候,鎮外一片麥田,風吹苗動,揚起陣陣麥浪,煞是宜人悅目。鐵筆書生哪有心思觀賞這些景色,這天恰是上弦月,玉免早懸,才二鼓已趨西沉,郊野間在朦朧月色掩閃下,光亮昏黑很不調和。鐵筆書生漫無目的地緩緩前行,邊行邊琢磨剛才的事,他對南星元聽到史三娘那句“道士老子生道士兒子”的話便赫然震怒,兀是不解。

正沉思間,猛見眼前黑影一晃,鐵筆書生心下一喜,自忖道:“果然不差,南星元這小子原來躲在這兒。”鐵筆書生身形暴起,便朝那人影撲去,那人的身形也滑溜至極,只幾個起落,已然沒入當前那浩瀚無垠的大片麥田裡去。鐵筆書生心下一急,便待開口呼喚,嘴巴才一張,陡然心中一震,竟把將到口的聲音硬生生嚥了下去。

那人影端的快捷,風也似的只一瞬已湮沒在茫茫的麥田裡。當投人田溝的一剎那間,鐵筆書生眼快,已然瞧出那人身法不像南星元,那窈窕身段,分明是個女子,只緣這人輕功實在俊極了,鐵筆書生雖有上乘武功,也自瞧不清她的真面目。

“是個女子?”鐵筆書生詫然萬分,當前這影子既不是南星元,是哪一路人物?一驚過後,心裡琢磨道:“看那人的身手,乃是具有上乘武技的人,是哪一路人物且休管她,好歹在此廝守著,等她現身再瞧個究竟!”他生怕來人是長白山陰陽門派來的高手,要刺探南史二人的秘密。

心念既定,鐵筆書生便想找個藏身之處躲了起來,放眼一望,卻見麥田一片空蕩蕩,沒有山也沒有樹,躲在什麼地方好?這倒煞費周章了,要是偃伏到田溝裡去,自是難以窺視外邊的一切,恐怕連人家走了也不知道;如果呆在這裡,人家在光自己在黑,自己的一切動靜舉止全在人家視野之內,還能窺探什麼?

鐵筆書生心裡一琢磨,忽地暗自叫了一聲:“有了,我就如此這般誘她現身!”琢磨一過,鐵筆書生凝神四望,身子慢慢地朝黑影沒處走去,才走近前,但見鐵筆書生忽地引吭一呼,嗚嗚響著,竟是扮起狼嘶來。嘶聲方歇,又大驚失色地嚷道:“哎喲,狼來了,我沒命啦,救命啊,救命啊!”一面大呼小叫,一面注視麥田中動靜。鐵筆書生使了這個詭計,果然奏效。

陡然間,但聽簌簌聲中,不遠處偃伏在田溝裡的一個人果然探出頭來,只一翻身,微風颯然,已是竄到鐵筆書生面前,嬌叱道:“是什麼人?討死嗎,敢在姑娘面前裝假作偽!”

鐵筆書生凝神細視,但見來人果是個女孩子,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雙眸彩輝激射,炯炯有光,看去便知是個不弱的武林高手,面目卻生得奇醜無比,兩目倒吊,鼻子朝天,那嘴巴更難看,闊大無朋,手裡擎著一柄奇形怪狀的東西,中通外堅,表面刻上七個圓孔,似簫非簫,似劍非劍,兀是不知什麼兵刃。鐵筆書生微噓了口氣,哈哈一笑,正待回話。

猛可裡,忽瞥那女孩子,陴中奇門兵刃迎空一晃,嗚嗚地發出異響,鐵筆書生吃了一來,想道:“莫非當真是長白山陰陽門的來人,要不然,誰會使這邪門的東西?”

那醜女手中兵刃一晃過後,冷冷一笑,叫道:“我道是誰來,果是名震江湖的鐵筆書生。尤老兒,我要問你,今晚上你老是跟綴姑娘做甚?喂,不許你有半句含糊,否則休怪姑娘手裡魔劍無情?”

“她怎會知道我的名號?”鐵筆書生怵然一震,肚裡叫道:“又是什麼魔道邪門,除了長白山陰陽二怪喜愛弄那些魔的玩意外,武林中正道之人哪肯用上這個邪門的字?對了,這丫頭果是魔宮裡派來的匪徒,唉,看她年紀輕輕,竟是誤入歧途,可惜,可惜!”

他沉思還未了,那醜女已自不耐煩起來,手中魔劍一揮,疊聲叫道:“怎麼樣?還不快答話,姑娘要動手了!”

鐵筆書生雙眉一緊,卻不動怒,笑道:“好小輩,你既知我尤文輝名號,就該早早迴避,還敢在我老人家面前撒野?喂,你叫什麼名字,在何人門下習藝?”他對當前這人的門派,還只存疑,不敢斷定她是陰陽魔宮裡的弟子,誠恐冒失一動起手來,要是別派弟子,豈不無端與人結怨?

那醜女一聽鐵筆書生言語,氣得漲紅了臉,那醜陋無比的面孔,青一塊白一塊,益增醜態,呼呼叫道:“哼哼,尤老兒,你也配問我門派?別多廢話,姑娘今天便要取你首級,回長白山交給師傅!”

鐵筆書生一聲冷笑,疾然自領間刷地一聲拔下那杆大毛筆來:“老夫料的不差,果是長白山來的小賊!”暴然又是一聲陡喝:“小丫頭,你要和我過招?好,我鐵筆書生便陪你走幾路瞧瞧!”

話聲才落,手裡大毛筆迎空一展,霎忽之間,勁風陡起,鐵筆書生家數已然亮出。那醜女嘿嘿連聲,冷笑中魔劍早已遞到。鐵筆書生乍覺眼前亮光一閃,盤龍繞步,斜斜卸開。但見醜女的魔劍劍招一展開,人影幢幢,劍影如山,直投過來,已然自四方八面密如驟雨,迅若狂風般地罩下。鐵筆書生微噫一聲,讚道:“果是名門子弟,好俊的劍法!”這劍招正是長白山陰陽魔宮中的獨門技業那七孔劍招。這劍法也端的神妙莫測。鐵筆書生道了聲:“妙啊!”身形連番晃動,便跟著醜女劍鋒遊走,霎忽間已走了十餘招。猛可裡,鐵筆書生使了招橫架金橋,手中大毛筆反手一撇,已然把醜女遞來魔劍盪開。

那醜女持劍之臂一麻,險些兒給鐵筆書生大毛筆震飛魔劍,心下一驚,身形陡地平拔,金蓮乍發還收,在鐵筆書生一雙招子前晃了一下,已是躲開十丈來遠。

一下地,那醜女百忙中穩下身來,但覺虎口之間猶隱隱作痛,心中陡然大震,自忖道:“鐵筆書生果然是武林高手,盛名之下無虛士,就只這麼輕描淡寫,便把我那苦練成名的魅影百變身法解開,嗯,這回要小心了。”當下,不敢怠慢,心志重攝,凝眸待敵。

鐵筆書生不愧江湖一流高手。方才與醜女過招時,只緣沒有瞧清人家家數,又因那醜女的劍術委實詭異得緊,這番一試功力,知醜女劍術雖高,無奈功力還淺,自己只用了五成真功,便能將她逼退,哪還會懼她?一聲朗朗長笑中,鐵筆書生翻身又上,這一來,自與才交手時不同,只瞧他大毛筆快如撥風般,呼呼作響,交織成一大片筆網罩頭兜下去,那醜女面現惶然之色,七孔魔劍精妙招數,也悉數亮開。兩人一來一往,便在田疇陌隴之間,大展身手,纏鬥不休。戰到分際,鐵筆書生招式又是一變,早將那勢挾風雷、密如驟雨的剛勁陡然一斂,手中大毛筆指指點點,東撇一下,西捺一下,全然不成章法,竟似在弄墨揮毫,寫其大字般的。但在那醜女覺來,比起方才密密麻麻筆招,厲害何止十倍。鐵筆書生那一毛筆拖一勾,勁可裂金碎鋼,陰柔時若磁吸鐵石,宛有一般無形黏勁,緊緊纏粘女手上的魔劍。

醜女劍招越來越弱,到得最後,竟是全展不開,每每遞到半途,便萎頓下來。更有可怕的是,鐵筆書生的筆勢向東一拖,醜女手裡劍便朝東頭僕,只一向西,醜女身形便也跟著西去。鐵筆書生手裡筆東抹西拖,只帶得醜女身形歪歪斜斜,簡直不像在打架,而是在嬉耍般地,幸虧鐵筆書生手下算留情,不下殺手,否則醜女哪還能活命。鐵筆書生一來要與醜女遊鬥,待得她精疲力竭之後,再把她生擒活捉,二來當前此女,雖說是陰陽魔宮的人,但憐她年紀輕輕,修為不錯,不忍遽爾出手,取她生命,所以才讓那醜女苟延殘喘,不致血濺當場。

醜女一驚非小,自知這般廝鬥下去,必然敗落,銀牙一咬,倏地魔劍平舉,硬卸鐵筆書生黏勁,她這一招是用柔功門的“脫黏卸柔”法門,鐵筆書生冷不提防,竟也一圈一絞之下,已然離開。

一招得手,醜女心中陡地大喜,手裡劍望空一晃,卻不遞招式,只顧自行舞弄,竟像在演式練劍。鐵筆書生瞠目一顧,心中詫然。說時遲,那時快,陡然間,天外傳來異響,魔音雜作,靡靡而興,只聽得鐵筆書生渾渾噩噩,不知進式交綏,這聲音正是發自醜女手中那口奇形怪狀的七孔魔劍的洞孔中。

驀地裡,醜女手中魔劍一晃,便已刺到鐵筆書生身上的血海穴來,魔音也跟著頓斂。鐵筆書生的火候已是登堂入室,初著魔相,心中恍惚,及至魔音歇,魔劍刺到,心中驀地一驚,懶洋洋之態一過,精神陡振,本能地大毛筆疾架,身形也偏過一旁,這才堪堪避過,只差一寸,便已著了醜女的道兒。

一驚過後,鐵筆書生冷汗浹背,心中暗叫一聲:“好厲害的魔音,這武功真邪門。”他行走江湖多年,何嘗不聽過長白山陰陽宮有一種邪門武功,專以聲音克敵。醜女今天所使出的技藝,怕正是這種邪門武技,一琢磨,益證實當前這邪道女孩子,確是來自長白山。

鐵筆書生是何等人物,方才只因一時疏忽,不及時醒覺,才著魔相,今既明知醜女所發那怪聲是魔音,自然有了提防,急強攝心志,倒提大毛筆,跨步又上。還未趕上那醜女,天外魔音又作,這回更見淒厲迷人。鐵筆書生淨一淨被擾神志,定下心來,抱元守一,兀是聽若罔聞,只一晃身,已到跟前。醜女大吃一驚,她以魔音克敵,百發百中,未嘗稍失,怎地當前這老兒全不畏懼,豈不可駭!其實醜女哪裡知道,她所習這門魔音克敵技藝委實厲害非凡,只緣她一來功力尚淺,所發魔音單純,若碰上內功渾厚的的人,而又知她弄的是什麼玄虛,自是奈何人家不得;二來她所學的也確實不全,所得陰陽宮這門技業,只不過十分之一,使將開來,自是威力甚小。

醜女忽睹鐵筆書生聽若罔聞,一勁兒奔到跟前,惡狠狠大毛筆點到,心上一顫,顧不了再迸出魔音,回劍自守,橫削鐵筆書生持筆之腕,這一招正是劍招中的“周倉獻刀”招式。鐵筆書生噫了一聲,倒拖大毛筆,翻腕避過,才一閃過。醜女身形一抖,又亮出“魅影百變”招式,一時間人影幢幢,雜沓而至,朝著鐵筆書生團團圍攻。

長長一聲銳嘯,鐵筆書生手中大毛筆疾揮,身形已然跟上,這回卻不跟那醜女遊鬥。在他的心目中,對當前這個邪道的女子已是厭煩至極,初意猶想將她擒獲,問一問長白山那邊情形,教訓她一頓,令其痛改前非,把她放了,但這刻心念已變,自顧這種邪惡人物,留在世上也是無益,倒不如把她廢了乾淨。心念一改變,鐵筆書生與昔迥異,連下殺手,直迫得醜女手忙腳亂,險象環生,看看便要毀在鐵筆書生大毛筆下。

醜女已知遇到之人,是生平罕見勁敵,自己集一生功力,兀是抵擋不了。鐵筆書生左點右捺,如蒼龍亂雲,寒鴉戲水,悠閒中沉著險機,稍不留意,醜女必定喪身荒郊。約摸拼了半個時辰,醜女已然不支,魅影百變給鐵筆書生內力一迫,施展不開,身形軟縮,恢復孓然影單。但聽鐵筆書生朗朗長笑聲中,大毛筆已然分心刺到,醜女要待運筆招架,乍覺有萬鈞壓力,壓在她那隻持劍之臂上,抬不起手來,只一瞥,不由大驚失色。原來鐵筆書生遞招之頃,竟是筆掌齊施,左掌一翻,揚起一陣罡風,疾地掠到,壓下了醜女持劍之臂,剋制了她,動彈不得;右手筆疾遞,竟是點到醜女胸前的“將臺穴”。醜女一急,既抬不起臂來招架,要待移形換步,從旁閃過,但哪還來得及,已然全給鐵筆書生封死當堂。醜女自知難免,心中一酸,兩顆淚珠兒奪眶而出,閉目待死。

這時鐵筆書生大毛筆已然遞到醜女胸臆間將臺穴,僅離半寸光景,只要再向前一戮,玉殞香消便在指顧之間,乍見醜女涕淚交灑,不由心中怦然一動,自思道:“這孩子雖邪道,也怪可憐,她也是由父母孕育長大成人的!”一念及此,手底下緩了一緩,大毛筆自她胸臆前一滑,斜斜一帶,便改點她的迷穴,再也不想把她毀了。要知鐵筆書生身世淒涼,一家人早已死在歹人手裡,自己愛子也無辜遭殃,自經猝變,鐵筆書生最恨人家欺侮孩子,故與插翼蜈蚣郭子湘相遇時,眼見郭子湘對那小孩百般凌辱,目眥欲裂,同時也最愛孩子,孩子即使做錯了事,也不苛責,此際不傷那醜女,也是因這緣故悵惘而起。

說時遲,那時快,正在問不容發之際,猛然間,但聽轟轟聲響,似有暗器破空而至,鐵筆書生未及制敵,先御來襲,手腕一翻,大毛筆便朝飛來暗器砸去。

可也怪道,那暗器似是志在救人,不在打他,飛來方向,不偏不倚,正是取著大毛筆的尖端奔到。鐵筆書生長臂一撩,急地呸了一聲,叫道:“何方鼠輩,敢來戲弄老夫!”原來掠到暗器是一枚果子,果子給鐵筆書生的筆尖刺個正著,搖搖晃晃,在尖端上亂搖亂顫,形狀忒是滑稽可笑,鐵筆書生不由心上怒火陡起。

喝聲方過,陡聞不遠處的田隴間,已然影綽綽地站著一人,那人哈哈一陣笑,叫道:“尤前輩,別難為那孩子,她是晚輩的朋友!”

原來是他,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正是南星元。鐵筆書生大喜過望,也不理會那醜女,一騰身,朝南星元站處直掠,展眼間已到當地,口裡叫道:“南老弟,你累得我好苦,要找你可不容易,怎地躲在這兒?”

南星元卻不答他的話,驀地引吭一呼:“嬋妹妹,可別走,我給你們引見引見!”

鐵筆書生別過頭去,但見那醜女揉揉雙眼,便待離去,驟聞南星元呼喚,戛然止行,呆呆站在當地。鐵筆書生心裡好生奇怪:“這女孩子怎地這般懦弱,還像個練武的人?我又沒欺負她!”正沉吟間,忽瞥那名字叫嬋的醜女,垂首緩行,竟然踱了過來。但見她淚如泉湧,好不淒涼,竟似受了莫大委屈,看得鐵筆書生嘖嘖稱奇不已。

一聲輕嘆發自南星元嘴巴里,只聽他喃喃自語道:“這何苦來,迢迢跋涉,千里追蹤,豈不自討苦吃,嬋妹,聽我的話,還是回長白去吧!”

那醜女忽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得更淒厲,幽幽啜泣道:“南哥哥!我也自知配不起你,不過,唉,只怨我命薄緣慳,不能長侍箕帚於左右,但是讓我多在你身邊一刻也覺愉快,南哥哥,我求求你!答應我吧,此生此世,長隨在你身畔,一刻也不分離,不能成為夫婦,做一場兄妹也罷,哥哥,你答應我吧,快答應我!”

聽得南星元也心酸不已,暗道:“天下間哪有如此痴情女子,明知人家不會愛她,偏來纏著。”

陡聽醜女幽幽啼首:“南哥哥,你怎地不作聲,答應我嗎?”她顯然是非得到答應不休的。

南星元先是一聲長長嘆息,繼而喟然道:“何必要這樣?你明知我已有了心上人兒,還來纏著我做甚!”

那醜女忽目放異彩,說道:“史姊姊呢,她怎地不和你在一起?唉,南哥哥,話不是這麼說,我不是早說過嗎?我不是和她爭丈夫,只要允許我長隨左右,於願已足,我還要求求你,把我這片隱衷轉告她,好教她諒解我!”

南星元悒鬱爬上眉梢,醜女一提起史三娘,頓時叫他感慨萬千。要知他與史三娘兩口子一直恩愛,這番只為一句話反目,南星元過後雖有悔意,只緣此人秉性倔強,近於固執,兀是不肯認輸,向史三娘低頭!在他私心裡,仍是深愛著史三娘,給醜女一提起,也自覺傷心起來,過得半晌,南星元又是一聲長嘆,對醜女道:“別提起啦,我與史三娘已經不和了。”

站在旁邊的鐵筆書生,一直呆呆站著,沒有開口。他初視醜女無端傷心流淚,還道是因敗在自己手底下,傷心起來,心甚鄙夷。及至南星元現身,聽了他二人言語,才恍然大悟:“原來又是男女之間那勞什子的事兒!”這其間,聽了南星元的話,鑑貌辨色,心知這小子對史三娘已有悔意,仍是深愛著她,事情不難轉圓。當下,便搭腔道:“南老弟,不是老夫短說你,就只為小小一句閒話,卻鬧得天般大,可是有理麼?”

南星元乍聽鐵筆書生提起那句“閒話”,面色倏變,但只一瞬間,又自平和下來,沉吟道:“她現在怎麼啦?”

果然不錯,南星元仍是關懷史三孃的,鐵筆書生見南星元聞語色變,心中又是詫然起來,這小子對那句閒話顯然很是忌諱,莫非此人先人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鐵筆書生猶未答話,陡聞那醜女大聲叫道:“什麼話?南哥哥,請你告訴我,怎地弄得這般的糟,好端端地不和?”

南星元的臉色更難看,淡淡地瞧了那醜女一眼,說道:“不干你的事,且休管。唉,我倒忘了,讓我給你們引見引見,來,這位是名震武林的鐵筆書生,尤文輝老前輩!”一彆頭,望著鐵筆書生,把指一伸,對他道:“這姑娘諒尤前輩必不知她的來歷,她正是長白山陰陽門陰陽叟老前輩的高足單嬋姑娘!”

不錯,當前這醜女果是單嬋。做書人以前屢有說過,單嬋私戀南星元,終生不渝其志,她和南星元同在關外長大,南星元闖出萬兒時,曾上長白山謁見陰陽魔宮主人,便在那時與單嬋廝遇。一經邂逅,單嬋這小妮子竟是一見傾心,千方百計向他親近討好,無奈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一片深情,盡付流水。南星元雖對單無心,但礙著她是陰陽魔宮門人,有意無意遷就她,這一來就鑄成了終生遺憾。直至南星元戀上陰陽嫗之徒史三娘,單嬋心知無望,兀是不肯就此罷休,竟至願長隨左右,為次為如,甚或乞為兄妹,只要一刻不分離也是甘願。十餘天前,南史二人瞞著別人,跑到關外,悄悄來至江南,關外武林中倒沒人注意,連陰陽二怪也毫無所知。獨單嬋這小妮子,情之所鍾,對兩人卻是處處留神,初時還以為他倆背師私奔。因她委實太愛南星元,愛屋及烏,連史三娘也不敢得罪,這種愛情,乃是至篤至誠,端的罕見,故沒在師傅之前舉發,只悄悄跟綴下來。卻料不到南史兩人,大膽若此,竟和師門仇人勾搭上。

單嬋聽得南星元引見之語,面上突現詫然之色,叫道:“南哥哥,你瘋了不成?尤老兒是咱長白山……”

話猶未了,南星元低低一聲輕叱道:“別胡扯,快給尤前輩施禮!”

單嬋有不願之意,又不忍拂逆心上人兒的話,師門仇敵,自家情愛,一時間情緒紛紜,不能取決,尷尬當地。南星元見單嬋怔怔站著,不發一言,正待開言,鐵筆書生已先搶發話:“單姑娘年事太輕了,老夫不怪你,只是凡事必當明大義,知善惡,老夫冒昧問姑娘一句,我們學武的人,是學來做甚麼的?”

這句問話倒難為起單嬋來。她自幼在魔宮長大,只知學得俊俏功夫,折下江湖高手,對於學武學來幹嗎,壓根兒就沒想過,一時不知怎樣作答,恐怕答錯了,惹南星元笑話。

南星元聽了鐵筆書生這一問話,暗裡頻頻點頭,笑道:“尤前輩說得不錯,咱學武的人,在未學之前,先要明白,學這玩意來做甚?嬋妹,你須知學武並非尋開心,或持技凌人,到江湖上去作惡。要是不先弄明白這個問題,渾渾噩噩做人,善惡不分,不但毫無意義,且易走入歧途,那倒不如不學為妙!”

單嬋這小妮子,貌雖寢人,卻聰穎得很,一聽言語,心中豁然開朗,不由失聲叫道:“南哥哥,我知道了,在長白之上,師傅雖不曾對我談過這些事,但往日裡在江湖上行走,就不時聽人說過,我輩武林中人,應該敦品勵行,仗義行俠,扶弱鋤強乃份內事,尤前輩有此一問,諒必也是為此!”

她靈性一經空明,頓時改口稱呼鐵筆書生做前輩。

鐵筆書生點了點頭,緩緩道:“不錯,老夫要問的正是這個。那麼姑娘認為長白山陰陽魔宮二位主人平日所作所為,是否符合江湖道義?”

一語驚醒夢中人,陰陽二怪乖戾罪行,殺人如麻,慘戮天下有道之士等等劣行罪跡,單嬋一時間歷歷如在眼前,不由大徹大悟。正待答鐵筆書生的話。忽聽南星元的聲音又起:“嬋妹,你可知史三娘至今還未能列入門牆之故?”不錯,史三娘未列陰陽魔宮門牆,連陰陽嫗的記名弟子也不是的事,作書人在第八集時已然說過,但何以隨師習藝,卻不被師傅認做正式門徒呢?

南星元問得好兀突,單嬋愕然瞠目,茫然不知所答,她委實不明師孃何以一直不允正式收史三娘為徒之故?不由怔怔地反問道:“南哥哥,這事兒我實在不明白,究竟是怎地一回事?”

輕輕一聲嘆息,南星元喟然道:“這事還不是因史妹妹的為人。要知陰陽門乃邪惡之宮,他們要的是那些如龍蜃幫之類邪惡之徒,要是有點人性正義人物,斷斷不容在他門牆之內。史妹妹秉性俠義,二怪非是不知,只緣授藝在前,名份未定,到得發現她為人時,索性不允予以師徒名義,這就等於半個徒弟而已!”

鐵筆書生驚叫道:“天下武林中豈有如此的怪規矩,未拜師先授藝,這是怎地攪的?”

南星元答道:“這也算是怪規矩吧。陰陽魔宮就是這麼做法,先授藝然後再察看受藝這人行為是否值得收為徒弟,再作定奪,不過,這法子也不錯,如果用在正派之門,可以杜絕出了敗壞師門清譽的徒弟。只惜此法卻出自邪門,當真可惜!”

單嬋這時搭腔過來,說道:“南哥哥的話是當真的,我也是師傅先授七孔魔劍,只緣我做人渾渾噩噩,善惡不分,後來師傅看中了,才正式拜過祖師,列入門牆!”

這話說過,猛可裡,南星元想起一事來,忙道:“尤前輩,你剛才的話還沒說完哩,我走後,史妹妹怎樣啦!”

鐵筆書生臉容一斂,嘆道:“你走後她傷心極了,一直流著淚。大哭嚎啕,唉,你也知老夫最怕人家哭泣,她一哭我便束手無策,迫得出來找你。看樣子她氣走了你,自覺悔恨交加,南老弟,你還是跟我回去,勸解勸解她一下,要不然,也許會出不幸的事兒!”

最後一句話許說得特別沉重,南星元怵然大驚,跌足道:“有這等事麼?也罷,我們就趕回去瞧瞧她,嬋妹,一起趕回去如何?”

單嬋忸怩地囁嚅道:“南哥哥,我一起去方便碼?”這小妮子自卑得很,自知夾在人家情愛之間,實是不該,但又捨不得離開南星元。正自進退維谷之間,忽瞥南星元沉重的臉霎時變得輕鬆,朗朗笑道:“嬋妹,你也太迂腐了,史妹妹哪不知我與你情止兄妹,怎會安著別的心眼兒,你放心好了!”

一陣不知是酸是苦的滋味泛上心頭,單嬋苦笑道:“既是這般,我就和你走此一遭!”

鐵筆書生生平最怕那些嘮嘮叨叨的兒女私情,此際一聞南星元說要趕回去看覷史三娘,心下登時輕鬆起來,不待兩人對話完畢,已然向前便闖。南星元單嬋二人餘話未罄,猶待再多說幾句,一瞥鐵筆書生身形疾掠,不由齊聲叫道:“尤前輩,請等一等!”哪還留得住他,鐵筆書生身如輕煙,已然沒入昏黑的夜色中了。

二人無奈,跟著前奔。以三人身手,自是不消片刻,便已趕回鎮內。鐵筆書生在前,南星元單嬋在後,兔起鶻落,只幾晃便到店房之頂。南星元輕聲道:“嬋妹妹,你且慢現身,待我見了史妹妹,兩下和解了再說!”他雖知史三娘性格爽朗,對兒女的事看得開,只緣方才吵過嘴,現在回來卻帶著單嬋,誠恐他心上人誤會,節外生枝,其實男女之間,最是難說。

兩人低低細語之頃,在前面的鐵筆書生忽回首對南星元招呼一聲道:“南老弟,我在房頂等你,你自去見史姑娘,我最怕見了她又哭又鬧的樣子!”

單嬋忽攔著兩人說話,對南星元道:“這樣吧,南哥哥,還是我下房去,瞧瞧情形如何你們再下地。我萬里迢迢來自關外,忽然見到了她,她縱恨你,也不好意思對我發作,到那時我用言語勸她一勸,事情比較好辦!”

南星元點點頭,向鐵筆書生擺手示意,身形緩了一緩,就讓單嬋行前。單嬋問明鐵筆書生所住房間方向,身形暴長,一式“雪崖投身”,頭下腳上,往地面疾然直墜。到得半途忽一挫腰,翻身倒拔過來,雙掌往屋簷一搭,又是一個跟斗,用了式“金鉤倒掛”,雙足竟懸在屋簷上,緊緊勾住,身軀便如水蛇兒般地挪近住房的窗子,拿眼光向房間裡一瞧,不由大驚失色,尖聲呼了“不好”二字,百忙中伸出玉臂往頭上一掠,摸出一枝插在髮髻上的金針兒來,託在掌裡,只一揚,各人眼前一亮,一道金光已如電掣般飛向房裡而去。

陡聽房裡面有重物墜地之聲,跟著女子的聲音,嘶暗的哭道:“唉,南星元你這冤家,害得我好苦了!”這不是史三娘還有誰來?

鐵筆書生南星元二人初見單嬋出手,各自吃了一驚,及聽房裡發出哭聲,已是恍然。南星元低呼道:“是什麼事?”單嬋回答道:“她,她竟自尋短見了!”原來方才單嬋俯身一瞥,見房中正樑一個人影在晃動著,看得真切時心下一震,這個人正在上吊,心裡立刻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因此急拔下頭上金針,陡然射出。單嬋的手法倒也高明得緊,那金針不偏不倚,堪堪射中史三娘系起的紅綾帶,紅綾帶禁受不起金針一刺,登時斷了下來,救回史三娘一命。

眾人正錯愕間,陡然間,房裡史三娘暴喝一聲:“何方小子,要你來多管姑娘閒事!”聲到人也到,霎忽之間,已然闖上房頂,還沒瞧清楚對方是什麼人,已然如瘋如狂,進招遞式。單嬋是站得最近,史三娘雙掌倏發,勢可摧山,已經打到她身上來。單嬋身換步移,躲過來襲,正待開口招呼,昏暗中,但見史三娘忽咦了一聲,戛然止步。單嬋忙大聲叫道:“史姊姊,是我!別打了。”

史三娘神志迷惘中見人便打,才出一招,心中忽地清醒過來,乍見當前那人是個女子,身段、步法卻是出自長白山陰陽門一脈,不由愕然收招,只聽了單嬋呼叫之聲,怔了一怔,吶吶說道:“原來是你,你到這兒做甚?”

欲知單嬋與史三娘相見之下,怎樣說話?欲知南星元含淚認母,喬裝闖蛇島,兇禽島群英翻船,壯士瀟灑闖龍潭,為復仇紅顏假允親,破斧沉舟勇拚一死,花妖逢舊俗,怪嫗逞雌威,劍魔遇三娘,老俠別塵寰,秋娘破身,山神廟內苟且之歡,海市蜃樓,冤家相聚,三娘報大仇,長白老魔失手,同歸於盡花妖殞命,寶島群英聚會,第一次喊爹……,小俠方洪投海遺血書,奔雷小劍沒有死!血刃魔頭,嬌娥、你在哪裡?親孃:我來了!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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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完】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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