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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木沐梓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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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7 20:57: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忌多言

  春日轉眼就過,皇后在御花園同后妃宴飲賞花。

  選秀剛過,宮中來了不少新人,後宮佳麗齊聚一堂,容顏殊麗比那春花也不遜色。茶話過半,不知哪位嬪妃提議以花時聯詩,這想法雅緻,皇后便命人去司天監取了花歷來。

  秋欣然送花歷過來時,遠遠聽得皇后同身旁的人讚賞道:「聽徐嬪之句,樸素自然又不乏清新韻味,實屬難得。」底下一片附和。她將花歷呈交上去,忍不住好奇地朝著下頭看了一眼,只見眾女之中,一個身穿月白長裙的女子起身盈盈拜謝,想來應當就是方才得了誇讚的徐嬪。

  這位徐嬪模樣倒不是如何出眾,只能算得上清秀,但是通身難得有股子淡雅出塵的氣質,使人心生憐惜。

  賢妃聽皇后讚揚,也在一旁含笑道:「上回去福康宮,才知道太后近來每日誦讀的經書是徐嬪手抄。」

  皇后聞言也露出些驚訝的神色:「徐嬪平日裡常在宮中抄經?」

  徐嬪應道:「家母潛心禮佛,嬪妾在家時常陪她去觀中小住,也常幫她抄經,久而久之便也養成了習慣。」

  「難怪聖上喜歡你。」皇后看見一旁的秋欣然,又同徐嬪說道,「這位秋司辰出身九宗,是抱玉道人的愛徒,也常在宮中行走。徐嬪若是喜歡這個,閒時倒是可以叫她送些經書過來給你。」

  秋欣然被點到名,轉身同徐嬪行了個道家禮。她分明是個女子卻一身青色官服進來時本也十分引人注目,不少新入宮的嬪妃早已有些好奇,如今聽皇后說了她的身份,這才依稀想起這個卦師的名號來,看著她的目光更是新奇。

  「徐嬪娘娘飽讀詩書,知道得怕是比我還多,臣有些露怯。」她言辭間神色俏皮,皇后眼角含笑故意道:「當真如此,我看要叫聖上罰你。」小道士做出個愁眉苦臉的模樣,引得花園眾人笑起來,徐嬪站在下頭也跟著低頭抿出一個笑。

  原舟在御花園外頭等她,秋欣然從裡面退出來後二人便一道結伴回司天監。他剛才聽見裡面傳來笑聲,聽秋欣然一說倒想起一樁別的事情:「今早山裡來信,門中要開簪花令,師叔喊你回去一趟。」

  九宗三年一次簪花令算是宗門盛事,秋欣然下山一年確實也該回去看看,便點了點頭又隨口道:「京中近來戒嚴,回去也不知麻不麻煩。」

  原舟卻道:「城門前兩日就已解禁了,你不知道?」

  秋欣然一愣:「刺傷韋大人的凶手已找到了?」

  「京兆府在北面城郊發現一具屍體,雖叫野獸啃得已不成樣子,但確認應當就是前羽林軍統領章永的小兒子章榕。他既然已經死了,這事情便算告一段落,城門戒嚴便也解了。」

  秋欣然追問道:「如何就確定是他了?」

  原舟叫她問得莫名其妙:「這我哪裡知道。」

  「那他妹妹的下落可找著了?」

  「沒聽說。」原舟古怪地看著她,「你同這位章公子認識?」

  秋欣然搖搖頭,想起那天轉身離去的背影,在心中嘆了口氣,難免生出幾分唏噓來。

  初夏時,御花園裡的荷花開了,風一吹滿池花香。

  秋欣然同李晗園坐在湖邊的草地上編花環。她近來忙著司天監的雜事許久未去學宮,李晗園同她講些宮中新近發生的事情:「小令自打上回外頭的算命先生說她同夏家哥哥沒有緣分,回家在房裡難過了好幾天,再也沒來找我。我聽說這事,只好差人寫信給她,同她說外頭的算命先生說得都做不得準,她改日進宮,我叫她來找你算算。」

  秋欣然想起這事有些心虛,清咳一聲:「我這幾日在司天監忙得抽不開身,倒也不一定有機會。」

  李晗園於是仰著臉好奇道:「你在忙什麼?我覺得都好久沒有見你。」

  「再過幾天我得回山裡一趟,所以這幾日才整天在司天監想提前將事情做好。」

  「你要回山裡去?」李晗園驚呼一聲,坐起來擔憂地問,「為什麼?你不回來了嗎?」

  秋欣然忙道:「回來的,不過正碰上宗裡三年一度的簪花令,師父來信要我回去一趟。」

  李晗園鬆一口氣:「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兩個多月應當也就回來了。」

  話雖這樣說,但李晗園還是露出些悶悶不樂的神色來。她少露出這種滿腹心事的模樣,秋欣然不由問道:「公主近來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李晗園先是搖搖頭,過一會兒又不說話,秋欣然等了許久,才見她偷偷從懷裡取出一個白玉指環放到她的手心裡。

  「這是什麼?」

  「這是我在花園西邊的假山後撿到的。」她小聲道,「我前幾日聽見假山後有聲音,怪怪的……走近沒人,只在地上撿到這個。」

  那指環的材質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比上回夏修言給她的那個還要上好幾分,這宮裡什麼人能用得起這麼好的指環?秋欣然面沉如水:「公主將此事告訴皇后了嗎?」

  李晗園搖搖頭,過了片刻才咬唇道:「母后認得這指環。」言下之意,她自然也知道這指環的主人是誰了。秋欣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倒是她湊過來小聲道:「欣然,你能不能先幫我將這指環收起來,我這兩日怕叫容月姑姑發現了只能貼身藏著。」

  秋欣然遲疑了一下:「公主為什麼不願叫皇后知道?」

  李晗園低頭揪著草環沒有說話,過一會兒才小聲道:「不能讓母后知道。」

  秋欣然嘆一口氣:「好吧,我答應你。」小公主仰著臉沖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就知道,欣然你真好。」她還是個十一歲的小女孩,眼神純澈透明,笑著看你的時候能叫這世上所有人心軟。

  秋欣然看著她的眼睛,又嚴肅道:「但公主也要答應我,若當真有什麼事情還是要告訴皇后好嗎?」

  「好。」九公主抿了一下嘴唇,一下又像忘了所有的憂慮,拉起她的衣角,追問起九宗的事情來了。

  「山上是什麼樣的哪?和行宮的獵場一樣嗎?」

  「你師父找你回去幹什麼哪?原押宿也要一塊去嗎?」

  「母妃說等我再長大些就能跟著哥哥們一同出宮去了,到時候我能跟著你一塊去山上看看嗎?」

  ……

  秋欣然一一耐心地解答了她的問題,並將編好的花環戴到了她的頭上,許諾道:「我們樂正的師姐很會做胭脂,我去找她們討一盒,回來送給您。」

  李晗園眼前一亮,彎著眼睛笑起來:「好,那到時候我叫小令進宮來教我畫花鈿!」

  幾日後,秋欣然果真請假回山去了。等夏修言聽說消息時,她已走了近半個月。天文課學宮內眾生依舊是一片昏昏欲睡的模樣,白景明拿著書冊在下面走了一圈。

  坐在東窗下的青年在換手支著下頷的空隙裡一抬頭,習慣性地看了眼先生講席旁的小書桌。那兒坐著個模樣陌生的小道童,也穿著一身青衣吏服,木簪束著頭髮,正伏案奮筆疾書地將先生課上講授的內容一字不漏地摘錄下來。

  他想起先前坐在那兒的人來,她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後,身後的窗戶打開著漏進一束光打在她的側臉上。他目力極好,陽光下有時幾乎能看清她臉上柔軟的絨毛。

  白景明用他一貫緩慢且低沉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講解書上的記載,底下睡倒了一片,只有她背脊挺得筆直目光追著講席上的人,低頭記上幾筆。若是遇上疑惑不通的地方便停下來皺著眉,白景明好似每次都能發現,便又多講幾句,直到她鬆開眉頭,露出個解惑的笑低頭又記起來。

  每當這時,他都感覺到,這個課堂上好像只有他們師徒兩個,其他人都不過是個旁觀者。

  ……

  講席的香快燃盡了,白景明走回了位置上,路過那小道童身旁時,稍稍停下腳步看了眼他的筆記,似乎輕嘆了口氣。轉身同學宮中的其他人說:「今日的課便到這裡,若有疑惑,可另問我。」

  自然是沒有的。

  其餘人陸陸續續站起來,拱手拜別先生。等先生走了,學宮又熱鬧起來,瞬間充斥了半大少年們熙熙攘攘的笑鬧聲。

  小道童收拾了東西站起來,用袖子擦了把額上細密的汗水,也跟著往學宮外走去。經過夏修言身旁時,忽然叫這位世子喊住。

  夏修言往日在學宮中一貫話少,給人一種陰沉沉的感覺。他從未與這位世子打過交道,猝不及防被他叫住,竟是嚇了一跳。心中正忐忑,聽他狀若無意地隨口問道:「司天監近來可有空職多出來?」

  那小道童一頭霧水,但依舊恭聲道:「似乎未聽見什麼調動的旨意。」

  「原先那位司辰……」他說到一半,似在斟酌後頭的話,過了許久才繼續問,「往後可是一直由你跟著白先生?」

  「應當不是,」那小道童想起自己大半沒有聽懂的筆記,沮喪道,「我並非監正的學生,等秋司辰回來我大約就能回去了。」

  他說完窺一眼對方的神色,見他神色淡淡的也不知對這答復是否滿意,倒像有些出神。但不見他再有什麼問話,於是道童便躬身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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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宜下山

  山中不知歲月,距秋欣然回山轉眼已過兩個多月。

  已快夏末,山中比外頭清涼。卜算宗所在的地方名叫鏡湖月,宗內建築倚湖而建,抱玉道人的住處就在鏡湖東邊的一處竹林裡。每當風吹過時,常有竹葉落在走廊上。

  秋欣然趺坐在屋裡,替對面的女冠斟茶,師徒二人一言不發。等一盞茶吃完,手握拂塵的女冠才緩緩開口道:「你在京中旅居也已一年有餘,可還習慣?」

  秋欣然恭聲道:「這一年在老師處學到不少東西,原舟也很關照我。」

  抱玉道人點一點頭:「你性子雖跳脫,但為人處世倒還得法,同山中清修相比,或許在俗世行走,更適合你修行。這回下山可有所悟?」

  秋欣然側頭望著屋外想了一會兒:「弟子在山下遇見一位少年,他問我為何要學算?」

  「你是怎麼答的?」

  秋欣然抿一抿唇,過了片刻才說:「因為師父說我在卜算上有天賦。」

  屋中靜了片刻,抱玉放下手中的茶盞,忽然問道:「你知道為師為何安排你去宮中嗎?」

  「弟子愚鈍,不明白師父的用心。」

  「你覺得宮廷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秋欣然想了想才斟酌道:「弟子認為宮廷是這世上人心最幽微曲折之處。」

  「不錯,卜算一道,看似窺探天機,到最後窺測的也不過是人心而已。」抱玉道人看著她,目光柔和,「不要害怕去窺測人心,有朝一日等你看過這世間至善至惡,或許也能看清你自己心中的道。」

  秋欣然從抱玉道人的屋裡出來時,腦海裡還回蕩著出門前她那一句:「你年紀尚小,要走的路還很長,不必著急。」她長出一口氣,決定暫時將這些拋在腦後。

  她沿著湖邊的小徑一路往自己的住處走去,明日她便打算下山,還有好些東西沒有收拾。正想著,遠遠便瞧了自己的住處外站了個人,一身青蓮色的衫子,正是樂正的師姐。

  對方手上拿著個小盒,見她來了故意嗔道:「你如今架子越發大了,明明是同我討東西,還要人巴巴地給你送來,在這兒等上這許多功夫。」

  秋欣然忙伸手接過,告饒道:「是我不對,本打算下午去找你,不想燕師姐疼我,親自給我送來了。」她打開門迎對方進屋,燕嵐卻搖搖頭:「不進去了,還要趕回宗裡幫忙。倒是快跟師姐說說,你這胭脂是送給誰家小姐的?」

  「宮裡的九公主,」秋欣然握著那小木盒,笑道,「她年紀小對這些正新鮮,我來時答應回去送她一盒。」

  她說完,燕嵐卻愣了愣:「你說的可是清和公主李晗園?」

  秋欣然也是一愣:「什麼清和公主?」

  燕嵐未料到她竟還不知道,神色不由一滯,眼神閃爍起來。秋欣然心下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忙問道:「師姐是聽說了什麼?」

  「我說了你也莫急。」燕嵐看著她,擔憂道,「前幾日山下傳來消息,九公主意外薨逝,宣德帝悲慟不已,封號清和,落棺帝陵。」她說完,見對方拿著木盒眨眨眼,過了片刻才勉強一笑:「師姐在同我開玩笑嗎?」

  燕嵐頗為內疚,輕輕撫上她的肩膀:「欣然,抱歉,我不知道……」

  秋欣然覺得十分荒謬,初初得知時,心中的震驚遠遠壓過了一切。怎麼會?她才不過離宮兩個多月,九公主怎麼可能死了?

  走前女孩坐在樹下戴著花環眼神發亮的模樣還在眼前,突然間怎麼就成了公主薨逝,落棺帝陵?

  這種荒謬感,一直持續到她入京,看見滿城的白幡才終於有了實感。她坐在馬上舉目四望,長安還是那個熱熱鬧鬧的長安,但是家家戶戶外頭都繫上了白絹。帝王失去了他最疼愛的小女兒,下令半個月內全城縞素,不得婚嫁。

  秋欣然回宮後去司天監銷假,白景明見她回來難得展顏,問了幾句山中的事情。宣德帝好求仙問道,這回九宗進獻幾枚丹藥,她從司天監出來,又趕往宮中在偏殿覲見聖上。

  宣德帝彷彿一夜之間蒼老許多,便是手中握著那瓶呈上的丹藥,也未見他露出絲毫欣喜之色。

  秋欣然跪在殿下聽龍椅上的男子發出一聲悵然地嘆息,鼓足勇氣提出想去祭奠清和公主的請求。屋中靜了片刻,聖上身旁的大太監孔泰都替她捏了把汗,這段時間清和公主在聖上面前是個禁忌,誰都不敢提起。

  秋欣然俯身跪在偏殿冰冷的地面上不敢抬頭,宣德帝看著她髮間的白色絹花,沉默許久終於應允了她的請求。

  清和公主的牌位供奉在青龍寺後山的佛殿裡,外頭有侍衛看守,裡面供著長明燈,案前擺著鮮花,似乎常有人來。秋欣然負手站在殿前,看著排位上「清和公主李晗園」幾個字,終於接受了九公主已經離世這個消息。

  她從懷裡取出那盒從山上帶來的胭脂。她還未打開看過,不知顏色合不合對方的心意,可如今是什麼顏色卻也都不重要了。

  她在清和公主的牌位前念了一篇往生經,在拜墊上靜坐了一個下午。等出來時,才發現殿外的古松下站著一個人影,不知來了多久,大約是見她在殿內,便沒有進來打攪。

  那人聽見動靜轉過身,秋欣然看清了他的模樣不由一愣:「顯已?」

  二人騎著馬從青龍寺出來,緩緩打馬走在路上。周顯已歪著身子問身旁的人:「欣然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日剛回來。」

  周顯已嘆一口氣:「你給九公主當過幾日伴讀,想必也不好受。」秋欣然默然不語,她和李晗園的關係雖算不上頂親密的,但從來了宮中也是確確實實將她當做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妹妹看待。她不是沒有目睹過身邊親近之人離世,但沒有想過有一日年幼者會突然走在年長者前頭,明明昨日還在對你笑語嫣嫣的人,今日就永遠消失在了你的生命裡。她追問道:「九公主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說到這個周顯已臉上的神色也嚴肅起來:「那天九公主在御花園中放風箏,風箏不小心落到了樹上,宮女找御花園的守衛到樹上去取,結果一轉頭九公主就沒了人影。宮裡的守衛找了一下午,最後在湖邊發現了她掉落的鞋子……」

  秋欣然皺眉道:「九公主不是小孩子了,怎麼會一轉頭就跑不見身影?」

  周顯已搖搖頭:「此事雖是疑點重重,但找到她的屍身以後,太醫看過身上並沒有什麼外傷也沒有掙扎過的痕跡,應當就是意外落水。」他說到這兒,猶豫一下,「何況這宮裡誰又會想要害九公主哪?」

  對啊,誰會害一個十一歲的孩子?秋欣然攥著手邊的韁繩,默然不語。

  周顯已嘆一口氣:「自九公主出了意外,聖上三日沒有上朝,皇后也一病不起,這幾日恐怕將眼淚都要哭乾了。」

  在死亡面前,所有人的痛苦都變得相似又平等,即便是天家也不例外。

  二人沉默著打馬經過一家涼茶攤子,日頭正大,二人下馬進茶攤裡叫了碗涼茶。

  她這兩月不在,宮中發生許多事情,周顯已見她心情不好,又想法子挑了幾件有趣的事情說給她聽,秋欣然明白他的好心,聽到惹人發笑處也跟著笑幾聲,倒也確實稍稍緩解了些心情。

  正說著話外頭有個男子走進來,茶攤的老闆將攤子上早已準備好的茶壺遞給他:「您的梅子湯,已給您放涼了。」那茶壺精緻,顯然不是這攤上用的茶具,多半是富貴人家喜歡這茶攤的涼茶,外出自帶回去的。

  那取茶的男子接過茶壺付了銀子,一轉身跟秋欣然周顯已二人倒是碰了個照面。秋欣然一愣:「高侍衛怎麼在這兒?」

  高暘反應過來,也回稟道:「世子入暑苦夏,聽說這家涼茶不錯,張嬸想帶回去看看能不能自己在府上煮。」

  「張嬸確實有這本事,倒是羨慕府上有這個口福。」

  周顯已笑起來:「欣然喜歡,也不過是到這兒出碗茶錢的事情。」

  秋欣然卻搖頭:「像我這樣又懶又饞的人,羨慕的分明是足不出戶也能嘗著天下美食的福分。」

  正說話間,不遠處馬車的車窗被撩了起來,顯然車上的主人家等得有些不耐。秋欣然轉過頭隔著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撞上他的目光,見他臉上還是平素那副不耐煩的冷色,但在見到她後卻露出了訝異的神情。

  秋欣然頭一回見他這個表情,覺得十分難得,忍不住抿著嘴輕笑了一下。她一笑,那邊少年的臉色立即黑了下來,隔著重重人潮,紫衣小道起身同他遙遙行了個道家禮。

  夏修言卻轉開眼放下了簾子。

  秋欣然搖一搖頭,竟忍不住鬆一口氣。她此回下山恍如隔世,好在夏修言還是那個陰晴不定的夏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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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宜借錢

  入秋以後天氣轉涼,御花園內也是一片百花凋謝的蕭條景色,叫人心中生出幾分蕭瑟之意。

  秋欣然從慈儀宮出來,皇后身邊的平春姑姑一路將她送到宮門外,嘆了口氣:「司辰有心了。」她手裡還拿著秋欣然早上送來的往生經,密密麻麻看得出抄經人的用心。

  「姑姑言重了,我能為公主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平春絮絮道:「公主生前就同你親近,司辰不在宮裡這段時間,也常聽她念叨你,還說等你回來要一同畫花鈿……」話說到後來又紅了眼眶,再說不下去。

  秋欣然垂著眼,平日裡一貫會討人歡心,到了此時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安慰她的話來。好在對方抽噎一下,又平復下來,打起精神對她說:「明天就是九公主七七四十九天的法會,方才屋裡娘娘也說了,由司辰親自將這經書燒給公主吧。」

  「謝過娘娘成全。」秋欣然點點頭,「也先謝過姑姑保存經文。」

  明日清和公主四十九天的法會在青龍寺舉行,由全寺僧人一同為公主超度祈福,宣德帝與皇后都會親自前去,後宮有品級的后妃和宮中的其他皇子們也會一同前往。這種場合秋欣然本沒有資格參加,但今日皇后看她送來的手抄經書頗為觸動,准她一道去送清和公主最後一程。

  法會持續一日直到天亮,秋欣然連著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今日再不打算去司天監,抄了條僻靜的小路往西朝白虎門走去,準備直接回官舍睡覺。

  時間還早,沿途只偶爾經過幾個負責灑掃的宮人,西邊是冷宮的位置,越往裡走越是僻靜。等快到了白虎門附近的宮牆下,忽然聽見附近一陣竊竊私語聲。

  秋欣然停下腳步,便看見左手邊的一叢修竹後站著兩個人影,不知是哪個宮裡的小太監同小宮女躲在宮牆下,腦袋挨著腦袋正說些什麼。

  她往日聽說過宮中一些宮女太監對食的事情,正打算迴避,忽然瞧見那小宮女從懷裡取出一包東西,小心翼翼地四下轉頭張望了一番之後,快速交給了對方。那小太監拿了那個絹布包,沖她點點頭,鬼鬼祟祟地朝白虎門出去了。

  小宮女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外,在原地絞著手絹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朝著宮道上走來。

  這宮道除了兩邊的修竹林,東西兩頭筆筆直直一條,秋欣然沒有什麼藏身的地方,眼見著那小宮女從宮牆邊繞出來,迎面撞見她一瞬間花容失色嚇了一跳。

  秋欣然穿著身司天監的官服,品級雖低但到底是個官吏。她見那宮女被她嚇得愣在原地,眼珠一轉,先發制人道:「你是哪個宮的宮女?方才在牆根那兒同那小太監在幹什麼?」

  那小宮女原先還抱著一絲僥幸,如今聽她一上來就直接點破了方才的事情,心虛之下腳一軟「撲通」一聲朝她跪了下來:「大、大人饒命……奴婢知錯了。」

  秋欣然叫她嚇得退了半步,好在又很快穩住,依然板著臉道:「你若實話實說,我再考慮要不要輕饒你。」

  那宮女年紀尚小,恐怕也才十六七歲,又是個不禁嚇的,聽她這麼說,都不必稍加威嚇,立即竹筒倒豆子一般什麼都同她交代了出來。

  「奴、奴婢名叫小松,是落梅宮徐嬪娘娘的貼身丫鬟。不久前我娘來信說是家裡弟弟病重,剛才……剛才奴婢在宮牆下,是想托這宮裡的小桂公公帶些銀子出去給弟弟治病。」

  「如此說來,你倒是一片孝心。」秋欣然瞧著她讚許道,但不等她鬆一口氣,又口風一轉,冷聲道,「不過若只是想給家中寄些銀兩,只管大大方方的去管事嬤嬤那裡登記,何必要在這偏僻的地方偷偷摸摸的?我看你那絹布裡包的恐怕不止是銀兩那麼簡單吧?」

  小松聽她說完,面上的血色迅速褪盡,顯然是叫她說對了。秋欣然見她一臉的驚慌失措又帶有幾分猶豫,於是又說道:「你不肯說,我找人將那個小桂公公一塊帶來,一查便知。」

  「不、不要——」小松幾步跪行至她腳邊,伸手去拉她衣角,泣道,「大人開恩,我說實話。奴婢身上的銀子不多,就從娘娘的梳妝盒裡拿了幾副不起眼的首飾,託人偷偷帶出宮去,想著也能換些銀兩替弟弟看病。」

  偷盜宮妃首飾財物去宮外換錢是重罪,秋欣然大吃一驚,沒想到她居然有這樣的膽子,一時沒說出話來。小松沒聽見她的聲音,越發心慌,跪在她腳邊哀求道:「求求大人開恩,若非家裡走投無路,奴婢絕不敢這樣做……」女孩說著啜泣起來,看模樣十分可憐。

  秋欣然面色復雜:「這事你幹過幾回了?」

  「第一次,奴婢保證這是第一次!」她抬著一張濕漉漉的小臉,信誓旦旦地同她保證。

  秋欣然嘆了口氣:「起來吧。」

  小宮女抽抽噎噎地抬頭看著她,像個等著被判處決的犯人。秋欣然抿了下唇,才同她說:「我身上有些銀子可以先借給你,但你要答應我先去將那包東西追回來放回原處,這一次我可以不將你的事情說出去。」

  「真的嗎?」小松臉上淚痕猶在,露出個不可置信的神色,「您能放過我這一次,還願意借銀子給我?」

  秋欣然點點頭,又沉吟道:「不過我隨身未帶那麼多銀子……」

  小松惴惴地看著她,生怕她突然反悔。好在沒過一會兒她忽然又問:「你剛才說你是徐嬪宮裡的?」

  小松忙點頭,秋欣然於是說:「明日九公主七七法會,徐嬪應當也會同行,只要你能將東西放回去,我就把銀子借給你。」

  「好、好——」小松忙不迭的答應道,又沖她重重磕了幾個響頭,「多謝大人!」

  秋欣然彎腰將她扶起來:「你去吧,再晚些可就追不上了。」

  等那宮女感激涕零地起身,轉眼跑沒了影,秋欣然才癟著嘴捏了捏腰間的荷包,心中默念兩聲:「日行一善,日行一善。」

  第二日的青龍寺法會,秋欣然帶了一百兩銀子出門。寺內今日謝絕普通香客,上百名僧人在殿前廣場誦經除靈消惡,殿內立著「清和公主李晗園」的牌位,過了今天公主便要輪回轉生去了。

  依照慣例,到晚上倒也不必再留這麼多人在寺中,宣德帝在寺中待了一日,哀傷太過,夜中便擺駕回宮,只留皇后一人今晚在寺中過夜。其他妃嬪既不是公主生母,今日來參加法會送過公主最後一程也算盡到了心意。最後留下五六位妃嬪同皇子們晚上住在寺裡,其他人都跟著回宮去了。

  秋欣然在殿外念了一日的往生經,到太陽下山法會才暫停小半個時辰,留給眾人用飯的時間。各宮娘娘、皇子多半都回各自廂房用飯,秋欣然一個隨行的小吏只能跟著僧人一道去齋堂用飯。

  她今天倒是在人群裡見到了徐嬪,小松果然也跟在一旁,二人打了個照面一天下來卻沒找到機會說上話。正尋思著要怎麼找個機會將銀子給她,就聽齋堂外傳來一串腳步聲,原來是各宮的下人們來廚房取走替娘娘們準備的晚飯,再仔細一看,小松也在其間。

  她起先同身旁的其他宮婢一道進來,先在齋堂裡看了一圈,很快就瞅見了坐在過道旁的秋欣然。她眼睛一亮,卻沒立即走上前,等去掌飯師傅那兒拿了飯盒,回來時才又故意落後其他人幾步,經過秋欣然身旁狀若無意地落下一塊帕子。

  秋欣然覺得小姑娘提心吊膽又故作鎮定的模樣還挺可愛,除了因為緊張使得她的表情實在很不自然。不過想來除了十分心虛的本人之外,應當也沒有人會留意這個。

  於是秋欣然依然很上道地彎腰將那帕子撿起來叫住了她:「這位姐姐,你的帕子掉了。」

  小松轉頭露出個感激的神色,上前接過帕子時,同她小聲說了一句:「二更在觀音堂碰面,司辰可方便?」

  她回去之後想來也去打聽過秋欣然的身份,又仔細選了碰面的地方。觀音堂在後山的井水邊,今日九公主法會眾人都在前殿廣場,確實是個僻靜的接頭處。

  秋欣然夜裡沒有住處,本是打算在殿上坐一晚的,二更抽空出來一趟倒也不難,念及此便點了點頭。小松見她答應了臉上神色一鬆,沖她笑了笑,來不及再說什麼,又匆匆提著食盒扭頭走出了齋堂。

  「宮人之間不能私相授受你知道吧?」身旁忽然有人開口。

  秋欣然嚇了一跳,轉頭才發現竟是許久不見的夏修言。他今日穿了身黑色的長衫,襯得他顯出幾分冷峻來。

  「世子怎麼在這兒用飯?」秋欣然大吃一驚。倒是他一副尋常語氣:「寺裡給我安排的住處甚遠。」

  秋欣然見他面前擺的齋飯同自己面前的那份相差不大,而他握著筷子吃飯的神色與在公主府吃張嬸做的飯菜時也是一模一樣,倒不是個同她想像中那樣講究的人。就是能將蘿蔔吃得如同豬肉一個味道,他家的廚子想必當得沒什麼意思。

  夏修言像是聽見了她心中的腹誹,冷不丁地問:「你在心裡罵我什麼?」

  秋欣然嚇了一跳,忙正色道:「我正在心裡感慨世子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竟也吃得慣這些粗茶淡飯,叫人佩服。」

  夏修言盯著她瞧了一會兒,才若無其事地轉過頭:「秋司辰簞食瓢飲,安貧樂道也叫人佩服。」

  秋欣然一愣,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應當是對她方才那句恭維話禮節性的回應。她轉頭扶額忍不住偷偷笑起來,能將恭維話說得同嘲諷一般無二的,舉世她只遇見過一個夏修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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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忌私會

  快二更天時,山間傳來寒鴉孤鳴。

  青龍寺前山的廣場上燈火通明,木魚的敲擊聲同僧人的誦經聲迴蕩在殿前,殿內滿堂寂靜,皇后手握佛珠跪在佛前,口中唸唸有詞。一日下來幾乎所有人都開始感到疲憊了,不少人從殿中退出去,夜越深留在前殿的人越少。秋欣然看了眼更漏,也斂衣從大殿退了出去朝後山走去。

  今晚月色甚好,山間又極幽靜,她沿著長廊往觀音堂走,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腳步聲。但等她轉頭看去,身後的長廊又空無一人,盡頭黑黝黝的一片如同一條張著嘴的巨蟒。

  觀音堂這邊沒有守衛,這寺裡雖不至於遇見歹人,但這種深夜總有些嚇人。秋欣然回過頭加快了腳步,卻還感覺有人墜在後頭。她左右張望一眼,忽然閃身躲進了長廊旁的一棵松樹後。她貼著那棵老松樹等了一會兒,果然身後的腳步聲清晰起來,有人踩著台階拾級而上,隨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下意識屏住呼吸——等那腳步聲到了跟前,卻突然斷了。

  「你在這兒幹什麼?」極安靜的夜裡,一道熟悉的男聲在秋夜的涼風中響起。

  躲在樹後的人挪了下步子從後面探出頭來,便看見傍晚坐在身旁的黑衣青年站在長廊簷下,古怪地看著站在樹後的自己。

  「世子怎麼在這兒?」秋欣然一愣。

  「我住在這上面。」夏修言看過來,「倒是你怎麼會在這兒?」

  秋欣然順著他的目光朝上看,觀音堂後頭漆黑一片,隱約好像有幾間屋子藏在樹林間。她又想起晚上用飯時他確實說過自己住的地方離前面甚遠,大約當真是準備回屋休息,恰好與自己同路。

  她露出些許尷尬的神色:「我……我恰好路過。」她說完就後悔自己這謊說得拙劣,夏修言看她神色卻好似已經猜出了什麼,若有所思地問:「你方才莫不是以為身後有人跟著你?」

  秋欣然一時語塞,夏修言笑得頗討人厭:「司辰夜中行路,有這個防範之心倒是好事——」秋欣然舔舔嘴唇,料想他後頭該有個轉折,果然對方瞥了眼她腳下,又悠悠道,「不過下回,最好先看一眼月亮照來的方向。」

  秋欣然低頭一看,才發現方才因為緊張,竟沒有注意到地上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正倒映在長廊另一側的白牆上。她露出一絲懊惱,倒叫夏修言翹了下嘴角:「走吧,你不是要去觀音堂?」

  秋欣然剛失了面子,於是嘴硬道:「我何時說我要去觀音堂?」

  夏修言瞥她一眼:「你也住上面?」

  秋欣然失語,對方哼笑一聲,率先沿著長廊朝山上走去。小道士在原地躊躇片刻,到底還是跟了上去。

  「今日怎麼不見高侍衛?」

  「今日寺中除去僧人,為保安全都是宮中抽調的人手。」

  秋欣然跟在後頭亦步亦趨地踩著他身後的影子,閒話道:「我今日第一回見世子穿黑,倒與平日裡不大一樣,瞧著很是英武。」

  夏修言腳步一頓,忽而想起去年除夕宮宴上,李晗如那番「當嫁英武男兒」的論調來,他忍不住轉頭去看身後的女子,見她專心踩著影子差點一頭撞上來,抬起頭很是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顯然方才這話不過是句隨口恭維。不知怎的,他突然就生出點多情總被無情惱的怨意來。

  「我今日也是第一回見司辰穿白。」

  秋欣然確實從不穿白,今日法會才換了件素衣到場。她見夏修言站在台階上喜怒不定地垂眼看著自己,以為他也當禮尚往來地相互恭維一番,沒想到他一開口說:「你穿白卻不好看。」

  秋欣然噎了一下,感慨她晚飯時怎麼會覺得夏修言這個人不會說恭維話哪?他分明是連句人話都不會說!過了半晌,也只憋出一句:「世子當真是耿直……」

  二人一路同行,很快到了觀音堂,遠遠便瞧見堂下站著一個宮女,秋欣然定睛一看發現正是小松。她不知在這兒等了多久,有些焦慮地在門外來回踱步,一抬頭見她到了,鬆一口氣,小跑著迎上幾步,等走到近前,才詫異地發現秋欣然身後還跟了個人。

  「夏……見過夏世子。」小松慌慌張張地矮身同他行禮。夏修言看她一眼,發現正是晚上在齋堂上故意掉了手帕的那個宮婢,不由又朝秋欣然瞥了一眼。

  秋欣然忙道:「世子要回廂房休息,正巧與我同路。」

  夏修言自然聽得出她送客的言外之意,哼笑一聲,也不稀得摻和她們的事情,轉頭要走。這時從另一邊卻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小松今晚偷偷溜出來見秋欣然本就始終提著一顆心生怕叫人發現,結果這麼會兒功夫卻已經是接二連三的意外。她神色立即慌張起來,也不知哪裡來的膽子上前拉住了秋欣然的衣袖,將她往觀音堂裡頭推:「您先去裡頭避一避,我過去看看。」

  這變故確實來得突然,秋欣然話還來不及說上一句,已經叫她連拉帶推地躲進了觀音堂裡,連帶著身旁的夏修言竟也跟著一塊走了進來。

  他們剛一進屋,便聽外頭傳來一道柔婉女聲:「小松,你怎麼在這兒?」

  秋欣然覺得這聲音像在哪裡聽過,但又實在想不起她的身份,不由下意識去看身旁的人。夏修言莫名跟著進了這地方,瞧著倒是安之若素,注意到她的目光後還能無聲地同她比個嘴型:「徐嬪。」

  果然,緊接著便聽見小松答道:「奴婢想來井邊打水,方便娘娘洗漱。」她的聲音因為緊張帶了絲顫抖,若是仔細聽就能聽出不對來,不過徐嬪好似也是一副神思不屬的模樣,聽她這樣回答,只點點頭道:「許久不曾出宮,我想獨自在這兒坐一會兒,你回去吧。」

  徐嬪喜靜,在宮裡時也常獨自一人去御花園散步,這要求不算古怪。但是小松一想到還在觀音堂裡的兩人,心中焦急起來,忙道:「可在宮外不比宮內,更深露重,娘娘還是早些回屋休息吧。」

  往日徐嬪便該動搖了,今天不知為何卻有些不耐起來:「寺中都是守衛,有什麼不安全的,我在這月下稍坐一會兒,又能如何?」

  夏修言不耐煩聽外頭那對主僕說話,低頭問身旁的人:「今晚到底怎麼回事?」

  秋欣然聽小松還在外面試圖勸徐嬪回去,想了一想推著身邊的黑衣男子繞到觀音像後,極小聲地將來龍去脈簡單地告訴了他。但又隱去小松偷盜徐嬪首飾一事,只說見她可憐答應今天借些銀子讓她寄回家中救急。

  「你倒是好心。」秋欣然聽他輕嗤一聲,嘴唇微動,以為他大約又要說些「莫要多管閒事」或是「嚴禁同宮人私相授受」的話來。結果少年抿了下嘴角,到底什麼都沒有說。

  外頭不知何時安靜下來,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秋欣然側耳去聽也沒聽見什麼動靜,正想悄悄回到前頭去看看情況,卻叫身旁的人一下拉住了手腕:「等等——」夏修言臉上的神情嚴肅了些:「又有人來了。」

  他說完,果然外邊又是一道女聲:「徐嬪怎麼在這兒?」這次秋欣然倒聽出來了,外頭來的應當是淑妃。

  今晚倒是熱鬧,個個扎堆往這後山僻靜的觀音堂跑?

  秋欣然聽徐嬪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從屋外傳來:「淑妃娘娘深夜怎麼會到這兒來?」

  「這話該是我問徐嬪吧,今夜怎麼獨自在此?」

  「嬪妾……嬪妾的住處就在附近,難得出宮不太習慣,這才來這兒走走。」

  「我看不然,」淑妃冷笑一聲,「徐嬪恐怕今晚是在這兒等什麼人吧?」

  徐嬪大吃一驚:「娘娘這話何意?」

  「本宮是特意來通知你,你等的人今晚不會來了。」

  徐嬪轉瞬間反應過來,一瞬間面如白紙:「是你留的字條?」

  淑妃冷笑一聲,再懶得同她廢話,同身旁的侍衛道:「把這個小賤人給我抓起來!」

  外頭一聲驚呼還未出口已叫人摀住了口鼻,緊接著便聽小松驚慌失措地聲音:「你們……你們幹什麼!娘娘……」

  秋欣然眉心一跳,還沒反應過來,夏修言已經一把拉起她,二人一起貓腰跳上了佛像背後的坐台。

  觀音堂裡供著一尊一人高的千手觀音像,坐像後頭就是一面牆,只能容得下一個成年人的距離。秋欣然個子高,夏修言比她更高,只好在二人年紀還小,並肩躲在像後也能叫觀音的千手千眼擋個嚴實。

  外頭一陣拉扯聲,小松很快也叫人堵住了嘴,觀音堂的大門被人一腳踢開,接著一陣衣料摩挲地面的聲響,外頭兩人如麻袋一般被人扔在了地上,隨即觀音堂的木門又被人從裡頭關上了。

  淑妃的聲音又響起來,這回卻是清清楚楚如在耳邊一般,叫這一屋子的人都能聽清:「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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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忌驚慌

  徐嬪被淑妃身旁的侍衛拖進來時,勉強還能保持鎮定,但沒想到對方竟然二話不說,上來就要滅口,女子霎時間慌亂起來:「你瘋了嗎?你想在這兒殺了我,就不怕明天聖上追查下來……」

  「追查?」淑妃冷笑一聲,「本宮今日敢動手,自然有法子不叫人發現,徐嬪還是安心上路吧。」

  「你們幹什麼?」小松眼見著侍衛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瓷瓶,又從裡倒出一顆丹藥。用力掙扎起來,原本押著她的是個體態壯碩的嬤嬤,一時竟也壓不住她,叫她掙脫了鉗制撲到徐嬪身上。

  淑妃呵斥道:「還不將她拉開!」

  那侍衛和嬤嬤便又急急忙忙上前拉人,可主僕兩個此時驚懼交加,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也顧不上髮髻打散,衣襟凌亂,只緊緊抱在一起死也不願分開。

  淑妃在旁看了一會兒這主僕二人哭天搶地的慘狀,冷聲道:「你倒是個忠僕,既然如此,不如成全你先去黃泉路上等你的主子。」

  一旁的侍衛手腳俐落地解下腰帶,從頭後套上小松的脖子,隨即用力勒緊。他手勁極大,小松立即透不過氣,不得已鬆了手去抓纏在脖子上的腰帶,劇烈掙扎起來。

  徐嬪原本叫小松護在身下,見狀也忙伸手幫忙,她身旁的嬤嬤瞅準機會一把抓住她細瘦的手腕,將她往一旁拖,這一回二人終於被分開來,隔了老遠。

  秋欣然躲在佛像後,耳邊傳來徐嬪的哭喊聲,不過很快變成了不成聲的悶喊像是叫什麼摀住了嘴。小松很快失去力氣,只能發出斷斷續續地呼救:「來、來人啊……救命……」她已沒什麼力氣掙扎了,整個佛堂一時間唯一能聽見的就是她雙腳一下下蹬在地上的動靜和指甲劃拉地面的刺耳聲響。

  佛堂頭頂的燭火將她的影子投射在佛像背後的牆壁上,秋欣然一抬眼就能看見牆上兩個交疊的黑影,她看著其中一個彎著腰從背後死死勒住另一個的脖子,看著另一個影子如何同一條瀕死的魚一般在案板上掙扎。

  「救命啊……」她像隻小貓似的,一聲聲地哀求呼救,帶著哭腔的聲音裡滿是絕望。

  但這屋裡唯一對她的呼救做出回應的,只有徐嬪在絕望中發出的一兩聲嗚咽。

  秋欣然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發抖。直到身旁的人拉住了她的手,她才發現自己抖得有多厲害。那一瞬間,她疑心自己的骨頭縫都在打顫。

  她忽然想起去年,夏修言對她說過的話來。他說「你以為這宮裡死個小太監是件多麼了不得的事情嗎?你知道這宮裡悄無聲息地死過多少人嗎?」他說對了,如今正有人悄無聲息地在她眼前死去,而她躲在角落裡,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卻無能為力。

  拉著她的手使了一下勁,秋欣然朝他歪過身子,少年忽然伸手將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隻手緊緊地摀住了她的耳朵。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秋欣然縮著身子靠在他懷裡,明明滅滅的燭火,牆上的影子,這四四方方的佛堂……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耳邊除了耳膜鼓噪的悶響,什麼都聽不見,她緊緊拽著對方的衣襟,才發現他身上的溫度並不比她高上多少。

  小小一個觀音堂內,明暗交界之處兩方世界。觀音立在蓮花座上面朝四方,千手千眼注視眾生。燭火之下觀音手持寶器法相莊嚴,燭火之後觀音垂首斂目面帶慈悲。

  不知過了多久,堂前的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呼救聲、蹬地聲、指甲劃拉地面的刺耳聲響……一切重回寧靜。夏修言終於稍稍鬆開了捂著秋欣然耳朵的手,懷裡的人一動不動,若不是能感覺到她的呼吸,簡直要讓人疑心她也死去了。

  侍衛收回腰帶,看了眼地上的屍體,用腳尖將她翻了個個。另一邊嬤嬤鬆開了捂著徐嬪口鼻的布團,一刻之前還雲鬢花顏的女子,此時臉上的神色只剩下一片空洞,連哭叫的力氣都失去了。

  忽然外頭傳來破門而入的聲音——有人闖進了觀音堂。滿屋子的人皆是一驚,就連原本蜷縮在夏修言懷裡的女孩都忍不住動了下腦袋。

  「母妃——你這是在幹什麼?」李晗台又驚又怒的聲音炸雷般響起。

  原本癱在地上已經了無生意的徐嬪見到來人,忽然眼裡迸現出一絲光芒,她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竟一下推開了身旁的嬤嬤,手腳並用地跪爬到來人身邊,拉住他的衣角,泣道:「大皇子……大皇子救我!」

  李晗台不可思議地看著堂內的景象,忙合上身後的門,忙彎腰摟住了地上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

  淑妃見他二人這副情態,不禁冷笑:「我在幹什麼?我倒想問問你在幹什麼?」

  李晗台抱著徐嬪哀聲道:「我同書怡早已沒有什麼,母妃何必非要置她於死地?」

  「將她置於死地的是你!」淑妃忽然間拔高了音量,指著李晗台尖聲道,「你當真以為小九一死,你就可以高枕無憂,再沒有人會發現你倆的事情了嗎?我怎麼教的你,今日你不斬草除根,他日必要釀成大禍!」

  這一聲不啻於一道驚雷,不光叫堂前的李晗台霎時間啞口無言,也震得佛像後頭的夏修言同秋欣然二人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李晗台像是想起了那日的場景,面上露出些許痛苦的神色,聲音微弱地哀求道:「小九已經不在了,這宮裡……」

  「這宮裡就再沒有人知道了是不是?」淑妃冷笑一聲,斬釘截鐵道,「我告訴你,只有她也死了,才能確保這宮裡再沒有人知道了。否則若有一日你父皇知道了,你想沒想過你會是個什麼下場?」

  李晗台叫她這話嚇得瑟縮一下,面上露出幾分掙扎。淑妃直起身,施施然道:「何況你是大皇子,這兩年聖上對你的重視有目共睹,你身後背靠母家,往後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你當真要為了個女人自毀前程?」

  「我不會!」徐嬪在他懷裡緊緊抓住他的衣袖,梨花帶雨惹人生憐,「我同大皇子的緣分早在三年前就盡了,我入宮之後你我之間清清白白,我怎麼可能害你。」

  李晗台聞言低頭輕輕撫上她的臉,三年前他隨兩江總督梁大人下江南巡查,路遇大雨染上風寒,梁大人要事在身繼續南下,留他在一所道觀寄住養病,也正是這時,他結識了陪母親在觀內小住的徐書怡。

  那段時間二人在觀中相處甚歡,漸漸生出情愫。不久梁大人回京,經過道觀接他回京,走時他與徐書怡交換信物,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徐家也是江南名門,二人約定三年後徐書怡趁著選秀的機會入京。

  三年一晃便過,他聽說徐家今年果然也在侯選之列,心中欣喜萬分,私下去求了淑妃提出想要將徐家的女兒納入府中。可誰成想,因為徐書怡送上的一副心經,先叫聖上看中,至此宮門重重,二人再無可能。

  「書怡……」李晗台顫著聲音擁住了懷裡的女人,眼角滑下一滴淚落在她臉上。徐嬪也緊緊回抱著他,臉上已是滿面淚痕。

  淑妃冷眼看著這對苦情的鴛鴦,並不催促。這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瞭解自己的兒子,見他二人如今這副情狀只在心中冷笑。

  果然又過一會兒,李晗台蒼白著臉鬆開了摟在懷中的女子。徐嬪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等他退開身才反應過來慌急地伏在地上想去拉住他。可這一回,李晗台卻含淚咬著牙一把扯回了衣擺,決絕地背過身去。

  淑妃見狀終於露出個滿意的笑來,她朝身旁的人微微示意,那老嬤嬤立即上前將地上的徐嬪拉起來,捏著她的臉將藥丸塞了進去。徐嬪滿目淚光,還不肯信地伸手朝著昔日的情郎迭聲喊道:「晗台、晗台——」

  李晗台卻如同失了魂魄的木偶,只留下一個決絕的背影,無論如何不肯轉身看她一眼,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徐嬪服下毒藥,自知已無生機,終於脫力似的向後倒去。她躺在了地上,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背對著她的男子,目光之中滿是怨恨。往日嫻雅文靜的女子,此時卻如同叫地府厲鬼附身一般痴痴笑了起來。

  「好、好一個李郎——」她望著他一字一頓低聲咒道:「我徐書怡咒你從今往後不得安寧,咳、咳……我咒你母子終有一日不得好死!」她睜著眼嘴角咳出一口血濺到身上,如此直到最後一句話消失在空氣裡,還不曾將眼睛合上。

  李晗台終於轉頭,瞧見她的模樣卻是大駭,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淑妃卻冷笑一聲,命人將兩具屍體抬出去處理好。

  「你看見沒有?」妝容精緻的女人拿指甲劃了一下眉毛,慢條斯理地同自己的兒子說道,「弱者只能在死前說說這樣沒用的威嚇,活著的才有錦繡的前程。」

  李晗台站在燈下低低應了聲是。

  躲在佛像後的少年感覺到手上一痛,低頭才發現是懷裡的人緊緊攥著他的手,一不小心將指甲掐進了他的手心裡。秋欣然眼角發紅,也不知是哭的還是氣的。她緊緊反握著夏修言的手,像是不這樣,就止不住發抖。二人用力拽著彼此,好像都試圖從對方身上尋求一點點的暖意。

  前面淑妃還在說:「好,這才是我的兒子。只要你爭氣,這世上什麼都是你的,天大的事情,母妃也會為你擺平。」

  「多謝母妃。」李晗台聲音低啞道,「兒子想獨自在這屋裡待一會兒。」

  淑妃臉上的笑凝固在臉上,但到底還是嘆一口氣:「莫要在這兒太久,免得叫人起疑。」

  等這觀音堂內只剩下李晗台一人,他往佛像前走了兩步,夏修言側頭看見他的影子落在佛台邊,只要再走幾步便能看見躲在佛像後的二人,不由眸色一沉,全身肌肉也緊繃起來。

  但好在李晗台走到觀音像前,再不往往後走了。他朝著蒲團跪了下去,沖著佛像磕了個長頭,久久沒有起身。

  夏修言在佛像後屏氣凝神又靜待一刻,才聽他起身一步一步緩緩走出了觀音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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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7 20:58: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宜許諾

  等觀音堂內重新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夏修言靠在佛像背後長長地鬆了口氣,像是全身上下幾百塊骨頭又一塊塊拆開來重新有了能動彈的縫隙。秋欣然眉眼耷拉著,神色消沉又沮喪,全然沒了往日的機靈樣子。夏修言看她一眼,拉她起來:「走吧,先離開這兒。」

  二人從佛像的坐台上跳下來,悄悄翻窗出去,四周靜悄悄的,屋內也沒有一點痕跡,恍如方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他們的一個夢罷了。

  山間傳來寒鴉的鳴叫聲,在這種夜裡格外滲人。二人離開觀音堂,繞到一處枝葉繁茂的灌木後,確保四周無人,終於坐下喘了口氣。他們盤腿對坐著,夏修言在心中盤算了一陣,開口道:「我們得想想接著要幹什麼。」這麼一點時間,他好像已經迅速調整好情緒,開始有條不紊地根據事態變化進行佈局了。

  秋欣然坐在對面看著他的嘴唇在月光下張合,他大概說了什麼,但她一句都沒聽進去。她只茫然地看著他用石子在地上劃線,想一會兒又塗抹掉,接著重新畫給她看。等他說完,抬眼看過來問她:「懂了嗎?」

  秋欣然突然覺得很喪氣,她想起一年前在行宮的山上發生的事情,一年過去了她似乎毫無長進。她低著頭,冷不丁地開口道:「我離宮前九公主給過我一個白玉指環,說是在花園裡撿到的。」

  夏修言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李晗台的?」

  秋欣然默認道:「她當時不願告訴我指環的主人是誰。」

  「那指環現在在哪兒?」

  「在我這兒。」

  夏修言神色嚴肅起來:「這件事你還告訴過誰?」

  秋欣然搖搖頭:「沒有了。」

  他鬆了口氣,告誡道:「別告訴任何人,也不要想著拿指環做文章。」他看她一眼,又重復道,「起碼現在還不行。」

  「什麼時候可以哪?」秋欣然喃喃道,「等我有一天成為老師那樣的人嗎?」

  「你想做司天監的監正嗎?」夏修言問她。

  秋欣然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我只想做個算命先生。」

  夏修言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我會成為領兵的將領。」那是他第一次對人訴說自己的野心,盡管那時候,他的野心也不過是成為軍中一個能夠領兵的將領。

  「像你父親那樣嗎?」秋欣然小心翼翼地問。

  這一回夏修言沉默許久才回答道:「我或許不能像他那樣。不過——」他停頓一下,朝秋欣然看過來,露出一點笑:「總要有人能替我們討回公道。」

  秋欣然叫他目光中那點浮光掠影似的笑意晃得心中微微一動,夜風一吹,提了一晚上的心好似就放下來了那麼一點。

  這麼一會兒工夫,夏修言又低下頭,將方才的話重新和她說了一遍:「我一會兒回廂房去裝作很早就在屋裡歇下了。你要自己下山從大殿後面繞到廣場上去,你坐到殿外的誦經的僧人後,夜裡四周昏暗,沒人會注意到你。等天亮的時候,你要鬧出點動靜來,這樣才會有人記得你昨晚一直都在廣場沒有離開過,明白嗎?」

  「明白……」

  「好。」月光下少年露出個讚許的微笑,他拉著她起來將她帶到長廊上。「去吧。」他看了眼面色蒼白的少女,用一種難得輕柔的語氣同她說,「別怕。」

  秋欣然看了眼一團漆黑不見盡頭的長廊,抿著嘴往前走了幾步。廊上沒有燈籠,四野一片寂靜,空蕩的只能聽見她自己的腳步聲。她走了十幾米,忍不住回頭朝身後又看一眼,發現黑衣的少年還站在原地目送她。

  秋欣然攥緊了手心,扭頭朝著山下小跑起來,夜色中週遭的一切景物都在快速地後退。不久前還冰冷的手心忽然冒起熱汗,風一吹又消失了。直到她一口氣跑到了大殿後的放生池,才敢扶著柱子急促地喘息起來。

  前面就是大殿,僧人的誦經聲迴蕩在廣場上,她勉力平定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貓著腰溜到了誦經的僧人背後。其他人早已離開了,她隨意找了個蒲團坐下,奔跑後劇烈跳動的心臟像要隨時跳出胸腔,沒人注意到她什麼時候來的,也沒有人注意到她在這兒坐了多久。

  天濛濛亮時,廣場上的僧人們疲憊起身,法會結束了,鐘樓撞響晨會的鐘聲,迴蕩在整個寺院之內。

  殿中拈了一夜佛珠的婦人睜開眼,平春姑姑忙上前攙扶她起身:「娘娘一天一夜沒有休息了。」

  皇后的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倦容,她靠著身旁宮女的攙扶起身,忽然聽得外頭傳來一陣喧鬧,不由皺眉。平春忙沖一旁的宮婢使了個眼色,不一會兒那宮婢回來稟報:「是秋司辰昨晚在殿外守了一夜,方才起身時暈過去了。」

  皇后微微一愣,露出些許動容之色:「找太醫去看看,難為這孩子有心。」

  ***

  迷迷糊糊之中,秋欣然醒過來一次,她躺在柔軟的床鋪上,外面隱隱傳來談話聲,其中一個是原舟,像在問什麼人:「我師姐她……為何還不醒?」

  另一個聲音則較為陌生,像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耐心道:「司辰驚懼……憂思……染上風寒……好好休息……」

  「多謝包太醫……我送你出去……」

  過一會兒外頭又安靜下來,只聽見屋內爐火中燒炭的「劈啪」響聲,她便在這樣的安靜中再度昏睡過去。

  秋欣然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她始終在一條不見盡頭的漆黑長廊上奔跑,試圖擺脫身後追上來的腳步聲。她不敢回頭,卻能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一會兒是李晗園焦急地問她:「欣然,你看見我的白玉指環了嗎?」一會兒又變成了小松絕望地問她:「秋司辰,你為什麼不救我?」

  她捂著耳朵,還是能聽見指甲劃在地板上的聲音,一下一下的,粗糲又尖銳,每一聲都像劃在她的心口上,叫她喘不上氣來。

  「別怕。」

  忽然有個聲音在耳邊輕聲說,抬起頭時有人站在長廊的盡頭,月光落在他身上,看不清面容。

  秋欣然的心「砰砰」跳動起來,她朝著月光跑去,一頭撞進白晝裡——

  睜開眼時,床邊是一張憔悴又疲倦的少年臉孔。秋欣然晃了晃神,一時竟分不清自己是否還在夢裡。

  原舟見她醒了,霎時間紅了眼眶:「師姐——」他哽咽了一下,轉過身半晌沒有回過臉。

  外面的陽光鋪天蓋地落進屋裡,叫人恍惚間有種重回人間的錯覺。

  等秋欣然能坐起來吃藥的時候,距離清和公主的法會已經過了小半個月。也是等她醒來才知道,她在法會上暈倒之後,被人送回官舍便一直處在昏迷中。太醫來看過,只說她驚懼交加,憂思過度又吹了風這才引發高熱。這並非什麼重病,但她遲遲不醒,叫原舟差點以為她熬不過去。

  「辛苦你了。」秋欣然靠坐在床榻上,真心誠意地謝他。原舟卻不好意思地別扭道:「這有什麼好謝的?你若當真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跟師父師叔交代。」

  「那也要謝的,」秋欣然笑一笑,「明明我是師姐,卻總給你添亂。」

  「胡說什麼哪。」原舟不高興地皺眉。他總覺得秋欣然這段時日彷彿消沉許多,也不知是因為清和公主的死,還是因為這場來勢洶洶的病。

  「宮裡最近……有出什麼事嗎?」坐在床上的人冷不丁地問。

  原舟一愣:「師姐指的什麼?」

  秋欣然沉默一會兒,才低聲道:「婚喪……嫁娶這一些的。」

  原舟不疑有他,立即便想起不久前的一樁事情來:「哦——說起來,倒是有一件。」

  「什麼?」

  「清和公主法會後,徐嬪被發現死在了自己的屋裡,經太醫查驗是中毒而死,她的貼身宮女也在房裡上吊自殺了。似乎是那宮女平日裡偷偷拿了徐嬪的首飾賄賂小太監出宮去賣,叫徐嬪發現,她心虛之下才毒殺了徐嬪。不過大約自己也知道事情敗露,便也跟著懸樑自盡了。」

  秋欣然感覺喉嚨裡像是梗著一團棉花,半晌才問:「憑什麼斷定是她殺的?」

  「你知道這後宮的事情本是皇后在管的,可近來因為清和公主的死,皇后已許久沒有在後宮露面了。好在這案子手段雖凶殘,但調查起來倒還容易,他們找到了那宮女賄賂過的小太監,也在她屋裡搜出了徐嬪所服用的毒藥,人證物證俱在,很快就結案了。」

  「那宮女的屍體如何處理的?」

  原舟有些奇怪他對這件事情所表現出的好奇心,但聽她語氣又像只是隨口一問,於是到底沒有往心裡去:「按常理來說或許就該通知家裡人,不過她家人好像都沒了,大約最後便是叫人將屍體扔到亂葬崗去。」

  秋欣然沉默一會兒,忽然說:「你能替我打聽一下她家人的下落嗎?」

  這回原舟當真警惕起來:「你和她是有什麼淵源?」

  淵源?夢境中的求救聲和呼喊聲好像又在耳邊響了起來,秋欣然不易察覺地輕輕捏了下被縟,才蒼白著臉色隨口糊弄道:「這個宮女……我之前好心借過她一筆銀子。」

  「你借她銀子?你為什麼會……」原舟的神色迅速從驚訝轉為同情,最後問:「你借了她多少?」

  「一大筆。」秋欣然神色低落道,「總之你幫我打聽打聽吧,實在討不回來也就算了。」

  這九成是討不回來了。原舟大約想這麼說,不過瞄了眼她的神色,到底忍住了沒說,還好心安慰道:「無妨,你若急著用錢可以問我要。」

  秋欣然因為他的話快速地翹了下嘴角,但很快又落下去,走神地瞧著窗外心事重重的模樣。

  原舟忽然想起她剛入宮的時候,臉頰圓潤,明眸皓齒,像是哪座仙山上下來性別未分的小仙童。在宮中不過一年多的時間,眼裡卻已有了幾分憂愁。

  「師姐,你想回山上去嗎?」見秋欣然愣愣地看過來,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還是你想留在這兒?」

  「我總要回去的……」秋欣然笑了笑,她望著窗外落了滿地的枯葉,輕飄飄道,「但人不能得隴望蜀,在山上的時候想下山,到了山下又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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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宜拜訪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秋天快要過去時,秋欣然的病終於也漸漸痊癒了。她騎著一匹小馬,跑去了城南的大業坊。坊中有幾座道觀,香火興盛遊人不少,她錯開人群,按著原舟留給她的地址,走走停停許多功夫,終於摸到了幾間民居外。

  住在大業坊的大多不是什麼富貴人家,民居擠在一處,外頭一條溝渠,幾個婦人在溝渠裡洗菜,路旁還躺著幾個流浪漢。她走了一圈,沒找到要找的人家,近午時分才牽著馬走進了坊間一家食鋪。

  時候還早,店裡只有她一個客人。老闆娘送了飯食過來,便坐在窗邊同蹲在外頭溝渠旁洗衣的婦人交談起來。秋欣然本是隨意聽一耳朵,忽然聽她問:「那柴大不是還有個女兒在宮裡,怎麼也不知道幫襯一下家裡?」

  外頭的女人刻薄道:「大女兒當初也是被柴大賣進宮去的,換做是你,你能回頭給家裡幫忙?」

  「倒也是,」老闆娘搖著扇子晃了晃,「這麼看倒還是她走運。」

  二人又在窗邊聊了幾句旁的,等那婦人洗完衣服走了,老闆娘也起身準備到後頭去。秋欣然忙叫住了她:「我同掌櫃的打聽個事。」

  對方站住腳悄悄打量她一眼,見是個生面孔也不免有些好奇:「客人要打聽什麼?」

  「你們方才說姓柴的那戶人家出事了……」她話未說完,便見對方忽然換上一副警惕神色,忙急中生智,改了別的說辭,「可是那後頭靠著槐樹的那一家?」

  「你找那家有事?」女人吊著眼角,防備心頗重的樣子。

  秋欣然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張口道:「我剛從外地回來,想在這兒租個合適的房子落腳,不知那家收不收租客?」

  聽她這樣說,老闆娘這才疑色才漸收,她搖了搖手上的蒲扇應道:「是那家,不過我勸你若要租房還是另尋他處吧。」

  「為什麼?」

  女人瞥她一眼:「這有什麼為什麼的,這坊裡這麼多間屋子,你還偏要租那家不成?」

  秋欣然笑起來:「實不相瞞,我今早在這坊裡走一圈,那家的朝向風水皆是最好的一戶,我住進去說不定也能跟著旺旺運道。」

  老闆娘一愣:「你是個看風水的?」見秋欣然點頭,她又嘲笑道,「那你看得可不大準,那家若當真風水好,怎麼會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怎麼會?」秋欣然大驚,「以他家房子的風水不說大富大貴,保佑個家宅平安總是有的。」

  老闆娘見她不信,也放下手裡的蒲扇在她對面坐下來:「你去坊裡打聽打聽,便知道這柴大家的事情。他祖上原本有點積蓄,結果他這人好賭全給敗光了。這樣也就罷了,柴大這人還不怎麼樣,好不容易娶了個能幹的老婆,稍有個不如意還三天兩頭在屋裡拿老婆出氣,真是個缺德玩意兒。」

  「他老婆給他生了三個孩子,頭兩個都是丫頭,第三胎生了個兒子,把他樂得呦,但樂有什麼用啊,家裡窮得揭不開鍋,養不起啊。正好那年碰上宮裡招人,他就把大女兒給賣到宮裡去了。為了這事,他老婆要死要活地跟他鬧,帶著剩下的倆孩子要走,那柴大肯定不同意啊,就說『你走就走,兒子得給我留下』。當娘的不忍心,為了兒子只好又留下來繼續跟他過。」

  「結果兒子養到六歲得了重病,天天只能靠小山參吊著命。柴大那沒心肝的又打起他二女兒的主意。有天騙他媳婦去鄉下找大夫,轉頭去人販子那兒偷偷把小的也給賣了。他媳婦回來那天,哭聲嚎得整條街都聽得見……」

  說到這兒,老闆娘也心酸地嘆口氣,又接著說:「就這麼著,小兒子到底也沒救回來。他媳婦追去人販子那兒想把女兒給要回來,結果哪兒還找得到人販子的影子。當天晚上,她一回家就拿刀砍死了醉酒的柴大,又自己在房樑上掛了根繩子自盡了。」

  她說完瞅了眼坐在桌旁沉默不語的女子,挑著眉問:「你說說,這屋子你還租不租了?」

  「看來是我學藝不精,」秋欣然嘆口氣,又問,「不過那家女人死了實在有些可惜,若將來她女兒回來了,這世上豈不是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這世上有些親人還不如沒有的好。」老闆娘嘆一口氣,「何況有多少人能回的來哪?」

  說這話時,二人望著外頭的水渠出神,秋末有葉子從路旁的樹梢上叫風吹落下來,飄飄悠悠地落在了水面上打著轉,很快隨著水流不知往何處漂去。

  那日從大業坊回來,秋欣然便回司天監銷了假。白景明見了她,沒說什麼。只看了兩眼,才說:「瘦了些。」秋欣然心頭一軟,忙擺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養養就胖回來了。」先生笑了笑:「你大病初癒,這段時間就先在各處打打下手,省得四處去跑。」

  秋欣然得了這番照顧,之後便安心在司天監領了些閒事,整日坐在爐火邊上,裹著個小毯子低頭寫寫記記。一段時間下來,病分明是好了,瞧著卻沒有以往的精神頭。

  原舟看不慣她這個樣子,那天興沖沖地推門進屋,同她說道:「你先前找我打聽的事情有影了!」

  「你說哪一樁?」

  「就是欠了你一大筆銀子上吊死了,妹妹又叫人賣了那一家的事情。」

  秋欣然放下筆,眼前一亮:「你查到她妹妹的下落了?」

  「也是你算得準。」原舟坐到她對面來,臉上還帶著點叫外頭的北風吹出來的紅暈,喜氣洋洋地說,「你算出來卦象往東,我就找人去城東打聽了一陣,昨天果然有了音訊,有個牙子前些天到了一批貨,裡頭有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就是從大業坊裡來的,父母都死了,還有個姐姐在宮裡。」

  秋欣然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傾,追問道:「那……那接下來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原舟一頭霧水,「我原本以為你托我找她的下落是惦記著你那筆借出去的銀子,如今那小姑娘自身難保,你再想追債,我看是不能了。」

  秋欣然聞言皺眉,斬釘截鐵道:「那不行。」

  原舟目瞪口呆,琢磨著得是多大一筆銀子能叫她師姐連這點人性都沒有了。又聽秋欣然接著問:「那牙子在哪兒?」

  「就在城東曲江附近。」原舟同她說,「聽說醉春樓跟牙子訂了貨,叫他將人帶去瞧瞧,看看能不能找個合適的留在樓裡給客人唱曲。」

  「什麼時候?」

  「就今晚。」

  秋欣然沒怎麼猶豫,拍板道:「那我們也去。」

  原舟疑惑道:「我們幹什麼去?」

  「去看看熱鬧,」秋欣然想一想又補充道,「師姐請你吃飯。」

  臨近年關,外頭下著雪,出門的人便少了許多,不過醉春樓倒是一如既往的好生意。秋欣然同原舟到的時候,一樓已經坐滿了客人,小二不好意思地站在門口道歉:「今日客滿了,兩位客官不如下回再來?」

  原舟奇怪:「今天怎麼這麼多人?」

  「今日有位貴客在二樓設宴,將整一層都包下了,只剩下大堂這麼幾個位置,如今也坐滿了,實在不好意思。」

  「將整個二樓包下來了?」原舟有些詫異,醉春樓佔了曲江邊最好的地段,二樓能俯瞰遠處曲江的江景,許多文人雅士都曾在二樓的牆壁上題詩,醉春樓也因此在長安有了雅名。有人能一口氣包下半個醉春樓,確實出手闊綽。

  秋欣然卻是打定主意今晚要在這兒用飯的,她左右瞧了瞧四周,最後將目光落在不遠處臨窗獨坐的一位白袍儒生身上,走到桌旁拱手問道:「先生一個人?若是方便,可否讓我們拼個座?」

  白袍儒生看面相四十左右,留著一縷山羊鬚,乍然間見到上前搭訕的少年雖是一愣,但到底還是點頭答應下來。

  三人圍坐一桌一言不發未免尷尬,原舟便主動起頭同他閒談兩句,得知男子名叫余音,是個樂師,擅長撫琴。並無妻女孤身一人,所以常酒樓用飯,算是店裡的半個常客。不過他待的樂坊馬上就要離開長安,他到時候也要跟著一同離開,所以今日或許就是最後一次來醉春樓吃飯了。

  秋欣然聽了叫小二上一壺酒,同對面的男子說道:「先生最後一次來這兒遇見我們,或許也是緣分。我送先生一壺酒,一來替先生踐行,二來答謝先生今日願意留我和我師弟落座。」

  余音聞言也笑起來:「姑娘小小年紀人情通透,若非我不日就要離開長安,倒是當真想同姑娘交個朋友。」

  秋欣然今日雖著男裝,但她年紀漸長眉眼身姿已經難掩女兒之態,如今叫他一語道穿也不著惱,反倒笑了笑:「能同先生有這一頓飯的緣分,也已十分難得,何必想著日後。」

  余音撫掌笑道:「說得是,我倒是不如姑娘灑脫。」

  三人坐在大堂,說話間秋欣然一邊留意著櫃台。等飯菜漸漸上齊,終於瞧見有個獐頭鼠目一身藍衣的矮小男子從後頭走到櫃台邊同掌櫃的說了幾句。那掌櫃點一點頭,又將伙計喊來吩咐幾句,不一會兒見大堂中央的檯子上搬上一架長琴,一個灰袍的樂師抖著衫子上來在琴後坐定開始調弦,秋欣然心中一動,知道這便是要開始了。

  果然不大一會兒,掌櫃的抱拳上台,同堂中眾人賠笑道:「各位客官,樓中近來打算新招個給客人唱曲兒的歌女,今兒大夥都在,勞煩幫著聽一聽,若是唱得好,您便叫聲好,若是唱得不好,也請您多包涵。」

  醉春樓大堂的檯子上常有說書彈琴的,客人們聽了也見怪不怪,只紛紛探頭看過來。不一會兒,後頭被拉出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這幾個裡頭年紀最大的不過十三四歲,最小的才七八歲,頭一回見這麼多人,臉上都是一副怯怯的神色。

  「就是那個。」原舟遙遙沖她指了裡頭一個個子最矮小的姑娘,那女孩看著比另幾個還要瘦弱,始終低頭揪著衣角一副想往後躲的模樣。秋欣然瞧著心中一軟,忽然想起離開大業坊那天,她問了老闆娘的話:「她妹妹叫什麼名字?」

  對方舉著扇子搖了搖,漫不經心地回答她:「小梅,姐姐叫松,妹妹叫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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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7 20:58: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宜競價

  第一個上去的是幾人中年紀最大的那個,小姑娘畏畏縮縮地上了台,後頭坐著的琴師問了她幾句,大約是問她會唱什麼,小姑娘猶豫許久才報了個名字,過一會兒等她站到檯子中央來,唱了一曲《楊柳詞》。

  《楊柳詞》這曲子耳熟能詳,但要唱得好卻也不太容易。女孩的聲音柔美悠揚,起先因為膽怯聲音有些發緊,後來漸漸放大了膽子,唱得竟也不錯。

  余音點點頭:「雖說不上多好,但也不差,若是用心調教,倒也不是吃不了這碗飯。」

  秋欣然的心思不在這上頭,只心不在焉地跟著聽了一會兒。等台上的人一曲唱完,大堂裡傳出幾聲叫好,還有人捧場地鼓了鼓掌,女孩臉色微微發紅,也不知是激動還是羞怯。

  掌櫃的站在台下,對她似乎頗為滿意。過一會兒,又一個年紀略小些的上去了,她也唱得《楊柳詞》,不過顯然不如上一個,聲音小不說,還有些走調。堂中食客發出幾聲輕輕的嗤笑,小女孩臉上燒得慌,唱到後來眼淚都快下來了,不等唱完就跑下了台。

  這群孩子多半都是沒讀過書學過曲的,其中幾個嗓子雖不錯,見了底下這麼多人,臨上台卻發不出聲了。之後又上去幾個,也有唱得還不錯的,但多半不盡如人意。大堂裡吃飯的客人漸漸也沒了興致,又轉頭聊起天來,只有余音拿著根筷子樂呵呵地認真聽,還不時點評幾句。

  秋欣然眼見著前頭其他人都唱完下來了,只剩最後那個叫小梅的女孩。她扶著梯子走上去,站在檯子中央的時候,也沒人理會她。客人們大多轉頭瞥她一眼,又回過頭說自己的話去了,大概整個大堂,只有秋欣然這一桌都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唱的也是《楊柳詞》,叫人不禁疑心是不是臨上台前同一個師傅臨場教的。

  大堂裡有些吵鬧,小梅站在台上半晌才怯生生地發出第一個音,又迅速湮沒在人群的嘈雜聲裡,甚至叫人懷疑她是不是只不過張了下嘴並沒有出聲。原舟古怪地轉頭問她:「這姑娘該不會是個啞巴吧?」

  秋欣然沒搭理他,只瞧著台上的女孩張嘴又動了幾下嘴皮,像是總算將一句詞給唱下來了。底下也漸漸聽見了些聲音,起初那聲音還小,微弱的幾乎讓人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慢慢的那聲音清晰起來,如雛鳳初啼,清越明亮叫人耳目一新。大堂不知何時安靜下來,人人都不由自主的叫她的歌聲吸引饒有興味地看了過來。

  她唱得其實稱不上多麼完美,一聽便是沒有經過正經學曲的,也不會控制氣息,但是女孩嗓音乾淨空靈,如山中清泉林中鳥雀。這首曲子講的是男女情愛的離愁別緒,自有一股幽怨哀婉,可她年紀尚小並不理解曲中的意思,用一種純真直白的語調唱起來,竟別有一種清新脫俗的意趣。

  余音桌前的酒杯空了半天沒有動手續上,他捋著鬍子聽了一會兒,眼睛微微發亮:「倒是個學樂的好料子,當真是祖師爺賞飯吃。」

  秋欣然不通樂理,但也覺得她唱得不錯,於是回頭問:「這幾個人裡掌櫃的會留她嗎?」

  余音笑了笑:「掌櫃的若是不要,我倒想帶回去收個徒弟。」

  無論是留在醉春樓唱曲,還是跟著余音,對當前的孤女來說都算是個不錯的歸宿,起碼能賺些銀兩養活自己,總比不知叫牙子再賣到哪裡去的好。秋欣然有些高興,落在原舟眼裡,只覺得他師姐這麼高興,難道打著這孤女有了個一技傍身,往後好替她姐姐還錢的打算?想到此,心中還有些感慨悵然。

  台上的《楊柳詞》尾聲漸至,到「柳絮紛紛」一句戛然而止。堂中靜了片刻,眾人皆好奇地轉眼去看唱曲人,只見她面色通紅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才知她這是忘詞了。

  小梅眼眶同臉一樣紅,雙手捏著衣角手足無措。她年紀尚小,又是頭一回上台,樓中的客人都很寬宥,底下傳出幾聲輕笑,還是紛紛鼓起了掌。女孩紅著臉下了台,半途還用袖子偷偷擦了下臉。

  余音將小二喊過來:「同你們掌櫃打個商量,最後上去那姑娘是個好苗子,我想收她做個徒弟。」

  余音是這店裡的常客,小二顯然也認識他,聽了這話立即爽快地應承下來。秋欣然替他倒了杯酒:「先生怎麼突然想著收徒弟?」

  「資質上佳且願意學樂的人太少。何況我身無長物,普通人家的孩子誰願意跟個一貧如洗的師父?」余音緩緩說,「那姑娘資質不錯,我不能保證她將來大富大貴,但跟著我總不必擔心餓死。」

  秋欣然聽他確實是當真想收個徒弟細心教養,不由放下心,又安慰道:「這些女子孤寡無依,倘若能得先生悉心教養,也算相互成全。」

  說話間,秋欣然又注意到二樓下來個小廝打扮的僕役,走到櫃台邊同掌櫃的說了幾句什麼。她見掌櫃對那小廝也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暗自猜測到底是什麼人在二樓用飯。

  過一會兒又見掌櫃聽完對方的話面露難色,朝他們這桌看過來,同那人說了什麼,對方也轉頭過來,面上露出幾分不悅,又冷著臉說了些什麼。她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果然沒過一會兒,方才那帶話的小二又走到他們這一桌旁邊,同余音歉然道:「余老闆,那姑娘有其他貴客看中要收到府裡去,恐怕不能跟您走了。」

  余音聞言還未開口,秋欣然先問道:「是哪位貴客?」

  小二露出點為難的神色,半晌才含蓄道:「這麼說吧,我們掌櫃本想買下那個小姑娘的,聽說那貴客要了,便退而求其次買了另一個。」

  看來果真是有些來頭的客人。

  余音露出一絲惋惜的神色:「那位貴客也是個懂曲之人?」

  小二目光中流露出幾分不忍,嘆一口氣悄悄對著他們說道:「算了,我告訴你們吧,你們知道今天包下二樓的客人是誰?」

  原舟調侃道:「行事如此張揚,多半是京中哪位世家子了?」

  「客人猜的不錯,正是吳侍郎的大公子吳朋。」

  聽見吳朋這個名字,桌上另外兩人都忍不住皺眉。只有秋欣然一臉茫然:「這吳公子怎麼了?」

  原舟神色復雜:「吳公子在京中名聲不大好。」

  「哪方面?」

  原舟斟酌一番,委婉道:「聽聞他好女色,愛在外頭豢養姬妾,也出過將人凌虐致死的傳聞。」余音也嘆了口氣:「那姑娘小小年紀落到吳公子手裡怕是……」

  秋欣然眉心一跳,板著張臉:「不行。」

  原舟一愣:「你還想怎麼辦?」

  秋欣然眼珠子一轉,對那小二說道,「去告訴牙子,那姑娘我也看中了,他若非要這姑娘不可,我可同他袖中競價。」

  二樓的包間裡,聽見小廝附在耳邊說的話,坐在酒桌上的錦衣男子眉峰倒豎,忍不住高聲道:「什麼?」

  他這一聲將這桌上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李晗星坐得離他不遠,聽見動靜一臉看好戲的神色:「怎麼,樓下哪個不長眼的要同我們吳公子搶人?」

  他這麼一說,眾人也來了興致,紛紛看過來。李晗台坐在主座,正同身旁的人說話,聽見這話也皺眉看過來:「怎麼了?」

  李晗台昨天生日,在宮中行了冠禮。吳朋在外頭吹噓他同大皇子關係親近,早在好幾日前就張羅著今日要在醉春樓替他擺宴。李晗台雖不喜他這個表弟,但淑妃對他同母家走得近樂見其成,聽聞此事便替他答應下來。

  吳朋得知此事大喜過望,又給宮內其他幾位發了請帖。李晗意聽說過他在京中的名聲,十分看他不上,收到請帖看都沒看便扔到了一邊。李晗星同李晗風倒是來了,雖不知李晗星是怎麼想的,不過李晗風這回完全是因著夏修言的原故。

  拿著請帖時,他本也不打算來,誰知夏修言得知是吳朋請客忽然間竟像是生出了些許興趣,還反過來勸他既然是給大皇子慶賀,若是皇弟們一個不去,傳出去恐怕要外人以為兄弟間生了嫌隙。李晗風想來確實也是這個道理,最終答應下來。

  結果幾人今日坐車到了醉春樓,發現吳朋竟是大張旗鼓地將整個二樓都包下來,又請了一堆狐朋狗友,都是京中有名的紈絝子弟,李晗台一下車頓時臉就黑了一半,礙於情面到底沒有當即轉身就走。

  吳朋見他表哥一臉不快,總算席間收斂許多,沒做出什麼過分的事情來,一群人在包間內老老實實地吃飯喝酒倒也還算安穩,這樣酒席過半李晗台的臉色才緩和下來。

  沒過一會兒,一樓的大堂忽然傳來歌聲,叫人上來一問才知道是樓內正選歌女。這屋內個個都是含著金湯匙出身的富貴子弟,什麼樣的歌舞管弦沒有見識過,自然對底下唱的不以為意。

  但不知不覺之間,聽得大堂漸漸安靜下來,底下的歌聲也傳到屋裡,女童聲音稚嫩乾淨,有幾分特別。李晗台也不由放下酒杯,專心聆聽了一陣。

  吳朋極會察言觀色:「大表哥覺得這女子唱得如何?」

  李晗台點點頭:「雖失於技巧,但倒有幾分天然去雕飾的質樸。

  吳朋趁機道:「大表哥喜歡,不如我將她買下來送到大表哥府上?」

  見李晗台搖頭,吳朋不願錯過這個表現的機會,勸說道:「大表哥既然說她是塊璞玉,你府上不少樂師,帶回去調教一番,對她來說不比在這酒樓賣唱要好?」

  他這番話說得倒是在理,李晗台聞言露出幾分動搖之色。吳朋見了心中一喜,立即將身旁僕役喚來,吩咐道:「去同掌櫃的說,這姑娘我要了,就當做是送給我大表哥的賀禮。」

  出門在外買個下人倒是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夏修言嘗了口杯中的茶水心中冷笑一聲,這酒席實在比他想像得還要無聊些,早知這吳朋是個實實在在的草包,盡可免掉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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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忌偶遇

  李晗台聽說樓下也有人看中了方才唱曲的姑娘,便道:「既然有其他人看中那便罷了,本也是一時惜才,興之所至。」他們幾個來這兒吃飯,並未暴露身份,樓下的掌櫃也只以為今天是吳朋做東宴請朋友,不欲弄出大動靜來,驚動旁人。

  吳朋自打出生開始卻是沒試過叫人從自己手上搶走東西的,何況這回他買下那歌女本也是為了討好李晗台,這時卻有人橫插一腳,頓時叫他覺得臉上無光,當著眾人的面如何能嚥得下這一口氣。

  他壓著眉峰,同進來傳話的小廝又確認一遍:「那小子說要和我袖中競價?」

  小廝小心翼翼地點頭。吳朋又問:「那小子是什麼人?」小廝回憶了一番,才道:「不知是什麼身份,不過小的從未見過他。」

  吳朋打小在京中鬥雞走狗,凡是有些身份的多半在各種宴席上打過照面,他貼身的小廝既然說從未見過,可見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好,小爺就跟他來一把!」

  「吳朋。」李晗台皺眉提醒。一旁坐著的李晗星卻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攛掇道:「我看也不是什麼大事。他說要袖中競價,吳公子便同他來上一把,既沒有抬出身份壓他,也沒有將他如何了。出門買個東西,價高者得,再尋常不過。大哥倒也不必擔心鬧出什麼么蛾子。」

  他說完見李晗台抿唇果然默認下來,又笑著轉頭同吳朋說道:「不過吳公子也是,這袖中競價一把定輸贏,若是當真競不過,可也不許再糾纏,免得徒生事端。」他這話乍一聽沒什麼,實則有幾分拱火的意思,將吳朋架在了一個只許贏不許輸的位置上。夏修言在一旁聽了心中冷笑一聲,倒是吳朋果真上套,立即拍著胸脯保證:「四皇子放心,這個自然!」

  袖中競價的規矩同拍賣行裡的暗拍差不多,若是好幾個主顧看中了同一樣東西,那就報價給拍賣行,主顧彼此之間不知道對方出的價錢高低,最後拍賣行對比之後,把東西交給出價高的那一方。

  到牙子這兒,幾位客人將銀票或者珠寶放進一個錦囊裡交給賣家,只有牙子看得見錦囊裡的物件,最後決定要把東西賣給誰。

  吳朋既然對這歌女勢在必得,自然不能將價錢出得太低。他出門雖帶足了銀兩,但都花在了酒席上,一時間拿不出許多銀票。在身上摸了一圈,最後從脖子裡取出個玉佛掛墜來。

  那玉佛是今年長安玉市上拍下來的,一看便是上等的玉料。拿這麼個玉佛不要說買個牙子手上的孤女,就是去買青樓裡當紅的花魁也是綽綽有餘。

  席間有人見狀起鬨道:「吳公子出手當真大方,淬玉閣的上品玉佛說換就換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還有人玩笑:「吳公子這算耍賴吧,這誰拍得過您?」

  吳朋聞言臉上有些得意之色,隨手將玉佛放進錦囊裡,一邊對著眾人說道:「大表哥難得過個生日,不要說想買個歌女,就是想買下這個醉春樓,我也得幫他辦妥了!」

  他這話大約已帶了些飄飄然的醉意,在座有幾個聽出了不對的含笑不語,沒聽出不對的,還跟著叫幾聲好。

  那小廝拿著錦囊出去,席間飲酒行令繼續,似乎誰都沒受這個小插曲的影響,便是一心想看熱鬧的李晗星也要承認,那玉佛拿出去買下那個孤女確實是樁十拿九穩的事情。

  過了大約一刻鐘的功夫,剛出去的小廝低著頭又回來了。吳朋背對他坐著,聽見動靜頭也不回,趾高氣揚道:「如何?」

  「回公子的話……」那小廝捧著錦囊跪在一旁,戰戰兢兢竟是半晌不敢說話。

  「到底怎麼了?」吳朋不耐煩地低頭看過來,「啞巴了?」

  小廝嚥了口口水,才舉著錦囊瑟瑟發抖道:「那牙子說,這一把是對面的小子贏了,人得歸他……」他越說聲音越小,但這一桌子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屋裡一片死寂,人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嗤。」不知是誰率先發出一聲輕嗤,吳朋叫這聲譏笑刺紅了眼,猛一抬頭便見窗邊坐著的夏修言撇過頭,嘴角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一旁的李晗星也揮開扇子擋住了半邊臉,倒是沒有明目張膽地笑出聲來。

  其他人見狀不好,紛紛上前勸慰,卻不知這安慰如同火上澆油,像是一記記耳光打在吳朋臉上。

  李晗台心中暗嘆一口氣,正準備開口說幾句,卻見對面的男人忽然暴起,一腳踹倒跪在一旁的小廝,氣急了眼問:「那小子在哪兒?我到要看看他給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是不是跟那牙子一塊擺了爺一道!」

  他說著便揮袖出門,眾人拉他不住,只能一道跟著出去。

  秋欣然同原舟一塊站在二樓的走廊上,他倆跟著牙子一道上樓,誰知對方連個面也不露,只叫小廝出面應付。不過這樣也好,省的叫人記恨。

  秋欣然對自己能不能贏倒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過她全身上下最值錢的也就是那東西了,抱著試上一試的心態,她將錦囊遞給對方。

  牙子先拿了屋裡送出來的錦囊,拆開一看,臉上露出個驚喜的神色,顯然對這袋裡的東西十分滿意。原舟見狀,不禁有些擔心,附耳問道:「你往裡頭放了什麼?我今日見你出門也不像帶了許多銀兩。」

  秋欣然正緊張,搖搖頭沒搭理他。她眼看著那獐頭鼠目的小個子又拆了她的錦囊,等看清了裡頭放的東西時,露出個驚異的表情來,又低頭翻來覆去確認了好幾遍才將東西放回去,再看她的目光都不由恭敬許多。

  秋欣然心中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是賭贏了。果然那牙子轉頭將另一個錦囊還給小廝:「對不住了,今日這袖中競價是這位秋小哥贏了。」

  那小廝聞言露出個震驚的神情,又忍不住反復同他確認幾遍:「你仔細看看,可別是看岔了。」

  「小的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這點眼力見兒還是有的。」牙子同他確認道,「確實是這位贏了,那姑娘歸他了。」

  那小廝拿著錦囊進屋的時候,臉色還有些像在做夢。秋欣然見他果然未曾糾纏,鬆一口氣,同牙子說道:「那我這就帶小梅回去了。」

  「您請。」牙子從懷裡取出柴大給他的賣身契,交到秋欣然手裡。二人方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忽然聽得屋裡一聲暴喝,秋欣然手上一抖,便聽見裡頭一陣腳步聲,很快房門「啪」的一聲被打開,裡頭走出來個凶神惡煞活像上門討債似的男人。

  他一出門就看見了走廊上的三個人,很快盯著秋欣然手上的賣身契認出她來:「你就是那個不長眼的小子?」

  秋欣然立即反應過來,不等原舟提醒就不慌不忙地同他行禮道:「見過吳公子。」她腦子裡飛快想了幾個應對之策,抬起頭正要張嘴,忽然目光落在裡頭追出來的幾個人影身上:李晗星、李晗台、夏修言……還有一個李晗台。

  自青龍寺那晚之後,這是秋欣然第一回 見到李晗台。她設想過許多次在宮中遇上淑妃母子的情景,覺得自己應當已經能夠做到面不改色,但見到李晗台的那一刻,觀音堂那晚的呼救聲和指甲抓地的刺耳響聲好像又在耳邊重新響起,叫她有一瞬間感覺如墜冰窖。這碰面太過突然,以至於她竟是一時間說不出話,連神色都露出幾分張皇。

  倒是裡頭出來的幾個一抬眼便認出了她,神情也頗為意外。李晗風問:「秋司辰、原押宿怎麼在這兒?」

  二樓原本空蕩蕩的走廊忽然間站了一圈的人,原舟腦子也有些發暈,不過還知道立即躬身行禮。倒是半晌不見秋欣然動作,不由悄悄去看身旁的人,發現她臉色發白,目光也不知落在哪裡。他心中一急,用力扯了下她的衣袖,秋欣然才回過神,也忙跟著彎腰。李晗台他們來這兒沒透露身份,一旁又有外人,二人行禮也只稱呼「公子」。

  夏修言一出來目光就落在了秋欣然身上,一個多月不見聽說她回去病了一場,今日瞧見確實清瘦許多。小道士一身少年打扮,朝眾人拱手彎腰,一張小臉卻是崩得緊緊的,生怕叫別人看不出她心虛似的。他心中嘆了口氣,大概沒想到那件事情對她的影響這麼大,竟然能叫她一見著李晗台就亂了手腳。

  只好在李晗台雖看出幾分秋欣然的異常,但他同這位傳聞中算卦奇準的小道士沒怎麼打過交道,只以為她原本膽子就小,於是沒有留意。

  吳朋沒想到他們認識,狐疑道:「六公子認識他們?」

  李晗星覺得今晚這事情果然有趣,調侃道:「『一卦不錯』的秋欣然誰不認識?」

  吳朋恍然大悟,宮裡這兩年來了個小道士,因為能掐會算頗得聖寵,這事他也有所耳聞,沒想到就是眼前這小子。念及此他終於收斂了些怨憤神色,不過語氣還是很沖:「司辰住在官舍買個歌女回去幹什麼?不如讓給大公子。」

  秋欣然本以為是吳朋想將小梅買回去,如今發現竟是李晗台,腦子裡「嗡」地一聲,第一個念頭就是:他莫非是知道了小梅的身份?想到這兒,第一反應先是抬頭朝著夏修言看過來。

  夏修言眼見著她臉色又白了三分,雖不知其中的內情,但還是淡淡開口道:「大公子偶然間聽見樓下姑娘的歌聲起了幾分惜才之心,怎麼到吳公子嘴裡,便成了大公子對此女勢在必得了?」

  秋欣然心中一動,鬆了口氣,臉上又找補回三分血色。夏修言見狀心中笑了一聲,瞧她這模樣有些可憐,但可憐之中還透著幾分暗戳戳的可愛。吳朋還記著剛在屋裡的仇怨,如今又叫他當著眾人的面拆了自己的台,於是陰陽怪氣道:「世子究竟是哪一邊的?怎麼胳膊肘淨朝著外人。」

  夏修言似笑非笑道:「我竟不知自己什麼時候同吳公子是一家了?」

  吳朋臉色一變,好在李晗風及時開口又朝秋欣然問道:「秋司辰怎麼會想著買個歌女回去?」

  原舟見秋欣然今日舉止反常,便替她答道:「我們方才在樓下用飯,同桌的先生是位琴師,老先生無兒無女,見那歌女資質上佳,想要收她為徒。師姐也是不忍老先生失望,這才忍不住出手幫忙,卻不知道樓上的客人竟是幾位公子。」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你我倒都是出於好意。」李晗台笑一笑,「既然方才是秋司辰贏了,這姑娘理當應由你們帶回去。」

  秋欣然沒想到他鬆口得這麼容易,一旁的吳朋也是一驚,不甘心道:「不行,我怎麼知道這事兒是不是她和那牙子一塊聯手騙我?除非讓我看看她錦囊裡頭裝的什麼,也好叫我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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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7 20:59: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忌結仇

  吳朋提出要看她錦囊裡的東西,李晗風不大同意,皺眉道:「袖中競價本就沒有擺到明面上來的道理。」李晗星卻樂見其成:「如今交易已成,看一看不影響結果,既能叫吳公子輸得心服口服,又能叫我們也開開眼,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竟能比淬玉閣的上等玉佛還要值錢,何樂不為?」

  原舟不知秋欣然往錦囊裡放了什麼,他原先以為是吳朋輕敵隨意塞了個東西,沒想到他那錦囊裡放的竟是淬玉閣的玉佛,一時也訝異起來。秋欣然的俸祿平時基本上都是他在幫忙存進錢莊裡,她還哪兒來的值錢東西?

  只有夏修言不動聲色地注意著女子的神色,見她低著頭一副目光閃避的模樣,忽然想起青龍寺那天晚上,她提過九公主曾給過她一個白玉戒指的事情來。那戒指是李晗台的,她莫非將那戒指放進錦囊裡去了?

  夏修言心中一沉,那邊吳朋聽李晗星出言支持,不禁底氣更足一些,趾高氣揚道:「四公子說得是!」

  秋欣然抿著嘴:「吳公子這樣做法,傳出去恐怕不大好聽。」

  吳朋越發覺得她心虛,理直氣壯道:「本公子有什麼名聲,還怕傳出去不好聽?」

  眾人一片緘默,大概也是沒想到當真有人能將不要臉詮釋得這麼淋漓盡致的。

  「吳公子雖不在意名聲,但此事到底是為大公子賀壽而起。」夏修言淡淡道,「大公子以為如何?」

  李晗台皺著眉頭,平常這時他早就該斥責吳朋多事了。但糾纏到現在,秋欣然神色間的躲閃和不自然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終於也察覺出幾分奇怪來,頓了一頓,才若無其事道:「吳朋性情執拗,我看秋司辰不如成全了他,免得他日日記掛。」

  他這話著實不像他平時的風格,竟連吳朋都詫異了一下,隨後越發覺得有人撐腰而肆無忌憚起來。夏修言眉心微蹙,秋欣然卻低著頭,還是那句:「沒有這樣的規矩。」

  氣氛一時有些僵持不下,吳朋並不將她放在眼裡,冷笑一聲:「今天本公子倒要讓你知道,什麼叫長安城的規矩!」

  他放下狠話,轉頭沖一旁的隨從招招手,兩個侍衛一步上前左右架住了那個牙子,從他懷裡摸出錦囊。秋欣然大吃一驚,沒想到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居然就敢這樣無法無天,不由怒道:「你——」

  「你什麼?」吳朋從侍衛手上接過錦囊,故意在她眼前晃了一晃,秋欣然大步上前要去搶他手上的東西,吳朋也沒料到她敢反抗,慌忙退後一步。李晗星原本站他身邊,見狀生怕殃及自己忙退開半步。夏修言卻是暗中上前半步,趁吳朋後退時,極快地伸了下腳——

  「哎呦——」吳朋叫他一絆,身子朝後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手中的錦囊也跟著摔了出去。

  場面混亂了一刻,等他揉著屁股叫小廝扶起來時,抬頭再看四周,卻發現半米之內空無一人,人人皆是一副吃驚神情看著他。吳朋丟了這麼個臉,心中氣急敗壞,破口罵了幾句。夏修言彎腰正要將地上的錦囊撿起來,一旁卻先有人伸手拾了起來。他一抬頭,發現正是李晗台。

  李晗台撿起袋子掂了一下,發現裡頭的東西較玉佛要沉上一些,隔著布料摸了摸,像是兩塊凹凸不平的東西。

  人人都瞧著他手裡的錦囊,連吳朋都黑著臉探頭過來,等他解開袋口將裡頭的東西倒出來一看,手上便多了一塊玉珮。

  那玉珮上頭雕著鳳凰祥雲,栩栩如生,一看就是出自技藝極高超的工匠之手,更不用說玉珮本身瑩潤的成色,一看便是好玉。那玉佛同這塊玉珮相比,無論是從材質還是雕工上來看都有些相形見絀。但可惜,大約是因為方才吳朋那一摔,如今這玉珮已經碎成了兩塊。

  「這玉珮……我好像在哪裡見過。」李晗風皺著眉從他手上拿起半塊仔細看了看。他這一說,李晗台也拿著另半塊玉道:「這玉應當是宮裡的東西。」

  吳朋聞言像是抓住了什麼小辮子,轉頭沖著秋欣然道:「好啊,你身上怎麼會有宮裡的玉珮?」

  秋欣然還未來得及作答,李晗風的目光恰巧落在身旁的男子身上,疑惑道:「對了,這不是修言往日隨身帶著的玉珮?」

  他這一說,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落到了夏修言身上。

  夏修言一愣,從他手上將那碎玉拿過去一看,辨認許久才點頭:「是我的玉珮。」

  「那怎麼……」

  秋欣然見一群人的目光又回到自己身上,一時緊張,打了個磕巴:「嗯……這其實……」她吞吞吐吐又小心翼翼地抬頭看著人群中拿著半塊碎玉的男子一眼,見夏修言忽然冷了臉:「這玉珮為何會在你這兒?」

  秋欣然一頓,她倒是料到夏修言可能得同她生氣,但怎麼還有翻臉不認人這一齣哪?

  末了,她撓撓頭:「這玉珮是世子給我的。」

  「我給的你?」夏修言冷笑一聲,「我什麼時候給的你?」

  「上巳節那日,世子將這玉珮抵押給我。」

  「上巳那日我根本沒有遇見過你。」夏修言斬釘截鐵道,「那天,我只將玉珮抵押給了一個卦攤的算命先生……」他說到這兒,話忽然停住了,目光危險地瞧著她,「你故意假扮算命的騙我?」

  話說到這兒,秋欣然終於品出點他的意思了。忙「撲通」一聲跪下來,戰戰兢兢道:「不敢,我……我不知道世子那天沒認出我。」落在旁人眼裡儼然一副心虛的模樣。

  原舟也想起來那天的事情,神色震驚地看著跪在地上的人,忽然生出一腦門子的冷汗,他沒想到秋欣然這麼大膽子,竟是連夏修言的玉珮都敢騙,振了振衣擺也忙跟著跪下來,同夏修言求情:「世子息怒,師姐生性頑劣,想來並非故意欺瞞。」

  李晗風倒也想起上巳那天的事情,不禁啞然失笑:「秋司辰好大的膽子,竟連修言都敢騙,難怪今天見了我們如同老鼠見了貓一般。」

  拿著騙來的玉珮出來同人競價,結果正好叫正主撞破,這麼一說她今天許多反常倒是都說得通了。

  其他人雖不知具體出了什麼事情,但從幾人的三言兩語間大約也明白了一個大概。

  李晗台打消了先前的疑心,語氣也輕鬆一些:「你知道本朝官員不能從商的規矩嗎?」李晗星接口道:「我看秋司辰今日是來這樓裡銷贓來了。」

  其他幾個聞言要笑,但再看夏修言面若冰霜,還是忍住了。李晗風在旁打個圓場:「秋司辰年紀尚小,不如饒她這一回吧。」

  夏修言冷笑一聲:「這玉珮是我娘遺物,她若是能叫這玉恢復如初,我便不同她計較先前的事情。」

  眾人沒想到這玉珮竟還是明陽公主的遺物,不禁面面相覷,心下也忐忑起來。秋欣然騙了他的玉珮固然是此事的根源,但聽夏修言方才的意思,玉珮碎了才是叫他真正動怒的原因。而這玉珮會碎,歸根結底卻要算是吳朋的過錯……

  吳朋自然也想到了這一茬,弄碎了明陽公主遺物,他一時也有些心虛,但面上不顯,梗著脖子問道:「那你說怎麼辦?」

  夏修言不疾不徐道:「當年和田進貢一塊璞玉,聖上命宮中能工巧匠打磨做出一套首飾,當作我娘的陪嫁,這玉珮便是其中之一。我娘過世之後,我爹將這玉珮留在身邊當作一個念想,直到我被接回長安,分別時我爹又將這玉珮給了我。」

  吳朋越聽他說,心中越是發慌,還要強撐著質疑:「既然是如此重要的東西,你怎麼隨隨便便就將其抵押出去?」

  「這便要問秋司辰了。」夏修言橫一眼跪在地上的秋欣然,冷聲道,「江邊一別,我回府立即遣人回去贖回玉珮,那人卻已早已不知去向。卻不知原來那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秋欣然天降一樁冤案,但此時此刻也只能忍氣吞聲,順著他的話道:「我本想回去就將玉珮還給世子,只是不久便離開長安,才未能來得及歸還。」

  夏修言冷哼一聲:「多說無益,如今這玉碎了,你說怎麼辦?」

  秋欣然躊躇一番,才道:「這玉雖不是我摔碎的,但起因在我,任憑世子發落。」

  夏修言淡淡道:「長安城天子腳下,規矩不是我定的,我不過一個小小的公主之子,如何敢輕易發落你。我看此事還是上稟朝廷,問問本朝官員私自行商,如何論處吧。」

  他二人一個白臉一個黑臉,細聽還有幾分陰陽怪氣。吳朋臉上一時間青白交加,卻也找不出回懟的話。

  落在李晗台耳朵裡,也生出幾分隱憂來。畢竟這事情再仔細說說同他也有些關係,若當真報上去少不得將他也一塊牽扯進來,只能適時開口道:「我看這事也是誤會一場,不如這樣,本朝官員私自行商按律罰俸一年,如今玉珮已碎,秋司辰雖賠不起但罰一年俸祿也算小懲大誡。此事吳朋也有過錯,但起因在我,我替他同修言道個歉,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他這一回。」

  吳朋聞言大驚:「大表哥!」

  李晗台狠狠剜他一眼,示意他閉嘴,又接著說:「這玉算是吳朋摔碎的,秋司辰已罰了俸祿,今晚買下那歌女的銀子便讓他來出,這小子無法無天慣了,經由此事也算長個記性,叫他知道行行都有規矩,不可仗勢欺人。修言看如何?」

  夏修言瞥了站在一旁的吳朋一眼,見他滿臉不甘之色,垂眼道:「大公子的面子我自然要給,只是吳公子買下那歌女算是誰的?」

  李晗台一愣,吳朋花了銀子最後那歌女進了他府裡,怎麼也算不上懲戒,倒還算是替他辦事。一直聽說這位夏世子心眼小,看樣子這回摔了他的玉珮,自己也是叫他記恨上了。李晗台對此倒是不以為忤,只覺得對方果然還會是少年心性,心中失笑,提議道:「那歌女若是修言有意留下,就送去你府上。」

  夏修言皮笑肉不笑地輕哼一聲:「我不通音律留下她做什麼?」

  李晗台於是說:「既然如此,便還算是秋司辰買下的,也算做了一樁善事。修言意下如何?」

  他說完看一眼夏修言臉色,見他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過一會兒才說:「大公子出面求情,便按大公子說的辦吧。」言下之意,倒還是給了他三分的人情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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