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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可愛薄情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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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9 00:06:3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雷恩那 - 可愛薄情郎

陸丹華,除武藝外,什麼本領都學了些的管事能手,
在南洋大島上,她與那個慓悍冷峻的西漠漢子巴羅相遇,
初時因互有誤解,故他視她為敵、下手狠厲還放話威嚇,
她不懷疑為了他那群兄弟的安危,這男人真會取她小命,
想她受聘至大島來,就為管理這群西漠漢子們住的宅第,
讓他們住得安心,吃飽飽、飲好酒,並有乾淨衣物替換,
可如今這位巴羅大爺得罪她了,她惱恨得只想拂袖而去!
為了留住她,他向她賠罪,偏那法子卻嚇得她放聲尖叫,
然與他相處後,她發現他對自身很薄情,總是凡事隨意,
她看得心疼情悸,這才知早為他深陷情網,掙脫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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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9 00:07:2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丹霓去華落南風】

  午前,陸丹華獨自走出借住了五日的小草舍。

  南洋島上的草舍多是以乾椰絲混著濕泥,再一層層地裹覆,搭建在竹材架起的基座上。基座離地約莫半人高,周圍與底下皆薰過藥草,為防島上時常出沒的蛇蠍蟲蟻。

  她步伐不疾不徐,跨下木梯時,青裙底下露出一小截淡紫素面的鞋尖,踩到最後一階時,她微撩裙襬,往前端輕躍,避過因昨晚落雨而在泥地上所積聚的一汪水窪。

  可惜,躲得了第一步,避不開第二招。

  她鞋尖剛又踏出,兩隻指甲般大小的綠蛙一前一後從草裡跳上她乾淨的鞋面,忽又跳開,停留僅須臾,卻已在她鞋上留落泥點。

  她笑了,自嘲地搖搖頭。

  心想,都已在南天下的海域生活了六個年頭,早該學學南洋婦女所作打扮。她們慣以寬長方布纏腰圍成長裙,裙高可露雙踝,倘若大膽一些,露出半截腿肚那也無妨,而鞋子這玩意兒對那些鎮日在水邊或舢舨上勞動的婦女而言,更是累贅之物,可沒誰像她穿襪又套鞋,包得如此緊密。

  旁人一瞧,輕易便能猜出她是漢家女子。

  這倒也無所謂,反正南洋多島海域這兒,近些年來多的是從中原渡洋而來的漢商,與各島、各小國間的生意往來頻繁,百業興盛得很,有些漢人甚至就在當地娶妻生子,定居下來,沒打算回中原舊地。

  她漢人裝扮在此南洋大島上並不奇怪,較引人側目的,說來說去還是她姑娘家的身分,況且還是單獨一個。

  「姑娘,又來拜佛啊!」

  通往碼頭區的佛陀大街上,街心供奉著一尊比人還高大的純銅四面佛,佛坐蓮花,彎眉斂目,豐菱般的唇瓣微微揚笑。固定早晚時候過來打掃佛壇的老人忙著把今早人們供奉的鮮花一盤盤鋪排整齊,甫直起腰,便瞥見那抹青衫裙。

  陸丹華有禮地頷首,彎唇微笑。

  這些天來到呂宋國大島,經過大街街心,她都會停下來拜佛,想必老人家對面生的她也留意起來,那聲質樸的招呼讓她略感羞澀。

  她並未供奉鮮花,而是跨上石階,取起長木杓舀了一旁石臼中的清水,略踮起腳尖將水徐緩地淋在佛身上。然後,她兩指捻了些由信眾們敬奉的神檀香料放入佛前小缽裡,缽中養著小火苗,神檀香於是鬱鬱悶燃,幾縷如絲的煙氣婉約騰旋,寧味靜漫。

  她雙手合十,輕垂頸項默禱。

  從側邊望過去,姑娘家白額、秀鼻、唇瓣一直到下巴的側臉線條,柔和得尋不到丁點兒稜角,像一塊溫潤至極的白玉,被某種自然的力量沖刷出渾然天成的風韻,秀秀氣氣的,高潔寧靜的,賞心悅目的,許多美好的詞句皆能套用在長相不特別出色的她的身上。

  此一時分,默禱的她密睫微翹,貼合著、抵在顎下的指尖顯得柔潤而修長,似乎連呼息都進入某種虔誠且淡定的起伏裡,那姿態像朵迎風的蓮,靜謐謐佇立在世間這個泥澤裡。

  拜完佛,她幽幽掀睫,眉心卻微乎其微一蹙,透出些許疑惑。

  似乎……有什麼攪擾了她周遭寧靜的氛圍。

  渾身陡地泛麻!

  誰在窺視她?!

  心一震,她依循本能地偏過臉容,剛側眸,就見那男人立在她斜後方的石階下,面無表情,目光沈峻,也不知盯了她多久。

  是他!

  都連續三日了,她和他已是第三次在這街心佛壇前偶遇。

  男人年歲約二十七、八,長髮俊顏,身形精勁頎長,他今日上半身依舊簡單地套著一件綁帶的棉布背心,這種背心只是前後兩片布,再把帶子往腰際一紮,不僅露出兩條古銅色鐵臂,連腋下也難掩住,若從身側去瞧,隱約可見男人的胸肌和勁背。

  他下半身與當地許多在碼頭區勞動的漢子一般,皆在腰間用寬布紮裹成裙褲,將下襬的布角捲得高高的塞在腰後,露出膝蓋以及兩條健壯的小腿肚,而兩隻大腳則踩著當地尋常可見的草鞋。

  草鞋其實是以椰絲編織而成,十趾皆露,不易有腳氣,堅固且不怕浸水,他腳板套在草鞋裡,黝黑膚色讓十片腳趾甲顯得格外潔白,好……醒目。

  她眨眨眸,發現那兩隻醒目的大腳丫正跨上石階朝她走來,發怔的神思這才盡數召回,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喲!都連著三日嘍,還來拜佛呀?唉唉~~」

  該是與那男人相當熟稔,守佛壇的老人家笑瞇老眼,那「唉唉」的嘆氣帶著點「閣下明明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

  男人沒理會老人家近似調侃的話語。

  他舀水、為佛浴身、捻香祈禱,把姑娘家適才做過的重複了一遍。

  然後,他放下合十的雙掌,深炯的峻目忽而直勾勾鎖定離他僅三步之距的她。

  真是……偶遇嗎?

  陸丹華內心繃了繃,被那雙深黝的眼看得後頸發麻,心虛欲要閃避他幾近無禮的注視,卻又不願示弱,一時間就這般僵持著。

  三次偶遇,今日頭一回如此近距離看清他面貌。

  他束起的髮絲頗長,乍見下色澤偏棕,實則黑中帶金,髮下那張臉剛稜有角,五官深邃偏俊,俊氣中不帶半點脂粉味,優美的眉目鼻口全都繃繃的,該是不太常笑,又或者連啟唇出聲都懶了。

  他究竟想做什麼?

  陸丹華一雙眸子同樣瞠得一瞬也不瞬的,現下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開口不知該說什麼,沈默對峙似乎也不是個法子。

  過去幾個年頭,教導過她各項才能的師傅們對她的評語大抵脫不了「心思靈巧」、「聰敏慧黠」這兩句,她一向溫馴自持,很能和人合得來,自成年以來,她還真想不出何曾遇過目前這等窘境。

  「你——」呃?怎麼……轉頭就走?

  當真一頭霧水啊!

  她暗暗調息,才鼓足勇氣打算打破僵局,他倒瀟灑,深深看了她一眼後,竟旋身跨下石階,默默來到,又悶不吭聲地離去。

  怪人!

  「姑娘別往心裡去,他就這德行,往後在一起久了也便習慣。」

  老人家的話似有玄機,陸丹華聽進耳中只覺胸口怦怦跳,一泉古怪的熱潮刷過全身。想必臉蛋是紅了,她力持鎮定,對老人家露出淡笑,也跨下石階繼續往碼頭區步行過去。

  呂宋國內有將近百座的大小島嶼,群島中則以這座大島最為富庶繁榮。

  她走在通往碼頭區的佛陀大街上,兩旁店家林立,貨色琳瑯滿目,接近碼頭區的所在有一處魚市場,魚販們的吆喝聲此起彼落。來到這兒,神檀香一路相隨的郁馨淡了些,海風的鹹味裡混著微腥氣味,她早也習慣了,並不覺得難聞。

  她步履輕盈地繞進某條窄巷,將熱鬧喧囂暫且隔在巷外。

  來到大島五日,她走著、看著,偶爾向當地人問些事物。她記憶力絕佳,對於碼頭區附近複雜的巷弄大致已能掌握。

  這條窄巷繞右轉左,直走過去是一處大倉庫的後門,她前天與昨日皆走過,若將身影隱匿得夠高明,有足夠的耐性靜候在那兒,多少能覷見倉庫內正在進行的事物,還有裡邊勞動的人。

  想到倉庫裡的人,她腳步不禁略頓,腦海中隨即浮現那名怪人,和他那兩道古古怪怪的眼神。

  肯定是心虛之因,她難得做「壞事」,被人家這麼緊盯著不放,心中總是忐忑。沒事的、沒事的……她兩手拍拍臉,下意識又拍拍微繃的胸脯,沒事的呀……

  她深深呼息,悄聲安慰著自己,張唇才想重重吐出橫在方寸間的一口悶氣,結果卻化作一聲驚呼。

  「哇啊——唔、唔!」

  「別叫。」

  驚叫聲瞬間被阻斷,陸丹華想叫也難了,一隻粗獷大掌如鬼魅般撲至,摀掉她半張臉,把她掀啟的嘴壓得密實。

  那人並非從身後攻擊她,他到底從哪裡竄出,她實在分辨不出。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她本能地要扳開他的大手,身子卻被推到一旁的牆面。那人下手頗重,幾要撞暈她,她後腦勺和背部陡然泛麻。

  驚懼瞬間襲來,她繃緊身子,不顧一切又踢又踹,像頭野蠻的小獸,但那人反應亦快,兩隻大腿立即夾住她下身,單掌大放大收,俐落無比地扣緊她雙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制止了她所有踢打。

  「再動我殺了妳。」

  男人的話沈沈地鑽進耳中。

  陸丹華渾身陡凜,定住不動了,不是因為他的威脅,而是這一次終於聽出他的聲音。

  她瞪大秀眸,眸底其實已蓄著淚水,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掉落,透過水霧努力要看清對方面目。

  當真是他!

  與她接連三日一塊兒拜佛的怪人!

  心音如鼓,跳得飛快,她並不懷疑他話中陰狠之意,倘若她再有抵抗的舉動,這男人真會毫不留情地捏斷她脖頸。

  然,看清是他,她前一刻的懼駭卻也矛盾地平緩下來,但隨即又感覺到他過分迫近的男性身軀。夾住她下身的力道不容掙脫,握緊她腕間的手勁強而有力,還有封住她半張臉的大手,他掌心溫熱粗糙,虎口幾是抵在她鼻下,她嗅到他指間的氣味,竟透著淡淡的神檀香味……剎那間,心情起起落落,忽高忽低,這滋味還是初次嚐到,她一時間不能理解。

  「妳向人探事,連幾日盯著這處總倉,有何目的?」男人目底爍光。

  要她如何回答?她嘴還給摀著啊!

  見她水眸輕湛,發出「唔唔」聲,男人終於意會到自己將她摀得太過嚴實。

  「妳若以為高聲呼救能喚來旁人幫忙,那就儘管試試。」他撂狠話時,語調毫無起伏,彷彿平淡地叮嚀著什麼。

  說完,他緩緩撤下手,但對她雙腕和身體的禁錮仍維持不變。

  好不容易臉上的壓制不見了,陸丹華不禁大口呼息,吐出堵在胸臆間的灼氣。

  淚滾落雙腮,不是真要哭,而是多少受到驚嚇,但那些淚珠一滾出眸眶,少掉水霧,她倒是能把他瞧清楚了,心緒也穩定許多。

  「有……有一封信可以說明我前來的目的,你放手,我取出給你。」

  男人眉峰略蹙,目光灼灼地在她五官上游移,瞥見掛在她勻頰上欲掉不掉的珠淚,眉間皺摺似又加深。

  「你放開我……」陸丹華迎視他,被握住的雙腕微微用力,卻反遭他更蠻橫地施力。

  會痛!好痛……她不由得低哼了聲,隨即又極硬氣地抿唇忍住,抿得唇瓣都發白。

  男人探究的黝目再次摻入那種古古怪怪的神氣,彷彿對她忍疼的舉動感到相當訝異,而陸丹華尚未弄懂他的眼神,施加在腕間的蠻力忽又放弛了,改以適當力道圈握著她。

  「什麼信?」他低問,另一手三指成爪擱在她顎下,以虎口抵高她的臉。儘管他指勁未出,逼迫的意味已然濃厚。

  「迷霧海域十二連環島的大姑娘霍玄女寫給雷薩朗大爺的信。」略頓,她抿抿唇瓣,努力讓呼息與語調皆持平。「……雷薩朗大爺先前同大姑娘提過,大島的宅第需要一位總管事,大姑娘要我過來瞧瞧,她寫了信的……」

  「信在何處?」

  「……在我腰側暗袋裡,你放開,我拿。」

  男人似乎不輕易相信誰,他不放她,淡扣她顎下的手竟朝她腰際摸去。

  「你——」陸丹華不敢置信地瞪圓眸子,小臉上兀自鎮靜的模樣終於出現裂縫,她兩頰暈濃,眉眸間抹上羞憤之情。

  憑藉本能,她再次在男人的壓制下掙扎起來,無奈力量與他根本沒法比,差了個十萬八千里,纖腰扭沒幾下就被他左摸右探地近身搜出那封信了。

  可惡!太可惡!簡直……欺人太甚!

  真是羞惱過火,偏偏又無計可施,她胸口起伏加劇,悲憤的淚水一下子將她的秀眸湧成橫波目。

  再難自持,淚水滂沱,她衝著可恨的男人哽咽嚷嚷:「我不幹了!總管事這活兒就請你家雷薩朗大爺自個兒看著辦!你放我走,放開我呀!我不幹總可以吧?」

  信是真的。

  貨真價實的筆跡和用印,出自於迷霧海域外、十二連環島的大姑娘霍玄女手中。

  此時兩張寫滿小楷字的信紙,正大剌剌地攤在雷薩朗面前的桌上。

  身為一干兄弟的帶頭者,底下兄弟得罪了姑娘,闖下禍端,他這個當頭兒的自該出面替兄弟緩緩頰、說幾句好話,向事主致上歉意,但瞧眼下這局勢……他不禁想抬手揉揉發疼的額角。

  碼頭總倉的小議事廳裡,除了雷薩朗外,餘下的一男一女各據廳中一角——

  背靠牆面、雙臂盤在胸前的男人直盯著姑娘看,姑娘端坐在窗下不發一語,理也不理男人那兩道直勾勾的目光,秀臉微透倔氣。

  雷薩朗心底暗嘆。

  一個是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一個是他費勁兒借來的管事人才,這兩人要是不對盤,可真讓他頭疼。

  「丹華姑娘,我之前同妳連環十二島相借人才時,原以為前來呂宋大島的定是一位男管事,畢竟此地龍蛇混雜,我一批手下皆是漢子,確實未想過貴島的霍大姑娘會把妳一個小姑娘送到這裡來。」

  陸丹華挺直纖背,決心把靠牆而立的男人完全忽視。

  她深深地呼息吐納,微紅臉容對著徐聲同她說話的雷薩朗,溫馴有禮地道:「我十五歲時進連環島,島內龍蛇混雜的所在並不比這兒少,雷薩朗大爺您手下盡是漢子,連環島上亦是一批又一批的好漢,這幾年相處下來,丹華早已習慣,大姑娘才會問我意思,看我願不願意接下這活兒。」

  「那麼,丹華姑娘如今的意思是……」雷薩朗對著姑娘家說話,眼角餘光倒是覷見牆邊那抹沈靜身影動了動,像是也在意起姑娘會給何種答覆。

  陸丹華沈吟了會兒,啟唇低語:「大姑娘說,我可以先過來看看,暗自觀察一陣,倘若可以,便留下,要是感到不妥,她會再遣別人過來。」

  「那妳是不願留了?」雷薩朗不動聲色地瞄了自家沈默寡言的兄弟一眼,後者低眉斂目,看不出表情。

  他收回視線,對著陸丹華微笑,笑得頗無奈似的。「姑娘別怪罪巴羅,他這麼對付妳自有原因。咱們從中原遠道而來,在此地紮根尚不滿一年,有對頭眼紅我手中的香料生意,曾有幾次暗地裡派人摸進碼頭總倉和大船裡,有一回還險些鬧出火燒船……」

  雷薩朗語氣停頓之際,丹華腦中靈光一閃,約略抓到事情因由。

  陸丹華揚睫,眼珠子湛了湛,說是要完全無視那個叫「巴羅」的男人,結果還是偷瞥了他。

  她極快地拉回眸光,想到他半個時辰前抓著她不放的兇狠模樣,心裡仍是有氣,更何況,他……他還亂摸,加倍可惡!

  「所以,你們以為我也是對手派來的,正伺機要放火燒船、燒貨?」

  雷薩朗低笑了聲,沒正面答話,只說:「巴羅上回就因為心軟,放過一個十來歲模樣的小丫頭,哪知那丫頭真放火燒船。她遭人支使,就為了兩吊銅盾錢。」

  而她還在碼頭區連晃四、五日,不斷向人探問,不僅如此,還躲在他們總倉後門巷內探頭探腦……陸丹華面頰微燙,猜想自己該是老早就被盯上。這幾天以為是躲在暗處觀察別人,壓根兒沒留意她已成別人的囊中物。

  對了!還有街心那位守佛壇的老人家,說不準亦是他們的眼線。

  真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啊!

  她明知那古怪男人是雷薩朗手裡的人。

  她來到大島的頭一天就覷見他進出總倉,在碼頭區活動,後來幾次拜佛遇見,原來全是他有意的試探。

  蠢的是,她卻仍傻呼呼地粉飾太平,以為三次盡是偶遇,渾不上心。

  見姑娘家抿唇不語,狀若思索,而牆邊兀自沈默的男人還當真什麼話都不說,雷薩朗挑挑眉,決定「解鈴還需繫鈴人」,該誰負責把人留下,那人就得想法子辦到,他不管了。

  「巴羅,人是你得罪的,該怎麼賠罪你看著辦吧。」

  他起身往外走,經過巴羅面前時,又以沈重的語氣清楚交代道:「丹華姑娘怎麼說也是連環島的人,不能教她委屈了。倘若真不願留,你就給她一、兩件東西消消氣,送她走吧。」

  ……給她東西?陸丹華一愣。

  她哪裡需要什麼東西消氣?

  她根本沒要索求什麼啊!

  沒聽到那怪男人應聲,僅見他薄峻的唇微乎其微地抿動了下,點點頭。

  她怔怔看著雷薩朗步出小廳,忽然間,注意力被盡數召回,因為靠牆的那抹精勁身影突然移動了,而且正筆直朝她走來。

  他、他想幹什麼?!

  男人站定,居高臨下看著她,幾根髮絲散在峻頰兩側,他淡掩的睫和幽晦的目光有種渾不在意的神氣,教人摸不著底細。

  陸丹華唇瓣掀啟,正欲擠出聲音,哪知他驀地伸出單掌、「啪」一聲張開五指平貼在她旁邊的茶幾上,另一手快若閃電地摸出一把短匕,快到無法看出他究竟把匕首藏在哪裡。

  「妳要哪一根?」

  「什、什麼?」瞪圓眸,很驚嚇。

  「手指。」

  「手指……」訥訥重述,真傻了。

  「妳要哪一根才能消氣?食指?中指?還是兩根都要?」語調很沈,沈得幾無起伏,彷彿事不關己。

  陸丹華瞠目結舌,說不出話。

  然而,男人似乎誤解了,把她的靜默視作肯定的回應,就見一道銳利銀輝揚得高高的,隨即往下斬落——

  她放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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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9 00:07: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雄風入擅郁佳心】

  姑娘的肌膚實在不經碰。算算,都過五日了,她頰側和顎下卻都留著淡淡的青印。那是他下的毒手,每回望見,像是沉默地指責他,證明當時他有多「狠辣」,起初留意起她,是因為混在碼頭區的眼線傳來消息,說道一名面生的外地姑娘以地道的漢話和呂宋方言,同碼頭工人、魚販們問及他們這一批從中原跨海而來的人馬。

  碼頭總倉的事向來由他擔當,近來挑釁之事比起剛在此地扎根時雖少了許多,但暗地裡仍有對手伺機而動,他自然得盯緊她。

  他知曉她的落腳處,知道她每日午前經過街心,定會停下來捻香浴佛,知道她在雜亂的魚市裡走得相當自在,有時步伐如舞,輕盈躍過點點污窪。她避進鬧市旁的巷弄,他知道她藏在幽暗處窺看。這裡是他的地盤,真有心盯梢,她的一舉一動無所遁藏。他們一群漢子跟著頭兒從西漠混到江南,又從中原混到南洋,每個人的性命緊密相連,凡事須得步步為營、小心為上,只是,他為著某種無法釐清的私心,不願對她出手,又不得不對她出手,如今底細一掀,知她無害,壓著他心口的石塊落了地,卻換上另一種沉鬱,悶悶的,像吸進的氣全堵在胸間般,莫名其妙。

  夏季的南洋海面溫柔如鏡。

  他剛幫兩名長約僱用的船工將三張小帆打上,此時面龐迎風,盤手佇立,未被綁束住的幾繒髮絲隨風輕揚,微瞇的目光似乎放得極遠,不過……那姿態究竟是不是在窺聽旁人交談,八成僅他自己知曉。

  離他三跨步外的船尾處,一男一女已談話許久。

  男人寬肩略側,以高壯身形為女子擋住風頭,渾沉嗓音徐慢地道:「……多島海域島嶼數量龐大,有些還是無人島,但若以呂宋大島為中心,方圓百海浬的大小島嶼都還算安全,不過姑娘往後要想出大島逛逛或辦事,身邊仍是需要有人護衛,不好貿然離島。」

  「嗯。」姑娘微笑點點頭,眉眸溫順。「雷薩朗大爺乾脆喚我丹華吧,總不好姑娘、姑娘地叫喚。」

  雷薩朗甚為愉悅地低笑了聲。「也好。妳是我借來之才,幫我管著大島宅第,往後要相處在一塊兒的,咱倆不如就互稱名字。」

  陸丹華微瞠眸,頰泛淡霞。

  「這樣不好。不行的。您和大姑娘是知交好友,這中問主僕的分寸還得拿捏,丹華稱您一聲主爺吧。」

  對稱呼這玩意兒,雷薩朗沒什麼意見,只要有人願意把大島上那片大宅第管理好,讓他底下兄弟住得安心、三餐外加宵夜能準時讓他們吃得了飽飯,再讓酒窖裡永遠貯有好酒、永遠有乾淨衣物替換,那麼,她要喚他什麼,全隨她方便。

  他哈哈大笑,嚴峻面龐放鬆不少。

  「我有個已出嫁的親妹子叫蘭琦兒,她也同妳一般,平時溫馴可人,一遇到堅持之事,管他事情大小,誰也不能要她讓步。」聞言,丹華臉更熱。輕垂頸,她靦靦地咬了咬唇,聽雷薩朗又道!「巴洛能把妳留住,那當真好。妳管著大島宅第,他管著碼頭總倉,你們倆往後也多親近親近,別為之前的事不愉快。巴洛!」

  話中忽地提到那古怪男人,陸丹華呼息略緊,接著再聽雷薩朗揚聲一喚,她頸背陡麻了。

  今日,一直刻意讓自個兒忽略他,拿他當石頭瞧,唔……看來成效並不好,他一走近,她掩在袖底的手臂竟起了一粒粒細小疙瘩。

  今天的他穿著漢人的勁裝,兩腕套著皮製綁手,纏腰、纏腿,兩隻大腳不穿功夫靴,卻仍套著椰絲編織的草鞋。

  頎長身影靠近,她瞄向他乾淨方大的十片腳趾甲,兩手下意識抓緊船舷。

  雷薩朗道:「待會兒在鹿草島上岸,你陪丹華在島上走走,那地方你也熟,丹華要有什麼疑問,就交由你解惑。」

  「不用的!」迅速抬起臉容,她語氣促急。「我曉得鹿草島啊!這幾天我多少探聽到一些事兒,知道鹿草島的島主明達海和主爺您有生意上往來,交情頗好。那座島養著成群鹿隻,爺您手中香藥配方所需的鹿茸和麝迷液,全從那些放養的公鹿身上取得。」

  「嘿,妳知道的還真不少!」雷薩朗不禁挑眉,讚賞般點點頭。「那好,就讓巴洛跟著妳混,看能不能混出個名堂?」

  「嘎?」什麼意思?她…不懂啊!

  陸丹華思緒兜轉,往來迥旋,輕布疑慮的眸子不禁轉向一旁惜字如金的男人,以為從他眉目間能瞧出丁點端倪。

  只不過……可惜了。

  巴洛仍舊一臉沉寧,俊郁的眼眨也未眨,方顎一點!

  「是。」

  那聲淡應,不仔細聽還不好捕捉呢!

  是?是什麼是?根本是在鬧她、耍著她玩吧」

  或者,又是她凡事太較真的關係,旁人見她小臉嚴謹,呆呆板板的,便要逗她、鬧她。以往在連環十二島時,大姑娘偶爾也會這麼「欺負」她,沒想到來這兒,同樣要被鬧著玩。

  座船在半個時辰前停進鹿草島南岸的泊船區,她的新任主爺領著兩名手下,隨著前來相迎的老島主走遠了,留下她和那個比她更呆板嚴謹的怪男人。

  決定留下後的這些天,她緊鑼密鼓地忙著將這群西漠漢子底下的產業和生意弄明白,有一大部分雖不歸她管事,但多少知道些皮毛,學著看懂一點門道,怎麼都有好處的。

  而此次上鹿草島來,她可是決定要好好地走走逛逛,多看多學。

  當然,如果身旁沒有誰來跟著她「混」的話,她應該更能自得其樂。

  這座鹿草島,顧名思義,島上草多、鹿也多,夠她走的了。頭疼的是,她走,男人跟著走;她快步,男人大腳跟上;她慢步下來,他亦放緩腳步;她乾脆不走了,他也佇足不動。「巴洛大爺,閣下若忙就請自便,何必非跟著我不可?」說這話時,她依舊溫溫的嗓音,只不過小透了點無奈。

  她回眸,心頭怦然一震,驚覺兩人靠得過近了,近得她一時間看不清楚那張背光的面龐。

  她本能地往斜後方挪徹一步。忽然間,燦陽耀目,刺得她差點睜不開眼,而那顆「悶葫蘆」終於肯開尊口了。

  巴洛淡淡道:「日頭很大,小心中暑。」

  她直瞪住那張黝黑俊臉,掀唇,合嘴,再掀唇,究竟欲說什麼,剎那間竟找不到字句,但有火光乍然掠過腦海,瞥見他微汗的額際和頸側,才明白下船後他一路相隨,跟著她走走停停,是在替她擋驕陽。

  心一軟,險些衝動地抬袖為他拭汗,對他的怨氣自然減滅許多。

  「我很習慣南洋的夏日,沒那麼輕易中暑……」溫溫的女嗓更低柔。

  跟著,她抿抿嘴,一手撥開唇邊的飛髮,忽而歎氣了。

  「倘若那日我真不願留下,你兩根指頭還會在嗎?」這疑問困擾了她整整五天。

  五天前,因為自家頭兒的一句話,他為了對她賠罪,刀起刀落要斬下身上一,兩件東西給她消消氣。

  她來不及消氣,已被赫得驚叫,大喊道:「住手!」

  他確實聽話地住手了。

  千鈞一髮間,匕首停在他手指上,但那把銀匕首鋒利萬分,雖未確實切下,他膚上已滲出鮮血,同時亦把她驚出一額冷汗。

  男人們的腦袋瓜到底想些什麼?

  是雷薩朗過分嚴厲,隨口一個命令就要底下兄弟自殘身體?

  抑或是眼前這個寡言寡語的漢子同她一般,總是太過較真的脾性,才把頭兒的玩笑話當了真,上了心,不惜自殘?

  更或者……他是在玩她嗎?

  賭她肯定心軟,非應允留下不可,才大膽在她面前演出這一幕?男人的眼微乎其微一爍,他靜凝著她好一會兒,神情認真且嚴肅,彷彿她的提問重要無比,不得不仔細思量。然後,大致是意會出她的疑慮,那張薄而有型的嘴終於掀敔,他慢吞吞道:

  「頭兒或者是說玩笑話,但我不是。」

  陸丹華輕抽一口氣,儘管他面容淡然,語調尋不到高低起伏,像是隨意應付著,她卻深刻感受了,他說的全是真話。

  她若不留,他兩根指現下早不在了。

  「你、你……你很古怪你知不知道啊?」她衝口而出,一道出,卻又小小懊悔了,怕自個兒口無遮攔傷著他。

  「我知道。」

  「噗!」

  真的隱忍不住,她噗笑出來。

  這般笑法很不雅的,她以前從未這麼笑過,如今倒被他的坦率惹得不能自持。

  掩嘴笑望他,男人也跟她大眼瞪小眼。

  而後,他目光淡挪,落在她露出袖口的皓腕,眼神略黯。

  陸丹華曉得他在瞧什麼。

  按理,她該乘機將手抵在他面前,讓他仔細看看自個兒下了怎樣的毒手,要他內疚自責,但,不知是否男人的凝注太認真,被他盯住的那片肌膚竟麻麻癢癢,有些燙。

  「我……嗯……其實不疼了,只是還有些淤青。」呃,等等!她這個苦主怎麼反倒安慰起沒血沒淚的始作俑者?放下衣袖掩住雙腕,她偏著頭,越想越奇。

  她腕間曾遭他抓扣,至今淤痕仍清晰可見。

  巴洛這會兒算是徹底體會了,姑娘家果然不一樣,尤其像她這種纖瘦得要被風吹跑的,真的很不一樣,根本禁不起他粗魯的對待。

  但做了就做了,還能怎麼彌補?

  「你若願意,可以把我也抓到淤青。」很坦然地伸出單腕。

  陸丹華瞠眸圓瞪著那雙送到眼前的勁臂。

  他五指修長,微突的指節讓大掌感覺相當有力,指甲修得短短的,被黝黑膚色一襯,醒目亦乾淨……等等!他把手遞過來幹麼?啊!是了,他要她拿那隻手腕洩忿!

  「我還沒來得及把你抓到瘀青,自個兒的手就先廢啦!」儘管這麼說,她腦中卻很不馴地浮現自己兩手圈住他勁腕狠抓的模樣──肯定是她用力用得氣喘吁吁,而他則不動如山、一副無關痛癢的德行。

  不知怎地,她嫩臉就紅了。

  南洋的夏日確實毒辣了些,巴洛默默瞥了眼姑娘泛紅的面頰,寬背默默一側,又為她擋掉烈陽。

  至於那只不受「青睞」的手腕,他當然也就默默收回。

  兩人佇足在綠草濃布的丘陵在線,她在他高大的陰影裡,海風將他的氣味吹向她,陽光的暖味、海的鹹味,還有某種近似神檀香的餘韻,然後是男人獨有的清冽氣味,多種味道交混在一塊兒,不難聞,甚至可說是好聞的,漫漫地將她的鼻間整個佔據。

  這個男人很古怪,古怪得讓人想……深究?

  一時間,陸丹華對這突然興起的心思感到訝異。

  她疑惑擰眉,低唔了聲,正欲說話,此一時際,位在遠遠另一端的丘陵坡地那兒卻傳來鹿隻驚慌淒厲的嘶叫聲!

  他倆同時循聲抬頭,見幾個分散在鹿群週遭的養鹿人反應快極,全拔腿趕過去。

  有鹿隻出事了!

  該是幾天前,那場午後大雷雨惹出的禍。

  當時落雷打斷草丘上唯一一棵樹,樹幹還因此被燒得焦乾,島民們也沒多留心,卻不知樹根旁的草地同時裂開一個洞穴。

  洞穴的洞口並不大,僅夠一人通行,但下頭似乎極深,兩隻小鹿晃來這兒食草,蹄子踩空便接連掉進去,叫聲斷斷續續從穴底傳出。

  巴洛和陸丹華靠近時,已有一名養鹿人沒繫繩便急急爬進縱穴內。然而,情勢更糟,那名瘦小漢子不但沒把鹿隻救出,自個兒竟也陷在裡邊,更頭疼的是,任憑圍在上方的人怎麼呼喊,底下都沒了回應,就連兩隻小鹿的叫聲也漸漸微弱,幾難聽取。

  眾人慌了神,有誰在這時趕緊跑去找長繩,即便如此,只怕找來繩子也為時已晚,不及救命。

  「巴洛!」陸丹華朝彎身試圖要爬落縱穴的男人一喚,後者聞聲回首,深峻且漂亮的眼看得她心音如鼓。「──你幹什麼?」

  「把人和鹿隻帶上來。」他說得平淡,彷彿只是進屋子把人和畜牲帶領出來似的輕鬆。

  「底下可能有陰癘之氣,會把人嗆暈的。」要不,不會短短一刻鐘不到,便什麼聲音全沒了。

  「我能閉息。」

  陸丹華一暈。

  他再厲害,也無法閉息到把底下人畜全都救出來為止啊!

  「巴洛!」見他人已往下跨落,僅剩半顆頭露出,她緊聲再喚,人整個撲跪在穴口。

  她迅速從懷裡暗袋取出好小一瓶百瓷瓶,從裡面倒出一顆米粒大小的青丸,軟掌湊到他唇邊。「把它含在舌下,這是我家大姑娘給我的,瓶子裡還有三顆,你帶下去,以防萬一。」

  不知青丸的藥性,但光是湊近的過來,他已嗅到藥丸異樣的清香。

  再有,是她那只抵得好近的柔荑,能無聲的誘哄人。

  巴洛目光直勾勾,張嘴任她餵入。他用舌壓住一下子便竄漫出來的涼冽感,瞬間覺得呼吸一清。

  接過小瓶塞進懷裡,他微頷首,極深地望了她一眼。

  隨即,他整個人沒入縱穴裡,手腳好快,才眨眼就瞧不見人影。

  焦急圍在旁邊的島民們原本七嘴八舌商量該如何救人,見巴洛往底下爬,所有聲音都停止裡,大夥兒平息凝神地聽著下頭的動靜。

  好靜……什麼聲音也沒有──就是靜……有人受不了了,伏在穴口朝底下喊,這時跑去取繩子的人終於氣喘如牛般扛著一大捆草繩奔回來。

  兩名島民趕緊往穴內放繩,邊放邊朝裡邊嚷嚷,希望底下的人能有響應。

  陸丹華跪在縱穴旁動也沒動,眸光從方才巴洛下去後,就再沒挪移,直盯住深幽幽的黑穴。

  他下去多久了?

  一刻鐘?兩刻鐘?還是已有半個時辰?

  她耳中聽到自個兒胸房裡怦怦跳的心音,好清楚,一下下震著她的耳鼓。

  突然間,胸口被某種力道撞痛,痛得她忍不住縮肩抽氣,但痛得好,因她整個神魂緊繃到忘記呼息,當那條放落的草繩被底下人用力拉動時,圍觀等待的眾人發出驚喜叫聲,而她終於呼出那一口繃在胸間、喉間的郁氣。

  有了響應,大夥兒精神一振,那扯動的力道似乎要他們回拉。於是乎,三名漢子抓著繩頭,開始一寸寸收繩。頭一個拉上的是躍下去救小鹿的那名養鹿人,他已然昏厥,但呼息的力道尚強,幫他解下繩子後,有人接手照顧他,繩子再次被拋入穴內。第二次拉上的是其中一頭鹿,渾身都是泥,雖閉著眼,肚腹卻明顯地一縮一鼓,鼻孔張縮著,很使勁兒地喘氣。一旁養鹿人趕緊接過去照料。

  繩子第三次放下,這次過了較久才有動靜。

  一顆心都快蹦出喉嚨的陸丹華已無法靜候,十根指兒相互絞扭著,唇都咬出痕了,很怕末了真要出事。

  直到大夥兒開始拉繩,一點、一點慢慢拉,然後幽黑的縱穴內終於出現隱晦的影兒,淡影越來越清楚,輪廓漸明,她心緒跟著高昂,不禁歡呼了聲,因為看見男人那一頭黑與金交混的棕髮了!

  這一邊,巴洛單臂抓住繩子,另一手把體型偏瘦的小鹿抱在懷裡。

  他足尖藉著上拉的力道,順勢踩踏穴壁突起之處,穩健往上攀爬。當他肩臂露出穴口後,許多只手臂一塊兒抓住他,將他整個拖離縱穴。

  大夥兒歡聲雷動。尤其,被救出的養鹿人此時終於醒來,面龐雖顯疲憊,但神智已恢復,眾人見狀更是歡欣,全圍著巴洛又拍肩、又笑嚷。對於當地的呂宋方言,巴洛如今已聽得懂七七八八,但說的能力還不是很好,再加上他寡言得教人發指,平常疏於練習,進步得自然緩慢。然而此時,他將懷裡小鹿交給旁人後,卻掀了掀唇,很努力地對島民們擠出一句!

  「該謝的是這位姑娘,她給的青丸很好,在底下,我餵人也喂鹿。」

  所以,如今人畜平安,全賴她的青丸相助。

  陸丹華不習慣受眾人注目,但此時此際,島民們哪裡肯輕放她?在拍完巴洛的肩臂後,又一窩蜂地朝她擁近,將她團團圍困,好幾張樸實黝臉衝著她笑,此起彼落、嘰哩咕嚕地說個不停。

  顯然,她雖為漢家女,對當地方言聽說的能力卻好得不得了。強自壓抑了羞澀之情,她倒是大大方方和島民們對應。

  不知過去多久,待她費了番氣力擺脫太過熱情的島民後,才驚覺那個男人竟已不在原處。他這是大玩「金蟬脫殼」的招數嗎? 把她丟給大夥兒,拿她當屏障,然後自個兒卻乘機躲得遠遠的?

  人呢?上哪兒去了?

  狀況還有些虛弱的養鹿人和小鹿們已被帶走照料,幾名島民們則合推著一塊大石,準備把縱穴暫且堵住,再請示老島主看怎麼處理較妥善,草坡這兒終回復該有的平靜。

  陸丹華四下張望,一名也是養鹿人模樣的小少年似是看出她在尋找什麼,咧嘴衝著她笑,手臂一抬,給她指了一個方向。

  她循著那個方向走,重新爬上草坡,躍過丘陵線後,她看見那男人就在沙岸上,而且正往海裡走,他走走走,水漫到大腿高度後,突然一個飛身撲進海水中,浪打來,把他身影卷遠了。

  咦?

  她不自覺朝岸邊走去,走得有些快,甚至小跑起來,直到瞧見他在層層輕浪間破浪而出,暢泳的矯健姿態如傳說中的魚人,一會兒沒入水中,一會兒又浮出海面,勁身隱隱泛光,她才緩下步伐。她沒喚他,走近後,她著魔般盈然而立,被海中那個畫面引走所有專注。

  「魚人」來回游過一陣後,在淺海裡立起,隨著他走回,水面到他的腰、他的大腿,然後是小腿,他又「化」作全然的人身,耳後無腮,手指與足間沒有生蹼,他回到她面前。

  「你為什麼不脫衣再下海?」

  是瞧見男人濃且好看的眉挑動,陸丹華才意會到自己幽幽地問出什麼。

  脫衣?噢,真著魔了,她竟真的這麼說!

  「衣衫全髒了。」巴洛淡道,根本不在乎渾身滴水不停。他將長髮整個往後扒梳,濃蜜色的俊臉在天光下彷彿鑲著金,寬額和頰面上猶掛著水珠,實在是……太秀色可餐了。

  陸丹華臉一熱,趕忙撇開眼。

  姑娘家這麼胡思亂想,實在太不莊重!她深呼息,費勁兒把思緒壓回他的答話上-衣衫全髒了喔,是的,他攀出縱穴時,從頭到腳,好幾處都裹了泥,那只受到驚嚇的小鹿還贈得他的前襟一片髒污,她懷疑上頭說不定也沾了鹿尿。

  巴洛又解釋道:「在海裡游一遊,把髒泥洗掉,這樣好些了。」

  「我想……你把上衣脫去會舒服些。」悄悄嚥了口津唾,她盡量持平嗓音。

  「南洋島上的男人,很多都習慣打赤膊,當然,連環十二島上的漢子們亦是如此。

  我在那兒生活好些年,也都瞧慣了,你如果想脫衣,無須顧慮到我……

  唉!,她絕非有意繞著「脫衣不脫衣」的事打轉,但他濕淋淋杵在面前,日陽雖暖,海風卻強,瞧得她一顆心都揪緊,不是單單對他,

  若換作其它人,她都會在意的。

  那雙瞧不見底的黝瞳又一次深深凝望她,好半晌,他才擠出一句話。

  「我不習慣打赤膊。」

  似乎不該追問,卻控制不住。

  聳聳肩。「怕羞吧。」

  「什、什麼?」

  「就是……」略頓,他神情嚴肅,很努力地斟酌字句。

  「會不好意思。」沙岸上一片靜穆,除了浪聲、風聲和海鳥叫聲,再無聲響。

  半晌過去-

  「你…你……」陸丹華全然怔住,懵了。

  眼前男人還當真臉泛潮紅,英俊面皮濃蜜裡透暖!

  他他他……真在害羞啊!

  這男人竟懂得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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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9 00:07: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來寄濃檀香一缽】

  姑娘無話,他亦不語。這兩兩靜默的情狀並未給巴洛帶來困擾,事實上,他還莫名自在,彷彿她喜歡發怔多久就多久,沒誰會相擾,他僅是隨著日陽挪移身軀,投落一片陰影罩住她,順道曬曬一身濕衫。

  幾隻海鳥在不遠處海面上鳴叫、搶食小魚,他昂首瞥了眼,忽地思及什麼,低緩的男音若閒來無聊般,淡淡與身旁人話起家常。

  「我見妳走過佛陀大街,妳停在街心捻香浴佛,然後走進魚市裡,腳步不疾不徐,偶爾,妳會斂裙蹲在一籠籠魚貨前,邊瞧邊和魚販們說話,我原以為妳跟當地人打探咱們一群人的事,之後我問過那些魚販,才知不是。」稜角分明的面龐調轉回來,見姑娘不懵了,只是杏眸有些兒圓瞠,瞪他。

  他由著她瞪,淡到發懶的沉嗓又道:「他們說,妳就東聊西扯,想什麼問什麼,問的都是捕魚、漁獲和一些再尋常不過的小事,而且對多島海域這兒才有的貝類很感興趣,沒見過新玩意似的,還蹲在人家滿滿一大桶海貝前,觀看許久。」

  陸丹華對他一口氣說出這麼多大感驚奇,後又聽到他話中所提之事,心想那些天的行徑原來全落入他眼裡,臉又熱燙起來。

  「我是遼東漁村長大的孩子,在我們那個海邊小村,我爹可是個了不起的漁夫,小時候,我很常纏著他,要他多說說海上的事,他教了我不少東西。」

  「所以見到打漁、賣魚的,就格外親切嗎?」

  他嘴角微勾,真像一抹笑,很輕淡的那種。

  陸丹華蜂首略偏,瞧得捨不得眨眼,驚奇在內心漸漸漫泛。

  他話變多了,竟又問:「妳那日對頭兒說,妳十五歲上連環島,在島上過活,妳爹娘呢?」

  她神情先是一凝,而後淡淡揚唇。「倭寇半夜打來了,燒殺擄掠,逃都來不及逃,我爹娘都被殺了。那時村裡許多女孩兒都被擄上賊船,我也在其中,船出海不久,遇上連環島的人馬,雙方海戰,連環島大勝,我們十幾個小姑娘自然就跟著他們去了。」被他看得有些靦眺,她清眸也瞥向海面上爭食的鳥群,天光落瞳底,她再道:

  「後來,同村的女孩們陸續被送回,就我一個留著不走。我想…爹和娘都不在了,回不回去都一樣,到哪兒都成,所以就在連環島過活了。」她眉眼間溫婉隱有一絲悵惘,此時勾唇笑了,那悵惘徹底掩去。「大姑娘待我很好的,我跟在她身邊習字讀書,還跟許多退隱島上的能人異士學本事,對管帳務和南洋一帶的方言最拿手了,不過……」說著,竟抬起指,不好意思地撓撓額角。「就武藝學得很糟。大姑娘說,我全然不是習武的料,所以就別再費力氣…」

  真安靜呢。

  她一道完,他也無語,異樣的靜謐感讓她忍不住回眸。

  甫迎向他深沉的眼,陸丹華方寸陡悸,忽地覺得自己是否說得太多?

  她沒想跟他提及這些的,但不知為何,他的沉靜不語像是無言的一種鼓動,誘她愈說愈多。巴洛對她所說的事沒表示什麼,除目光波動,幾可說是面無表情。好一會兒,那淡也懶、沉也懶的聲音從他似掀未掀的薄唇縫裡逸出!「我爹娘死於西漠盜匪刀下,他們搶牲口也搶女人。後來,當時身為狼主的頭兒率大夥兒追蹤那批人,在北方沙漠將那群盜匪盡數殺光,近百條屍身全拖去餵狼、喂鷹。從此,我就跟著頭兒和弟兄們一塊兒過活,他們在哪兒,哪兒就是家。」稍頓,似乎想起得再交代什麼,又道:「頭兒說,我天生是習武的料,許多招式一瞧便會,我跟他學,後來大夥兒曾在江南住下,那幾年,有一位退隱江湖的老師傅點撥過我幾路功夫。我什麼都會一點,連呂宋方言也學得還可以,只要別叫我理帳。」

  他又說好多話了!

  而且這會兒還「禮尚往來」,他聽了她的事,把自個兒的也道出。

  她錯看他了嗎?因為剛開始互有誤解,他視她為敵,下手狠厲,再加上他寡言少笑,自然就覺難以親近,但就這短短一天,她瞧見了極不同的他!

  亦步亦趨,沉默為她遮陽。關懷她身上未退的瘀痕。他深入縱穴。他救了人,也救活小鹿。他不願居功,應付不來熱情島民們的盛情,怕被團團圍困,乾脆就偷溜了。他還說,他會害羞。

  深吸了口氣,她清清喉嚨,徐徐說道:「這麼說的話,你與我年少時候的遭遇頗有雷同之處,咱倆都是孤兒,都離開自小生長的所在,如今因緣際會碰在一塊兒,理該同病相憐呢!」害羞是嗎?唔──瞧仔細了,那偏俊的眉目確實有些閃爍,面膚也暗暗深濃。唉,來真的呀……

  「嗯。」巴洛淡應。

  意欲遮掩什麼似的,他抬手揭掉沾在眉睫上的水珠,揉揉眼。

  「你手背弄傷了!」陸丹華輕呼,想也沒想便拉下他的大掌。

  傷?

  ……有嗎?

  巴洛不記得哪裡傷著了,隨著她的關注,他看向那只落在姑娘柔萸裡的大手。

  他定定看著,眼神太平淡,彷彿那隻手不是自己的。「穴裡很暗,伸手不見五指,那頭鹿受到驚嚇,我聽聲辨位去抓,不小心被牠咬中……口子很淺,不礙事。」鹿齒方且大,沒有食肉野獸尖利的牙,他又極快就擺脫了,僅被兩排齒擦劃過去。

  絲毫不在乎那算不上傷的紅痕,他目光靜移,盯著姑娘白裡透紅的額,和蕩在那白額前的柔軟青絲。

  喉結微動,他低聲又道:「穴底氣味相當不好,妳給的青丸很好,一人二畜三張口,我把小瓶裡僅剩的三粒青丸全用了,塞進人和鹿隻嘴裡。」

  他以為她會怪他嗎?

  陸丹華心裡輕歎,瞄他一眼,邊從袖底取出手巾,道:「那些青丸能派上用場,我很歡喜的。大姑娘曾給過我配製的方子,幾味藥材要取得並不難,待諸事定下,得了空,我再多配製一些。」

  此一時分,對這男人所生的怨念和不滿全都消散。

  她不怪他了。

  在漸漸接觸到他的本心後,已很能釋懷他那時抓扣著她、凶狠又無禮的對待。同病相憐……她深深覺得,她與他很有可能成為極知心的摯友呢!「雖是小傷,仍得處理才行啊!」她揚睫道,神色堅定不容拒絕,邊取出手巾輕柔地壓在他手背上。「等會兒再跟這裡的島民討些清水,把傷處清洗一下再上藥。」

  巴洛動也沒動,由著姑娘擺佈。

  胸中,那種無以為名的波蕩又起,既是來得莫名其妙,依他性情,乾脆就放任著不多想,只是對於女子淨秀的素巾折作四方、平貼在自己古銅泛金手背的畫面感到稀奇,看得有些目不轉睛。

  唔,有人來了!

  來者的腳步聲未經掩藏,大大方方邁開。

  他舉目望去,幾是站在他懷裡的陸丹華稍怔了怔,亦循著他的視線側轉過身。

  「原來你們兩個躲在這兒!」雷薩朗爽朗笑了聲。

  跟著雷薩朗身後而來的兩名西漠兄弟,也衝著他們倆咧開寬嘴嘿嘿笑,黝臉發亮,亮得真灼目,像從沒見過自家寡言到百拳都揍不出半個悶屁的兄弟,會私人家姑娘站得如此靠近。

  雷薩朗笑道:「我適才聽到消息了,說你跳進深穴內救人又救鹿,還說丹華給的青丸靈得很,保大夥兒性命。老島主明達海一知曉這事,咱們所需的鹿茸和麝迷液價錢立馬對砍,瞧你們倆幹的『好事』,這筆生意得給你們二位分花紅了。」

  巴洛依舊看不出什麼表情,倒是陸丹華回過神後,小臉略現靦眺,尤其當她意會到雷薩朗和其它二位漢子的眼珠子都溜啊溜,朝她握住男人單掌的小手上溜轉時,熱氣陡地染遍她繡面。

  她避嫌般匆匆放開巴洛的手,動作太急,巾子都掉到沙地上了。

  「我們沒有…我、我和他沒幹什麼好事──」訥聲辯著。

  臉紅。結巴。急欲撇清。

  唔,原來這姑娘在意起頭兒的看法嗎?

  突然遭到「拋棄」的大手略略收攏,巴洛微惑地看看從他身旁退開一大步的姑娘,發覺她眸光正湛湛地放在頭兒身上,仍有些心慌意亂的模樣。

  有什麼把他的心重重往下壓,沉悶沉悶的,讓他莫名想使勁兒往左胸揉搓,將那團無形的糾結揉開。然,莫名其妙的事,無須多想。多思無益。這是他生存之道。

  他深深地呼息、吐氣,彎身把那方沾了沙的素巾拾起…

  兩年後南洋大島的月夜,風如搖籃曲調,椰樹與棕櫚在晚風中沙沙輕響。島上居民入夜都會點上神檀香祈福,那香氣深濃,檀味隨風紛揚到天雲外,每晚都虔誠且無聲地向上天祈安。

  入境隨俗地,她也在夜中燃起一缽濃香。

  捧著煙絲裊裊的香缽,陸丹華走過東大宅的迴廊。

  這座樸實無華的宅第甚是寬敞,是雷薩朗底下那票兄弟居民的所在,宅子建於大島地勢較高之處,外頭接連著一大片起伏有致的草坡,另一邊則是陡峻崖壁,能眺望碧海遠天。她熟門熟路地在迴廊裡繞啊繞,宅中格局她早瞭然於心,即便閉著眼,她也能自在行走。

  片刻不到,她經過那群西漠漢子們每日用來比試武藝和練習摔角的幾處小武場和大武場,再經過漢子們常聚在一塊兒鬥酒痛飲、論事鬥嘴的青石園,月光落發不落腮,看不清她臉容,只見那足尖踩得輕且快,一下子人已來到門口。

  斂裙單膝跪落,她按禮俗把香缽擺在宅門前,秀指再捻捻裡邊的粉末,通常缽中的檀味燃盡時,天也快亮了。

  她雙手合十默禱,髮絲垂在兩邊柔頰,密睫在眼下投落兩彎麗致陰影,睜開眸時,夜歸的馬蹄聲已近。

  回來了呢!

  兩匹馬一前一後、由遠而近來到宅門前,馬背上的男人見到她,輪廓深明的俊臉微愣,隨即又回復尋常的平淡。

  「今晚比昨夜早歸半個時辰呢,督倫還好嗎?還是喝太多了?」陸丹華盈盈立起,率先打破沉靜,她幽聲笑問著,那抹柔笑蕩在夜風裡也若歎息,為著藉酒澆愁秋心更愁的督倫歎息。「昨晚八壇才醉,今晚五壇,所以就早點把他帶回來。」巴洛淡淡解釋。

  他翻身下馬,走到後頭一路拉回來的那匹駿馬邊,把橫掛在馬背上、醉得不省人事的一名年輕漢子扛上肩。

  此時,負責看顧幾十匹駿馬的長工從打盹兒中醒來,趕緊出來幫忙,長工瞧見巴洛肩上扛人,連瞧三天也瞧慣了,問也沒問,僅對他和丹華打了聲招呼,便將兩匹馬兒拉進建在宅子左翼的馬廄裡照料。

  「進來吧。」丹華為他大開門扉。「小心別踢倒那缽神檀香。」

  「嗯。」扛著人,他繞過那缽郁香,跨入門內。

  合上大門,她追上他沉穩的步伐,兩抹一纖秀、一高大的修長影子沉靜相隨。

  片刻,在繞過大半圈迴廊後,巴洛佇足在某扇門前。他以腳踢開房門,走進,把肩上醉死的傢伙丟上榻。

  此時分,僅有月光灑落的房中突然一明。他側首,瞥見跟著他後頭進房的管事姑娘已燃起油燈。他尚不及說些什麼,姑娘已走近,彎身試著要拔掉督倫腳上的草鞋。不知怎地,巴洛只覺喉頭泛堵。

  他搶身過去,搶得不動聲色,霸住督倫的雙腳,「啪、啪」兩響,乾淨俐落,把那兩隻草鞋從人家的大腳丫上拔掉,隨即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人擺得如同躺棺材般直條條的,開始動手解開督倫的腰綁。

  陸丹華沒察覺他怪異的行徑。

  反正,這男人所做的怪事,在她眼中已一律稱作尋常。

  「妳去睡。」他語帶命令,頭抬也沒抬。

  身後沒有傳來回應,卻聽到輕盈步出房門的腳步聲,巴洛這時才回頭瞥了眼,發現那姑娘果然離開了。

  難得。

  他意味深長地挑挑眉。

  在這座東大宅裡,她是總管事,誰都得聽她安排、任她調度,難得她今晚這般聽話,沒繼續跟他「搶」著照料為情傷心、為愛買醉的傢伙。重新將思緒抓回來,他動作俐落地替醉成爛泥的督倫脫外衣、松褲頭,跟著在牆邊臉盆架那兒打濕巾子,替滿身酒氣的兄弟擦臉、擦胸,最後順手扯來薄被蓋督倫肚皮,防他傷心過度還得傷風著涼。

  兄弟當到這般地步,也算仁至義盡。

  督倫那張醉紅的臉突然皺得像梅乾,嘴裡模糊嘟嚷喊著姑娘的名字,巴洛不理會了,將油燈吹熄後,跨出門,走往自己位在迴廊另一頭的寢房。

  有誰為他燃起燈火了。

  夜中,他寢房的窗子正透出暈淡的光。

  他知道是那管事的姑娘,心中不感訝然,嘴角卻不自覺悄揚。

  早知她不會乖乖聽話。

  別瞧她外表溫溫順順,與誰都相處融洽,藏在那溫婉下的脾性卻倔得很,吃軟不吃硬,而唯一教她乖乖順從的人,八成……也只有頭兒一個吧。

  步伐稍頓了頓,巴洛感到內息微窒,胸臆避無可避地刺痛了下。近來,他常有這種謬感,幸得毫無來由之事,荒誕不經,他向來不往心裡去。甩甩頭,他重新拾步,推開房門。甫跨入房中,便見面外的那一扇方窗正大刺刺敞開,一抹秀影亭亭玉立。

  「我煮了醒酒茶,一直擱在灶房炭爐上保溫,給你端來了。」窗前的秀氣影子露出溫潤潤的笑,指指桌上一碗烏墨墨的茶,她話音徐慢自在,像是姑娘家深夜哪兒不去、偏生窩在男人寢房裡,是件再自然不過之事。

  「我說過別等門。」他眉峰似有若無地蹙了蹙。

  「沒等門啊,只是……我又不睏。」陸丹華模樣有些無辜。

  巴洛沒再多說,總歸多說無益。

  事實上,他也弄不明白事情是如何發生,好像從她首次隨頭兒和他上過鹿草島後,她對他就無端端地親近起來。

  然後某日午後,他和難得悠閒的兄弟們在宅外連綿的草坡上縱馬快蹄,見她一臉欽羨,又見到幾名年輕漢子躍躍欲試想邀她上馬共游,他反應有些出乎自己預料,直到都把坐騎策奔了一大段,稍稍遠離環伺的眾人,才意識到他搶在所有人之前開口──呃……不是,他沒問,他是直接策馬踱到她面前,居高臨下望住她,跟著,對她伸出手。那是一個邀請之舉,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坦然接受。

  他拉她上馬,挾著她就跑,把一干挑眉瞠目的兄弟們甩得遠遠。

  那次跑馬,她似乎玩得很樂,笑得面頰生暈。

  在旁人面前,她是溫和沉定的管事姑娘,但來到他身邊,和他的沉悶性子一相較,她顯得活潑多了。兩人處在一塊兒時,總是她說著、問著,他靜靜聽、靜靜回答她的問話。

  然後又隔了幾天的某日夜裡,她捧著厚厚冊子來敲他的門,瞥見那本疑似賬冊的東西,他厲目瞬間瞠大,她卻笑彎了腰,只說她這位「主內的」得跟他這位「主外的」好好查一下帳務,因為在她未接手前,東大宅和碼頭總倉兩邊的帳全作在一起,瞧起來好教人眼花撩亂,而她出自奇人異士群聚的連環十二島門下,絕不能容忍此等混亂之狀再繼續。

  她一個大姑娘家在男人寢房裡賴至夜半還不走,毫不避諱。那是奇特的一夜,神檀香氣隱隱四伏。她燃起幾盞油燈,讓照明充足,幾是強押著他端坐在那堆帳務面前。好慘。對帳對得他頭昏眼花,他還寧可在碼頭區、頂著南洋烈日連續工作十二個時辰,怎麼都好過瞧著厚冊上那些不入眼的數與字。

  八成見他快撐持不住,眼皮直往底下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姑娘終於好心喊停。她沒離去,卻在收拾冊子和筆墨後,在深夜煮起茶湯。

  煮茶--

  唉,就煮吧,他毫無異議,怎麼都比對帳強。

  他沉默地看著她在自個兒的地盤「撒野」,沉默地看著她搬來那些煮茶用具,最後,沉默地喝著她細心煮出的香茗。

  她說,飲茶這事兒,一人獨品叫「神」,兩人共飲日「趣」。

  於是,在這種他還體會不太出來精髓的「趣」裡,他靜默啜飲著,心平靜,神安寧,聽她說起在遼東小漁村和連環十二島的生活瑣事,聽啊聽,聽到興味之處,他嘴角會不自覺地勾起。不單單只說著自己,她還問起他西漠故鄉的種種,他說了些,她又問,他再答,她還要問,他只得再答,答到她不再追問、又或者另敔新話題為止。那晚,他頭一回知道自己原來也能和人天南地北閒聊。

  一切就如此開始。

  自那次以後,他的寢房從「偶有」姑娘出沒,漸漸變成「時有」姑娘來來去去,而他也從開始的困惑、訝然、摸不著頭緒,到如今的隨意。

  隨意、隨意,盡隨姑娘之意,這夜訪之舉已變得再隨意不過。

  這一方,見男人抿起唇,陸丹華微微一笑,淡語:「你要是睏了,那就睡吧。」

  她剛過去要把醒酒茶端走,巴洛卻兩個跨步走近,取起黑呼呼的茶,咕嚕咕嚕一口氣灌完,渾不感到燙舌似的。

  「喝慢點啊……」丹華歎氣,然話音未止,醒酒茶早見底了。

  「頭兒不在島上,我晚些還得趕回碼頭總倉,和其它人輪番守夜,並不睏。」

  放下碗,他大掌粗獷地抹了下嘴,把唇邊的烏汁抹去。聞言,丹華點點頭,秀面淡浮憂色。「主爺返回中原好幾個月,部分弟兄也跟著他回去。我這些天聽說了,碼頭一帶發生好幾起鬥毆,全是顧主太過苛刻,底下碼頭工人受不住,群起反抗,可顧主又找來好些打手,有誰鬧事就開打,結果鬧到現在事情也沒能圓滿解決──」

  「咱們底下的雇工很受照顧,頭兒對他們很慷慨,不會有事。」他並不擔心自家碼頭工人,而是得嚴防有心者利用此混亂時候,潛進總倉中動什麼手腳。但這些「外頭」的事,她不必要知道。

  「嗯。」陸丹華再次頷首。「那……你要小心。」

  「嗯。」沉嗓一應。

  房中靜默了。

  她不語,男人更加無話,只會直勾勾凝注。

  然而丹華像是有話欲問,卻躊躇著,也不知顧慮什麼。

  她低斂的墨睫輕顫,抿抿朱瓣,好不容易終於問出口。「巴洛,主爺回中原去,你一直留在南洋管外頭的事,沒能跟著大船回去一趟……你有想過要回故土看看嗎?」

  巴洛眉峰淡攏了攏,道:「能回去時,自然就回去。」他孑然一身,跟著頭兒和一干兄弟們,哪裡都能過活,沒其它多餘的想法。

  也不曉得被男人話中的什麼所觸動,陸丹華方寸微絞,盈盈眸光顯得幽柔。

  此時大島上的夜風迴旋般徐卷,捲進窗內,養在油中的火蕊被拉得曲長,一男一女的影兒也被捲得細細長長。

  她語若歎息道:「巴洛,你對自個兒就是這般無關緊要、凡事隨意,才會到現下身邊都沒個知心愛侶。主爺此趟回中原,瞧那些留下來負責照看的漢子們,大抵都在這兒找到相好的另一半,成親生子,不少還搬出東大宅另辟愛巢了。就連督倫,他小你三歲有吧?如今也有個心上人惹得他飲酒澆愁、夜夜買醉。巴洛……」

  她再喚,螓首偏了偏,眨眸,如在衡量眼前這個黝黑英俊的男人,對往後究竟有何想法。

  「你不想在南洋這兒落地生根,也找個喜愛的姑娘在一塊兒嗎?」

  好看偏冷的眉間淡攏,他沉吟了下,答道:「沒想過。」

  「可你總得有個打算啊!你……你難道從未有過心儀的對象?」問這話時,丹華感覺舌尖微顫,竟沒能問得平暢。該是替他緊張了,想他都快到而立之年,儘管皮相俊好,冷峻性子卻總得不到姑娘家青睞,正因知他甚深,曉得他內心絕非僅是旁人瞧見的那樣,他是很好很好的漢子,就待識貨的有緣人來結良緣啊!

  「為什麼問這個?」男人的口氣不太愉悅。

  「不為什麼。關懷你不成嗎?」

  他深目直視著她,火點在目底跳動,幻明幻滅,竟有些蠻氣。

  陸丹華沒被他的氣勢嚇住,彎著唇,如與摯友閒談般吐氣如蘭又問:「你遲遲不肯答話,只惱恨看著我,隱約像是惱羞成怒的樣兒,那答案就是有了。巴洛,原來你有心儀的姑娘。」

  「那是過去的事了。」他粗聲道,撇開臉,不太願意繼續這個話題。

  「她在哪裡?也在咱們這座大島上嗎?」很好奇,胸口被緊緊抓痛的好奇,好奇到不懂得收止,仍要追究出個所以然來。

  「…她在西漠。」「啊?西…西漠?」好遠。「她成親了,已是兩個孩兒的娘。」

  「嘎?」杏眸瞠圓,她一時間怔在原處。

  啾著他陰鬱隱晦的側臉,她嚅著唇欲要說些安慰的話,但那些言不及義的字在舌尖滾來滾去,怎麼都說不出。

  他們的身世遭遇如此雷同,該要同病相憐、相互關照,她希望他能放開懷抱,她和他都該過得暢懷。

  「巴洛,你、你……我想──那姑娘她…」老天!她到底欲說什麼?

  「妳想勸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世間好女子何其多,再尋就有了,別單戀一枝花,是嗎?」

  未出口的話被他硬邦邦的語調搶白,說了個盡,半點渣也沒留給她。

  「本來……本來就這個道理。」眸中一向寧靜的秀色被急切神態掩去,她咬咬唇,衝動便道:「依你的脾性,儘管喜愛人家姑娘,肯定也是把愛意壓在心底,遲遲不表白的。你不說,人家怎會知曉?姑娘不知你情意,又如何回應你?這時若再出現對手,你、你一定爭也不爭,只會眼睜睜看著姑娘落進別人懷裡,然後躲起來自個兒獨嘗落寞滋味,我說的沒錯──啊啊!」

  她驀地驚呼,因距她約兩步之距的高大男人突然疾撲而至。

  巴洛兩隻修長有力的大手分別握住她上臂。

  男性氣息混著淡淡酒氣鑽進鼻間,陸丹華心跳加促,呼息奔急,感覺人像是被他略略握提起來,她腳跟有些兒離地。

  她、她說錯什麼了嗎?

  抑或是……她說對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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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9 00:08:0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為有荼靡各自愁】

  「那妳呢?」微小的火點在他瞳底竄大,那蠻氣漸聚漸濃,有種即便要毀,也得拖著誰一塊兒毀的危險氣味。

  「我──什麼?」陸丹華感覺握住她上臂的力道加重,熟悉的男人氣息將她包圍住,如一張密網,裹得她連呼息都不敢輕縱。

  「別以為旁人瞧不出來。我知道妳。」男嗓低柔得似笑非笑,就算帶笑,也偏嘲弄。「我知道妳。」

  被大掌握住的纖巧肩頭不禁顫了顫,彷彿哪裡吹來一道惡寒,欲躲不能躲。

  既躲避不開,就迎視吧……

  她微仰臉容,勉強露笑,學起耍賴語調懶懶道:「我有什麼好值得巴洛大爺您關注的?不就白白一張紙、淡而無味的一杯清水,還能瞧出其它心思嗎?你當真說笑!」

  「妳心裡有人。」沉沉一句從男人俊唇間吐出。

  陸丹華先是定睛不動,猶如聽不懂他的話,頓了會兒才醒悟過來。

  「我沒有。」她駁道,眸子一瞬也不瞬,唇澤褪白。

  「妳心裡有人。」

  「我沒!啊!」她驚呼,身子受到不可抵拒的力量所操控,她被男人抓過去面對那扇大敞的窗,就立在方纔她靜佇時的位置,不同的是,現下背後多出一具銅牆鐵壁般的男性軀體。

  他寬胸抵著她的背,體熱穿透薄衫燙著她,讓她逃不開、無所遁走。

  為什麼他這麼惱恨?

  是她迫他太深,踩過那條界線,失了分寸,所以他決定還以顏色嗎?

  她胸脯高低鼓伏著,唇蒼白,頰面卻有兩抹虛紅,尚未釐清思緒,男人的唇已湊近她耳畔,一字字清晰道出!「我知道妳站在窗邊看什麼。丹華,妳在看那楝樓,妳總是看著,看雷薩朗為他遠在中原江南的心愛女人所建的樓。他此次返回中原,就為了把那女人帶來南洋。雷薩朗和他的樓主,他們是一對兒的,分分合合、糾糾纏纏,誰也不放過誰。丹華……沒有機會的,再如何喜愛他,妳也絕無勝出的可能,妳介入不了雷薩朗和他的女人之間。」話中,他直稱「雷薩朗」的名諱,彷彿自己全然位在旁觀地位,道出那樣的話,很實際也相當殘忍。

  陸丹華緊繃身子,收不回眸光,她被動凝望著,由著男人的每個沉音輕擊耳鼓,亦同樣敲在她胸房上。

  窗外,那楝樓建在不遠處的崖壁上,它矗立在高處,一邊是巖壁,另一邊則接連著蔥綠的草丘坡地,而樓的東側便是這座東大宅。

  那楝樓在她來到大島前就開始建造,裡邊的擺設亦是她按著主爺之意張羅的,她起先不懂,主爺怎會造出一楝滿是江南風情的樓宅,後來才知,那是男人為寵愛心儀女子而下的功夫。

  如今樓已建好,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就等待迎接它的主人入住。「不是──我沒有…」她從未想過要介入誰與誰之間,說穿了,僅是羨慕吧!若非羨慕,還能是什麼?

  「妳有。」那聲音說得斬釘截鐵。「妳喜歡上妳的主爺了,打從首次見面,妳對他就已具好感,那樣的好感日益增加,不能掩藏。但妳要知曉,他對妳好,那是拿妳當妹子看待,沒有其它想法,妳該認清。」

  ──認清嗎?

  是了,她認清自個兒了。原來不僅僅如此啊,她其實是既羨慕又……嫉妒,嫉妒著一名從未謀面的幸運女子。她心胸變得狹隘,渾昧的情緒層層迭迭擠壓過來,

  而這般心思,連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喉間酸澀,她突然不知該作何辯駁。

  身後的男人將她困在一處難堪的境地,讓她不知不覺記起初相遇的那時,他對她很狠,拿她當敵人對付。

  她該氣他、恨他的……然,這一次,似乎是她先碰觸了他諱莫如深的地方,自以為同他混熟了,兩人之間親近相憐,便真如親人那般,結果是她太一廂情願,做事思慮不周了。

  「巴洛,我、我沒要介入誰的。真的…是真的呀…」她說得細微,連連頷首強調著,深呼息又道:「你的事,我太自以為是了,是我不好,我太莽撞。對不起……我……我回房了。」

  拋落一句抱歉,瞧也不瞧身後男人一眼,掙開他的掌握,她低垂玉頸,匆匆從他面前溜走。

  她走得很急,足尖在跨過門坎時,沒留神還被輕絆了一下。

  她沒回頭,看不見獨立在窗前的男人因她突如其來的踉蹌,本能地挪動步伐,就怕她真的跌倒,來不及護她周全。

  終究,巴洛沒再趨近,放那臉色虛紅的姑娘沒入夜色裡。

  她被他嚇得不輕。

  他不該說得如此直截了當、毫無修飾,這樣很混蛋,他到底怎麼了?

  看著那抹清影消失的方向,他攏眉抿唇,兩掌收握成拳,自厭的心緒正水漲船高,漫漫淹沒他整個人……

  此一時分,南洋海面的風施施染地拂上大島。吹啊吹,吹入窗內,風中神檀香氣幽濃,他秒意識嗅聞著,模模糊糊的,那些心底事也隨之幽濃而起,費解啊費解……

  三日後,清晨,門外起了動靜。

  那聲音感覺刻意放緩,放輕了,到底還是驚動房內的男人。

  巴洛從塌上驀地翻身坐起,微澀的眼直勾勾盯著房門。他昨夜睡得甚晚,一向淺眠的他近些天更為著某種原因頗難入睡。

  他起身,抓來盆架上的巾子打濕後,先抹了把臉,跟著擦拭微汗的胸膛和腋窩,眼與耳仍持續留意著門外的動靜。

  有人來到他房門口,躡手躡腳不知幹些什麼。

  為什麼不進房?她以前一大早「闖」他從未落閂的寢房時,總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說來便來,有時他人尚在榻上,她已逕自推門踏入,尋他說話,好似兩人間無半點男女之別,對所謂的「授受不親」更沒往心裡去。

  待她推門入內,該說什麼?他沉眉思索。

  在那姑娘面前,他向來自在,如今卻落得一個裹足不前的境地,想到自己竟為「該說什麼」這種事困擾,喉頭不禁一陣澀味,自厭感悄增。

  沒時間讓他自厭下去,門外那人像是掉頭要走了!

  他丟下巾子,幾個大步直衝過去,「砰」地扯開兩扇門。

  「哇啊!」蹲在門前的一名黝黑小少年被嚇得往後坐倒,他兩手撐地,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圓大。「巴、巴洛大爺!您要出來好歹也弄出點聲響,這麼蠻幹,要把人嚇死的啊?」

  小少年叫作安塔,是南洋大島上土生土長的孩子,外貌有著南洋人深明的輪廓和精瘦的身長,眼睛很亮,笑容爽朗。

  他在西漠漢子們來此打天下時就一直跟隨著,因孤兒身份,如今吃喝拉撒睡全跟著大夥兒,平常在碼頭區總倉做事,最大心願就是希望將來有一日能隨西漠漢子們的大船到中原一逛。這一方,看清門外景象,巴洛也怔了怔,炯深的目光極快地刷過什麼。

  不是那姑娘……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安塔一會兒,跟著視線挪到門前地上的一籃新鮮果物,頓了頓,他兩道目光重新回到小少年臉上。

  八成他瞳底有詢問意味,安塔見狀,邊爬起來邊主動說明道:「大爺啊,今日天還沒亮透,跟咱們一直有往來的果販就挑來六大籃火龍、六大籃山竹和紅丹,還有六大籃菠蘿。丹華吩咐了,給每位爺的寢房裡各備上一份鮮果,省得大夥兒吃個水果還得進進出出宅後的小糧倉,所以我就領命給您送過來啦!」

  巴洛眉峰微皺。「她為何不親自送來?」話一出,微皺的眉心擰得更深,似納悶著自己怎會說出這話。

  她是他的誰?

  即便以往有吃的、喝的、用的分送給東大宅裡的人時,他的這一份一直是由她捧著送進他房中的,但並不表示她非這麼做不可。她是這座宅子的大管事,每日經手的大小事務不比他在總倉處理的事少,甚至管的人與事比他更細、更瑣碎,他憑什麼要她按之前那樣,將每月每旬發送的生活用物或當季鮮果親自送來?

  他憑什麼?

  安塔根本沒察覺面前男人心思起伏,他扭著臀、拍拍褲上的灰,咧嘴嚷道:「丹華本要自個兒送來啊!不過我瞧她捧著果籃在迴廊上發呆,不知想什麼想入神了,我原想從身後嚇嚇她,開個小玩笑的,哪知她恰好轉身,反倒我被嚇著啦!

  唔──巴洛大爺和丹華是串通過的吧?今兒個說好都來嚇我的就是了!糟糕,無三不成禮,待會兒不知還得被誰再嚇一回……」他嘟嚷幾聲,搔搔亂糟糟的黑髮,見巴洛沒要接話,他只得聳聳肩繼續道:「丹華見到我,突然把果籃往我懷裡塞,要我替她送來。還有,丹華說大爺您昨夜很晚才吹熄燈火,怕吵醒您,要我手腳放輕些。呵呵,我怕推門入內真要弄出聲響,想來想去,乾脆把整籃水果擺在房門前,您一開門就瞧見啦!沒吵醒您,也就沒辜負丹華所托嘍!」

  哪知兩扇門會開得這麼猛力,這巴洛大爺開門的力道像跟門有仇似的。丹華、丹華、丹華。這小子稱他「巴洛大爺」,卻直呼丹華閨名,親疏立現。巴洛說不上是何滋味,一思及姑娘去親近除他以外的男人,即便是個嘴上無毛的小少年,他亦胸臆鼓悶,竟莫名有種自己的東西被搶之感。

  莫名難解之事,乾脆不理。他向來如此。

  這次,他一樣能把那古怪思緒拋至腦後,卻無法忽略安塔話中所透露的-

  那姑娘知道他很晚才吹滅一房燈火,所以昨夜……她人其實在他房外?

  抑或是這些天夜裡,她總如往常那樣,在夜深人靜時走過長長迴廊,來到這裡,卻在他房前躊躇著?

  呼息深濃,巴洛抿動兩片薄唇,一手將輕散的髮絲往後扒,唇間終於磨出聲音。「她人呢?」

  安塔抓抓鼻頭,兩手一攤。「這個嘛……我來猜猜,這時候丹華不是在灶房就是在前廳吧!唔──不過想想,也極有可能在後院糧倉或是馬廄。」略頓,主動解釋道:「大爺您知道的,咱們馬廄近期要擴建,聽丹華說,今兒個有請師傅過來先估個價。對了,連大武場和小武場都得修繕,有幾塊地磚前些日子被大夥兒練武時打得粉碎,也得請師傅來看看毀損狀況。」那姑娘一清早就忙得跟顆陀螺沒兩樣。

  巴洛微頷首,表情依舊沉沉的,嗅不出什麼味兒。

  他彎身抱起那籃子果物,剛直起身,發現小少年正偏著頭、拿他直打量。

  「有事嗎?」他淡問。

  安塔抓抓頭又搔搔額,咧出兩排白牙。

  「是有一點兒不大不小的事,但如果能跟事主確定一下,那是再好不過啦!」

  不等無表情的男人多說什麼,他接續竟問:「我猜,巴洛大爺和丹華是成對兒的,是吧?我這麼東瞧瞧、西瞧瞧,上下左右看過又看,怎麼都覺得丹華和大爺您其實偷偷走在一塊兒許久嘍!」

  轟!

  有什麼在男人耳際爆開。

  漂亮的利目細瞇起來,濃眉壓落,巴洛緊盯著身高僅及他胸口的小子。「你胡說什麼?」

  「嘎?我說錯了啊?」安塔的眼珠子一溜,差些沒誇張地捧住自個兒雙頰。「我是瞧丹華她什麼事都幫您做得好好的,別人有的,您有,別人沒的,您一樣有……我所說的,當然不是指那些吃的、喝的、用的東西,而是──唔……」有點難說明,他更使勁兒搔臉搔頭了。

  「哎呀,就是那種看不見、摸不著,卻感受得到的玩意兒!丹華她待您就是不同,您待她,那也是不一樣的。不過大爺您身邊親近的姑娘也就丹華一個,要不是我火眼金睛看事透徹,那也難瞧出其中值得玩味的東西呀!」末了還嘿嘿笑了兩聲,挺得意似的。

  巴洛依舊盯住他不放,下顎繃繃的。

  安塔很有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小氣魄,當真不怕死地耍起嘴皮。

  「不過大爺您現下說我胡說,便算我胡說吧!既然如此,丹華跟您那是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單單純純,往後男婚女嫁八竿子打不著,那我就來佔這個缺,算便宜我啦,哈哈!丹華雖然年紀小長我幾歲,但我偏喜愛年歲稍長的姑娘呀!再說了,丹華她好得不能再好,人美心又-咦?咦咦?!」說得正在興頭上,一隻強而有力的大掌突然抓住他前襟,微微將他提起。「巴、巴洛大爺?」安塔眨眨眼,再眨眨眼,從扣住前襟那隻手瞧上對方的臉。哇啊!不妙不妙!原來男人再俊、再好看,眉目一旦猙獰起來,跟南洋大島上傳統舞蹈所使用的鬼面具其實沒兩樣啊!

  被安塔一喚,巴洛猛地回神。

  他所有舉動全憑本能──

  刺耳的話。鬱悶心思。

  暴起的怒火。衝動翻騰。

  然後,待他召回了神智,又不確定自己此時出手扣緊少年、抓得對方滿臉脹紅,腳尖都要離地,究竟意欲為何?

  他到底想說什麼?

  「你!」

  「是!是我!大爺您吩咐!」安塔猛點頭,兩手還作出投降樣,等待著。

  結果,男人薄唇磨蹭老半天,最後竟僅是頭一甩,兩眼略斂,粗聲粗氣道:「若見到丹華,告訴她這些天碼頭區不太平靜,要她別隨意出大島。」

  「啊?」就…就這樣嗎?

  巴洛這下子終於體會到,什麼叫作「動如參與商」,他和那位管事姑娘便是活生生的寫照。

  他清早抱回自個兒的水果籃後,便以最快速度盥洗清潔、換上乾淨衣物,先是匆匆去到灶房尋人,結果忙著準備大夥兒早飯的廚娘們跟他說,丹華兩刻鐘前還在,但確定好今兒個三餐和宵夜後,人已離開。

  他趕往前廳,灑掃的僕役告訴他,丹華來過又走,並吩咐過,讓人把新送來的一批紫紗簾搬到崖壁上那楝樓宅裡。

  他沉著臉,走出東大宅往那楝樓去,還沒抵達,一大早出來草坡丘陵地跑馬的兄弟們卻跟他說,丹華人在馬廊那邊,正跟前來估價擴建費用的師傅們說話。

  他腳跟一蜇,即刻奔往馬廊那邊。只剩下守在那裡的長工,據說宅裡的管事姑娘在跟師傅們討論完了後,領著師傅和前來幫忙的學徒們到灶房用早飯,得把人家餵飽飽,才好讓人家上工。

  好,很好,繞這麼大一圈,結果又回到原處。

  胸中悶氣堵得他幾要嘔出血,這會兒,他不急著追到灶房了,乾脆大刺刺等在宅中兄弟們用早飯的旁廳,想說再過一刻不到即是用飯時候,尋常來說,那姑娘都跟著他們一群漢子一塊兒吃飯,就不信見不著人!然而,有時候喊真不能不信邪。

  他沒等到人!

  因為姑娘似乎早有預謀,她沒進旁廳用早膳,而是拎著廚娘幫她準備好的荷葉椰漿飯,帶著兩名幫手前往大島北方的村寨。

  大島北寨的寨民以種植花草,製作香藥和香料維生,品質絕佳,和西漠漢子們合作了很長一段時候,原本陸丹華無須管到那邊去,但主爺雷薩朗返回中原,這陣子,她偶爾會過去北邊村寨巡看一下。熱騰騰的豐盛早飯,巴洛仍一口口往嘴裡塞,該吃的、該飲的全入了肚,卻根本食不知味。

  在前去碼頭區之時,他特地又交代了,要宅中眾人這幾日沒事少往碼頭區去,更別隨意出大島。他還吩咐所有人,若見到那跑得不見蹤影的管事姑娘,要大夥兒記得帶話給她。

  暫時似乎也只能這樣。

  按捺著一股前所未有的郁氣,他和幾位兄弟策馬辦正事去了。

  一旦待辦的要緊事情橫在眼前,內心煩躁感多少容易壓抑。

  大島碼頭區這陣子瀰漫著山雨欲來的氣味,零星小衝突頻起。

  儘管西漠漢子們對當地船工或搬運工人向來慷慨大方,除固定工資外,每季尚有花紅可領,管理上雖嚴謹,也非冷酷不通人情,但並不能保證當衝突擴大時,底下工人不會受到煽動,隨著那群遭受其它僱主苛待的工人們一塊兒鬧事。

  再有,他們那座碼頭總倉的目標太大,岸邊又擁有十來艘具戰力的中型關船,若有心人欲利用機會下手,要鼓動群情激切的工人們轉移注意力到他們身上來,並非難事,非留神處理不可。到了黃昏時候,碼頭區另一端發生意外了。

  先是一名船工和僱主請來的打手起了口角,越罵越不堪入耳,雙方遂動起手來,這一打,長時間遭壓制的船工們更是激憤,迅速聚集而起,一口氣竟來了數百人。

  這是近日的衝突裡,人數最多亦最混亂的一次。

  巴洛這邊全然採取「敵不動、我不動」之法,以「守」為大事。

  大小漢子們從西漠到江南,從江南來到南洋,全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主兒,儘管海面被火光染橘,叫囂聲不絕於耳,對這個極不平靜的大島月夜,倒也無半點驚懼,非但無驚懼,真要說來還有那麼一些興奮之情。

  當真太平日子過太久,需要一點刺激事兒來調劑調劑。

  結果,西漠漢子這邊嚴陣以待,卻也持續太平無事,從頭至尾只需留心自家十來艘的泊船別被「火燒連環船」。

  幾個時辰過去,緊張氛圍稍退,兄弟和底下船工們正分批輪番歇息,巴洛立在碼頭岸上,凝注著遠遠另一端起火燃燒的幾楝倉庫。適才火舌飛竄、烈焰沖天,現下能燒的八成都燒盡了,火光已小,但濃煙仍盛。

  「巴洛大爺,大夥兒快把幾大鍋的飯菜搶光了,您再不進去搶食,連渣都沒啦!唔──不過話說回來,您要回到東大宅,肯定也餓不著肚皮,儘管灶房的火都熄了,丹華怎麼都會變出東西餵飽您啊!」

  姑娘閨名一入耳,他左胸跳動猛地雄盛起來。

  丹華、丹華、丹華……丹華、丹華、丹華……

  甩甩頭,他按捺著,側目瞥了眼來到身畔的安塔,後者也學他兩臂盤在胸前。

  他想起這小子今早所說的話-

  ……說是那種看不見、摸不著,卻感受得到的玩意兒!丹華她待您就是不同,您待她,那也是不一樣的……

  哈哈……便算我胡說吧……往後男婚女嫁八竿子打不著,那我就來佔這個缺,算便宜我啦!

  「巴、巴、巴洛大爺──您……幹麼這麼瞧我?」又想扣他前襟啊?那雙眼生得再漂亮,眼底迸出的光可不太美呀!這位大爺也太喜怒無常了吧?安塔往後退步再退步。嗚,不夠遠,退退退,再退個幾步安全些!

  巴洛垂下盤胸的雙臂,沉沉的目光不變,隨著少年移動而移動。

  他舉步跨近,意圖不明,安塔驚得兩手亂揮,瞪大眼,眼珠子亂亂溜轉,忽地,他看向男人身後,揚聲嚷嚷著!

  「大爺、大爺!瞧,是咱們宅裡的人啊!」

  巴洛不理他此類近似「聲東擊西」、欲來個「金蟬脫殼」的小招小式,仍筆直朝他走去。

  安塔脹紅臉,氣跳跳地叫:「沒騙您,真是宅裡的人!是今早隨丹華上大島北寨的那兩位啊!」聞言,巴洛車轉回身。一見那兩名隨行僕役的模樣,那二人步履蹣跚,全身濕透,狼狽至極,一個單手搗住不停滲血的額角,另一名則披頭散髮,看那樣子是落了水,又靠自個兒奮力游上岸來。出什麼事了?

  那管事的姑娘呢?

  巴洛渾身血液幾欲凝結,心險些沒蹦破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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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9 00:08: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夜迷蒼水多懷憂】

  陸丹華大半身子浸在水裡,僅能攀著一長片木板讓自己浮出水面。座船突然被人投擲好幾顆火石,全然的莫名其妙,對方似乎見船就攻擊,根本不問青紅皂白。

  她乘坐的小座船上有兩名船工,再加上她和兩位隨行的人,算算也才五個,那些火石迅速燃竄,船頭到船尾都有起火點,他們不及滅火。

  船燒得好快,隨行的宅中僕役拖著她往海裡跳。

  她原是和其它四位在一起的,但不知怎麼回事,待意會到時,她發現自個兒已漂離方向。

  不能上岸!她眼睛看不見了,想是方才火勢太大,加上海風吹掀,濃煙熏疼雙眸,一些細小異物也進了眼,讓她一睜眸就痛熱如刀割。她聽得出自個兒離岸邊並不十分遠,但那些激切的叫罵聲隱約可聞,因此絕不能往岸頭游。她現下這模樣,誰都欺得了,倘若落進別人的紛爭裡,那些失控的人們會對她做出什麼事,她想也不敢想。

  沒事的……只要努力別讓身子漂出太遠,待雙眸不那麼疼了,有辦法瞧出身所何在,她應該能自救,沒事的、沒事的……

  她昏昏然地自我安慰,伏在長板上踢水,怕被水流帶遠。

  然而,也不知她踢了多久,雙腿漸感沉重,沉得她一旦踢踩,兩腿的肌筋便一陣抽描,很疼啊……

  或者,疼也好,肉體一覺疼痛,就沒那麼輕易昏睡過去了。

  她不怕疼,她只怕──只怕…

  轟隆──磅!

  似遠似近,有什麼在海面上爆破開來,她畏冷的身軀猛地顫慄,嗚咽聲虛弱地衝出抿得死緊的唇瓣。

  不不,她不怕、她不怕的……水流起變化了!有船隻正切開水紋靠近!她心下陡凜,硬是扯回意識,一時間不確定該不該揚聲呼救,抑或靜伏著避過對方耳目。

  「丹華!」

  轟隆隆的雜亂餘音裡,有人出聲,像是喚著她的名。

  「丹華!」

  妳想勸我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世間好女子何其多,再尋就有了,別單戀一花,對嗎?我知道妳站在窗邊看什麼。丹華,妳在看那棟樓,妳總是看著……

  她聽到那喚聲了。

  那男人說話的語調略沉,卻總是冷冷淡淡的,連氣她、惱她、指責她時,也未曾揚高音量吼過什麼。但此一時分,那聲「丹華」亦如平靜海面上爆開了什麼,猛烈有情,震得她心窩緊痛,週身泛顫。「巴洛……巴洛……」她勉強抬起頭,張唇欲喊,刺熱的眼一片模糊,還沒來得及辨出方向,一隻強健鐵臂已將她環住,牢牢環摟她身軀。

  他來到她身畔啊……

  陸丹華渾身虛軟,因攀附木塊太久而僵硬的細臂顫顫地圈住他的頸項,臉容埋進他頸窩。這是個下意識的舉動,憑著本能尋求慰藉,直往那安全溫暖的所在鑽貼。

  她把自己交付給他,依賴他的懷抱和力量。

  她被抱上甲板,渾身濕淋淋直滴水,意識未失,耳中仍清楚聽見其它人說話,知道他們是專程出來尋她的。

  一見她被救上,許多熟悉聲音便在週遭響起,七嘴八舌地問她狀況。

  她想啟唇響應,要謝謝大夥兒、要他們別為她擔心,然不及多說,一隻男性大掌卻輕按住她正欲抬起的腦袋瓜,把她的小臉再次壓在他頸窩處。跟著,她人被抱進關船的艙房內。「巴洛──我沒事了,你……謝謝你們來尋我,沒事了,放我下來……」她被放落,感覺坐在硬榻上,男人仍離她很近,她兩隻手甚至還攀著他的肩膀,十指抓著他的衣布。與她一樣,他也是渾身濕透,衣衫絞得出水來,但濕衣底下的臂膀和身軀卻漫騰出熱氣,驚人的熱氣,讓她既心安也忐忑,竟有些莫名的怯懦。

  「他們沒事嗎?我是說…和我同船的船工和宅裡的兩位大哥。巴洛,你見著他們了嗎?我、我原本跟在他們身旁漂浮,哪知一眨眼就漂散開來!」她陡地噤聲,因男人喉中滾出一聲詛咒,粗啞得很。

  她方寸一繃,小手下意識從他寬肩上收回,苦笑道:「我眼睛一張開就刺疼,瞧不清你……你不要不說話,好不好?」

  「我說的話妳會聽嗎?」巴洛終於出聲,咬牙切齒,真真恨得不得了似的。

  陸丹華怔怔然,咬著唇瓣。

  她自然記得那晚他對她說的那些。直截了當,毫無修飾,直刺她內心。他說她心中有誰。說她在誰眼裡僅是妹子的角色,再多也就沒了。說她再喜愛誰,也絕無勝出的可能。

  她真的沒想介入誰和誰之間。

  真的。

  她只是努力想從哭著嫉妒中學習該如何笑著去羨慕,那楝崖壁上的樓讓她認清一個會嫉妒、會羨慕別人的自己。

  這樣也好的,或者那種全然的寵疼,她終其一生也品嚐不到,但認清自己的另一面,再如何也是好的,而她儘管得不到,卻有能力付出,一定有某些人……值得她寵吧?

  「巴洛,我!哇啊!」她驚叫,嚇得往前撲去,因為外頭再一次轟隆隆乍響,猜測又是另一波盲亂攻擊。

  昏了昏了,腦子裡有條線繃得太緊,繃過了極點,猛地繃斷,她幾乎毫無招架之力,什麼冷靜自持全拋到九霄雲外,有什麼抓什麼,兩隻細臂再次牢牢勾緊男人頸項,比方才更使勁,柔軟上身密合著他結實的前胸。

  「我不怕、我不怕──我、我沒有害怕──」她禁不住地胡亂喃語。「我沒怕、我沒怕的…倭寇殺上岸,好多壞人,村裡好亂,漁船都起火了,到處轟隆隆作響,好多地方都著火了,娘要我別怕,爹要我找到機會就逃,別管他們倆,我不能怕,怕只會壞事,我不怕、我不怕……爹……爹……我沒有害怕……壞人抓我,我沒有害怕──」她突然哭出來,十指再次抓縐他的衣衫,緊扯著不放,蒼白臉容埋在他肩頭流淚,從小小聲的嗚咽突然變成痛哭,淚流滿面。

  沒辦法了。

  還能如何?還能如何?巴洛半點法子也使不出來。

  他原有滿肚子怒火,滿肚子欲質問她的話,此時此刻,當她哭倒在他懷抱裡,如溺水者攀住唯一能救命的浮木般緊緊挨著他,任憑他有再多火氣,也全被她驚魂難定的淚喃澆熄了。

  「不怕,妳……妳不怕,不要怕。」他語氣僵硬,動作卻無遲疑,立即收攏雙臂摟緊懷中纖瘦嬌軀。柔軀克制不住地輕顫著,她牙關微響,於是他大掌服貼她的背脊和腰後,緩緩地、來回地安撫慰藉,如在憐愛著一隻受驚嚇的貓兒。他把臉緊貼著她的濕髮,左胸會痛,怪異地繃疼著,他本能地將懷裡人兒壓向那發痛之處,以為能抵擋住什麼……

  有些東西他想不明白,也不願想,能全然確定的是,他真不喜歡她的淚,卻幾近變態、隱隱歡喜著,她流淚時,會毫無顧忌、撲進他懷裡哭……

  宅裡的管事姑娘出事了。

  有她,眾人吃好、穿好、酒來伸手、飯來張口,生活裡諸事皆順。

  無她,倘若無她的話……不!不不不!這種慘事是絕對不允許發生的,連假想一下下都不允可,快快從腦子裡剔除這想法!

  這姑娘何其重要啊,知她落難,為尋她,總倉這邊撥出一半人手搜尋,不得不深入發生暴動的那端碼頭和大半數船隻皆著火的海面。巴洛首次體會到,焦慮這般情緒真能使人一夜白頭,光尋找落難姑娘短短的兩時辰,感覺猶似有一輩子那麼長。他很急,頭皮和背脊皆隱隱發麻,還兀自強作鎮靜。他相當確信,經過那兩個時辰的煎熬,他肯定早生好幾根華髮。

  她在四散的碎屑和木板間浮沉飄蕩,小小一抹影兒,若非著火的海面將黑夜打得橘亮,他幾要瞧不見她。

  她動也不動地靜伏著,蟯首無力地垂落,有一瞬間,他以為血液凍結了,腦中和心頭被誰發狠地挖掉好大一塊,不能想,心跳驟止,無法呼息。

  然後,他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喚聲緊繃急切,他震醒過來,才知那聲叫喚出自他的口。

  丹華、丹華、丹華──他究竟怎麼了?他心緒起伏從未如此劇烈,從沒讓誰這麼影響過,彷彿虛弱又矛盾的強壯。

  暴亂的一夜漸漸平息。

  碼頭區滿目瘡痍,昨夜的混亂宛如惡夢,天一透亮,日陽溫暖,紛爭似乎也隨之和緩,但整座大島碼頭要回復常態運作,怕還得再等一段時日。巴洛踏進搭建在總倉後頭的某問寢房。這兒房問有兩大排,估算約有十二、三間,房內有桌、有椅、有睡榻,樸實無任何多餘裝飾,專給夜裡守總倉的弟兄輪流補眠、養養精神用的。

  上一批守衛的人手剛換下,幾間房全睡滿了。

  巴洛沒回東大宅,也沒去和其它人擠一塊兒補眠,他推開某扇房門,靜謐謐地跨入內,為的是不想吵醒此時睡在榻上的姑娘。

  然而,在榻上睡過一夜的陸丹華在他進房之前便已醒覺。

  她正欲起身,哪知他恰好推門而入,一種連自個兒也鬧不清楚的羞澀心懷,讓她剛觸地的足又迅速收回,重新躺下,還把臉蛋半藏在被子裡。

  好丟臉。

  想到昨晚種種──唔,真的沒臉見人了。

  她竟被嚇哭,攬著他的脖子哭得好不淒慘,把淚水、鼻涕毫無顧忌地往他肩頭抹,似乎‧‧‧?還衝著他喊「爹」!他帶她回到安全的所在,撥了這間房安置狼狽至極的她,並且燒了一大桶熱水過來,直到確定她有辦法自行清洗才離開。但她曉得,他並未走遠,在她邊抽噎、邊對付濕灑灑的衣裙時,他人其實一直守在房外,準備隨時要衝進來應付任何意外似的。

  她承認自個兒嚇著了,記憶一下子飛往倭寇襲擊遼東小漁村的那一夜。都多少年過去了,原來那樣的驚懼不曾消褪,或者一輩子也擺脫不去,而她唯一能做的,是要學著坦然面對。

  她一直很努力啊,只是教他見著她嚇得跟只落水小老鼠沒兩樣的窘狀,仍讓她懊惱得不得了。

  掩在被子裡的手放在嘴邊啃著,她腦袋瓜轉啊轉,思索著該與他怎麼說好,悄斂的杏眸以餘光追隨男人身影-他走到昨夜那桶她沐浴過的水前,略頓了頓,突然側目瞥向床榻的所在,像是要確定榻上的人是否仍睡著。

  陸丹華下意識裝睡,不敢挪動半分,連呼息都小心翼翼,心兒咚咚跳。

  被問她為什麼不乾脆明目張膽地看著,她也說不上來啊!總之,一些事悄悄起了變化,從那一晚她越了界管他感情事,而他亦越界反擊她開始,有什麼也跟著不太尋常了。

  驀然間,一聲輕呼險些逸出唇瓣,幸好她擱在嘴邊的手將自各兒搗得夠快,且又隔著被子,沒被男人聽去什麼。

  她反應之所以這麼大,那是因為男人突然解掉綁手,鬆開上衣,跟著把薄薄裡衣也一併脫去。

  他還用綁手上的細帶子將散發隨意束住,動作流暢沉靜,不出半點聲音,但那半裸俊男的景象卻足能騷亂人心,震得姑娘家方寸如擂鼓。

  陸丹華一雙杏眼瞧得不知收斂。

  噢,如此盯著男人看,絕對是不知羞恥的,但她真要瞧癡了阿!

  他的上身美極,勻稱且精勁,每條筋肉,每塊肌理都練得恰到好處,不過分悍猛,卻蓄著飽滿的力量,麥色偏黝的皮膚如一道泛香的佳餚,很美,真的美,除了用美字形容,她想不出貼切的字眼。

  他真是個很美、很美的男人啊!水聲輕響,他先洗了把臉,然後擦拭起上半身。陸丹華到這時才猛地意會到-他……他用來擦臉、擦澡的那條巾子,跟她昨夜邊哽咽、邊搓揉身子所用的澡巾──是同一條啊!

  「哇啊!」她看得太專注,想得太入神,突如其來的頓悟,使得身子忍不住一震,竟讓自個兒滑到了床榻下!

  聽見驚呼,巴洛嚇了一跳,回身要救已然不及,那姑娘抱著被子滾落榻邊。

  「我很好,沒事……沒事──我、我噢!」丹華紅著臉忙要爬起,無奈昨夜海面漂浮時,她雙腳死命踢水,兩隻手更因攀緊木板而過度使力,一開始是麻到無知覺,哪知經過一夜,彷彿所有酸疼都湧出了,連要贈回榻上都疼得她齜牙咧嘴。

  男人高大陰影籠罩過來,她像是聽到歎氣聲,隨即人被打橫抱起。

  裸、裸肌!

  老天──男人光滑結實的裸肌正貼觸著她的頰!

  溫暖。強而有力。而且,觸感如絲滑。

  她覺得暈眩,血液沖腦,心音再次大亂拍子。她被放回榻上,連被子也被拾起,重新蓋回她身上。「眼睛還刺疼嗎?」巴洛終於出聲,一貫淡沉音色,試探不出滋味。陸丹華怔了好半晌,猶見紅絲的眸子才瞬間驚覺般從那片無端誘人的男性裸胸上慌張挪撒。她連忙搖首。

  「……你昨晚用泡過薄荷葉的清水幫我清洗過後,就不那麼痛了,現在能看見了,而且很清楚。我好像第一次見到你赤裸上身…」不知怎地,最後一句很自然就脫口而出。

  陸丹華咬住唇,瞠眸,被自己的話嚇住。

  奇異的是,她還來不及臉紅,坐在榻邊的男人臉色已忽而深濃,坦然對著她的身軀下意識側了側。

  「你為什麼不脫衣再下海?」

  「我不習慣打赤膊。」

  「為什麼?」

  丹華忽地記起與他曾有過的談話,那時,他淡淡答道:「怕羞吧。」以為發愣的她不能理解,遂又面無表情地補了一句──「就是……會不好意思。」他說真的!他真會不好意思啊!但……也對啦……如果每個漢子脫掉衣衫後的身形都如他這般完美,好看得亂七八糟,肯定要吸引成千成百的姑娘拿他直瞧,還得邊淌口水,他向來禁不住旁人過分熱切的注目,自然怕羞了。

  她……她沒流口水吧?

  小手忙撫上自個兒頰面和下巴,確定沒出模。

  她眸光再次飄向他,心口發熱,有某種柔軟感情滋長著。他害羞,她也害羞啊,卻奇異地覺得這感覺真好,好得教她嘴角忍不住翹起。

  此時,男人起身抓來適才脫下的衣衫,隨意套上。

  「昨夜大夥兒都好嗎?咱們可有什麼損失?」她猜想他定是與其它漢子守了一整夜,要不,不會早上才來這房裡擦澡。

  總倉無事,十數艘關船亦安然泊在碼頭,眾西漠漢子們除了有些百無聊賴外,一切都好。這些,巴洛全都懶得提。套好衣衫,他腳尖勾來一張椅子,兩臂盤胸,大馬金刀地坐在她面前,不答反問:「昨天為何出大島?妳人不是去了北寨嗎?」

  陸丹華被他沉聲質問的方式小小震懾住,一會兒才找到聲音。

  「我是去了呀──村寨裡一切都好,之前蟲害的事也解決了,下一季花草香藥的收成定然可觀。離開村寨後,我直接從那邊的小碼頭上船,去石山廟那兒看咱們年初時請人釀的一批杏露酒,所以就出大島了……」

  「石山廟」其實是座小島,島上有間供奉海神的「石山廟」,香火鼎盛,因此以廟名為島名。

  「我昨日遍尋不到妳,一清早,妳簡直行蹤成謎,灶房、前廳、樓裡、馬廄,每個人都見過妳,就我見不到妳一面,妳說為什麼?」火氣很大似的,但那張俊臉倒冷冰冰,看不出個所以然。

  「嘎?呃…你找我做什麼?」硬著頭皮問。

  「我找妳,就為了叮囑妳,近日別隨意出大島。找不到妳,我只好讓宅裡眾人幫忙傳話,豈料妳還是出去了。」

  「我沒回東大宅,自然聽不到你的留言啊…」說得有幾分委屈。稍頓了頓,她忽地驚覺自個兒十根手指竟扭起被子來,這可憐兮兮的小媳婦樣兒舉動讓她臉蛋紅紅。

  頭一甩,她乾脆揚睫了,仍有些微酸澀的眸子迎向男人深幽的眼。

  「我並非明知故犯,若我知曉情況,斷然不會選在這時出島,我……我不是有意的。」昨夜讓眾人擔心,她確實不好啊!

  「妳躲著我就是有意。」

  巴洛狀若無意地道出,殺傷力卻十足十,再次殺得她大愣,滿面紅暈。

  紅澤佈滿輕肌,熱氣直衝腦頂,陸丹華頭暈目眩著。唉唉,被逼到角落了,反倒能跟著豁出去,那就攤開來談吧!

  她歎了口氣。「……我其實沒想躲你,只是不知該說什麼好,怕你仍生著氣。」扭著被子的指改成輕畫被面,虛弱一笑,帶著靦眺。「巴洛……那晚我不該問那麼多,唉,總歸是我管事管成癮,管到你心裡頭去,咱們都別再提那一晚的不愉快了,可好?」巴洛深深凝注著那張輕垂的秀容。

  他看得無比專注,像要看進她的神魂裡,讓丹華有些兒受不住那兩道深究意味濃厚的目光。

  彷彿過去許久,他瞧夠了,終才啟唇道:「那晚的事一概不提,那麼,妳想清楚怎麼做了?」

  「想清楚什麼?」

  她迷惘著,眨眸的模樣流露一絲脆弱,惹得男人左胸窒悶。

  「妳和頭兒之間的事。」巴洛嗓聲粗嘎,俊美眉目忽而嚴峻。「頭兒再不久就回大島了,屆時身畔定有心愛女子相陪,那位『飛霞樓』樓主不是好相與的角色,妳心裡有誰,她終要瞧出。」重提此事,胸中要命的窒悶感加重,他挺挺胸,交盤的兩臂改而擱在雙膝上。

  「巴洛,你擔心那位樓主要荼毒我、欺負我嗎?」橫在二人間的芥蒂一消失,陸丹華心中一鬆,不由得朝他笑深了。男人按例瞪著她看,面色古古怪怪的,悶葫蘆般抿唇不答。他不答,她內心卻知,知他為她憂心。

  也許這僅是止於朋友間的關懷和義氣,可她身體暖暖的,整個人暖暖的,且為著這般的溫暖,竟又羞紅臉。問她因何羞澀,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抬起手揉揉發燙的頰、發燙的眼,突然,一隻男性厚掌無聲探近,輕扣她的小手,他拉住她。

  「眼白尚有血絲,別揉。」

  就這麼淡淡一句,淡卻味濃。

  陸丹華看著不知何時移坐到榻沿的男人,又瞧瞧握住她的古銅色大掌,這只修長有力的手在昨夜她嚇得渾身發顫時,曾以無比耐心和溫柔撫慰著她,一下下拍撫、摟揉,來來回回……

  他安慰人的言語如此笨拙,身上的力量卻源源不絕,讓她失據的心緒能尋到回航的路。

  她低歎,幽幽我心,另一隻柔萸在她尚未意識過來之前,已覆上他的手背。他握住她,她也握住他。他微乎其微一震,並未抽回,只是肌筋繃了繃。

  丹華揚睫笑。「巴洛,你說我心裡有誰,我其實也還鬧不明白那個誰究竟是誰,你說我有,那就有吧……而你,你心裡也有一個誰,那人遠在西漠,嫁人生子了,結果你遠走他鄉,聽起來頗有情傷啊……」一些話從唇間流逸出來,像壓在心底已久,今日一鼓作氣全道出,往後只盼心清情明。

  「巴洛……」她喚著,小手不自覺收緊。「你有誰,我也有誰,瞧,咱們又同病相憐了,既是這般,乾脆咱倆就湊合著一塊兒過活,如何?」

  巴洛俊目瞪著,薄唇略掀,似乎不知該拿她怎麼辦,對她無心似有心的提議也不知要如何回應。

  噢,他又臉紅了呀!

  那奇異的深紅在他黝膚底下悶燃,陸丹華瞧著,小臉也不尋常地悶燒起來,心臟怦怦跳,一時間,她真懷疑那大膽提議是從她嘴中說出。忽然,那只男性大掌從她柔軟掌心底下抽離了。「別胡說!」他低斥,目光微斂。沒他的手可握,丹華心裡有些小落寞,這起伏心緒如風中飛揚的春絲,不好捉摸,無端地耐人尋味。

  她選擇一笑以對,吐氣如蘭道:「是我胡說了,其實,咱倆已一塊兒過活許久,哪還要湊合不湊合,是吧?」眨眨眼,舉手欲揉,記起他的叮嚀,手又乖乖擱下。

  她沉吟了會兒,帶笑又說:「話說回來,真要湊合在一塊兒,往後還是得分開的。」

  「……分開?」巴洛很沒用地終於擠出聲音,且相當明白,他十分不喜歡說出口的那兩個字。

  丹華點點頭,指尖又畫起被面。

  「待主爺把那位樓主夫人接上大島,這兒就會有位當家主母了。我到底是連環十二島的人,當初大姑娘遣我過來,如今事已完了,終要返回連環島。」

  「妳、妳要離開?」

  「嗯。」她再頷首,朝他露齒一笑,隨即輕垂粉頸。「時候到了,自然得回去,但還得再過一段日子,待那位樓主夫人熟悉島上一切,大夥兒都能適應了,我想……那時再走也不遲。」

  時候到了……得回去……

  返回連環島……

  再走也、也不遲……

  巴洛的頭很沉,被那些「可怕」的字句重重壓落,壓得他煩悶欲嘔。

  他奮力忍下,十指不自覺握成拳頭,修長的指變得醜陋,指節顆顆圓突。

  不要走!

  別回去那個該死的連環島!

  別離開!

  他想咆哮,想大聲衝著她吼出那些話,但不知是否連日少睡,再加上對碼頭區總倉的戒備一直不曾鬆懈,然後又經過昨晚她失蹤的那場驚魂記,此時遭那些「可怕」的話突襲,他暈過又暈,眼前一陣霧白,結實身軀竟如斷線傀儡般,毫無預警地朝前倒下-「巴洛!哇啊!噢!」

  被撲個正著的姑娘無力扶持,本能地摟住他順勢一倒,結果,當然是被他壓在身下,動彈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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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卻說薄情情非薄】

  巴洛這一暈,證明了再強、再壯的西漠漢子在遭逢無法逆料的「重大刺激」時,也會脆弱得不堪一擊,難以負荷。他從未想過那姑娘終有一日要走。

  她說得沒錯,她是頭兒向連環十二島借來的人,有借有還,她總有一日要被還回去。

  倘若……倘若他們這群西漠漢子們偏不歸還呢?

  霸著她、強留她。反正他們這輩子又不是沒幹過惡事,這種「強佔民女」的惡行,別人不犯,他來犯!

  連環島敢來搶人,先擺平他再說!

  他不可理喻。他行徑惡霸。他自私自利。是。他都認了。

  總歸一句,那姑娘不能走,她得留下!留在他身邊!

  「巴洛?巴洛!」略啞的女嗓揉入焦急,不住喚著,有一雙柔軟小手攬著他的頭,輕拍他淡淡冒出胡青的面頰。

  「醒醒啊!巴洛,醒醒啊──」淡馨拂入他呼息裡。

  嬌軟身軀與他的修長精勁全然不同,那美好的柔軟在他身下蠕動、挪移,磨磨蹭贈,彷彿費盡氣力都得掙出一條逃路。

  「唔──嗯……」粗啞呻吟無意識地從他喉中滾出,斷斷續續的。

  他的神智游移著,身體已被喚醒,那是對慾望的降服,內心著火、著魔,沒有道德,進退失據,可以為所欲為,以自樂為最大滿足。

  「巴洛,醒了嗎?你嚇著我了,怎麼突然倒下?頭很暈是不!唔唔…」姑娘秀致的唇失去言語。男人徐緩揚起頭,讓陸丹華誤以為他已從暈厥中醒來。他的頭挪動了,那兩片俊薄的唇卻毫無預警地湊近,在交融的熱息中封住她的嘴。

  動彈不得……動彈不得……她四肢原就酸軟無力,沉重的男性身軀雖未壓疼她,若要掙脫也萬分不易,而現下還有他的手、他燙人的唇!等等!他為什麼這麼做」

  「巴洛……你……等、等一下──唔……」所有推拒的、掙扎的話再次被吞。

  那滋味太好,他的舌不願放過,一直往甜蜜的小小芳腔裡鑽探。她抵抗,不馴地想要甩脫,他視為挑戰,徹底地壓制。他雙手在女子嬌軀上挪移撫觸,來來回回,那凹凸有致的身子讓人愛不釋手。

  然後,他嘗到某種微鹹、微澀的溫熱液體,滲入他蹂躪著她的唇舌裡。

  那溫熱的潮濕感同樣沾上他的面頰。

  他喘息,劇烈喘息,雙臂緊緊摟抱那具柔若無骨般的嬌身,感覺到她的顫抖,也感覺到她急促飛跳的心鼓撞擊他的胸口。他很痛,不明白自己幹了什麼,頭痛、心痛,被喚醒的胯間更脹疼不已。巴洛從暈厥中醒來,意識全數攏回。寬額抵著女子潔細的秀額,他鼻側與她相貼,不足饜的唇終於停下攻擊,微微抽離,但離那張被吻腫的小嘴卻僅差分毫之距。

  他呼息、吐氣,躁動的身體繃疼至極,他咬牙克制,滿面通紅。

  兩人無話,只有粗嘎與細微的喘息聲交錯。

  不知過了多久,女子的酥紅指撫上他的臉,先是試探性以指尖碰觸著,而後輕捧他峻頰。

  他睜開雙目,看見流淚的她。

  背脊劈下一道疾雷般,巴洛渾身顫慄,隨即撐起雙臂,拉開兩張臉的距離。

  「你、你沒事了嗎?」丹華淚眸汪汪,玄玉色的瞳如浸潤在清水裡。

  她躺在男人身下,青絲四散鋪開,圈圍著一張通紅的臉蛋。

  她嚇著了,指尖略涼,卻低柔問道:「──沒事了嗎?」

  怎可能沒事?

  他迷迷糊糊侵犯了她,又或者並非迷糊,而是受潛藏的慾望引領,做想做之事,脫出規矩,喪失道德,只想在她身上一逞獸慾!

  怎可能沒事?

  她該要唾罵他,用最惡毒的話詛咒他,而非淚流不止還對他殷切慰問!

  混帳!一整個混帳!

  他把她當做什麼?

  她又憑什麼這麼相信他,縱容他?

  猛地,他翻身坐起,甚至還矯枉過正地跳離床榻,逃到兩大步外,臉色難看到極有可能在下一瞬間又要暈倒。

  陸丹華一手輕壓著跳動過促的胸口。緩慢地撐起身,另一手揮掉勻頰上的淚,說實話,她也驚慌失措得很,都二十三,四歲了,女人芳華易去,她蹉跎著,都算得上老姑娘了,卻從未被誰這麼親吻過。

  一開始是驚嚇,當他的嘴低壓過來,力道越來越重,重到她不得不放棄抗拒,由著他為所欲為,眼淚就忍不住盈出眸眶…為什麼哭?剛開始的理由很簡單的,但到得後來,當他糾纏得愈益深切,她也鬧不明白自己的淚了。他的軀體處在勃發狀態,她儘管缺乏經驗,男女間的事多少曉得一些,並非全然無知,而當他壓在她身上時,隔著薄薄衣料,她清楚感覺到抵著自個兒下腹那不尋常的突起,是屬於男人的慾望。

  這算是個意外嗎?

  他並非有意,所以,她也無須太小題大作。是吧?

  深吸口氣,她再次拭掉亂七八糟的淚,嗓音細微得幾要聽不見。

  「我們其實……不用太在意…我想-」

  「我很混帳!」

  「啊?」水眸一瞠,怔怔然。

  「我沒想這麼做!我很混帳!我很──抱歉。」巴洛道。

  這會兒,陸丹華輕掀被吻得紅艷潑的朱唇,一時無語。

  「妳再睡會兒,晚些讓人送妳回東大宅。」他硬聲硬氣又說,臉色當真差得不得了,冷眉肅目,身形與五官輪廓都繃得死緊,即使是呼息吐納,胸腔的鼓伏也顯得僵硬無比。

  丟下話,他旋身便走,頭也沒回地踏出房門。

  「巴洛……」

  她瞪著那扇房門,潤眸壓在心頭,還沉沉落進胃袋。

  我沒想這麼做……

  陸丹華整個迷糊,換她昏昏然起來。一瞬也不瞬,傻了,迷惑中卻又覺得氣悶。有東西重重,鬱抑腸千結。

  他沒想這麼做,意思是說,他從未動念,未曾想過──親吻她嗎?……混帳!他罵得對,他確實很混帳!即便她也想過要粉飾太平,不想小題大作,但他──他親完就跑,以為隨口丟出一句歉言,如此這般便能了事嗎?

  他何須逃得那麼快?

  她、她才不會巴著他,硬要他負責!此時此際,陸丹華光生悶氣,沒留意到自個兒並非惱恨他的侵犯,而是氣他敢作不敢當……

  大島碼頭區,僱主和船工們在歷經過最慘烈的一夜衝突後,半數以上的泊船或毀或損,岸上成排的木造倉庫亦燒燬不少,兩邊人馬各有傷亡,當地負責保安的呂宋官員終於出面,根本是有意讓他們雙方先來個兩敗俱傷,然後再來充當和事佬,以收事半功倍之效。

  留守大島的西漠漢子倒也見怪不怪了,總歸大亂後必有大定,衝突過後,碼頭區確實恢復得相當迅速,許多地方皆在修繕重建,四處生氣勃勃。

  然後,就在驕陽當空、海風熏暖的那一天,雷薩朗的座船終於遠從中原返回南洋大島。

  大船泊進大島碼頭,船工們卸貨、清點、交貨入碼頭總倉,另一小批人手隨即將結束遠航的巨大船隻拖到另一區整頓,除了仔細檢查船身、修補老舊或損壞之處外,還得讓人潛下水面,清除船底亂七八糟的附物。此次,雷薩朗由中原回來,果然不負他對自己的期望,把無時不刻皆折騰著他心魂的女子從中原帶出。

  他與「飛霞樓」樓主花奪美的糾纏前前後後都已費去七、八個年頭,如今終能有個堪稱是結果的結果,他們拿一輩子對賭,未來可期啊!

  那棟靜矗在崖壁上的樓,終於有了主子。

  「主爺,您回來了呀…」大船入碼頭區時,陸丹華便接到消息了,她引領張望著,此時見雷薩朗策馬奔回,幾個月未見,她秀容不禁綻笑。「這一趟去了大半年,家裡一切都好,沒什麼事,只是……只是忍不住想著,不曉得您何時才要回來……」話語略頓了頓。

  「是趕著事,臨時又有事發生,要抓確切的歸期不容易。宅裡有妳管著,外頭交給巴洛,我倒安心得很。」雷薩朗衝著她咧開一口白牙,翻身下馬時,懷中橫摟著一名女子,呵護的姿態著實顯目。

  有人上前照顧馬匹,丹華亦臉微紅地趨近過去,邊輕聲道:「嗯,房間早都整理好了,每天都打掃的,日常用物和衣裙等等也都吩咐底下人備妥,一直等著您歸來,還有…夫人。」所以,就是這名女子了……陸丹華好奇萬分,向來淡定的眸光隱忍不住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被雷薩朗護在懷中的那張臉容窺覦。

  那女子八成剛抵南洋,似乎有些水土不服,嬌身由著男人橫抱,螓首柔若無力地枕著男人胸膛。

  她並未睡去,卻像只貪懶的貓兒,有得靠就靠,窩著舒服就不願挪動,即便知曉有人探看,她也隨意得很,根本懶得掀睫。

  丹華沒仔細瞧清她的長相,但不知為何,光憑那慵慵懶懶的模樣、窈窕生姿的體態,烏絲輕輕散散披落,風情渾然天成,便覺這女子既艷且媚,無雙美至。

  內心有落寞之情,來得有些突兀,然這一次,陸丹華卻是明白的,她嫉妒也羨慕著,但比起哭著嫉妒,她更能讓自己笑著去羨慕。這樣挺好的,笑著、羨慕著,如每個懷春的姑娘家,悄悄希冀有個男人也能讓她全然倚靠。

  是的。她喜歡她的主爺。雷薩朗待她極好,會和她閒話家常,會對她咧嘴大笑,會說有趣的事逗她,他總說她太正經,比他還嚴謹,他瞧不過眼,非逗得她發笑不可……然而,他看到的卻非全部的她。她哪裡嚴謹了?在她心底,也藏有火熱感情,也有惡華綺念,她的情其實很重、很長,這麼的多,全藏在心裡,沒誰瞧見,於是,那些無法付出、不知該為誰付出的情,悄悄地把自己給纏繞了。是她耽誤了自己,就為一個情字。

  情太多,無誰來渴慕,她又能渴慕誰?

  驀然之間,像在回應她的思緒,她眼角餘光一爍,有抹健長身影無聲無息地走進她視線範圍內,正直勾勾瞧著她。

  巴洛……

  心湖興波,不知是羞、是怒,她嫩臉隨即浮出兩團暈濃。

  丹華知道,那男人是策馬跟在主爺雷薩朗後頭回來的,或者是為了幾日前碼頭區的衝突,跟雷薩朗有要事商討,所以才等在那兒。

  反正……不干她的事。

  銀牙輕咬,她硬是扭開臉,把所有注意力全放回雷薩朗身上。「主爺,夫人瞧起來像是中了暑,您先送夫人上樓歇息,丹華這就去弄些椰水過來,喝些清涼椰水能消暑氣的。對了,還有酸梅湯,也能多煮一些冰鎮著,夫人剛打江南來,該是喜歡喝酸梅湯多些。」

  「那就麻煩妳了,丹華。」雷薩朗朝自家管事姑娘點點頭,垂目看向懷裡人時,又是別樣的溫柔。

  「對了,那條冰絲涼緞已佈置了嗎?」

  「是。在三樓香閨裡,全按主爺吩咐佈置妥當。」丹華道。

  冰絲涼緞價格驚人,雷薩朗為心愛女子不惜重金購入,就怕他的樓主受不住南洋盛夏,要熱得難以入眠。

  看著嚴峻的男人為一個女子化作繞指柔,陸丹華心緒從嫉妒、到艷羨,再到落寞,演變到如今,此一時際倒有另一種奇異體會。

  她嘴角不禁淡勾,怕主爺瞥見要覺羞惱,只得趕緊撇開臉掩笑。

  她這一咬唇撇臉,恰與那位靜立在斜前方的寡言男人對上眼。後者雙目微瞇,不動如山,擺明把她的一舉一動全看進眼底。可惡!有什麼好瞧?他不是要逃嗎?何不逃遠一些,別來惹她氣惱!雷薩朗這時又跟她說了幾句,她忙抓回心神對應著,然後,她站在那兒目送著自家主爺將心愛女子抱進樓內,見他們上了樓。

  直到腳步聲淡了,她車轉回身,目不斜視,筆直朝東大宅走去,彷彿沒看見那困擾著她的男人依舊立在原處。

  哼,她很忙,沒心神理會誰,最好那個誰也別來理會她。

  她足尖匆匆,青裙成浪,儘管不去瞧他,卻清楚知曉他就跟在身後不遠處,而宅中迎面而來的三、四名僕役像也挺訝異天還大亮著,男人就從碼頭區回來,不由得出聲招呼──

  「巴洛大爺,咱們碼頭區沒事吧?這些天您早出晚歸,有時就睡在總倉那兒,想想,真像許久沒在白天時候見著您了。」

  「是了,今兒個主爺的船進大島,聽說他把夫人誘拐回來……呃,是帶回來了,呵呵……您回來宅裡等著跟主爺談正事嗎?」

  「咦?唔……巴洛大爺,您好像瘦了些啊,面頰都瘦凹了,眼眶還黑黑的一圈呢!丹華、丹華,妳快來瞧瞧,我沒瞧錯是吧?」東大宅裡的人,不分主子或僕役,不論是西漠大小漢子們抑或是當地的長工,

  總習慣喊陸丹華閨名。丹華聽見他們在身後七嘴八舌說著,最後還喚著她去看,她心下一狠,偏充耳不聞,一直走往灶房去,把眾人丟在身後。

  幾名廚娘在後院摘菜、挑洗,有的在灶房內忙碌著。

  她走進,和廚娘們頷首打過招呼,從擱在角落幾籃香椰中挑出三顆,有廚娘放下手邊工作過來欲相幫,她溫笑婉拒了,一手摸向旁邊剖椰子用的小彎刀,她手剛按住刀柄,一隻有力的男性大手恰也伸來,與她搶那把刀似的,直接覆在她柔荑上。

  粗糙掌心與細嫩手背密密貼觸,有種說不出的麻熱往血肉裡鑽。

  以往,陸丹華可以心悸情不動,可以粉飾太平,以為和他之間什麼也沒有,連丁點兒昧情也不存在,但如今……難了、難了。

  她好快地抽回手,暖著繡頰,正想惱火地瞪他一眼,跟著她一路走回的巴洛倒是先她一步動作,他取刀,順手奪走她挑選的三顆香椰,手起手落的刀法乾淨俐落,「剝剝剝」連三響,椰子已被砍出恰到好處的洞孔。見他們倆像在鬥氣,廚娘們相互眉來眼去,愈瞧愈好奇。

  有人將寬口壺和杯子偷偷推將過來,就見陸丹華突然動作,竟一把搶走那三顆剖洞的椰子,把椰汁咕嚕咕嚕倒進壺裡,跟著用托盤端起七、八分滿的寬口壺和空杯,轉身就走,從頭到尾一句話也沒對那男人說。

  姑娘無語,巴洛自然也無語了。

  沉默向來是他的強項,然而此時,他真希望自己能說些什麼,一些有意義的話,能化解與她之間誤會的話。

  但,是誤會嗎?

  他想了想,微微發愣。

  其實仔細思索過,她和他之間並非誤會,而是……是……唉,是什麼?駑鈍的他一時間也想不出個說詞。

  廚娘們有好幾道憐憫的眸光投過來。

  他瞧起來很淒慘嗎?若是,一向心憐他的姑娘這會兒當真被他惹怒至極處,才會對他視若無睹吧?

  挺挺鬱悶的胸膛,他頭一甩,再次大步追出灶房,追上那姑娘,一如方纔那樣,和她保持一小段距離,跟著不放。

  這一方,丹華端著托盤徐步而行,送椰汁的活兒原可請旁人代勞,但她選擇自己走一趟,不想再同那男人耗在那兒。

  她模樣彷彿未受干擾,儘管緊隨身後的壓迫感有增無減,她仍是抬高下巴,挺直脊背,暗自強令自己別去理會他。

  然後,她步出東大宅,走往懸崖上那棟樓。

  她進樓,踩上階梯,將新鮮椰子汁端至樓上。

  她發現巴洛沒跟進來,卻停足在大門外。

  也對,這樓是夫人的,他一個大男人還是別進來為妙。

  拾階而上時,陸丹華眸光下意識朝下一瞥,哪知立在門邊的他正好仰望過來,四目交接,火花無形迸射,她方寸一顫,不禁悶悶地惱起自己,為何這麼輕易受他影響?她冷淡地收回眸光,朝樓上走,爬上二樓再上三樓。香閨設在那兒,主爺定然會把身子不適的夫人抱上三樓安歇才是。

  她猜得沒錯。

  雷薩朗確實把他的樓主大人帶上三樓香閨,但要安歇怕是不易。

  陸丹華上到三樓,尚未走到那扇垂紗半敞的房門前,已聽到裡邊傳來低柔帶嬌的笑語,耍賴般輕哼!

  「雷薩朗,今兒個我狀況確實弱了些,待會兒要是做到一半我不爭氣厥過去,你得負責做完啊!要做全套才有效用,不能半途而廢喔!你就當作姦屍好了!唔唔唔唔──」

  那嬌語突然一轉悶吟,忍疼似的,彷彿被什麼堵了個結結實實。

  陸丹華略感遲疑地步近,才這麼一瞥,她腦子裡倏地空白一片,香閨裡的景象讓她當場傻愣在原地。

  那張冰絲涼緞上,兩具身軀熱烈糾纏著,男的如惡霸般強壓在女子身上,兩顆頭顱「黏」在一塊兒了,被「欺負」的女子也非省油的燈,硬是挺起上身強吻回去,嬌軀在男人禁錮下妖嬈伸展,裸露的玉腿大張,大膽地圈上男人腰際…

  「啊!」梗在喉間的氣一吐,陸丹華慢了好幾著才發出細微驚呼。

  砰磅!砰──磅磅磅──

  待得亂七八糟一陣厲聲乍響,她才驚覺十指竟不自覺一鬆,結果整個托盤上的東西全摔了,新鮮椰汁流洩一地,寬口壺和杯子亂滾。

  冰絲緞上,身體纏作麻花狀的男女同時抬頭望來,似乎被看慣了,兩人竟無多大反應,被強壓的女子瞧見門外有人,甚至還瞇起媚眸、拋來一記酥心銷魂的眼波,反倒是看人親熱在一塊兒的姑娘,窘得滿面紅撲撲,難得的手足無措。

  陸丹華張唇,欲說說不出,足尖往前又陡地頓住,轉身想跑,卻記起濺了滿地的椰汁需要清理。

  她傻傻望著滾開的杯子,才想彎身去拾,四肢卻僵硬得很,不太聽使喚。

  忽然間,有人無聲地來到她身後。

  巴洛對香閨內的活春宮視若無睹,一條鐵臂從姑娘家腰後環了過來,竟拔蘿蔔般將僵成棒兒似的陸丹華整個人拔離地面,摟在身側直接帶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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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9 00:08:5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憑將無語付神傷】

  巴洛聽見那聲極遲鈍才掀起的驚呼,緊接著是東西落地砰砰磅磅乍響,他心頭猛抽,管不了三七二十一,等在樓外的身影倏地飛衝上樓。三樓香閨內的場景入了眼,他無動於衷,唯一教他懸在心頭的只有那個傻愣在原地、渾身僵直的姑娘。他二話不說,強抱她離開現場。

  他們需要一個不會被人打擾的所在,好好說些話。

  陸丹華剛開始還乖順地由他摟在身側,抱著她走,等回過神來,她繡頰更紅,兩手不禁氣惱地拍打橫鎖她腰間的男性臂膀,離地的足徒勞無功地踢動。

  「你帶我去哪裡?放手啊!我有事要忙,你放開我!巴洛-」

  對她的小雞力氣,巴洛根本不痛不癢,挾抱她直奔崖壁底下,那裡有一條以人工戳出的石梯,直通下端的一片紫相思林,這座林中的紫相思樹才植下三年左右,樹齡尚小,但每棵都瘦高瘦高的,林子再過去有座冷泉池和小石屋,再過去的話就是細沙岸和大海了。

  此時就屬這崖壁下的林中最為安靜,無誰相擾。

  巴洛下那段不甚陡峭的石梯時僅幾個起伏,一盞茶的時候都不到,人已穩穩落在崖下,他入紫林,把臂彎裡氣紅小臉的姑娘放落,卻是讓她背靠著樹幹,斷她後處,讓他方便阻攔她去路。

  果然,雙足甫著地,陸丹華看也不看他一眼,舉步便走。

  她走右邊,巴洛橫臂過來把她擋回去,她再朝左邊突圍,另一隻長臂同樣見她逼回原處。左右失利,後無退路,她悶燒的火氣突然變成燎原大火,想也不想,握緊五指,一個直拳朝前打……

  砰地悶聲,她正面攻擊的直拳乾脆俐落地擊中男人的胸膛。

  出拳打人,陸丹華自個兒也輕顫了一下,巧肩微微瑟縮。

  這招直拳的出拳角度和力道運用,說到底,還是眼前這個挨她打的男人不厭其煩、一再重複才教會她的。打了人,她不禁揚睫,哪知他實在……實在很欠打!儘管抿唇不語,那雙漂亮的俊目卻閃爍輝芒,一副「打啊!再打啊!何須停手?」根本不把她的攻擊放在眼裡的神氣!

  「你到底想怎樣?」她挫敗叫嚷,直拳再出,這次是左右拳連攻,「怦怦怦!」地全擊在他胸膛上。

  巴洛由著她「施暴」,不退反進,寸寸進逼,逼得她腳後跟都抵到身後樹根,被絆了一跤,他終於出手扣住她兩隻皓腕,把踉蹌的她拉進懷裡摟住。

  「小心。」薄唇蹭出兩字。

  陸丹華杏眸怒瞪著始作俑者。「我很小心,如果巴洛大爺別來招惹,肯高抬貴手,什麼危險都不會發生!」

  他意味深濃的目光鎖著她紅撲撲的臉,不知探究什麼,看得丹華渾身有小蟻漫爬似的。她想扭動身子,才扭沒幾下便發覺這主意實在不妙。

  「你──放開,我自己能站。」兩具身體實在貼得太近,怎麼動都不對。

  巴洛像是也察覺到了,五官繃了繃,隨即兩手一弛放開她,但仍讓她留在自己能隨時掌控的範圍內。陸丹華本能地往後欲退,卻根本退無可退,背脊直接貼著樹幹。她咬唇,神情倔強,一手撫著另一隻的細腕。

  「妳出拳方式不錯,只是力道再重些會更好。」男人竟然還很認真地給評語。

  他以為她不想下重手嗎?

  是他胸肌練得太結實,害她打得氣喘吁吁也撼動不了他分毫啊!丹華開口欲罵,無奈平時就不習慣口出惡言,此時儘管氣恨,搜遍腦海也想不出罵些什麼才能消心頭之氣。

  巴洛突然出招迅疾地又一次抓住她的手,未等姑娘有所抵拒,五指已焰在她腕處穴位,以適當力道為她按揉。

  「你幹什麼?」她欲要抽手,他硬是不放。

  他依舊沉默不語,專注地料理她雙腕穴位,才幾下揉捏,陸丹華已覺兩手的酸疼感大大減輕不少,結果是她揍完人後,還讓「受害者」替她這位「施暴者」的手按按揉揉、活絡血脈。她悄悄打量,瞧他神情陰鬱的俊臉果然如宅裡的人所說那樣,雙頰略陷,兩眼周圍各淡青了一圈,這兩、三日肯定沒睡好……方寸間抽疼一陣,不平之氣略緩,她嚥下喉問堵堵的無形小塊。

  「你回來不是找主爺談事嗎?何必跟在我這兒?若要找主爺,他、他在…」

  陸丹華沒法將話說完,腦海中清楚浮出香閨內火辣辣的一幕,此時手又被男人輕扣,她全身直冒暖,熱烘烘的,自然而然記起那時他壓在她身上的重量,以及他用唇舌和大手所掀起的狂潮。

  噢!那一天在總倉後院房內,難道她也如香閨裡的女子那般,雙腿大張地環上男人腰際嗎?有嗎?

  血液滾燙得都快冒泡,她面泛紅潮,再次試著抽手,這回倒挺順利就掙脫男人掌握,皆歸因於巴洛願意放過。

  「我沒要找頭兒。要談的事,之前大船抵達時,在總倉那裡都談過了。」他淡淡道,雖未再碰觸她,氣息已將她環罩。

  「那你追著主爺回來幹什麼?」都要跺腳了。

  「頭兒把他的女人帶回來了。」

  「主爺帶夫人回來,我這個管事的當然知曉,還用你來!」又說不完話了。陸丹華恍悟般眨眨眸,再眨眨眸,然後瞪大,望住他。「…你找的人是我?因為主爺回來,帶著夫人回來,你以為……以為我見了會難受?」所以才快馬加鞭追回來尋她!

  「妳難受嗎?」他當真問出,面色隱有暗紅。

  「巴洛大爺,我真是難受,那也是因為可惡的某人!」她衝口而出,內心說不出的滋味在漫湧,氣惱著,又似乎沒那麼惱,張牙舞爪的情緒被他「追回來尋她」的舉動輕易安撫了,卻也不甘心就這麼和解。

  「對不起。」這位「可惡的某人」倒挺有自知之明。

  還能說什麼呢?陸丹華輕咬唇瓣,倔著發燙的小臉撇向一邊。

  兩人對峙了會兒,巴洛低嗓悶悶地打破沉默。

  「頭兒的樓主大人喜歡溫婉可親的姑娘,妳這模樣正合她意,那女人素行不良,以前曾霸佔著蘭琦兒不放,對蘭琦兒做過不少…人神共憤的事。妳得留神,要懂得處處提防。」蘭琦兒是雷薩朗的親妹子。陸丹華雖未見過那位美麗姑娘,這幾年倒常從雷薩朗口中聽聞她的事,知道她可是主爺心頭上的一塊肉。

  「夫人就是夫人,有什麼好提防?待夫人適應南洋的事物,一切聽從她安排,我也功成身退,屆時我走得遠遠的,回我大姑娘身邊,也就無須再管這兒的事了。」她說得有些賭氣,也不知為何偏要提離開的事,內心隱隱興起某種詭異的期待,似是希望他能表示些什麼。

  巴洛果然緊張了,臉色嚴峻。

  他手抬起欲要碰觸她,半途卻頓住,略煩躁地握緊五指。

  「不要離開。」薄唇艱澀地磨出話。「別走。」

  她深深呼息,一口氣鼓在胸房裡,眸子明湛湛地直啾著那張陰鬱俊臉。

  忽然,他修長五指攤開,舉到她面前。

  她渾然不解,哪知那男人竟道──「妳要哪一根?食指?中指?還是兩根皆要?」

  她氣息一岔,險些沒暈過去。「誰要你的手指啊?」可惡!還來這招?耍無賴嘛!他想賠罪留人就只會耍這等伎倆嗎?可恨的是他還認真得很,無半分玩笑意味兒,明擺著只要她開口,他的指斬下多少根都行。

  「妳留下,我手指給妳。」還說。

  「你、你你……你有病!」他對自身薄情到這種地步,缺胳臂少腿的都不覺遺憾似的。陸丹華氣到踢人了,結實踢了他腔骨一腳。

  很好。好極了。在這男人面前,她所有的溫婉和順全都沉到南洋海底,撒潑的行徑一波接一波,跟尋常的她簡直判若兩人。

  挨打又挨踢,他依舊杵在那兒不動如山,逃出綁束的髮絲輕散微蕩,讓他削瘦的面龐添上滄桑味兒,目如忽明忽滅星,帶著野氣,深幽問竄起的小火光格外扣人心弦。

  陸丹華衝著他嚷:「為什麼非要我留下不可?你說啊!只要說得出理由,我就留,留一輩子都行!」心跳得好快、好快,她不記得有哪個時候如現下此時。她是大膽、奮不顧身的,同樣也是緊繃、提心吊膽的。

  她面紅耳赤,眸底盈著期盼。

  等了許久,如石像靜佇在面前的男人再三沉吟,想過又想,彷彿想得萬分仔細了,兩片薄唇幾回掀合,終於沉而微啞地道出話-

  「頭兒的女人向來以女為尊,只要是女的,在她眼底就萬般的好,若是男的,除強健身體供她取樂外,其它的皆入不了她的眼。妳若不在……那女人定要讓一干兄弟們自生自滅,宅中無酒無食、無乾淨衣物替換…眾人皆無好日子過。」

  「你……你、你……」會被氣暈!

  陸丹華硬是扯住神智,使勁兒眨掉眼前突然興起的一片紅霧,秀指發顫地直指著他,氣到說不出話。

  他要她留,不惜斬指賠罪,神情如此陰鬱,目光如此隱晦,最終目的只想讓大夥兒有好日子過!

  「走開!」她忿然推人,不想再談,怕一時間自制不了,真要撲上去踹他、槌他、咬他,繼續對他施以暴行。巴洛沒運勁回擋,被她全力一推,他半身順勢側了側,讓她從身旁逃開了。

  「丹華!」望著那抹欲奔出紫林的纖秀青影,他忽地揚聲喚。

  究竟有什麼沒有道出?

  有什麼讓左胸燒灼灼的?

  巴洛立在林中深處,內心莫名騷亂,亂到幾近疼痛。

  他喚著她,氣呼呼的陸丹華疾步不禁一頓,最後仍是回身了。

  哪知四目對望後,他接著竟半聲不吭地繼續定在那兒,感覺那聲叫喚僅是叫著好玩的,隨隨便便脫口而出,無丁點兒意義。

  結果,丹華做了一件以往從未做過的事!

  她怒瞪著他,跟著彎身拾起腳邊三、四顆小石頭,一把朝他丟去!

  兩人相隔已有好幾步距離,再加上姑娘家的力氣畢竟不足,小石頭飛啊飛,飛得最遠的那顆在男人的鞋尖前落地。巴洛身形定住未動,濃眉卻像瞥見什麼驚奇事物般飛挑,沉鬱目光甚至還燦燦一湛,先深究般盯住那顆墜落在鞋尖前的「凶器」,後又抬起頭盯住「行兇」的姑娘。

  怎麼?沒見過姑娘撒潑嗎?

  那她就撒給他看!

  「哼!」陸丹華瞇起眸、下巴挑釁一揚,做足了潑辣樣兒,這才拎著青裙旋身跑開。

  崖壁上的樓由它的主人親自命名,取作「飛霞樓」

  據聞,中原江南同樣有一楝「飛霞樓」,那位追隨西漠漢子遠道而來、將在南洋大島落地生根的「飛霞樓」樓主也依舊是「飛霞樓主」。她花奪美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奪人所愛,絕無成人之美,淡妝濃抹萬般好的一朵大香花,端得是樓主本色,風流又有風情。這陣子與樓主大人相處下來,陸丹華有些明白那一日巴洛所說的「提防」「留神」這些字眼的意思了。不留神提防著點兒,樓主大人玩心一起,她這個管事姑娘便成了最佳的捉弄對象。但即使再小心、再留意,如履薄冰伺候著,她仍是常陷入樓主的「魔掌」裡,弄得自個兒進退維谷,姑娘家的嫩豆腐都不知被吃過多少回。

  是。正是吃姑娘家豆腐。

  「飛霞樓」樓主就愛溫婉女兒家,性子越乖馴質樸的姑娘越合她胃口,一逮到機會不好好「欺負」人家小嫩花,她渾身上下便沒一處舒坦。

  正如現下──

  「丹華妹子啊,瞧,姊姊沒騙妳吧!咱『飛霞樓』的『玉房秘術』有練有差,當初就妳一個別彆扭扭的不肯就範,還得讓我的十二小婢們把妳壓倒在栗木地板上,姊姊我才能在妳胸前抓抓揉揉,暢穴通乳。」說得好不得意,一根香香玉指探來挑著溫順姑娘的潔顎,脆笑又道:「經過上回那場『觸診』,姊姊瞧妹子胸前似是偉大了些。呵呵,好不好妳就乖乖的,讓本樓主再摸個幾把搪拮重量,看夠不夠沉啊?」陸丹華對於自己莫名其妙淪為樓主大人的「玩物」,甫一開始對應得好辛苦,然而「三折肱而成良醫」,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負」,不是被樓主大人拖進冷泉裡浸了個渾身濕透、原形畢露,要不就是被出其不意地揉揉胸脯、捏捏腰肢,再不然便是被抱個滿懷,甚至偷襲小嘴,狀況層出不窮,到得如今,她也對付得頗有心得了。

  她感覺得出,許多時候,樓主大人只是愛鬧鬧她,愛瞧她臉紅無措的模樣,絕無惡意的。

  她只需見招拆招,倘若拆不了招,那就──只好……唉,任人魚肉罷了。

  成功避開襲胸的手,小臉卻被摸個正著,陸丹華心裡笑歎,努力維持溫靜的語氣。「謝謝夫人──嗯……樓主的美意,丹華這樣很好,不需要再……呃……長大。」

  花奪美瞧著她的嫣紅臉,眸子笑彎。

  「妹子怕羞,我明白、我明白。咱們今兒個乘船出大島,這艘篷船雖寬敞,船艙到底不夠隱蔽,沒法兒讓本樓主施展拳腳幫妹子妳好生檢查。」玉萸拍拍姑娘的肩頭。「不打緊,待咱們回大島,晚上我再遣十二小婢請妹子過來我樓上香閨坐坐。」

  今日,陸丹華領著已來南洋一個多月的樓主乘船出島,四處走走逛逛,怕樓主對當地方言說得還不夠地道,對人情風俗還不甚熟悉,她備妥船隻,乾脆把一整天全撥了出來,相陪到底。

  此時篷船上除她們兩女子外,尚有三名船工,有外人在,樓主大人的舉止多少收斂一些,只是她所說的「請」,常說得輕巧了,至於到她香閨「坐坐」……陸丹華輕咬唇,無話可回的苦惱模樣竟也十分可愛。

  花奪美柳眉兒一挑,斜倚船舷的身子不禁挨近過來,愛極般歎道:「唉唉,丹華妹子這可人意兒的神情,跟妳雷薩朗主爺那塊寶貝心頭肉還真有幾分神似呢!」

  寶貝心頭肉?

  陸丹華微怔了怔,下意識道出一個名字!

  「蘭琦兒?」

  「就是。不是蘭琦兒還能是誰?原來丹華妹子也知曉這事。唔……妳雷薩朗主爺當年可狠了,姊姊我對蘭琦兒也只是摸摸揉揉、親親抱抱,他老大就惱得火沖頭,險些沒把我江南『飛霞樓』給搗了,他這個哥哥可把親妹子疼入骨了呢!」聽起來像有些吃味,卻也聽不真切,那嬌膩語氣似笑非笑。

  「那幾年,蘭琦兒都跟著我和我那群姊妹們生活,他當人家大哥的這兒跑跑、那兒晃晃,全忙著自個兒生意,蘭琦兒喜愛我老早就勝過喜愛他了,他還真以為自個兒是顆香詩脖,所有人都爭相搶食嗎?」稍頓,她妙眸流轉,香指食髓知味又一次朝靜靜傾聽的姑娘探近,挑勾人家下巴。「瞧,丹華妹子沉吟至今,心裡真中意的竟也非妳家主爺,就知那男人也有吃不開的時候。」

  事情突然扯上自己,陸丹華攀住船舷的十指暗暗一收,眸光略飄。

  「──我沒中意誰。」

  關於她的私密情事,樓主大人總如此興致勃勃,這一個多月來都明裡暗裡地試探過好幾回。

  她一再否認,不承認內心有誰,如絲的感情似有若無、似是而非,她也尚在分辨那抹甘苦酸澀交混的滋味,無法果決地斷定出什麼,而樓主大人對於她的否認,則笑笑再笑笑,自始至終根本沒信過她那些話。花奪美此時唉唉地嬌歎兩聲。

  「妹子,妳沒中意誰,男人們卻偏要中意妳。妳這溫順秀氣的可人樣兒還不讓西漠那一干漢子們饞得口水直淌嗎?他們以往圍著蘭琦兒轉,若非蘭琦兒後來被西漠狼主帶走,成了兩個娃兒的娘,那群漢子們哪能那麼瀟灑地跟著雷薩朗遠渡重洋?呵呵,如今倒好,還有一個妳呀!妳與蘭琦兒都是人美心好的姑娘,他們豈會不來包圍妳、求妳青眼垂愛嗎?」

  「沒有的,他們不會這樣……」眉心淡蹙,陸丹華困惑地搖搖頭。好像…有很要緊的某個點從腦海中疾閃過去,很重要、很重要的一個關聯……那是什麼?

  這會兒,花奪美竟仰頭大笑,海風拍拂她一身,吹得她麗容更艷。

  「那群漢子們沒這麼做,肯定他們其中有誰喜愛妳,還拔得頭籌搶在大夥兒之前擺出了姿態,大小漢子們為顧全兄弟義氣,自然不對妳出手啦!妹子啊,妳可想仔細嘍,想想他們當中誰時常在妳身旁兜轉,無須懷疑,那人對妳必然打著什麼歪主意!」

  「唔──他沒有打歪主意啊……」時常繞在她身邊的就那位巴洛大爺,他極力留她,只為讓兄弟們有好日子過,他這主意打得正經八百,半點不歪,卻教她氣苦得很,偏又不知該何以排解。

  「妹子說誰呢?」玉肘頂將過來。

  「啊!」陸丹華驀然回神,臉蛋倏地脹紅。

  「要本樓主來看啊,就巴洛那傢伙嫌疑最大!」明明火眼金睛旁觀男女事最是透徹,花奪美像玩上癮般,非得這麼拐彎抹角地套話不可。「這也難怪,蘭琦兒被捷足先登了,他再不盯緊些、能吃的就先掃進嘴擱著,遲早真得抱憾終生!」狀若無意地興風作浪,乃生活樂趣也。

  啊!是了!

  陸丹華纖背恍悟般一震,腦門陡麻,適才腦海中疾湛疾掠的某個虛迷點忽又浮現,那些點一個接連一個!

  那是過去的事了,她在西漠她成親了,已是兩個孩兒的娘……

  那是他心儀的姑娘。蘭琦兒。原來啊原來。

  姑娘被捷足先登了,留在西漠,嫁了人,生了孩兒,卻仍舊不知他的情意。

  唉,他這悶胡蘆,悶得教她心口也發悶,誰要斬他的指,她是恨不得拿斧頭劈了他,省得自個兒遭他拖累、受他傳染,也成了一隻僅會把話全往肚裡藏的悶葫蘆。

  吹了會兒海風,情絲迷亂,這般起伏不定的心緒近來她已嘗過太多。

  樓主大人又說了些什麼,而後無話,兩女子各懷心事作伴了片刻,直到不遠處的海面出現一座小島,陸丹華收拾心情,對身旁初次出大島的花奪美道:「夫人…樓、樓主?」咦?怎流口水?想到什麼好吃的嗎?「咱們的船快到鹿草島了,樓主……」沒多問,她及時掏出巾子拭上樓主大人的嬌唇。這一方,花奪美還真像剛發完春夢,頰面艷如紅花,眸底氤氳輕聚。

  「丹華妹子的手帕真香,多謝啦!」笑咪咪,也…有點色迷迷。她稍稍一整神色,又道:「對了,丹華妹子『樓主』二字愈喚愈順口,姊姊我也愈聽愈順耳,不枉我這幾日努力糾正勸導。『樓主』可比『夫人』有氣勢許多啊!」

  陸丹華溫馴地笑了笑,沒在這兩種稱呼上多作回應。

  她接著僅盡責地將鹿草島與西漠漢子們之間的生意往來簡單說明過,更把島上情況就自己所知的說了一番。

  花奪美心情大好,卻是歎道:「丹華妹子待我真好,不像男人啊,忙起來六親不認,一早就沒了蹤影,只會把咱們乾晾著,好不貼心…還是妳好,我只說想出島四處走走看看,妹子隨即遣人備船,怕我當地的話學得還不夠地道,妳便把今日全撥給我,陪我出來混。唉,如此真情若不好好回報一番,本樓主這張美臉該往哪兒擱?」

  「夫──樓主言重了。」樓主大人的「回報」,總教人難以消受啊!此時,三名船工大哥已準備讓船隻靠岸,花奪美香嫩指兒還放浪地去挑人家姑娘的下巴,繼續「造孽」

  「丹華妹子,妳覺不覺得我收的十二婢近來個個都變美了?肌膚油光水嫩,身段玲瓏有致的,妳知道原因所在嗎?」

  危險!「……據說是樓主強要十二婢們練……練功──」仍硬著頭皮答了。

  呵──「說『強要』嚴重些,那『玉房秘術』可養姑娘家玉身,多練有益身心。我是主子,十二婢自然聽我,妳如同我妹子,丹華也該聽我才是。妳這般害羞,往後該怎麼擺佈、教自個兒傾心的男人?」

  「嘎?」擺佈…自個兒傾心的……男人?倏忽間,一張冷肅陰鬱的英俊面龐浮現在腦海,陸丹華的心窩熱且悶痛,可怕的熱氣不斷從膚底竄出,她整個人就因那張臉、那個男人熱得快要著火了。

  「沒有的──沒有男人,樓主的好意丹華心領,我一個人很好…沒有傾心的男人──」當真如此嗎?是嗎?她愈喃,聲音愈低微,內心卻有另一個強大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逼問她自己-心中真無誰?真無傾心之人?真覺得現在的她,一個人也很好嗎?她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耽誤了自己!

  以往情太多、太重,明心無誰寄付,如今有值得試試的人兒了,她難道要將自己再耽誤下去嗎?

  樓主大人的指仍在她膚頰上勾來滑去,趁她出神便多吃吃豆腐,那手指的主人忽將紅唇湊到她耳畔,笑語低喃-

  「一個人很好,兩人成雙的滋味更美妙,有些事還真要兩個人才有法子享受。

  丹華妹子當真沒男人的話,姊姊乾脆幫妳物色一個吧!妳信我,我瞧上眼的男人,包妳滿意,如何?」

  「不是主爺!我沒喜愛主爺!」陸丹華急急澄清。心想,樓主大人如今瞧上眼的就主爺一個,樓主要教她滿意,難不成真要把主爺拿出來「獻祭」嗎?

  她當然喜愛雷薩朗,但那種喜愛的心思相當單純,或者她也曾迷惑過、攪混過,然,當屬於複雜、難解、耐人尋味的喜愛之情出現後,那樣的感情甚至帶有惱恨之意,能讓人既喜又悲、既愛且恨,背道而馳的感覺能同時存有,比較之下,她自能區分其中的不同了。這一方,花奪美弄懂她的意思後,不禁笑出。

  「瞧妳嚇的,能讓我瞧上眼的男人,可不會只有雷薩朗大爺一個。」

  真欺負溫婉姑娘欺到有癮頭了,樓主大人玉手隨即一攤,拉長嬌聲耍起無賴。

  「妳都如此指天咒地了,好吧-丹華妹子沒喜愛妳雷薩朗主爺,妳說,我聽,妳小嘴讓我再香一口,我便徹底信了。妳允我親嗎?」

  哇啊──又、又來玩她呀!

  可憐又可人的管事姑娘落入樓主的天羅地網,整個傻眼了,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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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9 00:09:1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裙青浪柔有情慎】

  結果,樓主大人的「香一口」變成「香好幾口」,食髓知味,忍不住獗起紅唇,對著人家姑娘的小嘴一啾再啾。偷香的戲碼幾是天天都要來個一、兩回,陸丹華以不變應萬變,臉蛋雖仍要羞紅,但已從原先的驚愕無措,到得如今僅餘苦笑和莫可奈何。

  倒是受雇的三位船工大哥,見樓主強索蜜吻,一個直接傻住,一個瞠目驚呼,還一個沒站穩,整個人往後栽入水裡。

  事情不僅於此,待得船隻好不容易在鹿草島南岸泊妥了,花奪美瞥見連綿的蔥綠草坡上成群的鹿隻,人來瘋的玩興不禁大起,仗著藝高人膽大,嬌笑地往鹿群裡急衝急退。

  丹華太習慣自持,一方面也擔心首次上鹿草島的樓主大人玩得過瘋,真惹來群鹿攻擊,她跟在一旁緊聲叮嚀,豈知花奪美哪可能放過她,自是拖她一塊兒下水,要瘋也得找伴。被挾持著在鹿群裡飛沖、飛躍,甚至最後還被「遺忘」在裡邊,好幾顆大鹿頭全擠擁過來,兩排大牙竟要啃咬她的青裙,陸丹華嚇得忘記矜持,東閃西躲,驚叫連連。

  「莫怕莫怕,姊姊護著妳呢!」遇上此等「救美」大事,樓主哪可能不抓緊機會好好發揮?

  有島民們嚷著要她們快快退開,陸丹華耳中雜音亂作,人語、鹿隻嗥叫、動物四蹄不安的躁動聲、風聲、海音、樓主大人嬌脆爽笑……熱鬧如浪拍岸,一波波擊蕩耳鼓。

  她被人抱滿懷,香而不膩的氣味充盈鼻間,那人摟護著她避開群鹿的角蹄,順勢往草坡上滾,滾啊滾,連滾出五、六圈才收勢。

  唉,又落入樓主綿軟懷裡了呀!被那般飽挺豐足的胸房抵將著,相較之下,「高下」立見,她的……唉,確實「嬌嫩」了些……閉著眸,她還不想睜開,感覺日陽在頰膚上跳動,溫溫地鑲滿整張臉兒,好舒服……心口急劇的跳動漸漸緩和,她沉靜呼息,發現草很香,微腥的泥味有著豐饒溫暖,而適才雜亂聲響彷彿離遠了,有些聽不真切,只除那個輕壓著她身子的女子,在大方灑落成串的笑珠後,吊兒郎當地吐出馨息-

  「沒事嘍、沒事嘍,丹華妹子快睜眼。哎呀,身子還在抖啊?要姊姊親親妳,幫妳安定一下心魂嗎?」

  此時此際,陸丹華全身綿軟力懶,竟真想躺著任人魚肉不還手,反正再多的抵拒亦枉然。樓主要抱,那就抱;樓主要摸、要揉、要親,她也安之若素。只是得請島民們多擔待了,別被樓主驚世駭俗的舉止嚇得太過火才好…

  驀然間,壓著身子的沉力不見了,籠著她一身的暖意頓時退隱。

  涼陰陰又冷颼颼的……有誰擋住一汪的天光嗎?

  有些不情不願,陸丹華最終仍是掀睫,眨了幾下才定睛瞧出個所以然!

  樓主大人被乍然現身的主爺從腰後撈抱,硬將兩具迭在一塊兒的女子柔軀扯將開來,不讓愛作亂的那一個再越雷池一步。見花奪美杏眼圓瞠,懸高的兩足虛踢了幾下,再見雷薩朗一臉鐵青,雙眉翻飛,陸丹華原覺得眼前情狀有些好笑,但當她微蒙的眸光淡淡挪移,卻瞥見巴洛正疾步而至,那張偏俊的黝臉在面前瞬間放大,她怔怔然,一會兒才知曉自個兒已被他扶起,半身正倚著他寬敞胸膛。

  他似乎氣極,扶摟著她,雙目卻狠瞪著徹底扮無辜的樓主大人。

  他的那記厲瞪,凶芒盡現,狠得讓人幾要以為他就要撲上去和樓主大打出手……

  就為了她嗎?以為她遭受欺陵,即便對方是樓主大人、是頭兒的女人,他依舊要替她出頭?

  有情?

  抑或無情?

  他和她皆在當中兜轉,卻還不能明白嗎?

  她怎能駑鈍至此,然後允他陪著她,渾渾噩噩走過這條情路?

  「巴洛,我玩得很開心。沒事的…」秀萸輕握男人黝黑臂腕,陸丹華喚回他的注意。那雙厲目在瞧向她時,瞳底銳芒斂了斂。像是一種本能,下意識要去呵護護衛,對著懷中這姑娘,他巴洛大爺再狠、再恨、再凶殘,所有惡意也得自然收掩。

  陸丹華眉眸寧定,內心一弛,她尋常般淡淡笑了,意味卻深幽綿長……

  她的青裙隨著步伐挪移微蕩,裙波有種說不出的韻致。

  有時當她走過草長的坡處,裙襬被攏在蔥綠裡,輕現輕掠的。

  於是,不能克制地,他在遍綠中一再追蹤那抹淺青,目光深邃,心口幽沉,有什麼鼓噪著,讓他神迷。

  「巴洛,瞧,有一串珠鈴蘭!」

  聽見那聲喜嚷,巴洛佇足定在原處,一路走在他面前的陸丹華正彎下身、摘起蔥綠間一串琥珀色鈴鐺形狀的小花。她旋身對他揚揚手中之物,走回他身畔。「珠鈴蘭蕊心黏稠有毒,鹿隻要是誤食了,要鬧肚疼的。還好咱們一前一後走了這麼久,才瞧見這一小串。」邊道,她晃著琥珀花。

  巴洛深目微瞇,感到無比迷惑。

  仔細想想,他倆在這座島鋪就如綠毯的坡地上,當真走了許久。

  他險些壓制不住怒氣,與那個混帳樓主大打出手,然後她低幽地對他說話、輕握他臂腕,接著像要證明她當真沒事似的,她離開他的懷抱,盈盈起身拂掉一裙草屑,瞧也沒瞧他一眼,便往空闊處緩步徐行。

  他心一慌,趕緊追上,卻不敢靠得過近與她並肩,心想,她該還惱恨著他。

  自從那日她氣得朝他丟石頭後,她躲他躲得更明顯,要是非得處在一塊兒,她的眸也飄忽無定,不來與他相觸。

  然而現下,她衝著他揚唇,自在的語調彷彿他倆之間從未有過不偷快,一切一如以往的相處。

  她朝他走來,不再閃躲,眸光如水波,盈盈環攏著他。儘管面龐變化細微,巴洛胸中早已波瀾大興。喉問緊繃,他暗暗嚥著唾沬,潤了嘴。「別碰花瓣……小心蕊心有毒。」彷彿太久不曾言語,那語調僵僵、繃繃的,不太悅耳。

  「我知道,我沒碰。」陸丹華眨眨眼,發現男人又立在天光較強處為她遮陽。

  想想,她都對他發了好長一段脾氣,再多的氣恨和羞惱,時候一久,總能瞧出端倪,瞧出那唯一的、最終的因由。

  她其實心知肚明了。

  內心感情的掙扎、起伏、失落和依歸,還有無端端的氣憤、恨惱,思緒如絲如縷,錯綜盤繞,她心定,已然瞧清。

  「別碰花奪美,她蕊心也很毒。」男人突然正經八百地道。

  陸丹華微愕地揚眉,聽他以花喻人,比喻得有些不倫不類,她不禁笑出。

  「樓主的脾性和行事作風是有點不好捉摸,但事情總能漸入佳境,多順著她,一切也就好過了。她不毒,她心很好的。巴洛,我玩得很開心啊……」真是習慣成自然也不一定,連連遭受樓主大人偷襲,偷到最後,她都覺得無所謂了。唉,近日樓主直要拉她去練什麼「玉房秘術」,再如此磨下去,她都不知自個兒有無意志再去抵拒。

  聽到姑娘那句「我玩得很開心」,巴洛背脊又竄起麻涼感。

  今日他隨頭兒上鹿草島,為的是與老島主明達海商討對付南洋海賊亂山雲的事。亂山雲曾為呂宋國八公主,後來因故出走王朝,並聚眾於錦島,集結龐大勢力,在南洋海域作亂滋事。

  正事談完,才要向老島主告辭,往南岸泊船處走去時,便聽到幾位島民如見著什麼新奇事般,尖著聲聊得頗興奮。

  島民們說,兩姑娘都美,怎麼漢子不愛,偏要親在一塊兒。

  島民們又說,那個嬌笑不停的美人一直要強吻那個秀氣姑娘,吻得可凶了,凶到男人吻姑娘都沒她那股狠勁。

  島民們還說,那秀氣姑娘是雷薩朗大爺府上的大管事,怎會任人輕薄了…

  聽到這兒,他臉色不黑也得鐵青。

  他追在頭兒身後,趕到「事發現場」時,就見丹華遭欺負,躺在草地裡一動也不動的,他既驚且怒,雙目都要瞪出火,若非頭兒已出手把自個兒女人抓在懷裡,隨即帶在另一邊教訓,他真會撲過去開打!但,秀氣姑娘卻告訴他!她玩得很開心。

  巴洛又咽嚥唾沬,喉結上下蠕顫著,把嗆上的酸味吞落。

  漸漸有了體會,對她,他像是有一種奇怪的獨佔欲。尤其這些日子以來,他倆之間有些似有若無的磨擦,她不來與他說話,卻和那妖嬈女人越走越近,他每每見到,除擔心她受委屈,更滿嘴的不是滋味。

  好不是滋味啊!

  他撇撇嘴似要說話,最後卻無言。

  陸丹華最抵受不住的就是那雙覆上郁色的俊目。

  悄悄一歎,她拾步又走,這會兒,她走得更慢,感覺他再次跟上,她於是刻意一緩,讓他幾與自己並肩同行。

  「巴洛,對不起──」

  姑娘的柔喃揉進風裡,歎著,帶著點兒可愛的苦惱,歎得巴洛身形陡震,兩腳如老樹盤根般狠紮在原地。沒聽到他的腳步聲,陸丹華隨即回首,竟見他兩眼圓如銅鈴,她不禁想起小時在中原漢地曾見過的天師捉鬼圖,圖裡所繪的天師鍾道就有那樣的大圓眼。

  她只好折回他身旁,笑著主動解釋道:「我那時好惱,出拳打你、出腳踢你,還……還拿石頭丟你。」他任她踢打不還手,事後想想,她心裡也疼。

  冤家冤家,她誰也不鬧,從來只對他使小性。

  她儘管喜愛主爺雷薩朗,卻不敢也不會在雷薩朗面前造次,親疏之分,一下子就分辨出來了。她對他……真的很有什麼啊!

  「總之就是…對不起。」紅著頰,她螓首一點。

  巴洛不中用地也跟著紅了臉,只是他膚色偏黑,熱紅隱在膚底。

  「是我不好,做得不對,妳、妳不要道歉…」他怕會承受不住,頭發暈。

  她秀眉靈動。「你哪裡不好,又哪裡做得不對了?」

  「我……」巴洛欲言又止,垂目定定看她。

  老實說,陸丹華並未冀望他能答出什麼,他性情沉鬱隱晦,又極寡言,只是拿言語擠兌他,見他俊臉困擾,也夠讓她發笑。「巴洛……」她縱容般歎息低喚,眸光如水。

  「你就是這般模樣,什麼也不說,又或者無話可說,偏要人猜。你以往喜愛的那個姑娘,她猜不出你的心意,所以留在西漠嫁人生子了,你錯過她,她也從不知你,可是巴洛……我不是她,我很會猜喔!那些你心裡已然明瞭的事,跟那些你尚不明白、或者不願多想的事,我都懂得去猜。巴洛…」她又喚,嗓音更柔,彎彎的唇瓣像這一日在綠草間生浪的裙襬。

  「……我也不是你啊,我不想學你這樣把事悶在心裡,藏得那麼深,明明就有那麼一回事,卻以為一切尋常。我和你啊……我們是不可能尋常的,至少我這麼想著,至於你……」

  她歎著,螓首微偏睨著凱愣的他,吐氣如蘭又道:「至於你啊,我是認了。山不來就我,只好我就山。你這座山好難驅使,軟硬不吃,偏偏就生了滿山遍野的美香花,山腹裡還擱著寶藏,我要不上山走走逛逛,來個佔山為王、先佔先贏,哪裡對得住自己?」

  很靜。巴洛發覺自身的五官好似全罩在面前姑娘的音容笑貌中,她一無語,他耳中再也無聲,空曠草坡上該能聽見的風聲、鳥鳴、潮騷等等,全都不入耳,真的很靜很靜,靜到──他聽到刮過喉中的氣,一縷縷纏作字句,他問!「我不是很明白,妳的意思是……要先佔了山再說?」

  眉峰迷惑地攏了攏。

  「……而我是那座山?」

  陸丹華臉容紅撲撲的,嘴角翹起。

  「巴洛,你說過我心裡有誰,確實是有啊!但那個誰,我想過又想,把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仔細想了個透,我發現原來自己好喜歡西漠那一干大小好漢、好喜歡主爺,只是喜歡歸喜歡,我沒能成為他們當中任何一位的心上人,他們之中也沒誰能住進我心底。巴洛,我後來還發現了,原來我很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的,喜歡到心都疼痛,莫名的疼,莫名的複雜難解,越想解開,心緒越迷亂…」

  她忽而笑,舒音中染著羞澀,不禁靦眺地撓撓發燙的頰面,又道:「還好啊,所謂物極必反,迷亂到了極處,一切底蘊總會現將出來。於是,我就明白了,我對你,肯定很不一樣的,若非如此,不會輕易受你言行神態所影響。巴洛,原來一個人真會因為另一個人的喜怒哀樂而跟著悲傷快活,只要心裡有他,很多事再也不一樣,許多心思再也無法單純。巴洛,我那天在紫相思林裡對你大發脾氣,既踹又打的,那是因為心裡沮喪,因為對你有期盼,渴望知道你心裡的念想,求之不可得,所以才壞成那樣啊……」

  她垂頸,染羞的眸光瞧著自個兒的青裙裙襬。

  情生意動間,她不由得趨前一步,兩具身軀並未接觸,她僅是合上雙眸,以額頂輕抵著男人的胸央。

  然後,她幽嗓若夢道:「巴洛,你就是那座山。我心裡有你。我有你。」

  他的五感大開大放,全是面前這姑娘的一切。

  她髮上香氣。她那一小截因垂首而露出的粉色後頸。她呼在他胸口的溫息。

  然後,是她徐緩的、有點莫可奈何卻也歡喜宿命的言語。

  她說,山不來就她,只好她去就山。

  她說,他就是那座山。他是她心裡的…那個誰!這一次不是潮去潮來、慵慵懶懶的調兒,而是猛烈狂濤,雄風掀起千層浪,每一下都拍中他渾噩的心口!

  衝擊太大,他頭暈目眩,意惑神迷。

  驀然間,他伸手摟住眼前人,頭顱過沉般「咚」一聲擱在她巧肩上,半張臉埋進姑娘雲髮裡,他猛嗅著那股清甜氣味,沉沉吐納,仍平息不了胸臆間暴鼓暴弛的莫名痛意。

  莫名之事,他不理會的,但這次行不通,由不得他。

  由不得他!

  「巴洛,你怎麼了?」被兩條鐵臂捆得幾乎動彈不得的陸丹華柔聲問,細瘦藕臂在受困中很勉強地抬移,悄悄回抱了他。

  巴洛沒有回話,事實上也答不出話來。

  他氣息變得粗濃,快要喘不過氣似的。

  「巴洛?」男人彷彿一時間承受太多,有些挺不住,上身沉沉的重量愈益壓向她。陸丹華摟著他順勢放低身子,兩人雙膝及地,就這麼互擁著,誰也不想挪撒。她的情太多、太重,嚇著他了吧?

  丹華從男人的肩頭上揚睫,帶笑的眸底映著藍天碧色。朗朗清空很美,她合睫勾唇,小手下意識撫慰般拍拍男人的寬背,像安撫著受驚嚇的孩子,要他別怕、別怕!

  海風迴旋,宛如最最多情的那一曲,她不怕了…

  巴洛駭然驚懼,俊臉慘白若紙。人心的跳動能有多快,他現下是體會了,渾身血液同時往左胸疾衝,隨著他飛馳的步伐,胸口因驚駭而漲得劇疼,那樣的力勁毫無歇止之象,一陣強過一陣,極有可能在下一刻,一顆劇震的心要破膛而出。

  近日因亂山雲那群海盜滋事,呂宋國許多船主們皆遭殃,不僅商貨在海上被劫、船隻遭毀,不少船工更因此傷亡。兩刻鐘前,他人尚在大島碼頭區,幾批香料和熏香藥材同時要從不同島嶼運將過來,總倉這兒一向聽他安排,為防亂山雲襲擊,他和兄弟們已確實構思出幾個因應之道。

  以為事情安排好,按著做便無大事。

  大事的確沒發生。但,讓他嚇得渾身寒毛豎立的駭事卻有一件,光是這麼一件,已足夠去掉他半條命。

  有人送來一封信,指名給「巴洛大爺」

  那送信的是個十歲出頭的男孩,拿了一位小姊姊三個銅盾錢,幫忙跑這一趟。

  後來巴洛猜想,男孩口中的小姊姊,該是花奪美身旁十二小婢其中一個,因那封信裡寫著──

  管事姑娘遭樓主毒手,困於紫相思林石屋內,欲救從速。

  接到這樣的信,巴洛哪裡管得了是真、是假,心想,樓主無法無天到教人發指之境,丹華則一徑由著她捉弄,就算那封信的來源與目的頗有蹊蹺,他也管不了那麼多。將手邊事物交由其它兄弟代理,他策馬馳回,馬蹄尚未完全頓下,他已飛身下馬,身如疾風地掃向崖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奔下那條石梯小徑。

  極俊的身手穿掠了紫相思林,過冷泉池,來到那處小石屋。

  四周靜謐得教人心驚,他絕非膽小之輩,然此一時分,背脊與腦門竟無端端一陣麻顫,額際很不爭氣地泌出薄汗。

  「丹華!」他揚聲喚,趕到石屋門前。

  屋內無聲響,門虛掩著,未及多想,他舉臂一推。

  颼颼!颼、颼颼!

  有暗器!

  十來道銀輝從暗處疾撲過來,對準他的面、胸、腹部一舉發至。

  巴洛聽聲辨位,目光如炬,動作全憑本能。事發在肘腋之間,他的閃避亦快到巔毫,無奈對方在暗、他在明,暗器近距離發出,數量又多,他雖連連避開突襲,想尋到機會回擊、改守為攻,一時間卻也不易。

  「陸丹華,納命來!」幽暗石屋內,有人惡毒一嚷。

  「花奪美!」巴洛認出那聲音,厲目暴瞠,人隨即跨步衝進。

  颼、颼!

  又有兩根芙蓉金針飛至!

  他心魂已亂,避無可避,剎那間,胸央中擅穴與下腹丹田處分別中招。

  芙蓉金針淬著劇量的迷毒,是花奪美慣使的暗器,入穴氣行,隨氣血竄遍四肢百骸,能讓中針者瞬間跌入迷幻境地。

  巴洛因血液奔得過急,迷毒漫開之速自然加快,再加上此時怒急攻心,攻得他氣海翻騰,都快嘔出血來,毒於是發得更快了。

  暈眩甩脫不掉,他朝屋中角落某個模糊影子出手,招未至,那影子已掠到他身後,挨得好近,正嬌笑著!「巴洛啊巴洛,你說說看,我要丹華妹子納哪條命啊?」

  「妳!」

  「一扯上她,你方寸就大亂。我芙蓉金針都快發完,你還不乖乖就範,哈哈,幸得本樓主夠機靈精巧,就不信射不中閣下。」

  「混……混帳……」兩片唇像被黏在一塊兒,罵人都罵不清了,巴洛恨恨地想控制自個兒的身軀,豈料頭太沉,上身晃動,單膝不禁跪落在地。

  那嬌膩卻無比可恨的女嗓又笑,心情好得不得了似的。

  「巴洛,原來拿丹華妹子作文章,釣你這只冷冰冰的悶葫蘆,還當真給本樓主釣到手,得來只費了一丁點兒功夫。很好很好,呵呵,事實上是太好太好,咱都沒料到會這麼順遂呢!本樓主挖了個暗坑,閣下奮不顧身就往底下一躍,好,好氣魄!瞧你這麼有情有義,我下手定會節制些,絕不讓你死得太難看。你信我啊!」

  他要信了這女人,豬都能飛!

  若要惡整他一個,落進這該死女人手中,他巴洛低頭認了,最怕就是連丹華也要被扯進來攪和。

  「她……她在哪裡……丹華她、她──丹華……」咬牙,他硬是扯緊意識。石屋中沒點燈,要不然就能輕易瞥見他因過分使力,額角和頸側所浮現出來的條條血筋。

  花奪美寵憐犬仔、小貓兒般地拍拍他的頭,笑音在幽暗中盪開-

  「巴洛大爺,耐心點兒吧,丹華妹子馬上為您備妥送來,不會讓大爺您久等呀!」

  瞬間,惡寒爬滿男人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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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5-9 00:09:3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最怕寒盡晚來晴】

  巴洛突然記起那一日天光微燥的鹿草島。他默默跟在那抹青影身後,女子體態柔致,青裙在碧草間迤邐,還有那一頭及腰的青絲,一直以一種多情的方式飄飄然擺曳。丹華……丹華、丹華、丹華……

  姑娘的名字深刻烙在心間,他也記起那天她輕垂粉頸的模樣,臉是嫣花綻,唇是紅蕊嫩,眸光映天光,暖熱得讓他週身毛孔大開,滲出細汗。

  她對他說話,說很動聽的話,那是姑娘家最最私密的情事,全被他聽了去。

  聽了那樣的話,他雙腿虛浮,肌筋虛軟,不想承認在那當下自己曾神智昏眩,但那昏眩感確實猛一波襲來,兜頭打落,打得他險些撐持不住。

  他探臂摟緊她,如目盲者急著尋到一處可供扶靠之牆,他必須感覺她扎扎實實落在懷裡,心魂才能勉強定下。

  巴洛……我對你,肯定很不一樣的……

  她對他不一樣,那麼,他待她呢?何曾尋常過?

  巴洛,我很會猜喔!那些你心裡已然明瞭的事,跟那些你尚不明白、或者不願多想的事,我都懂得去猜……

  她猜中什麼?莫名難解之事,他便擱置腦後,他究竟堆了多少念想在內心深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講不出,她卻已然猜出?那麼,他到底要什麼?

  喉如此乾澀,燒灼食道,那把渾沌火一路燒落他的胸與腹,彷彿飲再多清水也止不住的渴。巴洛,你到底要什麼?說啊,你要什麼?他自問,驚覺這一次竟無法故技重施。既是答不出,乾脆就不理會。以往他能瀟灑為之,將所有波瀾捺於澄鏡般的水面下,但這次的自問咄咄逼人,自心底發出,像是那些莫名緒意遭他壓制太久,有自個兒的意識,它們全選在這時跳出來反他、逼他……

  你這座山好難驅使……山不來就我,只好我就山……

  他想告訴那姑娘,這些年來,他感激她的遷就,他喜歡她來擾他、陪他,他還想告訴她,那一日,當她說他就是那座山時,她暖頰的嫣色讓他回想起中原的江南春,美不勝收。

  然而,想歸想,他什麼都沒說,什麼也沒做,只牢牢摟住她……牢牢地……抱緊……不能讓她離開,絕不能允忍──驀然間,燒落腹部的火竟又湧向胸房,氣血瞬間往同一個所在匯聚,全攻向他的左胸心房。無數道勁力鼓噪、攪纏,而後混作一股驚人壓力,將他的胸臆一撐再撐,不斷撐擴!

  鼻端無一絲氣,氣息進不來亦出不去。

  他痛到胸骨欲裂,拚命呼息卻得不到丁點兒養命之氣。

  他快要沒命,沒命之前,他看到那個最最深沉的慾念,他要的、渴求的,終於大剌剌攤開在眼前-

  他要她!

  他要的就只是她,從頭到尾,只要她一個!

  「丹華!」叫出,繃在胸間的氣猛地從七竅噴洩。

  下一瞬,他忽然大抽一口涼氣,靜止的胸房終於又鼓伏起來,一張一縮,劇烈震動,每下皆強而有力,猶若與誰大戰完三百回合,正喘息不止。

  隨著衝口而出的叫喚,他掀開眼,神智懸蕩在一處相當詭譎之處,他明明已醒,卻覺身在虛無,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昏幽,而鼻肺充斥著古怪的濃香……他閉眼再看,伸掌摸索,摸到冷硬的石牆,發現自己正處在紫相思林裡、離冷泉池不遠的小石屋內。有人在石屋外頭!

  「丹華,我頭有點暈,身子一會兒寒、一會兒熱的…」氣虛言語。

  「近來夏秋交替,海風時強時弱,樓主又時常來這兒泡冷泉,說不定受風寒了。丹華扶您回樓歇息,再請大夫過府。」

  危險!巴洛內心狂聲提點,可恨奔出口的厲喊全化作痛苦呻吟,彷彿一切氣力全在方纔那渴求的一喚用盡。那姑娘心眼太直、太輕易相信人,要吃大虧了!他顫慄,拚命從軟榻上撐起上半身,卻聽那可恨樓主渾無力般又道-

  「回樓得爬上壁崖呢,那段石徑妳扶著我不好走,先讓我到石屋那裡躺下吧,等會兒頭不暈,咱們再回樓。」

  管事姑娘乖乖應聲。

  巴洛此時已勉強站起,但身形顛了顛,才踏出兩步,整個人又倒回榻上。

  來不及──石屋的笨重木門已被推開,姑娘被請君入甕了!

  「樓主暫時在這裡歇息,丹華上去喚人來幫忙,也得遣人先去請大夫。」「好…」樓主大人說得有氣無力。語調如此,身形卻快狠準,一掃剛才軟弱無骨的虛弱樣,出手就攻。

  「樓主!」陸丹華輕呼,一時間弄不明白發生何事。只知樓主原懶懶倚著她的身子,蜂首甚至還可憐地擱在她肩頭上,才要扶樓主入石屋,哪知是她被樓主一個移形換位推將進來。

  她腳步踉蹌,待穩住回身一瞥,那扇厚重木門竟「砰」一聲關上,她撲過去試著開門,卻聽到鐵鏈和落鎖的聲響,門被人從外頭鎖牢。

  她又被捉弄了!

  「讓我出去!樓主-」白著臉,驚得秀眸大瞠,她不住地拍打門板,打得掌心都紅通通。

  門外的花奪美一掃病樣,溫聲揉笑,安撫著。「妹子別怕別怒,妳回眸瞧瞧裡邊床榻,姊姊幫妳準備的好貨色正躺在那兒。唉,女人有男人滋潤能保青春恆駐,那些『玉房秘術』妳不好意思學習,這些日子時時撞見我調教十二小婢,該也多少聽進了一些。」

  陸丹華聽不進去,心狂跳,被幽禁在小小空接見讓她心魂發顫。

  「我要出去!樓主……我、我…什麼氣味……」驚急攻心都已夠糟了,哪知氣血一快,暗燃在石屋中的奇異濃香更從七竅與膚孔鑽入。

  她中氣不足,喊聲大弱,拍門的力道也跟著緩下,只聽到花奪美隔著木門笑笑安撫著、鼓動著!

  「石屋內熏染著我獨門調製的迷香,嗅多不礙事的,頂多就輕飄飄、暈癲暈癲,能把心裡頭的慾念全都大洩出來,不怕的。妹子快去瞧瞧榻上男人,喜歡就好好享用吧,我在那人身上用芙蓉金針下足了迷香,亦煨進足量的淫藥,任他再暈、再無力,肉體還是玩得出花樣,妳不玩他,妳不舒服,他也很痛苦,痛苦到週身筋脈如要爆開那般,所以妹子啊,一切順遂慾念,該如何就如何。妳別急,姊姊日落後定來替妳開鎖。」呵……

  「樓主……我不要在這兒……開門啊……」哀求著,陸丹華雙膝陡軟,扶著門板緩緩跪坐在地。

  「不…」丹華無力再說,兩腿屈起,低垂的頭倚著門。石屋內瀰漫異樣香氣,她自是知曉這氣味定有文章,卻又不能閉息。身子好熱,她細細喘息,薄汗帶香盈出每粒細小毛孔,她渾身發出異香。

  榻上男人……妹子快去瞧瞧……

  喜歡就好好享用吧……

  男人──是了,她想要男人,她喜愛上一個男人,感情往來迴旋費思量,躊躇耽誤,驀然回首才見他,原來一直有個他,讓她情濃欲也濃。咬緊唇瓣,她拚命壓下體內騷亂,溫潮在腹內漫湧,以某種讓她羞得想放聲哭泣的方式隱隱滲泌出來,如芬香薄汗那樣,濡濕了她的貼身衣褲。

  怎麼辦?怎麼辦?

  她不敢妄動,連去瞧榻上是誰的勇氣也沒有,怕一個失神,要出大事的。

  而且……四周暗得好可怕,她不喜歡這種昏暗光線。石屋中無窗,木門一合,屋內黑不盡黑,只有油燈裡的一簇小小火光詭靜竄著。「嗚…」小手抵著嘴,身子好難受,她沒察覺到幽暗中的腳步聲。那人來到她身畔,蹲落,愛憐啞問:「…丹華,怎麼哭了?」

  她抬起頭,婆娑的淚眸看不清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然聽到他的聲音,感覺到他身體的熱氣,她彷徨無助的心如尋到依靠,像在茫茫海路找到一個確切方向,她小手摸索到他,想也未想,人撲進他懷裡,牢牢抱緊他的腰際。

  「巴洛……嗚……我、我不喜歡這兒,我不喜歡……」她真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嗚咽著,把話說得斷斷續續。「……倭賊的船有地牢,很暗,女孩兒們都擠在那裡,只有一個小洞窗能透光,我不喜歡……」說完,她又哭了。

  「丹華,看我。」男嗓低柔,誘哄中半帶命令。「丹華……妳看著我。」

  陸丹華恍恍然抬起睫,尚未分辨出他的五官輪廓,已先感覺到他灼燙氣息烘染她的臉容。

  她努力看,眼珠轉動,最後定住。

  她找到他竄著兩把小火焰的深瞳,然後是他的濃眉俊鼻、他深捺的人中和薄且好看的唇,他的一切漸現漸明,她看到他。

  「丹華,不要怕。」

  「我、我沒有怕……我只是哭,只是不喜歡,沒有怕…」又在逞強了,但她淚已止,還很靦眺地對著他露笑,抓起衣袖胡亂將臉拭淨。

  巴洛深深看著她,大手撫過她的髮,薄唇有抹淡微之弧,像無聲讚許著。

  見她平靜下來,他起身走離,順長身影沒進昏幽幽的暗處,避進某個角落。

  「巴洛──」陸丹華扶著門站起,迷惘喚著。

  「上床榻休息,別坐在地上,會著涼。」靠牆而坐的黑影丟出話。

  「巴洛?」她想接近他,想靠得很近、很近,就如方纔那樣碰觸到他、緊緊抱住他,縮在他寬厚胸懷裡,她身上怪異的騷痛才能紆解。

  未持油燈,她步伐虛軟地在屋中摸索,喚著男人名字,低低回回,一遍又一遍,彷彿著迷的曲調,纏上心,黏在唇舌間,要她不斷輕喃。

  「別過來……」他艱澀地磨出話。

  「巴洛?」晃著螓首,記起樓主說的那些,丹華有些懂了。「…你很難受,比我還難受好幾倍的,是不?」煎熬著她的東西,必定也折磨著他,更何況,就樓主所說,他除了中芙蓉金針外,還被下了足量迷藥與淫藥…他也很痛苦,痛苦到週身筋脈如要爆閉那般……

  此時他強撐著未倒,不願屈服,那般的痛定然更劇。

  一切順遂慾念,該如何說如何……

  倘若對象是他,那很好,她的慾望和癡念寄付於他,該如何就如何,很好啊…

  「上榻去,別過來!」這一次,男嗓嚴厲了些,帶著粗嘎喘息。陸丹華兩手剛好摸索到床榻,她極痛苦般倒落,抱住自個兒蜷縮起來。聽到姑娘彷彿快挨不下去的痛吟,退據在角落的巴洛腳步踉蹌地衝至榻旁。

  「丹華?」他憂心不已,才傾身欲探看,綿柔的女子身軀忽地貼靠過來。

  她再次撞進他懷裡,藕臂攀緊他頸項,裙裡的玉腿甚至纏住他兩腿,無預警地一勾,勾得他與她雙雙倒臥床榻,四肢糾纏。巴洛快要撐持不住了。天知道在他遭芙蓉金針迷昏後,花奪美還在他身上動了什麼手腳?全身既熱且痛,詭異的熱加上幾欲繃裂的痛,他心音似鼓,丹田聚集強大熱流,胯間的慾望無恥至極,氣血貫注,繃挺如柱,所有下流的念想皆橫湧而上,對像僅有一個,唯一的一個!

  丹華、丹華、丹華……他想把姑娘整個人兒吞了!

  他不該靠近她。

  當花奪美將她關進石屋內,他該躺在榻上與體內狂火對抗,專注在呼息吐納上頭,然後咬牙撐過幾個時辰,讓血脈中的騷動漸趨平息,別想她、別看她、別感覺她,如此一來,或者能安然過關。

  但她哭了。

  秀致自持的她瑟縮成小小一團影兒,從急切哀求到低聲嗚咽,而那種強忍驚懼的哭法比嚎啕大哭更讓他心痛。

  他來到她身畔,儘管那幾步之距讓他吃盡苦頭,全憑一股硬勁強撐。想給她慰藉,想好好安撫她,但親近她的同時也帶給她危險,他克制不了蠢動的情慾,他要她,無論身心,皆想奪個痛快徹底。他愈想愈憤恨,恨那個混帳樓主對他們倆下套子,恨自己真想順應慾念,讓所

  想的事全隨燎原大火燒個舒暢,只需順從體內那頭欲獸,一切將好過許多……

  他不!偏不!

  他要丹華。

  他與她若在一塊兒了,那定是兩相情願,心知彼此情意,而不是被迫關在這個石屋內,屈服在淫藥和迷香中的獸慾!

  「別這樣,丹華……妳放手,讓我起身……」受騙了。他沒料到她會使這般仗倆。她說,她懂得猜他心事,她拿自個兒作餌,確實將他誘上勾。

  「我不放,不要放。」她翻身伏在他胸前,貼著他挪移,直到兩張臉面對面,

  在暗中瞧見彼此眼睛。

  巴洛發出沙嘎呻吟,足讓人臉紅心跳的那種,肉身浸淫在痛楚中,神魂卻在享受那別樣滋味。

  「……丹華,會出事的……我會傷害妳…」咬牙抬起沉重雙臂,試著想要拉開她。

  「你不喜愛我嗎?」濃香流蕩,陸丹華不在乎了,是催情淫香又如何?她總之是為他著了迷,迷了許久、許久了。「……巴洛,你心裡還惦著蘭琦兒,所以……還沒能喜愛上我,是嗎?」

  「蘭琦兒……蘭琦兒──」啞喃著,像是對這名字好陌生,努力要想起來究竟是誰。

  「為何要惦著她……蘭琦兒她、她……」他腦子沒法想太多,僅記得唯一一個姑娘,那姑娘現下正壓在他著火的身軀上,讓他明明打算推拒的手失去自制,下流地撫摸她美好的體態,下意識地將她按向自己。

  「巴洛,我真喜愛你……」沒再多問,陸丹華靜謐謐地笑了,捧著那張俊臉,她像在嘗一道鮮美大餐,唇舌並用,既吮又舔,吻遍他的臉。

  愛火在瞬間爆燒!

  巴洛急喘,身軀整個癱軟,費盡氣力凝聚的一點點意志又面臨可怕考驗。

  迷香與淫藥的兩相煎熬下讓他薄汗不斷,就如同不肖樓主所道,任他再暈、再無力,肉體還是玩得出花樣。他胯下腫脹,意識愈昏,那股硬火愈嚇人,若得不到慰藉,他真覺得筋脈很有可能要繃脹至爆裂。不該這樣……不該總是她口吐愛語,而他半字不言,靜默默地接受……

  「巴洛,我知道你很難受,你、你讓我試試……我沒做過,但我多少知道一些,我可以幫你……好嗎?」

  女子軟言溫語地求著,求得他心兒激絞。

  她才是最最無辜的受害者,根本不用如此低聲下氣啊!

  巴洛,我真喜愛你……

  耳裡發燙,腦子被熱暈,而心窩深處因她那句溫語更是熾熱如火岩漿爆發般。他何嘗不愛?何能不愛?何是情薄?他腰綁被扯掉,衣襟大敞,褲頭鬆開,連鞋也被脫去,全身上下僅餘一條寬鬆裡褲稍稍遮蓋,卻掩飾不過早已慾念橫生的胯間。那雙軟嫩小手在他裸裡黝膚上遊走,撫摸的力道有些怯生生,挑弄的方式竟十分大膽,大膽到讓男人雙目暴瞠,血脈賁張。

  「巴洛……我想要男人,想要……我想要你,好想、好想……想要男人啊……」

  混著香氣的濃息噴在他面膚上,巴洛渾身一震,知道她著魔了。

  他一樣渴望她,但不該這樣……不該陷在旁人為他倆設下的圈套裡,去徹底擁有對方。他絕不讓那個該死的混帳樓主得逞!

  猛地,不知是怒氣太盛,抑或情慾壓抑得過了頭?他咬牙凝聚那把狂火,咬得牙都快繃斷,忽而間,喉頭大展,將胸口和丹田的灼氣恨恨激出!

  「喝啊啊啊啊!」

  「巴洛……」

  陸丹華一時間看不出發生何事,只感覺半裸的身子被推到一旁。

  她頭暈目眩,燥熱難當,耳中隨即聽到男人下榻後,跌跌撞撞衝向某處的雜亂腳步聲,還有幾張木椅連續被踢翻的聲響。他要去哪裡? 彷彿在回應她內心問話,突然,平地一聲雷般「砰」地作響,有什麼撞上那扇渾厚沉重的木門,連外頭的鎖煉也受震動,一聲不夠再來第二聲、第三聲!

  砰!砰!砰!木門連著遭到三次衝撞,發出裟裟厲音。

  陸丹華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男人竟拿自個兒撞門!

  巴洛沒能撞開石屋木門。他體內迷香太重,所中的芙蓉金針這一次還煨足了淫藥,更何況石屋內的某個小角落更源源不絕地熏燃出以「蔓羅草根」為主所配製的濃香。

  與男人元陽生得極像的「蔓羅草根」,燃出的氣味可收催情奇效,花奪美視作珍品,屢試不爽,這一次竟拿他們倆開刀。

  在重重手段侵蝕下,巴洛硬是死攀著最後一線神魂。底下是無端誘人的溫柔海,但不能墜,即便要合歡,也得身心一起,意識清明,一切由自己作主。

  他悍吼,踉蹌撞門,可惜啊可惜,倘若以他尋常模樣,別說一扇厚門,連石牆都怕困不住他,但如今。幾下狠撞竟然只把門板撞裂幾道下縫,他肩胛帶傷,額頭已破,血流滿面了。

  這樣也好,肉體一感痛意,慾火便減滅幾分。

  所以,痛得好!

  「巴洛……巴洛……」榻上的人兒痛楚地呼喚。

  男人沒理她,陸丹華被那一聲聲撞擊揪緊心,拖著身子下榻。

  她的鞋早不知掉到哪裡去了,此時裸足觸地,竄上的涼意讓她顫了顫,體內忽寒忽熱,很需要抱住什麼,她茫然撲過去,抱住了她渴望入懷的,她的臉熨帖男人光裸帶汗的背肌,兩手環到他胸前。

  耳中聽到他劇震的心音,手心摸到他左胸強悍的跳動,他身上有香氣,汗味和血的微腥氣味……陸丹華幽幽歎息,極眷念地以頰面來回蹭著他的背。

  「別這樣,巴洛……和我在一起,不要逃開……我們在一塊兒吧,別逃……」

  巴洛不敢出聲了,怕話一出,守著元虛的一口氣盡洩,整個人會如斷線傀儡般倒落。他更是不敢回身看她,那張秀臉兒儘管沒在幽暗裡,也必定有著盈盈的細微潤光,而此際著了魔、面泛桃花,那一定是極美、極美……

  不能看,看了要壞事!

  淤塞的腦子想不出太好的法子。

  他忽地頭一甩,雙掌毅然決然地拉下她的手,車轉回身。

  在她尚未來得及說話前,一記抓捏描中她後頸穴位,他下手好快,氣力到這時宣告用盡,卻一直堅持到把暈厥過去的姑娘拖上床榻,再用薄被裹住她纖身,這才允許自己倒下,直接四仰八叉倒在冰涼地上。

  氣喘如老牛,他苦笑,一想到榻上姑娘,他內心卻既苦又甜,苦她傻氣,甜她的用心……噢,不能想、不能想,再想下去,他沒力氣用雙手替自己疏通解困,真會爆筋裂脈…

  他最最不願傷害的人就是她,現在倒好,竟親下重手將她弄暈,讓他覺得自己真的很混帳……她還好吧?那一下有無弄疼她?她、她……停!不能想、不能想、不能想……他就在這種欲想不能想的矛盾掙扎中漸失意識……不知暈睡多久,可能僅短短片刻,也可能已好些個時辰。

  待他睜目,人猶在石屋內,但迷藥的氣味淡了不少。

  他又靜躺片刻,讓氣血在體內行過一周天,發現丹田和筋脈的狀況雖未恢復完全,卻已能憑意念克制了,不再胡沖暴起。

  他趕緊起身去察看榻上的人兒。

  坐在榻邊,他將那個被他用薄被裹得像顆蠶繭的姑娘抱到大腿上。屋中光線不足,他用指撫觸著她,探她的額溫、鼻息和頸脈,深怕自己傷她太重。

  「丹華──」啞聲喚,情悸不已,他收縮臂膀將她抱得好緊。

  突然,屋外掀起爭吵。

  巴洛認得那兩個聲音,頭兒和他的女人,兩人吵得好凶。

  喀啦!砰!轟-

  屋外聞訊急急趕來的雷薩朗大喝一聲,不等花奪美取鑰匙開門,他暴勁一扯,早被巴洛撞得些微鬆動的鐵鏈和微裂的木門應聲破裂,門把邊一小角的石塊也連帶被扯掉,破了一個頭顱大的洞。門被推開,巴洛乍見紫林霞光,雙目不由得細瞇,兩手更是保護性地緊摟住依舊暈迷的陸丹華。

  當屋外男女踏進石屋內,見到的景象就是他滿臉鮮血,亂髮披散,沾泥的身軀僅餘一條裡褲,懷裡則緊護著用薄被包裹的可憐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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