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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阿良車輪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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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七英俊 -【成何體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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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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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3: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北舟

  望風的暗衛突然將耳朵貼於門上,悄聲道:「有人來了。」

  青樓的人這麼快就去而復返?室內幾人來不及細想,飛速坐回原處,將雙手背於身後,只露出一小段繩子,做出了還被綁著的樣子。

  庾晚音咬牙問:「翻窗出去的那兩個怎麼辦?」

  夏侯澹還沒來得及回答,門就開了。

  出乎意料,進來的不是剛才那些人,只是個手握掃帚、肩搭抹布的掃地大爺。

  大爺沒精打采地瞅了他們一眼,就低下頭收拾起了瓜皮果殼,似乎並不好奇屋裡為什麼綁了人。

  庾晚音這一口氣剛剛鬆開,又陡然提起。

  她悄悄拉了一下夏侯澹的衣角,用眼神示意:是他!

  夏侯澹:?

  庾晚音拚命擠眼睛:他就是北舟!

  只有社畜才知道誰是真正的社畜。這掃地大爺長了一雙絕不屬於社畜的眼睛。剛才他收回目光的瞬間,那不經意間露出的眼神,像一匹孤狼。

  所以北舟隱身於青樓,原來是扮作大爺了?

  夏侯澹似乎也有所猜測,遲疑兩秒,開口道:「喂。」

  大爺頭也不抬,只顧擦桌子。

  夏侯澹提高聲音:「這位兄台,我瞧你甚是面善。」

  大爺停下動作望向他。

  夏侯澹:「相逢即是有緣,既然遇見了,咱們何不坦誠相見,以真容一敘?」

  話音剛落,那大爺的神情就變了。他僵在原地,直愣愣地盯著夏侯澹。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幾度交鋒,最終他放下抹布,緩步朝幾人走來。

  庾晚音見他滿臉戒備,隱隱似有敵意,連忙努力露出個和善的微笑:「別誤會,都是朋友。」

  她用肩一頂夏侯澹。夏侯澹抬手去揭自己的人皮面具:「我是……」

  在這電光石火間,又發生了很多事。

  隨著夏侯澹的動作,大爺猛然發現他沒有被縛,眼中立時爆出凶光。

  庾晚音正在詫異這凶光之盛,就見對方手中多了一把利刃,直直捅向了夏侯澹!

  「小心!」庾晚音驚呼。

  一聲巨響,房門破裂——

  她伸手去推夏侯澹,兩旁的暗衛也瞬間跳起,朝著夏侯澹身前擋去——

  然而就在他們眼前,那大爺身形詭異地一歪,猶如被一股看不見的巨力掀起,整個人朝旁側倒下,撲地不動了。

  庾晚音驚魂未定,喘息著低頭看去,這才發現那大爺側頸上多出了一把匕首,沒入之深,幾乎又從另一邊穿了出來。

  暗衛牢牢護著夏侯澹,轉頭朝房門望去。

  門上破了一個大洞。眾人心下無不悚然——這把匕首竟然是被人從門外投擲進來的,撞破木門之後還來勢不減,長了眼睛般飛向大爺脖頸,一招斃命!

  這得是何等蠻橫的內力?!

  房門這時才被人推開。

  門裡門外一打照面,現場陷入了一片死寂。

  外面站著那位身材豐腴、長相經典、自帶一顆媒婆痣的老鴇。

  眾人:「……」

  那老鴇卻盯著夏侯澹,顫聲道:「你……」

  這一開口,居然變成了男人的聲音。

  庾晚音扭頭一看,夏侯澹剛才已經把人皮面具揭了下來。

  她心中冒出了一個荒誕的念頭,不可思議地望著老鴇:「你……」

  老鴇:「澹兒?」

  庾晚音:「北舟?」

  北舟伸手一揪,把那顆媒婆痣「啵」的一聲揪了下來,周身骨骼「喀啦啦」一陣悶響,身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高,一眨眼間就露出了男人的模樣。

  庾晚音倒是在小說中看過縮骨功這種東西,但現場視覺衝擊仍舊過大。

  她被驚到腦子停轉:「你你你才是北舟?」

  北舟:「澹兒,你怎會知道我在此地?」

  庾晚音又去看地上那人:「那他是誰?為什麼要殺我們?」

  北舟:「不對,你怎會知道世上有我這麼個人?」

  夏侯澹:「停。一個一個來。」

  片刻後,幾人圍桌而坐。

  夏侯澹:「先回答北叔的問題。」他倒是挺會見機行事,剛才看過北舟的身手,這一聲「叔」順勢就叫上了。

  「朕知道北叔,是因為母后留下的遺書中提到過你。」夏侯澹張口就來。

  北舟面露緬懷之色:「南兒如何寫我的?」

  夏侯澹:「……」

  庾晚音腦中一瞬間構思了八百字感人肺腑小作文,什麼十年無夢得還家,什麼相思相望不相親,什麼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她對著夏侯澹使眼色,試圖用意念拷貝給他,至少讓他領會精神。

  夏侯澹默契地點點頭。

  夏侯澹:「她說若遇危險,可以找你。」

  庾晚音:「……」

  這是什麼死亡直男發言!你咋不索性說「北舟,好用」呢!

  北舟眼眶一紅:「她還記得我。」

  庾晚音:「?」

  夏侯澹:「所以朕即位以後就派人四處尋找,花了這麼多年,前段時間才隱約得知北叔的蹤跡,今日便想上門碰碰運氣。」他見這關過了,迅速岔開話題,「北叔,地上那人是誰?」

  北舟:「他在這樓中打掃兩年了,我也是前幾天才對他起疑,因為從他房中翻出了這個。」

  他將一疊信紙遞向夏侯澹。

  庾晚音湊去一看,只見紙上寫滿了蠅頭小字,卻又不是漢字,彎彎繞繞不知是什麼語言。

  北舟:「這人是燕國派來的間諜,拿到的命令是刺殺王公貴族,挑起我國內亂。我發現他的密信之後,這幾天一直暗中觀察著他。你們今日上門打聽龜公,我還以為是找他,就想著審一審你們……直到方才他痛下殺手,我才發覺不對。」

  夏侯澹懂了:「所以他想下殺手,也是因為我們語焉不詳,使他以為我們是來揭穿他的?」

  庾晚音想起來了,原文裡是有這麼個小國間諜,但最終沒能成事,只在端王的暗中引導下刺殺了一個太后黨的重臣,為他人作嫁衣裳。被捕後還遭五馬分屍,下場很悲慘。

  北舟:「這幾年燕國很不安分,看來真是窮到走投無路了。你要小心,殺了這一個,沒準還有別人。」

  夏侯澹:「幸好今天北叔救朕一命。實不相瞞,朕如今在宮中確實處境危險,四面楚歌……」他恰到好處地黯然嘆息。

  北舟立即道:「其實我回到都城,便是想護你周全,又怕你不需要我的保護。你放心,南兒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庾晚音:「?」

  大兄弟你的發言有點危險啊?

  北舟行事頗有江湖氣,說幹就幹,當即又縮回老鴇身形,黏上媒婆痣,走出房去請辭。

  他在青樓蟄伏期間,對這裡的苦命女子多有照拂,所以人緣頗好。此時一說要走,小美女們紛紛喊著「媽媽」流淚。

  剛才那個給夏侯澹下藥的小美女,應該是他的得力心腹,或許還有點紅顏知己的意思,淒然垂淚道:「你去哪兒,能不能帶我走?」

  北舟眉頭緊鎖。他要進宮保護夏侯澹,肯定帶不了人。

  夏侯澹便做了個順水人情,對他悄聲道:「朕回頭會派人來為她們贖身,送她們平安離去。」

  北舟感動道:「你真像南兒,和她一樣善良。」

  眾人出了青樓,夏侯澹戴回了人皮面具,北舟則洗去脂粉,穿上男裝,混入了暗衛之中。這麼瞧去,他的本來面目倒也頗為瀟灑出塵,有俠士之風。

  庾晚音吹捧道:「北叔真俊朗。」

  北舟遺憾道:「可惜了,叔倒是更喜歡做女人呢。」

  夏侯澹:「……」

  庾晚音:「……」

  他剛才好像說了句不得了的話?

  庾晚音禁不住再度偷眼打量北舟。

  這人的設定不是暗戀夏侯澹母親嗎?難道是在心上人入宮後,深受情傷,闖蕩江湖期間,欲練神功,揮刀……

  庾晚音幻肢一涼。

  她只是腦中胡思亂想,夏侯澹卻直接問了出來:「北叔,你與母后的淵源,可否說與朕聽聽?」

  北舟:「南兒是世上唯一懂我之人。只有她從不嫌棄我,認我當好姐妹。」

  夏侯澹:「……」

  庾晚音:「……」

  北舟:「可憐她年紀輕輕撒手離去,留你孤身一人。」他憐愛地看著夏侯澹,「南兒走了,以後叔就是你母親。」

  夏侯澹:「…………」

  夏侯澹:「謝謝叔。」

  一行人回了宮,北舟有些驚訝:「讓我待在貴妃殿?」

  夏侯澹:「是的,朕身邊恐有眼線,反倒是貴妃處宮人不多,方便說話。」

  北舟跟在他們身後,一路觀察著這貴妃殿周圍佈置的重重暗衛,笑道:「沒想到坊間流言也有說對的時候。」

  庾晚音:「嗯?」

  北舟細細打量她:「澹兒是真的將這位貴妃放在了心上。」

  庾晚音:「……」您誤會了,他只是需要我腦子裡記的東西。

  等等,自己這妖妃之名到底傳了多遠?是因為晉升太快了嗎?

  庾晚音乾笑著朝夏侯澹身後躲了躲,垂下眸去作嬌羞狀。

  卻沒想到夏侯澹比她更入戲,反手牽住了她的手,對北舟誠懇道:「北叔看出來了,我們便不多遮掩了。請北叔待她便如待朕,務必護她平安。」

  庾晚音:「?」

  不必演到這種份上吧?

  北舟左看看右看看,露出了疑似姨母笑的表情:「放心吧。」

  庾晚音這份詭異的尷尬直到入夜還沒完全消退。

  北舟已經摸去魏府取書了。夏侯澹問過他需不需要人手幫忙,他擺擺手:「多帶人反而拖後腿。不必等我,安心睡吧。」

  這一句終於流露出了一絲身為武力值巔峰的倨傲。

  於是盤絲洞二人組只能守在貴妃殿裡等消息。吃完了燭光晚膳,又吃完了燭光夜宵,北舟還沒回來。

  庾晚音坐立難安,夏侯澹倒是淡定地啜了一口小酒:「魏府有各方勢力盯著,要等所有人最鬆懈的時候再摸進去,肯定是後半夜。」

  庾晚音:「道理我都懂。只是自從我們穿來,很多情節都改變了,我心裡沒底。」

  胥堯本不會死,北舟在原文裡也活了很久,但誰又說得準?

  夏侯澹:「放心吧。最差也不過是個死。」

  庾晚音:「……謝謝你啊,真的有被安慰到呢。」

  夏侯澹悶頭低低地笑。他微醺時臉上終於有了點血色,不復平日的蒼白。庾晚音對著他看了幾秒,詭異的感覺又泛了起來。

  燈下看美人,三分美也能看成十分,更何況原本就是畫皮妖精,這會兒都快飛升了。

  或許是因為就著夜宵喝了點小酒,或許因為飽暖思那啥,又或許是因為早些時候北舟那誇張的反應。

  她突然覺得夏侯澹也太好看了。

  庾晚音不是不懂審美,而是不敢懂。生存面前,一切美醜都可以忽略不計。

  譬如端王,誰又能說他不好看?但庾晚音一看到他那張好看的臉,就像看到了鮮豔的蘑菇,只想跑路。

  奇怪的是,對著真正的反派臉夏侯澹,她那食草動物般的警惕心卻越來越弱,幾乎不能靠本能維持。

  不行啊!戀愛腦是大忌!這種故事裡戀愛腦全都要早死的!

  庾晚音晃了晃腦袋。微醺的夏侯澹彷彿能察覺她的心聲,漆黑的眼瞳朝她掃了過來。

  庾晚音倉促地別開目光。

  夏侯澹眨了眨眼,戲癮又上來了,托腮問:「愛妃,是在偷看朕麼?」

  庾晚音「噌」地起身就走:「我去洗洗睡了。」

  夏侯澹還托著腮:「一起嗎?還能看到更多哦。」

  庾晚音僵住了,瑟瑟發抖地轉過頭。

  夏侯澹失聲大笑,揮了揮手:「去吧去吧。」

  等庾晚音走沒影了,夏侯澹還孤身坐在原地。

  他仍在舉杯小酌,只是嘴角殘留的笑意正在緩慢消失。沒了共飲之人,偌大的殿堂忽然顯得空曠,從鋪墁地縫裡滲出一股冷清的寒意。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朝他走來,跪在了他身後。

  夏侯澹沒有回頭,輕輕放下酒杯:「白先生有信?」

  對方雙手呈上一封書信:「請陛下過目。」如果庾晚音在場的話,就會發現這個風塵僕僕的暗衛並不在他們共同敲定的名單之中,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

  夏侯澹拆開信封,從中先掉出幾顆蠟封的藥丸。他頓了頓,抽出信紙讀了一遍,神情似有些不耐:「他還沒放棄呢?」

  暗衛沒有說話。

  夏侯澹將信紙放在燭上點了,順手倒了杯茶,服下去了一顆藥丸。這才吩咐道:「告訴他宮裡一切如常,繼續行事便是。」

  庾晚音出了浴,烤乾頭髮,自行上了床。床上用品已經按照現代標準改良了一遍,現在枕頭不硬了,被窩也不涼了,生活質量顯著提高。

  夏侯澹去洗澡的時間裡,她躺在床上還頗有點緊張。沒想到夏侯澹只是佔點嘴上便宜,到頭來還是規規矩矩躺在三八線另一邊。

  庾晚音在安保升級之後找到了安全感,最近睡眠質量很高。唯有今夜因為牽掛北舟,輾轉了一陣沒能入睡。

  眼睛適應黑暗後,她忽然發現夏侯澹也沒閉眼,正對著床幔似看非看。

  庾晚音猶豫了一下,悄聲問:「你也睡不著?」

  夏侯澹閉上眼,呼吸有些粗重,模糊地嘀咕了一句什麼,好像是「就知道沒效果」。

  什麼效果?庾晚音懷疑自己沒聽清:「你怎麼了?」

  夏侯澹呼出一口濁氣:「頭疼。」

  這麼嚴重嗎?庾晚音又猶豫了一下,朝他湊近了一點:「我給你揉揉?」

  關心同伴很正常,她對自己說。

  夏侯澹沒拒絕。但當她的指尖碰到他的太陽穴,他卻瞬間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庾晚音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覺到他咬緊了牙關。

  「怎麼了?我輕一點?」

  「……嗯。」

  她也沒學過按摩,只能沒什麼章法地輕輕畫圈:「不知道能不能算個安慰——你這偏頭痛只是個設定,到最後也沒痛死——至少在你被刺殺之前,都沒痛死。」

  夏侯澹繃緊的身體緩緩放鬆下來,語帶嘲諷:「那真是安心了呢。」

  「哎,別這樣。」庾晚音不跟病人計較,她自己痛經的時候也是個人間炮仗,「回頭讓北舟給你檢查一下,看看是腦瘤還是中毒唄。他在江湖見多識廣,說不定認識一些太醫不認識的毒。」

  「嗯。」

  庾晚音悄聲問:「你其實還是怕死的吧?」

  她的指尖很軟,還帶著被窩的熱度。

  夏侯澹勾了勾唇角:「不好說。」

  庾晚音就當他不好意思承認:「沒事,我也怕的。不過你這個總裁得調整一下心態,拿出點幹勁來,這次就算北舟沒能拿回那書,我們也還能再戰……」

  「放心吧。」夏侯澹打斷了她的預防針,「只要你還不想放棄,我也不會。」

  庾晚音對著虛空咂摸了一下。

  是她太敏感,還是這句話真有點曖昧?

  還沒等她咂摸出點滋味,夏侯澹又補充道:「畢竟還得靠庾姐帶我奔小康。」

  庾晚音收了心:「那確實。」

  夏侯澹被按揉著太陽穴,呼吸聲漸趨輕緩。庾晚音見他睡著了,睏意也不期然地湧上,指尖越揉越慢,最後停了下來。

  等她徹底睡熟,夏侯澹又慢慢睜眼凝望著她。

  庾晚音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突然驚醒時,四周亮了些許,尚未破曉。

  床幔外面有人低聲喚道:「別睡了,書來了。」

  北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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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3:3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越界

  庾晚音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忽然覺得哪裡不對,扭頭一看。

  夏侯澹上半身越過了三八線,分去了她半邊枕頭。

  庾晚音:「……」

  這不能是故意的吧,純粹只是睡相不好吧,等他自己發現了也會吃驚的吧。

  床幔外的北舟又喚了一聲:「澹兒?」

  夏侯澹睜開眼,撐著額頭坐起身,平靜地披衣下床:「來了。」

  故意的!庾晚音有點頭暈。

  一直以來,夏侯澹與她獨處時,都是相依為命的戰略盟友態度,雖然也挺親密,但其實從未越過界。

  所以現在這是什麼情況?普通的戰略盟友會共享枕頭嗎?

  庾晚音壓下這一腦門官司,跟著穿好衣服跳下床:「北叔沒受傷吧?」

  北舟失笑道:「想讓我受傷沒那麼容易。只是除了禁軍看守,附近還有別人派來的暗哨,繞開他們費了點時間。」

  夏侯澹已經若無其事地坐到了桌案旁:「看來朕那位好皇兄還沒放鬆警惕呢。幸好有你出馬。」

  北舟從懷中摸出一本還沾著塵土的書:「這究竟是什麼東西?藏寶圖?」

  夏侯澹:「雖不中,亦不遠矣。」

  三個人點起燈來,翻開了胥堯留下的書。

  封面上印著「大夏風土紀」,內裡卻全是手寫的墨跡。寫得密密匝匝,筆跡還十分潦草。

  顯然,胥堯當初寫這些字,或許只是當作備忘,又或許是想留個端王的把柄以防萬一,總之不是給別人看的。所以句式非常隨意,還用了不少簡稱。

  庾晚音看了好半天才辨別出一行字:「策反……趙副?這個趙副是指誰?」

  夏侯澹想了想:「禁軍好像有一個副統領姓趙,回頭確認一下。」

  庾晚音恍然大悟。原文裡的端王確實策反了禁軍副統領,再扶持他推翻統領,從而將禁軍勢力握在了手中。所以他最後從勤王到登基,才會一路順暢無阻。

  庾晚音眯著眼睛又讀了兩頁,都是些行動計劃,與她看過的原文劇情大體一致。只是比起她模糊的記憶,這裡記載的清晰得多,有些甚至詳細到了日期與時間。

  有一頁的開頭寫著「引燕國間諜除賈」——這個「賈」指的,正是原文中即將被端王借刀鏟除的異己。

  可惜那燕國間諜昨天已經死在了青樓裡。

  又有一頁寫著「二月,舉闈試不第之才」——明年二月會有一場科舉,但如今的科舉考場,徇私舞弊大行其道,早已成了一灘渾水,寒門學子永無出頭之日。

  端王深諳籠絡之道,會私下接觸幾個被刷下來的人才,大開方便之門,用別的方式為他們謀得一官半職,使他們為己所用。

  底下甚至附上了可以塞人的官職列表。

  庾晚音振奮了。

  礙於北舟在場,她沒法對夏侯澹說這些細節,只能望著他輕輕點了一下頭:這玩意好使!

  夏侯澹也點一下頭:牛逼。

  北舟好奇道:「這些是端王謀劃的事?他想謀反?」

  夏侯澹笑道:「是的。不過現在有書在手,我們便可各個擊破,讓他謀劃不成。」

  北舟面露擔憂:「澹兒,這樣你會不會太累了?叔直接去砍了他的頭,豈不省事?」

  夏侯澹:「……」

  夏侯澹:「謝謝叔。只是端王黨樹大根深,北叔再厲害,也難敵千萬人啊。」

  北舟陷入沉思,彷彿在認真評估一挑一萬的可能性。

  夏侯澹:「就算能將之連根拔除,以後太后一家獨大,下一步就是除掉朕。這樣殺來殺去,治標不治本的。」

  北舟:「那要如何治本?」

  夏侯澹沒有回答。

  庾晚音翻著書,突然問:「燕國為何要派刺客?他們應該知道,殺我們一兩個王公貴族,也是治標不治本吧?」

  北舟:「都說燕土乾旱貧瘠,連年飢荒,日子過不下去了。他們過得越不好,就越恨我們,都快瘋魔了。而且燕國內部也有權力之爭,派幾個刺客,大約是他們博取聲望的籌碼吧。」

  庾晚音剎那間福至心靈:「北叔,他們地處乾旱,種的是什麼作物啊?」

  夏侯澹:「?」

  夏侯澹:「!」

  倆人目光炯炯地盯住北舟。

  北舟撓了撓頭:「好像是叫……燕黍?不是什麼好東西,又糙又難吃,咱們夏國基本不種,種了也是用來餵豬。」

  庾晚音強壓著內心的激動道:「原來如此。北叔今晚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北舟一走,她當場跳起:「抗旱的作物找到了!雖然難吃,但每家百姓種一點兒,何愁旱年過不去?到時候自然就沒人造反,端王也就沒法趁虛而入,皆大歡喜啊!」

  夏侯澹沉思道:「道理是這個道理,但尋常百姓一共就那麼點田地,你怎麼說服他們種豬食?」

  庾晚音:「啊這,由朝廷出面高價收購呢?這樣一來相當於鼓勵他們種植,國庫裡有了存糧,百姓也拿到了錢,等旱年來了,再開倉賑災就行。」

  夏侯澹搖頭:「我查過了,國庫真的空了。這國家苛捐雜稅一大堆,但從朝廷到地方又有太多蛀蟲,周邊小國虎視眈眈,軍需費用也砍不了……總而言之,國庫沒錢。」

  「大量印鈔?」

  「那不就通貨膨脹了嗎?」

  庾晚音:「不好嗎?」

  夏侯澹:「不好吧?」

  庾晚音莫名其妙:「你那什麼語氣,你不是個總裁嗎?」

  夏侯澹:「……」

  夏侯澹似乎比她更莫名其妙:「我是總裁我也沒學過經濟史啊?這會兒又不是市場經濟,印鈔減稅什麼的牽一髮而動全身……」

  庾晚音聽得頭疼:「行行行,我倆都不懂,那只能讓懂的人來幫忙了。」

  她點了點胥堯的那本書,指尖落在了那行「舉闈試不第之才」上。

  「我記得端王挖到的那一批考生裡,有不少人才後來成了能臣,咱們不用等科舉,直接搶在他之前下手挖牆腳吧。」

  夏侯澹狐疑道:「就你那一目十行的閱讀,能記起具體考生的姓名嗎?」

  庾晚音:「……」

  庾晚音沮喪道:「我努力一下。」

  翌日早晨,太后撥弄著她殷紅的指甲,聽著宮女的例行匯報。

  宮女:「殿下昨夜仍舊宿於庾貴妃處。」

  太后微微挑眉。這麼多年,皇帝從未如此專寵過一個妃嬪。而且據她所知,皇帝對房事非但不熱衷,簡直可以說是排斥。

  太后覺得蹊蹺,追問道:「可有同房?」

  宮女:「貴妃殿外防守森嚴,不便查探。而且殿下慣於遣散宮人,與庾貴妃獨處。」

  太后心中的危機感強烈了起來:「看來這避子湯是非送不可了。」

  宮女忙道:「奴婢去辦。」

  太后又道:「這庾晚音渾不把哀家放在眼裡,也是時候給她點顏色了。她那個爹……是任少卿之職嗎?」

  *

  張三猛然睜開眼,心臟狂跳。

  陽光晃眼,不遠處有一道聲音正在喚著:「殿下……」

  張三疑心自己在做夢。五分鐘前他還在數學課上昏昏欲睡,為了驅散睡意而偷偷刷著手機。他一通亂點,似乎是點進了什麼網文鏈接,叫《穿書之惡魔寵妃》——一看就是垃圾。

  張三百無聊賴地掃了一眼文案,正要退出去,突然間天旋地轉,眼前一黑。

  「殿下,」那道喚醒他的聲音又近了些,「太子殿下?」

  張三懷著不祥的預感抬起頭來,發現自己趴在一張書案上。

  一個小太監滿臉憂慮地望著他:「殿下不要睡了,娘娘要來檢查功課了。」

  張三:「……」

  太子?娘娘?

  他正暗暗掐著大腿,就見一個通身華貴、面相威嚴的女人走了進來,冷冰冰地道:「太子今日學得如何?」

  小太監躬身喚道:「太后娘娘。」

  張三:「……」

  完蛋。

  他只是個上課摸魚的初中生,哪知道古人該怎麼講話?

  面前的太后見他遲遲不語,面露不滿之色:「為何不答?」

  張三心臟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抖著手將面前寫了一半的宣紙朝她推了推,試探著說:「就、就這些。」

  女人接過去看了幾眼,也不知是滿意還是不滿意,淡淡地說了一通話。張三除了之乎者也,只能聽懂「帝王」「勤勉」「中正」等零星幾個詞。

  他似聽非聽,腦子裡一團混亂,只夠思考三個問題:發生了什麼、還能回去嗎、自己要說些什麼才不會死。

  對方是太后,自己是太子,是祖孫關係嗎?應該是吧?不會有錯吧?

  眼見著女人已經講完了,又在等他回答,他硬著頭皮囁嚅道:「是,謝謝皇祖母。」

  漫長的三秒過去了。

  女人點了點頭,起身走了。

  張三緩緩呼出一口長氣,這才發現自己背上已經全是冷汗。

  所以他到底要從哪裡開始學說話?

  *

  庾晚音把腦漿都榨乾了也沒想起那幾個考生叫什麼。

  不過她想到了另一個法子。

  北舟如今就住在貴妃殿,除了近身保護庾晚音,閒來也替他們訓練一下暗衛。

  這天庾晚音敲開了他的房門:「北叔,在忙什麼?」

  北舟慈愛道:「給澹兒和你做兩件披風。」

  庾晚音:「……叔真是秀外慧中。叔啊,你闖蕩江湖這麼久,又在青樓混過,身上有沒有帶什麼迷魂湯啊,能讓人口吐真言的那種?」

  北舟想了想:「迷藥倒是有,但效果也就比烈酒強一點兒,能讓人神志不清胡言亂語,但說出口的是不是真言,那可沒法保證。」

  庾晚音:「如果讓人喝下,此人醒來後還會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嗎?」

  北舟:「這有點難辦,想讓人夢醒失憶的話,劑量要很大,但這麼大的劑量下在茶中酒中都會有異味,很難不被察覺。」

  庾晚音:「沒問題,我有辦法。」

  她覺得自己真是個天才,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從北舟那裡拿了藥,她又去御書房找夏侯澹——現在宮裡誰不知道庾貴妃正如日中天,她想去什麼地方,基本沒人阻攔。

  夏侯澹正在翻奏摺:「有個太后黨參了你爹一本,說他以賭牌之名行賄。看來是太后想拿你爹開刀了。要理嗎?」

  庾晚音無所謂:「理一下也行,貶謫吧。」

  夏侯澹:「這麼無情的嗎?」

  庾晚音聳聳肩:「又不是我真爹,根本不認識,劇情裡也起啥作用。今天貶了他,讓太后放鬆警惕,沒準還能讓他免受更大的苦頭。」

  夏侯澹:「也行。」

  於是愉快地決定了此事。

  夏侯澹提起朱筆往奏摺上寫批語。他寫得很慢,字卻挺端正。

  庾晚音好奇地看了幾眼:「你還練過字?」

  夏侯澹:「練得不好,湊合能裝吧,我現在只敢寫短句。要教你嗎?」

  庾晚音忙道:「要要要,我也得趕緊學。」

  眼見話題扯遠了,她才猛然想起自己過來的目的:「對了,你今晚能不能召謝永兒侍寢?」

  死寂。

  夏侯澹瞪著她半天沒說話,手中的筆懸空半晌,滴下一滴濃墨。

  庾晚音:「?」

  夏侯澹一字一句問:「你讓我,找別的女人侍寢?」

  庾晚音:「……」

  這氣氛怎麼這麼奇怪?彷彿自己是個貧困負心漢,賴在家裡無所事事,把老婆踢出去當小姐——夏侯澹,飾老婆。

  庾晚音頭皮發麻:「不是真的侍寢,她來了你就給她下藥,然後才好套話。是這樣,我不記得考生姓名,但是她記得啊,她看過《東風夜放花千樹》,知道有幾個才德兼備的考生會含冤而死。明年科舉的時候,端王挖牆腳的名單還是她提供的。」

  她如此這般說了自己的計劃。

  夏侯澹勉強道:「行吧,那到時候你躲在旁邊,看個全程,不許走開。」

  說完還幽怨地瞥了她一眼。

  庾晚音頭皮更麻了。

  夏侯澹是從何時開始變得怪怪的?她思前想後,覺得是青樓探險回來之後。

  是吊橋效應吧,肯定是吧。

  如果這裡必須有一個人戀愛腦,那個人也不該是夏侯澹。

  庾晚音平時看點小言打發時間,但其實早就過了會相信「霸道總裁愛上我」這種戲碼的年紀。作為一個社畜,她已經領悟了這個世界的真諦。階級與階級之間是有壁的,霸總頭腦都清醒得很,不會閒著沒事兒去扶貧。

  除非是因為,這是在一個生存游戲裡,而讀過劇本的自己,價值略高於區區社畜?

  他需要跟我建立更緊密的連接。她近乎冷酷地分析著情況,以便抹殺自己心裡那不合時宜的悸動。

  庾晚音猶豫了一下,委婉道:「澹總,你不需要這樣,我們本來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我會幫你到底的。」

  夏侯澹:「……」

  夏侯澹沒再說什麼,揮揮手道:「我還有點奏摺沒看完,你先回吧。」

  庾晚音走出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總覺得他的坐姿透出幾分蕭索。

  謝永兒正縫著新的香囊,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安賢過來帶話了:「今晚陛下要召你侍寢,你好生準備一下。」

  謝永兒驚呆了。

  自從庾晚音上位以來,夏侯澹再也沒有召過別的人。

  她的第一反應是庾晚音出什麼事兒了。打發了小丫鬟出去打聽,得到最新情報:庾晚音的父親遭了貶謫,連帶著本人也遭了厭棄。

  謝永兒心裡腹誹,果然帝王無情。

  可是這麼個狗皇帝,卻要自己去委身。

  謝永兒煩透了。這段時間的私下接觸,早已讓她對夏侯泊心生情愫。可這位聰明絕頂的天選之子,卻沒像她想像中那般輕易地墜入愛河,反而對她若即若離,曖昧不已。

  她原本就心情苦悶,此時這道聖旨無異於雪上加霜。

  恰在此時,丫鬟道:「庾貴妃來了。」

  庾晚音愁容滿面地坐在堂上,一副飽受摧殘的樣子。

  謝永兒輕飄飄地關心了一句她爹,就見她垂淚道:「我早說過,大家在這宮裡無無非都是身不由己的浮萍罷了。永兒妹妹,聽說你今晚要去侍寢?」

  來了,謝永兒心想。這是要上演哪一齣宮鬥?

  沒想到庾晚音下一句是:「你現在心裡一定很苦吧。」

  謝永兒:「……」

  謝永兒差一點點就被感動了。

  她必須反復在心裡告誡自己:紙片人不懂我的精神追求,裝作懂我的樣子只是為了演戲。

  庾晚音將她的神情變化全看在眼裡,繼續念台詞:「聽姐姐一句勸,那寢殿裡的東西若是味道奇怪,千萬不要喝。」

  謝永兒:「姐姐何出此言?」

  庾晚音悄聲道:「你可知這麼多年來,陛下膝下為何只有太子一個皇子?太后施壓,每個侍寢的妃嬪都必須喝下避子湯。到時候啊,你就假裝喝了,找機會把它倒掉,否則你永不可能懷上龍胎……」

  我喝定了,謝永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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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3: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下藥

  太后手下的大宮女得了指令,要讓庾晚音吃下避子藥。

  這禁藥的藥方有點復雜,其中幾味藥材不能過明面。幸好大宮女也不是第一次辦這事兒,著人暗中採買,很快備好了一包藥粉。接下來只需倒入湯水或茶水,妃嬪服之,至少一年不能受孕。

  結果她愣是沒找到機會。

  庾晚音現在用膳飲茶都在貴妃殿裡,那貴妃殿的守衛竟比皇帝寢殿還森嚴,讓人無從下手。

  大宮女正在犯愁,忽然聽到消息:庾晚音出了貴妃殿,往皇帝的寢殿去了。

  今日不是謝嬪侍寢麼?這時候過去爭寵獻媚也太傻了吧,皇帝既然已經厭煩了她,哪裡還會見她。

  大宮女摸到寢殿後門,找了相熟的小宮女打聽,對方悄聲道:「陛下放庾貴妃進去了。」

  大宮女:「……」

  這是哪一齣?同時叫兩個妃嬪,難道……皇帝要玩花的?

  想到先前那些侍寢妃嬪的待遇,大宮女打了個寒噤,不敢再妄測了。

  小宮女接過藥粉:「姐姐,那這避子藥到底要給誰喝?」

  事發突然,大宮女手上的藥粉只有一副。她糾結了一下,心想聽太后的吩咐總不用擔責任:「給庾貴妃。」

  謝永兒還沒到,庾晚音當著宮人的面上演了一齣爭風吃醋、淒淒切切挽留君心的戲碼。

  夏侯澹一臉不耐煩地擺擺手,語出泣鬼神:「那你也留下,你倆一起吧。」

  庾晚音:「嚶,謝陛下垂憐。」

  四周宮人瞳孔地震。

  庾晚音把宮人糊弄過去了,這才柔若無骨地貼到夏侯澹耳邊,低聲道:「我把迷魂藥帶來了。」

  夏侯澹:「OK。」

  庾晚音坐到他身邊,一個小宮女乖覺地奉上了一杯熱茶。

  小宮女指尖有些顫抖,然而庾晚音自己心中有鬼,沒注意到。

  夏侯澹揮退宮女,看著庾晚音從袖中取出迷魂藥,倒入面前的熱茶中。

  庾晚音:「記得給她喝。」

  夏侯澹:「我盡量。她要是不肯怎麼辦?」

  庾晚音胸有成竹:「你就直接讓她喝,她會喝的。」

  她認真晃了晃,待藥粉完全溶化,才端著茶走去寢殿後方,放到了龍床前的小桌上。

  等她轉身走去殿前,剛才的小宮女又從角落裡冒了出來,望著那杯茶滿面驚恐。

  庾貴妃不僅沒喝那杯茶,還要給謝嬪喝?難道她已經識破其中的避子藥?不可能啊,這避子藥難配,正是因為加入茶水後渾然一體,沒有異味,就算全喝下去也辨別不出。

  又或許,庾貴妃心機深沉,猜到太后會有這一手,所以讓謝嬪當替死鬼?

  這小宮女有把柄抓在大宮女手上,根本不敢忤逆對方。眼見著任務即將失敗,她咬一咬牙,躡手躡腳地上前端起了那杯茶。

  庾晚音備好迷魂藥,回到殿前陪夏侯澹坐了一會兒,眼見著天色已晚,謝永兒也該來了,便說:「我去殿側躲一下,免得她看見起疑,等她藥性發作了你再喊我出來。」

  夏侯澹:「那你安心坐會兒,讓他們給你上盤茶點。」

  庾晚音坐到殿側屏風後,小宮女迅速端來了茶點。

  庾晚音揮退左右,悠閒地嗑起了瓜子。

  謝永兒來了,儀態萬方地見了禮。

  夏侯澹歪坐在殿前,還是那副神經質又危險的樣子,陰惻惻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寒暄,惜字如金道:「來吧。」

  謝永兒屈辱地跟著他走向寢殿深處的龍床。夏侯澹坐到床上,蒼白的手指點了點桌上的茶杯,又蹦出一個字:「喝。」

  來了,庾晚音所說的避子湯。

  謝永兒求之不得,端起來「噸噸噸」一飲而盡。

  夏侯澹:「……」

  這麼積極嗎?

  謝永兒嚥下茶水,沒品出什麼怪味兒,只當庾晚音描述有誤,腹誹了一句。

  夏侯澹見她喝得如此爽快,喝完了一副「現在要辦事了嗎」的表情,視死如歸就要脫衣服,忙道:「謝嬪。」

  謝永兒動作一停:「陛下?」

  夏侯澹:「……」

  你就不能喝慢點,給迷魂藥一點起效時間嗎?

  夏侯澹不得不開了金口:「那日宮宴上,聽你演奏一曲,頗為難忘。謝嬪既好雅樂,不如唱首曲兒助助興。」

  謝永兒心下鄙夷:我唱的曲子你能欣賞麼?

  她醞釀了一下,寂寞如雪地開了口:「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夏侯澹又開始掐大腿。

  謝永兒的歌聲在空蕩蕩的寢殿中迴響,輾轉飄入了殿側。

  正在嗑瓜子的庾晚音嗆到了,捂著嘴悶咳幾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噗——」

  夏侯澹等了半首歌的時間,見謝永兒眼神清明,舉止如常,不禁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茶杯。

  殿側忽然隱隱傳來嗆咳聲。

  夏侯澹頓了頓,站了起來。

  謝永兒的歌聲隨之一停,疑惑地望向他。夏侯澹隨口道:「你在此等著。」就走了出去。

  他大步走到殿側屏風後,用氣聲問:「怎麼?」

  庾晚音邊咳邊道:「出大問題了,謝永兒那杯不是迷魂湯,這杯才是,我剛才一喝才發現的!」

  夏侯澹:「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明明……算了,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庾晚音將茶杯塞給他,「幸好我只抿了一小口,問題不大,你快去給她趁熱喝。」

  「她剛喝一杯,又給她一杯?你當她傻嗎?」

  半分鐘後。

  夏侯澹:「喝。」

  謝永兒接過新的茶杯,一仰頭又一飲而盡。

  夏侯澹:「?」

  謝永兒這回品出味道不對了,心想這杯是真的。

  話又說回來,剛才那杯該不會是搞錯了吧?這暴君智商有問題嗎?原文裡有這個設定嗎……

  這個念頭剛轉完,她的眼神就開始渙散。

  夏侯澹等了幾秒,張開五指在她面前揮了揮:「謝嬪?」

  謝永兒暈暈乎乎如在雲端:「嗯。」

  夏侯澹:「這是幾?」

  謝永兒大驚:「你智商真有問題?」

  夏侯澹:「……」

  夏侯澹轉身招呼庾晚音:「出來吧,她傻了。」

  庾晚音剛才抿了一小口迷魂藥,至今沒什麼感覺。這藥效也就是加強版的烈酒罷了,拋開劑量談毒性都是偽科學,自己這麼一口應該不礙事。

  聽見夏侯澹喚自己,她戴上了事先準備好的狐狸面具,款款走到謝永兒面前,甕聲甕氣地演了起來:「馬春春,你過得還好嗎?」

  謝永兒已經跌坐在地,打了個酒嗝:「你誰?」

  庾晚音蹲下去望著她,彷彿在打詐騙電話:「連我你都不記得了?」

  謝永兒對著那面具看了半晌,若有所悟:「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一定是《東風夜放花千樹》的作者太太了?」

  庾晚音心裡一驚:這傢伙腦洞還挺大。

  她順勢道:「沒錯,想不到你穿進我的書裡,居然攪動風雲……」

  謝永兒突然打斷道:「我爸媽還好嗎?」

  庾晚音:「……」

  庾晚音:「挺好的,你還是關心一下你自己吧。想不到你居然攪動風雲……」

  謝永兒再度打斷:「我愛豆後來拿了第幾名?」

  庾晚音轉頭去看躲在一邊的夏侯澹。

  夏侯澹用口型道:「說她愛聽的。」

  庾晚音:「第一。」

  一聲脆響,謝永兒悲憤地摔了杯子:「不可能!狗逼平台不會當人的,你騙我!」

  庾晚音:「……」

  這傢伙作為一個紙片人,人設會不會過於豐滿了一點?

  庾晚音重振旗鼓,壓沉了聲線彰顯威嚴:「說正事。想不到你居然攪動風雲,將端王唬得團團轉,還把書裡的劇情線都搞亂了,你要如何負責?」

  謝永兒「呸」了一聲:「我要是按照你的劇情走,只能作為炮灰早早死掉唄。」

  庾晚音循循善誘:「你不該把那幾個落榜考生的名字劇透給端王。端王保他們入朝為官,固然能讓他們免於不公正待遇,但也奪去了他們經受磨礪的機會啊。正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謝永兒勃然大怒:「狗作者,你以為我不記得原文了?」

  「原文怎麼了?」

  謝永兒:「原文裡李雲錫和楊鐸捷揭發那混世魔王作弊之後,一出考場就被套麻袋打死了;爾嵐女扮男裝被發現,遭人輕薄羞辱之後逐出都城,含恨自殺;還有……」

  庾晚音回頭朝夏侯澹瘋狂比劃:記下來記下來!

  夏侯澹:在記了在記了。

  謝永兒一口氣報了五六個人名:「什麼天降大任,他們跟我一樣,都只是你隨手造出又隨手捏死的炮灰罷了,還不許我們反抗嗎?」

  然而庾晚音已經沒在聽她的慷慨陳詞了。

  庾晚音湊到夏侯澹身旁,看了看他剛記下的人名,心滿意足道:「沒錯兒,就是他們。找到這些人才,燕黍畝產一千八,旱災通脹都不怕。」

  謝永兒坐在原地,醉醺醺地嚷嚷:「狗作者?沒話說了嗎?」

  夏侯澹:「但這些有抱負的讀書人肯定恨死了昏君,否則也不會那麼容易被端王挖牆腳。怎麼在科舉之前就騙他們為我所用,還得研究研究。」

  謝永兒轉頭四顧:「人呢?」

  「來了!」庾晚音敷衍地喊了一聲,又低聲對夏侯澹說,「我想過了,得靠你的演技。而且在取得他們信任後,你還得說服他們改名,否則這幾人一入朝為官,知道他們底細的謝永兒就會察覺異常。」

  「狗——作——者——你把我害得好——慘——啊——」謝永兒喊著喊著帶上了哭腔。

  庾晚音一陣頭大:「來了來了。」

  她沒有哄醉鬼的經驗,只好蹲下去拍拍肩摸摸頭:「別哭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那庾晚音才是真的慘。」

  謝永兒越有人哄越是悲從中來,大哭道:「端王根本不信任我,我只是個工具人……」

  她哭得太大聲了,庾晚音怕被宮人聽見,剛要去捂她的嘴,忽然聽她含含混混說了兩句什麼。

  一瞬間。

  就在那一瞬間,庾晚音渾身的血液都冷了。

  她不經意地側過頭去,瞥了瞥夏侯澹。

  夏侯澹正對著剛記下的人名苦思冥想,沒有注意這邊的鬧劇。

  庾晚音心跳如擂鼓,將耳朵湊近謝永兒:「你剛才說什麼?乖,再說一遍。」

  謝永兒:「我說他不信任我……嗚,我明明教他給副統領下春藥,卻偷聽到他跟謀士說,說要毒那人的馬……」

  謝永兒給端王出主意,讓他去策反禁軍趙副統領,是寫在《穿書之惡魔寵妃》裡的情節。

  按照原文,端王應該採納她的建議,用春藥放倒副統領,然後引他去輕薄禁軍統領最喜歡的小妾。最後再讓統領撞破這一幕,從此與副統領結仇。

  副統領是個沒腦子的草包,為了自保,不得不與端王結盟,弄死統領,取而代之。端王通過控制他,就控制了禁軍的勢力。

  庾晚音記得策反這件事,卻記不清具體過程。

  如今聽謝永兒一說,她才想起,原文裡的端王確實是這麼做的。

  ——那麼,為什麼胥堯的記錄裡,會是另一個計劃?

  謝永兒發完酒瘋後,倒頭就睡。

  庾晚音跟夏侯澹一人扛頭,一人扛腳,將她搬上了龍床,還扯亂了床單和她的衣服,偽造出一個事後場景。

  「她喝了那麼多迷魂湯,醒來後什麼都不會記得。」庾晚音說,「到時你再罵她幾句,就說她害怕得精神錯亂,發了一晚上瘋什麼的,讓她信了就行。」

  夏侯澹:「她不會信的。她都發瘋了我還不埋她,必有蹊蹺。」

  庾晚音有點頭暈,不耐煩地揮揮手:「那你就演一下那個吧,就那個,『女人,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對我,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夏侯澹:「……你認真的嗎?」

  庾晚音:「你自由發揮吧……我累了,先撤了。」

  庾晚音匆匆趕回了貴妃殿。

  她抖著手翻開胥堯的書,抱著微末的期待確認了一下,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胥堯的確是這麼記的:「邀趙副飲酒,毒其馬,使瘋馬踏破先帝儀仗。」

  那儀仗是先帝在時賜給端王,嘉獎其戰功的,一直被供在端王府的中庭裡。

  破壞御賜之物的罪名,遠勝過「玩弄統領的小妾」,足以嚇破趙副統領的膽。

  庾晚音合上書,茫然地望著跳動的燈燭。

  為什麼?

  為什麼端王脫離了原文的劇本,不再信任謝永兒,甚至修改了理應照辦的計劃?

  她難以置信地甩甩腦袋,試圖晃走愈演愈烈的暈眩,再度翻開書,一行一行地從頭確認。

  被修改的不止這一個計劃。

  改動的都是一些很小的細節,比如原文裡中秋之夜做的事,被延遲了一天;又比如暗殺某大臣的地點,從某別院改為了另一個別院。

  如果沒有今夜之事,她或許永遠不會注意到這些細節變化,即使發現了,也只當自己記錯了。

  如果沒有拿到胥堯這本書,她就只能依照《穿書之惡魔寵妃》的劇情,指揮著夏侯澹左衝右突,試圖挫敗端王的陰謀,卻永遠在細節上失之交臂,最終萬劫不復……

  庾晚音發現自己在發抖。她將手靠近燈燭去烤熱,卻抖得更厲害了。

  為什麼?

  她以為自己料敵機先,為什麼端王能預判她的預判?

  難道,當她以為自己在最高層時,端王卻站在更上一層,俯視著她露出微笑?

  他知道所有這一切嗎?

  自己在他眼中,也只是個紙片人嗎?

  他先前故作懵懂不覺,都是在故佈疑陣,迷惑自己嗎?

  今晚發生的事情,也會被他看見嗎——就像讀書那樣,看得清清楚楚?

  然後,他只消再度更改一個日期、一個地點,他們就又成了貓爪下玩弄的耗子。

  庾晚音癱坐在椅上,感到自己的身軀在不斷下沉,沒入黑暗的泥潭……

  肩上突然多了一隻手。

  那隻手輕柔地拍了拍她:「你怎麼了?」

  庾晚音眼睛發直:「我完了,玩兒完了,GG了。」

  「為什麼這麼說?」

  庾晚音充耳不聞,只顧自言自語:「等死吧,別掙扎了。端王才是真人,我們?我們就是幾行漢字,刪除鍵一按就沒了的那種……」

  夏侯澹從她身後繞到身前,蹙著眉觀察她的神情。

  那點兒迷魂藥終究還是發作了。

  或許是因為跟避子湯的藥材發生了什麼反應,這迷魂藥來勢洶洶,庾晚音只喝了一口,此刻也如墮五里霧中,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她聽見有一道聲音平靜地問:「所以,你想放棄了嗎?」

  「我……」庾晚音困難地思考了一下,靈機一動,「我還有一條路,可以現在就舉白旗,然後投靠端王呀!你說他會收留我嗎?」

  沒有聽到回復。

  庾晚音忽然想起另一節,沮喪道:「不對,他都知曉一切了,根本不需要我。」

  安靜持續了一段時間。

  接著那道聲音說:「或許你可以讓他愛上你。」

  庾晚音笑道:「奪回屬於我的女主劇本?哈哈哈不行的啦,他有謝永兒了。」

  「謝永兒不如你。」

  「那確實。」庾晚音相當客觀地點頭,「你這提議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夏侯澹靜靜地望著她:「所以,你要試試嗎?」

  「唔……」庾晚音陷入沉思。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她面露困惑:「我好像不太樂意。」

  「為什麼?」

  「他太可怕了。」庾晚音低下頭,「肯定耍耍心機就能讓我死心塌地愛上他,然後為他付出所有,耗盡剩餘價值,最後飛撲到他身前為他擋下一刀,或者一箭,無怨無悔死在他懷裡。」

  她揮動著想像力的翅膀,把自己說得淒然淚下:「然後他掉幾滴眼淚把我厚葬了,回頭去找謝永兒……男人都是這麼成大事的!」

  夏侯澹:「……」

  夏侯澹伸手替她抹去淚水,極其緩慢、極其溫柔地問:「那夏侯澹呢?」

  「他?他不會吧,他說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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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4:1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浮木

  先前庾晚音一人得道,庾家雞犬升天。

  庾少卿在朝堂裡只是個毫無作為的老透明,勉強算是端王黨,但又備受排擠。

  眼見著庾晚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躥升貴妃之位,門庭冷落的庾府忽然熱鬧了起來,從前不給正眼的人們都要來探探情況、說句好話。

  庾少卿透明了這麼多年,如今受到一點巴結,不禁飄了,開始暢想起加官進爵的美好未來。於是攀上幾個大員的關係,借賭牌之名行了點賄。

  萬萬沒想到,第二天就被太后抓住小尾巴,直接辦了。

  他一遭貶謫,庾府再度門可羅雀。

  一屋子人正哀聲嘆氣,忽然聽見通傳:「端王到——」

  庾少卿受寵若驚。

  這種時候,堂堂端王怎會屈尊過來?難道自己對他還有什麼意想不到的價值?

  夏侯泊還是那副謙謙君子貌,上座之後溫言道:「庾大人近來如何?」

  庾少卿抹了把老淚:「下官倒是還好,只是擔心貴……貴妃娘娘會不會因此失了聖心,過上苦日子啊……」

  夏侯泊便配合地安慰道:「聽聞庾貴妃聰慧嫻淑,聖寵隆眷。本王下回進宮,也會為你探問一二。」

  庾少卿千恩萬謝,只等他的後文。

  然而沒有後文了。夏侯泊與他寒暄了一盞茶的工夫,又客客氣氣地告辭走了。從頭到尾,庾少卿都沒猜出這尊大神的來意。

  夏侯泊出了庾府,身後便有兩道影子貼了上來,跟著他上了馬車。

  夏侯泊:「找到了?」

  手下呈上了一小紙:「這是屬下在庾晚音的閨房中搜到的。」

  紙上是庾晚音入宮之前,在家謄抄的詩文。

  夏侯泊看了幾眼,手下又呈上了另一張紙:「這是藏書閣裡找到的。」

  藏書閣火勢稍緩後,端王讓手下打著救火的名號衝入其中,一是為了確認胥堯已死,二是為了看看屍身附近有沒有不利於自己的證物。

  手下沒在胥堯那裡搜出什麼,卻帶出了庾晚音書案上的一張紙。

  破碎的紙張邊緣已經燒焦,上頭留了幾筆斑駁的墨痕。

  夏侯泊將兩張紙比對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看出什麼了嗎?」

  手下:「……這兩幅字,真是同一個人寫的?」

  夏侯泊點了點紙張:「看來是時候與她會一面了。」

  庾晚音睜開眼睛又閉上了,猛然翻身,將頭埋進了枕下。

  她昨晚只喝了一小口迷魂藥,沒有斷片。相反,所有對話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端王有可能在最高層。

  她原本想瞞著夏侯澹調查此事,結果卻親口告訴了對方:「我可以舉白旗投靠他……」

  幸好自己最後還是對夏侯澹表了忠心的,否則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土裡了。

  然而那表忠心的方式……

  庾晚音用枕頭摀住耳朵當鴕鳥。

  說完那句「他不會吧,他說了的」,她就徹底暈了,一頭栽向夏侯澹。

  夏侯澹也沒再說什麼,將她抱上床,好像還替她蓋了被子,就轉身走了。

  庾晚音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她自己心裡也覺得不可思議。

  穿來之後庾晚音告誡過自己三千遍,誰也別信,她玩不起。不能戀愛腦,不能衝動行事,不能游戲人生。人家天選之子死了,這本書會腰斬;她死了,這本書最多砍掉三頁。

  ——所以到底從什麼時候起,她就在潛意識裡把自己給賣了?

  賣了也就算了,還讓人知道了!簡直是在對夏侯澹揮手絹:我是顆傻棋,來呀利用我呀。

  這樣下去不行啊……

  「小姐?」丫鬟小眉在床邊催促,「該起了,今日要覲見太后的。」

  庾晚音梳妝打扮時,小眉便在一旁閒話:「聽說今早陛下寢宮中有個小宮女被嚴刑拷問,之後就被拖出去了。好像是往茶水中下了避子藥,小姐你沒事吧?」

  庾晚音在腦中過了一遍關於那杯茶的細節,想明白了前因後果。

  「不要緊,我只喝了一點點,大部分是謝嬪喝的。」

  小眉愣了一下,委婉道:「她現在已是謝妃了。」

  庾晚音:「……」

  小眉眼圈一紅:「陛下怎可如此荒唐,竟讓你們兩人在同一夜……還封她為妃!老爺夫人該多心疼啊,嗚嗚嗚……」

  庾晚音想起來了,自己好像是讓他對謝永兒演一齣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戲碼來著。

  小眉猶在憤憤不平:「聽說她還故作惶恐百般推辭,然後陛下說,說他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特別的女人。」

  庾晚音:「……」

  夏侯澹確實演上了。

  眾妃請安時,他又出現了,這回沒給庾晚音一個眼神,直接坐到了謝永兒旁邊。

  謝永兒不自在地往旁邊讓了讓,他又擠了擠。

  謝永兒奉茶給他,他接過時特意摸著她的手。

  坐在一旁的庾晚音瞬間感覺到無數道視線偷瞄向自己,包括太后的。她非常入戲地淒然低下了頭。

  太后心裡盤算著該準備新的避子湯了。

  太后:「這花朝宴也臨近了,皇帝可有什麼打算?」

  夏侯澹:「到時,就讓謝妃獻舞吧。」

  他眯眼看著謝永兒:「聽過謝妃奏樂唱曲,卻還沒領略過你的舞姿呢。」

  庾晚音心想:那要是跳起極樂淨土,夏侯澹能憋住麼?

  夏侯澹恰在此時不經意地瞥了她一眼,彷彿想像出了類似的畫面,嘴角幾不可見地一抽。

  庾晚音趕緊別開視線,免得笑場。

  無論如何,夏侯澹作為隊友,比起端王還是可靠得多。

  夏侯澹陪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等到謝永兒隨著眾妃嬪魚貫而出,就發現安賢沒有隨著皇帝離開,而是等在外頭。

  見她出來,安賢笑道:「謝妃娘娘,奴婢送你回去。」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把寶押給了謝永兒!

  庾晚音又感覺到無數道視線。她黯然一笑,獨自走開了。

  說來在原文裡,這老太監為了巴結庾晚音,在謝永兒失勢時狠踩過她一腳。後來謝永兒鬥贏了,安賢又去捧她,卻被她送進了大牢。

  如今少了失勢這一節,謝永兒沒跟他結仇,反而乖覺地走到了他身邊。

  她畢竟是惡魔寵妃本妃,對得寵一事雖然不耐煩,也要充分利用。

  不如先利用安賢除去幾顆眼中釘?

  兩人走出一段,謝永兒楚楚可憐道:「安公公可否賜教,陛下究竟看上了我哪一點?」

  安賢笑道:「陛下說,他昨夜看你瘋瘋癲癲,有一股鮮活之氣,跟別的宮妃不一樣。今早又視妃位如糞土,好生單純可愛。」

  謝永兒:「……」

  太土了!

  庾晚音沒管這邊的土味小劇場,獨自踱去了藏書閣。

  藏書閣正在舊址上重建,進程相當緩慢。

  她望著那些精細作業的工匠發了一會兒呆,腦中盤算著端王的事,忽聽有人喚道:「庾貴妃。」

  庾晚音轉頭,身邊多了個工匠打扮的人,二話不說塞給她一物:「請收下。」

  庾晚音莫名其妙低頭一看,是一封信箋,信封上沒有落款。

  「這是……」她抬起頭來,對方已然不見蹤影。

  庾晚音走到無人處拆開信,只有寥寥數字:「子夜御花園,石山後一敘。」

  落款處畫了隻王八。

  御花園周圍巡守的侍衛似乎被支開了。庾晚音沒提燈燭,借著月光摸索前行,便聽石山後傳來一道溫煦的聲音:「晚音。」

  夏侯泊果然等在那裡了,月光下一襲白衣猶如謫仙。

  庾晚音獨自赴約,多少有點心慌。本想帶個人保命,然而無論是北舟還是暗衛,肯定都會找夏侯澹告密,所以她只得偷溜出來。

  她必須知道他在第幾層,才能決定接下來怎麼走。

  她做了個深呼吸,沉下心來進入角色,面露嬌羞:「殿下,怎麼這樣叫我。」

  夏侯泊笑而不答,只說:「今日早些時候遇到了庾少卿,他頗為牽掛,不知你在宮中過得如何。」

  庾晚音長嘆一聲:「陛下今早封了謝妃。」

  說到這個名字,她瞄了一眼夏侯泊,昏暗中看不出他有什麼神情變化。

  庾晚音索性直接問道:「殿下以為謝妃如何?」

  「她是陛下的妃子,我不敢妄議。」

  「……那我呢?」

  「你?」夏侯泊慢慢朝她走近了一步,「晚音,咱們已經認識這麼久了,有些話是不是也該說開了?」

  庾晚音作含情脈脈狀:「比如?」

  端王也含情脈脈地說:「比如,你究竟是誰。」

  站穩了,庾晚音想。

  夏侯泊:「又比如,陛下是誰、謝永兒是誰。」

  庾晚音沒能控制自己倒退了一步。

  最壞的猜測成真了。

  他能看穿謝永兒,也許是因為謝永兒這戀愛腦說漏嘴了什麼。進一步看穿自己,也許是因為自己在哪裡露出了馬腳。但看穿夏侯澹那個影帝,卻絕無機會。

  他只能是站在更高層。

  夏侯泊微笑道:「不必如此緊張,我對你一向沒有惡意。你也能預知一些事情,便更該明白,選我才是明智之舉。」

  庾晚音:「你……你既然全都知道,還需要我做什麼?」

  夏侯泊愣了愣:「你誤會了,我來找你,並非是為了知道什麼,只是因為心悅於你。」

  庾晚音感到荒誕極了:「我們連物種都不一樣,你怎會心悅於我?」

  夏侯泊彷彿頓了一下:「這並不妨礙。」

  庾晚音:「啊?所以你是喜歡我這個角色嗎?」

  夏侯泊溫柔地笑了笑:「所以從一開始就來找你啊。」

  寢宮裡一燈如豆。

  「庾貴妃去了御花園。我跟去看了一眼,她在與端王私會。」北舟直截了當道,「離太遠了沒聽清說了些什麼,不過氣氛似乎挺旖旎。」

  夏侯澹:「……」

  北舟憂心道:「澹兒,此人如果已經投敵,是不是處置了她比較好?叔知道你喜歡她,但她可是你的枕邊人,一旦生了異心,就太過危險了。」

  夏侯澹用一隻指尖撥弄著燭火,沒有說話。

  一旁跪著的暗衛熟練道:「屬下去辦?」

  夏侯澹慢慢道:「你們有沒有想過,站在她的角度,跟隨端王確實更穩妥。」

  北舟很困惑:「為何?你不是已經掌握了端王的計劃嗎?」

  夏侯澹苦笑了一下。

  昨晚庾晚音匆匆告辭,腳步虛浮地逃回貴妃殿,然後發現了端王的秘密。她當時並沒打算告訴自己,只是那一杯迷魂藥讓她說了真話。

  她信任自己,但她太怕端王了。

  「想活下去,也是人之常情。」

  北舟嘆息了一聲:「你不該讓兒女私情沖昏頭腦……那女子真有如此重要?」

  夏侯澹:「她是我的浮木。」

  北舟與暗衛面面相覷。

  怎麼就成浮木了?

  暗衛沒遇到過這種場面,試探道:「陛下,埋嗎?」

  夏侯澹:「你再問一個字,朕就埋了你。」

  庾晚音摸索著朝貴妃殿走去,每一步都重逾千鈞。

  她腦中一團漿糊,所有計劃,所有抱負,乃至所有自我認知,完全裂成了無數碎片。

  不玩了,這還怎麼玩。

  或許對方把她當一本書讀的時候,真的喜歡她這個紙片人?雖然聽上去很奇怪,但對她來說絕對是利好消息。他都拋了橄欖枝,乾脆早點投奔過去,還能顯示一下誠意……

  然而在意識深處,始終縈繞著一絲違和感。

  她的腳步越來越慢,最後停在了原地。

  不對吧。

  被恐懼攫住的大腦開始艱難地重新運轉。

  如果夏侯泊真在更高層的話,怎麼會讓他們看見胥堯的書呢?

  費心偽造一本書,故意讓他們看見,從而對他的身份產生懷疑,這對他有什麼好處?

  想要打敗夏侯澹,最簡便的方式當然是什麼都不讓他們知道。

  為什麼不索性銷毀那本書?

  猶如冰面碎裂只需一道縫隙,一旦有了這個疑問,更多的疑問便爭相湧上。

  他如果知道她是穿的,可以直言相告,為什麼要幾次三番地試探她?

  今夜她說「物種不一樣」的時候,他是不是頓了一下?

  ……

  庾晚音重新邁出步子,越走越快。

  這一切其實還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端王仍然是紙片人。

  但是,他通過某種方式察覺了異常,猜測他們換了芯子。

  在他眼中,他們或許類似於開了天眼的半神,所以可以預知未來,還能察覺他的一些秘密。

  所以端王不信任她和夏侯澹,也不信任謝永兒——對他而言,他們三個才是同類。

  通過胥堯那本書可以看出,謝永兒給他的建議,都被他修改了細節。這算不算是一種試探,試探他們究竟能預知到哪一步?

  可是,他並沒有把握,自己修改細節之後就能逃過他們的天眼。

  所以他才要接近她,故弄玄虛套她的話,進而策反她……

  但還有一個疑點:一個紙片人究竟是怎麼生出「換了芯子」這麼前衛的概念的?

  就連謝永兒都沒能找出同類,他卻明確懷疑了三個人。

  這真的是「智計超群」就能解釋的嗎?

  如果沒有更多的證據,還無法判斷他究竟是哪一種。

  庾晚音思前想後,暗暗下了一個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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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4:2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考生

  翌日,她找到了夏侯澹:「我要拿那幾個考生做一個實驗。」

  夏侯澹:「……什麼?」

  「是這樣,現在關於端王有兩種假設,他有可能比我們更高一層,也有可能還在最底層。所以我想試他一試。」庾晚音花了一晚上想出這個計劃,此刻正在興頭上,沒注意到夏侯澹探詢的眼神,風風火火道,「謝永兒報出的那幾個考生,你能聯繫上麼?」

  夏侯澹望著她。

  她夜會端王,不是去投誠的嗎?

  夏侯澹:「已經在找了,應該沒問題。我打算近日微服出去與他們見一見,看看能不能打動他們。」

  「好,那我們事先放出消息,讓端王以為這場會面在A地,然後到了當日,再偷偷去B地碰頭。現在有了暗衛和北舟,這點秘密應該能夠保住。」

  夏侯澹隱約明白了她的思路:「所以你想看看端王會去哪裡查探?」

  「對,如果他得了A地的情報,就去A地守著,那就是紙片人。如果他朝兩邊都派了人,那他還是紙片人——我們的行蹤被發現了,但端王多疑謹慎,兩地都不會放過。」

  庾晚音緩緩道:「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他才會捨棄A地,直奔B地——他在更高層,預判了這一切,所以確知A地可以忽略。」
  
  夏侯澹鼓起掌來:「不愧是庾姐。」

  庾晚音:「嘿嘿嘿,一般一般。」

  「但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他預判了一切,包括我們現在的對話,所以故意朝兩邊都派人呢?」

  「他不會裝紙片人的。」庾晚音咬咬牙說了出來,「他私下聯繫過我,想讓我相信他在更高層,然後效忠於他。有這個機會證明自己,他巴不得呢。」

  夏侯澹微微挑眉:「這種事,你就這麼告訴我了?」

  庾晚音被他看得有些心虛,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我這不是不信他嗎,能選的話我肯定跟你混啊。」

  「庾晚音。」

  「嗯?」

  夏侯澹揉了揉額頭:「如果實驗結果證明,他在更高層呢?」

  庾晚音:「……」

  夏侯澹:「如果是那樣的話,你可以去投靠他。這是真心話。」

  類似的台詞他之前也說過,但庾晚音只當是懷柔之策,沒往心裡去過。

  夏侯澹語聲平淡:「我不會攔你,但你離開之後,就失去了我的庇護,這點你應該也懂。」

  這……是在威脅嗎?

  庾晚音小心道:「然後你要做什麼?」

  「我?」夏侯澹彷彿認真考慮了一下,「我多半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殺一些人,然後坐等自己的結局吧。」

  庾晚音心涼了一下:「……你聽上去有點跟暴君重合了。」

  夏侯澹沒精打采道:「沒辦法啊,你天天頭疼欲裂試試看。」

  庾晚音無法真正害怕夏侯澹,哪怕他說著最危險的台詞。

  她也思索過為什麼。或許是因為他的表情和語氣——三分抱怨,三分低落,像一個吃火鍋時聊著跳槽衝動的同事。不僅與他在外扮演暴君時判若兩人,也不太像個高高在上的總裁。

  他渾身都釋放著「這是同類,可以相信」的氣息。

  她甚至無法報之以謊言,隨口哄他「就算是那樣我也不會跑路」。因為大家都一樣,大家都明白,公司破產了,員工都是會走的。

  跟她看的文裡那些女主角比起來,她的戀愛腦只有三分之一,膽子則只有二十分之一。那點虛無縹緲的溫情,在死亡面前不堪一擊。

  庾晚音早就知道自己是這個德性,但面對著夏侯澹,心中還是有些不好受。

  她轉移了話題:「北叔在替你四處驗毒呢,他連我都查過了。以後會好的。」

  接下來的幾天,夏侯澹一方面朝考生寄出了密函,另一方面朝端王放出了假消息。

  幾日後。

  夏侯澹:「考生們到B地了。端王的人目前只去了A地。」

  庾晚音神情鬆弛下來:「那就八九不離十了,這孫子是裝的。總之先去赴約,靜觀其變吧。」

  所謂的B地是一處遊湖。

  今日天陰,遊人並不多,湖中稀稀落落漂著二三船。

  夏侯澹和庾晚音這回扮作通身貴氣的公子哥兒,在「家丁」們的簇擁下包了一隻富麗的畫舫,朝湖中心緩緩蕩去。

  畫舫遠離湖岸之後,又有一艘小漁船朝它靠近過來。

  暗衛在雙船之間放下踏板,須臾接上來了六個人。

  盤絲洞二人組今天又是慈眉善目二人組,搖著摺扇站起身來,文質彬彬地迎接來客。

  六個學子大多是單薄的文人身形,只有當先一人較為健碩。見過禮後,他們才卸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六張年輕或滄桑的臉。

  當先那個健碩學子瞧上去年過三十,神情倨傲中隱隱帶了些不滿,口中道:「我等前來赴約,是有感於閣下的來信,願與知音一敘。不過今日一看,閣下對我等並不似信中那般相見恨晚。」

  他這暴躁老哥似的一開口,庾晚音就對上號了。李雲錫,所有考生中最窮苦的一個。胸有大才而屢試不第,生性剛正不阿,在《東風》裡因為揭發某關係戶作弊,最終橫死街頭;在《惡魔寵妃》裡則被夏侯泊籠絡,成了其一大助力。

  夏侯澹忙拱手道:「勞煩各位舟車勞頓,又受了這遮頭蓋面的委屈,在下心中實在過意不去。個中情由,容後解釋。如信中所言,在下確實仰慕諸位才名已久,諸位的錦繡文章,尤其是其中的賦稅徭役之論,在下常常口誦心惟,掩卷而思。」

  他彷彿生怕姿態擺得不夠低,說完當場對著原作者背了幾段,背得聲情並茂、搖頭晃腦、嘖嘖感慨。

  學子們:「……」

  有點羞恥。

  讀書人畢竟面皮薄,被這麼一捧,總也要擺出個笑臉回贈兩句。

  夏侯澹順勢請他們落了座,換上一臉憂國憂民:「諸位無疑有經國之才,只是如今世道混亂,科舉猶如一潭死水,徇私舞弊大行其道,寒門學子幾乎沒有出頭的機會。在下見諸位一年年苦讀,心有不忍啊。」

  李雲錫:「誰人不知所謂選賢任能,早已成了笑話?只是我一心未死,承仰鄉親蔭澤,不甘百無一用罷了。」

  他這話戳中了考生共同的痛點,餘人紛紛附和。

  有人說朝中能臣凋零,大夏要完,自己恨不能以頭搶地喚醒那暴君。

  有人提出端王文韜武略,尚可稱賢王;又有人冷笑道端王一心自保,不敢出頭。

  有人辯駁端王無罪,罪在暴君,陷民生於水火。

  甚至有人指責庾晚音妖妃禍國。

  最後有人喝茶上頭了,振臂一呼:「王侯將相!」

  夏侯澹:「寧有種乎?」

  學子:「正是!」

  庾晚音嗆咳出聲,拿胳膊肘捅夏侯澹。

  學子們冷靜下來一想,也有些膽寒:「……閣下可真敢說。」

  唯有李雲錫嗤笑道:「有何不敢?在座諸位皓首窮經,能救大夏幾何?」

  夏侯澹:「沒錯,讀書救不了大夏人。」

  李雲錫:「你們且抬眼看看,不見青天,唯見爛泥!碩鼠碩鼠,無食我黍!既為蒼生,無有不可!」

  夏侯澹激情鼓掌:「說得太好了,有李兄這般胸襟抱負,大夏才有望啊!」

  學子們都感動地看著他:「閣下果然信如其人。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不知閣下能否告知大名?」

  夏侯澹搖了搖摺扇,儒雅道:「敝姓夏侯。」

  船艙裡寂靜了一下。

  學子們紛紛站起身來望著他:「端……端……」

  夏侯澹:「單名一個『澹』字。」

  庾晚音腳趾摳地。

  她應該在船底,不應該在船裡。

  夏侯澹又指了指她:「這是禍國妖妃庾晚音。」

  暗衛積極地圍了上來。

  凝固在原地的學子們終於動了,七零八落地跪了下去,面如死灰。

  只有兩個人還硬杵在原地不肯跪。

  其中一個自然是李雲錫,另一個是剛才附和得最起勁的杜杉。

  此時李雲錫自知必死,反而不慌不忙,瞪著那對惡人夫妻滿臉不忿;杜杉卻雙腿發抖,只因臉面比天大,愣是不肯輸給李雲錫。

  夏侯澹擺擺手揮退了暗衛:「諸位都請起。」

  他倒是沒有絲毫不自在,就彷彿剛才放言要反了自己的人不是他。

  「諸位只知暴君苛政魚肉百姓,殊不知朕這個皇帝早已被架空。如今的朝政,半數由太后把持,半數由端王左右。他們以朕的百姓為賭注,一場接一場地豪賭,朕心如刀割,卻別無他法。今日一敘,只為朝諸位剖開這顆拳拳之心。」

  他再次示意,學子們訕訕地重新落座了。

  只有李雲錫仍然梗著脖子站著:「陛下既有此心,何不整頓科舉,廣納人才,卻要我等形同做賊,蒙面來見?如此納才,未免有失君儀。」

  「適才說過,確有苦衷。」夏侯澹道,「太多雙眼睛盯著朕,單是動一動科舉,便會立即遇到多方阻撓。若非暗衛四處搜羅,諸位的錦繡文章,根本到不了朕的案上。此時只能暗中聯繫,再緩緩圖之,將諸位送去合適的位置上大展宏圖。」

  他嘆了口氣:「諸位一入朝野,定會被太后或端王黨盯上,或吸納,或利用,或針對,拖入他們的豪賭之中。到了那日,惟願諸位莫忘了今日舟上痛陳之辭、鴻鵠之志,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樑啊。」
  
  庾晚音服了。

  聽聽,真是催人淚下。

  這總裁到底是做什麼生意的,這麼有演員的自我修養?

  學子中甚至已經有兩人紅了眼眶,庾晚音辨認了一下,一個是扮男裝的大才女爾嵐,還有一個是方才抖著腿不肯跪的杜杉。

  杜杉一臉感動道:「陛下竟寄如此厚望於我等,真是……」

  李雲錫:「真是成何體統!」

  夏侯澹:「?」

  庾晚音:「?」

  李雲錫暴躁道:「天子此言,何其輕巧?一句苦衷,就要將寒門學子的血肉之軀塑成棋子,去為你拋頭顱,灑熱血,廢太后,除端王。夾縫求存,所以你不能抒發己志?多方阻礙,所以你不能整肅朝綱?堂堂天子連這等擔當都沒有,又何必演什麼千金買骨,推別人去做脊樑!」

  夏侯澹:「……」

  挺押韻的。

  角落裡抱胸而站的北舟動了一下,似乎想去砍了他。夏侯澹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李雲錫提高聲音,說得咬牙切齒:「草民的鄉親父老,每家每戶,無一不是一年到頭起早貪黑地耕織,存留的糧米卻只夠果腹。草民一對弟妹,出生不久趕上歉年,被父母含淚活活餓死……如此賦稅,去了該去的地方麼?中軍連年奮戰對抗燕國,將士的軍餉裡竟摻了三成砂石!陛下,陛下,你睜眼看過麼?」

  杜杉慌了:「李兄,也不必如此……」

  李雲錫嘲諷道:「適才是誰說若能面聖,定要以頭搶地、以死相諫?聖上就在眼前,怎麼一個個都啞巴了?」

  杜杉漲紅了臉,被堵得啞口無言。

  庾晚音這會兒真的有些汗顏了。

  她是小康家庭出身的普通社畜,學校裡也沒教過如何拯救一個國家。加上人在書裡,始終有種虛幻感,沒法對紙片人的處境感同身受。所以集結這些學子時,確實沒想過會面對這一通拷問。

  可是……她現在沒法確定自己不是紙片人了。

  所以其他紙片人的痛苦,真的那麼虛假嗎?

  此時李雲錫一通搶白,夏侯澹顯然也招架不住了,沉默不語。庾晚音不由得幫著說了一句:「陛下當時處置了戶部尚書的,鬧得很大,諸位應該聽過。」

  一旁的杜杉欲言又止,幾番掙扎後開口道:「月前消息傳來,草民的家鄉百姓無不歡欣鼓舞,為陛下燒香祈福。」

  他沒再說下去。

  庾晚音彷彿臉上被人揮了一拳。

  那戶部尚書死後,太后黨立即推上了另一個嘍囉佔位。

  無需再說,她也能猜到民生沒有絲毫改善。那家家戶戶的高香終究是白燒了。

  李雲錫失望地搖了搖頭,似乎無意多談,轉身就走。

  他剛一轉身,暗衛就動了。

  所有人都明白此人絕不能留——他懷著如此仇恨離開,卻又已經知曉夏侯澹的密謀,等於一顆定時炸彈。

  杜杉顫聲道:「李兄。」

  暗衛直接亮劍,李雲錫不為所動,大步向前,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血濺畫舫。

  「等等!」庾晚音喊道。

  她小跑到李雲錫面前,語無倫次道:「李……李先生,陛下今日來此,絕不是為了將各位捲入朝黨之爭。說難聽點,那屍位素餐之輩——也包括皇室——死也就死了,可百姓又有何辜?」

  眾學子震驚地看著她。

  你剛才說包括誰?

  庾晚音:「但如今局勢已經如此,賦役不均,胥吏舞弊,貪官橫行,國庫空虛,我等能力有限,實在是惡補也來不及了,需要諸位的幫助啊。」

  她深深一禮,懇切道:「晚音口拙,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唯有懇請各位,不為什麼暴君妖妃……」

  眾學子震驚地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毫無反應。

  庾晚音:「也為家鄉父老計議吧!」

  她再度深深一禮,抬起身來時發現李雲錫盯著自己,神情有異。

  庾晚音抹了把眼淚,詫異於自己的演技。但另一方面,她又不確定自己還是不是在演。

  「陛下,貴妃娘娘。」一個安靜清瘦的考生開口了。

  「草民生來患有惡疾,如今只剩兩三年壽數。」

  庾晚音想起來了,此人叫岑堇天,是個農業奇才,在原文裡不能算是端王黨,一腔赤子之心,為社稷嘔心瀝血了兩年。

  然後旱災來了,他看著焦枯作物、遍地餓殍,懷著生不逢時的憾恨嚥了氣。

  兄弟祭天,法力無邊,端王當著眾人的面向他祭酒,發誓為其報仇,然後反了。

  岑堇天:「敢問陛下,草民有生之年,能否看見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夏侯澹與他對視片刻,鄭重道:「此為天子之諾。」

  岑堇天淺淡一笑,跪地道:「願為天子效犬馬之勞。」

  所有學子最終心平氣和地圍坐在一起,與夏侯澹商議了兩個時辰,最後還喚上烈酒共飲了一杯。

  夏侯澹與庾晚音親自將他們送回漁船,望著他們戴回偽裝,撐舟離去。

  兩人還沒有轉身回艙,便聽喀啦一響。

  不遠處的漁船,就在他們眼前開始迅速下沉。

  事發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侯澹猛地轉頭:「暗衛,掉頭救人!」

  有幾個通水性的學子果斷棄了漁船,朝著畫舫游來,餘下的還在徒勞地往外舀水。

  便見平靜的水面驟然生變,游到半途的學子忽地嗆水掙扎起來,身後憑空冒出了幾道刺客的身影!

  庾晚音一聲尖叫,只見水中一片暗紅漾開,杜杉已經被刺客從背後抹了脖子。

  夏侯澹的暗衛紛紛跳入水中去與刺客纏鬥,試圖保護學子。

  北舟站在船頭,目光如電掃視了一圈,指了指湖岸某處,簡短道:「那裡。」

  話音剛落,也不見他如何動作,舉起的袖中就「咻」地射出一物,閃電般直沖著湖岸而去!

  緊跟著岸上傳出「噹」的一聲巨響,有人擋下了這一物。

  直到此時,庾晚音才剛看清他所指的地方,確實立著幾道人影,其中一人被其他人擋在身後。

  雖然看不清眉目,但用腦子一想也是夏侯泊無疑。

  北舟袖中「咻咻」連聲,竟是攻勢不斷。夏侯泊的侍衛舉劍抵擋,漸漸吃力起來,護著夏侯泊左躲右閃,很快就倒下一人。

  水中的刺客發覺不妙,分了幾個人來阻撓北舟。

  夏侯澹的暗衛頓時佔了上風,護著哭爹喊娘的學子游向畫舫。

  庾晚音左右一看,船上有兩隻救生用的木桶,一頭連著繩子,連忙抱起來拋向眾人:「抓住!」

  李雲錫體魄健壯,無需暗衛幫助,自己游得最快,一把抱住了一隻木桶。庾晚音連忙往回拉繩。

  鬆弛的繩子猛然緊繃!

  一名刺客在混戰中受了傷,又被打落武器,只能閉氣入水伺機而動,此時突地冒出頭來,拖住了李雲錫。李雲錫猛烈掙扎,刺客只是死死鉗著他不放,要把他拖入水裡。

  李雲錫口鼻嗆水,終於呼道:「救——咳咳咳……」

  庾晚音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拽繩子:「別放手!」

  她吃不住那頭的重量,整個人都朝船沿滑去。背後伸來另一雙手,與她一道抓住了繩子。

  夏侯澹咬牙道:「我也拉不過。」

  庾晚音:「閉嘴,拔河!」

  「端王來了,你的實驗結果如何?」

  「我已經不在乎了。」

  無論是因為預見了此處,還是追蹤到了此處,夏侯泊終究來了。

  他來了,就要在他們眼前殺死所有學子。

  是控制,也是震懾。

  他要嚇破他們的膽,讓他們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

  按照她膽小如鼠的本性,此時也確實該被嚇破膽。

  但是物極必反。

  庾晚音怒髮沖冠。

  她一直覺得站在端王的角度,從小遭受太后虐待、夏侯澹欺負,苟延殘喘到了出宮建府,又有感於朝政腐敗,想要取而代之,一切行為有他的道理。

  然而,水中掙扎的這幾個人,是未來的肱股之臣、社稷棟樑,穩住大夏的最後希望。

  如果他是紙片人,那就是在濫殺無辜。

  如果他來自更高層,明知他們是誰,還輕易下令抹殺,那就是為了自己亂世梟雄的未來,提早宣判了旱災中無數人的死刑!

  「我惡不過他,這點他贏了。」庾晚音死死拽著粗糙的繩子,掌心皮開肉綻,「但哪怕他是神,我也絕不會投誠!」

  夏侯澹的手心也磨出了血,聽她咬著牙關說得含混:「你說什麼?」

  庾晚音青筋爆出,朝天怒吼:「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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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5: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表演

  這一聲吼得幾乎撕裂了嗓子,回音在空蕩蕩的湖面上傳出老遠。

  庾晚音直直瞪向岸上之人。隔得那麼遠,彼此的五官都看不清,但玄而又玄地,她卻懷疑對方露出了一個興味的笑。

  庾晚音惡向膽邊生,雙手間陡然爆發出一股蠻力。水中的刺客與李雲錫拉扯良久,已經力竭,沒料到她突然發難,竟被她拽動了,身不由己地漂向了畫舫。

  庾晚音的血液被擠出指縫,順著繩子一滴滴地往下淌。

  與她對抗的那股力量忽然消失,她踉蹌著倒退一步,撞到了夏侯澹身上。

  刺客終於氣力不濟,放開了李雲錫,獨自沉了下去。李雲錫抱著木桶浮出水面,嗆咳不止。

  幾人這口氣剛剛一鬆,就見水中冒出一雙手,狠狠掐住了李雲錫的脖子!

  刺客詐死!

  庾晚音與雙目暴突的李雲錫對視著,心中的恐懼瞬間沒頂,絕望道:「救——」

  下一秒,一道身影如飛鴻般掠去,一腳蹬在刺客的天靈蓋上,「喀啦」一聲送他歸了天。

  北舟終於解決了面前的敵人,有餘暇清掃戰場了。

  庾晚音發著抖四下掃視,除了開場就被抹脖子的杜杉,剩餘的學子都被救下了。

  那些刺客原本人多勢眾,幾倍於夏侯澹的暗衛,結果來得壯烈,送得輕鬆。一場廝殺虎頭蛇尾地結束,岸上那幾人不知何時也撤退了。

  水中餘下幾個刺客徹底失去鬥志,轉頭朝岸上游去。

  北舟看了看夏侯澹。

  夏侯澹:「一個都別留。」

  北舟點點頭,結果了逃兵,又跳入水下搜查了一番,把一個閉著氣的漏網之魚撈上來宰了。

  一具具屍首橫七豎八地漂浮著,將這一方湖水染成血紅色。

  學子們重新上了畫舫,或多或少都受了傷,濕淋淋地蜷縮在船艙裡,只能由暗衛幫著臨時處理傷口。

  北舟從懷中摸出一瓶藥粉,對夏侯澹和庾晚音道:「伸手。」

  四隻手攤開,暗衛呼啦啦跪了一地:「屬下該死。」

  北舟撒著藥粉眼圈一紅:「剛才不該讓那廝死那麼快。」

  庾晚音搖了搖頭,低頭望著一旁那具矇住臉的屍體——杜杉被打撈了上來。

  就在一刻鐘前,這個人還滿腔壯志,與他們共飲著烈酒。在原文裡,他雖然有些膽小怕事,但因為死要面子,不甘輸給這些同期,最終也咬著牙接受磨礪,成長為了澤被一方的良臣。

  庾晚音強迫自己收回目光,走向船艙角落。

  爾嵐縮成一團坐在那裡,拒絕了暗衛的包紮,面容緊繃地盯著地板。

  庾晚音脫了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肩上:「還好麼?」

  爾嵐驟然抬頭,面露戒備。庾晚音安撫地笑笑,用最小的聲音說:「沒事的,擋一擋。」

  爾嵐便也笑了笑。

  夏侯澹一直背靠船壁站著,若有所思。

  待學子們包紮了傷口,喝下熱茶,神色鎮定下來,他才開口道:「方才潛伏水中的刺客已經全死,即使偷聽到了船裡的對話,也傳不出去。諸位又做過喬裝,端王應該無從得知你們的身份——但朕也不敢作保。若他查出朕今日見了誰,恐怕諸位的名字已經上了他的暗殺榜。」

  庾晚音與學子們一道抬頭望著他。

  夏侯澹:「經此一役,諸位還想冒險潛入朝堂麼?現在入朝為官,為免引起注意,必須改名換姓,拋卻過往的才名,甚至很長時間不能再回鄉。明年科舉時,朕會另外找人頂用諸位曾經的名字,圓了這個謊。」

  庾晚音心想:這倒是個聰明法子。端王和謝永兒都沒見過這幾個考生的真容,只知道名字而已。如此一來,端王按照謝永兒給的名單去找人時,就會找到幾個贋品。

  夏侯澹話鋒一轉:「若是就此萌生退意,亦在情理之中。只是諸位已經得涉機密,朕不能放爾等自行歸鄉,萬望諒解。」

  李雲錫摸著脖子上紫黑的指印,整個人都萎靡了不少:「那陛下要如何?像方才那樣亮劍殺我麼?」

  夏侯澹笑道:「不會。朕會找個遠離這片泥淖的地方安置你們,也不強迫諸位出謀劃策,行謀士之實。諸位只需安心讀書,待都城局勢穩定,無論是誰坐穩那個皇位,你們仍會是清清白白的可用之才。」

  幾個學子面面相覷。

  片刻後,回宮的馬車上。

  夏侯澹:「手還疼麼?」

  庾晚音隔了兩秒才搖頭:「北叔的傷藥很好。你呢?」

  「我也還行。回去再用酒精沖一下吧。」夏侯澹沒發現她的情緒異常,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裡,「你覺得端王是怎麼回事?」

  庾晚音:「是紙片人。」

  「這回篤定了?」

  「嗯。我剛才冷靜下來,就想明白了。」

  庾晚音:「他沒有更高視角,才會同時派人去了AB兩地,而且明顯沒預估到北叔的戰鬥力。他選擇在我們面前殺人,原本就是為了威懾吧?若說連敗北都是算計好的,我是不信。今天這一齣鎩羽而歸,不僅長他人志氣,還讓我質疑他的實力,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對你倒是挺有好處的。」

  最後一句說得意有所指。

  臨別之前,夏侯澹那一席話說完之後,幾個學子無一例外,全部選擇了入朝為官。

  原文裡就很激進的李雲錫和楊鐸捷帶頭,較為沉穩的汪昭和爾嵐隨後。最後是岑堇天:「草民時日無多,等不起了。」

  就連庾晚音都沒有預想到,今日的談話會如此順利。

  雖然損失了一個學子,但夏侯澹得到了所有人的忠心。

  望著他們眼中昂揚的鬥志,庾晚音的激憤反而漸漸冷卻了下去。

  太順利了。

  順利到不可思議。

  夏侯澹:「確實,有了這幾個幫手,燕黍就可以引進了,經濟問題也有人出主意了,往後終於不是我倆對坐拍腦袋了……」

  庾晚音坐在他對面掙扎幾秒,還是開了口:「澹總。」

  「嗯?」

  「端王作為紙片人,能掌握我們行蹤,只可能是有人洩密。但今日我們的行程只有北叔和暗衛知道,而他們在原文裡都忠於你到最後一秒。學子們赴約前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也不可能洩密。那麼……」

  夏侯澹沉思道:「我也在想這件事。不過,原文裡的端王也沒這麼不擇手段吧?他作為男主順風順水的時候,並不需要當惡人,結果我們來了,境遇改了,他不也變了麼?」

  庾晚音慢慢收回了目光:「你說得對,看來要慢慢排查了。」

  會是夏侯澹自己引來端王的嗎?

  甚至還有另一個問題:岸上那人真的是端王嗎?

  有沒有可能,端王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裡,只去了A地,而B地湖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夏侯澹自導自演呢?

  犧牲一個紙片人,換來更大的利益……畢竟他在宮裡的時候,似乎也沒把紙片人的命看得多重。

  可是,就算她庾晚音今日焚香沐浴原地升天當了聖母,紙片人也還是會死的,而且是成千上萬地死。死在旱災裡,死在戰火中,死在端王上位的道路上。

  為了阻止那一切,現在死一個杜杉,或許……

  庾晚音掌心一陣劇痛,才發現那隻手無意識地攥緊了拳。

  她心中生出一股無由的惱怒。自己還沒找到正反證據呢,居然先就為夏侯澹開脫起來。

  說到底,她第一步就不該對夏侯澹懷有真善美的期許。社畜是不會要求同事真善美的,這種期許通常是誰對誰的,她不想知道。

  北舟今天被端王看見了身手,為了混淆視聽,又重啟縮骨功切換到了女人模樣,成了貴妃殿裡的新嬤嬤。

  夏侯澹對外獨寵謝妃的新人設不能崩,沒有陪他們回貴妃殿。庾晚音獨自重新處理了手上的傷,隨便扯了個理由應付驚慌的小眉。

  小眉:「小姐傷成這樣,幾日之後的花朝宴上還如何表演啊?」

  庾晚音:「表演?我為啥要表演?」

  「當然是因為陛下點了謝妃獻舞,她最近出盡風頭,咱們不能被她比下去啊!」小眉焦慮道,「不然唱首歌?」

  庾晚音興趣缺缺,只想趁機探問一點原主的技能點,試探道:「你覺得我唱得如何?」

  小眉面露難色:「……還有幾天時間呢,小姐努力學學?」

  好的,沒有技能點。

  *

  張三已經穿過來一段時間了,還活在地獄模式裡。

  每分每秒,他都在默默觀察古人的言行舉止,生怕說錯一個字就露餡。小太子每天都有課業,他得從毛筆字開始惡補,更別提那些不知所云的古文內容。

  幸好這小太子的原身似乎就挺沉默寡言,以至於他每天扮啞巴也沒人覺得奇怪。至於課業,他寫得再爛,也沒有老師敢訓斥太子——這大概是新生活的唯一美好之處。

  然而,他的靈魂只是個初中生,如今肉體更是幼小,行走在這個氣氛詭異的皇宮裡,時刻覺得難以自保。

  穿來之前他只匆匆看過一眼這篇文的文案,隱約記得主角是個穿來的妃子,卻不記得那妃子叫什麼。

  他試圖去尋找過這個同類,偶爾遇到一個妃嬪,都要細細打量一番。但以太子的身份,並不方便接觸皇帝的後宮,那幾秒鐘的審視也實在發現不了什麼。

  他冒險過一次,在群妃向太后請安的時候,腆著臉跟在太后身邊,在她們宮鬥中場休息時,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道:「皇祖母,最近天太熱了,孫兒簡直想活在冰室裡不出來。」

  這個暗示夠不夠明顯?同為穿越者的人,能聽出端倪嗎?

  結果所有妃嬪都低眉順眼,繼續沉浸於宮鬥戲碼,甚至沒人多給他一個眼神。

  只有太后板著臉訓了一句:「身為儲君,不該畏暑畏寒,貪圖享樂。」

  張三:「……」

  這樣下去真的不行了。

  他必須想辦法留下一個顯眼的標記——只有同類能發現的那種。

  *

  花朝宴的主題還挺有創意,每個妃子都選了一種鮮花簪在髮間,就連衣著配飾也與之呼應,這樣一朵一朵嬌花亭亭落座,宴席間衣香鬢影,賞心悅目。

  或許是覺得這場景不適合未成年人觀看,又或許是一貫避免夏侯澹與兒子接觸,太后並沒有帶太子來。

  海棠花姬謝永兒款款上陣,獻出了一支獨舞《寄明月》。

  她準備充分,事先還跟樂師打了招呼,教他們學會了伴奏,只是由於自己也沒記清,導致成品略有跑調。

  夏侯澹這回居然忍住了沒笑場,也可能是確實沒聽過這首,全程十分鎮定,還有餘裕擺出痴迷的神情。

  謝永兒轉著扇子跳完了,風情萬種一拜。

  夏侯澹:「好,好,坐到這裡來。」

  謝永兒越過庾晚音坐到了皇帝右側,還要拿眼瞧著庾晚音,嬌聲道:「庾貴妃,不知妹妹可有幸一睹姐姐的舞姿啊?」

  庾晚音:「……」

  原文裡她也說了這話,只不過當時身份倒換,是風頭正勁的庾晚音故意點了謝永兒跳舞,想看她出醜,結果謝永兒用一曲寄明月豔驚四座,挫敗了庾晚音的陰謀。

  沒想到命運的軌跡改變了,謝永兒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得勢也要鬥,失勢也要鬥,你怎麼就這麼沉迷宮鬥?

  謝永兒那夜侍寢,醒來後竟然記憶全失,還聽宮人說自己當時驚恐過度,狀若瘋癲。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那麼脆弱,一定是那碗避子湯有問題。名為避子,說不定其實是別的毒藥。

  自己發瘋的時候到底說了什麼?

  看那暴君事後沒有生氣,反而對自己展開了土味攻勢,大概沒說什麼危險的話吧。

  然而……庾晚音當時忽悠自己喝那碗藥,肯定沒安好心!

  謝永兒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再也不願心慈手軟。她雖然不喜歡夏侯澹,但人在宮中,身不由己,她不抓住帝王心,來日就只有被鬥倒的份兒。

  庾晚音嘆了口氣,將手心的傷口藏了藏:「回陛下,回太后,臣妾不善舞藝,恐怕無法獻舞。」

  太后冷哼一聲:「貴妃好大的派頭,是要哀家請你不成?」

  謝永兒的新跟班們紛紛擠眉弄眼。

  落毛鳳凰不如雞,庾晚音淒婉地行禮道:「臣妾,臣妾最近只學了一首小調,唱得不好……」

  謝永兒愣了愣,如臨大敵。

  《東風》原文裡沒提女主會唱歌啊?

  庾晚音深呼吸數次,回憶了一下跟小眉現學的調子,擺了個姿勢開口了:「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

  直愣愣的大白嗓,雄壯如纖夫。

  謝永兒:「……」

  太后:「……」

  庾晚音成心要噁心這幾人,愣是把整首曲子都乾嚎完了,這才柔弱道:「臣妾受了風寒,氣息不繼,嚶,求陛下責罰!」

  她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愣愣望著她,面露「她好清純好不造作跟另外的妖豔賤貨好不一樣」的驚豔之色。

  庾晚音的視線剛剛跟他接觸半秒,就忙不迭地收了回去。她怕他和自己總有一個要先爆笑出聲。

  夏侯澹咳了一聲,溫柔道:「既然貴妃身體不適,就不必陪坐了,先去休息吧。」

  庾晚音落荒而逃。

  夏侯澹在這種時候實在太好笑了,以至於她很難想像,這樣的人會去行那些陰險狡詐之事。

  但她同時又知道,這樣的判斷完全是意氣用事。

  庾晚音心中第一百零八次對自己念著「保持清醒」,並沒留意腳下走到了哪兒,忽聽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晚音。」

  庾晚音瞬間真的清醒了。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夏侯泊將她帶到了一間似曾相識的舊屋——正是他上次私會謝永兒的那間。看來這兒還是他在宮中的大本營。

  庾晚音故作不知:「這裡是哪兒?」

  夏侯泊溫聲道:「小時候,我尚未離宮,若是受了宮人毆打,便會跑到這裡躲起來,獨自熬到深夜再回去。」

  開始了,反派獨白環節。

  庾晚音如今確知他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而且還需要自己,底氣便足了許多,反而能好整以暇地陪他演戲了。聞言面露觸動,良久才道:「上次見面時,殿下所言之事……」

  夏侯泊:「嗯,你考慮清楚了嗎?」

  庾晚音試了他一句:「我的考慮結果,殿下也能清楚看見麼?」

  夏侯泊裝神弄鬼道:「你覺得呢?」

  庾晚音低頭摸出一個香囊:「我,我那時驚慌之下,言語間對殿下有些冒犯,這是賠禮……我自己繡的。」

  這是她這兩天趕工出來的,繡工奇爛無比,紅豔豔的底色上,烏漆墨黑地繡了一男一女。

  男人獨臂,但由於手藝太爛,看不出是失誤還是故意為之。

  他們共騎在一隻碩大無朋的鳥上,大約是雕。

  雖然知道了端王不在最高層,但她還需要更嚴謹些,確認一下他也不在中間層,只是最底層的紙片人。

  但是,她又不想用問「how are you」這樣簡單粗暴的方式測試他。因為,端王自己還在故弄玄虛扮演著半神,以為把她瞞得很好。她問了「how are you」,他答不上來,便會明白自己已經被揭穿。

  她需要更高明的測試題。

  這個香囊就是她琢磨出來的題。任何一個穿越者看見它,都會脫口而出:「神雕俠侶?」

  夏侯泊:「燕燕于飛?確有幾分巧思。」

  庾晚音:「……」

  庾晚音立即笑道:「殿下喜歡就好。」

  行了,你小子底褲都掉了。

  雖然她仍舊猜不出一個紙片人怎麼能找出三個穿越者,雖然她面對這個手段明顯高於自己的危險生物,依舊心懷恐懼。

  但經過這幾日的見招拆招,她的膽氣一寸寸生長,終於邁出了關鍵的一步:她,要忽悠他了。

  她賭端王並沒有「穿越者」這個概念。因為原文裡謝永兒從未向他表明過來歷,每次出主意時,都只是含糊道:「我算出來的。」

  那麼謝永兒在他眼中,究竟是諸葛再世,還是妖魅精怪?

  也許他自己也在琢磨這件事?也許自己那日脫口而出的「物種不一樣」,給他帶去了更多想像空間?

  還有一個問題。端王已經有了一個全心全意幫他的謝永兒,卻並不全然信任她,還要跑來招安自己。他再智多近妖,也不可能憑空算出自己比謝永兒高一層。所以為什麼如此執著於自己?

  庾晚音決定一探端王的內心世界。

  她暗中吸了口氣,緩緩問出了一個推敲多日的問題。

  庾晚音:「你是什麼時候開天眼的?」

  夏侯泊:「……」

  在這半秒之間,庾晚音彷彿能看見端王那漂亮的腦袋瓜裡,飛速轉動的齒輪幾乎擦出了火花。

  夏侯泊鎮定道:「前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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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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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5: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忽悠

  庾晚音:「我料想也是。殿下當時忽然點出我能預見一些未來,我嚇了一跳,事後一想,才明白原來殿下也已得見大光明。只是殿下性情言行竟毫無變化,這一點與我等不同,所以我才有些不敢認。」

  夏侯泊腦內的齒輪又飛速轉了幾圈:「為免多生事端,不得不稍作偽裝,見笑了。」

  「原來如此,那現在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不知殿下自己又預見了什麼?」

  夏侯泊面不改色道:「晚音以為我今日是如何找到你的?」

  庾晚音狐疑道:「除此之外呢?」

  「……」夏侯泊顯然害怕多說多錯,一時沒有接茬。

  庾晚音的思路很簡單:按照原作,端王應該一心瓦解太后黨,並不會將瘋皇帝放在眼裡。此時起疑,是因為他意外發現夏侯澹和庾謝二妃都與往日不同,而謝永兒那些未卜先知的建議,又讓他進一步懷疑三個人都非同尋常。

  她想繼續韜光養晦,就必須消除他的戒心。

  但此時一味強調「我很普通」,或者「我這能力不足為慮」,只會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不如虛虛實實忽悠一番,讓他自己得出「所謂天眼也沒啥大不了」的結論。

  庾晚音再接再厲,循循善誘:「殿下才剛剛開天眼,還不太適應吧?是不是夢裡有時能看見些奇異的景象,卻又不知是何意?」

  夏侯泊順坡下驢:「是的,瞧著甚是模糊。」

  庾晚音笑道:「解夢是門大學問,誰也說不清楚。據說境界最高者,六道眾生諸物無不能照,一閉眼便勘破迷障。但實際上每個人根骨殊異,能看見的東西也不盡相同。」

  她裝作很在意的樣子,打探道:「殿下既是皇子,能看見更長遠之事麼?」

  夏侯泊懂了。

  自己看見的,她看不見,所以可以隨便說。

  夏侯泊:「說來怕你傷心。」

  庾晚音:「!」

  庾晚音緊張道:「但講無妨。」

  夏侯泊緩緩負手:「我看見了戰火燎原,死傷無數,國祚斷絕。晚音,我還看見夏侯澹匆匆逃出皇宮,身邊沒有你。」

  乖乖,果然眼界不同,連扯謊的氣勢都不同,一張口就是大場面。

  庾晚音用上了畢生演技,醞釀出一臉驚疑不定。

  夏侯泊還挺入戲:「你沒看見麼?」

  「我……」庾晚音欲言又止,「我只能看見一些最近的小事。」

  「比如?」

  庾晚音想了想:「有一次,我在夢裡看見過謝永兒一針一線地繡一個香囊——似乎就是殿下腰上這隻。」

  謝永兒這香囊是躲起來繡的,連貼身侍女都不知情。庾晚音會知道,純粹是因為原文就是這麼寫的。

  庾晚音帶著醋味加了一句:「殿下先前似乎說過,謝永兒也開了天眼?可她怎會認識你,又怎會繡香囊向你示好?」

  夏侯泊頓了頓。謝永兒在送香囊時說過:「永兒略通占卜,曾算出殿下才是天命之人,真龍天子。」

  夏侯泊心中對庾晚音的說法又信了幾分,面上卻溫柔道:「應當是看錯了吧。」

  庾晚音:「不可能,那香囊的繡線我看得分明!」

  「哦?你夢中的畫面都很清楚麼?」夏侯泊繼續評估。

  「嗯……」庾晚音的大腦也開始超速運轉,「清楚的,還有一次,我清楚地看見殿下遭人下手暗算。」

  夏侯泊:「?」

  庾晚音:「那時我才剛入宮,殿下應該還在戍邊,我看到一個魁梧的人從背後偷襲,幸好殿下反應快,回身擋了一下……之後我就驚醒了,一直擔心得不行,幸而後來殿下平安歸來了。」

  夏侯泊想起她說的是哪一節了。

  她看見的人是洛將軍,與自己混得很熟,時常互相試試身手。那所謂的「偷襲」也只是一次玩笑。

  所以,她確實開了天眼,但其實只能看見零碎的畫面,至於畫面是何意,則未必能準確猜測。

  夏侯泊心中分析著,不動聲色道:「晚音,陛下可曾告訴過你,他看見了什麼?」

  這個問題庾晚音已經準備好了答案:「他有一次驚醒,說他看見我當了他的皇后,並立世間,國運昌盛。」

  夏侯泊不以為然:「晚音是聰明人,即使不用天眼,想必也能看出大夏如今內憂外患,不似中興之兆。陛下既然是驚醒的,當時神色如何?」

  庾晚音憂鬱地低頭。

  夏侯泊用一種「你司快倒閉了,跳槽到我司吧」的口吻說:「你在宮中幾度沉浮,仍視陛下為良主明君麼?」

  「……晚音不過是個僥幸窺見一線天機的可憐之人,那麼遠的未來對我而言,如同一團迷霧。殿下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夏侯泊眯了眯眼,望著她低垂下去的蒼白臉蛋。

  她今天為了花朝宴扮作了牡丹花仙,一身的金紅貴氣逼人,神情卻像霜打的茄子,一副唯唯諾諾沒有主意的樣子。

  跟那天湖心的女子判若兩人。

  那一日他站在岸上,遠遠聽見她那聲撕心裂肺的「幹他」,至今疑心自己聽錯了具體字眼。但那份無畏的氣勢還是破空而來,她彷彿由內而外打破了一層枷鎖,整個人都在發光。

  讓人無端地……想要掠奪那光。

  片刻之後,庾晚音鐵青著臉回到了貴妃殿。

  夏侯泊剛才說:「前幾日,我在夢中見到陛下與你在湖中泛舟,與幾個布衣相談。我有些擔心你出宮後的安危,便派人跟去看了看,沒想到陛下身邊多出了一個高手,二話不說,殺了我手下許多暗衛。」

  庾晚音:「……」

  她竟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夏侯泊甚至還理所當然地問她:「你們見的是什麼人?那高手是誰,晚音見到過麼?」

  庾晚音還想多苟一陣,不能直接撕破臉,只得忍氣吞聲道:「只是我想學小曲兒,陛下隨手點了幾個平頭百姓來教我罷了。至於那高手,我在宮裡從未見過他。」

  夏侯泊:「是麼?那你能不能用天眼算一算他在何處?」

  庾晚音忙道:「殿下難道不知夢中的畫面光怪陸離,都是天意所賜,不是我等能指定的?」

  夏侯泊被堵住了。

  他沉默了一下,緩緩伸手,憐惜地摸了摸她的臉:「為我試試,好麼?或許不久之後你會想明白,誰才是你的良人。」

  庾晚音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沒讓自己後退。

  他的話翻譯過來就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庾晚音一回貴妃殿,便喚來信得過的暗衛,吩咐道:「去謝妃的必經之路上多放些闢邪鎮妖的玩意兒。」

  暗衛詫異道:「娘娘,難道謝妃是妖?」

  庾晚音高深莫測道:「她自己知道。」

  暗衛又問:「鎮邪法器可有講究?」

  庾晚音:「沒啥講究,長得越瘆人越好。再放點那種道士高人斬妖除魔的話本,妖魔的結局越慘越好。」

  端王心思縝密,誰都不信,連謝永兒都不完全信任,否則也不會來找自己當備胎。

  自己那通忽悠,他肯定不至於照單全收,轉頭就會找謝永兒比對。

  自己得事先嚇一嚇謝永兒,把人嚇到草木皆兵,這樣到時候端王一套話,謝永兒才不至於大喇喇全交代了。

  至於她會扯什麼謊、能否與自己的說辭完全對上,這個就不強求了。反正端王也不信任她,虛虛實實,誰真誰假,就讓他自己腦補去吧。

  他要是對謝永兒的預言徹底失去信任,那反倒是天大的好消息。

  這一整天,謝永兒每到一處,都有詭狀異形的可怕東西入目。那些憑空出現的話本更是不斷恐嚇著她:你這妖物被盯上了,要被貼上符紙燒死了。

  是誰?究竟是誰想害她?

  是皇帝懷疑她的歌舞來路不明麼?不,以皇帝的脾氣,疑心一起,直接就把她埋了,不會如此費心暗示。

  是哪個嫉妒她的妃嬪麼?不,妃嬪也只會偷偷去找皇帝告密,何必引她警覺?

  直到晚間端王來找她密會,正在濃情蜜意指月談詩,冷不防問了一句:「永兒曾經說過,自己時常未卜先知?」

  謝永兒整個人都僵住了。

  是的,這話她只告訴過他。

  難道古人到底還是接受不了這種說法,直接將她打為了妖孽麼?之前那些鎮邪之物,是用來試著鎮她的?!

  謝永兒:「……也、也不是時常……而且也未必都準……」

  夏侯泊:「占卜之時,是什麼感覺?有天音傳入耳中麼?」

  謝永兒哪還敢說真話,含糊道:「沒有那麼玄乎,只是模糊的感覺罷了。」

  「感覺?」

  「嗯……」

  夏侯泊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攥緊發白的指節上停留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溫聲道:「別害怕,我會為你保密的。」

  那你又何必試我?謝永兒恐慌之餘,生出了幾分委屈。自己全心全意為他打算,到頭來卻換不來一句坦言。這個人的心思,實在太深了。

  夏侯泊:「永兒能不能算一算,陛下在計劃著什麼?」

  皇帝?謝永兒愣了愣:「似乎沒什麼特別的。」

  原文裡的皇帝基本啥都沒幹,就是吃喝玩樂等著被推翻罷了。

  難道說他最近做了什麼事,但自己看完原文忘了?

  謝永兒怕端王覺得自己劃水,補充道:「有些東西是算不出來的,能算到什麼要看天意……其實,準不準也要看天意。」

  庾晚音哄走了端王,低調了幾日。

  藏書閣還在修繕中,她無書可看,只能躲著練練字。夏侯澹有時會陪她一起練,但也不是每天。

  為了方便監視謝永兒,他現在的戲份是「在白玫瑰庾貴妃和紅玫瑰謝永兒之間來回搖擺」,今天給你賜點首飾,明天推她蕩個鞦韆。宮人都知道,暴君的春天來了,連脾氣都好了些許。

  然而事實上,在私下共處時,庾晚音很久沒找回當初吃小火鍋的那種鬧哄哄的溫馨了。

  端王找她打聽北舟,擺明了要逼她當間諜。

  她越是拒絕,端王就會越忌憚夏侯澹。等他意識到庾晚音不可能為己所用時,就會痛下殺手,如同對胥堯那樣。

  所以現在……她要當雙面間諜了?

  她區區一個社畜,哪來的本事幹這個?而且,兩個夏侯,一邊是鐵惡人,另一邊她現在也摸不準了。

  那天湖裡的刺客確實是端王派的。

  但他又不是真的開了天眼,到底是如何找去湖邊的?會是夏侯澹有意引他過去的嗎?

  庾晚音倍感孤獨和心累。

  夏侯澹明顯感覺到了她的迴避,卻沒說過什麼。

  這日他帶庾晚音進了御書房,將看守的侍衛都換成了暗衛,這才低聲道:「那五個學子都順利入朝了,在各部混了幾個小官職。今天叫來兩人,開個小會。」

  李雲錫等人或通吏治,或善財政,但個個出身低微,既找不到門蔭的路子,也通不過形同虛設的科舉。

  所以只能由夏侯澹出手,替他們改了姓名,假托一個身份,再送他們一筆錢,讓他們拿去納粟買官。

  放在以前,學子們聽說要用這種方式當官,一定會嗤之以鼻,啐一口再走。

  但經歷了那場湖中事件,他們顯然成長了。

  來的人是李雲錫和岑堇天。換了朝服,戴了官帽,瞧去與當日布衣飄飄的樣子判若兩人,已經有社畜那味兒了。

  夏侯澹迅速免了他們的禮:「愛卿請坐。」

  庾晚音對小組會議很熟悉,自行在下首找了個位子坐了,還擺好了筆墨,準備做筆記。

  卻沒想到李雲錫抬起頭來瞥見了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道:「貴妃娘娘也在?」

  夏侯澹:「怎麼?」

  李雲錫軸勁兒又上來了,積極找死道:「微臣懇請娘娘迴避。」

  夏侯澹:「?」

  岑堇天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他的袖子。

  李雲錫理也不理:「當日舟內娘娘旁聽,已屬僭越,今日竟入了御書房,後宮參政,成何體統!」

  夏侯澹順手就將茶盞摔碎在他腳邊:「滾出去。」

  李雲錫好像很期待這個機會彰顯傲骨似的,眼含熱淚跪地磕頭道:「陛下,臣願死諫!」

  夏侯澹:「……」

  他堂堂戲霸今天居然遇上對手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

  她看過原文,知道李雲錫就是這麼個狗脾氣,堅信天下就屬自己最正義,理想是一頭撞死在大殿上芳名永存。

  於是她慢條斯理地翻出手心,撫摸了一下還未完全脫落的結痂:「剛才忘了問了,李大人那日落水之後,傷勢如何?而今已大好了嗎?」

  李雲錫:「……」

  庾晚音伸手給他倒茶:「李大人消消火氣,再諫不遲——哎呀,」她手一抖,將半壺茶水潑到桌上,一聲長嘆,「這隻手算是廢咯。」

  李雲錫:「……」

  庾晚音潑潑灑灑倒了半杯茶,親自起身遞到他面前:「李大人先喝著,那本宮就先迴避了。」

  李雲錫:「…………」

  「晚音!」夏侯澹痛心疾首道,「你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朕全看在眼中,何必理會這忘恩負義的小人?」

  庾晚音淒然一笑:「臣妾是女子,這家國之內,怕是沒有容身之處;大恩大義,也與臣妾無關吧。」

  夏侯澹:「你坐,坐到朕身邊來,連這點道理都捋不明白的傢伙,想撞就讓他撞死吧。」

  李雲錫整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半晌憋不出一個字來。

  庾晚音想著此人還有用,可別腦溢血氣死了,正想說句好話把人哄起來。

  「砰」的一聲,他又結結實實磕了個響頭:「娘娘高義,微臣願以死謝罪!」

  庾晚音:「?」

  合著你就是想死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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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懷疑

  最後大家還是端著茶坐下來開會。

  庾晚音先提了最重要的問題:「岑大人,聽聞你……嗯,很擅長種田?」

  按照原文描述,這個病懨懨的書生志趣不常,大約是因為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並不把時間浪費在吟詩作賦上,也不喜歡慷慨論政。

  他從少年開始周遊各地,不遊山不玩水,每到一處就扛著鋤頭下地務農——但庾晚音很懷疑他這單薄的身板,究竟要怎麼種田。

  岑堇天忙道:「微臣不善耕作。這些年遍訪田間,是為了這個。」

  他將一本厚厚的冊子呈給夏侯澹。

  夏侯澹翻了翻,面現驚嘆:「愛卿這冊子記了多久?」

  岑堇天:「約莫十年。」

  「戶部都沒做到的事,岑愛卿做到了,朕真是汗顏吶。」

  庾晚音其實大致知道岑堇天的研究方法,簡單來說就是在大夏各地留一小塊試驗田,種下各種主流作物,然後控制變量,依次研究土壤、氣候、種植時間、灌溉方式等等因素對收成的影響。

  十年之後的今天,他對各地應該種什麼、怎麼種,已經有了一套理論。

  庾晚音看書的時候,根本沒把岑堇天這號人物放在心上,直到他抱憾而死的那部分才留下一點印象。

  現在她捧著他的冊子,像捧著救命稻草,手都在抖:「岑大人,這其中的作物可包含了燕黍?」

  「燕黍?應該只有零星記錄。此物在大夏不太常見,多是當作餵牲畜的雜草……」

  庾晚音急了:「那其他抗旱的作物呢?」

  岑堇天的臉色微微一變:「娘娘為何問起這個?」

  庾晚音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一手撐著腦袋,揉了揉太陽穴:「欽天監算出來的,天象不祥,近兩年有大旱之兆。」

  兩個臣子瞬間白了臉。

  夏侯澹淡淡瞥了兩人一眼:「此事乃絕密。」

  古來天降災禍,都是為了懲罰君主無道,通常伴隨著政局動蕩甚至江山易主。

  此時這君主本人卻親口說了出來,彷彿在預言自己的死期似的。

  庾晚音卻還要幫他補個設定:「陛下,欽天監算得準麼?」

  夏侯澹:「許多年未出錯了。」

  連李雲錫都不敢再諫什麼了:「臣絕不洩露一字。」

  夏侯澹嗤笑一聲:「怕什麼,這不是還沒來麼?現在開始準備對策,到時候就餓不死人。岑愛卿?」

  岑堇天定定望了夏侯澹一眼,彷彿受到了什麼激勵,微笑道:「臣回去就整理。燕黍雖然口感不佳,但一年兩到三熟,若廣為播種,旱時確實可以救命。」

  庾晚音聽他語氣平靜,並不像是全無頭緒,心下稍安。

  李雲錫卻又道:「大夏沒有燕黍,想從現在開始播種,得先採集種子。」

  庾晚音:「那就只能去燕國拿了?」

  李雲錫眉頭一跳:「陛下,此時不宜起戰事!」

  燕國不斷來犯,漸漸積弱的大夏應付起來其實很吃力。中軍好不容易退敵了一次,大家都指望著邊境能安生兩三年。

  更何況,現在兵權幾乎全捏在端王手上,夏侯澹想調也調不動啊。

  夏侯澹揮揮手:「不需要打仗。」他知道庾晚音說「拿」的時候,腦子裡想的肯定是外交。

  八成又要演一場大戲了。

  但這事兒不需要跟這兩人商量,夏侯澹當下搪塞道:「種子的事先放一放。李愛卿,就假設我們已拿到了足夠多的種子,下一步呢?」

  「下一步?」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旱災將至,到那時候,要用什麼理由說服百姓種燕黍?」

  李雲錫說出了當初庾晚音說過的話:「或許可由朝廷購入……」

  「國庫已空,朝廷沒錢了。」夏侯澹再度面無表情地甩出一個爆炸新聞。

  李雲錫:「……」

  岑堇天默默回頭看了一眼御書房緊閉的大門。

  他倆今天說完事,還能活著走出去麼?

  這王朝還能撐幾年,夠他種地麼?

  李雲錫凝眉苦思起來,半晌沒說話。

  庾晚音費了好大力氣尋來這幾個專家,眼見著專家都沒轍,不禁心涼:「李大人……」

  李雲錫抬起頭:「開中法如何?」

  夏侯澹:「……」

  夏侯澹:「開什麼?」

  李雲錫最終花了兩個時辰,解釋細節和回答問題。

  等他與岑堇天告退之後,夏侯澹整個人都從座位上滑了下去:「我的頭……」

  庾晚音神情有些沉寂,頓了幾秒才道:「很疼?」

  夏侯澹半掛在座椅上,略帶期待地看了她一眼:「有點。」

  庾晚音又頓了幾秒,默默坐到他身邊,伸手抵住他的太陽穴輕輕按揉。

  夏侯澹閉上眼,臉色緩和了些許,嘴角微翹:「多謝愛妃。」

  「都是臣妾分內的事。」

  夏侯澹撲哧一笑。

  庾晚音邊揉邊說:「我覺得這幾個臣子還挺靠譜的,就按他們說的一步步去做,說不定真能阻止旱災。」

  「和端王。」

  「和端王。」庾晚音附和。

  夏侯澹睏倦地歪著頭閉著眼,低聲道:「我最近在想,既然已經有了胥堯那本書,眼下又有了幫手,咱們能不能挨個兒挫敗端王的行動?」

  「不行,最多只能挫敗一次。」庾晚音將那段「開天眼」的笑話大致講了一遍,「端王已經盯著我了,但還不清楚我的能力高低,也不清楚我能不能為他所用。只要失敗一次,他就會徹底把我拉進黑名單。那之後,他所有的計劃都會再度改變,增加一堆障眼法,就為了防我。」

  夏侯澹:「所以,只能任由他幹他的。」

  「問題不大,他目前的大部分計劃都是針對太后的。就先讓他們鬥著,我們藏起來猥瑣發育。那一次挫敗的機會,得用在刀刃上。」

  夏侯澹沒吭聲。

  庾晚音盯著桌上的筆記出神,隔了片刻才覺得過於安靜,低頭看去。

  夏侯澹已經掀起了眼簾,墨黑的眼瞳正靜靜對著她。

  庾晚音僵了一下:「怎麼了?」

  「今天進展很大,你卻好像不太高興?」

  庾晚音強笑道:「沒有啊,要恭喜你,終於得到了左膀右臂,以後不是孤軍奮戰了。」

  夏侯澹笑了笑,慢慢直起身:「晚音,你覺得我們湖中會面的消息,是誰洩露給端王的?」

  庾晚音心頭一跳:「我也一直沒想明白。」

  「你覺得是我,對嗎?」

  庾晚音:「……」

  夏侯澹瞭然:「你覺得我為了跟端王比誰心黑,不惜犧牲一個肱股之臣,乃至他原本可以造福的一方百姓。哦對了,你會不會覺得藏書閣的火也是我放的?畢竟從結果來看,胥堯被逼到絕境,果然交出了那本書。」

  庾晚音震驚道:「這個絕對沒有。」

  夏侯澹此刻的神情令她十分陌生。他的眼睛似乎變得特別黑,黑到失去了一切反光,原本就濃墨重彩的眉眼,豔麗得像一張獰惡的畫皮:「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晚音。」

  庾晚音背後的汗毛豎了起來。這個應激反應通常是端王專屬。

  她想打個哈哈,問他「怎麼對著我也演起來了」,唇齒卻彷彿突然遭了冰封。

  夏侯澹看了她許久,才輕聲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的這份懷疑,也是端王的目的呢?他不知道我們在湖中見的是什麼人,他想殺了他們,威懾我們。但當聽見你悲憤的怒吼時,他突然意識到——那是挑撥我們的絕妙機會。」

  庾晚音:「什麼……」

  「他故意撤走,使結果對我有利。因為他判斷,比起幾個草民,你的效忠對他來說更為重要。當你發現我從杜杉之死獲益良多,你還會心無芥蒂地與我合作麼?」

  庾晚音無言以對。

  夏侯澹攤了攤手:「人可以證明自己做過一件事,卻證明不了自己沒做過一件事。我說我沒有洩露地點,你信麼?」

  庾晚音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怎麼做。

  她應該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痛改前非的表情,在夏侯澹面前大罵端王險惡,然後與他冰釋前嫌。

  這一套她在端王面前演了幾次,已經很熟練了。

  但她不想。

  即使是對著這個明顯不正常的夏侯澹,她也不想。

  或許是因為兩邊演戲的精神壓力終於累積到了臨界點,她幾乎無法控制衝出自己唇齒的語句:「不是因為杜杉——不僅僅是因為杜杉。」

  夏侯澹:「嗯?」

  庾晚音:「那天在船上,我們與學子談了整整兩個時辰。今天在御書房,又是兩個時辰,而且主題是稅賦。你說了很多話,顯示出了很多學識,但你的經濟知識幾乎跟我一樣可憐。」

  夏侯澹:「……」

  「你是哪家公司的總裁?那家公司做什麼業務?什麼時候上市的?你穿來之前,股票市值如何?」

  夏侯澹:「……」

  不能再問下去了,庾晚音心想。他會殺了你的。

  但她分明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出了口:「你到底是誰?」

  在漫長的五秒鐘裡,有一個念頭在夏侯澹心頭盤旋而過:乾脆全告訴她吧。

  但他不能。

  即使庾晚音別無選擇,只能與他合作,他也不能。

  全盤相告,就意味著她那小小的、脆弱的信任與親近,從此都將蕩然無存。

  在讓她懷疑和讓她死心之間,他選擇懷疑。

  頭疼已經劇烈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夏侯澹眼前都泛起了黑霧,硬扯出一個頗為無賴的笑:「我不記得了。」

  庾晚音轉身就走。

  夏侯澹只記得聽見了她開門離去的聲音,以及門外暗衛的詢問聲。再之後,就只剩黑暗了。

  *

  「太子。」

  張三聽見聲音,連忙回頭,規規矩矩道:「皇祖母。」

  遠處被他指揮著幹活的宮人也紛紛停下動作見禮。

  威嚴的女人朝他身後望瞭望:「這是在做什麼?」

  「回皇祖母的話,前些日子是花朝節,孫兒看見御花園裡的佈置,便生出一個念頭,想為皇祖母也栽種些花苗。」

  張三天天偷聽古人說話,現在發揮多少自然了些:「待到皇祖母壽辰時,這些花也該開了,正好為皇祖母獻壽。」

  太后表情緩和了些許:「哀家看這花苗的排布分列,似有些講究。」

  張三抿嘴笑道:「皇祖母明察,這是一幅雙龍戲珠,寓意吉祥。」

  他許久都沒聽到回答。

  張三有些惶恐地抬頭望去。

  太后神色冰冷:「這大夏的江山,只需要一條真龍。」

  張三:「……」

  這話叫我怎麼回?!

  太后望著他不知所措的樣子,良久露出一個近似憐憫的眼神:「你母后早逝,皇帝已經另結新歡,很快就會冊封新的皇后,再之後就會有新的太子。這偌大的宮中,只有哀家疼你。」

  張三心裡只有一個念頭。

  他今天必須在這裡把這太后哄高興了。因為那些花苗是他與同類相認的唯一希望。

  他福至心靈般投誠道:「皇祖母誤會了,孫兒種的那兩條龍呀,一條是皇祖母,一條是孫兒。」

  太后:「……」

  張三緊張地等待著。

  太后笑了:「這才是哀家的乖孫。你放心,宮中不會有新皇子誕生的。」

  *

  按照夏侯澹最近兩邊徘徊的尿性,今夜應該輪到謝永兒侍寢。

  謝永兒花枝招展地來到寢殿,卻被攔在了大門外。

  侍衛道:「陛下已經睡下了。」

  這才幾點?

  謝永兒心下疑惑,又猜測是庾晚音在搞事,咬了咬牙,從袖中翻出一塊碎銀遞過去:「這位大哥……」

  侍衛的長劍「噌」地出鞘三寸。

  謝永兒大吃一驚,連忙後退。

  「哎呀,謝妃娘娘。」大太監安賢推門而出,笑眯眯道,「今兒不巧,陛下頭疼心煩,吩咐了誰也不見,娘娘請回吧。」

  「安公公,說到這個,永兒倒是學過些推拿手勢呢。」謝永兒諂媚一笑,又去翻袖子,卻見安賢眼望著自己,皺著眉搖了搖頭。

  她不由得定住了。

  寢殿內。

  北舟終於忍不住了,抹了些藥油到掌心,搓熱雙手,伸向了床上雙目緊閉之人。

  還沒觸到他的太陽穴,就被一隻冰冷的手鉗住了腕間。

  緊閉的雙眸倏然睜開,濃黑眼瞳裡翻湧著戾氣,在看清來人之後才痛苦地壓抑了回去:「別碰我,北叔。」

  北舟心疼道:「你痛成這樣,讓叔揉揉,會好些的。」

  夏侯澹只是緊緊抓著他的手腕。

  北舟:「唉,怎麼突然發病……」他入宮之後已經查過了角角落落,驗過夏侯澹的所有膳食,始終沒發現什麼毒藥。

  夏侯澹勾了勾失去血色的嘴唇:「或許是腦中有瘤子吧。」

  「瞎說,叔不是診過脈了嗎,沒有的。」

  夏侯澹嘀咕道:「CT才行。」

  「什麼?」

  「沒什麼。叔,我想喝甜粥。」

  北舟立即起身:「叔去給你做。」

  待他走遠之後,一道身影悄然靠近,跪伏在了床榻邊。

  夏侯澹眼望著床幔發了半晌呆,嘆了口氣:「去請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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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留言

  謝永兒走出老遠,都不敢相信自己被趕了出來。

  皇帝明明正痴迷於她,任她在後宮中呼風喚雨,剛剛清理了一波眼中釘,怎麼一夜間情勢就變了?就連那百般逢迎的安賢,居然也敢對自己使臉色!

  按照宮鬥劇情標配,此時天上開始下雨。

  謝永兒沒帶傘,獨自走在淒風苦雨中,腦內播放起了二胡配樂。

  此時她必須弄清楚,皇帝寢宮那扇緊閉的大門背後,是不是藏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庾晚音。

  謝永兒繞到了貴妃殿外。

  萬萬沒想到,庾晚音不僅在貴妃殿,而且就孤身坐在迴廊裡,提著一盞宮燈仰頭看雨,濕淋淋的髮絲貼在頰上,明豔的臉蛋頓顯蒼白。

  謝永兒:「……」

  這種場景裡,你比我還淒慘算什麼事?!

  謝永兒腳步一頓,正想戰術撤退,庾晚音卻已經看了過來,驚訝道:「是永兒妹妹嗎?」

  她將謝永兒喚到廊下躲雨:「妹妹今晚不是該去侍寢麼,怎會在此?」

  謝永兒低下頭:「陛下身體不適,已經歇下了。」

  夏侯澹病了?庾晚音一愣。

  下午在御書房裡,他的確說過頭疼。她走之後,又更嚴重了嗎?

  又或許……只是裝病吧。

  自己對他的身份起疑了,所以他通過示弱來逃避問題。

  庾晚音離開御書房就後悔了。拆穿他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呢?一直以來她努力忽略著他身上的違和感,又何嘗不是在逃避呢——逃避這一刻舉目無親的惶惑與無措?

  謝永兒觀察著庾晚音的神情。她沒想到這庾貴妃是真的不知情。

  這麼說來,皇帝確實病了?

  謝永兒心念一轉,突然面露關切:「貴妃姐姐,你去看看陛下吧。他方才很是難受,似乎說了一句想要找你。」

  方才那被侍衛驅逐的待遇,她可不願獨享。

  庾晚音的反應有些出乎她意料,臉上既無得色也無期待,反倒皺起了眉,像在經歷一番內心掙扎。

  謝永兒唯恐她打退堂鼓,正待再慫恿兩句,庾晚音卻已經上鉤了:「既然如此,我去看看。」

  謝永兒帶著快意目送她轉身離去。

  庾晚音撐起紙傘走入雨中,忽然又回過頭來:「妹妹先在此稍歇,我讓小眉帶你去換身乾淨衣服,等雨停了再將你送回去。謝謝你特意來告訴我此事。」

  謝永兒笑得更明媚了些,緩緩道:「姐姐告誡我別喝避子湯,那份恩情,永兒一直記在心裡。」

  庾晚音:「……」

  不會是真心的吧?

  如今看來,跟那兩個夏侯相比,謝永兒的段位低得甚至有點可愛了。

  庾晚音生出一絲愧疚,黯然道:「想不到,還能盼來與妹妹交心的一日。」

  謝永兒:「……」

  不會是真心的吧?

  難道她上次真的只是善意提醒?

  從她一個古人的角度,確實預料不到有誰會存心拒絕龍種。所以自己那次中毒,純粹是自作自受?

  可是……如果原文裡的心機女主徹底不當惡人了,自己這些未雨綢繆的爭鬥,豈不就變成了單方面的迫害?

  庾晚音已經朝寢殿走去。謝永兒迷茫地沖著雨幕張了張嘴,但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雷聲滾滾,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在侍衛的劍上映出慘白的光。

  侍衛:「娘娘請回吧,陛下誰也不見。」

  庾晚音原本還在躊躇著不願面對夏侯澹,一見這陣勢,心中一慌:「陛下怎麼了?」

  侍衛三緘其口。

  庾晚音的宮燈早已被澆熄,那把紙傘擋不住四面八方潑來的大雨,整個人成了落湯雞,縮著身子瑟瑟發抖:「能否煩請大哥通報一聲,告訴北……北嬤嬤……」

  「庾貴妃?」

  庾晚音回頭。嬤嬤打扮的北舟正要進殿,手中端著一碗甜粥。

  她連忙拉住他,小聲道:「北叔,讓我進去看看他吧。」

  北舟暗含審視地看了她一眼,大約是記起她那日在舟上那句氣壯山河的「幹他」,面色略微緩和:「跟著我。」

  夏侯澹整個人都縮進了被窩裡,團成一個球。北舟喊了兩聲,掀開被子將他的腦袋露出來:「晚音來了。」

  庾晚音被嚇到了。

  夏侯澹長髮凌亂,面白如紙。他吃力地掃了庾晚音一眼,啞聲說:「謝謝叔,粥先放著吧。」

  北舟識趣地走了。

  庾晚音坐到床沿上,小心翼翼道:「我餵你?」

  夏侯澹做了個類似點頭的動作,緊接著就咬牙定住了,額上青筋突起,彷彿這點幅度的移動都帶來了劇痛。

  庾晚音手足無措地扶住他,又不敢用力。過了好一會兒,夏侯澹自己下定決心支起了身。庾晚音連忙拉過兩隻軟枕墊在他身後。

  她又伸手想去端那碗粥,被夏侯澹攔住了。

  夏侯澹做了個悠長的深呼吸,語氣低柔:「我們談談。」

  「不急這一時,先好好休息……」

  「你猜得沒錯。」他打斷道,「我確實不是什麼總裁。」

  夏侯澹:「穿來之前,我是個不入流的演員,跑了很多年龍套都沒混出頭。」

  庾晚音錯愕地看著他。

  這倒是可以解釋他扮演暴君時的以假亂真。

  「但只是這樣的話,你何必特意騙我?」

  「不是故意騙你。當時你自己猜我是總裁,我就順勢認下來了。」

  「為什麼?」

  夏侯澹笑了笑,雙唇毫無血色:「我這個人,運氣一向不佳,所以一穿進來,第一反應就是要死在這個鬼地方了。然後你就出現了,像天降救星一樣,手握劇本,志在必得,一來就熱火朝天地計劃著絕地翻盤……看著你的時候,我才覺得我還有希望。」

  他閉了閉眼,喉結困難地滾動了一下:「我害怕失去你。一旦發現我是這樣無能的失敗者,你就會離我而去吧。你一走,我就完了。」

  庾晚音不知所措地沉默了一會兒:「……跟我想像中不太一樣。」

  「嗯?」

  「我還以為,你會背負著什麼深沉的秘密。」

  夏侯澹沒有讓自己停頓半秒,輕柔地笑了:「看來這破演技終究還是有點用。」

  他嘆了口氣,坦然看著她:「但你現在知道了,我沒什麼勝算。那端王就算是紙片人,手腕也勝過我百倍。所以那句承諾依然有效:如果你選擇離開,我完全理解,不會阻攔。」

  他歪在枕上,眼神像一隻無害的大狗。

  這是在以退為進吧,庾晚音想,是為了讓我感受良心的譴責吧。

  但不知為何,她心裡一點也不抵觸,甚至連呼吸都輕鬆起來。

  「就算你不裝可憐,我也不會走的。」她拍了拍夏侯澹的手,「快點好起來,我們下一步計劃還需要你的演技呢。」

  夏侯澹默默看著她。她坐在那裡,眼珠子已經開始緩慢打轉,像一隻醞釀著狩獵的小動物。

  庾晚音想得出神,突然鼻頭一癢,打了個噴嚏。

  夏侯澹摸了一下她的袖口:「全淋濕了?」

  「不打緊……」

  夏侯澹抓起手邊的搖鈴喚來宮人:「帶貴妃去洗澡。」

  庾晚音泡了個熱水澡,心中陰霾盡散,只覺得好長時間沒有如此愜意平靜了。

  她烤乾頭髮,想去跟夏侯澹打聲招呼就走,夏侯澹卻自然而然道:「下著雨呢,別折騰了,睡吧。」

  庾晚音猶豫了一下,欣然躺到了他身邊。被窩裡暖洋洋的,窗外的雷雨聲令人昏昏欲睡。

  「還疼得厲害麼?給你揉揉?」

  「嗯。」

  夏侯澹閉目躺著,感覺到她貼近過來。小動物毫無防備,只想互相取暖。

  夏侯澹稱病輟了兩天朝,第三天面色如常地坐到了龍椅上,懶洋洋道:「太后想建陵寢好多年了,如今她生辰將近,朕想聊表孝心。戶部,稅收夠麼?」

  戶部尚書懵了:「臣立刻去核驗。」

  夏侯澹先前當庭殺了個戶部尚書,現在任上這位是那傢伙的弟弟。堂堂尚書換了個人,沒有引起任何波瀾,連手下政務都一切照舊,彷彿無事發生。

  這就是大夏的朝堂。

  十幾年來,朝中兩黨相爭,權力傾軋,拱起了無數不做實事的冗官。官來得快,去得更快,早上擬旨,下午上任,晚上興許就入棺了。

  在這種環境裡,所有人腦子裡都是苟且偷生,或者趁著在任多撈些油水。無數政策令而不行,幹實事的早就被搞死了。

  戶部尚書焦慮了。

  別的聖旨,他或許還能陽奉陰違糊弄過去,但太后陵寢卻是萬萬不能糊弄的。他是太后提上來的人,新官上任,這正是立功的大好機會。

  但有一個現實的問題:國庫是真的沒錢了。

  陵寢這麼大的工程,讓他從哪裡變錢?

  戶部尚書想到了唯一解:繼續去搜刮民脂民膏。

  翌日早朝,夏侯澹又懶洋洋道:「戶部提出今年繼續增稅,眾愛卿怎麼看啊?」

  眾臣哪敢說什麼。皇帝腦子一抽要彰顯仁孝,哪怕每個人都知道百姓已經被榨得連渣都不剩了,再增稅怕是要造反了,也沒人敢站出來反對。

  夏侯澹揮揮手:「那就這麼辦吧。」

  增稅的消息不知為何不脛而走,幾日內就傳遍了都城。百姓怨聲載道,但橫豎傳不進皇帝耳中。

  這天夏侯澹出宮去探望一個抱病的老臣,出發之前,叫來驅車的侍衛耳提面命了一番。

  回宮路上,馬車忽然急停。

  夏侯澹穩穩坐在車中,聽見外頭侍衛怒道:「何人敢攔聖駕!」

  這一聲喊得聲若洪鐘,半條街外的百姓都張望了過來。

  夏侯澹知道演員已就位,慢悠悠地撩開車簾走了下去,問道:「何事?」

  遠處跪了個衣衫襤褸的群演,一見他下車,立即殺豬般地開嗓嚎道:「聖人啊!蒼天啊!求您開開眼啊!草民的鄉親父老,每家每戶,無一不是一年到頭起早貪黑地耕織,存留的糧米卻只夠果腹。草民一對弟妹,出生不久趕上歉年,被父母含淚活活餓死……」

  混在人群中的李雲錫:「?」

  這段慷慨陳詞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

  那群演直接把李雲錫當日在舟中的整段台詞復讀了一遍,末了哭嚎道:「草民一家是活不下去了,若是再增稅,唯有割去腦袋,以這一碗熱血供養聖人了!」

  哐哐哐磕頭。

  李雲錫:「……」

  周圍的百姓個個聽得熱淚盈眶,加入了哭喊的隊伍,遠處還不斷有人趕來,將夏侯澹回宮的路堵得水洩不通。

  夏侯澹滿臉狼狽不堪,一雙拳頭攥得哢哢作響,忽然扇了侍衛一巴掌,嘶聲道:「廢物!快把戶部尚書捉過來!」

  戶部尚書在全城百姓的圍觀下跪到了夏侯澹面前。

  夏侯澹:「為何要增稅?」

  戶部尚書:「……」

  那不是你自己批的奏摺嗎?

  戶部尚書哆哆嗦嗦地將奏摺內容復述了一遍,幸而有些腦子,沒敢提皇帝盡孝的事,只說是自己的意思。

  夏侯澹理直氣壯道:「所以增稅是為了造陵寢?那國庫裡原本用來修皇陵的稅收呢?」

  戶部尚書噤若寒蟬。

  夏侯澹:「帶朕去看,今日必須給……給百姓一個交代!」

  片刻之後,戶部尚書冷汗淋漓,哆嗦著手打開了一間錢庫的大門。

  夏侯澹直直立在門口,僵硬良久,突然間仰天大笑,癲狂道:「錢呢?朕的錢呢?!」

  周圍宮人劈裡啪啦跪了一地。

  夏侯澹目露凶光,左右一看,又劈手奪過侍衛的劍,朝著戶部尚書大步走去。

  戶部尚書當場尿了一灘:「陛下!!!」

  「陛下——」安賢邁著小碎步跑來,「右軍章將軍急奏,說是……」

  他湊到夏侯澹耳邊,夏侯澹卻不耐煩道:「大聲講。」

  安賢:「說是軍餉發黴了。」

  夏侯澹扔了劍,接過他手中的奏摺,展開掃了兩眼,將它一把摔在戶部尚書臉上:「他們威脅朕,說是今年的軍餉再不加量,恐怕軍馬將無餘力護衛邊疆。」

  所有人都知道,那幾個將軍基本上都是端王黨,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找皇帝施壓,自然是因為聽說了戶部要加稅,要求分一杯羹。

  夏侯澹踉蹌了一步:「好,好啊。所有人都來找朕要錢,國庫卻是空的。這江山差不多也該改姓了!」

  戶部尚書終於尿完了,整個人很平靜:「臣該死。」

  夏侯澹卻沒再去撿劍,喘息片刻,疲憊道:「此事朕要找母后商議。」

  另一邊,太后也聽說了今日的鬧劇。

  她多少有些心驚:「國庫這樣空下去,確實不是辦法。」

  沒帶過兵的人,終究還是怕那些兵痞子的。一邊忌憚著他們,一邊卻又依賴著他們的保護。

  「那些武人想法簡單,為今之計,還得先餵飽他們。」太后扶了扶鑲金嵌玉的簪子,笑道,「讓戶部想想法子,撥些補給過去吧。」

  心腹道:「那陵寢的事……」

  太后望著自己紅豔豔的指甲:「難得皇帝有孝心,陵寢自然也是要建的。」

  *

  御花園裡,張三那個所謂「雙龍戲珠」形狀的花陣已經種好了,不日便會開花。

  揮退宮人之後,他又自己提起鏟子,往那「珠」的下方泥土裡埋了一隻盒子。

  他在盒子裡藏了張字條:「如果你是同類,留言給我,我想與你見面。」——用的是簡體字,從左往右書寫的。只要是穿越者,看一眼就會明白。

  花期未至,張三已經開始每天找由頭去附近徘徊。

  當然,泥土始終沒有被翻弄的痕跡。

  *

  夏侯澹回頭對庾晚音復述了那場大戲,庾晚音笑得前仰後合:「你也太會演了吧!」

  夏侯澹:「畢竟只剩這個優點了。」

  庾晚音:「挺好的,特別管用。這樣一來,爾嵐他們也該出場了,戶部推行開中法是遲早的事。」

  「但種子問題還是沒解決……」

  「是時候研究一下燕國的事情了。」庾晚音深思熟慮道,「我先去藏書閣做點功課。」

  藏書閣已經重建完畢,還收集了一批新書替換被燒毀的藏品。

  庾晚音在裡面泡了一天,找出了幾本與燕國有關的通志,與宮人說了幾句好話,想將書抱回去慢慢看。

  在二樓經過自己原本的工位時,她不經意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突然之間定在了原地。

  御花園裡面新開了一批花。

  站在二樓俯瞰,花叢之中,一個巨大的「SOS」形狀赫然在目。

  庾晚音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轉頭問宮人:「那些花是什麼時候栽種的?」

  宮人:「奴婢不知。」

  庾晚音再也顧不上借書,下樓跑到了那片花叢前。

  SOS的形狀是由一株株鐵線蓮拼成的,花色粉紫,與周圍其他花草截然不同。

  會是自己想的那樣嗎?這真的是穿越者種下的嗎?

  《重生之惡魔寵妃》裡絕對沒有這情節。

  難道又是一個意外穿來的新同伴?如果這SOS是一句留言,周圍應該還會有別的線索才對。

  庾晚音四下打量了一圈,先把附近的樹洞挨個兒搜尋了一遍,一無所獲。她還不死心,又彎下身去查看花叢下的泥土。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庾晚音有所預感般一回頭,那個沉悶的小太子正靜靜望著自己。

  四目相對了幾秒鐘,小太子見禮道:「貴妃娘娘。」

  「……太子殿下,你在這裡做什麼?」

  小太子望著她,眼中似是戒備,又似是茫然:「只是無意間路過。」

  庾晚音朝他靠近了兩步,心中浮現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

  她抿了抿嘴唇,試探道:「我家門前有兩棵樹,你知道是什麼樹嗎?」

  小太子毫無反應地望著她。

  庾晚音又走近一步:「其中一棵是棗樹,另一棵是什麼?」

  小太子緩緩蹙起眉:「貴妃娘娘?」

  遠處,一個小太監匆匆奔來,朝庾晚音一禮,又對小太子道:「殿下,太后在等你呢。」

  庾晚音失望地看著他們離去。

  *

  「殿下,請速速隨奴婢來。」小太監驚慌失措地壓著嗓子,「太后不太好了。」

  張三夢游似的被推進了太后寢殿。

  有那麼片刻,他沒有認出床上那個半臉歪斜、雙目暴突的女人。

  她中風了,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耷拉下去的嘴角口涎橫流,對他顫抖著伸出一隻手。

  張三握住了太后的手。

  她的五指像鷹爪般緊緊扣著他,像是要抓住一縷執念一般,眼神中的不甘幾乎要化為凶煞將他吞噬。

  殿外傳來唱名聲:「皇上駕到——」

  張三頓了頓,回過頭去。

  一抹高大的身影走到床前,跪地叫了一聲「母后」。不等太后回應,他又抬起頭來,對著張三冷淡地笑了笑:「澹兒。」

  張三沒有回應。

  床上的太后死死瞪著皇帝。皇帝卻顯得遊刃有餘,貼心地為她抹去口水,微笑道:「母后好生養病,不日便能康復的。」

  張三默默地立在原地,嗅聞著空氣中冰冷的、帶著鐵鏽味兒的、權力交替的氣息,腦中突然間傳來一陣銳痛。他沒有聲張,默默地忍耐著。

  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頭痛發作。

  太后的病情惡化得很快,一個月後就薨了。

  而皇帝也如願以償地封了新的皇后。

  繼后年輕美豔,通身珠光寶氣,染了蔻丹的指甲輕輕掐了掐張三的臉:「澹兒,以後本宮就是你的母親。」

  張三不動聲色地偏了偏頭,避開了她的手,溫馴道:「母后。」

  他已經在這宮中待了很長的時間,長到足以弄清許多事情。

  比如,眼前這位繼后在上位之前,已經被太后下了毒,終生無法受孕。

  比如,太后的中風與死亡,這位繼后大抵脫不開干係。

  又比如,繼后當然恨他。另一方面,她又需要馴服他。等到熬死了皇帝,她就是呂武。

  他不是真正的幼童。但作為一個普通的初中生,他的心術或許還比不上宮裡長大的幼童。

  以前是太后掌控他,現在是繼后掌控他。他鬥不過任何一個。

  可是那個妃子,那個理應是全文主角的惡魔寵妃,他唯一的同類,究竟在哪兒呢?

  張三試過把繼后帶去那一片SOS花叢附近,觀察她的反應。但繼后的目光毫無波瀾地穿過了花叢。

  她正忙著扶植自己的外戚,要將牢牢把持前朝與後宮。

  張三知道,自己作為未來皇帝的勢力正被一步步地蠶食。但他無能為力——他在書中的生母早已離世,而皇帝對他並沒有額外的垂憐。

  他的頭疼越來越頻繁了。

  那個人在哪兒呢?什麼時候出現呢?

  他還能等到她嗎?

  *

  晚上,庾晚音興沖沖地找到夏侯澹,說了花叢的事。

  夏侯澹頓了頓:「會不會是謝永兒種的?」

  「我一開始也這樣猜。」庾晚音道,「但謝永兒的一言一行都寫在了書裡,她肯定沒幹過這事兒。而且,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唯一穿越者,不會想著尋找同類的。我覺得這應該是另外的人,像我倆一樣,意外穿進來的。」

  夏侯澹:「但我們在這裡待了這麼久了,如果有奇怪的人,早就該發現了。」

  「也許那個人在竭力隱藏自己?他,或者她,不知道該信任誰,只好用這種方式求救……不行,我得去查查那片花叢是誰種的。」

  夏侯澹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大概率是巧合。你覺得是SOS,人家種的說不定只是雙龍戲珠。」

  「我知道。但萬一呢?萬一還有人等著我們相救呢?一個人在這個世界,該多害怕啊。」

  夏侯澹靜靜地望著她。

  庾晚音笑道:「別這樣,發揮一下想像力嘛,湊齊三個人就能鬥地主啦。你說那個人是男是女?會喜歡吃小火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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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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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06:3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花叢

  繼后受封一年後,張三也到了要去尚書房念書的年紀。

  這個世界的尚書房通常是所有皇子一同聽課的。但張三入學之後,卻發現前後左右空蕩蕩的,偌大的書房裡只有他一個人坐在中央,所有夫子滑稽地圍著他打轉。

  他知道這是繼后的意思,那野心勃勃的女人正從根源上孤立太子。

  張三不信命。

  哪怕沒什麼實際本事,他心裡還藏著現代人的優越感,不願就此輕易屈服。他要盡己所能改善處境,直到找到那個同伴。

  張三乖乖上了幾天學,待到帝后來檢查課業,才靦腆道:「兒臣日日孤坐,實在寂寞無趣。求父皇母后開恩,哪怕多一個伴兒也是好的呀。」

  他想試著交朋友,培養自己的勢力。

  皇帝看了繼后一眼。繼后摸了摸張三的頭,微笑道:「那便讓泊兒來陪你吧。」

  夏侯泊長他幾歲,雖是出身卑賤的庶子,卻生得俊秀文雅,芝蘭玉樹。唯有在朝他見禮的時候,眼中冰冷的厭惡幾乎藏不住。

  夫子讓夏侯泊與太子對坐。

  冗長的講經聲中,張三的眼簾越來越沉,正自昏昏欲睡,耳邊忽然落下「啪」的一聲脆響。

  他彷彿回到了初中數學課上,驚恐地抬起腦袋。

  「啪」,又是一聲。夫子的戒尺高高揚起,重重抽在夏侯泊的手心:「不得走神!」

  夏侯泊沒有走神。

  夫子只是讓他替太子受過罷了。

  講經聲再次響起,夏侯泊蜷起紅腫的手,死死盯著張三,薄唇抿成了一條縫。

  下課之後,張三立即去問跟隨自己的那個小太監:「安賢,夏侯泊是怎麼回事?別想著瞞我,我總能查出來的。」

  安賢戰戰兢兢、語焉不詳,但他大抵聽懂了:在漫長的宮鬥歷史中,自己已故的母后害死了夏侯泊的母親。

  然而,當事人都已死去,這深宮之內,假戲真做,虛實莫辨,又有誰說得清楚呢?

  張三唯一可以確知的是:夏侯泊恨他。

  而繼后非常樂於加深這份恨意。

  從那天開始,所有夫子對夏侯泊的懲戒一次比一次加重了。很快他們不再滿足於戒尺,尚書閣裡出現了柳條。

  就連太監宮人,都在膳食茶水上爭相發揮創意,變出了許多折辱人的戲法。每當夏侯泊面無表情地嚥下污水,他們總會喜滋滋地望向張三,彷彿在期待他賞賜似的。

  據說,繼后是這麼囑咐他們的:「太子若是頭痛發作,旁邊必須有人比他更痛。」

  張三又軟語相求了數次,但這時皇帝已經漸漸不管事了,一切交由繼后做主。

  繼后沒有開恩調走夏侯泊,卻調來了更多庶出不得寵的皇子。

  可想而知,每個同窗都成了「繼后哄太子高興」的道具。在所有人眼中,張三都與繼后牢牢綁定,情同親生母子。

  張三有時會想,孤立太子有許多種方式,繼后選擇了最激進的一種,或許是因為當年墮胎之後,早就恨上了所有皇子吧。

  那女人當時還沒料到,這五毒俱全的尚書房裡,最終會養出一隻超越自己的蠱。

  夏侯泊身上的血痕淤青一天比一天多,望向張三的目光卻一天比一天收斂。現在他的臉上已經徹底沒有仇恨的影子了,眉眼溫文爾雅,微笑謙恭有禮。他是那麼討人喜歡,所有被虐待的皇子都團結到了他的身周。

  張三不信命。

  他試過在夫子訓誡同窗時挺身而出,據理力爭。老邁的夫子一臉惶恐地對他行禮,請他息怒,隔日卻變本加厲地抽人。他的抗議成了拙劣的做戲,在眾皇子嘲諷的注視下唱著紅臉。

  他試過自己給所有同窗帶飯,以圖緩和關係。他親自挑選了豐盛的膳食與點心,親眼望著宮人裝入食盒,帶進尚書房。然而同窗們打開食盒,入目的卻儼然是糟糠。

  有暴躁的皇子忍無可忍,當場摔碎了食盒:「太子殿下真是深情厚誼啊!」

  「三弟。」夏侯泊一拍那皇子的肩,示意他冷靜,隨即彬彬有禮道,「多謝太子賞賜。」

  張三:「我沒有——這不是——來人!」

  端食盒的小太監跪在地上哭得肝腸寸斷。張三怒罵他時,眾皇子又露出了觀看自導自演的嘲弄目光。

  張三百口莫辯,腦袋疼得像要裂開,一腳踹翻那太監:「到底是誰指使的你,說啊!」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夏侯泊恰在此時溫聲道:「這閹人罪不至死,還請殿下寬仁。」說著積極地把糠吃了。

  張三站在原地,只覺得渾身發冷。

  剛才短短一瞬間,他捕捉到了小太監與夏侯泊交換的眼神。

  在他過家家一般琢磨著「緩和關係」的時候,夏侯泊已經學會栽贓陷害、收買人心了。

  他還試過連續半月稱病不出,索性不去尚書房。

  這時候,對他不聞不問的繼后卻又出現了,一臉關切地坐在他床邊:「澹兒,陛下聽說你不僅懶於讀書,還想盡辦法折辱同窗,正在發怒呢,你快去給他磕頭認錯吧。」

  張三氣得肝疼,實在維持不住那張乖覺懵懂的面具了,瞪著她冷冷道:「折辱他們的究竟是誰,相信母后比兒臣清楚。」

  繼后訝然道:「是誰?說出來,母后為你做主。」

  張三:「……」

  張三寫了一封長信,親手塞到了皇帝手裡。

  他用上了全部智商,先是吹捧了一通父皇仁厚,又述說了一番自己與兄弟們的遭遇,閉口不稱委屈,只說自己為父皇憂心,怕他被奸人矇蔽。

  他沒有等來皇帝的回音。

  出現在他面前的依舊是似笑非笑的繼后:「太子啊太子,本宮將你視若己出,未想到你對本宮誤解甚深,實在叫人寒心吶。」

  張三:「父皇他——」

  繼后嗤笑道:「你以為如今的前朝後宮,還由你父皇做主麼?告訴你也無妨,我這一生恨過許多人,但最恨的非他莫屬。」

  張三的心臟停跳了一拍。

  這女人連這話都說了,自己是要被滅口了嗎?

  繼后長長的指甲劃過他的臉,一個用力,刺出了一滴血珠:「你若不願與本宮母子同心,自有別的皇子願意。」

  那一刻,張三初次明白了一件事。

  這個故事裡,他是誰,他是怎樣的人,並沒有那麼重要。

  張三撲通一聲跪倒在繼后面前,磕頭道:「是兒臣不孝,兒臣願面壁思過。」

  在他面壁思過的日子裡,御花園那片擺成SOS形的鐵線蓮又到了花期。

  張三一次次地跑去觀察泥土,一次次地失望而歸。直到某一日,他突然遠遠地停下了腳步——花叢下的泥土有了被翻弄過的痕跡。

  張三連鏟子都顧不上拿了,跪在地上徒手刨土,刨出了埋在深處的那隻盒子。

  他用髒污的指甲撬開盒子。自己留在裡面的字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形狀奇異的葉子。

  此後數日,張三一棵樹一棵樹地找過去,終於在深宮某個角落發現了同樣的葉子。

  他又一寸寸地摸過樹幹,最後摸到一個細細的刻字:「丑」。

  深夜丑時,張三繞過熟睡的宮人溜了出來,獨自走向那棵樹。

  一個瘦弱的小宮女正提燈站在樹下,蒼白著臉望著他。

  張三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小跑到她面前:「……你拿到了我的紙條嗎?」

  小宮女手一抖丟掉了宮燈,猛然跪地道:「殿下饒命,奴婢不知那是殿下之物!」

  張三看著她的反應,心漸漸地涼了一截。

  他猶不死心,試探著對她說:「Hello?」

  小宮女茫然而恐懼。

  張三渾身的血液都在冷卻:「你如果沒有認出那片花叢,又怎麼會想到去挖土?」

  「奴婢……奴婢在那附近的偏殿裡服侍,時常從遠處看見一道人影徘徊,又見那花叢形狀奇異,心生好奇,就挖了挖……」

  小宮女帶了哭腔:「那字條的字形詭異,句意不通,奴婢以為……以為是哪個不太識字的侍衛……奴婢該死!」

  張三嘶啞地笑了一聲。

  「別演了,你是怕我害你嗎?相信我啊,我們是同類啊。」

  小宮女茫然而恐懼。

  「我——我在這個世界只有你了。」張三朝她一步步走近,她卻步步後退。

  張三站定了。

  「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麼?」

  張三突然溫柔地笑了,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臉:「沒什麼。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小宮女茫然而嬌羞。

  張三的手緩緩下移到了她纖弱的脖頸。

  日出之前,他將她沉入了池中。

  那是他殺的第一個人。

  *

  庾晚音找信得過的宮人打聽了一圈,沒人知道那叢鐵線蓮是誰種的。

  「他們說,近年沒人動過那一塊御花園。」庾晚音失望道。

  夏侯澹聳聳肩:「你看,我就說吧,是你想多了。」

  「但從上往下看,真就是個鬼斧神工的SOS……」

  夏侯澹:「這就有一個新問題了。這花才剛到花期,還會開很久呢。哪天謝永兒路過,跟你一樣把雙龍戲珠看成SOS,你猜她會怎麼想?」

  庾晚音恍然大悟地摀住嘴:「她也會懷疑身邊有同類。」

  「然後,保不齊哪天她靈光一閃,就會懷疑上我們倆。」夏侯澹循循善誘。

  庾晚音果然焦慮了:「那片花叢不能留了,能想個由頭拔掉麼?」

  「笑話,朕想翻新御花園,哪還需要由頭。」

  當天下午,在確認謝永兒沒出門之後,夏侯澹命人翻新了花叢。

  鐵線蓮被一株株地連根拔起,夏侯澹坐在亭中遠遠地望著,目光無悲無喜。

  他一轉頭,身旁的庾晚音倒是一臉悶悶不樂。

  夏侯澹失笑:「怎麼了?」

  庾晚音有點不好意思:「你就當我異想天開吧,我還在想萬一有個同類,千辛萬苦種了花求救,結果非但沒等到回應,連花都被拔了……不然我們在原地埋張字條什麼的?」

  夏侯澹:「……」

  夏侯澹溫柔地看著她:「有被謝永兒發現的風險。」

  「好吧。」庾晚音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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