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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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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 無憂公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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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3:57 |只看該作者

三十

任三陽雖然明知對方的劍勢可能是幻景為多,無奈他早已是驚弓之鳥,當此景象,亦難免不為之心動。

他身子方自移動了一下,藍衣人的一隻手已經搭在了他的肩上。

並非這樣就說明了對方凌厲的劍陣全屬子虛,藍衣人的那雙眼睛事實上精明得很。即見他霍地揚起手上鐵筆,就著眼前一片劍海中揮去。“叮!”一聲脆響,鐵筆一出即收,卻連帶著使得奮身前撲的高桐身子霍地一個踉蹌,向後退了下去。

然而高桐不甘落敗,立刻又揮劍衝了上來。滿空全是劍影,耳邊上亦不時響起哧哧的劍刃劈風聲音,那景象簡直讓人誤為對方是千軍萬馬一齊殺了過來。

任三陽瞪大了眼,在密集的劍陣之中,找尋對方的空隙以便待招出手,他雖然藉著藍衣人的提示,猜出了對方的陣勢虛多實少,卻是無法像藍衣人那麼別具慧眼地一眼看出其間的真偽。

“不要緊張!”

顯然又是藍衣人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對方不過是虛張聲勢,很快就會黔驢技窮的,你只要聽我的吩咐出手,便能立刻奏功!”

任三陽點點頭,表示會意。

驀地面前劍光大盛,一排劍刀直向著二人正面徘山倒海般地卷壓了下來。

任三陽本能地向後就退,卻為藍衣人一掌托住。

“獨劈華山,右面第三劍!”

隨著這一聲出口,任三陽只覺得身形一緊,已經被藍衣人背後那隻手掌用力推出。

任三陽心中一驚,身子已由不住被背後手掌推得騰了起來,腦中記著藍衣人的關照,猛一抬頭,看見了迎面的一排劍刃,卻已沒有時間再讓他遲緩須臾,當下奮起右手全力,照著藍衣人的關照,一招“獨劈華山”,猛地直向著右面第三口劍影用力劈出。

哪裡知道這一擊,正是關竅之所在。

隨著任三陽鐵筆用力擊處,只聽見“噗!”的一聲,像是擊在了一個什麼生硬的物什上面。

有此一擊,對方的七人劍陣此時陣腳自亂。

只聽見一人慘叫一聲,一團黑影起自對方劍勢之間,驀地向著另一邊摔倒了下去。

原來任三陽這一鐵筆,貫足了真實力道,照著藍衣人吩咐,一筆擊下,卻是不偏不倚擊中在一名長衣少年弟子頭頂正中。以任三陽之內力貫足了的手勁兒,自是其勢可觀,這名弟子當場被擊得腦漿迸裂死於非命。

高桐眼前糾合六名弟子所施展的這個劍陣,名叫“七巧連環陣”,一經施展開來節節相扣。任三陽在藍衣人指使下,雖然只施展了一招,卻是微妙相關,非但當場斃了一名弟子,連帶著使得這個陣勢也將為之瓦解,逼得高桐等六人不及發招,便已敗陣。

高桐盛怒之下,一聲怒吼,叱道:“老小子,我宰了你。”

話聲出口,即見他身子一連閃了兩閃,其勢極快地已然來到了任三陽正面。

任三陽一招得手心中大喜,見狀不待藍衣人出言指示,隨即一擰右手鐵筆“毒蛇出穴”,陡地向著高桐前胸扎去。

高桐一聲冷笑,左手一擋,五指箕開,驀地向著對方判官筆的筆桿上抓去,“噗!”一聲抓了個正著。

“老小子,你還想逃麼?”嘴裡叫著,掌中一口長劍猝然向前一遞,已經貼在了鐵筆的筆身之上。

任三陽大吃一驚,慌不迭向後就退。

高桐身子向前一緊,決計不放他逃開,掌中劍倏地捲起銀龍般的一道白光,直取任三陽面首。這一招劍法稱得上既狠又毒,任三陽只為了不肯兵刃脫手,想不到為自己帶來了無限殺機。這時候再想閃躲哪裡還來得及?

總算他命不該絕,就在這危機一瞬間,只聽得“叮!”一小聲脆響,一枚小小像是制錢樣的暗器由側面飛出,不偏不倚地正好擊中在高桐劍鋒之上。

不要小看了這小小一枚制錢兒,其力道端的是驚人已極!高桐那麼猛烈的劍勢,竟然在此一擊之下當場緩得一緩,一條人影,帶著藍衣人疾若飄風的身子,驀地來到了眼前現場。

落身,出手!只一招已制住了高桐的劍鋒。

藍衣人想是決計要給高桐一個厲害,左手一經拿住對方劍鋒,右手判官筆已飛快點出,直向高桐眉心間點扎了過去。

高桐冷笑著,左手倏起,用掌邊向著判官筆上用力封了過去。

無奈藍衣人這一招原是誘敵的招式,不容高桐的手掌遞實,驀地向後一收判官筆,緊跟著向外一吐,這一吞一吐有個名堂叫做“分花弄影”,高桐識得厲害,無如招式已用老了,想要抽回左手時哪裡還來得及?

猛可裡,任三陽叱喝道:“小心。”

一條人影,翩若游龍,霍地自空而降,現出了身著紅色法衣,長髮披散的風來儀來。

風來儀的親自出手,顯示著她決計要給這個蒙面的藍衣人一個厲害。

名家身手,畢竟不同於一般,隨著她下落的身子,一隻纖纖白皙瘦手,有如雲龍探爪,直向著藍衣人判官筆上抓了過去。同時隨著她猝然落下的身子,形成了一股絕大的風力,連著她整個的身勢,泰山壓頂般直向藍衣人當頭直壓了下來。

藍衣人左手驀地向空中一揚,發出了大股掌力,雖然這樣,亦無能承當風來儀泰山壓頂的勢子,迫使得他不得不轉移陣地。

“走。”

隨著藍衣人嘴裡的一聲喝叱,左手下盤已託在了任三陽的後背,驀地向外一送,已把任身子推得一個踉蹌向外跌出。

藍衣人的走勢美固然是美,險也險到了極點。身子方經閃開,風來儀已挾著雷霆萬鈞之勢自空中陡然直落下來。

隨著風來儀的下落,一蓬燈光,直向藍衣人等二人身上照射過去,事實上眼前早已形成了一片光海,四面八方數不清的燈光,在風來儀身子站定之後,全數都已向二人身上集中過來。

“哼!這一次看你還怎麼跑?”

風來儀一雙光華畢露的眼睛,緊緊地向藍衣人逼視著,同時手上的玉拂塵揮了一下,密集的燈光頃刻間便熄滅了一多半,僅僅只剩下了四點亮光,分別由四個不同的角落,向二人照射著。

藍衣人的表情不得而知,只是那雙光華內蘊的眸子絲毫也不曾有“示弱”的表情。

顯然他發覺到,風來儀眼前這個陣勢有些特別,一時看它不透。

“說吧,你到底是誰?”風來儀深邃的目光在他身子轉著:“我們以前見過面麼?”

藍衣人看了她一眼,先不答理她,身子猝然向左面一個快速轉動,搶先在一個位置上站住。然而,奇怪的是當他腳步站定之後才發現到眼前的燈陣竟然隨著他的轉動也有了改變。

四點燈光依然分自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把他緊緊照住,敢情眼前這個陣勢,大不簡單。

風來儀輕輕哼了一聲道:“我不妨告訴你,這個陣勢是出自我多年苦心,精心設置,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能夠破得了它,你可要試試看。”

藍衣人一面暗自用心察看,一面點點頭道:“我當然要試試看。”

風來儀一笑道:“很好,如果你破得了這個陣,你大可自由來去,我保證這裡不會有任何人對你阻攔,只是如果你破不了這個陣,哼,只怕你們二位可就有性命之憂。”

藍衣人一聲朗笑道:“好!我們就這麼說定了,風島主你就請出招吧。”

風來儀笑了一聲:“我再告訴你一聲,這個陣勢由我親自主持,你所遭遇的主要敵人當然也就是我,你很難破得了,中途如果自知不敵,只要招呼一聲,我或可對你網開一面。”

“多謝盛情,”藍衣人冷峻的口音道:“你的確是太照顧我了。”

風來儀又是一聲冷笑,手中玉拂塵往空中一揮,只見眼前驀地燈光大盛,緊接著又是一暗,一明一暗間風來儀身形已然消失。

藍衣人木然直立著,左右顧盼了一下,驀地退向任三陽身前。

任三陽咬牙切齒道:“這個娘兒們欺人太甚,鵝就是不信她這個陣。”

話還沒說完,已為藍衣人凌厲的目光所止。他雖然臉上戴著面罩,可是露在面罩外的一雙眸子卻是炯炯有神,異樣的靈活。雖然相處片刻,任三陽卻對他目神的傳達頗能領會,這時在他的眼神兒傳達之下,便立刻緘口不言。

為了怕話聲外洩,雖然二人對面站立著,藍衣人依然用傳音入密的口音向他發話:

“你記住!無論對方來勢多猛,你都不可移動。”

一面說時,藍衣人遞上了他手裡的判官筆,任三陽接筆在手,雙筆在握,心膽頓時為之一壯。

藍衣人又道:“風來儀有我對付,你只要不亂陣腳,敵人對你無可奈何,”

任三陽點點頭道:“鵝知道了。”

話聲才住,一股極大的壓力,驀地直襲了過來。

任三陽還沒有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半驚半嚇地向後一個踉蹌,卻吃藍衣人一隻手掌抵在了背上。

“你忘了我怎麼關照你的?”

任三陽一驚之下才明白過來,身子一挺,站直了身子。那股絕大的內力,隨即呼嘯著撲面而過,敢情又是一次虛驚。

經此一來,任三陽更加深了對藍衣人的欽佩,自己對自己的妄動甚為羞愧!活了大把子年歲,經歷了半輩子,想不到事到臨頭竟然是樣樣無知!任三陽心裡老大的不是滋味,這一霎的羞愧可就不用再提了。

藍衣人安置好了任三陽,不得不提高警覺,全心全力來應付風來儀的進攻。

事實上風來儀時時刻刻都在他身邊對他監視著,雙方都心存必勝,出手更為縝密,以期一發即中,絕不予敵人緩手之招。

藍衣人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已大致對眼前陣勢有了初步的認識,對於風來儀的這個陣勢,他不得不由衷地欽佩,的確是縝密周詳,不可思議。

大敵當前,藍衣人休敢心存怠慢,隨著他一連三數個騰縱,落身在一堵花石正前。

他身子方自落下的一霎,驀地當前人影一晃,風來儀有如鬼魑般地已來到了眼前,這一霎兩盞孔明燈光突地亮起,匹練般的燈光直向著藍衣人面前射到。

這般強光奪目,突然事出意外的來到,真正給人以恐怖凌厲的打擊。

尤其厲害的是,風來儀的待隙而臨。

像似一陣風,就在強光照向藍衣人面上的一霎,風來儀的身子已陡然來到了面前,右手長尾玉拂塵霍地向空一揚,炸出了千縷銀絲,有如萬箭齊發直向著藍衣人面門射來。

這一手尤其是配合著眼前的時間,便格外顯得殺氣盎然,以風來儀那般內力,這柄玉拂塵上所炸開的千縷銀絲,縷縷都有如鋒利的鋼針,不要說藍衣人的整個臉面,即上胸雙肩,亦全在威力照顧之下。

藍衣人冷笑一聲,他的一雙眼睛已無能在如此強光照射之下視物,可是憑著他敏銳的感觸,以及心理的臆測,已可知道對方出手的方位,隨著他右手揮處,一口緊束腰上的如意軟劍,已然離鞘拔出。

“噹啷啷!”

拂塵上的千條銀絲,猝然間與雪亮的寶劍劍身交纏在一起。一個往上面擋,一個往後面抽,兩股力道運施下,頓時拉了個筆直。

以風來儀與藍衣人那般功力之人,加諸在這兩件兵刃上的力道何止萬鈞?

他們顯然並非有意要在力道上來一決勝負,是以在一度較力之後,風來儀身子猝然向前一欺,一聲喝叱之下,左手已閃電般地探出,兩根手指分開著,直向藍衣人兩隻眼睛上點來。

藍衣人身子猝然向前一探,風來儀的雙指帶著強勁的風力,貼著他的髮際滑了過去,真是險到了極點。

藍衣人心裡明白,眼前情勢對自己極為不利,第一件難以克服的即是當前的強光射臉,如不能儘快地脫離現場,轉移陣地,決計萬難逃開風來儀閃電般的連珠功勢。

這一霎短兵相接,其勢之凌厲真是難以想象,風來儀似乎也已動了真怒,決計要把對方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神秘人物拿下問罪。

只是在一連兩招閃電進攻之後,她不得不心裡承認,對方這個神秘人物簡直比她事前所估計的還要厲害得多。正因為這樣她就更不能放過了對方,一面右手拂勁拉住了對方寶劍,左手霍地向後一帶,用“分花拂柳”手法,直向藍衣人後背項間拍點了過來。

休要小看了這一手招式,透過她那尖尖五指,藍衣人背後三處穴道均在她指力控制之中,以風來儀之指力,不要說真的被她擊中,就只是力道掃上一些,也只怕當時就要閉了穴道。

藍衣人膽敢以身犯險,當然不是易與之輩。

“好厲害。”

三字一經喝叱出口,身形翩若游龍地翻了過來,不等他身子完全轉過,右手己一掌擊出。

兩雙手幾乎已經接觸的一剎那,風來儀倏地向後一放,冷笑聲中,身軀翩若驚鴻般地拔空而起。

藍衣人其時尚不能適應加諸面端的強烈燈光,他卻知道這一霎是自己最關緊要的要命關頭,雖是眼前金星亂冒,不辨東西,卻不敢在原地滯留片刻,右足一勾,飛快地向側面旋身而出。

可真是險到了極點,就在他身子旋出的一剎那,風來儀已如飛鷹搏兔般地直撲了下來。

藍衣人因為有見於先,雖在雙目不視的情況之人,逃開了對方極具威勢的一式殺著,卻亦禁不住驚出了一身冷汗。風來儀一隻纖纖右手,緊緊擦著他的後背滑了下去,表面上留下了一道口子,連帶著肌膚上也留下了一道血痕。

藍衣人鼻子裡哼了一聲,就地一個倒折,把身子第二次挪開一旁。果然就在他身子方自轉出的瞬息之間,無數燈光,倏地全數直向他方才站立處聚集過來,燈光照射下更可見風來儀一式漂亮的凌空下擊之勢,只可惜這一次她撲空了。

藍衣人顯然由於方才的受辱,心中大為憤恨,見狀哪裡肯放過這一剎良機。足尖點處,捷若飄風地已猛襲了過去,右掌探處“金豹露掌”一掌直向風來儀背上抓去。

風來儀足下一個前蹌,猛地轉過身來,兩隻手掌“噗”一聲就空交接一起。這一次他們雙方都用足了力道,兩隻手“噗”地一經交接,卻有如彈簧般地霍地彈了開來,一個鷹飛,一個兔滾,雙雙向兩邊分開。

然而,這只是另一次交鋒前的短暫緩息,緊接著兩條人影驟然間地又自合到了一塊,玉拂塵嗖嗖盤空,劍光影寒光閃閃,一瞬間已對拆了十五六招。

驀地,風來儀一聲輕嘯,倏地拔身直起,緊隨在她身後的藍衣人兩手握劍更有一劍擎天之勢。隨著凌厲的劍勢,風來儀一截衣袂,已被劍鋒揮斬下來,徐徐地向著地面飄落。

風來儀再次發出了一聲喝叱,整個身子倏地一個倒折,成了頭下腳上之勢,她手裡的那具拂塵,隨著一聲輕炸,成了萬千銀絲,兜頭蓋頂地直向藍衣人當頭罩落下來。

藍衣人一抖手中劍,同時也發出了一聲輕炸,搖出了一天劍影,反迎著對方的萬千銀絲兜上去,兩條人影就這樣糾纏著同時自空中墜落了下來。

陡然間,劍鋒再一次和玉拂塵交接在了一塊,噹啷一聲大啊。

風來儀猝收拂塵,身軀向下一矮,藍衣人卻拔了個高兒,拖著劍身上的一抹寒光,由她頭頂上掠了過去,起落間已是兩丈開外。

兩個人臉對臉地遠遠互視著。

甚久,甚久,誰也沒有說一句話,彼此的呼息,卻顯得那麼急促。

表面上看來,兩個人像是誰也沒有佔著誰的便宜,然而彼此都是心裡有數。

藍衣人哈哈一笑,收回了寶劍,似乎不願再戰。

“風幫主承讓了。”

風來儀揚了一下眉毛,緩緩點了一下頭道:“你可以走了。”

藍衣人抱拳道:“多謝!既是這樣,在下還要向幫主為這位玩猴兒的朋友討上一個人情,一併離開才好。”

風來儀冷冷哼了一聲,道:“你們走吧。只是這個陣勢既已發動,卻不是立刻就能撤開的。”

藍衣人一笑道:“那就看我們的造化吧。”

一面說時,藍衣人身形連閃了幾閃,已自偎向一旁任三陽身邊,單手一託任三陽後腰部位道:“走。”

聲隨人起,兩條人影已猝起如鷹,起落之間已縱出三五丈外。

風來儀仍是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們。

忽地,高桐閃身而前道:“不好,他敢情已經摸清了陣法,這就要出去了。”一面說,正待往前趕去。

“不必了,讓他們走吧。”風來儀慢吞吞地說著,臉上顯現著一種淒涼。

這種情形看在了高桐的眼睛裡,不禁大為不解。

說話之間,藍衣人已同著任三陽連縱出十數丈外。

高桐大為情急地道:“三娘娘,他們走了。”

風來儀看了他一眼,喃喃道:“我知道,吩咐下去,陣撤了。”

高桐又是一怔,還待再說什麼,風來儀已縱身而起,一連幾個快速縱身,來到了正中六角樓內。

※※※

朱翠與青荷仍然還守在那裡。

風來儀看了二人一眼道:“我們回去吧。”

朱翠應了一聲,站起來向外步出。

青荷素知這位三娘娘的脾氣,剛才的情形她與朱翠在樓上都看得很清楚,風來儀越是外表鎮定,內心便愈難捉摸!憑著莫青荷跟隨她甚久的經驗,這種情況下就應該特別小心,一個弄不好可就會引發她無邊怒火,自己可擔當不起。

她有見於此,是以悄悄跟隨在風來儀身後,不敢妄發一語。

風來儀一面走一面向身旁朱翠道:“剛才的情形你都看見了?”

朱翠點點頭道:“嗯,都看見了。”

風來儀道:“那個穿藍衣服的人你可認識?”朱翠一笑道:“你已經問過了,我也回答過了。”

風來儀忽然站住道:“你真的不認識他?”

朱翠心裡一動,卻硬著嘴道:“他始終蒙著臉,我又怎麼會知道他是誰?”

風來儀道:“難道從他的動作和聲音裡,你一點都認不出來?”

朱翠不禁腹內暗笑,她當然知道藍衣人是準,只是卻不便說出,乾脆裝假就裝到底。

“我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朱翠含笑地看著對方道:“你看他又是誰呢?”

風來儀一言不發地回身前行,朱翠跟在她身邊。走了幾步,風來儀忽然又站住腳,朱翠只好也停下來看向她。

“你知道吧!”風來儀道:“這個人是我近幾年來所遭遇到的人中最厲害的一個……”

她的兩隻眼睛,在說到這裡時,微微地攏合過來,變成了兩道細縫。

“你可都看見了?”她繼續思索著道:“他所施展的那些招式,都是武林中前所未見的奇異招式,其中還有一些是驚人的絕招,這個人真是一個諱莫如深的人物。”

朱翠聽她這麼激賞藍衣人,心裡大是受用,當下試探著道:“我倒也並不覺得他有什麼特別了不起的地方,難道他的本事比島主你還大麼?”

風來儀看了她一眼,苦笑了一下道:“你以為呢?”

“當然不如你甚遠。”

“那可……不一定……”

朱翠一笑說:“這麼說他難道還能勝過了你?”

風來儀搖搖頭道:“這個問題我現在還不能回答你,這個人絕不會無緣無故來到這裡,我們一定還能遇著,也許下一次……”

她雖然沒有率直地說出藍衣人的武功到底如何,可是朱翠卻已能由她的眼神兒裡察探出她內心對於藍衣人所持有的畏懼……這就夠了。

風來儀臉上現出一種惆悵,忽然轉向朱翠道:“我差一點忘了告訴你,我們明天一早啟程,今天要早一點睡呢。”

朱翠心裡一愕,風來儀已轉身自去,她走了沒有多遠,卻見她忽然又站住了腳步,伏身子面前的一塊巨大假山石上。只見她兩隻手按在石面上,全身劇烈地抖動著,那樣子像是在埋頭哭泣,有點情發不已的樣子。

朱翠心裡一動,正想過去看個明白,卻覺袖角上被人拉了一下;回頭一看,見是青荷。

青荷向她努了一下嘴,搖搖頭,意思叫她不要多事。朱翠聽從她的暗示就沒有移動。

卻見風來儀獨自埋首在那塊遠比她人還要高大得多的石前,盤桓了好一陣才離開自去。

“這是怎麼回事?”她走了以後,朱翠這才忍不住問青荷。

“這是她的老毛病了。”

一面說,青荷領先緩緩走向那塊巨石,凝神向那方巨大的假山石注視著。

朱翠跟過去,好奇地打量著道:“怎麼啦?”

青荷向著她苦笑了笑道:“公主你還不明白,三娘娘一向就是這樣,可惜了這塊來自泰山的假山石。”

朱翠聽她這麼說,再打量那塊石頭,並不覺得有什麼異狀。

青荷道:“公主你只試著推上一推就知道了。”

朱翠心裡一動,這才有些明白。當下向後閃開幾步,試以劈空掌力向這方假山石上一推。掌力過處,那方大石並無異狀,緊接著“刺!”一聲,全數碎為齏粉,揚起了半天黃塵。

二人站處雖距離那塊大石甚遠,卻也無能避免,被炸開來的石粉弄得滿頭滿身都是,慌不迭忙自避開一旁。

“噢!”朱翠嚇了一跳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青荷一笑道:“公主您還不明?”

朱翠想了一下,這才點點頭道:“原來這樣,她竟拿這塊石頭當成出氣筒。”

青荷一笑道:“每次都是這樣,阿彌陀佛,她老人家肚子裡的這口怨氣總算出了,要不然還不知道誰要倒黴呢!”

朱翠一聲不響的走向先前那方巨石跟前,細細地打量著,只見先時那高過一人粗可三四人合抱的巨大花崗石,竟然自根而頂全數碎成粉未,可以想知所加諸其上的內力該是何等驚人!由此而推想風來儀本身的功力,又該當是如何駭人了。

※※※

夜靜更深。

朱翠緩緩由床上起來,穿好了衣裳。

今夜她思潮起伏,難以入睡。

明天就要同著風來儀前往不樂島了,此一行到底是福是禍,誠然還是個未知數,然而想到了即將與母弟見面,一家團聚,卻又由不住心裡高興,真恨不能插翅而至。

摸著黑,她來到了桌邊,正想找出打火石把几上的燈點著,不意手方伸出,卻被另一個人的手接住了。

這一驚,差一點讓她叫了出來。

“啊……”

朱翠一驚之下,右手用力向後一掙,左手順勢向下一挑,用“穿心掌”式直向她猶未能看見的這人前心穿紮了過去。

她雖然猝然間未能看清對面這個人,但是憑著她多年來與敵人動手的經驗,卻可以斷定對方所站立的方位,這一招出於也就八九不離十兒。

哪裡知道對方這個人敢情竟是個大行家。朱翠的手方一遞出,卻被這人另一隻手又接住了。

換句話說,她的兩隻手都叫對方抓住了。

“你……”朱翠情急之下,用力向後一掙,竟然沒有掙開,這才覺出抓住自己雙手的這個人敢情力道極大。雖然如此,這人卻似乎無意傷害她,所發出的力道恰恰好不使她能夠掙開來而已。

那是一雙男人的手,大而有力。

朱翠簡直驚駭了。

“你是誰,放開我。”

“是我,”對方用著低沉的聲音道:“連我的聲音你都不認識了。”

聲音好熟好熟,朱翠一驚之下立刻驚喜地道:“是海兄麼?”

“你猜對了,就是我。”說完這句話,他緊緊抓住對方的那雙手便自放開了。

朱翠臉上一陣子紅,欲喜又羞:“你……來了?”

說了這句話,只覺得一顆心通通跳動不已,漸漸地,她的視線已能清晰地分辨眼前的景象,當然也包括了面前這個人,海無顏。

“真的是你……”她緊張地說:“我先點上了燈。”

“用不著!”海無顏道:“是我把燈吹滅的,這樣也許說話比較方便。”

朱翠心裡一動,暗忖著自己可真糊塗,樓上住的就是風來儀,何以如此大意?

海無顏這時候已緩緩在桌子對側坐下來。

“剛才情形特殊,請恕我不便與你見面。”微微一頓他又接下去道:“你的情形,我都清楚,今夜特別來看看你。”

“這……謝謝你。”

說話時她已注意到,對方敢情已經摘下了臉上的那方面具,現出了原有的本來面目。

室內異常的黑,朱翠才發現到四面窗上的簾子都密密地攏著,僅僅只憑著少許的月光,由側面天窗上瀉進來。

“是我把簾子拉上的,”海無顏聲音很低地道:“我知道風來儀就住在樓上。”

“你想得很周到!”朱翠在黑暗裡靜靜地打量著他:“也許你還不知道,明天我就要去不樂島了。”

“我知道。”

微微停了一下,海無顏才接著說道:“這就是我為什麼這個時候還來看你的道理。”

朱翠十分驚訝地道:“真的?你怎麼會知道?我還是才知道的呢!”

海無顏黯然一笑道:“他們的行動,我一直都在暗中注意,我發現高桐已為她準備好了船,而且採購了很多遠行的東西,我就知道你們要去了。”

朱翠點點頭,臉上浮現出一些傷感:“你有什麼話要告訴我麼?”

海無顏點點頭:“我有很多話要告訴你,只是時間不多了,我們就長話短說吧。”

朱翠聽他這麼說,心裡充滿了喜悅。

“不,我們還有很多時間,距離天亮還早呢。”

海無顏輕嘆一聲道:“不行,外面還有人等我,而且這裡實在不太安全,風來儀太厲害了,剛才我只是險勝了她一籌而已,再打下去保不住不是她的對手。時候不到,我還不想跟她硬拼。”

朱翠聽他這麼說,想到即將來臨的離別,心裡一陣難受,緩緩地走過去坐下來。海無顏跟過去,在她對面一張桌子旁亦坐下來。

“你這一次去不樂島,實在是個難得的機會。”海無顏注視著她喃喃地道:“我要關照你的是千萬不要輕舉妄動,而且,最要緊的是你要取得他們對你的信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朱翠一愕道:“你的意思是……”

“不要讓他們發現你對他們潛在的敵意,尤其是白鶴高立這個人,你要千萬注意,他是一個只講現實而絲毫沒有道義可言的人,你要是有一些蛛絲馬跡落在他的眼裡,就只怕你這條小命萬難保全。”

朱翠聆聽之下,情不自禁地為之打了一個寒顫。

“真的?他真的有這麼可怕麼?”

“他是我此生所遇見過最可怕的一個人,手狠心辣,再加上功力精湛。”

說到這裡,海無顏由不住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老實說,我真有點為你此行擔心。”

朱翠一雙明媚的眸子在他臉上轉了一轉,微微含笑道:“我不會有什麼事情的,有你這句話我也就感激不盡了。”

海無顏道:“我確信你不會有什麼意外,不過你還是要自己當心,眼前你與風來儀相處得極好,這確是使我大出意外,也許在必要時候,她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據我所知,白鶴高立對他這個師妹多少還存著一些戒心,也許正因為這個理由,不樂幫還能屹立至今。總之,風來儀在不樂幫算是唯一的一個例外了。”

朱翠道:“這麼說風來儀為人還不算太壞了?”

海無顏點點頭道:“她算是多多少少還有點義氣,較之高立與宮一刀來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了。”

朱翠經過這兩日相處,尤其自從悉知風來儀與“琴仙”柳舒捲昔日曾是一對愛侶之經過後,對於風來儀不禁平白生出了許多好感,這時再聽海無顏所說,不禁對風氏又留下了許多好感。

黑夜裡,房中既沒有點燈,但是透過彼此的視覺,雙方卻能洞悉內外,心領神會。

“海兄,”停了一會兒,朱翠才喃喃道:“我們會很快再見面麼?”

海無顏點點頭,說道:“這正是今夜我要告訴你的,我也許暫時還不能去不樂島。”

“為什麼?”

“因為……”海無顏看了她一眼道:“我好像曾經告訴過你,關於西藏布達拉宮那件寶藏的事……”

朱翠一驚,問道:“難道有了什麼意外?”

“還很難說,”海無顏略為思忖了一下:“問題是不樂幫既然已經意圖染指,事情就比較麻煩。這兩天我細細想了一下,決定先去布達拉宮跑上一趟,把這件事解決之後,再盡全力去對付不樂幫,不知你以為如何?”

朱翠點點頭道:“這樣當然好,不過!你有把握麼?萬……”

海無顏回答道:“這件事刻不容緩,如果我能走在不樂幫前面,我想應該不會有問題,如果走在了他們後面就比較麻煩,而且,你知道在事情沒到最後關頭,我還不打算讓不樂幫的人知道我的本來面目。”

朱翠點點頭,卻又輕輕嘆了一口氣道:“說來實在慚愧得很,這半年多以來,我只是忙於個人的私事,像這樣可以造福貧苦大眾、維護武林正義的善舉大事,我卻是一點也幫不上忙。”

海無顏道:“你不要這麼說,你及你家人的健在,就已經顯示了正義的存在,要是有一天你們落在奸賊手裡,那才是人間正義最大的失敗。”

朱翠聽他這麼一說,確實很感動,眼圈一紅,差一點為之淚下:“海兄,你太抬舉我們了。”

海無顏點點頭道:“姑娘不要妄自菲薄,老實說武林中人最近談起你來,都心存敬仰,就拿你這一次單身入不樂幫虎穴,對於整個武林來說,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你之忍辱負重,尤其有不平凡的意義,我由衷地祝福你能夠闔家團聚,快樂成功。”

朱翠微微點了一下頭,眸子裡含蓄著感激,微微一笑道:“謝謝你,你這麼一說,我倒真像很了不起的樣子,就憑你這番話我也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了。”

海無顏道:“你我同心協力,內應外合,一定能成功夫事。”

說到這裡忽然面色一沉,身形一轉,來到窗前,悄悄地伸手掀開了簾子,倏地推開一扇窗,向外打量著。

窗外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星皎雲靜,玉宇無聲,淡淡的月光灑在院落裡,所看見的一景一物都像是塗了一層淡淡的霧。

“怎麼了?”朱翠吃驚地道:“你看見了什麼?”

海無顏微微搖搖頭,目光卻注視著那一片泛黃的枯草:“這裡有狗?”

“沒有,但有一隻貓。”

“那就難怪了。”

一面說時,海無顏順手關上了窗戶,卻向朱翠注視了一下,點點頭道:“姑娘多保重,我走了。”

朱翠怔了一下:“這就走麼?”

海無顏直直地注視著她,這一霎眸子裡閃爍著異樣的神采,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之下,朱翠甚至於有些膽怯,終於把眼睛移向一旁。

房門忽然敞開來,灌進來大片的風。

朱翠似乎已經想到了什麼事情的發生,但她仍然還要證實一下,結果不出她所料。

海無顏走了。

一種異樣的激動,像是失落了什麼,朱翠緩緩走向門前向外眺望著。窗外是那麼出奇的安靜,然而她的心卻是不再平靜了。這樣傻傻地,她站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轉回身來。

關上門,她找到一張椅子坐下來,心裡亂極了。

“嗤!”斜刺裡傳過來一聲輕笑,真把她嚇了一大跳。朱翠差一點由位子上跳了起來。

可是立刻她的目光就與坐在角落裡的那個人影接觸在一塊,敢情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這間房子裡竟然多了一個人。那個失去了一雙足踝的怪人。大頭,亂髮,朱翠一眼就已認出了他是誰。

“單老前輩,是你?”

單老人一雙銀鈴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視著她,鼻子裡冷哼了一聲:“剛才那個年輕人是誰?”

朱翠微微一怔,從容地笑道:“原來你老人家都看見了,他是我患難中所結識的一個朋友。”

單老人眨了一下眼睛,神情極為認真地道:“他叫什麼名字?”

朱翠正想說出,轉念一想,卻又一笑道:“這位朋友很不願意人家知道他的名字,老前輩還請原諒。”

單老人雙手似乎在椅把子上按了一下,身子如同旋風般,“呼”的一聲已來到了朱翠面前。他雖然失去了一雙腳掌,卻依然能直立在地,兩隻小腿有如一雙木樁般插立在地。

“告訴我他是誰?……說……”

朱翠很是為難地搖了一下頭:“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這位朋友很相信我,我不能失信。”

單老人眼睛驀地睜得極大,可是立刻又收小了。

“罷!罷……不說算了。”

一面說重重地出了一口氣,身子一轉,像是一陣風似的已落座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

“哼哼哼……”他頻頻地冷笑道:“你不告訴我就以為我沒有辦法知道了?哼哼……”

朱翠看他生氣了,心裡倒似有些過意不去,當下含笑往前走了幾步道:“對不起,我只是不願作一個失信的人罷了,你老人家為什麼一定要知道他是誰呢?”

單老人在她說話時,似乎一直在發呆,聆聽之下,並未作答,嘴裡只是喃喃地在說著:

“我竟是不知道,我竟是不知道……奇怪……奇怪!”

說著他那一雙瞳子註定向朱翠道:“你是知道的,我的腹氣地行之功,來去無聲。你這位朋友居然會警覺於先,真是我想不通的。”

朱翠一笑道:“原來這樣,這麼說剛才在窗外窺探的竟是你老人家了?”

單老人哼了一聲道:“不錯,就是我,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他是什麼來路,想不到居然被他發現,他行動快捷,輕功敢情也是不差,想不到如今武林中竟然會有這等傑出的年輕人,真是匪夷所思了。”

朱翠聽他如此誇讚海無顏,心裡著實高興。

“今天晚上你老人家可是出去了?”

單老人一怔道:“你怎麼知道?”

朱翠道:“這裡打得天翻地覆,你老居然不知道?”

單老人睜大了眼睛:“這,你倒是說說看是怎麼回事?這裡發生什麼事?”

朱翠隨即將風來儀與高桐發動陣勢對付任三陽,幸得海無顏中途插手介入,才始脫困之一段經過約略道出,單老人聆聽之下,顯然大吃了一驚。

“這個人竟能破了風來儀的六光陣?好小子!”

忽然咧開了大嘴,呵呵笑了兩聲,得意地道:“風來儀萬萬也不會想到有此一天,啊!

聽你這麼說,姓風的賤人竟然未能戰勝你這個朋友,只得眼睜睜地讓他自去,這可是前所未見的奇事。”

忽然他又似很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唉!這麼精彩的一出好戲,我竟然錯過了,真是可惜,可惜!”

一想到風來儀受挫於人,他真是由衷的高興,踢腿搖頭,狀如小兒一般。

二人又談了一些方才發生的事情,單老人雖對海無顏感到極度的好奇,朱翠卻始終守口如瓶,不作進一步介紹,話題隨即轉到了今夜單老人的前來。

朱翠遂道:“你老人家今夜來得正好,我正要告訴你,我明天要走了。”

單老人點頭道:“我知道了,這件事我已有安排。”

朱翠一怔道:“什麼安排?”

單老人一嘆道:“這一次我隨你去不樂島,也不知還能回來不,幾個熟朋友那裡不能不去打一個招呼,這就是我晚上不在家的原因。”

朱翠吃了一驚道:“什麼?你也要去不樂島?”

“你不知道?”

“我……”朱翠實在有些糊塗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

“我跟你一塊去,”單老人哼了一聲:“錯過了這一一次機會,只怕我再想去可就不容易了,所以,我就決定跟你一塊去了。”

“跟我?……”朱翠睜大了眼睛:“你是說明天一早,打算跟我們一塊去?”

單老人點點頭道:“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可是風來儀那裡?……”

“當然不能讓她知道,”單老人點了一下頭道:“時候不早了,你也該歇著啦,咱們就這麼說定了。”

說走就走,就見他身子一縮已溜下了位子,等到朱翠注意看他時,顯然他已遁身窗外。

朱翠想出聲喚住他,卻怕驚動了風來儀,話到唇邊又忍住了。

這一夜她反覆思索著這件事,卻始終也不得要領,只待留諸明日來證實這件事情了。

※※※

午時三刻。

這艘金碧輝煌的大船,風帆飽張,正以無比的快速,乘風破浪地前進著。

倍大的船艙,似乎只有三個人,風來儀、朱翠與女婢青荷。當然,隨行的六名家奴以及原來船上的工作人員不在計算之中。

時序已入冬令,但南國日暖,雖然航行在浩瀚的大海,卻沒絲毫寒冷之意,和風暖暖,海鷗翩翩,浪花一次又一次地拍打著船板,噴吐著泛白刺眼的銀色泡沫。

在搭出艙面的五色遮陽棚下,風來儀、朱翠安詳享受著香茗,她們已經用完了午膳。

“像這樣速度,再有兩天就到了。”

風來儀臉上洋溢著微笑,在海與陽光的襯托之下,她變得和藹可親,白哲的皮膚不見皺紋,潔白的牙齒編排得那麼整齊,這一切似乎不應該在一個六旬以外的老婦人身上所能看見的。

朱翠懶散地靠在一張藤條編制的椅子上,這一霎看過去,她簡直完全鬆弛了。似乎在一切嘗試失敗之後,她才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之下,接受了風來儀的建議,隨她同返不樂島。在一切都已成為事實之後,她倒也能安之如怕。既來之,則安之,往後的路誠然未可預卜,卻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一隻海鷗翩翩地飛上了船舷,引頸剔翎,白色的羽毛在陽光映襯之下,其亮如銀。

朱翠喜悅地站起來,悄悄地走過去,伸手抓住了它,像是個小女孩子一般地笑了。

風來儀點點頭道:“你竟然童心未泯,這樣的鳥兒,我們島上也有,那裡各種珍禽異獸多得是,只怕你一經住下之後,可就捨不得離開了。”

朱翠鬆開了手指,劈啪一聲,那隻海鷗竟自飛到了她頭上,在那裡閃身振翅,逗得她格格地笑了。

這一切看在了風來儀眼中,不覺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多年來她出入江湖,為了執行不樂幫的幫令,大取不義之財,堪稱殺人如麻,一顆心有如冬封之冰,確是不曾慈悲過。然而這一刻,面對著這個可愛少女的微笑,竟使她原已冰封的心激起了春融的漣漪,這樣的感觸對她來說以前的確是罕見的。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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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4:33 |只看該作者

三十一

一聲鷹鳴,響自當空。

船上人都不禁抬頭望去,但見一隻白毛細胸的鷹低飛掠空而至,這隻鷹看來較一般常見之鷹要小得多,但當其低飛直掠時,卻出奇得快,速度驚人。隨著這聲刺耳的尖鳴之後,疾若箭矢般的低飛直掠而過,一會就只剩下了一個小小的白點。

朱翠一驚道:“啊,好漂亮的一隻鷂子!”

風來儀忽似想起了什麼,面色微微一變。

就在這一霎,那隻幾乎已經消失於視線之外的鷂子倏地尖鳴一聲,去而復還。

這一次較諸前一次的速度更快,剪翅間已來到了眼前。

風來儀一聲叱道:“小心!”

話方出口,即見那隻銀色鷂子有如銀星一點,勢如箭矢般,直向著朱翠頭頂上飛射過來。

朱翠在耳中方自聽到這聲鷹鳴之始,已然有些警覺,風來儀再一出聲示警,刻使她覺得其勢不妙。說時遲,那時快。緊接著又是一聲刺耳的尖鳴,這隻小小銀鷂突然嘴爪齊施,自高而下向著朱翠臉上襲來。

朱翠一驚之下,身子向側方一偏,右手二指霍地遞出,用“金剪指”力向著鷹腹就插。

她原以為憑自己功力,無需真的傷著了它,就只是指上風力招著了它一些,也必能使這扁毛畜生當場濺血而已,卻是沒有料到,這隻銀色鷂子敢情為人豢養,平日受過極為嚴格的訓練,大非尋常。

眼前朱翠“金剪指”方一遞出,即見當空鷂子一聲短鳴,靈巧的身子就空一滾,驀地下墜了尺許。

輕功上乘身法中“細胸巧翻雲”之一招,所謂“細胸”正是指的眼前鷂子,可知其身法該是何等快捷犀利了。

朱翠一驚之下,才知道自己竟是過於輕視了對方,二指一招點空,眼前銀色鷂子已臨胸際。

這隻扁毛畜生果真受過嚴格攻擊訓練,每有驚人之式。

由於雙方近在咫尺,朱翠看得非常清楚。這隻鷂子生就一身銀翼,火眼金睛,嘴爪如鉤,尤其是額上一撮角毛,狀似一朵迎風綻放的銀菊,的確是俊極了,卻也凌厲極了。

一沉即起,夾合著“劈啪!”凌厲的一聲振翅聲,這隻銀鷂第二次升起來,卻以尖削的一截翅尖,反向朱翠顏面上方掃過來。

朱翠想不到這隻小小的鷹,竟然如此狠惡,一時不禁為它逗得火起,嬌軀向後一收,兩掌合夾,發出了六成掌力。

這隻銀鷂好精靈,就在朱翠掌力將吐未發之間,它似乎已經覺出不妙,一聲啁鳴,猛力升翅直起,其勢之疾快,出人意外。

雖然這樣,卻也為朱翠所發出的掌上力道掃著了些邊兒,隨著這隻鷂子發出的一聲尖鳴,空中炸開了一天的銀羽。

緊接著又是一聲尖鳴,在餘音繞空之際,這隻小小銀鷂已箭矢般地直起當空。一串串凌厲的鳴叫聲,隨著它的低飛盤旋,兀自眷念著眼前不去。

朱翠幾乎為之驚異了。

一旁的風來儀卻像似已有所見,冷笑一聲道:“我們大概有客人來了!”

話聲方頓,即聽見有人撮口為哨所發出的尖銳聲音。一隻亮頂方頭的快船,正以奇快的速度,迎面馳來。

緊接著,第二聲尖銳的哨音,亦自發出。

空中那隻銀鷂在第二聲口哨發出之後,在空中應了一聲,立刻翻轉翅膀,一徑向那隻快舟上投身飛去。

風來儀看到這裡冷冷哼了一聲道:“停船!”

青荷把話關照下去,大船立刻停了下來,眼看著對面那艘快舟乘風破浪,像是昂行波面的一條海龍,瞬息間已來到了面前。

走得快停得也快。“嘩啦!”一聲,風帆放下來,快船在水面上打了個蹌,頓時停住,雙方間隔距離大概不足兩丈。

朱翠這才看見,對方那般平頂快船的船頭上一字平列著五個人,四個短裝勁服青年,擁襯著一個皓首銀髮的白衣老者,老者左手上抬,讓空中緩緩扇翅的那隻銀色鷂子落於其上,一看即知人鳥相處和諧,也就可以猜知這隻鷂子必為其所豢養了。

風來儀兀自坐在椅子上沒有移動,可是臉上神態已微有愁容。

“原來是這個老不死的!”她一面向朱翠招呼道:“你不必跟他嚕囌,一切由我來應付!”

風來儀這邊方自關照了朱翠,對船上那個皓首銀髮的老者,已自發出了老聲老氣的一陣子笑聲。

“三娘娘,咱們總有十年沒見了吧,哈哈,正要專程往謁,想不到卻在海面上見著了,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了!”

話聲不大,但吐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為風力吹送過來,清楚地送進了每人的耳膜。

朱翠在與對方照面之始,已經預感到來者不善,這時聆聽到對方的話聲,才警覺到來人敢情功力絕高,只是這一手“千里傳音”,想要把話聲傳送得如此清晰,聲音聚而不散,如果沒有極為精湛的內功,根本無能達到。她真是想不到連日來波折重重,邂逅能人無數,眼前這個老人更不知又是何方神聖駕到了。

風來儀仍然平靜地坐在椅子上。

“原來是神鷹葛兄,真正是久違了,失敬,失敬!請過船一敘如何?”

白髮老人一笑道:“遵命!”

話聲略頓,點頭向身側左右道:“走吧!”

五人看來幾乎是同樣的動作,同時自快舟上騰身升起,有似一朵雲彩般的輕飄,冉冉落身子對舟之上。

快船上的舟子,立刻把船搖近,然後打上搭頭,使大小二舟聯在一起,不致為浪花衝開。

號稱“神鷹”的葛姓老人往前連走了幾步,抱拳向風來儀笑道:“十年不見,三娘娘風采依舊,想必是養生有術了!”

“葛兄太誇獎了!船行大海,無以待客,一切簡陋了。”

“三娘娘太客氣了!”

說話時早有船上侍者,抬來了坐椅。

姓葛的老人拱了一下手,老實不客氣地也就坐了下來,他左右的四名青年,顯然是礙於輩分,不敢與老人同起同坐,依然分左右偎在老人身邊坐下。

“這位是?……”

葛老人的一雙眼睛其實早已經注意到了另一邊座上的朱翠,到底忍不住開口詢問。

風來儀一笑道:“葛兄豈有不認識這位姑娘的道理,顯然是明知故問了!”

葛老人笑了笑搖頭道:“三娘娘仍然是快人快語,葛某人這點心思看來是瞞不住三娘娘了!”

一面說自位子上站起,向著朱翠恭敬地抱拳道:“如果老朽雙眼不花,這位想必就是名震當今的無憂公主了,幸會,幸會!”

朱翠含笑回答道:“不敢當,前輩是……”

姓葛的老人一聲笑道:“老朽遁居世外,早已是化外之民就是報出萬兒來,殿下亦未必知道。”

一旁的風來儀冷冷地道:“葛兄未免太謙虛了!”隨即向朱翠介紹道:“姑娘可曾聽說過貴州黃天嶺的‘神鷹老人’葛白翎麼?這位就是了!”

朱翠想了想,確實記不起曾經聽說過這個人,為了顧全初次見面的禮貌,她依然點點頭道:“久仰!”

葛白翎呵呵一笑道:“怎麼樣,我就知道殿下你沒有聽說過吧!”

風來儀微微一笑道:“曹羽這個老賊看來是決心跟我們不樂幫過不去了,居然連多年不問外事的你也給說動出山了,咱們是明眼人不說暗話,葛老兄乾脆一句話,你這一趟是為什麼來的?”

“神鷹老人”葛白翎臉色似乎不大自在,打了個哈哈,一隻手輕輕摸著架在他左腕上的那隻小小銀鷂,眼角間拉起了幾線皺紋。

“三娘娘真是乾脆得很,好吧,既然這樣,我們就直話直說,姓曹的不錯和我葛某人是有過那麼一點交情,話可得說清楚了,可是從前。自從他當了官,發了財,我可就沒再見過他,這一次承他瞧得起,親自找到了我葛某人的茅廬,說是有重事相托,拿著幾十年交情的大帽子往下一壓,老朽還真不能不管!”

風來儀微微一笑道:“什麼事呢?”

葛白翎哂道:“這幾年大家都知道不樂幫的買賣是幹得越來越大了,我那位曹兄弟今天雖然是食官祿,卻也知道買賣上的規矩,這件事因礙著三位當家的金面,所以他很難啟齒,因為知道老朽過去承三位當家的抬愛,有過這麼一點交情,所以再三情託,老朽也只好……

這叫無可奈何!”

“原來這樣,我明白了!”風來儀嘴角拉出來淺淺的笑意:“這麼說葛老兄是來眾生意羅,那敢情好,什麼生意還值得老兄親自上門?說來聽聽吧!”

葛白翎伸出手摸著頷下的短鬚呵呵笑道:“抬愛!抬愛!”偏頭向身邊人招呼道:“來呀,把準備好的東西呈上去給三娘娘先收下!”

他身邊四弟子之一立刻答應一聲,上前一步,先把身上一襲黑色寬大的披風卸下,這才見在他背上背有一個紅色四方漆箱。

這名弟子頗為謹慎地把這個箱子取下來,雙手平託,上前幾步道:“三幫主驗收!”

“這是幹什麼?”

風來儀眼睛轉向葛白翎道:“什麼東西?”

“三娘娘不要見笑,”葛白翎嘿嘿笑道:“這份禮可不是老朽送的,老朽除了這身骨頭之外,什麼也沒有,說得清楚一點,這是那位曹兄弟前此得罪了貴幫,特備的一份請求恕罪的薄禮,我看三娘娘也就給他一個機會,收下吧。”

風來儀先一霎還是面若秋霜,這一霎卻又改了笑顏。

“啊,我明白了,葛兄這麼說,我知道了,要是你老兄的東西,我還真不便收,既然是姓曹的送的,那可就另當別論了!”

“對了,對了,這是曹老弟專為孝敬三位幫主的!”

葛白翎眯著兩眼笑得令人費解。

風來儀隨即轉向一邊的女婢青荷微微點了一下頭,後者立刻會意,上前幾步伸出雙手接過了那個朱漆匣子,顯然那匣子分量極為沉重,青荷原先沒料到,方一過手幾乎墜了下來,第二次聚力,才平託而起。

青荷雙手平託著這個四方匣子,一直走到了風來儀面前站住。

葛白翎一笑道:“裡面是上好赤金一千兩,請三娘娘過目驗收!”

風來儀一笑,只在匣子上瞄了一眼道:“不必了,送禮的不嫌多,收禮的人豈能嫌少,請轉告那位曹提督一聲,就說他的禮物我收下就是!”

葛白翎一笑道:“三娘娘真不愧江湖本色,老朽這裡代表我那位曹兄弟謝謝你啦,至於那筆買賣………

風來儀點點頭道:“在此海上,只怕談說不清。這麼吧,就請葛兄轉告那位曹大人,就說我們在不樂島上恭候他的大駕,歡迎他隨時造訪,見面再談吧!”

葛白翎一愕道:“這……三娘娘只怕是在說笑話吧,不樂島人間仙境,豈又是我那位兄弟所能去得的?”

風來儀冷冷一哼,道:“這就是他的造化了,葛兄遠道而來,如果只是為這位曹大人傳送人情,使命已了,可以請便了。如果還有私人上的交往,就請入內少坐,容我吩咐看酒侍候。”

神鷹老人葛白翎哪能聽不出對方這種下逐客令的口氣?嘴裡嘿嘿笑著,心裡卻由不住罵道:好個風婆子,你對別人這樣。對我姓葛的也能沒一點交情?上千兩的金子就是這麼好拿的麼?

心裡琢磨著呵呵一笑,道:“三娘娘好說,那可不敢當,老朽受人所託,忠人之事,承閣下看得起,收了我那曹兄弟一份薄禮,而且承蒙於邀我那兄弟島上一聚,老朽總算不負此行,臉上有光,容老朽在這裡先謝謝你啦!”

一面說連連拱了拱手。

風來儀一笑道:“這就不敢當了。”

葛白翎暗罵道:“好個老貨,你還跟我裝傻。”

心裡琢磨著,呵呵一笑道:“能得三娘娘金口玉言,這件生意,八成兒作成了,這就請娘娘賞下一件信物兒,老朽總算受人所託,這也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啊,這樣……”

風來儀似乎才明白了過來,露出了細密的一嘴白牙,微微笑了一下,道:“老哥哥你大概是很久沒有在江湖上走動了,要不然怎會連跟不樂島上作生意的規矩都忘了。”

“什麼規矩?”

“跟不樂島作生意的人,很少不賒本兒的,要不然怎麼叫‘不樂之捐’呢!”

葛白翎仰天打了個哈哈,笑聲一頓,那雙大三角眼睛裡閃動著熠熠兇光,只是還勉強保持著臉上的笑容。

“老妹子,你可真會說笑話了,就算不樂幫算盤再精,吃遍天下,還能吃到老哥哥我的頭上?呵呵,不行,不行,你得給我捎回些什麼才成。”

一面說,這個老頭兒可真沒有要走的意思,非但沒有走的意思,簡直不退反進,兩隻手作勢往前面揮了一下。

身邊的四個人各自移動身子,向前面進了幾步。

迎著他們的是船上四名黃衣弟子。

四弟子的突然出現,使得葛白翎一方面的人多少有些感覺意外,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來,看起來簡直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風來儀目睹及此,微微點頭笑了笑道:“看來老哥哥你是不拿點什麼憑證,就不打算回去了。”

葛白翎長笑一聲道:“好說,三娘娘你是聰明人,為了幾個局外人,可犯不著傷了自己人的和氣。”

這話可是說得十分露骨了。一面說時,那雙三角眼可就轉向一旁在座的朱翠身上,這一眼也就等於說明了所謂“生意”是怎麼一回事。

“說吧!”風來儀臉上仍然帶著笑:“你要什麼憑證,只要你能拿得去的儘管拿去就是了。”

葛白翎點點頭道:“豈敢,三娘娘既然這麼說,老朽也不能不識抬舉。”

說到這裡微微一頓,乾咳一聲,目光向著一旁的朱翠掃了一眼,怪笑一聲道:“老朽對這位公主真是久仰之至,如能請到這位公主的大駕,過船一談,三日之後由老朽專程送上貴幫,如何?”

朱翠聆聽之下,忍不住倏地由位子站起,正要說話,風來儀卻用眼睛制止住了她。

“這也沒什麼!”風來儀一笑道:“只是凡事有個先來後到,我好不容易請到了這位姑娘,家門未到,豈能又讓你接走了,這件事你不覺得有點不大合適麼?”

葛白翎嘻嘻一笑,深深向著風來儀打了一躬身道:“三娘娘多多成全,多多成全!”

一旁的朱翠聆聽到此再也忍不住心裡的忿怒,冷叱一聲,道:“住口!”

一面說,倏地上前一步,杏目圓睜,道:“你是什麼人?誰認識你?不樂島是我自己心甘情願要去的,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麼,真是做夢!”

葛白翎先是愣了一愣,緊接著嘿嘿一笑。

風來儀見狀卻在旁笑眯眯地岔口道:“聽見沒有?這可不是我從中阻止,人家東主兒自己不答應,你可怪不得我,回去吧!”

“神鷹老人”葛白翎一生自負,在黔省黑白道上,稱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一身軟硬功夫,更是罕見敵手,正因為這樣,那位權傾一時的內廠提督曹羽,才會折節下交,親人苗疆,許以重酬地把他請了出來。

曹羽滿以為以葛白翎之古怪難纏,在江湖上之聲望,即使是不樂島的三位島主,也必得買賬三分,這才好說歹說地請他出來作個說客。

想不到葛老頭兒第一次出面,滿以為憑自己的面子,這位不樂島的三島主多少也得有個交待,哪裡知道一千兩黃金送出去,卻像是丟進大海,連個憑證都沒有,接下去又碰了黃毛丫頭朱翠一鼻子灰,風來儀卻也對自己下了逐客令。這一切,不禁觸發了葛白翎的一腔怒火。

“朱公主,這件事只怕由不得你自己作主了。”

話聲出口,右肩輕晃,落在肩頭上的那隻銀色鷂子先是一聲尖鳴,驀地扇動雙翅,直起當空,同時間他身軀有似一陣風也似地已經迫近了朱翠身前。

這一陣風力不啻是內功真元的化合,設非朱翠有精湛內功根底,只是對方這一衝之力,只怕也當受不起。

葛白翎顯然技不止此,隨著他前進的身子,兩隻手倏地張開來,往前微微探身直向朱翠一雙肩頭上按了下來。

朱翠右手輕起,一掌直劈過去,只覺對方隨著兩手環抱之姿,帶來了極大的力道圈子,一時想要脫出,殊為不易,這才知道眼前這個老頭兒敢情不是好相與。一念之後,正待施展全身之力,用“雙掌開碑式”,拼著兩臂為對方拿獲之險,也要給對方一個厲害。

無如她這裡方自動念,身側疾風忽地襲來。耳邊上響起風來儀的聲音道:“讓我來。”

一條人影驀地切了進來,現出了風來儀翩然進身之姿。舉手,進身,快速地已經取代了朱翠方才的位置。

表面上看來,似乎不足為奇,事實上隨著風來儀的進身,卻有凌厲的殺著,那遞出了的一雙手,雙雙點向葛白翎時腕之間,施展的是武林中極為罕見的“鐵指金風”之術。即使葛白翎練有護體罡力,也當受不住這般“點力”的攻破。

一驚之下,葛白翎不得不把遞出的雙手向後一收,身軀後收,足足地退出了三尺開外。

面前的風來儀顯然已經取代了朱翠方才站立的位置。一股冷森森的氣機,由她身上傳出,直襲向葛白翎正面,和對方所放出的真元內炁相互糾葛,迎在了一塊。

“哼哼……大妹子你這是成心要跟老哥哥我過不去了,犯得著麼?”

說話時葛老頭頭上那一給子白頭髮簌簌地顫動著,每一恨髮梢上都像是注滿了勁道,那雙菱形的長三角眼裡,隱隱現著兇光。

風來儀這一霎臉色變得雪白,對方的不識相已使她動了真怒。

然而,她當然也想到了對方這個人的不同一般,事情未到最後破裂關頭,總要留一分情面的好。

“葛老兄,這件事你萬萬不該插手,更何況是官家的事情,你更犯不著。姓曹的硬拉你下河,你不能不防,看在我們近三十年交情的面上,我勸你還是及早抽身的好!”

姓葛的發出了狼嗥也似的一聲長笑。

“謝謝你啦,我的三娘娘,你這是叫我往邊上站不是嗎?你的好意我謝謝啦。”

“姓曹的事叫他自己來,你又何苦來?”風來儀臉罩青霜:“這件事不瞞你說,不是你我兩人就能解決得了的!”

“老妹子,你這是存心給我難看,這叫‘羞刀難入鞘’,我已經劃出了道兒,除非這個雌兒跟我走一趟,今天勢將難以善罷干休。”

“哼哼哼!”

風來儀哼出了一串的冷笑,隨著她兩隻手的平伸,身後的人俱都往後撤退開來,一下子就飛出了前艙整個的艙面地方。

葛白翎看在眼裡,自然心裡有數。

“好,老妹子你這是要跟我翻臉,我只有接著你的了。”

“但願你能接得住。”

葛白翎一面說,也學風來儀方才那個樣子,兩隻手緩緩向兩側平伸而出,大股的罡風隨著他探出的手掌,迅速地向兩邊擴散開來。

原先站在他身邊的四個弟子,一齊退向兩側船舷。現場只剩下了兩個人對立的場面。

“咱們有話在先,”葛白翎冷冷地說道:“我知道你武功了得,可是多少年來,老哥哥我可也沒有把功夫拉下,到底是人家的事,犯不著見真章兒!”

“一切都聽你的就是了。”

輕輕的一句由她嘴裡溜出來了,可是那雙眼神兒,有如磁石引針,絲毫也沒有離開葛老頭身上。

“好極了,咱們就這麼說吧,我要是敗了,扭頭就走,你要是輸了,這個雌兒可得聽我的。”

一旁的朱翠忍著一肚子的氣,拿眼睛看風來儀,倒要看看她怎麼說。

風來儀冷冷地道:“這件事恕我不能越俎代庖,那要看人家姑娘自己的意思才成。”

葛白翎點點頭道:“好吧,只要你不插手多事就行。”

風來儀臉上不著一絲笑容,點點頭道:“好吧,就這麼說吧!”

說時,她平伸向外的一雙手,已緩緩地放了下來。

神鷹老人葛白翎肥大袖子的雙手,看過去就像是兩隻展開翅膀的巨鷹,卻沒有收回來。

兩個人的眼睛緊緊地對視著。

海浪似乎一次比一次猛烈地拍向船身,整個船身動得那麼厲害,只是站在船板上的兩個人,卻像是打進地面的兩根樁子,一動也不動地釘在那兒。

朱翠看到這裡,心裡已有數。

大凡高手對招,越是武技精湛者越不喜歡那些不著邊際的“戀戰”,常常卻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醞釀心裡已久的厲害殺著,三招兩式之間使能決定了勝負存亡。眼前的風、葛二人,看來正是情形如此。

朱翠在細細地觀察之後,尤其覺得心驚,他們越是遲遲不出手,越顯得出手時的凌厲不同凡響。

浪花一波一波地拍打著,白色的泡沫引誘著當空啁啾的大群海鳥,陽光炫耀著散發出醒目的那種“白”。

朱翠乃又聯想到,這些動與靜,在一對高手如風來儀與葛白翎的眼睛裡,都可構成出手的靈思來源,那種出招時的“決”,常常與鴻飛一霎的靈思混為一體,這其間的微妙確是只能意會而難以言宣了。

現場對峙的兩個人看過去實在太木訥了,似乎周圍所發生的一切都與他們沒有關係。然而誰又能知道他們的心靈深處的動靜又如何?誰又能知道他們不是在捕捉著一閃即逝的出手良機。浪花依舊,海鷗依舊。

大船一次一次地抬起來又沉下去,一聲清晰的鷹鳴起自當空,在眼前的靜寂裡,這聲鳴叫顯得格外驚心,從而才使得各人想起來敢情天空中還留有葛白翎所豢養的那頭銀翎鷂子。

大傢伙俱都由不住抬頭向空中望去。

一點銀星,筆直地由當空一直墮了下來。

朱翠旁觀者清,一驚之下才看見了敢情那隻銀色白鷂於,正以雷霆萬鉤的奇快速度向下俯衝過來。說時遲,那時快,緊接著又是一聲嘹亮的鷹啼,這隻小小的銀鷂,直向著風來儀頭頂腦門上力衝下來。

“神鷹老人”葛白翎把握著這一霎良機,倏地一聲冷叱,箭矢也似地直向著正面的風來儀身前撲到,其速之快簡直與當空的銀色鷂子混為一體。

這一人一鷂敢情早有默契,一個空中,一個地面配合恰到好處,堪稱天衣無縫。

看到這裡,在場每個人都由不住怦然一驚,俱不禁為風來儀捏上一把冷汗。

風來儀似乎在空中第一聲鷹啼時,已得到了啟示,她甚至於連頭都不抬一下,一雙瞳子仍如箭狀地直直盯向對面的大敵,直到第二次鷹啼時,她才倏地出手,其動作竟然看來與葛白翎不差先後。

那麼快速的一個迂迴。

在動手過招上,這樣的招式簡直太離奇了,堪稱前所未見,由於轉動得過於疾猛,船面上旋起了大片的疾風,這個神妙的招式妙在不但躲過了當中飛鷂的下襲,也閃開了正面的強敵。

葛白翎當然技不止此,在他一經發覺到風來儀的迂迴身法之後,緊接著向相反的方向一個快閃,施出了一招“反迂迴”。

四隻手掌,發出了“波”的一聲互接。這一聲接掌,聲音並不大,可是所加諸在二人雙掌上的力道必屬驚人。

大船就像是忽然觸礁了那樣的大大震動了一下。

四隻手一經交接,立刻回抽,一個往裡,一個往外,像是鞭下的陀螺,旋轉出兩片疾風,神龍交尾般地直向著海面上落了下去。

大傢伙看到這裡,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呼叫。

朱翠也吃了一驚,不容她再多思忖,風、葛二人已作了第二次的交手。

內功中有所謂的“提呼一氣功”,練到功力精湛時,僅僅憑丹田內一氣提收,可以超波渡水,眼前二人顯然似是熟於此功的健者。

第二次掌上的交接,顯然是在海面上,看上去動作較先前艙面上的那一次要快得多。

水面上過招,當然不比陸地,而且最忌濁力,這一點兩個人都很清楚。

陽光映照下的海水,泛出千萬點閃目的金星。

兩個當今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誰也不甘服輸,風來儀三點金波,由側翼欺身直上,葛白翎扇動大袖,藉助風力躍波直起。第二次在海面上又湊在了一塊,這一次比上一次更快。

葛白翎的一式虎撲,顯然撲了個空,風來儀的“雷火抄手”亦沒有落實。看上去雙方都像是險到了極點。

這一次失手,已使得他們喪失了繼續在海面上逗留的機會。所謂“提呼一氣功”,顧名思義是隻憑著一口氣的運轉,自不能作長時的逗留。

是以在這次交手落空的一霎,兩個人已同剪水的燕子,雙雙掠波直起。

大船上各人但覺人影飄忽,定目看時,二人已雙雙站立船頭。

風來儀神色自若地一笑,道:“承教了!”說話時,她微笑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對方下軀。

各人也都注意到了,葛白翎一雙腿腳上顯然已為海水打溼。尤其是腳下的那雙靴子,溼淋淋的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反過來再看風來儀情形就完全不一樣,全身上下,包括腳上的那雙鞋子在內,連一滴水珠兒都不曾沾上。

葛白翎把這番情形看在眼裡,就算是再沉得住氣,臉上也掛不住,頓時臊了一個大紅臉。

雙方動手過招,雖然沒有分出勝負高下,可是這麼一來彼此功力的深淺已是洞若觀火,最起碼在輕功上來說,風來儀已是領先一籌。

那隻銀鷂子兀自在空中輾轉翱翔,不時發出尖銳的鳴叫聲,一次又一次地低飛下抄,想是識得風來儀厲害,不敢造次攻擊。

葛白翎捏口發出了一聲長哨,單手往空中舉了一下,當空鷂子隨即翩翩下落,輕輕地落在了他的手腕子上。

“見識了!”他向著風來儀點點頭:“這一次不算,改日我專程還要造訪!”

一面說偏頭向身後四名弟子道:“走吧!”

五條身影同時騰身而起,像是來時一般模樣,一片雲似地落在了方才乘來的船上。緊接著鬆下了兩船之間的搭鉤,這艘快船掉過了船頭,一徑乘風破浪而去。海面上,轉瞬之間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

打量著對方這艘快舟的離去,風來儀的臉上並沒有多少喜色,只是冷冷地吩咐道:“開船!”

就這麼大船就起錨了。

※※※

夜色朦朧,水天一色。

月光輕吻著海面,海面泛蕩著微波。

幾隻海島兀自在船頂上盤旋著。

海鳥出現的地方,顯示著距離陸地不遠,也許在鳥類的心目中,“船”與“陸地”有著相關的意義,就那麼眷念盤旋著捨不得離開。

朱翠伏在窗上,凝望著汪洋大海。

那麼寧靜,那麼單調,然而卻包涵著大多的神秘。自古以來,似乎還沒有一個人能夠揭開海的奧秘,讓生活在陸地上的動物,得窺一些海的堂奧。

這真是一艘巨大建築,裝飾華麗的大船,內艙的佈置亦極盡華麗為能事,一色紫紅色的紅絨篩幔,椅墊,加上紅木雕塑的坐椅,就是皇帝出巡的座舟,想來也不過如此。

艙壁上懸掛著一張小小的橫幅,所示的水墨丹青畫面是一天雲海的幾座高峰,筆力超逸令人望之作出塵之思。

畫面上的題字是“不樂山上快樂多”,下款不見落墨卻留有一方朱印”,上面是“琴劍閣主”。不如何時朱翠的目光已由窗外移回了這張小小橫幅,她不禁為這幅淡淡的水墨丹青吸引住了。好一個“不樂山上快樂多”,畫上所顯示的景象,當然是自己將要前往的不樂島了,有了不樂幫才有不樂島,現在又加上一個不樂山,加上三位不樂幫主,看來那地方的一切都被冠以“不樂”之名了。

江湖上囿於傳說之種種,簡直把這個傳說中的島嶼形容成了人間地獄,其實真實的情景是否這樣呢?

這個答案其實不難明白,只需看看風來儀所下塌的那個別館以及現在所乘坐的這艘座船便知道了。

朱翠不禁想到了自己此刻所身負的任務實在太重大了,今後在島上可是一點差錯也不能出,而實際上自己所擔負的使命卻是要摧毀這個幫派,摧毀這個島嶼,這工作毋寧說實在太艱鉅了。

她的眼睛隨即又情不自禁地由那張小小橫幅上移了開來,就在這時,她耳朵裡聽見了“咯”的一聲。聲音傳自壁角,使得她吃了一驚。

壁角堆置的是她所攜帶的箱籠雜物,就在她眼睛注視之下,耳邊上又是“咯”地響了一聲。

這一次朱翠可聽清楚了,聲音傳自那個大藤箱裡。

“啊!”首先使她聯想到的,是老鼠。

這隻箱子自從被風來儀手下人取回來之後,她還從來沒有打開過,要是裡面藏了老鼠,八成衣服也都被咬壞了。這麼一想,她就不顧思索地縱身而前,開了鎖,霍地掀開了箱蓋。

老鼠倒是沒有,卻有一個人。

一頭花白的亂髮和鬍鬚,掩蓋住這個人的臉,那顆頭卻是奇大無比,全身球也似地環抱著,獨獨少了一雙腳。

“啊,是你?……”

朱翠驚得叫了起來,可是她立刻壓低了聲音,無限驚詫地說:“你老人家怎麼來了?”

一面說趕忙觀察艙門,所幸門是關著的。

箱子裡的那個人,單老人,這才像是剛剛睡醒了覺似的,一面伸出胳膊,長長地打了個呵欠,彎腰坐了起來。

朱翠道:“喔唷!我的衣服……”

可不是嗎,挺漂亮的衣服,都給壓皺了。

“對不起,對不起……這……是,難道說到了不樂島了嗎?”

“哪有這麼快,還在半路上呢!”

說話之間,單老人已蛇也似地由箱子裡爬了出來。

朱翠注意到他出來的姿態確是怪異極了,雖然整個的身子壓向箱邊,那箱子卻連動也沒有動一下。

“真……”朱翠打量著他道:“你好大的膽,要是被他們知道那還得了?”

單老人打了個呵欠道:“他們不是沒有知道嗎,這地方好極了!”

朱翠笑了一笑,道:“我還在奇怪你老人家怎麼個來法兒,原來你竟先已經躲在箱子裡了!”

單老人這時已盤膝坐好,乾笑了兩聲道:“箱子裡怎麼不好?到那裡也不用我老人家走一步,跟坐轎子一樣,動不動還有人抬著!”

說到這裡忽然兩隻耳朵跟兔子一樣地聳了一下,道:“不好!”

話聲一落,兩隻長手在坐椅上倏地一接,“嗖!”一聲縱起來,往下一落,已鑽到了箱子裡,緊接著反手蓋上了箱蓋。朱翠來不及過去為它上鎖,即見自己睡房艙門倏地敞開來。

風來儀一身長披地站在門前,眼睛裡充滿了靈活的機智,想是對於眼前景象,多少有些意外。

“姑娘你還沒睡?”

“噢!”朱翠生怕她進來,忙自站起來道:“這就要睡了……”微微一頓反問道:“怎麼有事麼?”

風來儀點點頭,說道:“算了,沒有什麼。”

說罷回過身來,剛要離開,忽然又觸及了什麼,回過身來道:“再有兩個時辰,船過‘石榴海峽’,那裡風景很美,要是你能起來,最好不要錯過,我們在那裡會停一會的。”

朱翠答應了一聲,看著她背影完全離開之後,才過去把房門關上,然後慢慢走向箱子旁邊道:“老前輩,你可以出來了!”

“我已經出來了!”

可不是嗎,人已經坐在樑柱之上了。

朱翠心裡一動,暗自折服,這個老怪物真有神出鬼沒的能耐。

“天不早了,大姑娘,你該歇歇了,我不打擾你,到外面看看去!”

話聲一落,已由樑柱上飄身而下,緊接著房門微啟,探頭向外觀看了一下,蛇也似地竄了出去。

朱翠搖搖頭,確實也拿他沒有辦法,房裡既藏了這麼一個人,總是有點彆扭,她可不能像平常那樣睡去,只得先靜下心來,在床上練了一陣吐納。身邊是欸乃的槳櫓聲,給人以無比的寧靜與和諧感覺,很快地她就進入了無我的境界。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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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5:07 |只看該作者

三十二

船過石榴海峽,確是風光無限,但見大小千百島嶼,星羅棋佈地散落在廣大的海面上,妙在這些純屬石質的大小鳥嶼,色澤嫣紅,吃黎明的天光一照,一座座狀如琥珀、瑪瑙,交織出一片五色繽紛。這等美景朱翠端的前所未見,由不住暫壓愁懷,當下泊舟島岸暢快地玩了一通。

原來這些石島最大也不過兩丈方圓,小者不過尺許,如其說是“島”,遠遠不如說是“礁石”來得恰當,除了供人觀賞,談不到利用價值。人家不能居住,倒是引來了無數海鳥。

風來儀同著朱翠、青荷施展輕功把大小石礁踏玩一遍,由於水面霧氣過重,連衣服都弄溼了。老少三人似乎都有些“童心未泯”,在這些礁石間盡情嘻玩了一陣,又捉了一些蝦和螃蟹,用竹簍子裝著,這才又返回大船。

大船起纜,緩緩離開時,風來儀指著海面上鮮紅欲滴的這片琉璃世界由衷地讚歎道:

“現在太陽還沒出來,如果映著朝陽,那景緻更是美不勝收,即使是神仙世界,想來也不過如此!”

朱翠讚美一聲道:“難怪叫做石榴海峽呢,看起來真像一顆顆的石榴子兒!”

青荷笑道:“現在時候不對,要是在春天,更好玩兒,這些石頭還會變顏色呢!”

“真的呀!”

朱翠驚訝地叫著,好像孩子也似地笑了。

青荷道:“可不是麼,我去年同三娘娘來過一回,這些石頭有的變藍了,有的變黑了,紅的紅,白的白,暖呀,可真美極了!”

說話之間,只聽見“咕嘟嘟!”響起了一聲號角。一艘雙帆二桅,鐵甲裝身的快舫,由遠方石榴海峽邊劃出了一個弧度,其快如矢地直向眼前馳來。

朱翠心裡一動,暗忖著這一路上事情還真多,莫非又有什麼人來找茬兒不成?

一念未完,即見對方快舟上,“嗚嘟嘟!”又響了一聲號角。

這一次朱翠看清了,敢情站立在船頭上的那個人吹的不是什麼號角,是一隻大海螺。

這個人頭上纏著金色的布,身上也是一派金光,除了他之外,倚立兩舷船身還有多人,也都與他一般模樣,金衣金帽,連帶著高豎當空的一片三角形旗幟,也都是金色,看上去卻是氣象壯觀之極。

朱翠心裡想道:常聽人說海盜打劫行船之事,莫非對方這艘來船,就是傳說中的海盜船麼?想著就偏過頭來看向風來儀,看看她作何表情。

“這是我們的船!”風來儀一笑道:“也許你還不知道,一入石榴海峽,就算是我們的地盤兒了!”

朱翠這才想到,怪不得他們一個個穩若泰山,如此鎮定呢。

想念之中,那艘銀色鐵甲快舫已風馳電掣地來到了眼前,八隻快槳同時向外一探,同時掄起、落下,只一下已把疾飛快馳的船身定在了海上,距離朱翠所乘坐的大船隻不過丈許左右,這等熟練的操舟法,的確令人歎為觀止,折服十分。

由於船速過疾,停的勢子又過猛,一下子湧起了丈許來高的浪頭,嘩啦一下潑上了大船的船頭,整個船頭都打溼了。

大小二船都在快速的起伏之中。

小船上立在船頭的一名金衣漢子,倏地拔身而起,起落之間已來到了大船上,先是向著風來儀抱了一下拳,緊接著單膝下跪道:“巡海第九小隊,屬下侯騰參見三娘娘,三娘娘萬福!”

風來儀點點頭道:“起來吧!”

侯騰應了聲遵命,這才打躬站起,再次抱拳道:“劉公算計著三娘娘快來了,特命屬下與第七、十一、十三各小隊出海接應,屬下已在這附近守候了六七個時辰了。”

風來儀點點頭道:“島上沒事吧?大爺他們可回去了?”

侯騰道:“大爺還沒回來,二爺回來好幾天了,島上平安無事,三娘娘請放寬心!”

風來儀點頭道:“很好,過來,我給你引見一位貴客,這位就是鄱陽湖的朱公主!”

侯騰神色一驚,立時上前一步,向著朱翠深深一躬道:“參見公主殿下!”

朱翠搖搖頭道:“不敢當,請你不要這麼稱呼我!”

侯騰愕了一下,拿眼去看風來儀。

風來儀一笑道:“這裡沒有什麼事情,你們先走吧!”

侯騰退後一步抱拳道:“是,屬下這就在前面開道吧!”

侯騰說完話退後一步,緊接著身形一個倒折“嗤”的一聲,有如金鯉穿波似地已回身到來船之上。

朱翠暗裡打量這個侯騰,見他四十上下的年歲,矮黑的個頭兒,生得濃眉巨眼,孔武有力,一看上去即可猜知是練有橫練功夫的人,然而見他來去身段,敢情輕功也是不弱,由此心忖不樂幫裡果然能人輩出,大是不可輕視。

眼看著不樂島巡海快船消逝之後,風來儀這才命令開船,是時旭日東昇,海面上泛染出萬頃紅光,附近海面上魚群更為奇觀。

朱翠與風來儀並坐船頭,面浴海風,目覽奇景,只覺得神清智爽。

青荷停立在朱翠身後道:“公主,你可喜歡這裡?過了石榴海峽,再走上半天也就到了!看樣子我們正好趕上回去吃午飯呢!”

風來儀看了她一眼,笑道:“怎麼早飯剛吃過,又想著午飯啦!到時候別忘了把我們剛才抓的那些螃蟹大蝦子拿到廚房,要他們弄點新鮮的吃吃!”

青荷笑著答應了一聲。

說話的當口,只聽見身後響起了“嗚嘟!嗚嘟!”的海螺聲。

青荷跑過去,由一名船上人手裡拿過一管千里鏡,抽開來看了看,又回來向風來儀道:

“是我們的船,大概是巡海隊上的!”

風來儀道:“傻丫頭,這已是我們的地面了,還能有什麼外來的船麼!”

青荷吐了一下舌頭,笑道:“不是三娘娘提起,我倒還忘了呢!可不是麼!誰敢來這裡撤野!”

朱翠嘴裡不說心裡卻由不住晴自忖道:這個不樂幫敢情真是勢力龐大為所欲為,居然霸海封疆,顯然一方稱雄,看來連當今朝廷也莫可奈何他們了。

這麼一想,心裡倒舒但了一些,才明白為什麼大內曹羽以次的那些鷹爪子,竟然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自己全家劫走而無可奈何了!

是時豔陽高張,南海冬暖,時令雖已是到了寒冬,但這裡卻不曾帶出一些兒寒意,海風拂面,只是令人有說不出的舒坦感覺。

緊接著身後的那陣子海螺聲響,四面八方都跟著有了迴音,一時此起彼應,相互有了聯繫。

風來儀笑向朱翠道:“不樂幫的規矩是從來不接待外賓。不怕你見笑,島上至今為上,除了你們這家人家之外,還沒有住過外人。第一次接待貴賓,看起來顯得興奮過度,也有些雜亂無章!”

朱翠知道她這話雖是出自玩笑口吻,可是多半卻系實情,對方既然主動提起,少不得要探探內情。

“那我可是真有點受寵若驚了!”朱翠笑了笑,接下去道:“我久聞不樂島並非無客,而是客人來得去不得,不知可是真的?”

風來儀哼了一聲點點頭道:“這話倒不假,只是這些來客先自居心叵測,也就怪不得我們特別的待客方式了!”

朱翠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下去。

風來儀道:“不樂島如果不是這麼緊緊地看守著門戶,早已自絕江湖。哼!就拿剛才的那個老東西來說吧,你以為他是好打發的麼!”

朱翠道:“這都是因為我而起,這與前輩你扯不上什麼關係。

風來儀冷冷一笑道:“這話要看怎麼說了,以前我管不著,現在你是我們不樂島的客,情形就另當別論,不樂幫如今勢力龐大,不要說武林中那股烏合之眾,就是當今那個昏君,我們也不把他看在眼裡,所以,姑娘你大可無憂地住著,我倒要看看誰敢把你們怎麼樣!”

朱翠當然知道,不樂島之所以破格收留自己母女家人,顯然並非基於武林道義,定是另有隱情,只是權衡眼前趨勢,暫時居住在這個島上,實比在江湖上處處涉險的好,況乎此行更負有秘密使命,對整個不樂島進行破壞傾覆工作,自然是不能略露痕跡了。

為免讓風來儀心中起疑,她不及多思地點頭笑道:“這可不是我故意給你們添麻煩,實在是盛情不可卻,只怕以後你們這個島上太平的日子不多了!”

風來儀微微一愕,冷笑道:“那倒不見得,我就不信什麼人能有這個膽子。不樂島雖然不是火海刀山,卻也沒有這麼便當容人隨便進出。就算他曹羽勢力強大,當的是皇差,也叫他來試試看。哼!姑娘你只管放心地住下來,我倒不信誰敢來強迫你們出去!”

朱翠一笑道:“風前輩這麼說,我倒是放心了!”

說話間,只聽見兩側水響,兩艘銀色鐵甲快舟,在左右兩側各十丈的距離處,忽然放慢了下來,配合著大船前進的速度保持一致,繼續前行。

朱翠因聽剛才的侯騰報告,知道這些船隻俱是不樂島所派的巡海快船,這時暗中打量,果然頗具氣派。放眼望去,更見有點點風帆,點綴在碧海青天之間。由這些船隻的外面打量過去,似乎都是一般模樣,都是比較小巧靈活的;首尾翅起的那一型,風帆的顏色,也是一致的那種藍白顏色。

這些船隻顯然都是漁船,這時在豔陽高張下,紛紛撒網捕魚,看上去倒也是樂融融。

朱翠用眼睛看了身側的青荷一眼,後者立刻會意,上前一步笑道:“公主可是奇怪這些漁船是哪裡來的?這都是咱們島上的百姓,除了我們島上的人之外,這裡是不允許外船進入的!”

遠處海面上現出了一片淡淡黑色陸地影子。

風來儀乎指著那個方向道:“那就是不樂島了,以我們現在船行的速度,大概再有兩個多時辰也就該到了,這一段路波浪很大,姑娘還是到艙裡去歇歇吧!”

朱翠正有此意,點點頭站起來道:“好吧,我們回頭見了!”說罷起身離開,步入艙內。

她心裡一直惦念著隨行的那個單老人,是以一進來即刻走向箱籠,箱蓋揭開,除了箱中衣物之外,並不見老人蹤影。

“嗤……”一聲輕笑傳自身側。

朱翠猝然…驚之下,驀地轉過身來。

單老人赫然大咧咧地憑窗據案而坐,面前放著一隻杯子,另有一個白瓷的酒甕,敢情他單個兒獨斟自飲地喝了起來。

朱翠一驚,趕忙回身將艙門上鎖。

“老前輩,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這酒是哪裡來的?”

“自然有人孝順!”

一面說,單老人高高舉起酒甕道:“大姑娘你過來嚐嚐,味道還真不差呢!”

朱翠走過去一笑坐下道:“我明白了,你老人家一定是偷偷進入到船上廚房裡去弄來的吧!”

單老人嘿嘿一笑,翹起了紅通通一雙少足的斷腿:“那還用說,大姑娘你不要忘了,我才是真的不樂島的主人,這些兔患於不應該孝順我又孝順誰?我現在已是酒足飯飽,倒有點想瞌睡瞌睡了!”他一面說時,兩手伸天地打了一個呵欠。

朱翠這才注意到他兩眼通紅,說話時酒氣熏天,敢情是真的醉了。再向地上一看,嘿!

竟然堆著六七個空的酒罐,另有許多吃剩的魚肉骨頭兜在一個布包裡,看來非得自己為他善後不可了。

不過眨眼的工夫,椅子上的單老頭已然打起了鼾來,一顆大頭仰垂向後方,滿頭亂髮垂散著,那副樣子看起來簡直像是一個鬼。

朱翠心裡頗是責怪單老人的糊塗,這樣魯莽任性,豈能擔當大事。

當下匆匆將一干酒具以及吃剩的骨頭等物隔窗拋向海里,所幸船行甚速,朱翠擲罐時真力內注,雖是空罐亦深入水內,海水一經貫入,懼皆深沉海底不再現出。

單老人打了一陣子鼾,忽地仰身坐起來。

朱翠才鬆了口氣道:“你可算是醒了,你當這是哪裡?要是被別人聽見了那還了得?算了,等到了不樂島以後,你老人家還是躲著我遠點,我們各行其事,免得被你牽連。”

單老人嘿嘿笑了一聲,兩隻胳膊往天上一伸,只聽見全身骨節剋剋一陣響。

“這是我近十幾年以來,第一次喝醉,姑娘多多擔待,以後保證我是再也不會了。”

一面說,向窗外細細注視了一番,一驚道:“已經到了星星海了,再有個把時辰也就到了。”

朱翠原以為他此番酩酊大醉,保不住睡上一天,還要鬧出多少驚險,卻想不到他竟然說醒就醒,腦子還異常清醒,倒也始料非及,當下心情略放寬鬆,微笑道:“我還指望著你老人家今後多照顧我呢,千萬別再貪杯誤事了。”

單老人哼了一聲道:“信不信由你,我老人家原是滄海之量,就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喝醉的滋味,想不到這一次……唉,當真是歲月不饒人,看起來我可真是老了,老了。”

朱翠冷笑道:“你如果還有意收回不樂島,便不能服老,否則這一趟你是白來了!”

單老人似乎被這句話說得一陣愕然。

“對!我是服不得老的,”他喃喃地道:“我是服不得老的。大姑娘,你說得好,這些話總要時常說給我聽聽才好。”

說完話神色間一片黯然,向著朱翠點了一下頭:“時候還早。我要到箱子裡去好好睡一會去。”身子向下一縮,極其迅速,像是一條蛇似地已隱身箱籠之中。

朱翠目睹他進出之功,心裡大為折服,如果以此柔軟功力而論,只怕當今天下無人能出其右,不禁想到今後雖然自己處身虎穴,到底還有此人暗中接應,如果兩者能夠密切配合,倒也不容忽視,若然海無顏再能配合來島,何愁大事不成?

心裡這麼想著,不禁把暗中的憂慮之情,為之減輕了不少。

當下走到了箱子面前,笑向箱內道:“對不起,你老人家在裡面好好睡吧,我可是要上鎖了!”一面說,隨即把箱子上的鎖鎖好,她知道單老人已擅閉息之術,就算完全沒有空氣,短時之內也休想悶得死他,這一點可望無慮。

心裡盤算著母親弟弟的即將見面,確實是有一分難以抑制的激動。

一個人前思後想地琢磨了好一陣子,看看已是日頭偏西,這才在榻上調息運神,耳邊上卻聽見嘟嘟的海螺聲自四面八方傳過來,感覺到自己下榻的這艘大船忽然間慢了下來,倒是波浪較前變得大多了,整個船身動盪得十分厲害。

朱翠心裡思索著莫非是地方到了?

揭開窗簾向外看看,才見眼前來到了一片海彎,高高的椰子樹在和風裡搖曳出一派南海風光,耳邊上卻聞得“轟隆隆!”連聲的炮響,不禁使得她嚇了一跳。

是時,門外傳來了“篤篤!”一連串的敲門聲。

青荷的聲音道:“地方到了,三島主請公主到外面說話。”

朱翠答應了一聲,順手拿起了一領披風披上,又把長劍佩好,這才開門步出。

門外的青荷是時亦加罩了一件猩紅色的長披,滿臉笑容,一團喜氣,見面笑道:“大概島上已得到了消息,特別鳴炮歡迎呢!”

說話之間,只聽見隆隆炮聲越加清晰震耳,當下隨著青荷來至船頭,只見風來儀直立前艙,看見未翠來到,含笑道:“過來瞧瞧熱鬧吧!”

朱翠道:“正要瞻仰!”

是時炮聲較前更響,空氣裡飄散著濃重的磺硝氣息,一團團的火光閃自海峽兩岸石壁間,朱翠看了一眼,心裡已是吃驚,晴付:怪不得多年來無人敢於向不樂島侵犯,原來這裡防守如此嚴謹,只是這兩排岸炮,就使得來者不敢輕易犯境。

眼前只是往空鳴炮以志歡迎之意,設若這些炮管更是集中人力向泊近的來船實彈發射,情勢如何,當是可以想知。

原來這處海口,正是不樂島唯一進入的入口,兩面峭壁高達千丈,左擁有抱,獨獨空出來正中三十丈方圓的一片海彎腹地。最先進入處的海峽之口,不過十來丈寬,亦是眼前朱翠等座舟行進之處,真正當得上“天險”之地。

全島面積究竟有多大,眼前尚難全窺,大約可見的是四周圍皆是高山峭壁,除此海峽入口別無入路,以此而忖,這處海島多半是個天然的盆地了。

設若不是朱翠這次親眼看見,真不敢相信在此南海之濱,竟然有這麼一個天險的城堡存在。

兩岸石壁間的岸炮一陣對空發射之後,隨即在兩列八艘銀甲快舟的接引之下,徐徐向海彎駛入。

驀地一艘平頂金漆快船迎面駛來。

風來儀向朱翠點點頭道:“接我們的船來啦,這就過去吧。”

話聲才住,即見對方船上驀地騰起了一條身影,其快如矢,閃了閃已落在了大船之首。

朱翠看時,只是一個年過七旬皓首紅顏,身材略胖的壯叟。這人身材不高,一身紫紅衣袍,質料頗是講究,滿頭白髮挽了一個道士似的道髻,卻在發中間插著兩枚牙籤,再看這人面相,生得濃眉大眼,界隆嘴方,端的是一副魁悟相貌。

只憑這人簡單的一式過船身法,已使朱翠心裡怦然為之一驚,暗忖著對方老人好俊的身法,越加地使她相信不樂島可真是“臥虎藏龍”之地,實在是能人輩出,今後可要萬分仔細了。

是時,這個陡然現身的緞袍老人,呵呵大笑著上前幾步,向著風來儀拱了一下手,道:

“老朽迎駕來遲,三娘娘路上可好?”

一面說,那雙微微凸出的炯炯瞳子,向著一旁的朱翠掃視過去道:“這位想必就是聞名已久的無憂公主了?失敬……”

風來儀頷首,微微笑道:“你猜對了,”一面向朱翠介紹道:“我為你介紹一下,這位是人稱‘神劍霹靂手’的劉老爺子。”

朱翠心裡一怔,老實說,“神劍霹靂手”這個外號她的確還是第一次聽過,不過前此由青荷嘴裡獲知島上有“劉公”、“劉嫂”這兩個人,想來眼前這個人就是那位總掌不樂島一切庶務的“大管事”劉公了,想著隨即抱拳還禮叫了一聲:“劉老前輩!”

這聲稱呼使得劉公大為開心,一時呵呵大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姑娘一路辛苦,這就請上岸歇歇去吧,府上各人還在盼望著姑娘來此團聚呢!”說著又向風來儀抱拳道:“三娘娘請,請!”

說完轉身一擰,平地一朵雲似地已飄向來船之上。

風來儀、朱翠、青荷亦相繼縱身而起,輕飄飄地落在了來船之上,這艘迎賓快船,在劉公舉手示令之下,隨即直向島岸邊上靠近過去。

朱翠隨著風,劉二人來至船頭落座,這才看清不樂島入口的一個全貌。

兩列十丈高下的椰子樹左右把著,地面上顯著地分出青黃二色,黃色是濱水處的大片沙地,青色卻是稻田與草地,這黃青二色事實上也正是整個島岸的分野,看上去極為醒目,很是舒服。

迎賓快船把一行人帶到了濱海而建的一座石樓旁邊停下來。

這裡早已聲樂大起。

即見兩扇金漆大門敞開來,一行人邁步疾行而出。

為首的這個人,一身灰色絲質長衫,中等身材,蓄著長髮,長長的一張瘦臉,下巴上留著五六寸長短的花白鬍子,看年歲約在六十上下。

使朱翠一眼認出他來的倒不是他的面相,而是那一隻輕若無物垂下來的袖子,敢情他只有一條膀臂,那一隻手竟是齊根而斷。

這個形象,加深了她的印象,使她立刻就認出了對方是準,宮一刀。也正是不樂島當今的二島主。刀上功力出神入化,這一點由於朱翠曾經目睹過他與潘幼迪溪上決鬥,留有極深刻的印象。

風來儀等一行數人是時已舍舟登樓,踏上鋪有五彩斑斕的細草草墊。

宮一刀一行對面迎上來,老遠向風來儀揚手招呼,風來儀快步上前,二人交談了幾句,宮一刀才又隨著她轉向朱翠面前走過來。

“姑娘久違了,路上辛苦了吧,令堂令弟與府上各人早就盼著姑娘見面呢!”

一面說,這個斷臂的老人仰頭呵呵笑了起來。

朱翠想起昔日對方力邀自己來島,自己堅持不允,以致於雙方武力相向,設非是潘幼迪在場相助,自己萬非其敵,想不到如今自己仍然是來了。雖然說來是出於自己自願,但到底追於無奈,這時聽見宮一刀的笑聲,倒像是暗含有譏諷之意,朱翠一時不禁羞紅了臉。

風來儀見狀冷冷一笑,向宮一刀道:“這位姑娘是我好不容易才請來的,是我們不樂島的貴客,二兄要是膽敢開罪,休怪我反臉無情。”

她雖是面向宮一刀發話,那雙眸子卻把在場每一個人都照顧到了,顯然也有暗示各人之意。

宮一刀聆聽之下笑道:“三妹這句話顯然多餘了,朱姑娘以公主之尊,闔府屈駕,住在咱們這裡,咱們歡迎尚且不及,哪一個還敢得罪,果真有這樣事,我就第一個饒他不過。”

“二島主這句話又說錯了,要是真有這種事,我老婆子第一個就饒不過他。”

說話的是一個瘦容黃臉,表情木訥的老婆婆,一面說一面迎面走來。這婆子手上拄著一根怪樣的藤拐,黃髮蠅面,模樣甚是驚人。

風來儀一笑道:“劉嫂別來可好?”

黃臉婆子點點頭道:“託三娘娘的福,身子好得很,越老越硬朗。”

一旁的劉公大聲笑道:“我這老婆子身體好得很,足可活上一千年。”

“劉嫂”聽後繃著臉道:“老不死的,你這是在咒我,我活一千年,你就活一萬年。”

所謂“千年王八萬年龜”,他們夫婦這麼彼此一斗口,倒是把大家給逗笑了。

朱翠因為前此由青荷嘴裡聽說了這麼兩個人,知道他們夫婦雖然在不樂島名分為僕,事實上三位島主卻不敢以家僕視之,除了三位島主之外,劉氏夫婦在不樂島的權力最大,舉凡島內一切,事無鉅細他們都可當得上半個家。

除了劉氏夫婦,另有郭、李、晏、婁四位“管事”,看來也都不是易與之輩。

一行人穿過了濱海而設的這座迎賓石樓,卻有一道五色斑斕石子所築的長長雨道,直通向內,道旁種植著高聳的椰子樹,問以各色奇花異卉,人行其間,真有說不出的舒坦,洋洋暖風,更給人以置身江南之春的感覺。

朱翠一面行走,一面四下裡打量著島內的形勢,心裡禁不住暗自驚歎。

敢情這個不樂島事實上真的就是一個由三面崇山峻嶺所形成的盆地,整個島內的面積並不大,不過三數百畝見方,可是建築開發得已臻十分完整,除了正中核心一系列的高大建築,畫棟雕樑,碧瓦飛簷,有如深宮禁院。即使外圍的島民居處,也看來整齊乾淨。青一色的黃石建築,間以青陌,黃沙,碧海,真個好一處蓬萊仙島。

朱翠才注意到,自己等一行所踏行的這條五彩斑斕石子雨道,其實並非僅有的一條,只不過是同樣的十二條甬道其中之一。十二條同樣格式的雨道,呈放射狀地向四面分開來,核心總結處,卻是一座高大的紅樓。

好雄壯氣派的大樓。

陽光之下,樓面炫耀出一片五彩奇光,也不知其上鑲嵌著些什麼物什,反映出來的光彩,五彩繽紛,點點晶瑩,令人不敢逼視。

朱翠心裡其實早已激動莫名,想到了離別經年的母親弟弟,真恨不能立刻見面,互話別情,只是她卻不願在風來儀宮一刀面前現出這番渴望,寧可把這番激動深壓心底。

風來儀自然知道對方心裡的感觸,當下望向劉嫂道:“朱姑娘的住處可安置好了?”

劉嫂點點頭,道:“這還用三娘娘關照麼?”一面向朱翠道:“姑娘請跟我來吧!”

朱翠點點頭道:“有勞!”說時目光視向風來儀,看看她有什麼話說沒有。

風來儀微笑道:“你們家人分別日久也該好好聚上一聚,劉公劉嫂負責一切,有什麼事只管與他們兩個商量就是,過兩天我們再設筵與你接風。”

朱翠道:“這就不敢當了。”

當下遂同著劉嫂轉向另一條橫出的岔道,那風來儀等一行人仍是按原路前行。

劉嫂踽踽獨行在先帶路,並不與朱翠多說,後者默默在後跟隨。這才見好一番建築氣勢,敢情那十二道發自正中紅樓的放射形道路,只是十二道主線。主線與主線之間卻聯繫著無數支線,無不是花樹相間,翠柏成行,這其間星羅棋佈地點綴著無數樓閣,卻是形狀各異,無不坐擁花城,各擅勝場。

劉嫂看來雖是七旬之人,手上還拄著藤拐,然而卻絕非老態龍鍾,反之步履則剛健得很,她只管獨自前行,卻並不與身後的朱翠打上一聲招呼。

這樣反倒與朱翠一個靜心觀察的機會,她只當不樂島為不樂幫巢穴所在,必然暗藏陣勢非常,哪裡想到憑自己觀察所見,竟然絲毫也看不出一些端倪。

前面的老婆婆劉嫂來到了一排亭子邊站住。

面前嘩嘩水響之聲不絕,敢情有兩道噴泉繞在石亭左右向空中穿出,各噴丈許高下,灑向地面時,有如噴珠濺玉,匯成了大片淺水溪流。

那亭子亦設計得十分古雅,一共是三層,亭亭相銜,亭子那一頭花開如錦,景緻又為不同。

朱翠暗自感嘆道:好一番洞天福地,人但聞“不樂”之名,想象中必是一片窮山惡水,哪裡卻又會知道竟是如此奇妙景緻,三個老怪物居住此間,莫怪乎樂不思中原內陸了。

是時劉嫂面向亭前,正在打量著懸掛亭簷的一方翠綠匾額,似乎期待著朱翠的同觀共賞。

朱翠忙快步跟上去。

淺水面上設置著一座座不同顏色的石踏,環繞著這排石亭,有如梅花數點。

朱翠一眼看去只覺得這些石踏設計甚美,卻沒有想到其他方面。

她於是快步上前,不意腳下方自一踏上去,眼前景象立刻有了變幻,倒像是這一腳並非踏在石踏而是踩在了流沙上,只覺得身子向下為之一沉。

這當口,即見亭前正在觀望匾額的劉嫂,驀地快速轉過身來,眼前杖影一閃,“呼”的一聲,這一杖挾滿了風力,直向著朱翠摟頭蓋頂地直劈下來。

朱翠不禁大吃了一驚,怎麼也沒有想到劉嫂竟然會有此一手,一驚之下,她身子倏地向左面一個快閃。

眼前疾風掃肩而過,“呼”的一聲,端是驚人已極。

那婆子一杖落空,一聲怪笑道:“好身法,還有這個!”

話聲出口,腳下更不遲疑,身形乍轉,如影附形般又自襲了過來。

朱翠心中吃驚的是眼前這個亭子,彷彿是大有名堂,只是不容她細思慢想,劉嫂已經二次進招,掌中藤杖有如一條出穴之蛇,吞吐之間,直向著朱翠前心上紮了過來。

這婆子端的力道精湛已極,藤杖上內力透梢而出,真有裂膚透骨之勢。

朱翠由不住驚出了一身冷汗,眼前之勢,已顧不了許多,對方既然莫名其妙地向自己施以殺手,自己也只有放手一搏了。刻下情勢,她如果移身換勢,保不住為陣法所困,如說硬接對方這一招,卻是險到萬分。

危機一瞬間,對方這根藤杖已至胸前,眼看著裂衣直入,真正是間不容髮。

觀此情景,想要躲開這一招,已是不可能,朱翠冷叱一聲,左手倏地向外一分,噗一下已抓住了對方杖身,可是力道還不足以將杖勢制服。猛可裡,她身子向下一坐,右手就勢揚起,兩根手指倏地分開來“二龍搶珠”,直向著劉嫂一雙眸子上力插過去。

這一手確是厲害得緊,眼前情勢自然是劉嫂佔了優勢,那根藤杖果真力插之下,朱翠必將落得洞腹穿心而亡,只是劉嫂這雙眸子也別想要了。

“好招法!”隨著這聲嗆喝,劉嫂的身子驀地向後一倒,就勢藤杖力挑,朱翠也就變得藉助她這一挑之勢,整個身軀直拔而起,足足起來了兩三丈高下,在空中“細胸巧翻雲”猝然一個翻滾,四兩棉花也似地落向一旁。

劉嫂這一挑之勢,倒是把朱翠救開了眼前之險境,卻也顯示出了她超人的輕功絕技。

把這些看在眼裡,劉嫂一時桀桀有聲地笑了起來。只見她瘦軀擰轉,“嗖!”一聲已落向朱翠身邊。

朱翠雖然眼前脫離了險境,卻已是驚弓之烏,這時見狀慌不迭雙掌猝掄,正待以“小天星”掌力向外擊出,劉嫂一聲怪笑,瘦軀突地向後移出了丈許。

“對不起,對不起,姑娘不要見怪。”

劉嫂一面說這才走了過來:“因為姑娘在江湖上名氣太大了,我老婆子這才失禮地伸量伸量,難得,難得!”

朱翠自一見面開始,即對這個劉嫂沒有什麼好印象,這麼一來,更增加了對她的惡感,當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劉嫂這才邁步向前,站在旁邊,以手中藤杖指向前方道:“姑娘府上全家,俱都安置在前面翡翠谷中,那裡不便打攪,姑娘請自便吧!”

朱翠點點頭道了聲,“謝謝!”前行數步,又行停住。

原因是這一排三座亭子內外埋伏的陣勢,她還沒有摸清楚,冒險步入便是不妙,只是素來要強,又不欲在劉嫂面前示弱,心中正不知如何是好。

劉嫂見狀卻在旁道:“這流水浮亭一陣最是奇妙,姑娘只怕破它不易,現我只告訴你‘尺’‘比’‘南’‘天’四個字,你自忖量一下,也就可以通過了,真要過不去時,我再來助你便了!”

說罷,便不再與她多說,隨即轉身自去。只是她卻沒有走離很遠,立在一棵柏樹之下,遠遠向朱翠打量著。

朱翠只是看望著面前的流水浮亭發愣。

劉嫂看到這裡,嘴角情不自禁地浮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又過了一會兒,正待出聲向朱翠示警,卻見後者忽然縱身亭前石踏,身子一連五六個快速閃動,又自消失彼岸。

看到這裡,劉嫂才情不自禁地又為之連連點頭暗自讚許。

翡翠谷內百花似錦,在一片佔地頗大的山谷裡,坐落著大小三座樓榭。花樹之間每每以羊腸小徑相連接,地面上是如茵的草坪,陽光下文織出一片碧光,可能這就是“翡翠”二字的由來。

朱翠心裡真有無比的激動。打量著眼前這片美麗的山谷,想到自己一家人雖說不幸落入不樂幫之手,能夠被對方這番禮遇,安置在眼前這塊地方,到底也算是難能可貴了。

接著她又觀察到,翡翠谷四周建有多座茅亭,亭與亭之間建有小徑,植以時花,粉紅黛綠甚是可人。看到這裡,朱翠心裡便有了個印象,暗忖著:不樂幫表面上似甚禮遇地把我們一家人安置在這片美好地方,看來與島上別處更似隔絕,其實這裡卻設有厲害的埋伏,如非經過對方專人的導引,自己家人萬不能如意進出,這一點只觀諸方才自己所遭遇的“流水浮亭陣”即知。

想了一下,她遂向谷內走去。

眼前一道曲折長廊,廊頂覆罩著盛開的紫色喇叭花,陽光之下有如一條紫色臥龍。

朱翠這時已難抑制內心的激動,慌不迭縱身向廊,暗忖著這時午時已過,可能母親正在午睡,自己倒不可一時莽撞,打擾了她的清夢,又想著自己來到了不樂島不知道家人知不知道?

想著,足下正待跨前。忽地前道人影交閃,現出了兩條人影,其中之一,長劍一指,正待出言不遜時,忽然,呆了一呆,繼而臉色狂喜地趨前拜倒。

“卑職馬裕,參見公主!”

另一人是時也撲地拜倒道:“杜飛參駕,公主金安!”

朱翠先是一驚,這時定睛再看,始認出了二人是家中侍衛馬裕、杜飛,年許不見,二人都留了鬍子,也許是長時的內心憂慮,看來較諸過去顯得老了許多。

“原來是你們,”一霎間她心裡充滿了傷感:“快請起來,娘娘他們呢?”

二侍衛垂手侍立一旁。

杜飛道:“回公主的話,娘娘與殿下均安,我們已聽說公主要來,卻是不知詳細時日,也不敢相信是真的,想不到,好了……這下可好了。”

馬裕道:“娘娘與小王爺殿下想念公主,天天掛念,這次可盼望到了!”

朱翠微微含笑道:“家中各人都好吧,新鳳這個丫頭呢,怎麼沒看見她?”

杜飛道:“啊,剛才還看見她跟小王爺殿下在玩呢!卑職這就去叫她去!”

一面說抱拳躬身而退。

朱翠道:“這裡就只住著咱們一家人麼?”

馬裕躬身道:“是的,不樂島的人對我們很是禮遇,平日侍奉飲食都有專門的人,除了他們的總管劉氏夫婦偶爾來一趟,島上人很少打擾。”

朱翠點點頭,隨即前行,馬裕在側邊陪侍前行。

“公主這年來可好?老王爺的下落……如今是?……”

聽了這句話,朱翠的臉色忽然一陣黯然。

馬裕這才忽然覺出自己說錯了話,趕忙止住了話頭,乾咳了一聲道:“娘娘的行館就在前面,卑職這就頭前帶路吧!”一面說便大步前進。

即聽得一個幼童的聲音大嚷道:“我姐姐她在哪裡?快帶我去……”

緊接著前道亭角里,忽然轉出了一個稚齡的小孩,正是小王爺朱蟠,身後跟著服侍他的宮嬤嬤與女婢新鳳。

朱蟠一手持弓一手搭箭,想是正在後面院中習射,聽說姐姐回來便一徑跑來。這時乍見朱翠,先是呆了一下,立刻扔下了手上的弓箭,飛快地跑了過來。

朱翠趕上幾步,姐弟二人緊緊地握住了手。

“姐姐,姐……”

嘴裡大聲叫著,想是過於興奮,朱蟠竟自失聲痛哭了起來。

這一哭不禁觸動了朱翠的傷懷,眼睛一紅,情不自禁地也為之落下淚來。

新鳳剛剛同著宮嬤嬤趕過來,見狀都呆住了。

那新鳳過去原是朱翠小時一塊兒長大的玩伴,二人名是主婢,其實卻有如姐妹一般的情誼,這時乍然見面,更似有千言萬語,一時卻又說它不出。

嗚咽著叫了一聲“公主”,新風己拜倒地上,宮嬤嬤也跪下請安。

到底是年歲大了,可不像小女孩那麼好哭。宮嬤嬤見過了禮,狠狠地盯著新鳳罵道:

“頭片子,公主回來可是件喜事,咱們應該給公主道喜才是,你這又哭的哪門子,真是不懂事!”

她雖是嘴裡這麼逞強好勝,卻也由不住有點聲音發抖,再說下去也保不住穿了幫兒。

朱翠聽她這麼說,想想也是,隨即轉悲為喜,攙起了新鳳道:“不許再哭了,娘娘呢?

快帶我見她去吧!”

新風抹了一下淚,綻開笑容道:“娘娘剛才還記掛著公主,這會子想是午睡還沒有起來呢!我去看看去!”

說著剛要轉身,朱翠叫住了她道:“不用了,既然這樣,等一會我再去,我們進去再說吧!”

新鳳笑道:“您住的房子我早就整理好了,走吧!”

朱蟠拉住朱翠道:“姐,你這次回來,可不會再走了吧!新鳳她不好好教我練武,我要你教我。”

朱翠看著他道:“一年多不見了,你還是這麼皮,不過看起來身子骨兒倒像還不壞!”

宮嬤嬤笑道,“好說,小王爺可能吃著啦,頓頓都是三碗飯,力量可大著哩!”

一行人邊說邊行,直來到了一座樓頭之前。

這座樓佔地極大,院子裡花葉扶疏,另有假石山、涼亭點綴其間,雖不若昔日鄱陽王都,落難時能有此下腳之處已殊是難能可貴了。

朱翠剛要踏步進入,卻見一掌飛星史銀周遠遠走來,抱拳恭聲道:“公主回來了?”

一面說正要大禮參見。

朱翠趕上一步扶住他道:“史大叔不用多禮,一向可好?”

史銀周道:“託公主洪福,賤軀粗安,公主請進去再說吧!”

一行人步入廳內,落座之後,新風獻上了香茗。

史銀周道:“不樂幫剛才派人送來了公主的隨身行李,我這才知道公主敢情已經到了這裡!”

朱翠心裡倒是一直在記掛著這件事,主要是為藏身箱內的單老人擔心。

“那些東西呢?”

“這就送來了!”

話聲方住,即見兩個小廝挑著幾件行李,正自來到廳前,宮嬤嬤與新鳳忙過去接過來,暫時擱在廳旁。

史銀周嘆了一聲道:“那一天公主離開之後,我們就落在他們手裡,以後輾轉來到了這個島,一住就到了現在,也不知他們打的是什麼主意,現在公主你也來了,總能知道這又是為了什麼?”

宮嬤嬤也在一旁合掌唸佛道:“阿彌陀佛,這個悶葫蘆要是再不揭開,我可要瘋了!”

朱翠很驚訝地看了他們各人一眼,這才發覺到他們敢情對眼前的一切竟是一無所知,她心裡盤算著正不知要如何告訴他們。

宮嬤嬤又唸了一聲佛道:“這裡的三位當家的也真奇怪,既然救了我們,平常卻是又老不跟我們見面,這個地方可真靜,連個閒人都沒有,真把人給悶死了!”

朱翠原來想把不樂幫對自己一家人的陰謀道出,可是轉念一想,還是暫時不要說出的好。

“他們對你們可好?”

“唉!”宮嬤嬤嘆了口氣道:“好嗎是夠好的了,一天三餐雞鴨魚肉,就是不跟我們照面,真是奇怪!”

朱翠一驚道:“這麼說,來這裡一年多,你們就沒跟他們見過面?”

“可不是,”宮嬤嬤瞪著兩隻眼:“這裡的頭子,那個姓高的老頭,來過一回,見了娘娘一面,大概也沒說什麼,後來聽娘娘說起,只是叫我們安心住著,少什麼東西只管關照,他們一定會送來,娘娘再問其他別的,那個姓高的老頭只是笑而不答。公主您說,這又是為了什麼?”

新風也納悶兒地道:“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了,抓住劉嫂問,您猜猜她說什麼?”

朱翠含笑看著她,道:“她又能說什麼?”

新鳳“哼”一聲道:“說的那話可氣人啦,她叫我們這輩子就安心住在這裡吧!那個老東西!”

宮嬤嬤冷笑道:“哼,你還別說,那個老東西可厲害著啦,你我兩個人加起來,也鬥不過她一隻手!”

史銀周輕咳了一聲道:“公主來了,這就好了,以卑職看,不樂幫這種情形有些反常,別是?……”

朱翠道:“大叔有什麼話只管說!”

史銀周點了一下頭:“照說,人家把我們由虎口裡救出來,我們是不應該懷疑人家的,可是這一年多我暗中觀察下來,發覺很多地方不對,我看不樂幫對我們也未見得就安著什麼好心!”

朱翠微微點了一下頭道:“大叔這話說得不錯,我們如今是牆倒眾人推,大家還是小心著點的好!”

新鳳一驚道:“這麼說,不樂幫他們真的打算?……”

朱翠冷笑道:“情形不是你想的那麼單純,這裡面很複雜,有好也有壞,我現在來了,大家慢慢再想法子,總不能坐以待斃!”

新鳳笑道:“是啊,公主來了,就好嘍!”

說時就見兩名宮妝侍女現身門前,道:“娘娘來了!”

全屋子人俱都站起來。

朱翠姐弟聽說母親到了,趕忙迎出,即見身著素雅的沈娘娘已現身門前。

朱翠忍不住喚了聲“娘娘”,已自撲倒母親膝下,緊緊抱住母親雙腿痛泣了起來。

沈娘娘也忍不住落下淚來,一面輕輕撫摸著她的髮梢,含笑道:“真是翠兒回來了,別是在作夢吧!”

小王爺朱蟠大聲嚷道:“不是夢,是真的,娘娘看太陽還在天上呢!”

這幾句話倒是把大夥兒都給逗笑了。

沈娘娘拉著女兒的手,把她扶起來,道:“娘一天到晚地念佛燒香,保佑你平安歸來,總算把你給燒回來了,好孩子,來,到屋裡說話去。”

她們母子女三個進去,史銀周以次各人俱都上前見禮,不敢打擾,靜靜退向廳外。大廳裡只留下新鳳、二女侍恭立在一旁。

沈娘娘落座之後,新風獻上了茶。

“好孩子,你是多早晚到的,怎麼不先來看看娘呢!”

沈娘娘一面說,那雙明亮的眸子只是在朱翠身上轉著:“瘦了,比以前瘦,這一年多大概吃了不少苦吧!”

“娘娘太記掛我了!”朱翠道:“我很好,倒是您看起來比以前瘦些了!”

“哪能不瘦呢!”沈娘娘說:“一個心分成了八份兒,想你爹,想你,想未來,還有咱們鄱陽湖的老家……”

朱翠心裡也著實難受,眼圈一紅差一點落下淚來。

“你剛從外面來,總聽見一些消息吧,你爹他現在可有什麼消息沒有?”

朱翠不敢說出實情,強忍著心裡的難受,搖搖頭,眼淚奪眶而出。

“噢……別是……”

沈娘娘看著女兒這個表情,心裡忍不住一陣子激動,驀地用力抓住了朱翠的手:“別是你爹他……”

“娘娘……您……”朱翠終於泣不成聲:“您別問……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什麼……

也不會說!”

沈娘娘身子後仰,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眼淚情不自禁地汨汨淌了下來。

朱翠嚇了一跳,趨前跪倒位道:“娘娘保重!”

朱蟠卻睜大了眼道:“娘娘哭了!”

新風與兩名女侍俱都跪了下來叩頭道:“娘娘萬安,娘娘保重!”

良久,沈娘娘才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用手絹擦了一下臉上的淚。

“其實我也猜出來了,你就是不說,我也應該知道。前一陣子,我老是作夢夢見他,有一次夢見他全身是血,我就知道這是不祥之兆,果然……孩子、這是多早晚的事?”

說時,兩行們水忍不住又自汨汨地淌了出來。

朱翠緩緩地搖了一下頭,淚眼模糊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人家這麼傳說罷了!”

沈娘娘輕輕一嘆道:“這就對了,那個昏君,他是不會留你爹的活命的,他是死了……

他是……死了………

想起了夫妻一場,眸子裡的眼淚可就忍不住再次湧出。

“娘娘……你忍著點吧!身子要緊!”朱翠勸道:“您要是再病了,我們可真是活不下去!”

說著,她終於忍不住抽搐著哭了起來。

沈娘娘也哭了。朱蟠見狀也大哭了起來。整個屋子裡的人都哭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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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5:40 |只看該作者

三十三

屋外仁候的史銀周等人,隱隱聽見傳出的哭聲,俱都吃了一驚,又不敢貿然進入,勉強在屋外盤桓了一會,直到堂內悲聲漸歇,才敢上前叩門,新風抽搐著開了門。

史銀周看著她驚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新鳳忍著悲泣道:“是老王爺……不好……了!”

史銀周頓時一呆,其實王爺被擒下場如何,各人肚子裡雪亮,只是事情未經證實之前,總不願往壞處想,聽見新鳳這麼一說,史銀周、馬裕、杜飛都呆住了。

“唉!”重重地發出了一聲嘆息,史銀周又重重地跌了一下腳,一時再也忍不住垂頭哭泣了起來。杜飛、馬裕也都低頭落淚。宮嬤嬤更是不得了,這一哭真有驚天動地的趨勢。

沈娘娘等好不容易止住了悲傷,被他們這麼一引,又重起悲聲,於是內外一體,沉陷於愁雲慘霧之間。

穿著白色的沈娘娘像是一棵不染纖塵的水仙花。

朱翠也改了衣妝,除了白色的孝服之外,發上還加多了一朵白花。

這一家人一夜之間都改了衣著,雖非像一般喪家那樣披麻戴孝,卻也部全身縞素,任何人只要一踏進翡翠谷與他們一經接觸,立刻就會為他們這種淡淡的悲傷情緒所感染。

客居在外,一切從簡,對於故世的王爺,他們所能表示的哀情也只能如此了。

從母親房裡出來,回到了自己居住之處,只見史銀周、宮嬤嬤、馬裕、杜飛、新風等幾個人都仁守在這裡,每個人的表情都甚是嚴肅。

各人陸續向朱翠見禮之後。

史銀周道:“今天我們大家來參見公主,就是要聽憑公主的差遣,對於眼前今後的一切,還請公主給與指示才好!”

朱翠坐下來,向著各人微微含笑道:“你們大家都請坐下,現在我們逃難在外,同舟共濟,實在不必要再有這麼多規矩,都請坐下來!”

各人聆聽之下,彼此對看一眼,史銀周輕嘆一聲道:“公主既然這麼說,我們就坐下來吧!”

各人這才領命,拘謹地就椅子邊上坐下來。

朱翠點點頭道:“既然你們都識大體,我還要請你們以後改一改稱呼!”

微微停了一下,她才接道:“除了對娘娘的稱呼更改不易之外,以後希望你們稱呼我為姑娘,不用再叫我是公主了,這兩個字一聽在我耳朵裡,就由不住使得我心驚肉跳,好彆扭的!”

史銀周怔了一下道:“這個……”

宮嬤嬤老淚縱橫地道:“這可是萬萬使不得,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兒?雖說是逃難在外,這主僕上下的禮卻是廢不得的!”

各人俱以為宮嬤嬤所說甚是,一致附議贊成。

朱翠頗不為然地道:“現在在不樂島還看不出來,要是有一天流落江湖,只因出口不慎,可就有難以臆測的危險,與其那時涉險,倒不如從現在起就改過口來的好!”

史銀周點頭道:“公主說得甚有道理,既然這樣,我等姑且從命就是,從今日起改過稱呼就是。”

朱翠點了點頭道:“還是史大叔識得大體,不但對我的稱呼要改,對我弟弟的稱呼也要改!”

史銀周點點頭道:“職等遵命,姑娘這次來了,對於當前的形勢一定有所高見,卑職等這年來困於海島一隅,真正成了井底之蛙,唉!說來真慚愧,如今可真是仰入鼻息,苟且偷生了!”

朱翠嘆了一聲道:“我們都是一樣!但是我總覺得事情還有轉機。”

說到這裡,她微微頓了一下,轉眼看了現場每個人一眼,安慰地道:“我知道,這一年多以來,你們的心情確實夠苦的,但是到底我們還應該慶幸沒有落在曹羽那個老賊手裡,要不然只怕我們早已失去了性命……如今能夠安然保住性命,還能在翡翠谷中有這樣的享受,實在已是難能可貴了!”

宮嬤嬤唸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敢情。不過公主,噢,姑娘……我就是想不透,不樂幫這三個幫主,把我們弄到島上,又為了什麼?”

朱翠冷冷一笑道:“這話實在難說得很!”

杜飛道:“最讓人莫名其妙的是,他們既然救我們來了這裡,為什麼卻連個面都不給我們見,而且,公……姑娘可曾注意到了?這裡四面都有埋伏!”

朱翠點點頭道:“我注意到了!怎麼,你們莫非?……”

大家的眼睛俱都情不自禁地轉向宮嬤嬤。

宮嬤嬤臉色發紅地呵呵笑道:“公……公主,姑娘,是這麼回事,這翡翠谷裡,我實在憋得快發瘋了,那個姓劉的老婆娘又再三地關照我們說是不要離開這片山谷,那一天我實在忍不住,想出去逛逛,誰知道這一逛……可就……”

朱翠道:“中了埋伏?”

“可不是……”宮嬤嬤紅著臉道:“原來這四周圍都設有厲害的埋伏,只能進不能出,我因為不知道,可被他們給整慘了,一直困在裡面整整一天,要不是劉嫂把我給救了出來,可直……”

朱翠聆聽之下,默默不發一言。

史銀周皺了一下眉道:“從這件事看來,不樂幫又好像對我們沒有安著什麼好心,可是有時候看起來又不像,真叫人納悶!”

朱翠苦笑道:“這件事我一時也不能確定,這裡三位幫主每人都有一身了不起的武功,他們勢力極大,據我最近所知,他們在江湖上共有十七處‘跺子窯’,專門幹著營私舞弊、沒有本錢的買賣,只從這一點看來,他們就像是對我們沒有安著什麼好心!”

史銀周呆了一下道:“那我們就得快想法子離開這裡!我看是越快越好!”

“當然得想法子離開!”朱翠慢慢地道:“只是談何容易,除非能一舉剷平了整個的不樂幫,這件事我已有了打算,你們只靜下心來,只管留心保護娘娘與小主人的安危就是!”

史銀周等原想由朱翠嘴裡多少套出一些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無如朱翠並無意道出,他心知這位公主一向縝密謹慎,事情不到絕對有把握的時候,她是不會輕易說出來的。這麼一想,他也就不再多問。

當下朱翠又詢問了一下別後經過,以及關照了一下各人今後職司,隨即解散自去。

在睡房裡俟到天色近晚,朱翠帶好了佩劍,走出房外,新鳳一眼看見,快步過來道:

“姑娘,你上哪裡去?”

朱翠微笑道:“你跟我來!”

二人步出樓外,只見翡翠谷已籠罩著一片沉沉的暮色,像是有大片的霧氣充斥著整個空間,因此使得尋丈之外的景物看過去都意態模糊。

“好大的霧!”朱翠道:“這裡一向都是如此麼?”

新鳳點點頭道:“差不離兒,有時候霧更大,對面不見人,只是來得快去得更快!用不了半個時辰,又都會退光了!”

朱翠悵悵的道:“這麼看來,這翡翠谷可真是一處天險所在了。走,你陪我到四下裡轉一圈去!”

新鳳點頭道好,遂前行帶路。

二人一徑來到了一處山坡前,只見大片松柏翠疊雲集,生得極為茂密,卻有一個小小的尖頂茅亭,自翠障中露起一角。

新鳳一徑來到亭前,轉向朱翠道:“這亭子古怪得很,公主你看看就知了!”

朱翠一腳踏進,四下打量了一陣,又自步出道:“你說的沒錯!”

新風道:“怎麼啦?”

“這個亭子是有些古怪!”朱翠道:“好像暗晴控制著一個陣門,只是一時還看不出來,我們再到別處瞧瞧去!”

新鳳答應了一聲,繼續前行,眼前遂來至一處山崖,只見嘩嘩水響聲不絕於耳,敢情雙崖將峙之間牽聯著一道小小鐵索軟橋,一道瀑布斜掛眼前,水勢雖然不大,也只到近處才能聽見水響,卻十分富有詩情畫意。

兩崖之間的距離,亦不過只有兩三丈寬,只是看上去卻險得很!有一行約數盞高挑長燈插立在對面崖邊,看過去頗具誘惑,在朦朧的霧氣裡,尤其有神秘的美感。

朱翠看了看,隨即向那個鐵索軟橋上踏去。

新風追上一步道:“公主小心!”

朱翠回過頭道:“怎麼了?”

新風道:“山那邊就出了翡翠谷了,劉嫂特別關照要我們不要過去!”

朱翠點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在這裡等我,我只到橋那邊看看就回來!”

新風道:“我還是跟您一塊去吧!這裡靜悄悄怪怕人的!”

一面說就向著朱翠身邊偎近過來。

朱翠打量著她笑道:“虧你還練過功夫呢,我看你膽子比老鼠還小!”

新鳳笑道:“不是怕……是……公主,這裡黑黝黝的,咱們還是回去吧!”

朱翠聽她仍是一口一個“公主”,情知她是從小叫習慣了,一時難以改口,也只有任著她了。

當下冷冷一笑道:“沒出息的東西,既然這樣你就回去等我好了!”

“不不不……”新鳳道:“我還是跟著您吧!”

“好吧!”朱翠關照她道:“我只看看就回來,有什麼害怕的,我就不信這個陣能有多厲害,真的就能把我給困住!”

新鳳道:“還是小心一點的好。”

朱翠瞪了她一眼,新鳳著實就不敢吭氣兒了。

一陣風吹過來,鐵索軟橋嗦嗦地直打抖,站在橋上真像是有要被吹下去的那種感覺。

朱翠不知怎麼回事,只覺得一身是膽,決計要去探一下對岸的神秘。當下輕輕招呼新鳳道:“走!”

聲出入起,有如一隻夜鶯般的輕巧,只一下已落向對岸,新鳳原是不敢,見狀也只得硬著頭皮縱身而起,撲向對岸。

眼前是一列七盞高挑桶狀“氣死風燈”,婆娑的燈光,映照著眼前兩股碎石小道。霧色迷濛,這一切看起來都深具朦朧,有一種朦朧的美。

朱翠打量了一下眼前形勢,微微一笑向新鳳道:“我只當這裡埋伏著什麼了不起的厲害陣勢,看起來也不過如此,你跟我走,絕對錯不了!”

新風驚訝地道:“公主豈非已經看出了什麼竅門兒?”

“當然!你放心跟我,包保沒錯兒的!”原來昔日朱翠在不樂幫行館居住時,曾經目睹過那裡的陣勢奧妙,當日藉助海無顏與風來儀的來去,然後她仔細深思,即為她想出了那陣勢通行之法。這時,她目睹眼前景象,幾乎和那夜行館所見並無二致,於是聯想到定然如出一轍,是以寬心大放。

“這是一個虛實於間的兩儀陣勢,雖然晴藏著生死的殺著,卻是難不住我。”

這時,朱翠右手後盤,“唰!”一聲,已把背後一口青銅長劍拔在手裡。

新鳳緊張過甚,早已把鳩形短杖撤在手上,睜著兩隻大眼睛,只管骨骨碌碌在四下裡轉個不停。

朱翠這時四下暗察了一遍,越加地認定所料不差,當下妙目微轉看著新鳳道:“你看看眼前一共是幾條路?”

新鳳看了一眼,立即答道:“當然是兩條路!”

“哼,那你就錯了!”

一面說,朱翠向前跨了一步,忽然縱身而入,她身法奇快,只見她輕靈的身勢,在裡面一連快速地三四個起落,像是採取四角跳躍之勢,一連在四個角落裡各插上一足,最後手起劍落,只聽見“咔喳!”一聲,將一棵柏樹尖梢一劍斬了下來。

緊接著朱翠的身子,翩若驚鴻般地,又自反折了回來,再如春風一襲,輕飄飄地又落在了新鳳身邊,看得新鳳內心好不佩服!

朱翠身法站定之後,挑了一下眉毛,看向新鳳道:“傻丫頭,你現在看看是幾條路?”

新鳳內心狐疑地依言向眼前一打量,頓時大為駭異,敢情眼前景象竟然大異方才。剛才明明所見的兩條羊腸小道,卻只剩下了一條,那七盞明燈,卻也只剩下了一盞,高高掩在道邊。

新鳳大為驚奇地道:“咦,是怎麼回事?”

朱翠初試身手,即奏了功,心裡大為高興,得意地看著新鳳笑道:“你當然不知道,剛才我們所見的是他們的障眼法,現在門戶已現,更用不著擔心,來,我們進去瞧瞧!”

話聲一落,隨身落向那條小道道口。新鳳亦快速跟進。

二女身子一經落定,頓覺面前景象一變,方才消失的那條小道,又自重複現出,依然是七盞長燈一字形排開。

新鳳嚇了一跳道:“啊,這……”

朱翠雖自覺出與前番在不樂行館所見顯然不同,只是眼前情形已勢若騎虎,不得不硬闖下去。

當下朱翠拔劍在前,新鳳後隨,二女匆匆前進。一徑前進了十數丈左右,沿途所見,儘管是夜色朦朧,卻亦能感覺出四面花光繚繞,景色可人之極!

朱翠只當是自己已經破了對方陣門,眼前大可毫無忌憚地長驅直入。

無奈一程滬了下來,算計著以二人腳程,少說也走了三四里路,可是二人停下腳來駐足觀望時,才恍然為之吃了一驚!敢情折騰了半天,卻從未能離開上來那片方寸之地。

這一驚,不禁使得朱翠大為駭然!

新鳳似乎也發現了不妙,看著朱翠道:“怎麼?……”

朱翠搖頭道:“用不著擔心,這點雕蟲小技還難不了我。”

話聲方出,只聽得旁側草叢裡“哧”地出了一聲冷笑。

朱翠猛一偏身,探囊取物,打出了一掌暗器“黑星子”。前文曾經交待過,她這暗器“黑星子”乃是六角狀,通體黑亮沉實,一出手即呈梅花形狀,隨著出手的角度,漸次擴大,五外三中,那片地方丈許內外便會在照顧之中。

朱翠心裡琢磨著即使是這人具有非常身手;能夠躲得過自己這一掌暗器,可是他卻勢將非得暴露出身形不可,只要他一現出身子,自己就可給他一個厲害。

她這個想法確是甚合道理,無奈天下卻偏多出乎常情之事。眼看著她手上八點暗器一閃而逝,緊接著草叢裡劈叭一陣亂響,顯示著這些暗器全數落了空,只是除此之外,卻別無異音,甚至連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

朱翠心裡可真有些驚訝了!

“哼,我看你往哪裡躲?”

心裡這樣想著,她身子倏地拔空而起,緊接著飛星天墜般地往下落去。

在對手過招上來說,這一手叫做“佔巢”,凡是施展這一手功夫的人,出手必然狠毒,否則就無能逼出巢穴裡的狐狼。

朱翠認定了暗中那個人必然還盤踞在原來地方,是以身子一躍落下,掌中劍猝然間舞起了大片光華,純以劍上內炁向下揮斬過去。這一手果然厲害,暗中那個人似乎沒有想到朱翠有此一手。“哈!”她出了一大口氣,朦朧夜色裡,猝地彈起了一團身影。

好快的身法,像是一枚彈子般猝然射向當空,只是這枚彈子未免太大了一些。

月色朦朧裡,大約地看出了這人屈腿抱膝的一個輪廓。那麼奇怪的身法,滴溜溜一路斤斗雲也似地翻了出去,朱翠追上去的一劍雖說是夠快的,卻依然是落了個空,劍身緊緊擦著這人的臀部削了過去,依然是落了個空。

眼看著這個肉球也似的身子,一路翻騰出六七丈開外,霍地在空中展開了軀體,像是一隻墜枝的老猿,雙手同時向外一伸,已勾著了當空橫出的一截老樹枝丫,緊接著鞦韆也似地一個車輪打轉,已騎身其上。

這般身法休說是武林罕見,即使是覓諸猴猿群裡亦是難能。

朱翠幾乎看傻了,新鳳更別說了,簡直就像是看見了鬼一樣的驚駭。

那人身子在空中橫枝上一經坐定,垂著兩隻腿,淡月稀星之下,朱翠這才霍然發覺對方雙腿下端,敢情少了一雙腳。

散發,大頭,半長不短的布衫。

“啊,單老前輩!”

這只是朱翠心裡的聲音,“單老前輩”四個字還未出口的當兒,樹枝上的單老人忽然“噓!”了一聲,彷彿向著朱翠這邊擺了擺手,意思是要她噤聲。

朱翠心中一愕,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眼看著高處樹幹上的單老人身子一縮,兩手把樹身子倏地平蕩直起,“唰!”一聲,箭矢也似地射了出去。這一次較諸前一次身法更快,身子一經落下,花草叢裡不過一陣顫抖,隨即消失無蹤。

朱翠自然知道對方異詭莫測的“地堂功”,即蛇鼠亦無以過之。新風卻是第一次目睹,簡直就像是看見了怪物一樣地吃驚。

“啊……這……公主,他是人還是……鬼?”

“別胡說……”朱翠輕聲斥道:“當然是人,回頭我再跟你說!”

說話之間,只看見遠方燈光一閃,一道孔明燈光劈面直射過來。

朱翠一驚之下,拉著新鳳猛的一轉,縱出三丈開外。

她二人身子方自轉開,即聽得一陣弓弦響聲,叭叭叭叭!一連發出了幾樣暗器,並非是箭,卻是一種特製的彈丸,每一枚在空中卻劃出了碧森森的一溜綠光,其中一枚就擦著朱翠身邊划過去,朱翠用劍一格,轟然一聲爆炸開來。

只聽得一連串轟轟爆炸聲響,幾枚彈子在附近炸了開來,由於距離尚遠,聲勢尚不足以驚人,但是每一枚彈丸經爆炸開來所冒出的綠色火煙,卻是二女前所未見的花招,大蓬火光一經竄起,照得遠近都光亮十分,足足經過一段相當時間才恢復原狀。

緊接著遠方燈光乍現,一人居高現身道:“原來是公主駕臨,失迎失迎,公主初來敝處,大概還不知道我們這島上的規矩!”

說話者由於距離甚遠,尚不能看得很清楚,約莫可以看見的這人的一張瘦削雷公臉,尖嘴猴腮,其貌不揚。這人一身火紅色半長不短的衣靠,手持一面硃色胎弓,身上另外的配件甚多,口音尤其難懂,似百粵口音,又有些不盡然。

朱翠想不到被對方一上來就看破了行藏,甚是後悔有此一行,對方這人是誰,她也不認識。

一旁的新鳳偎近過來小聲道:“這傢伙叫郭百器,最是可惡,全身上下都是暗器,公主可要防著他一防!他是這島上的管事之一。”

朱翠並沒聽過這麼一號管事,心中正盤算如何對付。

郭百器卻呵呵笑道:“在下郭百器,在島上賤稱火器營管事,負責全島安全巡夜工作。

嘿嘿!朱公主你是方來不知道,除了本島各職司外,這裡是有宵禁,一般人是不可隨便出入的,尤其是公主所居住的翡翠谷內外,為本島嚴格管制之處,環谷四周都設有厲害的禁制,是不可任意進出的。”

朱翠冷笑道:“是麼,這一點貴島風三島主並沒有事先告訴我,失禮了!”

她語氣不亢不卑,有意施展“千里傳音”將語音傳出,每個字都清晰地傳進了郭百器耳膜之中。

原來這個郭百器出身綠林,原是海南地方惡跡昭彰、打家劫舍的一名巨盜。其最大的長處,在於擅施兼制百家火器。也正是因為這點被不樂幫看中,以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因而留用島上,擔任了一面的專職,他為人陰險狡詐,善於察言觀色,順風轉舵,每年兩次藉故採辦火器原料之名入走中原,大事搜刮財物,犯案累累,事後潛逃海島,官軍亦無可奈何。

這一次拘禁鄱陽王家屬於島上翡翠谷,郭百器早已動念榨財,無奈島主有令,除有專門使命經認可者,餘者皆不許擅入。郭百器不得不遵守規令,然則內心卻天天動著擅入之念。

今夜他是巡夜之便,又往翡翠谷外刺探,卻是無巧不巧正逢著朱翠主婢越谷刺探。他在朱翠來時先已在暗中見過,是以一眼即能認出,不禁心花怒放,自以為天賜良機,正可人財兩得。

他原來沒有把朱翠一個姑娘人家看在眼中,直覺地認為即使她會一些武功,也不過是些花拳繡腿而已。直到此刻朱翠以“千里傳音”的內功,將話聲清晰地傳向耳邊才使他略覺意外,只是好不容易等著了這個機會,他可不願意就這麼輕易放過。

聆聽了朱翠之言,郭百器嘿嘿一笑道:“好說,好說!”

一面說即見他身勢微微搖動。

透過朱翠與新風目光所見,只見這個郭百器人影有似鬼魑一般地連連閃動了幾下,似乎時東又西,形同幻影一般地令人難以捉摸。

朱翠自然知道,這是對方藉助陣法的奧妙才有以致之,心念未動,正思細觀,眼前燈光乍現,對方郭百器已霍然站在眼前。雙方之間的距離,不過一丈五六。

朱翠這才發現,眼前的這個郭百器非但是生就的一張雷公臉,而且紅髮紅髯,相貌實在怪極,尤其是尖起的頭頂與尖出的下巴,一經對稱,簡直就像是一枚紅皮的橄欖,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再看看他那一身披掛,更是式樣齊全。除去各式怪樣暗器火器配備之外,在後頸上還插著一盞琉璃六角燈,散發出黃澄澄的光華。

“朱公主!”郭百器笑咧著一嘴發黑的牙齒道:“你是才來乍到,大概不清楚這裡的規矩,嘿嘿……”

一面說,他那一雙眼睛溜向了新鳳,聳了一下肩頭,冷冷地道:“這位姑娘可應該清楚得很,說得再明白一點,你們可是明知故犯。哼,如果依照島上的規矩來說,可就是格殺不論。”

朱翠冷笑道:“原來這樣。那就請便吧!”

說時,長劍微起,向前一指,劍尖上透出了一股凌人的冷森森劍氣,直指向對方。

郭百器立刻有所驚覺,倏地後退一步,面色微微一變,隨即嘿嘿笑道:“很好,很好,在下久仰公主一身武功了得,恨是無緣識荊,既是公主有心賜教,倒要討教了。不過有言在先,在下的花樣很多,要是冒犯了殿下,可怪不得我!”

朱翠乍觀對方其人,已種下了惡劣印象,尤其是此刻對面談話,見他狡詐神態,一副油腔滑調神情,更增恨惡之感,巴不得立刻與對方一個厲害,這時聽了對方之言,實在萬難再忍,當下冷笑一聲道:“郭管事請吧!”

話聲一落,腳下倏地一個快速搶進,掌中劍霍地舞出了一個“乙”字,這一劍妙在上下兼顧,“平肩”“削腹”直向郭百器身上削了過去。

郭百器冷哼一聲道:“好招!”

收肩,收腹,一招“老子坐洞”,腰彎得像個大蛤蟆,朱翠的劍擦著他的身邊劃了過去。

正當朱翠第二劍待要揮出,面前的郭百器身形一搖,背後那杆高挑琉璃燈,忽然光華大盛,像是加大了好幾倍那樣的明亮耀眼。俟到朱翠定目瞧時,對方已退出了數丈之外。這種身法大異尋常!

朱翠這才忽然明白,敢情是對方藉助於陣法的安排,才會這般進退自如,相形之下,自己自然是吃了大虧。無奈既已出手,少不得也要與對方見上一個真章兒。

郭百器雖然覺出朱翠劍法驚人,但是仗著自己熟悉於眼前陣法,既可靈活運用,最後必能制勝對方。待將對方制服之後,還不是予取予求,要怎樣便怎樣!這麼一想,頓時勇氣百倍。

朱翠一招落空,眼看著對方勢若飄萍般地閃向一隅,其實她不知道這只是陣法下的一個錯覺而已,事實上郭百器就在她身邊咫尺之間。

她這裡正待向著幻覺中的郭百器身邊縱去,忽然右身邊一股尖銳刀風掃過來。

朱翠雖說是困於眼前的陣勢,一時還不易弄清,但是她本身內功精湛,敵人一經近身,便立刻有了感覺,以眼前情形來說,幾乎無須回答,即可猜知對方兵刃來襲的準確部位。

她身子快速向前一俯,掌中劍倏地彈起,“當”的一聲脆響。兩般兵刃,猝然在空中交接之下,濺出了幾點火星。

也虧了這一次的兵刃交接,才使得朱翠瞭解到對方的真實藏處。緊接著,朱翠“唰”地一個快轉,霍然發覺到近在咫尺的郭百器,左手倏翻,運指如電直向郭百器一雙眸子上用力點了過去。郭百器顯然是吃了一驚,身子往後就倒。朱翠一聲清叱,長劍一收,正待運施劍炁功力,將一片劍雨向對方身上絞去。

豈知這個郭百器果然陰險萬分,全身上下真是包羅萬險,什麼怪名堂都有。

就在朱翠身子方一欺近的當兒,郭百器彎下的身子已驀地折起,隨著他翻出的一隻衣袖,“轟”的一聲輕響,即由其袖管裡噴出了大股火光。這片火光直向朱翠頭臉上噴來,其勢至猛,由於事發突然,簡直連閃都已不及。

朱翠一驚之下,嚇得花容失色,自付著必將被火勢所的,燒得面目全非。

驀地,由斜刺裡襲來一股強風,不偏不倚地正好按在了這股火焰尖峰上,兩下里一迎,火勢頓時熄滅無形,連煙都沒有冒上一縷。

原來這股火焰只是經郭百器所配製的獨特玩藝兒,看起來唬人,並不像真的火焰那般的人,見風即熄。想不到郭百器第一次施展,即吃第三者看穿。

郭百器並不知這股風力來自暗處,只以為幻術為朱翠看穿,心裡吃驚不小,更加不敢對朱翠小看。

當下冷哼了一聲,腳下滑動,頸後長燈配合著他巧妙的步法,幻出了一長串的燈光,藉著燈光的掩飾,郭百器已遁出二三十步以外。

朱翠在對方退身之始,多少已看出了一些幻術,當下急步上前,撩出一劍,卻沒有能傷著對方,為此卻也使得郭某大存戒心。

郭百器一聲狂笑,用手裡的長刀指向朱翠道:“大膽的丫頭,你私闖禁地,郭某已對你手下留情,你卻還不領情麼。嘿嘿!你要知道,你們主婢性命此刻全在我郭某人的手裡,姓郭的要你們死,你們便活不了。嘿嘿!丫頭要死要活現在看你的了!”

一面說只見他身子連連轉動,一連變幻了幾個地位,隨即將眼前陣勢發動。

原來這陣勢出自當年金烏門主“醉金烏”雲中玉設計,內涵極豐,前此未見。如今島上習得此法者,不過三位島主,以及其嫡傳弟子、劉氏夫婦等數人而已。

郭百器因為負責島防巡海任務,經高立認可,才經劉公把陣法傳授與他,這時才得如意施展。

朱翠過去從師,雖然習過陣法之觀變破解,無奈眼前這個陣法大過玄奇,想要破解大是不易。

這時陣法一經發動,朱翠等二人立刻就感覺暗含的壓力,彷彿整個腳下所站地面,都向一邊偏斜過來,二人一時由不住都亂了腳步。

新風拉住朱翠的手,失色道:“公主,咱們還是回去吧!”

朱翠冷笑著道:“沉著點氣,死不了的!”

話聲才住,忽然肩上一緊,竟吃一雙怪手緊緊抱住了肩頭,身邊上響起郭百器桀桀笑聲道:“大姑娘,你認栽了吧?”

利用著陣法的掩飾,郭百器確實佔盡了便宜,一時得意忘形,居然動起“祿山之爪”。

朱翠幾乎為之當場氣昏,只覺得對方手觸之處兩處穴脈上既軟又麻,才知為對方拿住了穴道。

新鳳就在身邊,乍見公主被擒,既驚又怒,一聲嬌叱,奮不顧身而起,掌中鳩形短杖摟頭蓋頂點向著郭百器當頭猶打了下來。

郭百器原思就此把朱翠擒住,一番輕薄之後,再軟硬兼施向對方榨些油水,眼前新鳳,他卻是沒有放在心上。無奈朱翠雖為他拿住了雙肩,本身功夫並未失,一扳之下竟然絲毫未動,新鳳杖勢又到,只得暫時鬆開雙抱,反身縱入陣內。眼看著燈光一連閃動,竟然又被他遁出了五六丈外。

朱翠在他雙手乍離肩頭一霎,忙自提氣活血,右手抬處,發出了一枚彈指飛針。

郭百器哪裡料到對方在失勢之際竟然還有此一手。像是被蟲咬了一下一陣疼,這枚小小飛針,已中在他左腫側後。

郭百器只覺得傷處一麻,立刻如常,並無異狀,越是這樣,他才越知不妙,當下趕忙運指一點,定住了後腫傷處穴道,不使血液逆流人心。可是這麼一來,左面半肩便失了靈活。

經此一來,他才知道這位公主敢情不是好欺侮的,把原先企圖染指對方的心意大大打消了一個乾淨。色心既去,惡意更張,郭百器恨得狠狠地咬著牙,身子一連串地打轉,隱身子嚴密陣勢包圍之中。

“好,你居然敢暗算我!”郭百器手中長刀指向朱翠道:“我不叫你跪下討饒,諒你也不知道我‘毒手神彈’郭百器的厲害!”

說時,右手揮處,一連串發出了幾顆大如雀卵的光亮物件,直向二女立身之處擲來。

朱翠情知對方陰險,前此已幾乎上當,這時見狀哪裡敢粗心大意?當下慌不迭打出了一掌暗器“黑星子”,迎著空中飛來的一串暗珠擊去。

兩般暗器一經交接之下,耳聽得劈拍一陣爆響,炸開了一天流焰,火星四射,其勢端的驚人之極!

朱翠與新鳳看得大為驚心,論及對方這些奇奇怪怪的暗器,卻是令人防不勝防。

眼看著這一連串爆炸之後,對方郭百器身形閃動之間又復隱於無形。

現場只剩下插在郭百器頸後的那一盞燈,即使這盞燈,也變幻莫測,轉瞬之間變成了一串飄忽不定的光影,只管滴滴溜溜圍繞著二女四周打轉不已。

朱翠心情十分懊喪,她確是沒有想到眼前這個陣勢如此微妙,一任自己仔細端詳,卻也是無能破解得開。眼前情形可真是一籌莫展,雖不見得有性命之憂,可是萬一驚動了風、宮等人,總是自己臉上無光,早知這樣,自己實在應該聽從新鳳之勸,不該單身涉險。

心裡這麼想著,朱翠便深為悔恨,還不得不全神貫注,生恐對方又施暗算。

正當她自期自艾的當兒,忽然耳邊上響起了一聲輕笑,像是有人附唇她耳上道:“傻丫頭,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呢!”

朱翠心裡一震,這聲音好熟,立刻使她想到了斷膝的那個單老頭兒。

“用不著擔心!”暗中聲音道:“有我老人家在這裡,誰也不能奈你何!”

一點都不錯,正是單老人的聲音。

朱翠頓時精神一振,忙自向四下運目觀察,哪裡又能發現單老人藏身之處。

“你用不著找我!”單老人的聲音道:“我看得見你你看不見我,你只聽我的話,照我所說出招行事,就保險你萬無一失!”

他這裡話聲方住,只見正面一排燈光猝然現出,共是一串七盞長燈,並且現出了七條人影。七個人看來如同一人,正是“毒手神彈”郭百器。只見他手中長刀,向朱翠冷冷笑道:

“姓朱的丫頭,你聽著,要死要活現在可全聽你一句話了!”

朱翠正要出言罵他,耳邊上忽然響起了單老人的聲音道:“問問這個猴兒看他打的什麼主意?”朱翠只得依言,冷冷道:“說吧,你想怎麼樣?”

毒手神彈郭百器嘿嘿一笑道:“三位島主早有明令,任何人擅闖禁區,格殺勿論,眼前我要殺你,可真是方便得很,即使三娘娘對你有愛重之意,嘿嘿,人死不能復生,礙於幫令,她老人家也不能編派我的不是!你說是不是?”

朱翠冷笑道:“少說廢話,你到底打算怎麼樣吧?”

郭百器冷森森地笑道:“好說,聽你口氣,現在倒像是開了些竅。這樣吧,誰叫我們在這裡見著了呢,多少應該有些交情。”

在他說話時,朱翠極力的想辨別他的立處,無奈神奇的陣法顯然有“分光移影”之妙,致使透過朱翠新鳳二人目光所見之眼前景象,虛實莫測。七盞燈,七個人,看來一般無二,由於七個人站立七處,簡直無能辨出何者為真,何者為假。

毒手神彈郭百器自忖此陣出自不樂島“大師祖”雲中玉手創,變幻萬端,有鬼神不測之妙,更妙的是陣內即使吵翻了天,陣外也休想有一些知覺,自忖著自己正可為所欲為,不愁為任何第三者所察覺。有了這個“定心丸”,郭百器才敢這般放肆!

當下,他冷笑了一聲道:“大姑娘,你是見過世面的人,心裡還會不明白麼,府上的金子寶貝多得是……這個……大姑娘你就說個數目吧!”

朱翠心裡一動,闇然吃驚,忖思著原來這個郭百器竟是動著這個念頭,居然揹著主人,暗中向自己詐起財來了,這一點倒是她想不到的。

心裡這麼想著,朱翠卻是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道:“原來足下是這個意思,哼哼!足下你也太瞧得起我們寡母孤兒了。”

郭百器竟佯裝聽不懂對方話中挖苦之意,打了個哈哈道:“本來是嘛,像瘦了比駱駝總要胖些吧,姑娘你那裡鬆鬆手,我們可就受益不淺了!”

“你說吧,要多少?”

“不多!”郭百器豎起了個手指頭:“就一個整數吧,一千兩!”

朱翠冷笑了一聲,說道:“這個數目不大!”

郭百器一笑道:“當然,這是第一次嘛,總還有些交情,也許下次嘿嘿……”

朱翠正不知如何對付,所幸這時耳邊響起了單老人的聲音。

“這小子真是財迷心竅,也罷,”單老人的聲音道:“今夜就藉著你的手,送他回西天吧!”

說到這裡,單老人話聲微微一頓,隨即道:“這個陣乃當年先師手創。哼哼,佈施這個陣勢之時,我也曾在場,是以前後內外我都清楚,這小子述要在我面前賣弄,豈非是不知死活。廢話少說,現在第一步,你先要把他背上的那盞燈打破了再說!”

毒手神彈郭百器見對方不發話,只是作沉思狀,只以為她已答應,心中正自後悔,應該剛才開價高一點才好。又以方才為對方暗器所中,當時一麻即失去了知覺,哪知現在卻又有些隱隱作痛。他一生在暗器裡打滾,卻沒有料到會為人家暗器所中,自是大感面上無光,眼前之感覺立刻使他想到對方所發暗器之大異尋常,有心想出口向對方詢問,又有點礙難出口,生怕為對方以此要挾,心裡正自盤算著如何開口,是以沒有吭聲。

朱翠既聽單老人傳聲相告,便自全神貫注,以備隨時出手。

是時單老人傳聲又道:“這陣勢之內是以七數為殺著,每一正必有一反,又按先天小八卦乾坤排列,至為微妙,今夜傳你自是已來不及,好!現在你聽我說,對方七個形象之中,另有第三個乃是真身,現在你馬上以暗器破了第二隻燈,立刻向第三個身子出手進攻,便可收功!”

朱翠聽他這麼說,自然心裡有數,當下冷笑一聲,假意向郭百器道:“你所開的價錢,我可以給你,只是眼前第一步,你卻要先把這陣勢撤了才可!”

毒手神彈郭百器好不得意,“哈”地笑了一聲道:“朱公主,你說得好輕鬆!”

一面說時,他身子輕輕一晃,七具形象同時移動,向朱翠身前落去。

郭百器自忖有陣法掩護,又以七具形象中,只有一個是真的,對方萬萬看它不透,是以才毫不經意地躍身朱翠近側。

哪裡知道朱翠得了單老人暗中傳聲秘告,已經認清了他的伎倆,只是故意出聲要他分神而已。

郭百器不知進身,正好中了朱翠的智謀。當下即見朱翠一聲清叱,揚手先自發出了一枚暗器黑星子,直向著當前第二盞明燈上打去。

“波!”的一聲,燈光應手而滅,由於暗器出手的勁力過大,將那一盞琉璃燈打了個粉碎。

郭百器真是作夢也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看破了眼前形象,當時大吃一驚,慌不迭閃身就退。

朱翠既得單老人事先關照,當然放不過他。

眼前就在她暗器方一出手的同時,身子已霍地騰起,一式“飛鷹搏兔”,直向著郭百器掩身七具形象中的真身撲過去。這一勢朱翠因為有備在先,早已蓄好了勢子,燈盞乍破,郭百器驚魂未定之際,朱翠又乍然臨近,長劍翻處,形成了一片劍雨,兜頭直向郭百器揮斬下來。

郭百器一聲怪叫,倉惶間橫刀就架,朱翠自是放不過他,劍身一偏,用“微風燕子斜”

一招,鋒利的劍鋒,像是打了一道閃電般的明亮,閃爍著直由郭百器左肩揮落下去。“嚓”

地一聲,血光濺處,郭百器的一隻左臀竟吃朱翠這一劍連肩劈斬了下來。

毒手神彈郭百器一生為惡橫行,心毒手辣,想不到現在碰見要命的剋星。

這一劍好厲害,幾乎要了他的命!隨著朱翠的劍勢走處,郭百器一隻左臂倏地飛出了丈許以外。大股的血,直由郭百器斷臂傷處直噴了出來。慘叫了一聲,郭百器思忖著生死存亡的一霎,顧不得所受傷勢何等嚴重,驀地往地上一倒,一個骨碌直向外面翻了出去。

雖然在如此情況之下,郭百器卻仍然忘不了出手暗算敵人,隨著他滾動的身勢,右手轉處,卻把一口長刀倏地直飛了出去。這口刀劃出了一道銀虹,匹練也似地直向著朱翠前心紮了過來。

這種情形下,自然難望傷人,朱翠橫劍一擊,“噹啷!”一聲,已把來犯的刀擊落在一邊。

妙在總不過這麼一霎間的耽擱,竟然已失去了郭百器的蹤影。

朱翠正待壓劍前追。耳邊上響起了單老人的傳聲道:“這小子是用陣法裡附帶的七巧掩身之處,暫時掩藏住身子,你只要守定眼前,就不懼他插翅而飛!”

聽他這麼一說朱翠就按步不前。

單老人隨即又傳聲道:“這傢伙失了身後那盞燈,陣法已無能控制,加以他刻下身負重傷,定難逃開,你可以亮起燈光搜上一搜,他就無影以遁了!”

朱翠一聽有理,隨即向一邊直了眼的新鳳道:“你身上可帶著千里火沒有?”

新鳳摸出來道:“有,在這裡!”

“快亮著了!”

新鳳答應一聲,手裡千里火迎風一晃,“叭嗒!”一聲頓時亮起了栲栳大小的一片燈光,黑夜裡附近兩丈圓內外一時便全在觀察之中。

朱翠道:“他跑不了的,我們搜!”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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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6:14 |只看該作者

三十四

新鳳自然知道的一讓對方逃脫了的後果,心裡也是發急,聽朱翠這麼關照,立時答應了一聲,一面將手中千里火高高舉起,向前大步就走。

火光照處,附近景象立時清晰出現眼前。面前是一行花樹,一片岩石,另有一道曲徑通向前面,新鳳照了一下,正要向小徑上踏去。

“慢著!”朱翠仔細聆聽了一下,似乎為她發現了什麼,隨即關照新鳳道:“到石頭上面瞧瞧去!”

新鳳依言折回身子,面高舉千里火,正待向當前的巨大岩石上縱身上去,驀地,當頭石上“轟”地一聲大響,一蓬火光冒起,無數火丸兜頭蓋頂直向朱翠新鳳二女全身猝然射落下來。

朱翠原來聽視之覺至為靈敏,方才留心細聽之下,發覺到頭頂岩石之上有沉濁的喘息之聲,立時有所警覺,心裡先已存下了仔細,這時見狀驀地一推新鳳,雙足著勁,施出全身之力,倏地向外縱出!

二女身子方自縱出,只聽得身後一陣劈啪響聲,爆發出圈圈赤火烈焰。

火勢乍明之下,一條人影乍然由岩石上縱身而下,頭也不回地直向著那道曲折小徑上撲去。

朱翠只由這人影上立時察覺出正是那個毒手神彈郭百器無異,原因是他少了半邊臀膀,自是一看就知。

郭百器想是知道自己身處危境,方才由於存心想向朱翠行詐,恐為外人所見,是以把手下各人悉數遣開,此時再想召集已來不及。他這時忍著斷肢殘身的奇疼,只想要暫時脫身,哪裡還敢再作逗留?卻沒有想到身後那個要命的女殺星硬是放他不過。聽見了身後腳步聲,郭百器真的是亡魂喪膽。

這個人當真是鬼計多端,身上附件更是無奇不有,隨著他回身一現的同時又自拋出了一把物什。

只聽見“哧哧!一陣響聲,一陣白煙由地上升起,立刻阻攔住了朱翠、新鳳前進的視線。

郭百器想不到最後這一手居然奏了效果,自恃著總算死裡逃生。

他又哪裡料到,生平作惡大多,天地鬼神難容,逃過了一關,又來一劫。就在他發步狂奔的當兒,忽地一陣風吹向眼前,現出了鬼擅也似的一條人影。郭百器根本連這人的臉面是什麼模樣都沒有看清楚,彷彿只看見一個大頭散發的老人,忽地現身眼前。對郭百器來說,現在早已是驚弓之鳥,還來不及容得他看清是怎麼回事,已吃對方這個大頭“鬼影”迎面一掌擊了個正著。郭百器“啊唷!”一聲,一個倒栽,摔了出去。

緊接著這個大頭鬼影,輕若無物地已自升空直起,輕飄飄地落在了暗處一隅。

郭百器被對方這掌打了個滿臉發花,在地上打了個滾,方自欠身坐起,已為朱翠自後面趕上,起手一劍中後心,一命嗚呼!

面前人影一閃,那個已消逝的大頭電影又復現身眼前,正是藏身箱籠,為朱翠掩飾攜來同往的單老人。

雙方乍見,朱翠有見於先,自然並不驚奇,新風卻嚇了一大跳。

單老人一聲怪笑道:“幹得好!這傢伙的屍體可是留不得。你殺人,我來移屍,去去就來!”說時單手一拎,已把郭百器的屍體掄了起來,暗影裡只見他前去的背影一連轉了幾轉,隨即消逝無蹤。

新鳳驚嚇地看著朱翠道:“公主,他是誰呀?”

朱翠道:“回去再告訴你!”

一面說朱翠拉著新鳳掩身暗處,不大的工夫,即見單老人去而復還。

雙方才一見面,單老人即說:“你們得快點回去了,想不到這個老厭物還活著,我可不願意見著她,快跟我來!”

說罷身形一轉,已縱出三數丈外。

朱翠聽他這麼說,情知他必有所見,當下不敢遲疑,忙自向新鳳一打招呼,施展輕功,快速縱身過去。

即見前行的單老人身法至為怪異,時東又西,時左忽右,有時明明前進,有時卻又故意後退。朱翠情知他熟悉陣法,是以緊緊相隨,新鳳又緊跟著她。一陣緊跟之後,朱翠這才發覺到跟前這個陣勢,敢情大有文章,若不是由單老人前導,自己就算是再費心神也難以猜透,由是大大存了戒心。

且說二女在單老前導之下,一陣蝴蝶穿花似地穿行之後,忽然眼前一亮,已來至一處澗谷。眼前是潺潺流水,兩岸之間牽以鐵索飛橋,正是二人來時所經。記得來時不過一瞬間的事,卻竟然繞上了這麼一個大圈子。

單老人這時坐身橋前,向著二女點頭道:“你們快回去吧,有人問起只當不知就是,我可也要走了,免得給那個老貧婆看見又自生厭!”說罷,身子霍地向下一縮,隨即蛇也似地消逝於草叢中不見了。

朱翠忙即示意新風,二人快速縱身鐵索橋上,匆匆趕回彼岸,來到翡翠谷內。忽然身後傳來了輕微的聲音,朱翠立即警覺到有人來了,當下一拉新風,二人雙雙掩身子於一方岩石之後。身子方自藏好,只見眼前人影連閃了兩下,現出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來。其中那個女的,黑髮蠅面,手持著一根藤拐,正是不樂島總管之一的劉嫂,那個男的四十來歲,生得又黑又瘦,兩隻眼睛裡卻是精光四射。

只見二人現身後,那個中年男子向內張望了一下道:“奇怪,沒有人呀!”

劉嫂哼了一聲道:“你太多心了,除了三位老人家以及我們有限的這幾個人以外,誰還能來去自如?只是,郭管事既然發動了陣法,他本人卻不在這裡,未免太大意了!”

黑瘦男子冷笑道:“姥姥,不是我說,這巡海火器營的任務這麼重要,交給他來負責,未免……哼,姥姥往後看吧,早晚要鬧出事來!”

劉嫂道:“怎麼,莫非郭百器這個人靠不住?”

黑瘦男子聳了一下肩,冷笑幾聲道:“這個……姥姥往後看吧,外面對他的傳說很多,去年我同大爺走了一趟,聽見了很多關於他的傳說,奇怪,難道大爺會不知道?”

劉嫂嘿嘿一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郭百器這兩年來弄的油水不少,你看得眼紅了,是不是?”

黑瘦漢子嘿嘿一笑道:“姥姥這話說到哪去了?想咱們哥兒幾個能夠在島上當差,還不全靠姥姥跟劉公大力關照,只是……”

劉嫂不等他說完,哼了一聲道:“別說了,我懂你的意思,過兩天有個機會,要選幾個人去一趟西藏,你要是願意,我就把你報上去。”

黑瘦漢子只是一怔,繼而狂喜道:“姥姥是說往布達拉宮……”

劉嫂斥道:“小聲!”

黑瘦漢子忙以手遮口,連聲道:“是是是!”四面打量了一眼遂又道:“還好,這裡沒有什麼外人。”

劉嫂冷冷地道:“你心裡知道了就好,這一趟可是肥差,豈不比在島上混要強得多,只是……”

黑瘦漢子得意地縮了一下頭,嘿嘿笑道:“姥姥的意思,在下省得,萬一事成,兄弟當然有一番孝敬……”

劉嫂哼了一聲:“這是後話,一切就看你的心了!”

說罷轉身自去。

她仍是按來路鐵索軟橋回去,黑瘦漢子躬身抱拳,滿臉笑容地打了一躬,這才得意洋洋地退身自去。

容得二人走後,朱翠才與新鳳現身出來。

新鳳吐了一下舌頭道:“好險呀,差一點就被這個老婆子看見了!”

朱翠道:“這個劉嫂武功絕高,今後對她可要千萬提防,倒是那個黑瘦的傢伙又是誰,你可知道?”

新鳳點點頭道:“知道,他叫婁空,也是這島裡的管事之一,連同剛才死的那個姓郭的,還有兩個人,一共四個人,外號叫‘四毒蠍’,誰都知道這四個人是劉公劉嫂手下的死黨,壞透了!”

朱翠前此由風來儀女婢青荷嘴裡聽到了一些,悉知不樂島上除了劉公劉嫂這一對總管事武功驚人之外,另外還有郭、李、晏、婁等四人武功俱都不弱,那個郭百器自己已識過了,確是險狠難當,若非是單老人在暗中相助,說不定早已遭了他的毒手,其他三人既然與他也是同一夥,又聯稱為“四毒蠍”,可以想知亦是窮兇極惡之輩,今後遇見這些人卻是要格外仔細小心才是。

當下主婢二人返回居處。新風自然忘不了適才現身的單老人,朱翠便將結識單老人的一番經過,以及單氏的出身經歷,大致地說了一遍,只把新鳳聽得目瞪口呆,真是又驚又喜。

朱翠特別告誡她有關此事,不許在任何人面前提起。

主婢兩人又說了一些今後的計劃,新鳳這才辭別朱翠自去。

※※※

由於有了方才一番生死格鬥,朱翠暫時不便再到處閒逛,倒是剛才劉嫂與那個婁空一番對話,其中提到西藏的布達拉宮這件事,不禁使她聯想到了海無顏將要著手的那件任務。

海無顏曾說過,他將要在布達拉宮解決一樁私藏的寶藏糾紛,井說此事不樂島已插手,白鶴高立勢在必得,這時證諸劉嫂的話,看來是一點也不假了。

由方才劉嫂話中所透露,大概可以猜知,白鶴高立雖然武技超群,然而在他著手奪取這件寶藏事時,必然發覺到了相當的阻力,是以才會想到“搬討救兵”,向島內傳令支援。

朱翠忽然心裡一動,覺得這正是一個傾覆不樂島難得的機會,大可以趁白鶴高立以及幾個精銳人物不在島內時,對不樂島內部從中破壞,以期消滅島上的實力。只是,朱翠卻覺得這項工作施行起來太難,首先克服自己心理上的障礙即不是件易事。

一陣微風吹過,窗外的平臺上落葉蕭蕭。落葉聲中,夾雜著輕微的一絲異聲。

朱翠霍地有所覺察,口中叱道:“是誰?”

門外人聲一笑道:“除了我老人家,半夜三更又會是哪個?大姑娘,我可以進來麼?”

朱翠立刻聽出來,道:“是單老前輩麼,等一下!”

一面說遂即開了房門,單老人就像一陣風似地,嗖一聲鑽了進來。

他一進門呵呵笑道:“過癮,過癮,來,大姑娘,給我來碗茶吧!”

朱翠答應著,忙自親手為他斟上一碗,不免奇怪地道:“你老人家這是從哪裡來?”

單老人先不說話,把倒好的一碗茶拿起來一飲而盡,咂了一下嘴道:“杭州三十六號小龍井,好茶!好茶!”

朱翠由暖壺裡又為他斟上了一碗茶。

單老人接過來呵呵笑道:“看起來你們在這裡日子過得很不錯,只怕高立那個老兔崽子回來以後,就不同了。大姑娘,你可要心裡先有個提防,以免到時候措手不及。”

朱翠冷冷地道:“這個無需你老人家關照,我知道!”

想到了剛才單老人暗中救助之功,遂即當面向他感激。

單老人道:“用不著謝我,我這是在為自己清理門戶。哼!這些小子們平素無法無天的行為我聽得多了,往後誰也跑不了,一個個拿他們開刀!”

朱翠道:“你老這是從哪裡來?”

單老人笑道:“劉老婆子自以為了不起,在這裡作威作福,我剛才開了她一個小玩笑,她雖然追了我半天,到底沒有讓她摸著一點根底。”

微微一頓,他才接下去道:“話雖如此,這個老太婆一身輕功,倒也著實不可輕視,姑娘以後要是遇著了她,可要千萬仔細!”

朱翠隨即將日前來時與劉嫂的一番邂逅道出,輕輕一嘆道:“看起來這裡陣勢,比起肇慶那別館來,還要厲害得多!”

單老人點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因為這裡的陣勢是我那雲老恩師親手佈置,自是千奇百幻,厲害無匹,肇慶別館裡的陣勢,卻是出自後人之後,當然要差上一截!”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目注向朱翠道:“你道這陣勢厲害麼?”

朱翠點頭道:“實在厲害,今夜若非你老人家現身引導,只怕我一輩子也轉不出來!”

單老人點頭冷笑了一聲:“你這話倒也並非誇張,據我所知,先師雲中玉當年為建立此海外基業,不受外力所侵,一共在此不樂島前後佈署了十一堂陣勢,這些陣勢佈署之時,足足花費了他老人家三年時光才行完成,自那時以後再也不虞為外人所侵,這也就是為什麼至今不樂島仍能屹立不搖,膽敢橫行天下的主要原因!”

朱翠吃驚地道:“照你老人家這麼說,莫非當今就沒人能破得這些陣法不成?”

單老人冷笑著搖搖頭道:“難!很可能正如你所說,只怕當今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能破此陣。當然,除了一人之外!”

朱翠一驚:“誰?”

單老人冷冷地道:“那人就是我!”

“啊,那可太好了!”

“只是姑娘,”單老人冷笑道:“你如果指望我會親手來破這些陣勢,那可是夢想。”

朱翠微感失望的道:“這……這又為了什麼?”

“不為什麼!”單老人道:“這是先師僅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一些東西,我身為他嫡傳弟子,也只能在有關的幾堂陣勢裡暢行自如,到了三位島主本身所居住的地方,便不得其門而入了!”

朱翠道:“原來這樣!”

她不禁心裡想到,怪不得外面把這不樂島形容得那麼可怕,不樂幫更對外揚言,沒有任何人能活著離開此島,想來必是種因於此了。

單老人頓了一下,訥吶地道:“再者看吧,第一步,我得光把你教會,讓你能自由通行自如,這一點說來容易,只怕也得要花上你一兩個月的時間,還得用心苦記才行!”

朱翠怔道:“要這麼久?”

“哼!還久麼?”單老人冷冷地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白天人多,進出不便,只有晚上,以後每天晚上這個時候我來找你,咱們實地走走,時間一長,你就自然熟悉了!”

朱翠雖然心急如焚,恨不能一下子即把不樂島都摸清楚,但聽他這麼一說,卻也知道事情是急不來的,只得點頭答應。

單老人遂又說道:“以後如果有什麼事,我會主動來找你,你用不著找我,你也找不著我,我們就這麼說定了,我走了。”

說到這裡,正待起身離開,忽然神色一凝,道:“嗯,有人來了!我得先避一下!”

一面說時,身形一個倒折,有如飛天蝙蝠般,整個身子已倒翻了起來,緊跟著他手膝並用,向天花板上一貼,唰唰一陣遊行,活似一隻大守宮般地,已隱向一根巨梁之內。

這種身法的施展,朱翠確信以前不曾見過。

她的驚奇還沒有來得及平息,身邊上已聽見了極為輕微的一絲異聲。

根據朱翠的經驗,她確信有人來了。使她更驚異的是,這個人的輕功顯然極佳,與先前單老人來時一樣的輕微。

朱翠居住的地方至為寬敞,臥室之外,另有會客專用的內廳,廊外是一方露臺,兩側左右聯結著抄手遊廊,此刻,朱翠就坐在廊內。

不容她起身察看,內廳的兩扇門扉,忽然地自行敞了開來,一個長身女子飄然進入。

隨著她進入的身勢,兩扇廊門又自合攏,門扇的一開一合,顯示此人高超的內元真力。

來人正是本島島主之一的“妙仙子”風來儀。

朱翠沒想到她意會忽然在此時此刻來訪,弄不清是怎麼回事。由於方才自己殺了對方手下一人,一時心虛,只以為對方是興師問罪來的,心裡未免有些忐忑不安,忙自位上站起。

風來儀一身隨便家居衣著,長髮一束斜垂胸前,黑色的及地長裙外罩著一件天青色的短披,臉上神色並無不悅,反倒一派輕鬆自在。

“翠姑娘你好,怎麼,這個地方你還住得慣麼?”一面說,她笑嘻嘻地執起朱翠雙手,上下打量了一眼:“對不起,你知道我不在島上的這段時間,上上下下許多事都有待我返回料理,所以這兩天沒來看你!”

朱翠聽她這麼說,心裡略為放鬆,道:“前輩太客氣了,這裡一切都好,家母與舍弟亦看來健康,多勞費心,實在愧不敢當!”

風來儀鬆下了她的手,一面坐下來道:“不要這麼說,既然這樣,你們就在這裡住下來吧!這裡不比肇慶行館,人多事雜,難免有照顧不周之處,你有什麼需要的東西,要是他們照顧不過來,你只管跟我說,我可以吩咐他們馬上送過來!”

朱翠搖頭道:“你太客氣了,這裡什麼東西都不缺少!”

風來儀笑道:“那就好,令堂的心情可好?你要多多開釋她,再怎麼,住在這裡是安全的,曹羽那幫子人無論如何也到不了這裡。”

朱翠微微一笑道:“話是不錯,可是風前輩又為什麼要這麼厚待我們?我們在這裡要住到什麼時候呢?”

風來儀先是沒有吭聲,過了一會兒面色微寒地道:“這你就不要操心了。”

忽然她自位上站起來道:“我今天晚上來找你,是要你到我那邊去坐坐,我填了一首新詞你看看可好!”

朱翠原是不想跟她走得太近,可是轉念一想難得有這個機會,倒不如好好地把這島上情勢觀察一下,這麼一想也就欣然答應。

風來儀似乎很是高興,瞅著她道:“有機會我會好好帶你到各處去走走,這裡好玩的地方很多,你看了以後一定會覺得這裡雖島名不樂,其實人民生活卻很是快樂,咱們走吧!”

說完轉身向外步出,忽然在壁邊站住,兩隻眼睛注視著壁上,忽然回頭一笑道:“倒是想不到,翠姑娘你還練有這門功夫啊!”

朱翠聽得吃了一驚,兀自鎮定道:“怎麼?……”

風來儀含笑著一指牆上道:“啊!你看,這是什麼?”

但見她手指處的牆壁,現出了兩個清晰的掌印,由是一路而上,直達屋頂,正是方才單老人施展壁虎遊牆時所留下來的。那掌印並非染有泥跡,只是掌心溼潤所留下的正常紋路,只在某一個特別的斜度之下才得現出,正面而視反而難以看見。這一點點珠絲馬跡,亦難逃風來儀觀察之中,足見其人凡事之細心了。

由於那掌印只是中心的一小部分,看上去實不易辨別男女,這才使朱翠略放寬心。

心念微轉,她杏目微乜,向著風來儀淺淺笑道:“以你所見,我這又練的什麼功夫?”

風來儀蕪爾道:“你考我不住的!你所練的這門功夫,我們叫它作‘守宮盤龍戲’!”

一面說兩隻手掌霍地向著所現出的掌印上一按,整個身子向前一吸,已自貼向牆上,遂見她掌膝互施,一陣瑟瑟聲已爬向室頂。朱翠正自擔心她會看出單老人藏處,卻見風來儀手掌輕收,飄飄然已自屋頂落下地來。

“了不起,了不起。”

一面說時,風來儀滿懷詫異地目光頻頻在她身上轉著:“想不到你的內力氣功,竟然練到如此精湛地步,佩服!佩服!找一天倒要與你好好印證一下!”

朱翠聽她這麼說,心裡總算鬆下了一口氣,倒也不得不佩服單老人暗中掩藏的巧妙。

說話之間,二人已步出涼臺。驀地,一條人影快似奔電般地來到了眼前。

這人一身長衣,滿頭白髮,個頭兒不高,看上去矮胖矮胖的。

朱翠先沒有看清,容到定目再看時,才認出了來人正是不樂島上的那位大管事劉公!

劉公乍見風來儀一笑道:“原來三娘娘也在這裡!”

一面說隨即也向著朱翠抱了一下拳道:“公主萬安!”

朱翠回禮,尊稱了他一聲:“劉老前輩!”頓了一下隨即請示道:“深夜來此,可有什麼事麼?”

“這個……”劉公笑了笑道:“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是例行巡視一下罷了!”

一面說,只見他移向風來儀面前小聲地向風來儀訴說了一些什麼,後者面色微微一驚,隨即又恢復原狀,接著風來儀又關照了一些什麼,劉公遂退下。

遙遙向著朱翠舉手為禮,但見他矮胖的身軀,有如一縷輕煙也似地倏地升空而起,隨著當空的一襲微風,他身子有如斜風中的燕子那般輕巧,翩翩然已落身子數丈外的大樹之梢。

夜色昏暗裡,劉公身軀再一次地拔起當空,隨即掩沒於沉沉夜色裡瞬息尤蹤。

朱翠目睹之下,不得不由衷地讚佩這個劉公,好俊的一身輕功。

風來儀似乎已看出了她的感應,當下微笑道:“你看他這身功夫如何?”

朱翠點頭道:“高不可測!”

風來儀道:“實在說起來,他的一身功力,並不比我差,尤其是一身輕功,只怕連我也望塵莫及!”微微一笑,看向朱翠道:“以後你要碰上了他,動手過招時可要千萬小心,以後你就知道了!”

朱翠心裡一動,含笑道:“他為什麼會跟我動手?”

風來儀道:“你才來也許還不清楚,這裡的規矩很多,誰要是不小心偶有所犯,他職責所在,便不得不出面干涉了!”

朱翠點點頭道:“原來這樣,我將盡量不冒犯他就是!啊!對了,剛才他來這裡,莫非是發生了什麼事?”

風來儀一雙眸於在她臉上轉了一轉:“是發生了點事,我們這裡的一位海防巡營管事,忽然失蹤了!”

“噢,”朱翠心裡動了一下,臉上力持鎮定道:“失蹤了。”

風來儀目光茫湛地注視著她,接下去道:“也許是我們這位大管事太多疑了,竟然以為他死了!”

朱翠微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她知道這個風來儀心細如髮,只要一句話對答不當,或是神色有異,必將會為她看出破綻,倒不如什麼也不說的好。

朱翠的這一點心思,果然發生了效果。風來儀實在在她臉上看不出一絲異態,逐輕輕含笑道:“來,我們去吧!”

朱翠是怕她繼續追問下去,遲早會露出馬腳,見她中途打住,也就不再多說。

當下二人步出樓廊,肩並而行。夜色裡,翡翠谷嫩致如畫,點點燈光明滅摟閣,給人以無限神秘之感,風來儀腳下放快,一徑來到了前面亭子站住。朱翠跟過去,發覺到這個亭子正是方才與新鳳去過的那個亭子,當時只是發覺出有些古怪,並不知其奧妙,既然現在風來儀主動帶她來這裡,倒要問問她看看內中藏有什麼奧妙了。

二人先後走進了亭子。風來儀抖手亮起了火摺子,就著亭內正中所懸掛的一盞燈盞點燃,一時光華大盛。

朱翠左右看了一下,說道:“這亭子好怪!”

風來儀含笑點頭道:“你居然一眼就看出了這亭子的古怪,這就證明了你的閱歷不同一般,你倒說說看怪在何處?”

朱翠站起來走下亭子,在外面觀察了一陣子,又走上來向外面看了一陣,搖頭苦笑道: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看起來像是控制什麼陣勢的一個總壇所在!”

風來儀一笑道:“這就很難得了!”

“是麼?”朱翠好奇道:“可是這陣勢太神妙了,我竟然看不出一些端倪!”

風來儀冷冷地道:“你說得好輕鬆,我不妨告訴你吧,當今武林,只伯識得這個陣勢的人還沒有幾個。”微微一頓之後,她才又接下去道:“除去本島的幾個首腦之外,我還不知道誰能有這個本事看穿這些陣勢的微妙,你來看!”

一面說時,只見她雙手比著一個奇怪的姿式,向著亭子四面各自比劃了一下,忽然向後退開一步。

朱翠暗中記下她這幾個動作,見她單足在地上跺了一下,頓時眼前一花,定神再看時,敢情亭外景象已較前大不相同。雖然是在夜晚,朱翠卻能清晰地辨別出環繞著這個亭子的四周,共顯現出八處通路,俱足以亭子為中心,向外發射直出。

風來儀一笑道:“你可看見了?”

朱翠道:“八卦兩儀陣?”

“你猜錯了!這是‘青奇八象’!”風來儀一面微笑著:“這個名字你大概以前也沒有聽過吧!我們現在所要走的是第一條路!”說罷一拉朱翠衣袖道:“快!”

俟到兩個人雙雙縱身而起,落向第一條道路上時,朱翠本能的回身一看,顯然景象全非,敢情那方石亭雖然屹立如故,只是除了自己眼前所踏行的這條路以外,其他七條道路全然無蹤。

夜色沉沉,除去自己二人行走的這條道路依然清晰如故之外,四周別處就像是蒙上了一層大霧一般地混淆不清,濛濛然無從所見。

經此一變,朱翠才算是真正地認識到這個陣勢的奇妙厲害,憑自己多年來於此道的認識,對於眼前所顯現的一切,竟然是“不著邊際”。有此一見,不禁令她大失自信,益加地感覺出未來道路佈滿荊棘,想要把這個島內的所有十一堂陣勢全摸清楚,實在是大非易事,想到這裡,真是打從脊樑骨向外直冒涼氣。

眼前這條路去勢極長,其間並非全然暢通,只是風來儀輕車熟路,行走起來極見輕巧,差不多每走上一小段皆有特殊步法與變化。

朱翠先還是留心緊記,可是一程走下來,不得不知難而退,打消了緊記的念頭,敢情這些步法與變化太複雜,若非是別有竅門,僅憑緊記簡直是不可能之事!

二人一前一後,瞬息之間已前進了百十丈遠近。

風來儀停步在一道溪流之前,只見隔溪對岸,是一片青山,樹障重重,雜花滿目,可惜是夜晚,只見花樹而難見其美,只是那背山面海的超然景色,亦不難想見是何等一番氣勢!

至此,朱翠耳中已隱約聽見澎湃的浪潮聲,夜深人靜,甚至於聽得見海鷗戲潮的啁啾聲,心胸頓時為之大為寬闊。

風來儀站定之後笑向朱翠道:“你可喜歡這裡?”

朱翠還不及答話,即見風來儀東西各比了一掌,縱身躍過眼前溪流。

朱翠忙自跟進,身子方一跳過,眼前頓時又自一亮,皓月下一樓如畫,背山瀕海而建,卻有一道極盡迂迴的石板小道婉蜒而上,直指樓前,小道之間點綴著不同式樣的茅亭,共有七座之多,每亭之內皆懸有明燈一盞,看過去有如一串明珠,閃爍在夜色之間,尤其醒目好看!

風來儀指著那座樓道:“那就是我住的地方了,來吧,我們來活動活動一下身子吧!”

話聲乍落,她身子已如同風飄桐葉般地拔了起來,隨著她開合的雙臂咕嚕嚕一陣風聲,已落身在為首第一座茅亭之上。

朱翠這時也施展身法,驀地拔身而起,向著風來儀所落足的茅亭之上落去。

她身子方自一落下,風來儀已第二次拔身而起,向著第二座茅亭落去。兩亭之間距離甚遠,風來儀竟然只憑著一次縱身,就落向對面亭上,這等輕功,的確是當世罕見!

朱翠情知對方這是在伸量自己輕功,明知自己輕功比對方不及甚多,卻也不甘心示弱,當下強自由丹田提吸出一股真力,施展出“巧燕穿雲”的輕功絕技,連續三個起落,一直撲上了第三座亭子。

她確實沒有想到,自己輕功竟然會有如此造詣,雖然暫時沒有讓自己丟人,卻已是精疲力盡。

站立在第三座茅亭之上再向前一打量,才發覺到風來儀敢情早已到達了盡頭,高高站立在最後那座茅亭頂尖,正自向著自己點手相招。

朱翠暗暗地叫了聲苦,更發覺到餘下的四座茅亭敢情每一座距離看來都長短不一,越向後距離愈遠,起先不過是五六丈距離,到達最後怕有八九丈之遠,如此距離,就算是自己再苦練經年,也是萬不能及!

把這些看在眼裡,朱翠不禁心裡有氣,暗忖著:好個婆娘,你明明知道我武功不如你甚遠,前此早已較量過,何以現在硬要我當面出醜。

本想由亭上飄下來,乾脆走過去,可是無奈她生平好強慣了,尤其在這種節骨眼上更不能認敗服輸。無如以自己能力實在無把握飛越過八九丈的距離,況乎又是在夜晚,即使勉強能達到這個距離,若非能一次落足在茅亭頂尖之上,否則亦將難免出醜。

這一霎,她可真是舉棋不定,不如如何是好了。

卻見遠處亭尖的風來儀揚聲說話道:“翠姑娘,不必勉強,這也實在是難了一點!”

朱翠聽她這麼說,更不禁激發了好強好勝之心。

當時她一面打量著對亭落腳之處,一面在運功調息,正待拼著出醜也要試上一試,忽然耳邊響起了一絲笑聲。

“你放心吧,有我在這裡你出不了醜的!”

一聽這聲音,馬上就認出了是誰,想不到在這個節骨眼上,單老人竟然又出現了。對於朱翠來說,這可真是個意外的驚喜!

然而,她立刻又想到,這個時候單老人是千萬不宜現身的,風來儀何等人物,一個不慎為她看出了破綻,那還得了?

這麼一想,朱翠不禁暗自為他擔起憂來,心裡由不住暗自責備。

暗中的單老人,卻傳聲嘿嘿笑道:“大姑娘你只管跳吧,用不著為我擔心,我暗中助你一臂之力就是!”

朱翠驚心少定,又怕風來儀生疑,當下強自提起一股真力,運出全身勁力,陡地直向對亭上縱身落去。兩亭之間,距離約在七丈之間。朱翠這一奮身直躍,確實沒有把握能夠躍上亭尖,然而她卻是意外地達到了。待到她足尖落實在亭頂圓珠上時,由不住緊張得出了一身冷汗。

遠處風來儀笑讚道:“好身法,翠姑娘,還有三個亭子,你何妨都試試看?”

她的話聲方落,耳邊上立刻又接上了單老人的傳音。

“她要你怎麼樣就怎麼樣,一切都有我呢!”

朱翠聽他這麼說,只得把牙一咬,倏地縱身而起,直向對亭再一次縱身過去。她身子方自縱起,驀地後面胯骨地位一緊,被一股莫名其妙的風力硬生生地頂了出去,這股力道顯然甚大,以致於除了朱翠本身力道之外,還足以把她推出丈許以外。

就這樣,朱翠便輕飄飄,極其從容地落在了第五座亭尖之上。她身子方自站定,身後一股強大的疾風又自襲到,使得她不得不向著第六座茅亭上縱去。和前次一樣,她繼續躍向第七座,也就是最後的一座亭子。

這一連串的輕功施展,看來一氣呵成,絲毫不帶牽強,看在風來儀眼中,的確驚訝極了,以她對朱翠的過去認識,萬萬想不到她的輕功造詣,竟會是如此之高,簡直較諸自己也並不差。一驚之下,風來儀幾乎愕在了當場。

良久之後她才感嘆著點了一下頭道:“翠姑娘,你好一身輕功,以前我竟是沒有看出,真是失敬了!”

朱翠隨即由亭頂上飄身下來,心中有愧,卻是連一句客氣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向著風來儀神秘地笑笑而已。

殊不知這一笑,卻又令風來儀大感諱莫如深,心中盤算道:看來這位公主輕功既屬一流境界,別樣功夫也差不訓哪裡,何以竟會向我輕易認敗服輸?難道說她之來到不樂島,還會存有什麼異圖不成?

然而,轉念再想,以不樂島如此神奇陣勢,高手如雲,對方孤單單一個單身少女,縱然智藝超群,在自己監視之下,又能如何?況乎她一家老小生命,全在不樂幫掌握之中,豈又能興風作浪不成?

這些問題略一過腦,風來儀隨即一笑泰然。

“你看,”她手指著漸次高起來的石階道:“這裡是一百零八磴臺階,走完之後就到了我所居住的‘觀海摟’了!”

朱翠在她說話時,已自感覺到冷冷天氣,耳中亦不時聽見澎湃的海濤聲,順著風來儀的手指向上望時,訝然驚覺到敢情二人所立處,已將是一峰之巔,風來儀所謂的“觀海樓”,事實上已是一峰之頂,只是這一帶峰巒起伏,層層相疊,非到近處是難以窺知罷了。

夜深如水,當空明月冰盤也似地懸在天上,如銀月夜映照著眼前一切,幾疑處身子瓊瑤月宮,確是令人心曠神怡,流連忘返。

朱翠看在眼裡,心中確是暗暗折服。

如此居家環境,如非是她親眼看見,簡直是難以想象。風來儀能夠居住在這裡,日夕感染此大自然鍾靈氣質,焉能不智高靈敏,實在令人由衷欽慕。

能夠居住在這裡的人,當然絕非凡夫俗子。

下意識裡,朱翠便又對於風來儀這個人傾生出無限敬慕之心,在她想象裡一個居住在如此環境裡,而有高超意境的人,似乎不應該是個殺人越貨的壞人。這種感觸似乎早已不只一次地在她腦子裡滋生,她真怕這樣下去,有一大也許就會消蝕了對於她甚至於整個不樂幫的敵意。

風來儀微微一哂:“你在想什麼?”

朱翠一驚道:“啊,沒什麼,我只是忽然發覺出這個地方太美了!”

風來儀道:“是麼,那麼等一下你會更覺得美,我們走吧!”

話聲一落,她身子已自輕盈地縱了起來,直落向石階之下,朱翠也即縱出落下。

二人並肩而立。

風來儀一笑道:“這裡臺階雖然總數一百零八級,但是你要一級級地走上去,卻是求快不能,你信不信?”

朱翠也不答話,倏地舉步,越級向上直跨過去。

說也奇怪,她雖是大大向上跨出一步,可是俟到她腳步落下之後,才發覺到此身仍然停留在原階之上,所不同的是站立的位置略有偏差而已。

一驚之下,朱翠倏地縱身直起,再一次向上落去。

她身子才自縱起,就聽見身邊的風來儀一聲叱道:“不要……”

緊跟著朱翠的身後。風來儀突地拔身直起,直向朱翠身後襲去。

朱翠身子方自縱起,只覺得眼前景物似乎全數倒轉過來,而自己落身之處,卻是漆黑一片。心中正自吃驚,耳邊上已聽見了風來儀呼叫之聲,同時間只覺得右腕上一緊,已吃風來儀緊緊抓住。緊接著又吃風來儀硬生生地把她身子拉了下來,感覺著就像是螺絲兒般地一瀉直落了下來。

容到二人落地之後,朱翠再一打量,才發覺到敢情還是原來第一階石級,真有點令人匪夷所思。

風來儀這才道:“剛才我要不是拉你一把,現在你必然已經困於陣內,這個陣勢較諸剛才我們來時所經過的那個陣義要微妙得多,就是我通曉陣法,能把你救出來,只怕你也難免要受到傷害。”

朱翠由於前此已見識過這裡陣法的厲害,聽她這麼說並不認為她是誇大其詞,心裡既驚又愧,儘管她生性要強好勝,也不得不暗自吃驚,未敢造次。

風來儀見她尋思不語,面有羞色,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也未免太好勝了,你以為這裡陣法如此容易被人認出來麼,果真這樣,不樂島也就毫無神秘可言了。”

朱翠冷笑道:“瞧你這麼說,難道就沒有人破得了啦?恐怕不見得吧!”

風來儀挑了一下眉毛:“話當然不能這麼說,不過我確信目前還找不出一個能破得了這個陣勢的人!”

朱翠搖搖頭道:“我不相信!”

風來儀一笑道:“隨你怎麼想吧,怎麼,你還有興趣到我那裡去看看麼?”

朱翠道:“正要拜訪!”

風來儀道:“你不必懊惱,只要留意我前進的身法,三五次以後也許你就知道怎麼走法了。”

朱翠心裡著實懊惱,聆聽之下未置可否,卻聽得身邊又傳出了單老人的聲音道:“大姑娘,這個機會可不能失去,不只你要用心學,連我也要瞧瞧,你只留意她的動作,我會隨時提醒你就是了!”

聽見了這些話,朱翠心裡算是踏實多了。

是時風來儀己開始了她離奇的步法,只見她兩隻手緩緩向兩側平伸而出,身子風擺殘荷般地搖了幾下。

朱翠留意到她腳下的步子左四右三踏了七下。

就在這當口兒,她身子已輕輕縱起,拔上了數尺之外。

朱翠學樣兒地雙腳也踏了七下,隨即縮身而起,果然起勢如鷹,只是到一定的高度,忽似有一陣天旋地轉的變動,便又落了下來。

身子落定之後,朱翠才發覺到,敢情寸步未移,仍然站在原來位置。

風來儀咯咯一笑,道:“這事情是急不得的,你只不要貪功太切也就是了。來,再試試看!”

朱翠只覺得臉上一陣子發熱,彷彿連耳根子也都紅了,所幸天黑,看不見就是了。

“這步法叫‘量九論七’,要想邁上七步,須往九步處落身!”

自然聲音發自單老人,朱翠正在連思這個問題,聽對方這麼一提,頓時大為領悟,當下再次重來,左四右三兩雙腳一連踏了七下,霍地拔身而起,卻向第九瞪石階上落了下去。

這一次果然發生了妙用,她身子一經縮起,只覺得飄若燕子,極其輕靈,徐徐飄動,已然落在了風來儀身側旁邊。

風來儀似乎甚是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道:“果然聰明,只是……奇怪,你怎麼會知道金烏門的‘內三元身法’的呢?”

朱翠心裡登時一怔,隨口道:“你說的是‘量九論七’步法?”

這句話不過是才剛剛由單老人嘴裡聽到,一時情急之下脫口而出。

風來儀一聽之下,似乎又為之一怔,卻是沒有再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她臉上才又帶出一絲微笑,點點頭道:“很好,你既然知道這種步法,看來眼前這個陣勢,你應可通行無阻了!”

朱翠苦笑道:“你未免把我看得太高了,老實說,我可是一點頭緒也抓不著,還是請你帶路吧!”

風來儀微微一笑,心裡想到:哼,你以為這一次有這麼方便,我倒要看看你這個丫頭又能精到哪裡去?

想著點頭道了聲好,身子有如蝴蝶穿花般地向上升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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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6:46 |只看該作者

三十五

百十磴臺階,不過轉瞬之間,已為她升到了盡頭,回頭向著朱翠點點頭道:“你試試看吧,除了你剛才所說的‘量九論七’以外,這裡面還有點別的身法,我想你已經留意到了!”

朱翠思慮著未曾出口,卻聽得耳邊上單老人的聲音道:“她說得不錯,除了剛才量九論七之外,這裡面還摻了‘七巧’身法。哼哼,我這個小師妹她是故意的在考你,這是我們金烏門不傳的絕技,我如果告訴你怎麼走法,反倒要引起她的疑心了,那時逼問你如何知道,就糟了!”

微微停了一下,單老人才又接下去道:“不過,當然我們也不能丟這個臉,什麼七巧你姑且不論,只聽著我說的步法往上就是!”

朱翠聽他這麼說,心裡才算安定了下來。

風來儀見她沉思不語,得意地說道:“怎麼,你要是看不清楚,我再走一次如何!”

朱翠搖頭道:“不必了,你這種身法實在太難了,想必是貴門獨特不傳之技,我自然難以窺出,不過,我也許可以試試看!”

話聲一畢,隨即施展“量九論七”身法,向上縮起,落身於當前石階之上。

她身子方自落下,耳邊上已聽見單老人傳聲道:“行了,這身法只適用於起步之時,再下去可就不靈了,你學過輕功中的‘雲中三影’身法沒有?如果學過,就舉手掠一下頭髮!”

朱翠依言掠了一下長髮。

單老人笑道:“這樣就好,開始之時你就施展這種身法,當中怎麼出步,只要聽我關照就是!”

朱翠聆聽之下,身軀向下一矮,隨即施展出“雲中三影”身法。只見她身軀搖處,瞬總之間幻變出三條不同身影,耳中卻聽得單老人關照道:“左五右三,螳螂步,一中、跳,兩翼飛!”

這種“讀招指數”身法,朱翠昔年在師門時,亦甚熟悉,練習時只由師父報出身法名目,便能自解觸化為手眼身部。正因如此,現在經由單老人口中報出,便立刻會意,當下毫不猶豫地施展開來,瞬息之間已揉升了三四十級石階。

單老人並不遲疑地立時又接報下去:“半吞一吐氣長虹,猶似劉海戲金蟬!”

“劉海戲金蟬”亦乃上乘輕功步法,朱翠自然習過,當下依言施展而出,其中間合著“量九論七”的身法,果然輕便伶俐,霎時之間,便又上升了數十階。

她身子才一站定,即聽得耳邊上單老人嘿嘿笑道:“好身法,想不到你如此聰明,一點就透,最後這幾級石磴,只須以左右交叉身步,配合量九論七身法,便可上升至頂!”

朱翠依言縮身,只見她身子一陣左右搖晃,升至頂上石階竟是出奇的輕鬆。

風來儀目睹之下,微微頷首道:“你竟能舉一反三,混合運用身法,實在難能可貴!我倒是沒有想到,以如此簡單身法,也能通行無阻,可見你心思靈巧,甚明通變之理。”

說到這裡微微點頭道:“實在說起來,你是我從未見過的最可愛的一個女孩子,我發現越來越喜歡你了。來,我們到屋裡說話!”

一面說,隨即轉過身來,向樓內步入,朱翠這才注意到眼前已是來到了高峰絕頂之處,陣陣天風冷入肌骨,聲聲海濤發自谷底,與峰上松嘯彙集成一片悅耳樂章,聽在耳中絕無煩躁,只是和諧的節拍,單調中涵蓄著某種啟發,一次次探討著什麼。她的智靈在這一霎間,似乎得到了補充,思想變得尖銳而敏感多了。

星皎雲淨,月色如銀,皓月下這裡的一切益見分明,兩彎回廊,一拱石門,庭院並非深闊,只是看來幽靜雅緻,兩盞長燃燈分置在大門兩側,透過影遮的雲母石片,火光流離,宛若顫金,足行其上,彷彿踏金而行,蕭蕭山石木影。原該是幾許陰森,只因為這裡天光特別好,明月當頭,海波在側,兩相映襯之下,只見美的一面,那陰森反倒變得可愛而雅緻了。

二人通過石門直驅而前,忽聽得“咭”地一聲,一點黑星,直向朱翠臉上襲來。

朱翠還未能看清來的是什麼玩藝兒,即見身邊風來儀一聲叱道:“快閃開!”

說時遲,那時快,這點黑星,有如一粒彈丸般地已向著朱翠頭上射來,星月光輝中約莫看出是一隻碩大無比的蝙蝠。

由於來速太快,朱翠簡直難以閃躲,聽見風來儀呼聲,右手倏地駢中食二指,直向著這隻蝙蝠身上點去。

雖是倉促之間,她運施在手指上的力道卻也不容忽視,指力一探,耳聽得那隻大蝙蝠“吱”的一聲尖叫,倏地斜過翅膀一瀉如箭般地直向左側黑如墨染般的澗谷中直墜了下去。

然而似乎這只是一個開始。

就在這隻蝙蝠投身落澗的一霎,空中又有一連幾聲尖鳴,五六點黑影,自不同的四面八方一齊聚集過來,作交相投射狀,直往朱翠身上射來。

朱翠這一次由於有了心理準備,兩隻手左右同時向外一分,各自發出劈空掌力,兩側來犯的巨蝙,首先吱吱怪叫一聲,被擊得兩側分開。

而此其時,風來儀已縱身而起,起落之間,快若飛隼地已落身朱翠身邊,霍地運施雙袖,回身一轉,已將來犯眼前的眾蝙全數擊開眼前。

耳聽得空中響起一陣凌厲的蝙鳴之聲,大團的黑影簇擁著,皓月下有如一片黑雲,卻夾雜萬幹閃爍的熒熒碧眼,這麼大片的蝙蝠群,卻是朱翠從來也不曾見過。

她的心這一霎陡然潛升起無比寒意,腳下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

風來儀一動也不動地靜靜向空中注視著,以她這等功力,臉上竟然也顯示著無比的驚懼之色。

兩個人只是向空中注視著。

這時四山齊應,全在尖銳凌厲的鳴叫聲中,朱翠從來不知道這蝙蝠的鳴叫聲,竟然是如此驚人心魄,一隻蝙蝠固不足畏,眾多蝙蝠便足嚇人了。

空中這大片黑雲般的蝙群,由其眸子所顯示的點點碧光,少說也在數萬之數,果真是向著二人一舉全數發難,就算二人武功再高,也是萬萬難以抵擋。

偏偏那大片蝙雲,只是停空,並不移動,數十萬只蝙翼所煽出的風力,更形成一股巨風,上下充斥,其音轟動。

朱翠有生以來,還沒有見過這等陣仗,簡直看直了眼,兩隻腳禁不住又向後退了幾步。

面前有幾隻蝙蝠,交叉著散飛過去。

風來儀轉視向朱翠,微微笑道:“你最好不要動,過一會也就沒事了!”

朱翠不便顯示出自己的情怯,只向著她微微苦笑了一下,再次向天空中注視過去。

那片黑雲,總算緩緩向一邊移動了。

風來儀這才像是鬆了口氣,道:“你以前可曾見過?”

朱翠搖搖頭,再向空中望時,那片蝙蝠雲顯然已向海面上空移去。

“不要說你從來沒有見過,我也是生平第三次,”微微一頓,她才又接下去道:“想不到這群畜生,竟然來了這裡。”

似乎她忽然觸及了什麼,臉上的那一片笑容也為之消失,暮地眼前人影閃了一閃,現出了一條人影。

這條人影好快的身法,只晃動間,已來到了眼前,現出了來人,長臉,獨臂,一身灰白長衣。

朱翠先是一驚,定目再看,始認出了來人竟是此間三位島主之一的宮一刀。

“噢,原來朱公主也在這裡?”

乍然發現朱翠在場,似乎有些意外。

“宮島主!”朱翠以武林規矩,向他行了一個抱拳禮。

宮一刀後退一步,單手豎掌道:“草野村夫,不敢當!公主太客氣了!”

風來儀點頭道:“二兄你來得正好,方才情形想必你也看見了?”

宮一刀嘿嘿冷笑道:“當然看見了,就是為這個來的,你看這……”

風來儀笑道:“我們進去再說!”

三人陸續進入。

有了前此的見識,朱翠滿以為這裡定然較前更為華麗,誰知卻並非如此。

石堂里布置得出奇的簡單,除去兩列石板長座外,就只有一個圓形的蒲團,倒是四面軒窗,各垂細竹軟簾,看上去既雅且美。

通過這間堂屋,兩側有雙廊環抱,可以各通樓閣,卻在沿廊兩側擺置著百十盆各式的奇花異草,整個廳堂裡散放著鬱郁清芬,給人以“神清智爽”的感覺。

風來儀、宮一刀與朱翠三人,各自在石座上坐下來。

宮一刀冷笑了一聲道:“想不到先師的偈語,竟然真的應驗了,這批畜生又回來了!”

風來儀道:“這件事天亮以後要好好調查一下,看看它們確實棲息之處再定方策,否則貿然動手,只怕對我們不利!”

宮一刀點點頭道:“三妹說得不錯,就這麼辦。剛才我立在峰上,看見它們似乎是向西北方移動,那裡群島散立,尚不知還有多少藏匿其間,事不宜遲,我這就同劉公走上一趟了!”

風來儀點點頭道:“你能親自走上一趟,我就放心了,不過千萬小心!”

宮一刀已經站起來,聽風來儀這麼說,不禁“哈”的一笑道:“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上一次險些喪命,這一次是萬萬不會再上當了!”

一面說,他遂向朱翠豎掌作別退出,前行幾步,忽然轉向風來儀微微頷首,後者微微皺了一下眉起身跟過去。

二人在門外石階處低聲說了幾句,宮一刀匆匆退下,朱翠雖沒有能聽見他們說些什麼,但是察言觀色,卻知道必然發生了些什麼。

須臾,風來儀轉口,神色自若,微微笑道:“你喜歡我這個地方麼?”

朱翠道:“嗯!實在不錯,這麼大的整幢石樓,莫非只有你一個人獨住在此?”

風來儀道:“可不是麼,我這個人生性喜靜,人多了還真不習慣。”

微笑了一下,她才又接下去道:“實在跟你說吧,今天請你過來,實在是想聽聽你的琴瑟,我這裡除去琴瑟之外,籤管笛蕭各樣樂具倒也齊全,一個人玩奏未免單調,難得遇見你這個知音,玩起來就有意思多了!”

朱翠未置可否地笑笑道:“謝謝你瞧得起我,比起你來,我這點本事可就差遠了!”

風來儀站起來道:“來,我們上樓去!”

樓上有兩間敞室,一間陳設著笙管琴蕭各種樂器,另一間卻是風來儀的畫室,內裡紙帛尺幅,油彩畫具無不齊備,一幅水墨丹青,懸掛在壁間,觀其功力俱屬可觀!朱翠在主人示可之後,緩緩步入畫室,迎面案上見一幅素帛,畫的是一隻展翅雄鷹,筆墨之蒼勁,真有“力透紙背”之勢。

畫上題詩為“斂翼俯滄海,昂首擊太虛”,短短十個字,寫出了作者無比氣魄壯懷。

朱翠不得不暗自佩服風來儀如此胸襟,不禁暗驚道:好狂的口氣!對方雖系一婦人女子,其心志抱負即偉丈夫亦不能望其背項,以其作品反映其人,亦可見其“不甘寂寞”“必有後謀”了。朱翠心裡想著,不覺凝目於這張畫久久未移。

風來儀道:“這是我昨天才完成的,你喜歡麼?”

朱翠點點頭,用手指了一下那首詩道:“尤其是這一首詩,太好了。”

風來儀一言不發,坐下來抽出狼毫在畫上寫下“朱翠女俠一哂”。下欵是“風來儀大風堂適作”之字樣。落印數方,其中一方是陰文,刻的是“發華心不老,有筆利如刀”。

朱翠道謝收下之後,道:“風前輩才藝武功俱都傑出,令人可敬可佩!”

風來儀微笑了一下道:“你也喜歡畫畫兒麼?”

朱翠點點頭道:“畫是畫一點,只是這方面的成就比起樂器來,更是差上了許多。”

風來儀笑道:“這就夠了,聽你這麼一說,大概也就差個到哪去了,想不到你我倒真是志同道合。”

說時,那雙微存憐惜的眸子,情不自禁地瞟向朱翠的身上,頗似有所感慨地道:“這十五年來,我一直都在留意找尋一個像你這樣討我喜歡的姑娘,想把這身功夫,外帶一肚子文墨傾囊傳授給她,可是這許多年來我竟然是一個也沒有遇上,直到今天發現了你,然而你……”

搖搖頭,下面的話卻一時接不下去。

朱翠幾乎脫口而出,自承作為她一個受教的弟子,然而此舉牽扯太廣,連帶著可能破壞了自己整個計劃,卻是萬萬不能掉以輕心,於是話到唇邊,又吞到了肚子裡,只看著她笑笑沒有說什麼。

風來儀道:“一個到了我這般年歲的人,原該萬事都看開了,我卻是何等不幸,到如今仍不能拋開名利二字!”

朱翠看了她一眼,緩緩地說道:“是不為也,非不能也,前輩,你可曾自己想過……”

說到這裡,微微頓了一下,把心一硬,冷笑道:“不是前輩你說起來,我也不敢說,這不樂島、不樂幫在江湖上的聲名傳說可是並不好呀!”

風來儀鼻子裡輕輕一哼,沒有說話。

朱翠試探著道:“在我沒見到你以前,想象中的你,顯然不是這樣的,以前輩如此才智、武功,竟然淪為盜霸生涯,實在……”

風來儀倏地眉毛一挑道:“你不要再說了,你……”

一霎間,她眸子裡逼現出無比鋒芒,那副樣子就像是立刻就要發作,只是在她接觸到朱翠那雙眸子時,顯然這番盛氣卻又發作不起來,隨即把眼睛移向一邊。

“來吧,我們來玩琴吧!”

一面說,她站起來走向鄰室。

朱翠跟進來,忽然風來儀轉過身來,冷冷一笑道:“你的心我知道,不過我要特別警告你,這個地方可不是你所能任性胡來的地方。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停了一下,她才接下去道,“我們這裡死了一個人。”

說到這裡,她的一雙眸子緊緊地盯向朱翠的臉,接著一笑道:“我們已經有明顯的跡象顯示出,這裡的一個管事郭百器叫人給殺了。”

朱翠細眉一挑,冷冷地道:“難道你疑心是我下的手?”

風來儀淡淡地笑道:“我們正在調查這件事,我們會查出來的!目前我們不會疑心到是你。”

朱翠一笑,故示大方地道:“這麼說,不樂島也並非傳說中的那樣,任何人不能妄入了。”

風來儀冷冷一笑,搖搖頭道:“不會是外面人乾的,總之,我們會查出來的!這裡四面環海,佈陣嚴慎,就算是有人能僥倖潛進來,要想出去,卻是夢想。”

她一面說,一面步向石案邊坐下,珍瓊地撥了幾下琴絃,摹地,她長眉一挑,仰起了臉。

朱翠方自發覺她神色有異,風來儀已經雙手按動,整個人箭矢也似地穿窗而出。

朱翠心裡一驚,趕忙跟著縱出。

比起風來儀的這般身法,她是慢得多了。

她雖然快速的來到院子裡,卻仍然失去了風來儀的蹤跡,過了一會才見人影連閃,風來儀去而復還。

朱翠奇怪地打量著她道:“有什麼不對?”

“一隻海豚。”

“海豚?”

風來儀道:“這也是常有的事,這島上有成群的海豚、海狗什麼的,不過這一隻竟然能夠潛上頂峰,也是怪事!而且行動竟是出奇的快。”

朱翠心裡微微一動,想到了單老人,他慣於地行,誤把他當作海豚,也是可能之事。

二人又回到了摟上琴室。

在琴絃上輕撥了幾下,風來儀有點意興索然。

“今天不彈琴了,改天再玩吧。”

興頭一失,似乎對什麼事都沒有了勁兒,二人又談到了些別的,朱翠隨即告辭離開,風來儀送她到了石階前,微微頷首道:“這條路來去一樣,我也就不送你了,你既然已經知道了走法,以後可以常來玩玩。”

朱翠告辭離開,她果然天性敏悟,方才來時雖然只經過了一趟,卻能把各處細節留記腦海,再一回思,更加融會貫通,是以很輕易地通過石階,一徑揚長而去。

※※※

不樂島共有十一堂微妙陣勢,無不千奇百絕,變化萬千,妙在各自獨立,互不相干,一個陌生者如不經主人指點,即使通過一陣也屬妄想,更逞論兼及其他了。

朱翠總算適逢因緣良機,得到了最具權勢之一的島主風來儀垂青,尤其難能的是暗中更得到了單老人的協助,破格指導,終將一一融會貫通。

日子似乎極其平靜地悄悄溜去了。

外表的平靜,並不表示真的平靜。事實上積壓在朱翠內心的激動之精,有如待發的火山一般,隨時都將可能要爆發出來。

她內心深處痛楚極了,尤其對海無顏的盼望,更是日益迫切,一切大事都有待他出來以後才能著手進行,然而海無顏其人,卻是杳如黃鶴。

如果說相見使感情甜蜜,離別使感情尖銳,那麼,朱翠的感情此刻早已是十分尖銳了,那麼,身負奇技,俠骨熱血的海無顏又在哪裡呢?

緩緩的拉薩江水像一匹緞子那般地流過。

寒風朔朔,雖然沒有落雪,那股子冷勁兒卻是夠瞧的。冷風像是大片的刺棘,一根根都刺進你的肉裡,身上披著厚厚羊皮襖,頭上纏著布或者戴著皮帽子的那些行人,一個個喪魂落魄也似地行著,即使彼此照面,誰也不會想到與對方打上一聲招呼。

河水兩側,草都枯黃了,卻仍然散畜著大片的家畜,像是犁牛、駱駝、牛、馬、驢、騾、羊……還有豬!這麼多,這麼雜的畜牲群,卻是彼此各不相犯,各有所屬,只是靜靜地嚼食著。

看到這裡,你會忽然興起一個念頭,那就是“生命”與“食”的關係實在大密切了,即使萬物之靈的人,生命的意義也常常離不開一個“吃”字。

沿著拉薩河的靜靜江水,往前走進去,大概裡許光景,可就看見了這個鎮市,扎什。

“扎什”是當地一句藏語,翻譯過來意思是“滾石”,根據書上的記載,那是這麼一個意思……

幾千年以前,拉薩河水又猛又疾,由於全藏地勢屬高地(有世界屋脊之稱),附近高山極多,水由高處下投,帶來山上數不清的巨大石塊。

高山“滾石”,滾滾在尚稱平坦的這塊土地上,於是就成了“扎什”這麼個地方。

高山上不但潑下了石塊,也滾下了山裡的藏金和珠寶、寶貝,以此致富的人多不勝數,原本荒僻的野地,忽然湧來了大批的淘金客,地方就是這麼繁榮起來的。

今天,雖然不再有滾石下落,不再出現黃金寶貝,也不見如狂如痴的淘金客,然而一個鎮市的成長興起,自有延續不墜的生命價值。

大塊的石板鋪道,那麼堅實的青色石質,看起來真比鐵還要堅硬。

西藏人的鞋看起來也是別具一格,尖尖的頭,高高地翹起來,有皮質的有布質的,後者先用桐油淋過,幹後堅硬如石,鞋底上通常釘上兒個大頭釘子,走動起來叮叮有聲,尤其是行走在這種青石板路上,更是其聲嘹亮,乍聽起來似甚吵人,聽久了也有一種和諧的感覺。

冬日的太陽懶懶地懸掛在對面的山顛上,陽光並不能把山上的積雪融化,卻反被蒸騰而起的漫天雲氣所包圍。望不盡的白雪,似乎立意要給當空的這枚老日頭幾分顏色瞧瞧!兩者互不相讓。

畢竟大陽的威力無匹,融化了的雪水,化為千百道瀑布,從各方奔騰直下。然而入夜的寒風,卻能使融化了的雪水復結為冰,新的落雪重新點綴了光禿的山脊,大自然就是這樣週而復始地自相矛盾生生不息。

狹長的石板路上迄通串行著駱駝,駝背上各馱著四個沉重的竹簍,簍子裡裝的是鹽。

西藏地方境內多湖,湖多鹹水,長久以來,藏人皆擅於以湖水製鹽,制好的鹽用以交換另邦幾個小國如尼泊爾、不丹之麥。

眯著兩隻松他眼皮的昏花老限,老喇嘛班克善打房著面前這兩個來人行客,用著生硬的漢語告訴他們,說這個地方最近將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班克善用力地吸著長竹杆的旱菸,黃白色的煙霧一縷縷地由他發黑的牙縫裡鑽出來。

“你們漢人又來了!”他說:“每一次你們漢人來,這裡就會流血,看看現在你們又來了。”

兩個漢人顯然經過一番喬裝,儘量把自己打扮成商人模樣,在這個地方,漢商是少見的。

二人一老一少。老的那一個矮矮的個頭兒,一對招風耳,一副猴頭猴腦的樣子,頭是雖然戴著瓜皮小帽,看起來卻不斯文。

少的那一個,其實也並不十分年輕,總有三十開外的年歲,看起來卻文質彬彬,丰采神俊,一身湖色的緞袍子,腰上扎著紅絛。

他們兩個的馬,就拴在外面,另有一匹馱貨的駱駝,也系在那裡,顯示出他們是不折不扣的商旅,是專門到西藏來作生意來的。

聽了老喇嘛班克善的話,老的那一個嘿嘿笑了幾聲,用著濃重的陝西口音道:“老喇嘛你這話從何說起呀,鵝們是生意人呀。”

他雖然一直都在注意,可是一到說“我”這個字時,總是由不住把“我”說成“鵝”。

老喇嘛呵呵笑著,噴了一口煙道:“生意人……前幾天來了很多漢人,也帶著駱駝,說是作綢緞生意的,為什麼忽然來了這麼多的人作生意?”

小老頭被他這句話一下子問住了,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所幸年輕的那個人夠機伶,立刻接住了話頭補上去。

“那是因為冬天到了,他們要搶買一批皮貨回去,到京裡好發上一個利市。”

老喇嘛睜起鬆弛的眼皮,打量著這個年輕人,綴緩地點著頭道:“說得也是,今年皮貨很好,先來的倒是可以發上一個利市,二位客人也是買賣皮貨的嗎?”

年輕的客人搖搖頭道:“不是!我們是採買寶石的。”

老的一個笑著接道:“小生意,小生意。”

老喇嘛點點頭道:“這就是了,你們來得還早了一點,再過些時候天氣更冷一點,河水一干,露出了河床,那時候什麼石頭都露出來了,瑪瑙、琥珀、珍珠,嘿嘿!什麼好東西都有。”

年輕客人微微一哂道:“對了,這些東西就是我們要的,我們還蒐購黃金。”

“有有有……”老喇嘛擠著眼睛道:“不過,採金的都是官辦的,恐怕私人很難買賣吧。”

老的那個客人立刻說道:“聽說布達拉宮裡,有人賣金子寶貝,你知道這回事不?”

“這個,不會吧?”老喇嘛搖搖頭道:“你聽誰說的?”

小老頭嘻嘻笑道:“我只是聽人家說罷了。”

老喇嘛嘿嘿笑了兩聲道:“你們兩個客人,既然是來買金銀珠寶的,我倒要告訴你們,你們的行動最好不要讓人知道,要不然這話要是傳到了布達拉宮裡,那可就不好。”

年輕客人略微揚了一下眉毛道:“為什麼?”

“哼哼!這個你們就不知道了。”

他一面說,吱吱有聲地吸了幾口煙,吐出來之後,才慢吞吞地說道:“你們不知道,現在布達拉宮是由扎克汗巴喇嘛統管……”

說到“扎克汗巴”這個名字時,他情不自禁地左右看了一眼,才又幹咳了一聲道:“你們漢人可要小心一點,扎克汗巴權力很大,他對你們漢人很壞,尤其不喜歡來這裡採玉的漢人,要是被他知道了,你們兩個人一定不能活。嘿嘿,你們還是小心一點的好吧。”

兩個漢人對看了一眼,對於老喇嘛嘴裡所說的“扎克汗巴”其人,他們並不陌生。

年輕的漢人點點頭道:“你說的這個扎克汗已大喇嘛,我們也聽說過,只是他又為什麼要跟我們作對過意不去?”

“作對?哼哼1”老喇嘛眼睛裡冒著怒火:“如果他只是把你們趕出去,算是你們的運氣。我看,多半他是會要你們的命,把你們的頭砍下來,掛在宮外的大松樹上,嘿嘿,那裡松樹多得很,你們有時間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算一算到底有多少人頭。”

聽了這些話,年輕漢人倒沒有什麼反應,那個小老頭卻像是忍不住大為光起火來。

“他娘地,這算是什麼,難道鵝們漢人的命就這麼不值錢。隨便讓你們殺?”

一面說他生氣地站起來,大聲道:“鵝就不相信,看看誰敢跟老子動刀?”

他越說越有氣,還待再發作時,年輕的漢人看了他一眼,他便情不自禁地坐了下來。

老喇嘛似乎沒有想到對方這個小老頭脾氣這麼大,驚得一驚,乾笑了幾聲,只管吱吱地抽菸,不再吭聲了。

小老頭還要再說什麼。

年輕的客人隨即站起來道:“多謝大師父你的關照,我們這就不多打擾了。”

一面說,由袖子裡拿出了一塊銀子,總有二兩多重,恭敬地放在了老喇嘛的足前。

老喇嘛接過來看了一眼,臉色突變道:“哎唷唷,太多了,太多了。”

小老頭擺著手道:“不多,不多,你陪著鵝們談了這麼久,這些錢就算供奉給菩薩吧。”

“阿彌陀佛……”老喇嘛雙手合十拜道:“兩位客人這麼說,我就收下了,二位客人這是往哪裡去?如有我老喇嘛能夠幫忙的地方,我一定盡力。”

年輕漢人點點頭道:“大師父不必客氣,我們不過是四下走走罷了。”

老喇嘛剛要開口說話,忽然眼睛發直,怔了一下,兩隻手拉住二人道:“快進來躲一躲。”

二人一怔,不由自主前進了幾步。

老喇嘛搶上去就去關門,卻是慢了一步。

耳聽得一陣飛蹄之聲,兩騎灰白色的壯馬已來到門前,馬上二人各著彩披,頭上戴著高高的黃色帽子,表情兇悍,敢情是兩個黃喇嘛。

老喇嘛廟門還未曾關上,來人之一早已飛身自馬背上騰起,好快的身法。只聽“呼”的一聲,黃影閃處,已來到了門前。身落掌現,施展的是習見的“雙撞掌”式,只是內力猛勁,掌勢一出,耳聽得兩扇黃銅大門“嗡”的一聲大響,霍地反彈了開來。

那個老喇嘛原是正在關門,被這股反彈之力撞得霍地向後一蹌,足下沒有站穩,直挺挺地直向後面倒了下去,所幸那個漢人小老頭就站在他背後不遠,見狀倏地上前一步,右掌驀地向前一推,正好抵住了老喇嘛的後背,這一下恰到好處,老喇嘛身子晃一晃,總算沒有倒下去。

眼前人影閃爍,兩個黃喇嘛已現身眼前。

老喇嘛乍見二人,似乎有些慌張失措,先是雙手合十,向著二人膜拜了一下,咕哩瓜啦地說了幾句藏語。

二喇嘛自一進入,四隻眼睛已盯向面前的兩個漢人,老喇嘛說了半天,他二人理也不理。

只見二喇嘛一胖一瘦,卻都是身材高大,面現獰惡,每人一襲紅黃相間的敞披袈裟,襯托著頭上那頂又高又尖的帽子,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兩個無常鬼似的!沒看老喇嘛說了半天,兩個喇嘛連正眼也沒看他一眼。

其中那個瘦喇嘛,驀地上前一步,伸手指向對方兩個漢人,大聲道:“你們兩個漢人從哪裡來的?”

年輕的漢人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個小老頭兒先自一聲狂笑道:“奇怪了,鵝們從哪裡來的。又跟你們有什麼相干?你這個喇嘛說話真是好沒有來由!”

話聲才住,即見那個瘦喇嘛一聲怒喝道:“該死的老狗,佛爺問你話,還不好好回答,惹火了佛爺,管教你死無葬身之地。”

小老頭聆聽之下,挑著他那一對黃焦焦的老鼠眉毛,嘻嘻直笑,一面向那個年輕的漢人道:“兄弟,你可看見了,鵝們不惹事,人家卻來惹鵝們,呵呵,沒別的說了,只好放開了手,先把這兩個點子給除了,免得以後礙手礙腳的。”

年輕漢子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你慌些什麼,還怕他們兩個跑了麼?”

一面說,他徐徐走過去,先把兩扇大門關上。

兩個黃喇嘛見狀俱是一驚。

瘦喇嘛最是沉不著氣,一聲怒叱道:“小狗,你想死麼?”

話出聲起,起落之間已撲到了年輕漢人身後,右掌一吐,夾著甚為強勁的一股掌風直向年輕漢人後背拍按了下來。

年輕漢人就在他手掌几几乎已經觸及到背上的一剎那間,驀地一個快速轉身,“刷”地一聲擰過了身來。

回身出手,看來連成一氣。“噗”地一聲,已叼住了瘦喇嘛遞出的手掌。

瘦喇嘛似乎是大吃了一驚,一聲斷喝左手倏起,施展的竟是一手密宗的“大手印”,五指下曲成空塔狀,驀地直向著年輕漢人頭頂上按下來。

他哪裡知道年輕漢人的厲害,這一式大手印才剛剛遞出了一半,忽然就覺得被對方擒住的那隻手掌驀地一麻。

這本是極快的一個轉變,瘦喇嘛方自覺出手上發麻,一股極大的力道,已由這個年輕漢人手上吐了出來。

一股勁道的氣波,霍地把瘦喇嘛身子高高地彈了起來,足足飛起了丈許高下,一起一落,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一尊佛像身上。那佛像是尊盤坐的巨大觀音,瘦喇嘛身子一落,卻是正好坐在那佛像盤起的膝上。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瘦喇嘛身子方自受制落下的一霎,另一邊的那個胖喇嘛,卻也待機發動。別看他身高體胖,動作還真利落。隨著他的一個虎撲之勢,胖喇嘛已閃身而前,張開的雙手活似一對巨大的螃蟹鉗子,倏地向著年輕漢人雙肩上直壓了下來。

只是看來很奇怪。胖喇嘛的進身姿態不謂不快,雙掌上力道亦不謂不猛,奈何對方這個年輕漢人顯然別具神功,像似在他環身四周,圍繞著一層韌力極強的無形勁道。這股無形勁道,顯然具有十足的反彈之力,胖喇嘛偌大的身子,竟然無能趨近,就在他身子方一襲近的當兒,驀地反彈了出來。“通,通,通!”一連後退了三步。在退到第四步時,胖喇嘛總算拿樁站住了腳,卻已是驚嚇得面無人色。

是時,那個高坐在觀音膝座之上的瘦喇嘛,嘴裡咕哩咕嚕地說了幾句藏語,反手一探,已把深藏於袈裟之內的一口“三尖兩刃刀”掄到了手上。

瘦喇嘛顯然是動了真怒,兵刃一到手中,倏地自高而下,“嗖!”一聲竄了下來。

人到刀到。明晃的刀身,在一片炫目的寒光裡,嗖然有聲的,直向著年輕漢人當頭直劈下來。

對於這個年輕人來說,這一刀顯然也是白費。刀光閃爍著,即見這個人驀地探出了右手,一出一回,不知是怎麼回事,瘦喇嘛手上的三尖兩刃刀,卻已到了對方這個年輕漢人手上。這麼一來,胖瘦兩個喇嘛才像是忽然明白了對方的厲害,先時的一腔自負傲氣,頃刻之間化為烏有。

胖喇嘛雖然手裡早已握住了兵刃三尖兩刃刀,卻是不敢貿然再上,一對黃眼睛珠子,只是骨碌碌地在對方這個年輕漢人身上打轉。

不經意,面前人影一閃,對方那個漢人小老頭兒,活似一隻猴兒那般靈活地來到了近前,當胸一把,直向著胖喇嘛身上抓來。

胖喇嘛一驚之下,再想掄刀卻已是晚了一步,只覺胸頭一緊,已被對方抓了個結實。

這個小老頭兒別看又幹又小,手上的勁頭兒卻是相當夠瞧的,一把抓上去,給他的感覺簡直就像是著了一把鋼鉤那個樣,痛得差一點叫了起來。

小老頭這一把,顯然還附帶的有“拿穴”之功,是以在他五指力收之下,胖喇嘛儘管痛徹心肺,卻是絲毫動彈不得,一時間全身連連打顫不已。

“說!”這一次該小老頭兒神氣了:“你們是哪裡來的?要是膽敢有半句謊話,老子馬上生劈了你。”

胖喇嘛只痛得臉上成了豬肝顏色,肥胖的下巴,就像是個豬尿泡那樣地連連打顫。

“我說,我說,請先放手,才好說話。”

小老頭怒聲道:“不行,老子就要你現在說,他孃的,你倒是說不說呀!”

一面說時,五指又加了一成力。

胖喇嘛“啊”地痛呼了一聲,胸前立刻湧出了一片血漬,小老頭如若再加上一成勁道,保管五根手指頭一齊都插進對方肺裡。就算是鐵打的漢子,料他也挺受不住了。

“我說,我說,”胖喇嘛斜歪著身子,一時連口涎都淌了出來:“布達拉宮……我們是布達拉宮來……的……我已經說了……你放了我吧。”

“哼,沒這麼好的事。”

聽見了“布達拉宮”,小老頭和那個年輕漢人情不自禁地對看了一眼。

“我們與布達拉宮的人無怨無仇,幹什麼要來找我們麻煩?”年輕漢人在一旁插口道:

“是扎克汗巴叫你們來的,是不是?”

“該……”

胖喇嘛臉上變成了豬肝顏色,瞅牙咧嘴地道:“是……他老人家要我們留意……留意不認識的漢人,說是……這些……”

忽然一線銀光發自一旁瘦喇嘛手上,狀如蛛絲,正中胖喇嘛前心,後者身子一陣急顫之後,登時咬牙膛目而亡。

瘦喇嘛自然知道現場這兩個漢人的厲害,原來他們二人負有密令,乃系王叔扎克汗巴身邊十二親信之二。扎克汗巴對手下極為嚴厲,胖喇嘛果真吐出了所負使命,二人即使平安返回,也是死命一條,是以這才在情急之下,施展出扎克汗巴所秘製的最惡毒的暗器“穿心毒線”,出手之間即將胖喇嘛斃於手下。

所謂的“穿心毒線”,實在是一門別出心裁的特海暗器,稱得上前所未聞。暗器本身是一道極細的柔鋼軟鏈,長可盈丈,施用之時只須向外一抖,隨心而發,並可自由收回,纏繞於中指下端,體積極小,細若遊絲,設非是白晝強光之下,或可為人發覺,若是黑夜之間,便是目光再好亦難發覺,又以毒線尖端,設有一枚小小毒針,針內設有毒囊,內盛劇毒,一經中人,在極為短暫的彈指之間,便可令對方心臟麻痺而亡。

瘦喇嘛對同伴一經施展出這類穿心毒線之後,身軀絕不敢絲毫逗留,驀地拔身直起,直向著一扇半敞的窗戶撲了過去。

他雖然身法奇快,但卻仍有比他更快的。瘦喇嘛身子方自騰起一半,只聽見頭頂上噗嚕嚕一陣衣衫盪風之聲,一條人影居然後來居上搶先他一步落在長窗之上。恍惚裡,瘦喇嘛看見正是那年輕漢人,對方武功之高,簡直令他匪夷所思。

一驚之下,瘦喇嘛大吼一一聲,右手向外一探,再次發出“穿心毒線”暗器。

這暗器,當初扎克汗巴贈與之時,曾囑咐非萬不得已時不可輕易施展,因普天之下,擅長此暗器者僅此一門而已,而此刻瘦喇嘛卻已是第二次出手。

一絲銀光,發自瘦喇嘛手上,直向對方那個長身年輕漢人心上穿去。

原來這個身材高大的年輕漢人正是海無顏,與他隨行的那個小老頭卻是前此在肇慶不樂行館遇難,多承海無顏仗義打救脫險的鐵馬鋼猴任三陽!二人此番入藏,旨在尋覓邵一子所交囑的那一批寶藏,不意方一入境,即與實力強勁的扎克汗巴手下所遭遇。

胖瘦二喇嘛武功原是不弱,無如這一次遇見的對頭太過厲害,活該遭難,也算是命該如此。瘦喇嘛“穿心毒線”一經出手,只覺一股絕大的勁力傳自對方身上,勁道極大,兩相迎撞之下,瘦喇嘛簡直把持不住,一個倒栽由空中直跌了下來。

值此同時,海無顏的一隻手已飛快遞出,只一下已拈住了毒線線身,一收一彈,猙然一聲,已深入對方體內,是以瘦喇嘛身軀“撲通”落地之後,便再也爬不起來了。

這番情景直把一旁觀看的那個老喇嘛嚇得魂飛魄散,就在海無顏飄身落地的一霎,雙腿一屈,撲通一聲跪倒下來。

“兩位大老爺……饒命!”

海無顏一笑道:“老喇嘛,你把我們看成什麼人了,快請起來吧,剛才的情形你也看見了,是他們先下手的,這兩個人都死了,還得麻煩你一下,把他們都給料理了。”

“是是……”

老喇嘛一面說,兩片手巴骨只是剋剋直打顫。

鐵馬鋼猴任三陽這時緩緩走過去,他早已對瘦喇嘛所發出的“穿心毒線”感到興趣,這時便自瘦喇嘛手指上解了下來。

“這玩藝兒好厲害呀,鵝老人家謝謝啦!”

一面說,也學瘦喇嘛的樣,將那根細若遊絲的毒線,纏到手指上,喜得咧嘴直笑。

老喇嘛這時把兩具屍體拉在一邊。只是這一會兒的工夫,兩具屍體的臉都已變了顏色,黃中帶黑,瞪目咬牙,狀極猙獰。

老喇嘛打量著這兩具屍體,神色間一片慌張。

海無顏料必他有所見,當下安慰他道:“你不用害怕,人是我們殺的,與你沒有關係,看你這個神態,好像你認識他們兩個似的。”

“是……”老喇嘛木訥的點著頭道:“認識,認識……二位大爺……你們可是闖了大禍了……”

任三陽道:“闖了大禍?闖了什麼大禍?”

老喇嘛結結巴巴地道:“這兩個喇嘛不是普通的喇嘛,二位大爺你們不知道呀,他們是黃衣隊的呀,老天,這可不得了啦!”

一面說這個老喇嘛只管注視著地上的屍身,急得團團打轉,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海無顏見狀微微一笑,他本來急於離開,見狀反倒沉下了氣,當下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我不是說過了嗎,人是我們殺的,與你無關,”海無顏慢慢地道:“你剛才說什麼黃衣隊?”

老喇嘛想不到對方闖瞭如此大禍,居然這麼沉得住氣,一時大為驚訝,一對發亮的眼珠子,只管頻頻在二人身上打著轉兒。

“老天爺……你們連黃……衣隊,都不知道?”

任三陽一笑道:“可不是嗎!不但黃衣隊,連黑衣隊,紅衣隊,我們都不知道。”

“黑衣隊?紅衣隊?”老喇嘛一本正經的樣子,像是傻了臉。

海無顏一笑道:“他是胡亂說的,你用不著緊張,只告訴我黃衣隊是些什麼人吧。”

“是……”老喇嘛嘆息了一聲,神色沮喪地道:“是布達拉宮的人呀,是扎克汗巴老祖宗的人呀,你們殺了他的人,要想活著走出西藏,那可是太難了呀……太難了……”

他可真是嚇得不輕,一面說竟然情不自禁地咧著嘴哭了起來,哈拉子都淌了下來。

“你們想想看,人死在我這裡,我也活不了呀!扎克汗巴這個殺人大王要是知道了!我可是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越說越傷心,這個老喇嘛竟然咧嘴大哭了起來。

任三陽忽然大喝一聲:“不許哭。”

這聲喝叱聲頓時就停住了哭聲,嚇得往後一蹌,瞪著對方。

任三陽叱道:“他娘地,一再告訴你,人是鵝們殺的不關你的事,你他孃的哭個鳥呀。這裡就鵝們三個人,你不說出來又誰知道?再哭老子先宰了你這個老畜生,也用不著等他孃的什麼扎克汗巴了。”

他這一口鄉音,老喇嘛聽得似懂非懂,無論如何都是被嚇得不敢吭聲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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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7:20 |只看該作者

三十六

任三陽原是嚇嚇他的,想不到這一來還真有用,對方果然被嚇得不敢吭聲了,當下也就乾脆唬人唬到底。

“現在你給鵝們坐下來,好好地聽說,要是再大哭大鬧,哼哼,可休怪鵝老人家對你不客氣。”

老喇嘛雖不能全懂他說些什麼,但察言觀色卻也差不多明白了一個大概,只管眼巴巴的向對方瞪著。

任三陽手指了一下旁邊的凳子,老喇嘛就規規矩矩地過去坐了下來。

倒是一旁的海無顏有些不忍地安撫他道:“你先靜一下,這件事與你沒有關係的。”

任三陽道:“既然是布達拉宮扎克汗巴那個老混蛋的人,平常不知道幹了多少傷天害理的壞事,早就該死了,你剛才說什麼黃衣隊來著?”

老喇嘛愕了一下,才算明白對方的意思。他長嘆了一聲道:“我好心地告訴你們,你們竟然不聽,黃衣隊的喇嘛在我們西藏比神仙還厲害,誰敢惹?他們搶劫、殺人、放火什麼壞事都幹,誰要是惹了他們,那可就不得了啦!”

海無顏道:“他們一共有多少人?”

老喇嘛想了想道:“人多啦,總有七八十個,這兩個人就是黃衣隊的,他們兩個一個叫章呼加、一個叫班赤,我們這一帶幾百裡的喇嘛廟都歸他們兩個管,每年四季,都得按規定交出稅銀子,少一個都不行。”

海無顏點點頭道:“這麼說來,這個扎克汗巴果然是可惡極了,你們這些人難道就甘心受他們剝削不成?”

“大爺呀,”老喇嘛提起來,像是有一肚子苦水:“我們哪敢呀,不要說我們幾個小廟了,就是整個西藏,連蒙古都算上,誰不知道這位老祖宗活佛爺的厲害呀,他要是殺起人來,真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這裡的老百姓可真是可憐極了。”

提起了這些冤情,老喇嘛的膽子似乎大了不少。只見他屈著手指頭算道:“二位大爺聽聽這算是哪門子的王法?我們喇嘛廟要繳廟稅,開小店要繳店稅,騾子馬駱駝畜牲每一樣都跑不了,種地的有地稅,就是人死了也要繳埋葬錢,更不要說別的任三陽嘿嘿一笑道:“你們這麼多人可以聯合起來抵抗呀,為什麼不反抗?”

“大爺這是說笑話了。”

老喇嘛搖搖頭嘆了一聲:“你知不知道這位活佛老祖宗到底有多厲害,去年我可見識過一回,說他是神仙托胎轉世吧,還真有點像……”

任三陽擠了一下他那雙猴眼:“你是說他身上有功夫?”

“咳,可厲害了!”老喇嘛道:“豈止是功夫?大家都說他是神仙轉世的!本事可大了,那一天在廟會里,大家都親眼看見了,他一個人親手打死了三條牛,三條大犀牛,這可不是瞎吹的喲!”

任三陽聽到這裡神色微微一變,看了海無顏一眼,再轉向老喇嘛道:“你把他殺牛的事說出來聽聽。”

老喇嘛面色猶帶驚悸地道:“老天爺,那可是我親眼看見的,三條大犀牛,被他一手一個,都給殺死了。”

任三陽似乎特別注意聽,插口道:“他是用刀殺的吧?”

老喇嘛搖頭道:“哪裡是刀器,用手,每個牛肚子上一巴掌,這麼又大又壯的牛,竟然活生生地倒了下來,鼻子眼睛裡到處往外冒血。”

任三陽臉上立刻現出了無比驚異之容,轉向海無顏道:“兄弟!這可能麼?”

海無顏哈哈地道:“這是‘五行掌力’,想不到這個扎克汗巴如此厲害,倒是出人意料!怪不得他敢在這裡如此作威作福

說了這幾句,海無顏隨即站起來,向任三陽道:“我們也該走了!”一面說,取出了一錠銀子,雙手交向老喇嘛手上道:“這點錢,算是酬謝你為死的兩位多辛苦了。”

老喇嘛這一次沒有再客氣,著實地收了下來。

二人別了老喇嘛,走出廟外,一陣寒風襲來,任三陽打了個哆嗦道,“啊唷,好冷!”

這才想到敢情肚子早就餓了。

前面不遠就有一個飲食攤,這裡叫“食園子”。

高高的羊皮篷子搭出去老遠,四面也是同樣的羊皮圍著,圍子外面拴著一串串牲口,馬、駱駝、騾子、驢子什麼都有。

海任二人拉著牲口一徑來到食園子面前,一個又黑又瘦的少年,由二人手上接過了牲口拴上,為他們撩開了簾子,二人這才進來。

篷裡篷外感覺起來可是差多了,外面是冬天,裡面簡直是夏天。紅紅的火焰,由當中一個大爐子傳出來。火上烤的有全羊半牛,鐵板上置著此地人主要糧食“饃饃”,皮桶子裡盛的是羊奶、駱駝奶!喝駱駝奶、吃饃饃、獸肉,就是本地一等一的享受了。

眼前這個地方,地當要衝,各方商旅雲集。雖是藏人佔絕大多數,但間或介有蒙族客人來往,是以飲食較趨於大眾化。

海無顏與任三陽大概是這裡面眾多吃客當中,僅有的兩個漢人了。

時近黃昏,正是晚餐時間,各方商旅雲集,食棚子裡亂哄哄的。一群西藏人正在爐邊上喝茶吃肉,另一邊幾個蒙古人正在爐邊烤肉,棚子裡通風設備不良,弄得到處烏煙瘴氣,像是灑下一天大霧似的。

海無顏與任三陽因為穿著本地人裝束,倒也不曾引起別人注意。

兩個人進來之後,找到了篷邊一角蹲下來。這裡實在很簡陋,連最起碼的座位都沒有。

大多數的客人全都蹲著吃,雖有一圈矮木坐凳,卻是高不及膝,早已被人佔滿了。

任三陽這一次與海無顏同行,早已把他脾氣摸得十分清楚,知道他生性最是喜潔,像是這種場合,必然為其見棄,不禁側臉看著他道:“怎麼樣?老弟臺……”

“就將就一下吧!”海無顏一面說,就在那個角落裡盤膝坐了下來。

任三陽嘿笑道:“你能將就,鵝還有什麼不能將就的,有什麼辦法!這叫做入鄉隨俗。”

該時,他也學樣兒,盤膝坐了下來。

一個像是罩著整塊桌布的毛頭小夥計走過來,一人發給他們兩大塊“饅頭”,這種“青棵粉”製成的食物,又重又沉,好處是經飽,又能久置不壞,外出之人只要備上兩個這玩藝兒,加上風乾的肉脯,吃一頓準保一天都不餓,只是一經冷凍之後其堅如鐵,牙不好的人休想咬得動它。

任三陽最怕吃它,所幸這時的饅頭是新烤出來,吃起來還有鬆軟的感覺。

二人要了大塊烤肉,蘸著鹽水倒是吃得很香!任三陽早年走南闖北,哪裡的風俗都懂一點,西藏也不是第一次來,還能應付幾句藏語。自然如果以此就能冒充西藏人還差得遠。

二人吃飽了飯,海無顏閉目養神,任三陽卻閒不住站起來,溜向一邊,用他那半生不熟的藏語,向這裡的夥汁打聽一切,包括往拉薩的路程怎麼走法。

忽然身邊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這可遇見了俺老鄉啦,難得,難得!”

任三陽偏頭看時,敢情不知何時身邊站著一個黃不拉咭的糟老頭兒。

看老頭兒這身裝束,可真是好德性。裡面一身灰布大褂,外面罩著羊皮統子,卻是長僅及膝。這老頭兒看來端的歲數不小了,頭髮俱都花白,戴著一頂破氈帽,後面的頭髮卻結著像是馬尾巴樣子的一大截,無論漢蒙滿回,可都沒有這樣的裝束,身材高矮倒是與任三陽差不多。

任三陽心裡正自納罕,剛才曾經仔細地把這裡人都看遍了,居然會沒有發現這個人來,也不知他忽然間從哪裡蹦出來的。

對方這麼說,任三陽也就向著他點點頭,老頭兒聳了一下背上背的一個包袱,眯著兩隻眼道:“老鄉,你是要去拉薩城裡吧?那敢情好,我也要去,等我吃飽了,我們結個伴兒一塊走吧。”

別看這個黃乾的老頭兒不起眼,在他鳥爪子也似的那隻右手上,卻戴著碧綠的一個大馬鐙戒指。

任三陽半生從事黑道上生涯,金銀珠寶司空見慣,算得上相當識貨的行家。眼前這個幹老頭兒的手一入其目,頓時令他心裡怦然一動,立時認出是一塊上好翡翠。其次,在任三陽明銳的眼角瞟視之下,立刻為他發覺到,這個幹老頭的另一隻手無名指上,還有一枚名貴的戒指,貓眼石的。光只是這兩枚戒指,無論到任何一家珠寶店去估價,少說也要上萬的銀子。

戒指本身雖名貴,倒也不足令人吃驚地步,妙在出現在這個黃乾的老頭兒手指上,就不能不令人大吃一驚了。

幹老頭非但手上的兩個戒指身價不凡、拿在手裡的一根細長旱菸袋杆兒,更非平常之物。尋常旱菸袋杆,只不過在竹子身上打轉,像是湘妃竹就稱得上很名貴的了,而眼前拿在這個乾瘦老頭兒手上的旱菸袋杆兒,竟然是清一色的黃玉杆兒,白銅煙鍋,漢玉的菸嘴,看上去端的十分名貴了。

只是這煙桿兒儘管身價名貴,卻也同那兩枚戒指一樣,錯在選錯了主子,拿在眼前這個瘦黃乾癟的窩囊老頭兒手上,可就不襯其名貴了。

話雖如此,他們卻帶給任三陽無比的震撼的感覺。

“嗯,”他一面打量著幹老頭那張黃焦焦的臉,微微點著頭,嘿嘿笑了兩聲:“倒是巧得很,還沒有請教老人家你的高姓?”

“胡!”幹老頭噴出了一口煙:“古月胡,兄弟你呢?”

任三陽走到哪裡都被人稱兄道長,還是第一次被人稱作兄弟,打量一下對方果真像是比自己要大上幾歲,也就認了。

“鵝姓……”一面說,任三陽打了個哈哈。

依他道上的規矩,是不輕易把姓氏告訴人的,就這麼幹笑了幾聲,算是把這碼子事給岔過去了。

幹老頭倒也不介意,用手裡的旱菸袋指了一下角落裡的海無顏道:“那邊上的一位,想是跟老鄉你一路的吧,你先過去,我這就過來請教。”

任三陽心裡不禁又是一動,鼻子裡哼了一聲,點點頭道:“好了,候教了。”

幹老頭點點頭往裡面拿吃的去,任三陽不禁又打量了一下他的背影。

對方雖是又瘦又小的身材,卻揹著這麼老大的一個包袱,以致使凡是挨著它的人,都被撞開來。

幹老頭腳上穿的是一雙“老翻毛”,一條青綢子褲,又肥又大,褲腳卻用帶於緊緊扎住,這身裝扮即使在不懂得穿衣服的西藏人看起來也顯得太邋遏了。

返回到原來坐處,海無顏已睜開了眼睛。

任三陽一面盤膝坐下道:“剛才那一位,想必你已經看見了?倒要防一防。”

海無顏點頭道:“我看見了。”

任三陽搖頭一笑道:“鵝是越活越回去了,在江湖上跑了半輩子,才知道見識閱歷都不行,憑良心說,比起兄弟你差遠了。”

海無顏搖搖頭道:“也不能這麼說,江湖上的事原本就變幻無常,今日之是難免為明日之非,就像眼前這一位,我就拿不準他的斤兩。”

“說得也是!”任三陽道:“鵝也正在納悶兒呢。”

說話之間,只見那個乾瘦老頭,手上拿著食物,正自向這邊走來。

見面露牙一笑,露出兩顆金牙道:“二位都飽了?坐在這兒消化食兒呢!”

任三陽似乎已對此人發生了興趣,他是老江湖了,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心裡早已打定主意,要把這個人摸清楚,當下呵呵一笑。

“好說,好說,老兄你請坐,你請坐。”

一面說把身子往裡挪了一些,空出了地方讓對方坐下來,乾瘦老頭連連點頭稱著謝,一面蹲下身子,把背後的那個大包袱卸下來。

大包袱裡面也不知包的是些什麼東西,放在地上“碰”地一聲,敢情分量相當的沉。

任三陽裝著挪身子,用胳膊時子在那個大包袱上碰了一下,只覺得裡面硬梆梆的,也不知是什麼玩意兒。

幹老頭兒放下了包袱,乾脆就坐在上面,這才見他手裡拿的是油餅,卷著大塊的烤羊肉和大蔥,別看人瘦,還是真能吃,風捲殘雲似地,沒幾下子就把像是兒臂般大小的一卷子餅吃下了肚。

任三陽奇怪地道:“咦,老鄉,這油餅你是在哪買的?”

幹老人呵呵一連笑了幾聲,把一碗濃茶喝下去,這才清清嗓子道:“我不說你當然不知道了,出去往南走,有家隆記油號,是漢人開的,他們那裡賣餅和槓子頭(一種硬質的鍋餅),每回經過那裡,我都買他一大蒲包,夠我十天半個月吃的!怎麼,來一張吧!”

一面說就要開包袱拿餅。

任三陽按著他道:“不用,不用,鵝只是問問罷了,既然知道了地方,等一會路過那裡去買就是了。”

“晚了!”幹老頭餅下了肚,精神抖擻地道:“老隆記的買賣我最清楚了,一天只開一回,一百張餅,兩百個槓子頭,賣完了就拉倒,這會兒去八成是沒有了。”

說時他已打開了包袱,由最上層拿出了一個蒲包,裡面果然裝著滿滿的餅,還有槓子頭。

幹老頭用油紙包了十來張餅交向任三陽道:“喏喏……拿著吃吧,這又不值什麼錢。”

任三陽還要客氣一番,兩個人推讓了起來,這裡面卻小有插曲。

任三陽的手錶面上託著餅往外推,卻把翹起來的兩根手指向對方幹老頭手上“分水穴”

上拿去。

當然,他的手極巧妙,對方這個乾瘦老頭設非是武術行家,便萬難看出來。當然,果然他不懂武術,任三陽一測即知,也就不會真的對他下手。

任三陽雖然論武功不及海無顏與不樂島三位島主甚遠,但卻也不可輕視。

他因為認定了對方這個小老頭兒不是好相與,這才會有此一探。

哪裡知道,眼前這個乾瘦老頭竟然會沒有中他的道兒,任三陽自信極見靈活的手指,竟然連連都接了空兒,簡直不知道對方這隻手是怎麼躲的。

這本是瞬息間事,任三陽心中方自一怔,一包油餅已到了手上。突然間,那包餅像似重有千鈞,任三陽猝驚之下,力貫雙臂,用力地向上一扳,才算沒有當場出醜。倒是那股沉重的力道,只是猝然一現之後,立刻隱於無形,十來張餅經任三陽這麼大力往上一抬,俱都破空而出,飛了起來。

這本來是當事者二人都沒想到的事情,任三陽見狀益加地慌了手腳。

說也奇怪,那猝然飛向天上的第一張餅,卻是無巧不巧地落在了一旁默坐未語的海無顏攤開的手上。第二張,第三張,所有的餅層層有序地全數都落在了他手上,就連那張包餅的油紙都不例外。幹老頭先是愕了一下,立刻呵呵笑道:“這敢情好,全扔不如全接,小兄弟,真有你的。”

海無顏轉身把餅交向發愣的任三陽道:“卻之不恭,我們也只好收下了。”

一面說他隨即站起,向著面前乾瘦的這個小老頭道:“這些餅不便白收,這麼吧,就算我們向你老人家買的吧。”

手腕輕振,一串制錢已自掌上飛起,直向對方老人手上落公。

瘦老頭一聲乾笑道:“好說。”

一伸手,“唏哩!”一聲,已把空中落下的這串制錢按到了手上。

接是接著了,卻只見瘦老人那張黃焦焦的臉上一陣子泛白,瘦小的身子微微搖了一下,卻由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道:“多謝盛情,我只好收下了。”

說著,便把手上的一串制錢揣進了懷裡。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盛情,盛情!”轉向任三陽道:“天不早了,我們先走一步了。”

任三陽哪能看不明白?海無顏手底下的功夫,他豈能會不知道?仗著那小小一串制錢由空中落下,如無千鈞力道,萬萬是接他不住,對方小老人竟是接住了,只此一點,已足可證明對方是何等樣的角色了。

雙方雖然是在作一番表面上的客套,可是這般出手也透著新鮮,自然驚動了篷內的眾多吃客,一時俱都往這邊擠來,只是海任二人已向外步出。

那個乾瘦的小老頭在一陣微微發愣之後,隨即又回覆自然,這時若無其事地呵呵笑著,嘴裡說著道地的藏語,把圍觀的人群紛紛趕走,他若無其事地又坐到了那個大包袱上,繼續抽他的煙。

他當然不會真的無動於衷,僅僅只保持了一小會兒工夫的鎮定,隨即背起了他的大包袱,向棚外步出。

馬在緩緩地走著。

尤其是馱著像是沉重行李的那隻駱駝,似乎永遠也快不了,每走一步,拴在駱駝脖子上的串鈴,就會發出叮叮的響聲,聽在耳朵裡,有說不出的一種寧靜感覺。

靜靜的拉薩河水,永無休止地向前面流著。

水流水無休止,使得河床低陷,當此初冬光景,有些地方水淺得都看見了河底,游魚可數,引來了不少人沿著河岸在叉魚。

空氣是那樣的稀薄,但卻是最新鮮清潔的。

海無顏跨馬在前,他似乎一切事都胸有成竹,根本就沒有見過他遇事張惶失措過。比較起來,一向老謀深算的任三陽反而顯得有些沉不住氣的樣子,不時地扳著馬鞍,頻頻回頭張望著什麼。

風吹過來,給人的感覺,有似萬針齊發,痛得緊。

空中那隻白頭兀鷹,盤旋著有老半天了,忽然一聲尖鳴,束翅而下,緊接著,黃草叢裡一陣子劈啪振翅撲打聲,大兀鷹再振翅飛起之時,爪子上已多了一隻兔子,眼看著它疾騰猛升而逝。

任三陽由不住叫了聲:“好傢伙!”

身後忽然叮叮叮地響起了一陣子鈴聲,任三陽立刻回過身來,卻見兩隻“飛駱駝”,快速地由身後趕過,緊接著掠過二人直馳而前,身後揚起了十丈黃塵,像是一層煙霧般的,瞬息之間,已吞噬了前去的背影。

兩匹馬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任三陽眨著一對黃眼睛珠子,不禁道:“唷!老弟臺,看見了沒有?這是什麼玩藝兒呀?”

海無顏冷冰冰地道:“難道你第一次見過飛駱駝?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任三陽乾咳一聲道:“不是的!飛駱駝誰還能沒見過!鵝是說騎在駱駝上的那兩個人可透著有些兒玄。”

海無顏點點頭道:“是布達拉宮的喇嘛?”

“可不是嗎!”任三陽睜圓了一對眼:“敢情你也注意到了?”

海無顏道:“他走他的,我們走我們,各不相犯,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輕輕挾了一下馬腹,兩匹馬又自繼續前行。

“記住!”海無顏關照他的夥伴道:“不要再多事了,我們此行的身分,應該越隱秘越好。”

任三陽一笑道:“這個鵝知道,不過話可得說在頭裡,要是這些兔崽子真敢撒野欺侮人,那鵝們也不能太客氣了,到時候,你只管在馬背上看熱鬧,一切都有我呢!”

一面說時,他情不自禁地四下又打量了一眼。

“你是在找誰?”海無顏微笑道:“是找那個揹包袱的小老頭兒?”

任三陽笑道:“可不是,剛才情形你也沒說,鵝心裡可一直在嘀咕,那個小子,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好東西,你看……”

海無顏道:“是不是好東西,用不了多久我們就知道了,走著瞧吧,他放不過我們的。”

任三陽呆了一呆道:“這麼說,這個老傢伙也是為了那檔子事來的?”

“往後看吧。”

“兄弟,”任三陽道:“剛才你伸量了他一下,這個老小子他到底是什麼路數?”

“還拿不太準,不過相當扎手!”海無顏喃喃地道:“他竟然能接著我的‘金風勁’,就證明不是易與之輩。不過,能不能接得下來我們,他心裡應該有數!他要是再來可就有點不知自量了!話雖如此,來則不善,善則不來,我們倒是不能不防著他一點。”

任三陽點點頭道:“不錯,看起來這個老小子還很有兩下耍子,只是憑他這分扮相,鵝還是真想不起來武林中有他這麼一號!這倒是怪事。”

海無顏其實心裡想到了一個人,只是還不能確定罷了,當下微笑了一下,繼續策馬前行。

二馬一駝繼續前進著。

黃草地裡散播著淡淡的一層煙霧,牧畜的人正在把牛馬羊群往回家的路上攆。

前行了約有一箭之程,即見不遠處有一座四角驛亭。西藏的建築多屬佛教性質,這個小小亭子,看來也是如此,亭頂上雕塑著盤膝打坐的四尊佛像,一色的黃琉璃瓦映著彤雲,交織成一片絢麗的顏色。

亭子外拴著兩駱駝,亭子裡坐著兩個人。

黃衣,尖帽,正是剛才快速飛馳過去的那兩隻飛駱駝,卻沒有想到竟然會停在了這裡。”

任三陽立時勒住了馬道:“唷!兄弟,看見沒有,這不是剛才過去的那兩塊貨麼?”

海無顏瞅了一眼,忽然“咦”了一聲,快速地策馬過去,不容坐騎來到亭前先已騰身而起,極其輕快地已飄身入亭。

任三陽見狀料知有故,忙即快馬跟上,縱身入亭。

卻見海無顏正注目座上的兩個黃衣喇嘛。

任三陽原以為海無顏一經入亭,必將會施展迅雷不及掩耳手法,猝然向亭子裡的兩個喇嘛出手,是以他一經入亭,即刻施展“橫身打虎掌”,陡地跨前一步,向著二喇嘛其中之一的背上擊去。

原來那兩個坐著的喇嘛,即使在任三陽動手出招之時,依然紋絲不動。

任三陽招式方自遞出,忽然覺出情形有異,只是招已用老,再想收手已是不及。這一式“橫身打虎掌”好不厲害,雙掌上力道萬鈞,只聽見“嘭!嘭!”兩聲,先後俱都擊在了那個黃衣喇嘛背上。

中掌的黃衣喇嘛,上半個身子一時劇烈地搖盪了起來,那副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個不倒翁,奇怪的是坐著的臀部,就像是被什麼膠之類的東西粘在位子上的,任由他上身搖動得這麼厲害,卻不能把他與股下的座位分開來。

任三陽心中一怔,這才發覺到海無顏的一雙眼睛,微似責備地正在盯著自己。

“你又何必多此一舉?他們早已經被制住了。”

一面說,海無顏已自移步走向另一個黃衣喇嘛前面,任三陽心裡一動,忙自跟上。

卻見這個喇嘛,留著滿臉的絡腮鬍子,圓瞪著一雙銅鈴大眼,一張長臉上佈滿了黃豆大小的汗粒,下顎緊咬,滿臉痛苦模樣。

任三陽眉頭一皺,奇道:“這是怎麼回事?”

身子一轉,隨即又來到了另一個喇嘛面前。這個喇嘛正是為他方才雙掌所擊,由於任三陽所施展的掌力過於疾猛,到此刻為止,動盪的身勢兀自未能平息下來。

這個喇嘛雖然坐勢一如前者,只是表情卻更見猙獰,只見他怒目凸睛,面前血漬一片,七孔見血,敢情已經死了。

海無顏看著任三陽嘆道:“我原可救他一命,你何忍加速其死,豈不罪過。”

任三陽眨著一對黃眼珠,只管瞧著眼前的兩個人,忽然身形一閃,來到了那個未死的黃衣喇嘛面前。

“鵝知道了,”他一面打量著這人的臉,緩緩地說道:“八成兒是教人給點了穴了。”

海無顏搖搖頭道:“並不是這麼簡單,你再看看。”

任三陽伸手在這個喇嘛身上輕輕推了一下,後者身子微微搖動了一下,臉上立刻現出了極為痛苦的表情,嚇得他趕忙把對方身子穩住。

“這是怎麼回事?”

憑著他數十年的江湖閱歷,竟然會摸不清眼前是怎麼回事!不覺轉臉看向海無顏。

海無顏點點頭道:“這個人是存心在伸量我們的功夫,你把這個喇嘛的帽子摘下來看看、是不是有什麼特別之處就知道了。”

任三陽依言摘下了這個喇嘛的帽子,頓時神色一凝。

敢情就在這個喇嘛的光頭頂上,印著一個清楚的掌印。掌印是鮮紅色,和一般情形不同的是:這個掌印竟然是凸出來的,鮮紅欲滴,活像是貼在對方頭上的一隻紅手,莫怪乎任三陽會為之大吃一驚了。

海無顏一聲不吭地注視著,臉上表情沉著。

任三陽身形再轉,來到了已死的那個黃喇嘛面前,照樣地揭下了他頭上的帽子,情形依然。這個喇嘛的光頭頂上,同樣地留著一個清晰的掌印,顏色照樣鮮紅,和另一個比較起來,唯一不同之處,只是那個掌印顯然未曾凸出罷了。

任三陽冷笑了一聲,看向海無顏道:“海兄弟,鵝的功力遠不如你,你卻是看看這是怎麼回事……噢!慢來……江湖上好像傳說有過一種叫‘通天紅掌’的功夫,莫非就是………

“這一次你猜對了!”海無顏點頭道:“正是‘通天紅掌’。”

任三陽倏地睜大了眼睛,喃喃道:“是‘紅羊門’的武功?這一門的功夫,不是早已絕跡江湖了?”

海無顏冷冷一笑道:“據我所知,最起碼還有一條漏網之魚。”

“是誰?”

“婁全真。”

“婁……全真……”任三陽用力地擠著一對小眼睛,良久才似由記憶深處,翻出了一點頭緒:“噢……婁全真……婁全……真……鵝記起來了,你是說紅羊門當年四大弟子之一?”

海無顏點頭道:“不錯,當年紅羊門遭劫之事,我還沒有趕上,我只是由後來的傳說中獲知罷了,據說紅羊門被江南七俠一場大火焚燒殆盡,其掌門人紅羊老祖在坐關之中應了劫數,全門上下俱都遭了劫,那一次江南七俠固然秉諸正義,唯一見棄於武林的是,他們不該勾結官軍,藉助了官家的勢力。”

“對了,”任三陽連連點頭道:“那時候鵝還是小孩子,不過這件事鵝記得很清楚。”

海無顏目光在眼前二喇嘛身上一轉,接下去道:“據說紅羊門的四大弟子正好因事外出,不在本門,因而免於這場殺劫,可是在七俠發動全力追索之下,四大弟子之中三人俱都未能逃脫,先後都以紅羊教匪送入官門,遭了殺身之禍。”

頓了一下,海無顏才看向任三陽道:“這件往事,是否如此?”

任三陽點頭道:“還是你的記性好!經你這麼一說,鵝可是記起來了!不錯,是有這麼一件事,據說那三個人解往襄陽府,都砍了頭,三顆腦袋一直就懸在襄陽府城門樓上,為的就是引來那條漏網之魚,那個人叫什麼來著?”

海無顏道:“他叫婁全真。”

“對,婁全真,”任三陽迷糊地搖搖頭道:“後來怎麼樣了,誰也不知道,這個姓婁的要是還活著的話,總也有七八十歲了吧!你以為他還會活著麼?”

海無顏冷冷一笑,接道:“他當然活著。”

隨即用手一指眼前的兩個黃衣喇嘛:“這兩個就是最好的證據,這個天底下,除了紅羊門的傳人之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施展‘通天紅掌’的了,不是他又是哪個?”

任三陽怔了一下,神色之間一片緊張地道:“你以為……他早?……”

海無顏冷冷一笑道:“就是剛才在食棚子吃飯時候,碰見的那個小老頭……”

“真會是他?”

“往後再看吧。”

海無顏冷笑了一聲道:“他是在伸量我功夫,通天紅掌舉世罕匹,他料定我解不開這個釦子,故意施點顏色給我們瞧瞧,要我知難而退,哼哼!”

任三陽眨了一下他的小眼道:“是這麼一回事麼?那鵝們豈能就這麼認栽了?”

海無顏冷冷地道:“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而是這個婁全真,他來這裡到底是安著什麼心?要是他也志在布達拉宮的那些東西,這件事可就不能就此而了。”

任三陽嘆了一聲道:“老弟!這還用說嗎,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來到這裡的人,又能有幾個例外?”

一面說,他走過去繼續打量著黃衣喇嘛頭上的那個凸出的紅巴掌印子,扭過臉來向海無顏道:“快想個法子吧,晚了連這一個也活不成了。”

海無顏道:“聽你口氣,顯然你還不知道這門功夫。你放心,即使我救不了他,他也死不了的。”

任三陽奇怪的道:“這又為什麼?”

海無顏道:“通天紅掌乃屬至陽之力,眼前情形,很明顯的那個人並無意取他們性命,只不過是用元陽真力鎮住了他二人的海底玄關,就勢封住了他們下盤穴道,是以下身才會重有千鈞,雖著重力而不倒了。”

任三陽抱了一下拳道:“聞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老弟臺,看來你真是無所不精,鵝算是真服了你了。”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你先不要服我,眼下我並沒有把握是不是一定能解開這種手法,等我救活了他以後,你再佩服不遲。”

說時,他已轉身來到了這個黃衣喇嘛的正面,先伸出二指在對方眉心上輕輕點了一下。

就只這一點之力,眼見著那個黃衣喇嘛全身打了一個抖顫,那雙怒凸而出的眼珠,忽然間為之收斂了不少,耳聽得對方腹內起了一陣咕咕疾鳴之聲,上身也就越加地動得厲害。

任三陽雖然也算得上是內家高手,但是對於眼前海無顏所施展的手法卻是莫測高深。

海無顏收回了手,微微冷笑道:“以此看來,他的通天紅掌不過只有七成火候,這點小門道還難不住我!你站開一點,免得髒了你的衣裳。”

任三陽微微一愣道:“怎麼會髒鵝的衣裳?”

話雖是這麼說,腳下卻也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

是時海無顏已緩緩伸出了一隻手,實地按向對方頂門之上,這個動作極為突然,速度奇快,當然加諸在這隻手掌上的力道,卻是看不出的。

在這陣子掌上力道灌輸運行之下,眼看著黃喇嘛臉上神色一陣白一陣紅,紅時如血,白時如霜,驀地海無顏身子往上一騰。

隨著他騰起的身子,就只見這個黃喇嘛大嘴張處,“哇”地一聲,吐出大口穢物,整個身子向前栽倒了下去,“嗵!”倒向地面。

緊接著黃喇嘛嘴裡已發出了連續的“啊唷”呼叫聲。

任三陽見狀呵呵笑道:“好了!救過來了。”

一面說,躍身而前,一伸手把賴在地上的這個喇嘛給提了起來,就勢反手一摔,“撲通!”跌出丈許以外。

黃喇嘛叫得更大聲了。

任三陽嘴裡連聲罵道:“他孃的,老兔崽子,鵝老子這是救你的命,你知不知道?”

一面說,身形連續起落,單手掄處,繼續又把這個黃喇嘛摔了四五回。

每摔一次,這個喇嘛就叫得更大聲一些,最後乃至號陶大哭了起來。

海無顏悉知任三陽藉助此一番摔砸。其實不過為了使對方血液暢通而已,是以也就沒有加以阻攔。

那個喇嘛老大的歲數,竟然會像孩子也似地哭個不止,一時涕淚滂淪,連連喘哮不已。

他邊哭邊說,說的都是西藏話,海無顏也聽不懂他是在說些什麼。

任三陽一躍而前,略施力道,一腳踏在了這個喇嘛背上,後者立刻殺豬也似地叫了起來:“好漢爺饒命,饒命!”

任三陽哈哈一笑,看著海無顏道:“怎麼樣,這個老小子想跟鵝玩鬼吹燈,他娘地,差得遠呢!”

嘴裡罵著,腳下又加了幾分力。黃喇嘛叫得更大聲了。

任三陽笑道:“老小子,你死不了,鵝腳下有數得很,原來你也會說漢語,那好得很,鵝問你,你們哥兒倆這是在表演什麼雙簧?”

這個喇嘛雖然會說漢語,但是究屬有限,任三陽那口濃重的陝西鄉音,他實是似懂而非,尤其是什麼“鵝”“雙簧”他是一竅不通。聆聽之下,一時只管怔怔地抬頭看著任三陽發傻,半天才喃喃地道:“演……什麼黃……我聽不懂。”

任三陽嘴裡罵了聲“老兔崽子”,再待腳下用力,海無顏卻喚住他道:“算了,他也被折騰得夠了,你叫他起來,我慢慢問他。”

海無顏這麼說,任三陽才放下了腳,一面向那個黃喇嘛道:“站起來好好地說,要是有半句假話,鵝要了你的命。”

黃喇嘛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晃晃搖搖地站了起來。

海無顏指了一下石凳道:“你坐下來說話。”

黃喇嘛方才雖然不能行動,可是心裡卻十分清楚,知道自己這條命全是對方這個年輕漢人所救,這時見他態度遠較那個老的要和善得多,更是心存感激。當下向著海無顏合十拜了一拜,隨即在一張石凳上坐下。

海無顏道:“你不用害怕,我有幾句話問問你,說明白了我就放你離開,只是你要是騙我,卻休怪我手下無情,你知不知道?”

黃喇嘛點點頭道:“恩人放心,只要我知道的,一定會實話實說。”

“好!”海無顏道:“首先我要問的是,你是不是布達拉宮扎克汗巴手下‘黃衣隊’的喇嘛?”

這個喇嘛聆聽之下,微微沉默了一下,點點頭道:“是。”

“那麼,這一次出來,你們有什麼任務?”

“這……”黃喇嘛話到嘴邊,卻又忍住不發:“這……我們是……”

“是奉命搜尋入藏的漢人是不是?”

黃喇嘛頓時一呆,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道:“你已經知道了。”

海無顏點點頭道:“我需要知道得更清楚一點,你就實話實說吧。”

黃衣喇嘛嘆了一口氣道:“者祖宗命令我們到各處找尋入境的漢人,說是這些漢人,都不是好人,要對我們布達拉宮不利,所以命令我們,只要看見了漢人,就……就……”

“就格殺勿論,”海無顏冷冷一笑道:“是不是?”

黃衣喇嘛也知道事已至此,狡辯無益,當下只得點頭,苦笑道:“誰知道你們漢人,都這麼厲害,看來要殺你們,也只有讓老祖宗自己出手了。”

“老祖宗”指的是扎克汗巴,這個人到目前為止,對於海無顏、任三陽來說,還都是極陌生的。早就聽說了他是如何厲害,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厲害到如何程度,卻是無從得知。

海無顏冷笑道:“聽你的口氣,你好像曾經見到過好幾次漢人,為什麼你會認為每一個漢人都是厲害的?”

黃衣喇嘛搖了搖頭道:“老實說,連二位大爺,這是我最近第三次見到的漢人了。”

任三陽道:“說說看。”

“第一次,”黃喇嘛說:“我遇見的是一對年輕漂亮的漢人夫婦,他們兩個人在布達拉宮附近逗留了好幾天,老祖宗派了我們幾個人去察看一下,誰知道這個看起來很文靜的漢人,竟然武功高強,那個女的也十分厲害,我們一共去了四個人,竟然有兩個被他們打傷了,他們輕功也很好,等到我們再出去抓他們的時候,他們兩個竟然逃跑了。”

任三陽聽到這裡,情不自禁的看了海無顏一眼,隨即轉問這個黃喇嘛道:“你說的這個人,是什麼長相?”

黃喇嘛想了想點頭道:“噢,是兩個很好樣子的人,男的白,女的美。”

任三陽道:“他們兩個人衣服是不是也很漂亮?”

“對了!”黃喇嘛奇怪的道:“咦,你怎麼知道?”

任三陽一笑,罵道:“他孃的,是鵝問你,還是你問鵝?給你個笑臉,你小子就得意忘形。”

黃喇嘛經此一罵,才又搭下了眉毛,一臉沮喪地道:“我知道了,原來你們是一路的。”

任三陽道:“你別管鵝們是不是一路的,反正問你什麼你就說什麼。”

黃喇嘛愣了一下,連連點頭,嘴裡答應著。

海無顏一直在留神聽,其實黃喇嘛方一道出那對年輕夫婦,他已猜出了是淮,再經他這麼刻意一形容,頓時更加證實無誤,為恐任三陽把話題扯遠了,當下忙即繼續追問下去。

“第二次呢?”海無顏問道:“你又遇見了什麼人?”

“第二次也就是剛才所遇見的這一次了。”

說到這裡,他的臉上像是立刻罩下了一層寒霜,似乎猶有餘悸。

“這個人太厲害了!”黃喇嘛喃喃地道:“想不到他是那樣的老……卻是那麼厲害。”

海無顏道:“我知道你說的這個人了,一個又幹又瘦的小老頭,背上還揹著一個大包袱。”

黃喇嘛又是一怔,喃喃道:“難道,這個人你也認識?”

任三陽怒道:“少廢話,說下去。”

黃喇嘛這才接下去道:“就是這位大爺說的這個人,也是我們兩個認人不清,只以為這個老漢人歲數這麼大了,一定沒什麼本事,先把他抓回來再說,卻沒有想到這個小老頭兒武功高極了、簡直是個老神仙,我看他的本事,真跟我們老祖宗差不多。”

任三陽不耐煩地道:“說這麼多廢話幹什麼!說,他為什麼把你們兩個定在這裡?”

黃喇嘛嘆了一口氣道:“事情是這樣的,我和我同伴原來想把這個老頭兒抓回去向老祖宗交差,卻沒有想到才一出手,就被這個老頭兒給制住了,把我們兩個一手一個給提了起來,哼哼!別看這個人個頭兒又瘦又小,他的力量可是大極了,我們兩個人在他手裡,簡直就像是比球還輕,被他一路上拋來拋去,把我們輪流丟向天上,哎唷,這個罪可是受得不輕。”

任三陽道:“後來呢,怎麼你們兩個又會到了亭子裡?”

黃喇嘛哭喪著臉道:“這個……我也不知道,反正糊里糊塗地被他一路丟上摔下,不知怎麼回事就到了亭子裡。”

“他把我們放下來,在我們每人背上拍了一下,我們兩個便都不會再動了。”黃喇嘛繼續說道:“原來這個老頭兒他會說我們的藏語,當時他告訴我們兩個人說,我們兩個人不該找他的麻煩,本來應該打死我們的,因為我們大概是認錯了人。他說我們真正應該抓的漢人就在後面,不久就會來到,所以特別開恩,用一種特殊的手法,把我們兩個定在亭子裡,他說如果後來的兩個漢子看見我們,一定會來救我們。”

頓了一下,他才又苦笑道:“可是這位老人家又說,這完全看我們兩個的命了,他說後來的兩個漢人雖然武功高,可是也不一定能救得了我們,救活了算我們命不該死,救不活算我們命該如此,結果……結果……就碰見了你們,他倒是算得真準。”

海無顏道:“這個老人你以前可曾見過?”

黃喇嘛連連搖頭道,“沒有,沒有……從來也沒見過,他的本事真大啊!”

海無顏緩緩問道:“當今布達拉宮第十五王扎克錫活佛,他的情形怎麼樣?”

黃喇嘛怔了一下,才道:“他……病了。”

海無顏一驚道:“啊,什麼時候病的?”

“這……這個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只知道這幾月他一直都不太舒服。”

“那麼,西藏的政務又由誰來負責管理?”

“當然是他的叔父扎克汗巴老祖宗,活佛爺爺了。”

說到“扎克汗巴”其人時,他總是雙手合十,現出一副恭謹的樣子。相反地,在說到當今藏王扎克錫活佛時,卻並無些許恭敬神態,由此可知該王在布達拉宮是如何地遭到歧視,而王叔扎克汗巴又是如何地跋扈和囂張了。

海無顏一經證實了第十五王如今處境之後,益加地感覺到事態的嚴重,真正是事不宜遲了。

一旁的任三陽自從由海無顏嘴裡得悉布達拉宮情形之後,對於當今藏王扎克錫,早具同情,這時聽黃喇嘛這麼一說,證明所聽之一切信屬實情,一時實在氣不過,上前用力地向黃喇嘛踹了一腳,後者無防之下,被踹得由位子上跌了下來。

“大爺,饒命!”

按說這些喇嘛,既是扎克汗巴手下“黃衣隊”的人,武功都非比尋常,只是眼前這個喇嘛在連番受挫之下,早已心驚肉跳,如驚弓之鳥,況乎自為通天紅掌所傷之後,此刻猶是百骸盡酸,是以明見任二陽腳踢過來,卻是閃躲不開,被踢得滾落在地。

任三陽再在他前胸上加上一腳,黃喇嘛更是殺豬似地大叫了起來。

海無顏看不過去,皺眉道:“算了,算了,他已受傷不輕了,你還折磨他幹什麼?”

任三陽氣呼呼的道:“兄弟,你難道沒聽見,這小子狗仗人勢,平日仗著他主子扎克汗巴的勢力,不知幹下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居然連當今藏王也不看在眼裡,這種小人還留著幹什麼!不如早一點送他上西天的好。”

一面說,一面腳下加勁,只踩得這個喇嘛殺豬也似地叫了起頭。

任三陽終究還是看在海無顏面上,當下狠狠地又踢了他兩腳,才退開一旁。

這個黃喇嘛真如任三陽所說,平日作威作福,狗仗人勢慣了,哪裡受過這個苦頭,當下連滾帶爬,撲向亭外。

“站住,”

這兩個字發自海無顏嘴裡,更似有無窮威力。

黃喇嘛原已爬起,正待狂奔而去,聽見了這兩個字,嚇得忙即回過身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海無顏慢慢走過去,在他面前站住,冷冷地道:“站起來,站起來,我會放你回去的。”

黃喇嘛先抬頭看了一下對方的臉,忖度著對方大概不會說謊,這才緩緩站起來。立刻,他吃了一驚,因為他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曾領受過的氣壓力量,由對方站立之處,緩緩向自己逼迫過來。起先黃喇嘛不過是一驚而已,然而當這股力量逐漸加大,直到立足不穩,不得不向後移動時,他才感覺到有些兒害怕。漸漸地,他又覺得這股迎面而來的壓力,像是來自沙漠裡的焚風,其熱難當,而壓力之大更勝先前,禁不住腳下一連向後退了兩步。驀地,他感覺到這股迎風的壓力,更似一個張開雙臂的巨人,將自己全身緊緊地擁抱住,現在他不但不能後退,簡直連向左右轉動一下也是不能了。

“大……爺……你……要幹什麼?”

如非他親眼看見,他簡直難以置信,透過他的視線,面前的這個年輕漢人那張臉變成了一片鮮紅,紅得透明,由此而發自對方這裡的那股力道,更見其熱難當。一霎間,黃喇嘛為之遍體汗下,直似覺得全身的血液都為之沸騰了。

這種情形,只要繼續一個極短的時間,黃喇嘛便非要躺下不可。所幸,就在他再也支持不下去的一剎那,迎面的這股子力道,忽然間消失無影,黃喇嘛腳下打了一個踉蹌,差一點坐下來。

海無顏冷冷一笑道:“我姓海,回去告訴你們老祖宗一聲,叫他趁早迴天竺去,要是再敢住在布達拉宮為非作歹,我就饒不了他,你走吧。”

黃喇嘛喏喏著答應了一聲,又看了一旁的任三陽一眼,倏地轉過身來,一溜煙也似地跑了。

任三陽哈哈笑道:“痛快!痛快!差一點把這小子熊黃狗膽都給嚇出來了。”

一面說時,他遂以驚異的眸子打量向海無顏道:“兄弟,剛才你這一手還是真言,鵝算是真服了你了。”

對於這個年輕人,任三陽豈止是欽佩,簡直是匪夷所思,跟他在一起,就像是守著一座藏有無窮寶藏的礦山一樣,他的那些神奇的武功,就像是永遠發掘不盡的寶藏,在在都令任三陽自愧弗如。

其實他之所以跟從海無顏,決心棄邪歸正,甚至於眼前的這一次西藏之行,一半是出於報答海無顏的救命恩情,另一半卻是完全對海無顏的崇拜與好奇。對於傳說中,自己也曾一度醉心意圖染指的那批寶藏,如今他卻是壓根兒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賊念一經消除,任三陽覺得心裡舒坦多了,對於身邊所發生的一切,也能保持一份自我的客觀,倒是決計要好好地跟著海無顏,作一番驚天動地的俠義舉動來彌補以往的虧陷。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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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7:54 |只看該作者

三十七

天黑得很快,不過很短的時間裡,四下裡已籠罩起濛濛的夜色。

夾雜著細小沙粒的風,嗖嗖地吹過來,襲在臉上麻辣辣的,晚上的氣溫比白天更冷多了。

海無顏由冰冷的石凳上站起來道:“別等了,那個老狐狸是不會來的了!”

任三陽道:“你真的確定是那個幹老頭兒?”

海無顏一笑道:“那還錯得了?往後瞧吧,好戲在後頭呢!”

走出了亭子,各人上了馬。兩匹馬在寒風裡直打著噗嚕。

一邊帶著馬韁,任三陽長長地深呼吸著,嘴裡罵道:“孃的,這可真不是不人住的地方,不知是怎麼回事,鵝老像是覺著悶得慌,想是鵝老了,身子骨到底是不行了。”

海無顏道:“這裡空氣稀薄,比不得中原內陸,過兩天你習慣一些就好了!”

任三陽道:“老弟,鵝可是不知道你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反正你不說鵝也不問,只是跟著你走就是了。不過,兄弟,事情好像有點麻煩,剛才那個黃喇嘛的話你當然是聽見了,看來志在得寶、心不死的人多啦!”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海無顏若無其事地笑著:“這是一場前所未見的奪寶大戰!”

“你,不樂幫的人,青砂堡的瀾滄居士夫婦,再加上紅羊門的婁全真,布達拉宮的那個老喇嘛……哈……這麼多人……”

任三陽一面說一面咧嘴笑著:“這場戲可真是熱鬧極了,鵝這一趟可真是來著了,哈,可真來著了!”

海無顏臉上不著表情,只是策馬前行,他的馬很快,已經超出了任三陽很多。

“喂,兄弟,你倒是慢著點呀,你怎麼不說話呀!”

一面說,任三陽由後面快馬追上來。

就在此時,“哧!”一股尖風,直向任三陽後腦上快襲了過來。

“唷!”任三陽嘴裡驚呼了一聲,倏地在馬上一個疾轉,就勢右手輕起向外側方一個快操,“噗!”一聲,抓在了手裡,人手鬆軟,像是一個繩球般的東西。

繩球后面更像是連著一條長索,任三陽來不及招呼前邊的海無顏,心裡一狠,忖著:我摔死你個東西。手裡一用勁,猛地往回一帶,決計要把對方這個飛索套人的小子給拉出來。

哪裡知道,暗中這個人手勁兒可比他更強,簡直大多了,任三陽這一帶之力,非但沒有把對方給拉出來,緊接著透過這個繩索的強大力道,足足把他身子由馬背上拖了下來。

任三陽一驚之下,順著繩索的勢子,陡地拔身直起,俟到他身子縱起半空的當兒,才發覺到這根繩索敢情發自樹上。換言之,這個人必然也是藏在那裡了。

這一念之興,乃使得任三陽決計要給暗中這個人一點厲害,身形弓縮之間,已如同箭頭一般地竄了起來,順著那個繩索來處,倏地撲了過去。

“哈!”這人一聲怪笑,倏地掄出了一隻手,直向任三陽身上劈了過去。

湊巧任三陽怒在頭上,也是雙手齊出,朝著暗中這個人身上出擊去,如此一來,雙方的掌勢便迎在了一處。

黑暗裡,任三陽自然難以看清楚暗中這個人是一個什麼長相,彷彿是削瘦的身材,一身穿著十分鮮豔。

雙方掌力就在這碰上了。

任三陽滿以為憑著自己猛衝而來的勢子,再加上是雙手運掌,對方萬難敵擋,可是這個想法竟然又大錯特錯。雙方交接之下,任三陽只覺得一股絕大力道迎面擊來,力道之大,使得他身子簡直無能欺進,登時在空中一個倒仰,直直地向著地面上摔落下去。

樹頂上那個人又是一聲長笑,緊接著樹身輕輕地起了一陣搖顫,這個人高大的影子翩若白雲一般地自空而落,飄起來的鮮麗綵衣,有似張翅金鷹。

這個臨空下擊的勢子,看來極其美妙,如就動手過招來說,也稱得凌厲無匹。

就在這個凌空下擊的勢子裡,這人的一隻巨大手掌,端似巨鷹搏兔,直向著任三陽頭頂上抓來。

任三陽雖不曾與這個人動上了手,可是下意識直覺到絕非對方敵手。

夜色朦朧,難以看出對方全貌,卻也能看清一個大概,這個人好怪的一張怪臉,尖嘴鵠面,敢情蒙戴著一張鷹面,一身綵衣分明緞質,看來五彩斑斕。這一式“巨鷹搏兔”端地維妙維肖,大異一般。只見他拳腿、吸胸、探肩、弓背,像煞一隻碩大無朋的真鷹。

隨著這人探出的一隻手掌,任三陽彷彿全身已在對方掌力控制之中。這一驚,由不住使得任三陽為之出了一身冷汗,此時此刻舍卻一拼,簡直沒有轉動之餘地。

任三陽隨身的兵刃可是不少,腰上就有一根鏈子槍可以隨時使喚。眼前情形使得他不假思索地一探鏈子槍把,霍地向外一抖,叱了聲:“去!”

“唰啦!”一盧銀鏈索響。銀光乍現,鏈子槍的蛇形槍尖,驀地爆射出一點銀星,直向著對方鷹面怪人面門上飛來。

這一手事出突然,雙方距離又是如此之近,鷹麵人如敢不予閃躲,受傷在所難免。

然而眼前這個鷹面怪人,顯然卻不此之圖,伸出的手掌盤空一掄,“嘩啦!”一聲,已把來犯的蛇形槍尖拈到了手上。

任三陽有了方才的經驗,悉知對方的不可力敵,當此要命關頭,不得不施出全力,兩隻手掌同時向外全力推出,一面吐氣開聲道:“嘿!”

這一手任三陽是“死中求活”,手上的鏈子槍也不要了,連同著半截鏈子,一齊向著對方鷹面怪人臉上砸去,卻也是其勢驚人。

緊接著這一手之勢,任三陽身子快若旋風地就地一滾,霍地翻出丈許以外。

空中那個鷹面怪人,似乎被任三陽激怒了,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凌厲的短哼,綵衣翻處,“嘩啦!”一聲,已把來犯的鏈子槍摔了出去。隨著這一式出手,這個看來高大,莫測高深的怪人,雙臂齊張,夾雜著一股凌人絕大的勁風,直向著任三陽尚未站穩的身子猛撲了過來。

然而,這一次他卻不能像方才那麼如意得逞了。迎面閃過來一條疾勁的影子,看來也同鷹面怪人一般的快速,帶著海無顏翩若驚鴻的進身勢子。雙方的勢子都稱得上“絕猛”二字,兩股力道彙集之處,恰恰正是任三陽落身之地,強勁的風力,帶出的那股子迂迴力道,使得他身子滴溜溜一陣子打轉,陀螺般地旋了出去,卻是萬幸未曾被任何一方發出的力道正面擊中。

鷹面怪客那麼強悍的攻擊力,竟然被對方乍出的海無顏迎頭堵住了來勢,不禁大大地吃了一驚。

夜色下,海無顏在一擊之後,已與對方這個戴有鷹樣面罩的綵衣怪客形成了對峙的局面。

那人的驚異,自是在意料之中。海無顏又何嘗不是一樣,四隻閃爍著精光的眸子,緊緊地對吸著。

“好本事……”

半天之後,怪人才透過他那個奇特的鷹形面具之後,發出了含有濃重鼻音的怪樣口音。

“這位朋友,你好厲害的掌力,請教大名怎麼稱呼?”

那是一種的確怪異的口音,只是出音沉寡,顯示著這人有精湛的內功。

海無顏之所以暫時不出手,實在是驚於對方武功的卓越,在沒有弄清楚對方身分虛實之前,這類大敵,萬萬是交結不得的。

“我姓海,”海無顏老實地報出了姓氏:“閣下是?”

鷹面怪客嘿嘿笑了幾聲,偏過頭來想了想,奇怪地道:“海?……”搖搖頭,像是對於這個姓氏感覺到很是陌生:“這位呢?”

斜過來的眼光,盯在了任三陽身上,任三陽無端受辱,在一度驚嚇之後,不禁激起了一腔怒火。面對著對方怪人這般神態,他不禁一聲狂笑:“你是那來的野種?老子是誰要你小子多管?你管得了麼!”

鷹面怪人發出了陰森森的一陣子冷笑道:“老頭兒,你的膽子不小,這個地方還沒有一個敢跟我這麼說話的,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本事,我倒要領教領教!”

一面說,身子已經緩緩轉向任三陽一面。後者立刻就覺出一股無形氣機直向著自己正面衝擊過來。

任三陽雖然知道對方這個人不是好相與,自己大概非是其敵,無如恨其狂態,再者又以海無顏就在身邊,大可無慮,是以明知不敵,也不惜與他放手一搏。

當下狂笑一聲道:“好吧,既然這樣,鵝老人候教了!”

話聲一落,身形猝轉之下,已向外踏出了三步。

立刻就似有一股絕大的勁道,迎住了他的去勢。

任三陽多少也算得上一個人物,內外功力雖不能與海無顏等相提並論,卻也不是弱者,對方這個鷹面怪人所施展的這種“內元”真力,他焉能不知道厲害?所謂“行家伸手、剃刀過首”,彼此心裡清楚得很。

鷹面怪人此一猝吐內力,任三陽哪能心裡不明白,對方這是在給自己顏色看,要自己知難而退。這一霎他可真是有些“進退維谷”了,上吧,明知道自己絕非是對方的敵手,不上吧,方才話已出口,豈能臨陣退縮?這張老臉又該往哪裡放?

思念猶豫之片刻,對方身上的那股無名力道顯然已大為加強,就在緊迫罩身的內力下,卻有一股益形尖銳的力道,悄悄地抵迫在任三陽前心上。

立刻,任三陽就感覺到一陣心驚肉跳,腳下晃了一晃,由不住後退了一步。

這種拒人於體外的氣魄玄功,武林中固然已甚為罕見,而像眼前鷹麵人所施展的這種玄之又玄的異樣功力,更是任三陽前所未見,聞之未聞。

他雖然對這種功力莫測高深,然而憑其多年浸淫於內功方面的經驗,卻立刻感覺出事態的嚴重,自己如要再不見機認敗服輸,自己退下陣來,根本無需動手,對方這股莫名的力道,只需往外一吐,自己輕者負傷,重者只怕當場便得嘔血而亡。

這一來,任三陽可真是尷尬透頂了。

鷹面怪客的那雙眼睛,更有如兩把利刃般的凌厲,緊緊地逼視著他。透過那雙凌厲的眼神,任三陽似乎已經體會到對方隱隱的殺機。

這一霎雖然說來極其短暫,惟在任三陽感覺起來,卻是罕見的長,就只是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頭上已見了汗珠。

“任老哥,你還是退下來歇歇吧,讓我來見識見識這位朋友的傑出身手!”

說話的人,顯然正是一旁的海無顏。

聽見他的聲音,任三陽才彷彿感覺到鬆了一口氣。

說來也怪,就在海無顏的話聲方自一落的當兒,任三陽摹地的就感覺出身上的壓迫力道為之一輕。他總算鬆了一口氣,陡然間像是由鬼門關上又撿回了一條性命,慌不迭的向後退了兩步。

海無顏恰恰由他身後挺身而上,接替了他原先所站的位置,並且繼續向前踏進。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海無顏似乎無感於加諸在身前的凌厲壓力,緩而健地一連向前跨進了五步。

當他踏向第三步時,對方那個鷹面怪客已現出了不甚安寧的形狀。第四步時他雙肩微搖。第五步時,似乎已難以再保持住佇立的站姿,身子輕輕一晃,腳下由不住向後面退了半步。

鷹面怪客臉上礙於那張“鷹面具”,無能窺知他的表情如何,然而他必然已被激怒了。

就夜他腳下方自退後了半步的一霎,他竟然努力地又自向前跨進了一步。

現場立刻充斥了這類力道。先是地面上被怪風掃過,揚起了一些灰沙,緊接著兩股相迎而來的氣機合激之處,形成了一團激烈的旋風,風力所及之處,一時間飛沙走石,其聲唰唰。

兩個挺立的身子,誰也不曾輕易地搖動一下,似乎誰也不甘心再讓後一步。

旋轉的風力一霎間更加大了。

四隻炯炯的眼睛,凌厲地對吸著。

漸漸地,那股旋轉著的風力變小了,最後消失於無形之間。

鷹面怪客冷冷地由鼻子裡哼了一聲。

他的聲音已顯示出他身上這一霎負荷著的萬鈞巨力,顯然已不再輕鬆。

海無顏只是那麼靜靜地看著他,雖然他的髮際也已見了汗漬,但是他的眼神卻顯示著他無比的自信,憑著這股自信,他是不易被人擊敗的。

短暫的相峙,似乎已為雙方帶來了極大的負荷。

漸漸地海無顏臉變紅了。

鷹面怪客雖然臉上罩著面具,可是出息卻變得沉重,每一次他都是吸入的多而呼出的少,似乎正自在一次次地調弄著下腹。

一旁冷眼的任三陽看得真有些驚心動魄了。他雖然不能親身體會他們雙方在作一次什麼樣的抗衡,卻能夠斷定必然是一次近乎殊死的決鬥,而到目前為止,似乎海無顏已經略略地佔了一些上風。

漸漸地,鷹面怪客呼息聲更加大了。

海無顏這時才冷冷地笑了笑道:“你大概支持不任了!”

隨著這句話之後,他竟然陡地抬起腿來,向前大大地跨出了一步。

這一步之進,該是聚積了何等驚人的力道,以致於腳步之下,對方鷹面怪客倏地發出了一聲嗆咳。

好狡猾的東西。隨著鷹面客後退的勢子,他竟然反退為進,猛可裡把身子向空中拔起,“呼”地一聲,如巨鷹猝起。夜色黑沉,簡直不易看清他的起勢。

那是奇快的一霎,透過任三陽的眼睛,只覺得奇異透頂,“呼”地一聲,宛若大片黑雲驀地罩在了海無顏頭頂之上。

任三陽一驚之下,出聲招呼道:“小心!”

自然他這聲招呼,純屬多餘,海無顏又豈能會沒有注意到。

就在對方鷹面怪客自空急旋而下的那片烏雲裡,雙方似乎已交了手。

一連串的清脆交掌之聲,“啪,啪,啪,啪!”最後一聲方自結束,鷹面怪人所顯示的那片烏雲,已猝然騰身而起。

七八丈外的樹帽子上輕輕地發出了一聲細響,緊跟著黑雲再起,連閃了幾閃,不過是交睫的當兒,已經消逝無蹤。

剩下來的是無比的寧靜。

殘月,疏星,微微的風。

一場激烈、狠惡的搏鬥,竟然就這般默默地消逝了。

以任三陽那久經戰陣,飽富閱歷之人,竟然沒有看出來方才那一場激戰是怎麼結束的?

過程如何?勝負又是如何?

鷹面怪客的去勢太快了,真正可以當得上來去如風,一旁的任三陽可真正是看得呆住了。

甚久之後,他才把眼光轉向海無顏,後者正自扳鞍上馬,徐徐前行。

任三陽慌不迭地也上了馬,追上去,驚詫地看著他道:“怎麼回事,您怎麼讓他走了?”

海無顏似乎一直在思索著一個問題,聆聽之下,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話。

任三陽急得連連眨著眼道:“怎麼回事?兄弟,你怎麼不說話呀?”

海無顏冷笑道:“這一趟西藏之行,真可說是身入龍潭虎穴了!”

任三陽怔了一下,兩隻眼不時地左右望著,生怕再有一個人忽然跳出來。顯然他的這番顧慮誠屬是多餘,這條迂迴的道路上,除了他們一行的二馬一駝,再也看不見一個閒人。

寒風一陣陣由身後襲過來,只是經過方才一番戰鬥之後,各人俱都熱血沸騰,此刻是絲毫冷意也感受不出來了。

“這個人你知道是誰?”

說話時,海無顏唇角微微帶出了一絲神秘的笑意,似乎已把對方那個神秘怪客的行藏看穿了。

“是……誰?”任三陽怔了一下:“難道你認識他?”

海無顏輕輕哼了一聲:“這一行我正想先會一會他,想不到他倒先來看我了,這個人就是扎克汗巴!”

“是他?”

聽見是“扎克汗巴”,任三陽嚇了一跳,驚得忽然勒住了馬,發覺到海無顏並沒有停下來,他忙即又策馬追了上去。

“真的是他?你怎麼知道?”

“不會錯的!”海無顏臉上閃過一絲神秘的微笑:“別人不可能有如此身手,也不會有這類中原前所未見的怪異手法。”

任三陽仰著臉想了想,點點頭,終於同意了他的這種看法,只是他還有不明的地方。

“既然是扎克汗巴,他幹什麼還要蒙著臉?這一趟又是為了什麼?”

“那是因為他身分特殊的緣故!”海無顏微微一笑道:“他大概希望不動聲色地就把我們消滅了,偏偏碰見了我,叫他不能從心所願!”

任三陽道:“剛才你們動手過招,到底情形怎麼樣、為什麼才一出手他又走了呢?”

海無顏一笑道:“這就已經夠了,扎克汗巴此人自負得很,以他平日性情作風,分明不屑與人動手,不過是伸量一下我們虛實而已,方才情形我若是攔住他的去路,硬要與他決一勝負,並非不能,只是在沒有完全瞭解這人的動向一切,我倒也不打算這麼做,樂得裝一下糊塗,看看他以後怎麼個打算!”

任三陽點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只是這一次你輕易地把他放了,下一次再想有這個機會,可就不容易了!”

海無顏搖搖頭道:“那可不一定,你大可放心,一定會有下一次的。”

任三陽問:“這人武功如何?”

海無顏道:“高不可測。”

“啊,”任三陽奇道:“難道比你還高?”

“就剛才動手情形論,還很難說。”海無顏回憶著方才情形緩緩地道:“。一開始的體外罡氣較量,我雖略勝一籌,但是接下來的徒手過招,只能說半斤八兩,誰也沒法佔了上風。對方那一手‘雲龍四現’身法,堪稱武林僅見,的確是高明之至,我看比之不樂島的白鶴高立也不見得不及,的確是我生平罕見的一個大敵,今後對他卻要十分小心才是!”

任三陽聽見海無顏這麼說,再想到方出手情形,不禁心裡大存警惕。想不到對這一趟西藏之行,竟然會遇到了如此多的奇人異士。更不曾料想到這個扎克汗巴竟然有此功力,此番他獨身一人已是如此威力,要是換在日後再見,尚不知情形如何。當然,這其中要是再加上不樂幫等其他各人,情勢自是更為錯綜複雜,看來真是“山雨欲來”,情形未可預知。

然而,眼前的海無顏卻是看來並不驚慌,一切胸有成竹。

對於這個年輕人,任三陽可真是打心眼兒裡為之折服了。

馬蹄得得有聲地敲打在凍得生硬的泥土道上,天是那麼的黑,附近不遠處不時傳來三兩聲狼號,眺望來去一片漆黑,只有遠處高山的雪兒映在眼睛裡,給人略為舒坦的感覺。

任三陽也許是久居中原,而且上了些年歲,自從一入西藏,就覺得不大對勁兒,總覺得胸口兒發脹。

現在,他坐在馬上又開始喘氣了。

“孃的!”嘴裡一面罵著:“鵝是真不行了,這個熊地方真能把人給悶死!”

海無顏原本策馬在前,聽見他喘息的聲音,遂即把馬給定了下來。

“你怎麼啦?”

“不要緊,娘那個……許是老毛病又犯了!”

海無顏仔細地打量了他幾眼苦笑道:“我原是想要你來此助我一臂之力的,看來這裡不適合你,要不然你就回去吧!”

“笑話!”任三陽不服氣在馬上挺了一下胸脯,喘成一片道:“你真把鵝看成廢物了,實在告訴你吧,這是鵝的老毛病了,已經靠十年沒犯了,許是剛才跟那個扎克汗巴一動手,出了一身……汗,再吃冷風一次……娘那個……老毛病就犯了!”

海無顏一聲不響地由身上取出了一粒藥丸遞過去道:“把這個吃下去看看!”

只是這麼一會兒的工夫,任三陽又喘成了一片,張著一張大嘴,一個勁兒地往裡面吸氣。

海無顏的藥遞過來,他可連看的時間都沒有,匆匆地就放到嘴裡吞了下去,接著就閉上了嘴,鼻子裡直哼哼。

海無顏往前邊看了一眼,策馬拉著任三陽一徑來到了一個閉風處的山崖下。

“你不用急,下來躺一會兒吧!”

“笑話!”

說了這句話,他趕忙又閉上了嘴,一面倔強地搖著頭,海無顏知道拗他不過,只得任他。

當下,他由身上掏出了千里火,一下子晃著了,又由身上取出了羊皮地圖,仔細參照一下,收起了圖,點頭道:“再有十七里路就到了一個小城,叫‘沙莫葉’,我們就在那裡休息一夜。明天再走吧!”

任三陽這一會果然好多了,喘得沒剛才那麼厲害,聆聽之下嘆了口氣,苦笑道:“這都是鵝拖累了你,不是要急著趕路嗎,要是耽誤了你的事,那可不好玩的,鵝往下走!”

“不必!”海無顏搖搖頭道:“用不著急於一時,我們就在沙莫葉休息一夜,明天白天再走也不晚!”

任三陽見他說得堅定,也就不再多說。經過了一小會的休息,他倒是不再喘了,對於海無顏所賜之藥,大為讚賞不已。

二人隨即又策馬轉出,依然回到先前道路上。

風聲嗖嗖,其冷徹骨。

馬蹄聲驚動了道邊的幾隻餓狼,紛紛露齒髮威。

海任二人雖是不懼,座下二馬以及隨行的一隻駱駝,都由不住大為驚嚇,一時駐足不前,連聲驚叫不已。

任三陽揚手發出了一支“甩手箭”,正中一狼額上,那隻狼痛嗥了一聲,掉過身子,帶著那支中額的箭,箭矢也似地落荒而逃。餘狼見狀,驚叫一聲紛紛逃遁,二馬乃得回覆了寧靜,繼續前行。

好在十數里路並不甚長,二馬一駝翻過了眼前這座山坡,可就看見了前面那個市集沙莫葉。

西藏地方自難與中原內陸相比較,眼前“沙莫葉”地方雖然說是一處市鎮,惟看上去亦鮮少建築可言,騎在馬上看過去,只見橫三豎四不過六條街道,家家居住的都是羊皮帳篷,篷前面高高懸著兩盞油紙燈籠,牲口畜牲都圍在住家後面。一條大河,雅魯藏布江靜靜地在一邊流著,使人很容易地想到,這個市鎮之所以存在,必然與眼前這條大河有著相互存在,牢不可分的理由。

海無顏雖是初來,惟“入鄉問俗”,在來之前已對本地風俗有了一個大概的認識。

這裡有“借宿”的風俗,倒不流行住棧,事實上除了幾個著名的大地方之外,根本就看不見一家客棧。投宿多是一些所謂的富戶,這些富戶大半都是牛羊成群,人丁浩繁,因為不愁吃喝,常以能接待外客為榮,你雖在他那裡住上一夜,接受了他的豐盛招待,倒也並不須領他什麼情。

兩匹馬帶著一頭駱駝,在此夜闌人靜的當兒,來到了眼前沙莫葉這個相當富庶的市集。

人馬還沒有走進來,先就有幾隻狗狂吠而出,這裡的藏犬十分厲害,個頭兒雖然並不十分大,可是一隻只都兇惡成性,除非經過主人的喝止,可真是死纏著不放。

二人遠遠地勒住了馬。老半天,才見一個披著羊皮大襖的漢子,一手持著燈,一手拿著菸袋杆子,一徑走過來。

任三陽忙迎上去,咭哩呱啦用漢語說了幾句,那漢子先是呵呵笑了幾聲,一面喝住了狗,才用手裡的菸袋杆子指向一個地方,向著任三陽說了幾句。

二人告擾馬前行,卻見那漢子兀自好奇地向著二人身後打量不已。

“喝!”任三陽這才向海無顏道:“海兄弟,鵝們可得防著一點了!”

海無顏道:“有什麼不對麼?”

任三陽道:“剛才那個人說,這兩天投宿的人不少,都是漢人!”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我預計著他們都該來了。也好,就讓我們在這裡先見見也好,我們現在去哪裡投宿?”

任三陽道:“他說就在這條路頭上那家最大的帳篷!”

海無顏順著路往前一望,果然就見有幾座巨大的帳篷聳立在正前方,似乎氣勢不同。

這裡風俗純樸,居民不慣遲睡,差不多的人天一黑就睡了,是以家家閉門熄燈,整個街道上一片漆黑,倒只是街頭那所大戶人家,還懸著幾盞油紙燈籠。

二馬一駝一徑來到了眼前。才發覺到這所本地的首富人家,果然好大的氣派。在圍有繩索的範圍之內,少說也有三十座帳篷,另外在靠山近水之處,烏壓壓一片全是牲口。佔地總在百數十畝。

海任二人在亮有門燈的一座臨街大帳篷處停下來,只見一個毛頭黑皮的漢子,不待招呼地開門步出。這漢子手上一盞油紙燈,先抬起來向著二人身上照了一下,又瞧了一下身後的駱駝,隨即哇啦啦說了幾句。任三陽回了幾句。那漢子又抬燈照了二人一下,奇怪地道:

“原來你們兩個是漢人呀!”

任三陽聽對方竟會說漢語,口音裡含蓄著濃重的川音,可見得是個道道地地的漢人,不禁有些意外,隨即道了彼此。

那漢子高興地笑道:“難得,難得,二位老兄這是上哪裡去,來來來,快請裡面坐暖和暖和!”

一面說,他已向著裡面吆喝了兩聲,就見跑出一個披著整塊羊皮,光著兩隻腳的毛頭小夥子。

這漢子吩咐了幾聲,那個小夥計答應著把二人的馬匹駱駝都接過來,拉向後院去。

任三陽嘴裡連聲道謝,一面請教對方姓氏。

那漢子睜著兩隻滿布皺紋的眼睛,在二人身上轉著,一面笑道:“好說,好說,兄弟姓梁,叫梁威,因為在家行二,人家都管我叫梁二,在這裡沒什麼子混頭,不過是給人家看莊子護院罷了,二位老鄉在哪裡發財呀?”

任三陽一笑道:“發什麼財,不過是跑跑單,湊合著吃飯罷了!”

那個梁二哈哈一笑,這才推開了門,一面讓二人進去,一面道:“稀客,稀客,這麼說二位是‘絲客’了?”

所謂“絲客”,顧名思義正是販賣絲綢的漢商,是漢人入藏交易最富的一門子買賣,是以本地人一提起“絲客”來無不青眼相待。

聽他這麼一問,任三陽打了個哈哈,也未再道虛實,二人隨即進入了大帳。

這座帳篷裡好寬敞的地方,想必因為這個梁二是漢人的緣故,裡面的一切擺設傢俱對二人看來倒也並不古怪。一張八仙桌子,幾張長條木板凳,棉布簾子之後,還擺著床,想必是這個梁二睡覺的地方了。帳篷裡插著一支羊角燈,兩面還開著窗戶,正頂上還有通氣的設備,所以一點也不覺得氣悶。

“二位遠來一定累了,先坐下喝杯熱茶,休息一下,暖和暖和,我再帶二位到後面去睡覺,噢!二位餓了吧!”

海無顏搖搖頭道:“梁兄不必客氣,半夜裡不便打擾!”

梁二搖手道:“唉,太客氣了,大客氣了,二位先用不著急,請先坐下來聊聊。”

一面說,他用力拍了兩下手招呼道:“個老子起來羅,客人來了,倒茶呀!”

就見裡面棉布簾子撩處,一個尚稱標緻的本地年輕婦人,裹著皮衣走出來,向著二人笑了笑,一面就去動手添火沏茶,忙了起來。

任三陽呵呵笑道:“打擾老兄已是不該,吵得嫂夫人不得安寧就更不該了。”

梁二怪笑道:“什麼子嫂夫人嗎,我堂客(川語妻子意)十年以前就死了,這婆娘不過是這裡主人賣給老子暖腿的,這裡的女人呀……唉……說都不要說了!”

原來藏人流行一妻多夫制,自和漢人習俗大相徑庭,說不定梁二正是因此而生嘆息。

火盆裡加進了些幹牛糞,立刻興旺起來,爐上吊壺水也開了。

那個女人挽起袖子來,露出白嫩的一隻胳臂,提壺泡茶,手腕子亮亮晶晶戴滿了物什,一雙流光四大的眼睛,不只一次地向著海無顏身上溜著,雙手捧著茶,親自送到了海無顏面前,笑一笑就要動手去脫海無顏的靴子。

海無顏收回腳道:“多謝,多謝,用不著!”

“哈哈……”梁二大聲笑道:“這個賤人八成是看上了你了,今天晚上就讓她侍候你吧!”

海無顏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任三陽已大笑著搖手道:“施不得,施不得,鵝這位兄弟不喜歡這一套,倒是鵝一年多也沒開葷了,如果施得,就借你的女人用用吧!”

梁二哈哈笑笑道:“我是沒問題,要看她自己願意了!”

說著,他隨即轉向那個女人,用藏話說了一遍。

那婦人先是笑臉盈盈,聽到後來忽然表情沉重,轉過臉向任三陽看了一眼,倏地背過身子悻悻地轉回裡面去了,緊接著那個棉布簾子“叭嗒!”一聲,撂了下來。

任三陽梁二看到這裡俱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怎麼樣!”梁二嗆笑著道:“我就知道嗎,要是換在這位年輕的朋友,她就中意了!”

“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任三陽大笑著,由懷裡掏出了煙,就著火盆點著了。

“二位請喝茶,”梁二把煙安在菸袋鍋子裡,眼睛瞄著海無顏道:“這位朋友貴姓?”

“海,”海無顏微微一笑,視向梁二道:“梁朋友你敢情是個練家子,失敬,失敬!”

梁二先是一怔,呵呵笑了幾聲,喝了一大口茶道:“海大爺好亮的照子,你是朗格(川語“怎麼”)看出來我這兩手三腳貓?”

海無顏微微一笑,並不回答他的話,只淡淡地道:“說了半天還沒有請教這裡居停主人的大名,我們實在太魯莽了!”

梁二點點頭道:“海大爺你一說話,我就知道你是有學問的人,不比我們老粗,你問起這裡的主人,我倒是不得不介紹一下了”

說著這個梁二就把身子向後面靠了下去,一對深邃的眼珠子,頻頻在二人身上轉著。

“二位大概對西藏的情形,還不十分了解吧!”

“正要請教!”海無顏拱了一下手。

梁二道:“好說,說到西藏,可又分前藏後藏,地方太大,我們只說說二位現在來的這個前藏吧,二位大概聽說扎克汗巴活佛老祖宗這個人吧!”

任三陽一笑道:“啊唷!啊唷!當然!當然!”

梁二道:“簡單的一句話,整個前藏,全都在這個老喇嘛的控制之下!”

任三陽忍不住道:“這裡的主人難道也是他的人?”

梁二冷冷的道:“我正要說這個問題了,你們知道,當今的藏十五王是不大管事的,扎克汗巴本來不在西藏,他來西藏還沒有幾年的時間,在他還沒來西藏之前,這個前藏,當時是由兩戶人家所統制,這兩個人在當時很叫得開的!”

海無顏點點頭道:“這裡居停主人便是其中之一!”

“對了!”梁二道:“這裡主人姓烏叫蘇,過去在我們漢族住過,會說漢語,說起來和二位現在於的買賣一樣,也是跑單的,後來走絲髮了財,就在這邊成了家,用不了幾年就發了!”

“烏蘇發了財,在這邊人緣又好,常常接濟窮朋友,手下養的人越來越多,無形之中,在這個地方就成了頭頭。那時候另外還有一家住在‘桑流子’叫做‘齊瑪’的人,這人十分兇悍,是當地牛馬的大商人,發了財蓋了個廟,當了喇嘛,人家都叫他齊瑪活佛,前藏的勢力,就在這兩家人家統制之下!”

海無顏點點頭道:“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藏十五王本人太懦弱,不得不倚靠別人來扶助。”

“就是這個樣子,”梁二吸了一口煙,眯起一雙眼睛冷冷地道:“個老子,可是後來扎克汗巴來了,情形就不一樣了,這個人霸道得很,一上來就拿這個人開刀,齊瑪不服氣,給他火拼的結果,連老命都送掉了,整個家業全被扎克汗巴給吃得精光!”

任三陽噴了一口煙微微笑道:“烏蘇呢?”

“烏蘇本來也在布達拉宮當得有一份差!”梁二道:“看見這個情形,知道沒辦法給扎克汗巴對抗,就辭了差事回家養老,就這個樣子,那個扎克汗巴也還放不過他,把他三十多個莊院牛馬生意都吃了,就剩下這個地方,叫他養老!”

任三陽冷笑一聲,不憤地罵道:“他孃的,這個烏蘇也太好欺侮了,這口鳥氣也能受得了,要是鵝,他奶奶地跟他拼了,大不了……”

海無顏微微一笑,看了他一眼,任三陽立刻明白自己的衝動,傻笑了一一聲,遂不再說下去。

一旁的梁二呵呵笑道,“老客人你說得好輕鬆,你是才來的人,哪裡知道這位老祖宗的厲害。”

說到這裡,情不自禁地站起來,走過去探頭帳外看了一下,又收回頭來。

“老客人,我們都是漢人,我今天才跟你說這個話,千萬不能在別的地方說!”

“怕什麼?”任三陽挺了一下身子,正要大聲說什麼,可是接觸到了海無顏的眼睛,隨即臨時止住,嘿嘿一笑,又改了口氣道:“難道這個扎克汗巴真有這麼厲害?”

“啊唷,你客人是不知道唷!”梁二神色一派緊張地道:“老客人你剛才那些話,要是說給其他任何一個聽,我包你這條命活不過三天,信不信由你,來來來,喝口熱茶吧!”

任三陽看了海無顏一眼,二人遂即端起茶碗,各人呷了一口。

海無顏放下茶碗,微笑道:“這麼說,貴主人烏蘇如今已是扎克汗巴手下的順民了!”

“唉,有什麼辦法?”梁二攤了一下手:“人總是要活下去啊!”

任三陽冷冷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看起來你們主人倒是個明白人啊!”

“老客人你這是在罵人!”

大概是逼急了,又向外探了一下頭,回到座上一隻手遮著半邊嘴:“龜兒子才甘心作順民,烏蘇這麼做是有道理的嘛,你以為他真的這麼聽話?嘿嘿!等著瞧吧!”

頓了一下,正要接下去,只聽見裡面的女人發出了一聲嬌呼,哇哩哇啦說了一堆藏語。

梁二一笑站起來道:“媽的,這個婆娘倒也說的是,我今天的話是太多一點了。好吧,天可也不早了,我這就帶二位客人睡覺去吧!”

海無顏生怕任三陽還要纏著不走,忙即站起抱拳道:“偏勞了!”

梁二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這才把插在門口的燈寵拔起來拿在手上,導引著二人走出了帳篷。

一股冷風吹來,冷得梁二打了個哆嗦,一面回過燈來照著路道:“好走啊!”

三個人一前二後,向前走了百十步,才見一片帳幕茅舍,少說也有二三十座之多。

這些帳舍門前幾乎都亮著一盞燈,有沒亮燈的,但是卻都插著沒有點著的燈籠,看過去儼然是獨立的一片莊舍,規模不小。

梁二一笑道:“我們這位主兒好客成性,雖然財勢不比當年了,可是家裡養的閒人卻也不少,凡是來投靠他的,來者不拒,二位看看!”

一面說,一面伸手在四下指著:“凡是亮著燈的,裡面都住著人,嘿嘿!有些已是長年的老客人了,住在這裡有十年八年了!”

“啊,還有這麼好的事!”任三陽調侃地道:“那可好,鵝也賴:在這裡不走了!”

梁二呵呵笑了幾聲,來到一座帳篷前,先把手裡的燈插在門上,這才開了門。

裡面是漆黑一片,過了一會兒,梁二把燈亮著了,才看清了一切。只見裡面鋪著一張大炕,角落裡堆著一疊被褥,看過去是又黑又舊。

梁二笑道:“二位是體面人物,自然是蓋不得這個,請等一下,我這就去換幾床乾淨的來!”

海無顏笑道:“這就不敢當了,我們自己隨行帶得有鋪蓋,都在駱舵背上!”

梁二點點頭道:“這就更好了,我馬上叫人給二位送來,二位預備在這裡住幾天?”

任三陽正想開口說明天就走。

海無顏卻先道:“如果方便,也許我們要多擾一天,後天動身也還不遲!”

梁二怔道:“怎麼,後天就要走?多住幾天嘛,有機會我還想引見一下這裡的主人跟二位見面呢!”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我們本來決定明天一早走的,就是因為對貴主人心存敬仰,多留了一天,如果足下明天有空,還請代為向貴主人引見,多謝多謝!”

說話時,門外一個小廝招呼,原來已把二人的行李送來,任三陽告了謝,開了賞錢。

梁二見任三陽對那個小廝出手闊綽,又見二人所攜帶的衣物十分講究,倒真的相信他們是兩個跑單的“絲客”,當下說了幾句場面話,遂告別離開。

這裡任三陽便把行李打開。海無顏亦動手把帶來的被褥鋪開,他對於被褥整潔一向注重,雖旅行在外,亦不例外,比較起來任三陽可就隨便多了。

任三陽一面鋪床,一面道:“怎麼回事,兄弟你真的還打算見這裡的主人?”

海無顏點點頭,“嗯”了一聲。

任三陽還想說什麼,卻見對方雙膝盤褥,兩隻眸子半閱著,似將人定模樣,情知對方內功已入化境,即使在最吵鬧的市集,亦能幹片刻之間氣轉周天,此時即使跟他說些什麼,諒他也不會回答。

一天的折騰,可真是有點累了。任三陽鑽進暖暖的被窩裡,略微運功調理了一下出息,頃刻之間便進入夢鄉。

帳幕裡只剩下微弱的一點燈光,不時地爆發出輕微的“波!波!”聲音。

外面不時傳來犬吠的聲音,偌大的一個市集,似乎就只是這些聲音了。

海無顏在短暫的一段時間入定以後,似乎已完全恢復了精力,當他睜開眼時,只覺得眼前一切看來更為清晰。他悄悄下了床,換上了一雙輕軟的便鞋。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卻是有很多的神秘有待他去發掘。他已悄悄地來到了幕外,順著這排帳幕向前踱去,每走幾步,就停下來一會,再繼續前進。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練就了這種類似“天耳通”的靈敏聽覺之力,那是一門看似無奇其實常人萬難達到的功力。因此,在一定的範圍之內,他的聽覺常常能反應出精確度極高的事實。

就像眼前吧,他只須在每一個帳篷外定足片刻,凝神傾聽一下,立刻就可以判定出這個帳篷裡有幾個人,甚至這人是否已經入睡,因為一個睡著人的出息與醒著人的呼息是大有差別,再進一步,男人與女人的呼息也有一定程度的區別。

這些一般人萬萬也不會注意到的事情,常常卻能反應一定程度的事實。

就是利用這種微妙的聽覺力,海無顏已能對於這些帳篷裡的陌生者,有了初步的認識瞭解。

顯然這些帳篷裡睡的都是些粗魯的漢子,強烈的鼾聲,任何人一聽即知。

海無顏幾乎已經走完了這條甬道時,忽然在最後的這個帳篷前定下了腳步。

他顯然有些詫異。

帳篷外插著一盞點亮的燈籠,照方才那個梁二的說話,證明這個帳篷裡有人住宿,可是海無顏卻顯然難以聽見裡面的呼息聲音。

他立刻安靜下來,這一次運功凝神傾聽之下,才聽見了帳內並非是沒有呼息盧,而是那種出息的聲音,實在太小了,小到微乎其微,如非全神貫注,簡直難以斷定。

也許是海無顏一路過來時的腳步聲,已經驚動了裡面的這個人,無論如何,只憑這種出息的聲音,即可以斷定裡面的人還沒有入睡。

海無顏再次凝神傾聽之下,顯然為之吃了一驚。陡地拔身而起,捷若鷹般地己落向附近一座帳幕上,身子一經落上,隨即趕忙伏下身來,這兩個動作簡直太快了,總共不過是彈指之間。

就在海無顏身子方自下俯的俄頃之間,即見方才海無顏傾聽的那座帳篷倏地為之敞開,一條人影疾同電閃地閃了出來。若非是海無顏有見於先,一時機警藏過,眼前勢將身形敗露,為這個人發現不可。

黑夜裡雖然並不能十分看清這人的形相,卻也能瞧出一個大概。

一襲灰衣,瘦高的身材,雖是黑夜裡,亦能看見他轉動的那雙凌人眸子,敢情是菁華內蘊。

海無顏心裡不禁怦然為之一動,再仔細打量對方這個人,一張森沉的長臉,濃眉,散披在後腦的長髮,與頒下的那部鬍鬚極其彷彿,看來都是花白顏色。這些看在海無顏眼睛裡,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直到他緊接著發現了對方另一特徵,斷臂,才恍然大悟,確定了這個人的身分。

來人的這番形相,已毫無保留地說明了他的身分,不樂島上三位島主之一的宮一刀。

海無顏一經確定了對方身分後,由不住一股熱血直貫丹田,有一種躍身欲出的衝動,可是他的理智卻制止了他這麼做。

他一直還認為這個宮一刀仍然留在不樂島上,想不到在這個要緊關頭,他竟然也現身來到了西藏。一個白鶴高立,已經夠瞧的了,想不到現在又加上了這個宮一刀,看來未來鹿死誰手還真是未知之數。

海無顏萬萬不曾料想到,竟然會在這個地方,碰見對方這個大敵,由於這個宮一刀來得過於突然,倒使他一時不知如何應付。

再者,宮一刀既然就在眼前,那麼白鶴高立是否也在這裡呢?

想到了這裡,海無顏又焉能不為之驚心?

雖然以他今日功力,未始不能與對方放手一搏,決一生死,只是眼前顯然還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

有了這些顧慮,海無顏便寧願暫時稍安勿躁了。

宮一刀身形一經現身,先是一聲不哼地左右打量了幾眼。只見他腰身微欠,有如脫弦之箭般地,“嗖!”一聲縱了出去。這一個竄縱之勢,便把他身子足足帶出了六七丈外,緊接著再一縱身,已消失於黑夜之間。

海無顏頗能當機立決,就在宮一刀第二次縱出的同時,他單手微微向著身下帳篷輕輕一接,借勢在空中一個翻身,翩若燕子一般地落下地來。緊接著他跨前一步,極其迅速地撩開宮一刀帳門,翩然進入。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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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8:28 |只看該作者

三十八

帳內只燃著豆大的一點燈光,卻已是夠觀察一切。

倒是很簡單陳設,炕上僅鋪陳著一面棉褥,由褥上的印痕看來,對方似乎與海無顏一樣的是採取靜坐來代替睡眠。

榻上還陳有一具皮草本,顯系宮一刀隨身之物。

宮一刀乃是當今字內最擅施刀的能手,此時此刻榻上竟然留有他那口仗以成名江湖的長刀。

海無顏看到這裡,不禁暗暗一笑,顯然這是對方一個不可饒恕的疏忽。

就在他正待以極其快速的手法,去驗看一下對方革囊之內藏有什麼物什的當兒。

猛可裡,一絲涼風襲向他身後。像海無顏這般身手之人,自是感應極其靈敏,這一絲涼風襲來,立刻使他感覺到有了破綻。隨著他頭偏之處,左側方一扇窗戶,正似初初放下,那將放未下之際,更似有人影微閃。

海無顏一驚之下,自是不便再在此逗留,雙手輕輕向後虛按了一下,施展了一式“風襲露”。這一式罕見的輕功身手,設非是像海無顏這等人物施展出來才見功力。

但見眼前海無顏碩大的人影,霍地向幕壁上一貼,隨即無蹤。乍看起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玄功異術,其實卻是利用快速的身法把幾個動作儘快地揉成一體而已,待到這個動作完成時,海無顏已來到了帳幕之外。

這真是奇快的一瞬間。

海無顏的身子方自縱出,即發覺到宮一刀由另一方轉回的身影,若非是他及時遮住了身子,可就保不住露了行藏。

於此同時,他卻看見了另一條人影,在宮一刀身形出現之先的一霎間,飛上了一座蘆舍,快速地影住了身子。

三個人顯然都是一等一的輕功身手,而時間的安排,身形的出沒,簡直形同“追迷藏”,自然這其中包藏著的無形殺機,卻只有當事者自己心裡有數了。

宮一刀去得疾,回來得也快,身子一經轉回,頃刻之間,便已然潛返其所居住的帳幕之內。

海無顏簡直有點像是被人嘲弄的感覺,眼前的宮一刀可以不計較,那個暗中向自己窺伺的鼠輩,他卻是無論如何也放他不過。是以,就在宮一刀方自潛返入屋的同時,他已倏地縱身而起,向著方才那個夜行人落身之處撲了過去。

海無顏看準了那個人必然還藏在原處,只是這裡不是動手的地方,只作勢把他逼出而已。

果然,就在海無顏身子方一落下的同時,一條人影倏地由帳上升起,身法之快,極其驚人。緊接著這個人竟然施展出“細胸巧翻雲”的一式輕功絕技,雙手驀地向後一揮,“哧”

地向前足躥出六七丈開外。

海無顏倒是沒有想到來人輕功竟然如此傑出,分明一流高手,正因為這樣,他也就越加地放他不得。

一遁一追,有似流星趕月。

霎時間,已是百十丈外。

眼前來到一片山坡荒草地方,原是一塊牧畜地方,冷月稀星,四野肅然。

海無顏決計不要這個人離開這個地方,這個人卻也似沒有再離開的意思。就在海無顏再一次地襲身來近時,這人已倏地轉過身來。

“怎麼,”那夜行人道:“咱們有什麼仇?你還要追到底麼?”

分明女子口音,隨著話聲出口,只見對方那個娉婷的影子,輕輕晃了一下,一頭秀髮己自披散下來。

原來方才是束髮喬裝,這一刻落下了長髮,便是一個十足的姑娘人家了。

海無顏一驚之下,不禁呆住了。

其實他們彼此雖說得上久違了,然而憑著過去的相知熟捻,在她一開口說話的當兒,海無顏就該立刻猜出來她的底細。這可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

“是你!”

“怎麼?”那個姑娘人家上前一步,用著冷峻的口吻道:“很失望是不是?”

“這可好,”似乎所有的女孩子都較伶牙俐齒:“幾年不見,連我的聲音都忘了!”

站在海無顏面前的這個人,高高的個頭兒,細細的腰肢,分明美人胚子,海無顏素日何等精銳的眸子,想不到今夜居然會看走了眼,把個嬌滴滴的姑娘人家當成了大男人,可真是荒唐極了。

偏偏這又是最最不應該唐突的一位主兒!

“幼迪……”當他這麼輕聲呼喚著對方時,彷彿一下子又重新回到了昔年的無邊歲月,只覺得心眼兒裡說不出的一陣子酸楚,下面的話反倒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面前的這個姑娘,眉如遠山含黛,眼比澄波還秀,那副含涵著“熱情”“冷酷”像是兩種極端的面頰,給人所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不會輕易忘懷的。

“燕子飛”潘幼迪,這個曾經在武林中光芒萬丈的名字,也不會因為她的短時銷聲匿跡而被人淡忘的。

風很大,很冷,尤其是由高處下來,貼著地面吹過來襲在身上,真像是萬把針扎的那個滋味。

兩個人停立在風裡,都像是被風塑住了,凍住了。

“唉……”這聲嘆息像是出自潘幼迪唇裡,聲音包含著無限的悽楚:“也許我們是不該見面的。”

“已經這麼多年了。”臉上帶著一抹微微的苦笑,她抬起那雙像是含蓄著無限情意的眸子,打量著這個使她痛苦、矛盾的男人,又點了一下頭:“你多珍重吧,我走了!”

說了這句話,她倏地轉過身子。

“慢著!”海無顏上前一步:“幼迪……你……來了?”

“嗯!”

輕輕啃咬著下唇兒,潘幼迪緩緩地回過身來。

“怎麼,這個地方我不能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海無顏輕輕哼了一聲。

矩暫的沉默,使得他又回到了原來的那種“傲氣”,他一直是不太甘心在女孩面前低頭的。

“你知道,這個地方很危險!”

“我當然知道!”

說時,潘幼迪輕輕地抱著自己一雙胳膊:“你指的是布達拉宮那個老喇嘛?”

“不錯!”海無顏道:“他叫扎克汗巴,是一個很厲害、不易招惹的人!”

“啊?可我也沒有去惹他呀!”

微微笑了一下,她斜過眼來瞧著他:“我看倒是你在惹他吧!”

“唉!”海無顏看著她,用著深沉的聲音道:“原來你一直都在跟著我。”

潘幼迪倏地背過了身子,象是默認了,卻又似在無言地抗議。

她的委屈太多了,恨更多!這些可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清的。

“你這又何苦?又為了什麼?”

海無顏說到後來,頗是自慚地垂下了頭。他緊緊地咬著牙齒,像是在咒恨著什麼,早已是無可奈何了,恁地又吹起了無限漣漪。

“哼!問得好!”潘幼迪倏地又甩過臉來。

這一霎她面白如霜,秀眉斜挑,真夠冷的:“為什麼,為什麼?這正是我想要問你的,你倒是問起我來了!”

海無顏揚了一下眉,搖搖頭,著實不敢接觸對方那雙眸子,他氣餒了。

“哼……男子漢,大丈夫……”

連她自己也想不到,這一霎她竟然會用這麼冷厲的口吻去責罵對方。

“我看你簡直不像是個男人,呸!”她的眼睛紅了,聲音也抖了:“你……你簡直連我們女人都不如。”

說了這句話,再也忍不住瞳子裡的淚,一串串就像是小顆珍珠似的,灑落向地面。

抬起袖子來,在眼睛上擦了一下,望著冷風大聲地抽搐著,卻是難以抑制著泛自心窩的傷楚。

海無顏只是木然地看著她,他的臉色很白。

潘幼迪抽搐了幾聲,用著慣常的堅忍,再一次吞下了心裡的冤氣。

輕輕嘆息了一聲:“這可好,跳崖死了,出家當姑子,天涯流浪……像個沒廟的小鬼似的,這些都不關你的事,只以為你是鐵打的漢子,銅澆的心,這輩子是動不了心了,可又怎麼見了別人,就那股子體貼勁兒……你,海無顏你真的是那種人麼?”

抹出了鼻涕,甩向野地裡,在腳後跟上抹了一下手指頭,再一次地打量著他。

他像是負心的人麼?不!死了她也不能信!

“為什麼?”再一次地盯著他,臉上表情交織著歇斯底里:“難道我眼睛瞎了?你,死人……你倒是說話呀……”

對海無顏來說,這可真是破頭兒第一遭,怎麼也不曾想到,一向逆來順受的她,竟然會變了,今夜的這番盛勢凌人的暴相,確是他前所未見的。

他又能說什麼,自己心裡明白,如果能說的話,又何必等到今天。

冷冷地搖了一下頭,他喃喃地道:“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微微頓了一下,他接下去道:“正如你剛才所說,就算你眼睛瞎了吧!”

說了這句話,他那雙深銳的眼睛,含蓄著無限關懷,盯視在潘幼迪臉上。

“幼迪……我對不起你……把我忘了吧!”

說了這幾句話,他的臉色黯然了。拱了一下手,他正要轉身離開。

“你別走!”潘幼迪忽然出聲喚住了他。

雖然看不清她臉上激動的表情,卻能見噙著晶瑩淚水的那雙眼睛,她前進了一步:“咱們好合好散,只要你把話交待清楚,我撥頭就走!說一輩子不見都行,可是像這個樣,什麼都不說,就想把我給打發走,哼,可沒那麼容易!”

海無顏苦笑了一下,道:“我會給你有所交待的,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幼迪,你變了!”

“我變了?!”

聲音裡充滿了忿悉與嘲笑:“我為什麼不變?天也會變,石頭也會變,我看你才更變了!”

海無顏這一霎臉色變得十分嚴肅。

只是在潘幼迪面前,他終不忍發作,苦笑了一下道:“你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吧!”

潘幼迪這一霎面白如紙,她緊緊地咬著牙,聆聽之下,冷笑不語。

海無顏看看無能說動與她,只得輕嘆一聲,掉身自去。

他身子方自轉過來,只覺得頭頂上忽地一股疾風襲過,面前人影一閃,潘幼迪自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堵住了去路,站在距離他面前丈許之外。

海無顏微笑了一下,照樣舉步前進。

潘幼迪嬌叱了一聲:“你敢!”

話聲出口,手腕乍翻,已把那口隨身的“玉翎寶刀”撤到了手上。一蓬刀光,直逼映向海無顏面頰。

前文曾道及潘幼迪乃是當今最擅施刀的傑出高手之一,當世若談到刀法,似乎也只有不樂島的那位二島主宮一刀,才堪與她一決勝負。

這一霎,正當她氣憤頭上,出刀之快更是出入意外,刀光如銀空閃電,甫一脫離刀鞘,轉騰之間,已臨向海無顏面門正前。

以海無顏之絕世身手,自不會任人之刀劍加項,可是這一次他卻是連閃也不閃一下。

強烈的刀光,在潘幼迪神出鬼沒的慣常變化刀法之下,一聲呼嘯,己臨在了海無顏眉睫之上,然而來得快停得也快,就在這一霎,卻忽然定住了,刀鋒與面門兩者之間相差不及一寸。閃爍刀光也照亮了海無顏的臉。

那張臉上何嘗帶有絲毫懼怕的表情?!緊接著,他那雙冷峻卻又似含有深刻情意的眸子,已盯向潘幼迪臉上。

“你的刀法大有可觀!這一招確實詭異莫測!只是刀氣顯然不足……這證明你並不是真有殺人的意思!”

說了這句話,海無顏再不多說,遂即舉步前進。他每進一步,潘幼迪的刀便情不自禁地向後收回了一些,直到他從容地自眼前離開。

收刀回鞘,潘幼迪已是淚眼闌珊。

※※※

海無顏度過了最長的一夜。

他原是有堅毅實力的人,然而今夜在他偶然地見到潘幼迪之後,一顆心整個地亂了。

往事一幕幕地映向心田,既非鐵石心腸,焉能真的無情悃,準又能體會出他內心的無限悽苦?!

“幼迪!幼迪……”心裡頻頻地呼喚著:“我的心跡只怕你永遠也不會明白……何以今夜逼我思量……”

心念未完,眼前卻又浮起了另一個人的影子,“無憂公主”朱翠。

這個影子陡然地由心田升起,所帶來的壓迫感覺,似乎較諸潘幼迪更為強烈。

猝然間,如同當頭響了一聲鳴雷。忽然間,他似乎才明白到自己遠非早先自我估計的那般強大,強大到可以完全摒棄兒女私情於度外,作一個來去自如,不染微情的頂天立地奇男子。

這一剎那,他才發覺到自己敢情是錯了。

這一念之興,驚得他冷汗涔涔而下,他很明白這個道理,自己設非能做到超然於情慾之外一個無為隱士,便將不免要面對現實,周旋於潘朱二女之間,作一取捨。即使如此,亦非全策,終得貽笑江湖,淪為忘情負義之人!天可憐,他卻連專情一女的意願都難以達到。

上天似乎有意在捉弄他,竟然安排他在避情於潘幼迪的中途,更加錯誤地結識了朱翠,便使得這其間的感情糾葛更加錯綜複雜,心底升起了一股冷意。

海無顏苦笑了一下,多少年以來,自從負傷於“白鶴”高立的奇妙掌力之下,從背後“志堂穴”上現出了那一點梅花痕跡之後,他就一直在忍受著這不可思議的傷痛折磨。

這個天底下,還不曾聽說過一個人能在所謂“一心二點三梅花”這般離奇莫測的掌力下逃過活命,有之,他大概就是唯一個活著的見證了。

正因為他是唯一活著的一個人,他就得付出“不死”的代價,日受痛苦的折磨,這種痛苦確實使他覺得有時候遠比死亡更悲慘,更痛苦。

因為死亡本身是沒有痛苦的,天底下只有活著的人才能忍受痛苦。

忍受痛苦不是沒有代價的。

海無顏之所以百般求生,無非是期望著有復仇的一天,如今雖然說時機並沒有完全成熟,可是已經接近了,甚至於可以說就要來到了。

也就是這將到未臨的一瞬間,最難忍受。

一陣近乎於麻痺的感覺,起自丹田,迅速地汛及全身,在攻心的奇痛之下,他全身簌簌地戰抖不已,一顆顆的汗珠,由兩眉交結之處滾落下來。

此一霎他全身如棉,彷彿被人把身上的骨頭抽走了一般,如果有人在這時向他伺機出手,他也只有授首等死之一途了!

多年以來,他已習慣了這種痛苦的折磨,也知道如何來忍受它,尤其近來功力大進之後,已能把這種痛苦減低到最低程度,利用他本身所焙煉的內元炁火,漸漸把痛苦消於無形。

約莫有盞茶之久,他幾乎已經癱瘓的身子,才又坐了起來。

能夠焙煉出本身內元炁火,那還是最近一年的事情,這是他久已期盼的內功成果在他堅毅的信心與苦練之下,終於達到了目的,這其中卻與“西天盟主”邵一子所賜贈的“鐵匣秘芨”有著微妙的關係。

原來鐵匣秘芨中的薄薄十二頁絹冊,記載著當年乾坤二老二天門的武功精髓,邵一子之所以未能得窺其中堂奧,那是因為他本身功力智慧未能達到閱讀貫通的境界,是以雖懷有如是罕世奇寶,竟未能領會其精妙於萬一,殊為可嘆。

海無顏情形可就不一樣了,他原有極為紮實的武學基礎,智力、學識均過人一等,更加以他精湛的武功造詣,是以這卷二夭門秘芨一經到手,只需細心閱讀,身體力行,頓生奇效。只不過其中若干二天門菁英功力,須待他本身功力精進到一定程度之後,才可著手練習。儘管如此,他已是受益不淺了。

子時前後,任三陽翻身下床,見海無顏榻上盤膝練功,訝然一驚道:“啊,你倒是起得好早!”

海無顏度過了漫長的一夜,痛楚既失,又復菁華內聚,微微點點頭道:“你也該練功夫了!”

任三陽啞然笑道:“比起老弟臺你來,鵝這功夫可就不足看了!”

海無顏點點頭道:“我知道,你是練‘雷奔氣功’的,倒也不容易了!”

任三陽嘆了一聲道:“不瞞海兄你說,鵝這功夫不好也練了有二十幾年了,可就看不出有什麼大長進來,也罷,兄弟你是個大行家,今天鵝就當著你的面獻獻醜,也請你指教指教!”

海無顏自收服任三陽之後,這一路相處下來,頗覺他直率憨厚,對他已有好感,聽他這麼說也就不謙虛地點頭答應。

任三陽見狀大力驚喜,當時抱拳道了聲:“獻醜!”隨即演習起來。

只見他身子微微下蹲,雙手後背各按兩腰,就這樣擺起了老虎步子,每走一步,即深深吐納一次,每到後來吐吸聲音更為沉重。

這樣,走了三轉,站定抱拳笑道:“獻醜,獻醜,老弟臺你多指教!”

海無顏點頭道:“可惜,可惜……”

任三陽一怔道:“怎麼回事?”

海無顏微笑道:“你所練的這種功夫,雖然也是經過名師指教,名曰‘上下奔雷’,久練自有奇效,只可惜你未能配合得好,是以久年苦練,猶未能看出大效果來!”

任三陽喘息道:“說的就是了,老弟你多指教!”

海無顏道:“練這門氣功,必須先要由內功調息著手,要到內元有了真火,再加以吐納配合,便可坎離相濟,而看出大功效了!”

任三陽苦笑道:“老弟臺你這麼一說,便可知道是個大行家。不錯,這一點鵝也不是沒有想到,可是嘿嘿,要練到內元生火,可是談何容易?!”

“那也不盡然,只要你心領神會,明於入手,以你如今的功力基礎,不過半年即可達到。”

“啊!”任三陽精神一振道:“真的?”

海無顏道:“且把你所練內功字訣報來!”

任三陽呆了一呆,期期未能出口。

海無顏冷笑一聲道:“怎麼,還有什麼忌諱麼?”

任三陽啞然一笑,自己也以為此番矜持乃屬多餘,當下忙自抱拳道:“豈敢,豈敢!”

隨即拍出了“正、乙、方、圓、烹、浮、散”七個字訣。

海無顏略一閉目,思忖了一下,又自睜開了眼睛。

任三陽期期地道:“怎麼?!”

海無顏微微點頭道:“這麼說,你和四川巴家門倒是頗有淵源了?”

任三陽一驚,笑道:“高明,高明,不瞞老弟臺你說,巴家門的七代祖師巴九峰老爺子,就是鵝的親孃舅,鵝們還是親戚呢!”

海無顏道:“這就難怪了,你方才所拍的這七字功訣,想必是得自令堂所傳的了!”

任三陽連連點頭說道:“正是,正是!”

海無顏冷笑道:“那你方才所練的奔雷氣功,何以又得自陝南‘秦門’?!”

“唉!老弟臺!”任三陽張大了嘴道:“鵝算是真服了你了,鵝本來就是陝南秦門出身呀!”

“這就難怪了!”海無顏微微一嘆:“錯就錯在這裡了!”

任三陽一怔,一時還轉不過話來。

海無顏冷笑道:“你練習令堂所傳授的內功有多久了?”

任三陽想了想道:“噢!那可早了,在鵝還沒有入陝南秦門之前的事了!”

“這就對了!”海無顏冷笑道:“你應該知道,這兩門武功在先天上就是背道而馳的,巴家的五行真氣與秦門的奔雷功,一練中庭一走丹田,雖不能說犯衝,卻是格格不入,你竟然如此糊塗,白白糟蹋了數十年大好時光,難道你秦門的師父,竟然會沒有發現麼?”

任三陽聆聽之下頓時就呆住了。

過上好久,他才嘆息了一聲道:“你這麼一說,鵝才明白了,其實這件事鵝早就疑心了,只是還拿不準兒,你應該知道,巴家九太爺在時,與秦門有過很深的過節,因為這樣,鵝就不便向師門提起,唉唉……”

一面說,重重地跺了一下腳,只管兩眼發直,就不再吭聲了。緬懷著過去虛擲了的無限歲月,內心又豈僅僅只是追悔而已。

海無顏惋惜地道:“事情既已過去,也就不必再追悔了,即日改正,也還不算太晚!”

任三陽精神一振,隨又氣餒地搖搖頭苦笑道:“還不太晚,鵝今年已七十二歲了!”

海無顏道:“武林中大器晚成的例子多得是,從今天開始,總不為遲。”

任二陽似乎又被激起了一些信心,眼巴巴地看向他道:“老弟臺,鵝可真是心裡窩囊透了。”

說到這裡頓得一頓,隨即落下淚來,卻又看向海無顏道:“兄弟,你看鵝該怎麼辦呢!”

海無顏道:“你不必灰心,你過去多年努力,雖然未臻理想,到底功力尚在,內元根基必然極為穩固,我們結識一場,總算有緣,我如今電送你一個七字口訣。只要順序練下去,必有奇妙之境!”

任三陽一時老淚縱橫地道:“老弟臺,果真這樣,你可是鵝的大恩人了!”

一面說,深深向著海無顏一連打了幾躬。

海無顏搖搖頭道:“不必這樣,這次你同我出來,果能找到藏寶,造福藏人,也算是助我完成了一件功德,我無以為報,這七字真訣,就算是我謝謝你的一番好意吧!”

任三陽嘆息道:“你這麼一說,鵝就更覺得慚愧了!”

即見海無顏嘴唇微動,任三陽連連點頭,臉上現出一番極喜之態,敢情海無顏施展傳音入秘已把那內功中極為寶貴的“七字真言”傳授了對方,自此任三陽茅塞頓開,大為長進,後話不提。

任三陽喜極之下,立刻便要按決試驗試驗。

海無顏透過幕窗,向外看了一下道:“時間已不對,今天已錯過,明天再開始吧!”

任三陽連連道:“是是是,鵝可真是越老越糊塗了,兄弟,今天這一天,鵝們得乾點什麼呀?”

海無顏頓了一下,點點頭道:“想不到這個烏蘇家裡竟然是臥虎藏龍之處,也許你這不知道,我們一個最大的勁敵也住在這裡!”

“是誰?”

一聽見勁敵,任三陽顯然嚇了一跳。

“宮一刀!”

這三個字一傳進任三陽耳中,果然令他心頭一驚。

“這麼說……難道不樂島的三位島主全部出動了?”一想到不樂島,任三陽心上就像是壓了一塊石頭那麼的沉重,確是有點心驚肉跳。

海無顏搖搖頭道:“目前情形還不清楚,也許他們不會都出動的,而且白鶴高立那個老怪物的蹤影始終還沒現,不過我卻有一種預感,他快出來了!”

任三陽問道:“你已經見著了宮一刀了?”

海無顏點點頭道:“昨天夜裡,他卻沒有看見我。”

任三陽嘿嘿冷笑道:“這個傢伙我是久仰了,一把快刀確是當世無雙,厲害得很!”

海無顏點頭道:“確是如此,所以今後對於他要特別小心,你以前沒有見過他?”

任三陽搖頭道:“沒有,怎麼?”

海無顏道:“很好,我過去與他照過臉,雖事隔多年,卻難說他不認識我!”

提到了過去,海無顏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仇恨的陰影,其實以他今日之實力,自信可以制勝對方,只是他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這麼多年都忍過去了,倒也不在乎一時片刻。

這筆舊賬當然是一定要算的,他卻並不急於一時。

※※※

宮一刀大咧咧地坐在一張藤椅上,冬日的陽光直直地照射在他身上,他似乎很舒服地在享受著片刻溫暖。

畢竟在這個地方,像今天這樣的天,這樣的陽光是頗為難得的。

只可惜,他身邊的環境不盡理想,應該說太亂嘈了,那是一片鋪有青石板,平整的寬大庭院,四周迴廊環繞,只是卻擠滿了人。

人種雜得很,有漢人、蒙古人、哈薩克人、西藏人,當然要以後者所佔的人數最多。

這就是此處主人烏蘇的居處。

他雖是出身藏族,惟早年在中原住過一段很長的時間,已經習慣了漢人的生活,其實包括他那一身相當不錯的武功都是在中原內陸學會的,返藏之後,投身宮廷為玉室效力,家業日大,水漲船高,排場也就跟著大了。

就拿他現在居住之處的這邊家業來說吧,可就是摹仿著漢族大家富戶的排場來興建的。

烏蘇這個人,黑瘦黑瘦的個子,稱得上“瘦小乾枯”,終年一身黑衫,留著小八字鬍,就像他現在這個樣子。

他並排與宮一刀坐在一塊。手裡玩著一對“鐵胡桃”,臉上帶著笑,不時地由鼻子裡“哼哼”兩聲,這也是他的怪習慣之一。

院子裡擺著四個兵器架子,包括十八般兵器,只要能報得上名字的,這裡都有。

沿著院子四周,另外設有長條的板凳,也都坐滿了人,看樣子這裡像是在舉行什麼武術觀摩大會似的。

瘦小乾枯的主人烏蘇起來說話了,贏得了一陣子掌聲,然後他才又用漢語演說一遍。

大意是今天很榮幸,能夠請到了中原第一奇人宮先生來到了這裡,宮先生的武功反正高得不得了,稱得上當世無雙,主人本人既喜武術,家裡會武的朋友也很多,所以特別商請宮先生給大家指教一二,請大家不要客氣,無論是誰,都可以當面向宮先生請教。

這番話一經說完,再次又贏得了滿堂的掌聲,叫好之聲此起彼落,亂成一片。

烏蘇說完話,隨即坐下來,向著宮一刀抱拳呵呵笑道:“宮先生,你看這樣可好?”

宮一刀臉上始終現著微微的笑,說真的,自從他現身這裡以來,並不曾好好打量過現場各人一眼。

雖然他知道此間主人習武成風,手下眾多食客,凡是精於武功,必蒙上待,所以其中不乏拿刀動劍的朋友。然而老實說,這些並不能提起了他的興趣。

以他今日身分,自視之高,自然還不至於無聊到來這裡為烏蘇幫閒的地步。當然,他有他的打算。

烏蘇也有烏蘇的打算,自從他被扎克汗巴逼迫離宮之後,無時無刻他心裡都在想著要建立起一份屬於自己的勢力,他當然知道扎克汗巴此人武功高強,勢力龐大,與他明爭,目前確實還不是時候,但是如果能擁有一份自己的武力,最起碼便使得對方對自己有所顧忌,一旦時機成熟,便可與其一爭短長。

目前這一場比武竟技,便是基幹他這種心理因素展開的。

宮一刀其人烏蘇並不認識,只是對方所代表的不樂幫,他卻不只一次地聽說過,其實不樂幫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有多大,多少勢力,他壓根兒是一點也不知道,只以為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強盜罷了。

在烏蘇私心裡想,如果能把這些武功高強的強盜收納到自己手下,要他們為自己效力,便有足夠還可能超過扎克汗巴的實力,一旦“太阿倒持”情形可就不一樣了。

這只不過是烏蘇私下裡的打算罷了,至於事情的發展是否能如其意,那可就不知道了。

眼前的情形是,烏蘇想要見識一下宮一刀的武功,看看他配不配承受自己的抬舉。

烏蘇的手下似乎都到齊了。

當然,現場也有幾個例外的觀眾,因為偶然的借宿,而趕上了這場熱鬧,像海無顏、任三陽便是兩個例子。

混身在人群裡,由於衣著的隨便,海任兩個人看起來一點也顯不出特殊。

雖然如此,海無顏仍然防範著,不欲被宮一刀認出本來面目。好在那種連頭帶脖子的帽子往頭上一套,露出來的五官已屬有限,這種情形想要被人認出來,誠然是不可能之事了。

任三陽坐在海無顏身邊,兩隻黃眼不時地向著場子裡瞟著,卻見一個黃髮瘦高漢子,歪歪斜斜地已走進了場子。

“哈!”任三陽向身邊的海無顏道:“這一下有樂子可以看了!”

“怎麼,這個人你認得麼?”

“過去見過!”任三陽很留意地打量著那個黃髮人,冷笑道:“黃髮鬼範江!是一名犯案累累的大盜!”

海無顏微笑道:“這就難怪了!”

如非犯了案,官兵捉拿得緊,中原呆不住,誰又會想到逃來西藏安身?

他二人說話之間,這個範江已來到了場子裡,先是向著四周抱了一下拳,見過了禮,贏得了滿場的掌聲,隨後他遂向烏蘇、宮一刀面前走過來。

“噢,是範師傅!”烏蘇似乎對這個範江不敢輕視,站起來抱了一下拳:“怎麼範師傅也要下場子玩玩麼?”

範江哈哈一笑道:“宮一刀的大名,在下久仰了,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少不得要討教討教!”

烏蘇因知這個範江身上功夫不弱,想不到他居然主動地第一個向宮一刀挑戰,正是衷心樂意之事,聆聽之下,連連道好,拱了一下手隨即坐了下來。

宮一刀雖然耳聽了這一番話,卻是連範江正眼也不看上一眼。

太陽溫暖得很。

宮一刀直直地伸著兩條腿,讓整個的身子都沐浴在陽光裡。

“黃髮鬼”範江目睹著對方這副形相,不覺有氣,無如心目中對方這個人確實厲害,倒也不敢造次。

“宮兄,在下範江這裡候教了!”

話說出口,範江雙手虛拱,十指箕開,卻已把內力聚集在兩掌十指之間。

宮一刀總算張開了昏昏欲眠的一雙眸子。

他雖然睜開了眼睛,無如那雙眼珠子卻就是不向對方瞟上一眼。

範江雖然滾馬江湖,稱得上是老江湖了,但是顯然還不大會說話,尤其是對這位不樂島二島主前後兩次稱呼,聽在對方耳朵裡,直覺得“刺耳”得很。

“宮一刀”“宮兄”都犯了這位二島主的大忌。

“宮一刀”,提名道姓,顯然大不恭敬。

“宮兄”,哼,憑你也配。

就憑這兩聲稱呼,宮一刀已決計要給對方一個厲害,他故示不屑地連正眼也不瞧對方一眼,其實對方的一舉一動全在他的觀察感應之中。

果然範江被激怒了。眾目睽睽之下,宮一刀的這種當面奚落,簡直比罵他還厲害。

一旁的烏蘇大是詫異,在他認為天下豈能有這麼不通俗理之人?

“喂,宮先生!這位範師傅在向你請教呢!”

烏蘇還怕他聽不見,所以特別在旁邊提了這麼一句。

宮一刀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我知道了!”

範江臉上倏地泛出了一片青色,一聲怪笑道:“姓宮的這是瞧不起我,既然這樣,我們就手底下見高低吧!”

話聲出口,範江整個人身已狂撲了過來。

這種近距離的交手,全仗猛狠快準。

範江似乎早已觀察好了出手的部位。是以,就在他身子一經撲上的當兒,兩隻手已如同兩把利刃,分別直向著宮一刀兩脅之間插了下去。

這一手確是出人意外,身為主人的烏蘇大吃一驚,“啊”地叫了一聲。現場觀者,也都情不自禁,群聲大噪起來。

宮一刀坐著的身子,仍然還是坐著,只不過是適時的抬起了他的那一隻獨臂而已。

看來那只是一個極其簡短的動作,一旋、一推二式而已。再簡單也不過的兩個式子,只是當受者卻並不這麼認為。

事實上,出手者範江,卻遭受到了無比凌厲的反擊,在對方那一旋、一推兩個極簡單的式子裡,他整個身子直如落絮飛花一般地狂飄了出去。足足飄出了有三四丈遠近。“噗哧!”一聲,落下去的一雙腳,由於失去了勁頭兒,竟然把蘆蓆頂的羊皮帳篷給踩了個大窟窿。

現場各人似乎還沒看出來是怎麼回事,反覺得範江這種不戰而退的動作好笑,俱都拍手大笑了起來。

“黃髮鬼”範江可是心裡有數,他清楚得很,自己如非見機退身得早,只怕這時遞出去的兩隻手已經廢了。雖然如此,要想就這樣讓他忍下了這口氣,認敗服輸,那可是太窩囊了。

“好招法!姓宮的,你再接著這個吧!”

話聲出口,就只見這個範江陡地雙臂一振,由陷足的蘆篷裡拔身而起。

這一次他的攻勢是居高臨下,較之先前那一次更見功力,身子一經撲下,右手“雲龍探爪”,直向著宮一刀頭頂上抓按了下來!整個身子卻霍地向上收起,全身的勁道俱都集中於右手獨臂之上。

這一掌端的是厲害得緊。

現場各人目睹及比,俱都由不住爆雷也似地喝了一聲彩,在他們判斷,這個宮一刀無論如何是難以逃開了,那真是驚險絕倫的一霎。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範江的這隻手掌眼看著已將接觸到宮一刀頭頂的彈指間,宮一刀的那隻獨手才霍地舉了起來。

宮一刀神色極為從容,甚至於連頭也不曾抬一下。

這隻手舉得不疾不緩,五指箕開,只聽見“啪”的一聲,已和範江的那隻手掌迎在了一塊。非但如此,雙方分開的五指已揸在了一團。活像是場子裡耍把式賣藝的,範江的身子拿大頂也似地立在了空中。

看到這裡,四下裡由不住又是爆雷也似地喝起了一聲好。

宮一刀臉上依然絲毫不著表情,只是舉著他那一隻獨臂,範江也依然倒立如故。他的臉極見猙獰,不過是短短的片刻,他那張黃臉,已變成了赤紅顏色。

看到這裡,四下裡反倒靜了下來。大家似乎都充滿了懷疑,這哪像是在比武?簡直是在玩把式嘛,就連任三陽心裡也有些狐疑。

輕輕用胳膊碰了身邊的海無顏一下:“兄弟,這是在幹什次?”

海無顏微微冷笑了一下:“宮一刀未免太狠了一點,你難道還沒看出來麼,他在下毒手了!”

“這……”

任三陽實在是看不大出來,彷彿只見那個範江臉上現出極為痛苦的表情,卻不解既然如此痛苦,何不翻身而下?難道說宮一刀手上還有吸力不成?

思念之間,即見“黃髮鬼”範江那張臉已變成了紫色,大顆大顆的汗珠,由他臉上直淌下來。

任三陽這才吃了一驚,暗付著不妙,看來宮一刀果然是要下毒手了。

海無顏冷冷一笑,他本不欲顯露身手,無如救命要緊,當此要命關頭,也就說不得要插手一管了,心念微動,海無顏探手入懷,已摸出了小小一枚制錢,當下中指微屈,正待以“彈指金錢”的功力,用迂迴出手法,將這枚制錢打出。

無如人同此心,卻已有別人為他代勞了。

一線細若遊絲的浮光,陡地劃空而至,如非目光精湛之人,簡直萬難看清。那是一截極為細小的小小松葉,夾著一股細微的輕嘯,在外人難以察覺的情況之下,陡地飛臨向宮一刀面前。

海無顏幾乎已將彈出的手指,在目睹及此的一瞬,突地止住。

休看宮一刀如此了得之人,在面臨著這枚小小松針的威脅之下,卻不能不加以理會。先是他面色一怔,那截空出的袖子,竟是無風自起,迎著面前的松針兜了過去。同時之間,右掌向外一吐一揚,嘴裡叱了聲:“去!”

“黃髮鬼”範江的身子,就陡然間被摔了起來,足足飛出了兩丈開外,直向場子正中墜落了下來。

四下裡目睹及此,俱都發出了一聲驚呼,紛紛都自座位上站了起來。

眼看著空中落下的範江,想是力道過於疾猛,身子搖了一下,“撲通!”摔倒在地,就地打了個滾兒又站了起來。

“好……姓宮的……你這是……下毒手……”

一面說,他抱著那隻像是癱瘓了的右臂,一副咬牙切齒、痛苦到了極點的表情。卻上來了幾個人,趕忙把他攙住。範江一臉痛苦恨惡表情,還想向宮一刀交待幾句體面話,卻被身邊人把他硬攙了下去。

烏蘇見狀像是嚇了一跳,趕忙上去,用藏語文待了幾句,要他們扶著範江回去療治。容得範江被攙下去之後,他才帶出一副敬慕的表情,轉向宮一刀面前,連連抱拳道:“高明高明,果然是名家身手,佩服,佩服!”

宮一刀並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話,只是注目著手指上一根小小的松針。

他當然知道這根松針絕非無故自來,偏偏來得正是時候,就在自己待以“內轉氣波”之功,將範江內臟震碎,使之死於非命的一霎間來到了眼前。

當時情形確是危機一瞬,宮一刀如果遲疑片刻,必將被這根小小松針射中兩眉“祖竅”

之間,由於他本身正在運施氣血之功,休看這一枚小小松針,也能要了他的命,為此他不得不暫停力斃範江之心,算是放了他一條命,表面雖然未動聲色,內心卻把這個暗中施險之人恨入骨髓。

“好說!”

似乎這才想起了烏蘇的話頭:“老當家的,倒是看不出你這個莊院裡,敢情是臥虎藏龍的地方,失敬,失敬!”

一面說時,官一刀那雙眼珠子,極其凌厲地已盯向一個角落,身子緩緩地已自位子上站了起來。

“這位朋友,你請出來吧!”

全場各人,俱都由不住順著宮一刀目視處望過去,卻聽見“嘻嘻!”一笑,那個角落裡站起了一個人來。

一身半長不短灰襖,外面還罩著一件羊皮褂子,敢情是一個花白頭髮的乾瘦小老頭兒。

任三陽一眼看見,由不住衝口而出道:“是他?”

海無顏用目光制住了他的衝動,只是冷冷道:“這一下我們更有好戲看了!”

卻見這個前被海無顏疑惑為“紅羊門”唯一傳人的小老頭兒,一面拍打著身上的袍子,一面嘴裡“嗤嗤”有聲地吸著煙,慢慢吞吞地步了出來。

場子裡頓時起了一陣子聳動,包括這裡的主人烏蘇在內,都對來人這個又黃又幹的小老頭大感驚異。

烏蘇固然不認識這個人,現場各人也不認識這個人。

說真的,他是從哪裡來的,大家都不知道。

烏蘇一怔之下,忙自轉臉,向身後側方自己的管事梁威看去。

梁威也傻了。

“咦,朋友你是?……”

一面說,梁威慌不迭地跑過來,攔向對方面前。

在他眼睛裡,像對方這種樣子,燈草人兒似的,不要說上陣比武了,簡直說一陣風就能把他給吹倒了,今天這種場合,他可不願意鬧出人命來。

“怎麼著?”小老頭翻著他那雙小眼,上下在梁威身上打量不已:“有什麼不對麼?”

梁威嘿嘿一笑,抱了一下拳:“對不起,請恕在下眼生得很,老兄你是……大名怎麼稱呼?”

瘦老頭呵呵一笑,吱吱有聲地又吸了兩口煙:“我是路過這裡,聽說貴處有這個比武大會,所以來看個熱鬧。怎麼著,要是貴處的主人不歡迎,我撥頭就走。不是上門求事,你問我姓什麼叫什麼幹嘛?”

話聲一落,只見他“噗”地一聲吹出了煙燼,把那杆十分講究的菸袋桿兒往脖子後一插,轉身就要離開。

“慢著!”

發聲喚住他的,正是那個今日主賓宮一刀。

瘦老頭原已轉過身子,聽見對方的招喚,才轉過去的身子,隨即又慢慢轉了回來。嘻嘻一笑,他向著對方那個梁大管事縮了一下脖子,道:“怎麼著,我就知道有人會留我,是不是?”

梁威心裡雖是狐疑,可是宮一刀既然出聲要他留下來,看來必有原因,自己也就不必再多事,當下向著對方拱了一下手,退步離開。

瘦老頭這才與宮一刀照了臉。

“哼哼!”宮一刀那雙銳利的眸子,緊緊盯在對方臉上:“你我素昧平生,為什麼暗下毒手,老朋友,對於這一點,你可有什麼交待?”

“嘻嘻,宮老當家你這是說哪裡話,”幹老頭咳嗽了一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老頭子這一輩子只知道幹好事,壞事可是一件也沒敢挨,什麼暗下毒手,我可是一點也不清楚。”

“哼哼,老兄你客氣了。”

宮一刀一面說緩緩抬起了那隻獨掌,掌心裡平置著剛才險些傷中自己要害的那根小小松針,驀地他朝著掌心用力地吹出一口氣,掌中松針就如同來時一般疾厲,直向著對方那個小老頭兒前額正中飛射了過去。

瘦老頭忽然“啊唷!”一聲,兩根手指像是拿蚊子那麼在面前一捻,已把射向前額的那根松針拈到了手上。

然而,宮一刀畢竟內力驚人。

瘦老人雖是功力精湛,眼前這一手卻是始料非及,那根松針原已拿到了手中,卻由於後勁比前勁兒更大,一時未曾在意,突地由他指縫裡穿出,透著瘦老頭身上的羊皮襖,直竄了過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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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39:03 |只看該作者

三十九

這一手局外人無從體會,當事人卻是自己心裡有數。

雖說是並沒有傷著了皮肉,可是以瘦老人今日這樣的身份,卻已大大地覺得臉上無光,嘴裡嘿嘿連聲笑了起來。

“宮老當家的!你這是存心要找我老頭子出醜!我看,今天這個架不打也不行了。”

說著,這個老頭兒把那件半長不短的長衫往上拉了拉,向腰帶裡一掖。

“宮老當家的,你就高抬貴手吧!”

說話之間,他身子已緩緩向下蹲了下來,一雙綠豆大小的眸子,一霎間蘊蓄著閃閃精光。

看到這裡,場子裡起了一陣子騷動。即使是不擅武功的人,這時也都看出來了,敢情這個外貌不濟,語不驚人的小老頭兒,原來竟然也是個練家子。

宮一刀看到這裡,由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黑眉微微向上揚起,同時右腳後蹬,已把身後那張坐椅踢開一邊,就勢向前面跨進了一步。

瘦老人倏地一聲長笑,聲音似九幽鶴鳴。

“宮老當家的,你看招吧!”

聲出人起,也許是本來就瘦小的關係,這一縱身起來,看來更輕飄,隨著他張開的兩臂,那樣子簡直就像一隻大鳥。“呼!”一聲,已臨向宮一刀當頭。

好快的來勢!看來似乎與方才的那個黃髮鬼範江身手有幾分近似,只是卻遠比他更快捷得多了。

像是疾風裡的一片雲,“呼!”一聲襲近,驀地就空一頓,帶起了一陣衣袂飄風之聲,在大片的衣衫影裡,瘦老人的一隻手掌倏地探出,直向著宮一刀當頭拍了下去。

宮一刀身子向下一縮,右腳伸處,施展了一式漂亮的“犀牛望月”,那隻獨掌豎直了,猛地向上穿去,兩隻手掌並沒有真的迎在了一塊。

空中的瘦老人,霍地一收小腹,施展了一手極為漂亮的“細胸巧翻雲”,整個身子霍地向後一收,隨著他落下的奇快疾猛勢子,已來到了宮一刀身後。

甫行落地的瘦老人,真是快到了極點。身子絕不少緩須臾,落地進身獨掌平伸直穿,其勢有如奔雷疾電,駢掌如刀地直向宮一刀背上劈來。

宮一刀容得他指尖幾乎已經粘住了背上的俄頃之間,才倏地一個快速轉身。

看起來,兩個人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式子,兩隻手在幾乎已經接觸的瞬息之間,竟然雙雙擦身而過。

局外人所能看到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然而透過海無顏目光所見,情形顯然就並非這般。

在他們雙方互迎的一霎間,兩個人幾乎都在變幻著姿態,短短的一霎,雙方最少各挪變了五種以上的身法,而在最後看來非要接觸不可的情況之下,卻竟然錯開了。

雙方的勢子是那般的疾!

宮一刀墊步擰身,“唰”地擰過了身子。

這一霎,他怒由心起,已然是動了殺機,獨掌之上聚集著無比的勁道,決計要在緊接著另一次交手裡,奪取對方性命。

然而另一方的瘦老人,雖然卻沒有戀戰之心,兩者互擦之間,疾若星丸跳擲般地,已飛出數丈之外。帶著一串玩世不恭的笑聲,只見他身子倏起倏落,一徑地消逝於視線之外。

宮一刀臉上顯現出一絲陰森森的冷笑,雙方雖然兩度交手,卻並沒有分出勝負,彼此心裡有數,留一點下次再見的餘地,也是好的。

主人烏蘇直到現在,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只是傻呼呼地向宮一刀盯著。

宮一刀冷笑一聲道:“這個人,你以前可曾見過?”

烏蘇搖搖頭,轉看向一旁的梁威道:“你見過他麼?”

梁威搖搖頭苦笑道:“這……這……沒有!”

宮一刀臉上顯現出一絲輕視的笑,雖然對方那個瘦老人,在他心目中已構成一個“強敵”的威脅,他卻故意地不加以重視。

也許是一連兩次當眾逞能,都未能盡興,尤其是陳現在現場各人面前的威風還不夠,宮一刀決計要再次繼續施展他的武功,用以服眾。他慢吞吞地又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坐下來,眼睛看向烏蘇道:“還有人要來麼,請不必客氣!”

烏蘇顯然已對宮一刀心存摺服,為了更進一步證實他的信心,樂得再繼續觀望下去。當下他隨即向梁威點點頭,示意他繼續比武。

梁威當下用藏語、漢語分別宣佈了一遍,話聲方落,即聽見有人喝叱一聲,現場人影一連閃了兩下,分別縱出了兩個人來。

兩個人一式的蒙古裝束,即使容貌也十分相似,身材看上去也似乎相當,矮胖矮胖的,大冷的天兩個人每人只穿著一襲單薄的衣服,捋著袖子,各人都露出黑乎乎的大片胸毛。

右面那個身材略為高一點的,手裡舞著一對流星錘,兩團錘影滿空亂舞,嗖嗖之聲實是驚人!

左面那個矮一點的,兩隻手上抓著一對畸形兵器,左手是一柄牛耳短刀,右手卻是一根滿牛劍刺的“狼牙棒”,兩個人看上去是一般的狠。

兩個人一經現身,立刻贏得了在場一個滿堂彩!

他們似乎也都認識這對被稱為“虎豹雙雄”的蒙古兄弟,兄弟二人哥哥叫。‘鐵山本”,弟弟叫“達木兒”,自從投奔烏蘇以來,一直為烏蘇待若上賓,烏蘇為籠絡二人為自己效力,除了為每人置有一份產業之外,還為兄弟二人各自討了一房媳婦。這麼一來,兄弟二人便老實心安地為他效力不再思遷了。

這時烏蘇眼看著他們兄弟現身而出,心理不禁愣了愣,蓋因為他知道這兄弟二人下手極猛,一經上陣,向來是聯合出手,從來不知道顧慮出手之輕重,以眼前情形而論,對方宮一刀雖說是名重一時的武術大家,雖然俱知其武術精湛,但是到底高到什麼程度,卻是尚未可知。兄弟二人這麼冒失聯手,各出兵刃,就難免與不樂幫結下了樑子,豈非不智?

這麼一想,烏蘇便立刻大聲喝止道:“你我兄弟還不快快收起兵刃,只可徒手向宮老師請教!”

話聲方出,即聽宮一刀突地發出了狂笑之聲。

“老當家的不用擔心,這樣才能一盡他兄弟所長,叫他們隨意施展吧!”

烏蘇愣了一下道:“這……這不太好吧!”

宮一刀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分別在對方兄弟二人身上一掃,再次落向烏蘇臉上,微微冷笑道:“老當家的今天安排在下在此獻醜,要是不拿出一點真正的能耐來,何以服眾?叫他們不必顧慮,只管下毒手就是!”

烏蘇還沒來得及出口,即見兄弟二人中,那個手舞流星錘的鐵山本,忽然大喝一聲,一隻亮光閃爍,足有碗口般大小的流星錘,已經脫手而出,忽悠悠直向宮一刀面前上掄來。

兵刃無限,驚得烏蘇梁威二人慌不迭躍身場外,眼看著流星錘過處,劃出了一道經天銀虹,挾帶著一股尖銳的疾風,直向著宮一刀當頭猛飛過來。

那真是驚險絕倫的一霎!眼看著銀光一點即將要接觸到宮一刀的腦袋上,那顆頭卻在最後千鉤一發之際,忽然轉動了一下,看起來簡直不可思議。鐵木山的流星錘簡直就是貼在宮一刀的腦袋上,一個頭一個錘,緊緊地相貼著那麼轉了一轉。

這番驚險狀況,直把現場各人都看直了眼,一時由不住爆雷也似叫起了好來。

叫好聲還沒有完全消失的一霎,卻只見宮一刀那顆頭忽地向外一甩,鐵山本的流星錘驀地反彈了起來,其勁道較諸鐵山本所發出來的猶要大得多,忽悠悠,劃出一道銀光,反向著鐵山本頭上打來。

這一手更出乎在場各人意料之中,由不住又自爆雷般地喝了個彩。

鐵山本一驚之下,嘴裡喝叱一聲,腳上一墊步一騰身而起,右手向上一託,使了一個巧勁兒,居然硬生生地把這枚栲栳大小的錘頭接到了手上。身子一擰,飄出了兩丈以外。

四下裡又是一聲叫好,這場比武似乎發揮到了最高潮,鐵山本身子雖然飄落出去,無奈加上他身上的力道,竟使他難以平衡,腳下一連蹌了兩蹌,才自拿樁站住。

就在這一霎,另一方面的達木兒怒叱一聲,身子一連兩個快速起落,撲到了眼前。

這個達木兒看過去似乎較諸他哥哥更要兇猛十分,身子向前一欺,右手的狼牙棒,一式“橫掃千軍”,直向著宮一刀坐著的身子力掃了過來。

宮一刀鼻子裡哼了一聲,只見他坐著的身子驀地向後一吸,變成了一個弓的形狀。

這一當口,達木兒的狼牙棒,夾著大片疾呼之聲,幾乎擦著了他的胸衣,“呼!”一聲掃了個空。

達木兒腳下一個快步,另一隻手上的牛耳矮刀,驀地向回裡一帶,雪亮的刀身,反挑著直向宮一刀心窩上挑扎過來。

宮一刀冷笑道:“好招!”

話聲出口,那隻獨手霍地掄起,只見他五指箕開,驀地向外一推,已把達木兒的刀鋒緊緊夾於指縫之間,達木兒一驚之下,用力地向後抽刀。

宮一刀竟然藉助他抽刀之勢,整個身子平穿而起,呼嚕嚕一陣衣袂飄風之聲,身形已飄出丈許以外。

原來有“虎豹雙雄”之稱的這對蒙古兄弟,一向極其自負,兄弟二人各有絕功,如非烏蘇一力籠絡,平日待若上賓,用了不少手腕,否則實難將他們留住。

兄弟二人心知烏蘇將要建立起一份實力,以與布達拉宮的扎克汗巴分庭抗禮。便有意要爭得領導之權,決計要使眼前的宮一刀知難而退。卻是沒有想到這個斷了一隻手,貌不驚人的老漢人,敢情竟是如此難以應付,兄弟二人聯合出手之下,簡直連對方的身邊也摸不著,一時氣急敗壞,其勢更難自己。

鐵山本怒聲用蒙古話向其弟打了個招呼,嘴裡“哈赤!”叫了一聲。

一雙流星錘驀地由左右兩方,同時快速包抄起來,在流星錘運施方面來說,這一手叫“雙飛燕剪翅”,兩道銀光,夾著兩團栲栳大小的銀團,直向宮一刀身上兩側襲來。

另一方面,達木兒配合著兄長的勢子,腳下一連兩個快速前進,又撲向了宮一刀後方。

兄弟二人由於多年聯手合作,早已“心有靈犀”。鐵山本流星錘出手,亦正是達木兒進招之時,狼牙棒施了一招“撥風盤打”,直向著宮一刀兜頭蓋頂地猛力直揮下來。

哥兒倆個大概已經嚐到了對方的厲害,下手也就越加毫不留情,這一式聯子前後夾擊,確實厲害得緊!

宮一刀岸然站立的身子,看過去並無異動。然而,正當流星錘與狼牙棒,眼看著已將雙雙招呼到他身上的剎那之間,猛可裡宮一刀那隻斷了膀臂的袖子,倏地向上飛卷而起,於是同時之間,他的另一隻手,已飛快執出了背後長刀。

這一霎真是快了,隨著他出刀的勢子,一片銀光,有如戲鳳之龍,刀光過處,耳聽得一片叮噹聲響。

“虎豹”兄弟上來得快,退身得更快,看起來有如風中枯葉,乍聚又散,雙雙一沾即退,饒是這樣,卻也吃了大虧。

敢情宮一刀這種“氣波力功”蓋世無雙,由於手法詭異常規,就連現場旁觀的能者如海無顏者,亦自信為其所欺。

隨著對方兄弟二人的踉蹌退勢,可以肯定的他們兩人都受了傷了。

一個傷在右肩,一個傷在右側肋,出刀者分明手下留情,沒有像以前那樣施展他“斷臂刀法”,確是難能之至!

鐵山本一邊的鏈子錘,唰啦啦纏住在了脖子上,空出的一隻手,用力地按向右邊肩窩,大股的血水由他按著的指縫裡滲出來。

達木兒卻似傷得比他更重,右側肋下巴掌大小的一片皮肉被刀給片了下來,痛得他直往裡面喝氣,全身一個勁兒地打著哆嗦。

烏蘇看到這裡急忙出來,招呼著梁威等人,匆匆把這對蒙古兄弟給攙了下去。

經此一來,烏蘇才算真正認識了宮一刀的真實功夫,又驚又喜,直把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全場各人自目睹此一場決戰之後,俱都暗自折服於宮一刀神威之下,再也沒有一個人膽敢輕舉妄動,出面與其較量了。

任三陽低罵了一聲,看向身邊的海無顏道:“鵝知道你是深藏不露,不輕易出手的人,鵝可他孃的真忍不住了,好歹也得跟他會一會,要是真不行,臨場洩了氣,兄弟你還得給我接著。”

說著就要站起來,身子才動,即被海無顏一隻手按在了背上,任三陽倒是老實得不能動了。

“怎麼回事?”任三陽不服氣地道:“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老小子神氣活現的?”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那又有什麼不好?總之,現在還沒到我跟他見面的時候。這場熱鬧還沒有完,好戲還在後面呢!”

任三陽道:“你是說?……”

海無顏微微一笑,卻沒有說出來。

是時烏蘇已在現場交待了一番體面話,十分尊敬地陪著宮一刀進入內宅,現場即由梁威招呼著解散離開,海任二人也隨眾退出。

任三陽見海無顏一副安詳淡然表情,不免好奇地問道:“兄弟,你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也說出來聽聽,還有這個宮一刀他到底又是怎麼一個打算?”

海無顏一笑道:“虧你還是老江湖了,居然連這點道理都看不出來,他們這是互相利用,對我們卻也沒有什麼壞處,往下再看吧!”

任三陽怔了一怔,道:“哦!鵝明白了,烏蘇是想用宮一刀來對付扎克汗巴?他還想恢復他過去的聲望權勢可是?”

海無顏點點頭道:“當然,這一點實在已很明顯!”

任三陽仍然不大明白地道:“可是宮一刀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

海無顏冷笑道:“這一點也正是我要進一步探知的,不樂幫向來行事獨來獨往,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與人攀結,這裡面必然大有文章。”

任三陽“嗯”了一聲,點點頭道:“有道理,那麼鵝們眼前該怎麼辦呢?”

海無顏忽然警覺地往前面看了一眼,快步走向自己居住的帳篷,邁步進入。

任三陽跟進去,想到他必然發現了什麼。

可是當他進去之後,卻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怎麼回事?”任三陽四下看了一眼,奇怪地道:“有什麼不對麼?”

海無顏道:“有人來過了!”

“誰?”任三陽左右看了一眼,依然看不出有什麼異態,海無顏不說話,緩緩走向一邊觀察那扇掩實的窗戶,伸出一根手指摸了一下,指上沾了一些泥沙。

“哼!這人輕功很不賴,但他還是留下了痕跡!”

說時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另一處幕壁上摸了一下,指尖上又現了幾顆沙粒。

任三陽四下打量了一眼道:“他是由正門出去的?”

海無顏搖搖頭,眼睛往篷頂上看了一眼,身子霍地騰起來,一隻手託向篷頂那一扇小小天窗,隨即飄身而下,冷笑道:“就是由這裡出去的!”

任三陽愕了一下,緩緩點點頭道:“這麼說這個人顯然會施展縮骨之術了?”

“不錯!”海無顏道:“他原是想由前面出來的,正好碰到我們回來,我遠遠看見帳篷顫動,就想到有人出入,來看看有什麼東西遺失了沒有?”

二人隨即各自檢查了一下行李。

任三陽一面翻,一面大罵道:“王八羔子,果然被人動過了。”

一面說他拿起了一個皮銀袋,上下抖了一下道:“哼,你看給翻得亂七八糟,倒要看看裡面的錢丟了沒有?”

海無顏道:“他是不會要你錢的!”

說著,他即繫上了自己的行囊。

任三陽道:“你丟了什麼沒有?”

海無顏搖搖頭道:“什麼都沒丟。”

任三陽也檢查過了他的錢包道:“錢一點也沒有少!奇怪,這傢伙是打著什麼主意?”

海無顏冷冷一笑,心裡有數。

“這個人又會是誰呢?”任三陽道:“這可真是怪事?難道是扎克汗巴派來的人?”

“這個可能不大!”

“那會是誰?”

海無顏微笑了一下道:“你可覺得剛才在比武時,那個幹老頭兒走得有點太快了麼?”

“啊!”任三陽恍然悟道:“會是他麼?”

“錯不了,就是他,”海無顏道:“由他剛才跟宮一刀動手的招式上判來,我更可斷定他就是‘紅羊門’當今唯一漏網的那個婁全真!”

任三陽道:“這個老小子可真透著玄,他老盯著鵝們幹什麼?”

海無顏道:“其實他早就發現了我們,剛才在場子裡他有意離開,其實根本就沒有遠去,依我的判斷,宮一刀住處才是他主要去的地方,我們這裡不過是順便看看而已!”

“好個老小子!”任三陽罵了一聲道:“他到底想在鵝們身上找到什麼?”

“當然是那張寶圖了!”海無顏道:“他是在作夢,哼!這麼看起來,西藏寶藏這件事,確是已滿城風雨,鬧得外界盡知了!”

任三陽說道:“現在鵝們到底該怎麼辦?”

海無顏道:“使我想不透的是宮一刀既然來了,為什麼不和白鶴高立會合,莫非這當中有什麼虛玄不成?”

任三陽怔怔說道:“以你個人的看法呢?”

海無顏冷笑道:“不樂島凡行一事,無不精打細算,而且他們行蹤一向是神出鬼沒,掩蔽猶怕不及,宮一刀今日的動作不免令人生疑!”

任三陽點頭道:“這其中還會有什麼虛詐麼?”

海無顏道:“以我的判斷,白鶴高立所以要他師弟出面拉攏烏蘇,這其中是有深意的。”

微微頓了一下,他再接下去說道:“第一,可以增強實力,來牽制布達拉宮方面,第二,這其中難免有聲東擊西的詭計。”

任三陽“噢”了一聲:“這麼說,白鶴高立他的人已到藏寶的地方去了?”

“只怕是這樣!”

海無顏腦子裡不禁想到了昔日邵一子所說之言,白鶴高立雖然殺死了邵一子,由他身上搶得了那張寶圖,但是那上面專屬富庭王族的深奧藏文,卻是極不易譯解得開的,所以高立如不能找到一個像已死的“左瞎子”那類人物,他得到寶藏的企圖只是妄想。然而自己雖然有了邵一子所賜的全部譯文,卻又苦無那張寶圖的地形指引,亦是難達目的。如今第一要務,當是如何設法由白鶴高立手中得回那張寶圖,這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這麼想起來,白鶴高立刻下的行蹤,就更令人費解了。

※※※

冷月如霜。

布達拉宮這所巨大的建築物,在夜的掩飾之下,顯得更神秘了。月色的映照之下,一片片的琉璃瓦,像是星星一樣地閃燦著寒光,那些圍繞在宮宇四周生長的巨松,微微地搖曳著,不時發出一陣陣和諧松濤聲。如果你再仔細地聆聽下去,當會發覺到隱藏在這陣松濤聲之後還有另一種聲音,喇嘛們低沉的誦經聲音。

“西達雲寺”,布達拉宮所屬的一所別院,有十六位年老的喇嘛住在這裡。對於整個的布達拉宮來說,這裡是最冷清的一處住所了。自從前王圓寂之後,十五王登基,到如今的大權旁落;這一連串的驚天動地事故,都似乎與“西達雲寺”毫不相干,這裡所居住的十六個老喇嘛,早已為人們所淡忘了。

這麼說,並不意會著這裡所居住的十六個人全是無用的廢物,也許今天他們真已是廢物,但提起當年,嘿嘿,想當年十二王在位時,這十六個人可俱是當時宮內炙手可熱的人物。

也許正因為他們那個時候的權力太過大了,才促成了一旦失勢之後今日的過於渺小。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十六個老喇嘛倒也很能明白其中盛衰的道理,逆來順受,多少年了,倒也相安無事地住在這裡。

想當年,他們這一批失勢的前朝臣子二十七人,如今物故人非,卻只剩下了十六人。

現世人情常是這樣的。

年近八旬的蘇拉老喇嘛,是這裡面年紀最長的一個,他是前朝十二王時,職掌武術營鐵衣隊的首領,一身武功頗是了得,由於他心念故王,又看不慣當今王叔扎克汗巴的囂張,不甘為其所用,情願住在像是養老院的西達雲寺裡,過著年復一年,月復一月的無聊歲月。

今夜,蘇拉老喇嘛的興致似乎特別高。對著窗外的月色,他先彈了一段日常喜愛的“哈克裡八”。那是他們西藏最古老的一首曲子,內容是敘說來自喜馬拉雅山的雪水,灌溉著西藏土地的快樂調子,後人另外為它配上歌詞,用傳統的長管西藏三絃琴來奏,和著低音唱出來才夠味道。就像現在蘇拉老喇嘛所唱的這個調子,才最夠音味,只是對於不明所以的外族人士,像是漢人吧,聽起來就有點怪里怪氣的感覺,不知道他是在唱些什麼。

老喇嘛挽著一雙棉襖袖子,露出他七上八下,早已發黑的牙齒,配合著冷澀的琴絃,只聽他嘴裡唱著:“西咦唔哂”

低沉嘶啞的嗓音,配合著冰澀的弦律,只有悲涼的韻味,卻是絲毫感覺不出來快樂的意境在哪裡,然而它卻是流傳西藏最久,至今仍為人們所喜愛的音樂之一。

月色依舊,寒夜無聲。此時此刻,即使連慣以夜嗚的蟋蟀都寂靜無聲,整個的空間,卻只被蘇拉老喇嘛的琴韻歌聲所充斥佔滿了。

一堆乾枯的松枝,在冷徹肌骨的西風裡,滴滴溜溜直打著轉兒,不時地散開來,又合攏,再散開,再合攏……風力是由高處投下來,撞向地面才散開來,待到衝向四牆才又被迫合攏,因為這樣,所顯現的現場情形才會是如此滑稽。

老喇嘛蘇拉的歌聲未歇,月影似乎已經偏西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條人影,直由布達拉宮正殿屋簷上拔起,接連著三起三伏,輕若炊煙一縷,向著西達雲寺這片院落裡飄落下來。

歌聲依舊,風力如常。

這個人輕飄飄,似乎片塵不沾地已經落在了院子裡。

一襲月白顏色的長衫褂,瘦高瘦高的身材,幾乎禿了頂的頭上,卻聳生著一絡禽鳥也似的“角毛”,長眉凹目,雙顴極高,尤其是深眶陷進去的那雙眼晴,開合之間神光畢現。

這人身形甫現,一雙眼晴頻頻向四下轉動,立刻就投向那個角落,那個琴韻歌聲的角落。

緊接著,他的身形再閃,疾若飄風般地已襲到了近前,一隻手輕輕抬起,向著糊有桑皮紙的窗上輕叩了一下。

這雖是一個輕微毫不起眼的動作,但是室內的人顯然已有了警覺。

頓時,傳自室內的琴歌聲忽然停止。

緊接著,那兩扇關閉的窗戶倏地敞開來。

院中人身形略閃,有如炊煙一縷,就在對方窗扇倏開的一剎那,已然飄身而入。

緊接著,那敞開的兩扇窗戶又為之關上。

※※※

老喇嘛蘇拉,以無比驚異的神態,打量著進來的這個人。他的臉顯現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頻頻眨動著那雙似乎已現昏花的眼晴。

“老喇嘛,我們久違了,”進來的鶴髮老人道:“別來可好?”

蘇拉,這個看來異常瘦小,白髮蒼蒼的老喇嘛,似乎為眼前的這個突來的人,突來的話,弄得簡直糊塗了。他的那雙眼睛雖然小得只剩下兩道縫,但是這一霎卻睜大了。

“你是誰?我們以前見過面麼?”

也許很久很久沒有說過漢語了,說起來似乎有些生硬,但是他的確會說,這一點是無可置疑。老喇嘛在說這些時,兩手扶案,矮小的身軀已緩緩地站了起來,看來他大概只有五尺高,一身肥大衣服穿在他瘦小的身軀,確是顯得有點不稱。

鶴髮老者呵呵一笑道:“你大概老糊塗了,居然連老朋友都。不認識了。”

蘇拉哼了一聲道:“我沒有什麼朋友,在這西達雲寺裡,我已住了有三十年,我不認識你,你找我有什麼事?”

鶴髮老人一笑道:“四十年前,大概是一個秋天的晚上,我們就在這個布達拉宮見過。

老喇嘛,那時你威風得很,不像現在這個樣子,嗯,看起來你可真是老得多了。”

“四十年前?一個秋天的晚上?……”蘇拉緩緩地搖了一下頭:“對不起……我實在記不起來了。”

鶴髮老人神色微微一沉道:“不要緊,我會讓你記起來的。”

一面說時,他腳下緩緩地向前邁進了一步。

“老朋友,四十年來你的西域神拳功夫,大概更有精進了吧!”

蘇拉聆聽之下,頓時吃了一驚,退後一步,長眉倏地一挑道:“你……怎麼會知道?”

話聲出口,老喇嘛身子已倏地縱身而起。

雙方彼此間隔著一道長案,老喇嘛身形一緩縱起,疾若飄風,“呼!”一聲,已來到了鶴髮老人面前。敢情這個瘦小的老喇嘛,身手果然不弱,身形向上一欺近,兩隻手倏地向外一探,直向著鶴髮老人兩處肩頭上抓來。

鶴髮老人哈哈一笑道:“好!”

四隻手掌猝然交接之下,兩個人的身軀驀地一轉,帶來一股勁風,直向一旁轉了出去。

緊接著,兩個人倏地分開,鶴髮老者一聲沉笑道:“這裡地方太窄了,展不開身子,來,我們到外邊玩玩去!”身形一縱,隨著他前探的身子,兩扇關著的窗戶,霍地敞開來,他整個人身,在一式虎撲的勢子裡,突地穿越了出去。

身後的老喇嘛蘇拉,自是放他不過,緊跟在他身後,倏地跟蹤撲出。

兩個人就像一雙戲簷的貓,忽地現身院中。

冷月下,兩個人極為快速地交換著身手。

蘇拉的確在施展他畢生最為得意的“西域神拳”,月色之下,只見他人影飄飄,袖風呼呼,所出拳式,的確中原少見,妙在左右雙拳變化巧妙,左手出拳,右手出掌,右手出拳,左手必然出掌,以掌護拳,虛實莫辨。

然而,與他對手的那個鶴髮老人,看上去身法更見奇妙,尤其是對付老喇嘛這套西域神拳,更像是胸有成竹,極有把握。

事實上老喇嘛蘇拉的每出一拳,都像是早在他計算之中,是以常能未卜先知。如此數招過後,蘇拉儘管是招招凌厲,奈何卻連對方的身邊兒也招不著。

猛可裡,老喇嘛的雙手、雙拳同出,疾若電閃般地,直向著鶴髮老人兩肋擊去。

在動手的過程裡,這一式看起來猛厲極了,稱得上是一式殺著。

鶴髮老人像似早已期盼著這一招的來到,忽然一聲輕笑道:“好招!”

不知他怎麼一來,雙手下分,極具輕靈地已分開了對方的雙手,進步欺身,“噗”地一聲,已抓住了蘇拉的一雙肩頭。

蘇拉頓時向後一個踉蹌,嘴裡“哦”了一聲。

鶴髮老人加諸在雙手上的力道可能不輕,而且顯然施展的是一式極為特殊的拿穴手法,老喇嘛蘇拉頓時為之全身發麻,身子一蹌之後,便為之動彈不得。

對蘇拉來說,顯然是他平生少有的經驗,然而卻並非是絕無僅有的一次。一個念頭,閃電也似地掠向腦海,終於使他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原是他不該忘記的。

緊接著鶴髮老人,已鬆開了他的雙手,帶著一聲輕微的冷笑,他已倏地擰身,再次縱回老喇嘛禪房之內。蘇拉緊躡著他的身後追上去,他不甘就此服輸,雙掌交合著,用“開山神掌”的一式,倏地直向著前行的鶴髮怪人背上擊去。

鶴髮老人一聲怪笑,倏地轉過了身子來。只憑著這一式轉身,為今武林之中就前所未見,原來他身形不動,雙足固立,僅僅只憑著上半身擰動之勢,就把身子轉了過來。同時他的一雙手及時拉起,看來異常綿軟地已接住了對方的雙手。

蘇拉老喇嘛只覺得兩隻腕子上一陣子發軟,全身上下彷彿一些兒也施不出力道來。

這只是極為短暫的片刻。蘇拉老喇嘛身子一麻之後,頃刻之間又恢復了原狀,再看對方的那個鶴髮老人已然飄身三尺開外。

“哈哈……”鶴髮老人笑道:“老喇嘛,你真的記不起來了?”

蘇拉在鶴髮老人上身擰轉的一瞬,忽然間記起了一個人來,事實上這個人的影子多年以來,始終困惑著他,並不曾淡忘,忽然憶及,由不住全身打了個寒顫。

“哦,你……你是老……白鶴……是你……是你……”

鶴髮老人又是一聲怪笑,向前踏進一步道:“你總算還有點記性,到底認出來了,不錯,我就是那個老白鶴,咱們總有四十年不見了。”

蘇拉嘴裡連聲地“哦”著,不時眨動著眼晴,一再地向對方臉上認著,似乎既感“難以相信”,卻又“不得不信”的樣子。

“你真的是老白鶴……不錯,不錯……你竟然還沒有死……四十年了,四十年了。”

鶴髮老人呵呵笑道:“大概你是巴不得我死了,閻王不點名,小鬼不來傳,你叫我怎麼死?哈,你叫我怎麼死?”

一面說著,只見他身形一縱,像是一陣風似的,已由蘇拉頭頂上掠了過去。他身形越加地看來像白鶴,雙手平張著,平平地由老喇嘛的頭頂上掠過去。

蘇拉倏地一個快轉,一副咬牙切齒的猙獰面貌,那副樣子像是準備拼命的表情。

“哼!”鶴髮老人站定之後,看著他冷哼一聲道:“放心吧,過去的事我們一筆勾銷了,我這次找你可不是來跟你算舊賬的。”

蘇拉聽到這裡,原來驚嚇忿怒的臉上,忽然顯現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信,那麼,你今天晚上又來幹什麼?”

鶴髮老人一笑道:“我說的是真話,信不信由你。說真的,你這個老東西還能活到現在,倒是真有點出乎我意料之外,過去的事咱們都別談了,今天晚上我倒是專心誠意地來拜訪你,敘敘舊,你怎樣,你可願意咱們雙方化敵為友?”

蘇拉老喇嘛連連眨動眼睛,將信又疑地頻頻向他打量著。

“你說的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

“那……”蘇拉忽然嘆息了一聲,點點頭道:“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說了這句話,他像是真的鬆了一口氣,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用手指了一下另一張椅子,道:“你坐下來說吧,我這裡是窮地方,可沒有什麼好東西來招待你。”

鶴髮老人坐下來道:“四十年,我們都老了。”

蘇拉點點頭道:“老了,可是我還不想死。”

鶴髮老人道:“怎麼樣,看來你在這裡日子過得像是挺不錯吧?”

蘇拉冷笑了一聲,喃喃地道:“不錯,哼……”

鶴髮老人那雙銳利的眸於,頻頻在他身上轉著,一望即知他是個極有心機城府的人。

蘇拉忽然愕了一下,霍地站起來道:“不對,你今天來找我,一定有什麼事吧,是不是?”

鶴髮老人嘿嘿一笑,一隻手抬起來摸著他下巴上翹起來的一叢短鬚。

“不錯,你猜對了,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夜來找你當然有事。”

“什麼事?”

蘇拉立刻顯出了很緊張的樣子,一面頻頻搖著頭,冷冷地笑道:“我今年已經七十多了,你應該知道,宮裡的事現在我早就不管了。”

“你剛才說過,你還不想死。”

“這……”老喇嘛十分費解地看著對方:“當然我不想死,難道你想死?”

鶴髮老人嘿嘿一笑,說道:“我當然也不想死,可是,活就要活得痛快,像我這樣,海闊天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像你。”

蘇拉愕了一下,喃喃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怎麼知道我活得不快活,你……”

老喇嘛雖然一大把歲數了,火氣還很大,一句話不對,就擺出一副要打架的樣子。

鶴髮老人輕輕一笑道:“老喇嘛你少安毋躁,我們現在是朋友了,朋友可就無話不說,總之,這一次我來找你,絕沒有什麼壞的意思,這一點等一會你就明白了!”

蘇拉原本站起來的身子,聽他這麼一說,隨即又坐了下來。

鶴髮老人道:“對了,你的氣先要消一消,我們才好說話。”

蘇拉被弄得簡直莫名其妙。

“你到底要說些什麼?”

“我要跟你談談一件你所親身經歷的往事,當年布達拉宮所發生的一件隱密大事。”

“什麼大事?”

“我想這件事你是知道的,有關七十二武士集體中毒,雙目失明的這一件事……嗯!”

這幾句話一經道出,蘇拉頓時面色一陣大變,倏地再次站了起來。

“你說什……麼?你怎麼知道……你……”

鶴髮老人冷哼了一聲道:“我什麼都知道,什麼事也瞞不過我。”

“你還……知道……些什麼?”

老喇嘛一面說,顯然表情大為緊張:見他喉結頻頻起伏,像是觸發了他一處隱痛似的。

“好吧,我乾脆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吧!”

“你說……你說……”

“我還知道當年藏十三王留下的大批寶藏的事!”

老喇嘛臉上一陣發白,卻故持鎮定地坐下,冷冷一笑道:“我當是什麼事呢,原來這四十年來,你對這件事還不死心。當初我不是就告訴過你了,這件事並不確實,只是江湖上風風雨雨的傳說罷了。”

“好吧,就算是傳說吧!”鶴髮老人臉上顯現出一絲狡黠的笑:“那麼七十二武十中毒,雙目失明,以及後來集體被殺這件事,可是真的了!”

“你……你聽誰說的?”

蘇拉再一次顯出緊張神態。

“哼!你不要管我怎麼知道的!”鶴髮老人冷冷地道:“這件事我經過很久時間的調查,證明是千真萬確的!”

蘇拉嚥了一下唾沫,苦笑了一下道:“好吧,就算是真的吧,可又與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與你有關係!”鶴髮老人道:“因為七十二名武士之中,除了一個漏網之魚外,其他七十一人俱都死在你的手中!”

“你……”

老喇嘛霍地抬起了手,似乎作勢待向對方發出,可是一想到對方的厲害,自己根本無能取勝的事實,這隻舉起的手就又慢慢地鬆了下來。

“老喇嘛,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你也就不必否認了!”鶴髮老人臉上含著微微的笑:

“說起來,這件事你雖然心狠手辣了一點,可是也不能怪你,因為你也是聽令行事,要不然,你也不可能活到現在了!”

蘇拉那張臉一霎間變了好幾次顏色,終歸無能發作,過了一會兒,他才無可奈何地嘆息了一聲,十分沮喪地垂下了頭。

“所以我說你這些日子過得並不快樂,”鶴髮老人冷冷地道:“因為你心裡一直存著歉疚,藏十四王是個最昏庸無道的人,全西藏的人都恨他入骨,而你居然助紂為虐,為他幹下了這件喪心病狂的事,你是全西藏的罪人。”

“我……”蘇拉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我又有什麼辦法?……誰教他是主子……我是奴才,我能不聽他的話麼?你不要再說下去!”說時,眼淚一顆顆地順著他的臉滴了下來。

鶴髮老人那雙眼睛一直留神地打量著他,看到這裡微微笑道:“你總算命長,要不是那個昏王被人刺殺在先,就算你已退居西達雲寺,他也不會放過你,那可就大冤枉了!”

蘇拉伸出一隻乾枯的瘦手,擦了一下臉上的眼淚,苦笑了一下道:“你說得不錯,我是西藏的罪人,這多少年以來,我一想起這件事,心裡就像刀扎一樣的難受。老天,我已經不再去想了,你又提起來,為什麼?你今天晚上來找我,就是故意來提這件事的麼?”

鶴髮老人搖搖頭道:“那倒也不是,我只是要向你打聽一件事情而已。”

“什麼事?”蘇拉十分沮喪地道:“我早就告訴你,有關那批寶藏的事情,我什麼都不知道!”

鶴髮老人道:“但是我知道!”

蘇拉一愕:“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那批寶藏確有其事!”鶴髮老人道:“已死的七十二名武士,就是埋藏寶藏的人。要不然你又為什麼去殺他們?難道不是殺人滅口?”

蘇拉嘆了一聲道:“你能不能不要再提這件事,我求求你好不好?”他語音顫抖,說這幾句話確實情發於衷。

鶴髮老人臉上現出一絲微微的笑,似乎已經感覺到自己的佈局成功。

“這麼看起來,你倒不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人。”鶴髮老人微微冷笑了一下:“僅僅內疚是不夠的,你得想一個法子贖罪,做一點好事來補償這裡的人。”

“你說什麼?”

蘇拉似乎頓時為之精神一振:“做好事?做什麼好事?”

他睜大了眼晴,滿臉渴望的表情。

“告訴我,我能做些什麼?只要是好事,哪怕是死了,我也願意!”

鶴髮老人點點頭道:“你們喇嘛教都相信輪迴,靈魂昇天的說法……像你乾的這些壞事,死了以後,你當然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這就是我勸你乾點好事,為你自己死後贖罪的原因!”

這幾句話,聽在蘇拉耳中,果然發生了作用,只見他一時呆若木雞,眼淚由不住又自汨汨淌出。

須知人性本善,早年嗜殺為惡的人,無不晚年心存後悔,何況眼前蘇拉晚年虔誠向佛,深信輪迴報應之說,近年來早已心存仟悔,日誦百經,以圖減輕往年罪惡。眼前鶴髮老人這一番話,自是深深打動了他,一時既驚又愧,頓時呆在了現場。

鶴髮老人看到時機成熟,這才說出了他的本來之意。

“老喇嘛,我眼前有一事要你相助,你如果能助我完成,將功折罪,足足可以抵擋你過去所犯的罪惡了,你可願意?”

蘇拉頓了一下,緊緊咬著牙道:“說吧,只要能贖我過去的罪,死都可以!”

鶴髮老人一笑道:“你放心,不會要你命的。”

“到底要我幹什麼,你快點說吧!”

“好吧!”鶴髮老人眼睛精光畢現地逼視著他,“我知道,你是如今僅活著參加埋藏寶藏的一個人,其他的人都已死光了!”

蘇拉臉上又顯現出一片青白,每當過分驚嚇時,他臉上都會出現這種顏色。

“誰告訴你的?這話你可千萬不要亂……亂說……”

一面說他下意識地由椅子站起,走向前面,拉開門探頭向外,四下注視一下又縮回來。

“老兄,幫幫忙好不好?不要再提這件事了,這句話要是被外人聽見,傳到了裡面宮院裡,我這條老命可就完了!”

鶴髮老人點點頭道:“這麼說你是承認了?”

蘇拉看了鶴髮老人一眼,輕嘆一聲點點頭道:“就算你說對了吧,可是……”

忽然他冷笑了一聲,看向對方這個神秘老人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哼哼,你想讓我去幫你把那批東西挖出來,你以為我會去做這種事?哼哼!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鶴髮老人寒下臉道:“這麼說你是不想贖你過去的罪了?你剛才不是已經答應我了?”

“我答應你是去幹好事,誰答應你去挖寶發財?”

鶴髮老人冷冷地道:“我並沒有告訴你,要發財。如果這是一件好事,你可願意?”

老喇嘛愕了一下道:“哦?是什麼好事?”

鶴髮老人道:“把所挖出來的寶藏全部分給西藏的窮人,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老喇嘛頓時神色一怔,臉上充滿了喜悅之情。

“老天,怎麼這件事我一直都沒有想起來過?太好了,太好了!”

鶴髮老人微微點頭道:“我猜你定會做的!這是你所能唯一為自己贖罪的機會,你當然應該去做。”

蘇拉在一陣狂喜之後,臉上又變成了蒼白。

“可是,事隔了好幾十年,那個地方雲封霧鎖,實在難找,我怕已經忘記了。”

“你不會忘記的。”

“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一面說,他氣餒地搖著頭,苦笑道:“五年前,我曾經偷偷的……”搖搖頭他又不想說下去了。

鶴髮老人冷笑道:“原來你也動過這個念頭?想私自侵吞?”

“你想錯了。”

蘇拉頻頻苦笑道:“我只是想找著那個地方,想看看那些東西被人家偷走了沒有?”

“難道有人想去偷挖這批寶藏?誰又會知道那個地方?”

“哼,想這批寶藏的人多了,就這個布達拉宮,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作這個發財的夢,光我知道就有七八個了,可是這些人只有去,卻從來沒有一個人回來過。”

鶴髮老人哼了一聲道:“那又因為什麼?”

蘇拉冷笑了一聲,說道:“第一,他們根本不知道準確的地方,第二,那個地方雲霧封鎖,就算是找著了地方,也危險得很。”

苦笑了一下,這個老喇嘛氣餒地道:“剛才我說過,五年前我曾偷偷去過了一次,可是在那裡找了三天,也沒有找到地方。”

“那又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蘇拉冷笑道:“好幾十年了,當初挖的地方,全部長滿了藤子,野草。

再說當初,我雖然親身參加埋寶的工作,可是也只知道一個大概的地方,至於寶物埋藏的洞穴,卻有一張寶圖記載,只有找到了那張寶圖,才能知道那些東西到底埋在哪裡。”

“這麼說來,外面傳說的寶圖是真的了?”

“當然是真的,千真萬確的事。”蘇拉回憶著道:“我記得先王收藏那張圖時,我曾看了一眼,那是一張繪製在羊皮上的圖卷,一邊是圖,一邊是文字的記載。”

說到這裡他冷笑了一聲說:“一般人就算得到了這張圖也是沒用的。”

“為什麼?”

“因為,”蘇拉聳動了一下雙肩:“你知道,我們西藏的文字很特別,而埋藏寶物的那張寶圖,更是用經過特別設計的秘語文字所記載,大體上看來雖與一般藏文沒有分別,只是到了重要的地方便不同了。”

“哦,”鶴髮老人像是恍然大悟的樣子:“這麼說起來,即或是有人能夠得到了這張寶圖,也是枉然了!就連你也不認識那些特有的字體了?”

蘇拉苦笑了一下道:“我是認得那些字的,只是,有什麼用:要有圖才行葉。”

鶴髮老人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挑動了一下長眉,一顆心總算完全放了下來。他不愧老謀深算,總算拐彎抹角地把這個老喇嘛給引到了“死角”上去。微微笑了一下,他打量著這個老喇嘛道:“既然是特別設計的秘語,又怎麼會讓你知道呢?”

“哼!問得好。”

老喇嘛起先是不肯承認,現在一經談開了,反倒是有如“魚硬在喉”不吐不快了。

“先老王本來是不想告訴我的。可是,我的情形特殊,你知道我的工作是負責監督挖掘埋寶的,所以他們才不得不告訴我。”

“我明白了!”鶴髮老人冷冷地道:“事隔數十年之久,你想你還會認識這些秘體的字麼?”

“我……不會忘記的……”蘇拉說:“就算再過幾十年,我也不會忘記的,這些字,早已經刻在了我的心上。”

說到這裡頓了一下,他啞然失笑道:“說了半天,有什麼用?沒有那張圖,一切都是空的,廢話!”

“不是廢話。”

一面說著,鶴髮老人已取出了一個黃綾包裹,打開來,取出了那捲秘藏的羊皮圖卷。

蘇拉臉色頓時為之一變,倏地站起來驚詫的道:“咦!你從哪裡得來的?”

“你先別管這些,只看看這捲圖是不是真的?”

“嗯……好好……”

鶴髮老人一面寧神馭氣,使之聚集雙手,一面故示大方地把手中圖遞向蘇拉。他當然知道此圖的重要,不可遺失,他也更是自信,這種情形下,眼前這個老喇嘛是無能逃開自己手掌心的,是以乾脆放得大方一些。

老喇嘛蘇拉用著一雙抖顫的手,接過了羊皮圖卷,先不打開來,只是仔細地觀察著它的外面,特別注意到卷邊的一顆小小玉墜。

他抖顫的手指,一面摸索著,一面點頭道:“不錯,這就是了一我記得,這是真的。”

鶴髮老人點點頭說道:“打開來再看看。”

蘇拉聽言行事,隨即展開了圖卷。

一時,一張圖文畢現的完整畫面,展現在二人眼前。

蘇拉只看了一眼,已連連點頭,他彎下腰來,仔細地辨認著一行字跡。

“嗯嗯,這是真的了。”

“好吧!”鶴髮老人取出了早已備好的字筆,放向桌上道:“既是真的,現在就請你把它完全譯為漢文,我知道,你的漢學根基很好。”

蘇拉點了點頭道:“好吧。”

他臉上顯現出多年難見的喜悅,到底是一件天大的隱秘,將要在自己的手指下揭露開來了。

“啊,不行……”就在他剛要寫下去的一霎,忽然又停住了筆。

鶴髮老人道:“怎麼不寫了?”

蘇拉搖搖頭放下了筆,把寶圖卷好,重新送到鶴髮老人的手上。

“這卷東西還給你,它在你手上,誰也搶不去,你保管著吧。”

鶴髮老人道:“可是你還沒有翻譯成漢文。”

蘇拉啞然一笑,指了一下頭道:“所有的東西,都在我腦子裡,跑不了的。”

鶴髮老人面色一沉道:“那沒有用,我要你白紙黑字地寫在紙上。”

“我不能答應你。”

蘇拉的表情很是沉著、冷靜。

鶴髮老人有一股突然的激動,當然,他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向蘇拉這樣一個重要的人貿然出手的。

“你難道變卦了?”強自壓制著內心的憤恨,鶴髮老人冷冷地道:“你是在動什麼念頭?”

蘇拉呵呵低笑了兩聲,無懼地看向對方道:“我一點也沒有改變,我是怕你說了不算,等我寫好了那張東西,你拿著一走,我可就沒有辦法了,現在最好,東西在你手上,你既不必怕我,我也不必怕你,我們一起走,到什麼時候辦什麼事情,這樣不是很好麼?”

鶴髮老人倒也沒有想到對方這個老喇嘛,敢情還是粗中有細,不過事已至此,倒也不愁他會鬧什麼玄虛。

“很好,就照你說的這麼辦。”

一面說,鶴髮老人已把羊皮圖卷收進了懷裡,站起來道:“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動身吧,日出之前,我在宮外八角山下等你。”

蘇拉道:“你也把這件事看得太容易了,嘻嘻,你知道埋藏的金銀財寶一共有多少?只我們兩個人就能搬動得完麼?再說一定有別的人……”

鶴髮老人冷笑道:“這件事就更用不著你來操心了,你跟我一起來,你的一切安危當然由我負責。”

蘇拉拱了一下手道:“多謝。”

接著他以十分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面前的鶴髮老人道:“這些年來,我也聽見了一些外面關於你的傳說,你可是來自不樂島上的白鶴高立?”

鶴髮老人微微一呆,隨即笑道:“原來你一點也不傻,竟然把我的底細都摸清楚了,不錯,我就是高立,從不樂島上來的。”

蘇拉怔了一下,冷冷地道:“你在中原的名聲不大好,貪財是出了名的。”

白鶴高立冷笑道:“人不愛財,天誅地滅。”

蘇拉神色一變。

高立明白他的意思,立刻一笑道:“你不必多心,我答應你的事絕不會變的,這批寶藏出土之後,我們兩個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我只要我的一半,至於你的那一半做什麼用,那是你的事情,做好事也罷,壞事也罷,反正我們互不相問。”

蘇拉聽他這麼說,想了想,覺得倒也人情合理。他內心確是對過往所做所為,充滿了愧恨,一心想著要做些補償的善功,自然有了這些錢,即使是隻有一半的數目,也是夠他拿來應用行好為善了。這麼一想,蘇拉也就樂於從事。正如高立所說,他也並不是傻子,當年寶藏是他親手埋的,由於他對某些特殊地形的瞭解,使他在與白鶴高立合作過程裡,感覺到一些安全保障。

高立精銳的眼睛望著他,神秘地一笑道:“我們就這麼說定了,日落前後,我在八角山下等你。”

說完不待蘇拉答話,身形輕縱,如同一縷輕煙般地已自飄身而出。

老喇嘛愕了一會,這才熄燈就寢。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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