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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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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龔心文] 妖王的報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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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12:48:0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雖然那個男孩逃跑的速度異常迅速,但還是很快被南河追上。

  就在南河的手即將抓到他肩膀的一瞬間,一隻手掌從旁突出,截了住南河的手。

  來者是一個年輕的人類男子,他和南河二人拳拳相對,各自彈開數步,又揉身再上,迅速衝撞到了一起。

  待袁香兒等人趕到的時候,南河同突然出現的男子彼此之間已經拳腳相交,過了十來招了。

  袁香兒停下腳步定睛一看,和南河交手的是一位人類,衣著破舊,眼神桀厲,淩亂的鬢髮胡亂抓在腦後,左目上留有一道醒目的傷疤。

  對於南河的戰鬥模式,袁香兒還是很熟悉的,有了使徒契約能找到南河的位置之後,她經常跟著去天狼山內偷看,知道平日裡對自己軟綿綿的南河打起架來,卻一貫是不管不顧地兇狠。或許是從小在危險的環境中長大練得一身戾氣,他的戰鬥往往是對敵人狠,對自己也從來不太顧惜。

  很多時候,敵人是被他不要命的打法嚇得先膽怯三分,更有直接夾著尾巴退讓逃脫的。

  但眼前這個人類模樣的男子,卻彷彿和南河一個路數。

  兩人撞在一起各自出的都是殺招,砰砰怦怦一頓拳腳之後,那人倒退了十餘步。他伏地身體卸掉慣性,伸手抹去嘴角的血絲,腳下一頓,再次衝向南河。

  「這也是人類嗎?」烏圓遲疑了一下,「不不不,我看出來了,他不是純正的人類,他身上混著妖魔的血統。」

  「偷東西還敢挑戰我南哥,看我去撓花他的臉。」烏圓想跳下去湊熱鬧。

  袁香兒眼疾手快提住了小貓的後脖子,「他看起來還不是南河的對手,我們且看著就好。」

  「一個半妖,在近戰上能和南河有一拼之力,挺厲害的呀。」胡青也同樣停下腳步,站在袁香兒身邊觀戰。

  袁香兒對於妖魔間的戰鬥不夠瞭解:「這樣算是很厲害的嗎?」

  「小南的近身戰鬥是十分強悍的。」渡朔袖著雙手一旁觀戰,「法術上姑且不論,如果只論近戰,便是我對上南河,也都沒什麼取勝的把握。」

  戰鬥看起來很激烈,但南河顯然還沒有盡全力,所以大家也只是站在一旁觀戰,還沒打算出手相助。

  但下一刻卻戰況急轉,就在南河擊倒那人,準備出手鎖拿的瞬間。那個倒在地上的男人抬起頭來,眼眸中出現一片綠芒,空氣在那一瞬間變得濕潤,彷彿萬物都開始舒展,周圍那些白篙的枝條輕輕搖擺,發出玻璃般的碰撞聲,無數的植物藤蔓在地面上瘋狂蠕動,很快緊緊纏繞住南河的雙腿和身軀,限制了他的行動,一層一層的植物覆蓋上來,死死想要捆束住南河。

  「阿駿,跑。」

  那人在困住南河的同時,卻不再戀戰,口裡招呼一聲,果斷開始逃跑。

  「想跑也沒那麼容易。」渡朔輕笑了一聲,伸出一根手指,向前方淩空一指。

  正在飛奔的男子彷彿被空氣中某種無形的力道壓了一下,他從半空中掉落,在地上滾了一圈,卻又迅速翻身而起,繼續向叢林深處奔去。

  但就是這樣一瞬間的耽擱,已經使他失去了逃跑的時機。一聲憤怒的狼嚎響起,漫天斷裂飛散的藤蔓中出現了一隻巨大的銀色天狼。兇狠的天狼搖動鬢髮,一躍而出,張開大嘴一口咬住了企圖逃跑的敵人。

  「不,別傷我哥哥。」

  偷了袁香兒荷包的小男孩從白篙樹林間連滾帶爬地跑出來,

  「我把東西還給你們,別傷我哥哥。」他的腦袋上戴著妖魔的骷髏,身後披著獸皮,像一隻小小妖獸般一路飛竄出叢林,雙手高高舉著袁香兒的荷包。

  「混蛋,阿駿你先跑,他們是妖魔,快跑!」被南河咬住的哥哥從南河的口中掙扎伸出手臂,一面不顧受傷爆發出力道企圖反抗南河,一面開口阻止自己弟弟送死的行為。

  名叫阿駿的小男孩已經不管不顧地跑到了南河面前。在天狼巨大的體型之下,他小小的身軀顯得十分瘦小,但他還是撲通一下匍匐在南河腳下,把腦袋埋在土裡,雙手哆哆嗦嗦舉在頭頂,捧著那個荷包,

  「東西還給你們,大人,饒恕我一次吧,求求你們了。」

  南河眯起細長的眼睛看了他片刻,把他受了傷的哥哥吐在地上,化為人形,伸手接過他的荷包,遞給了袁香兒。

  袁香兒打開荷包一看,符籙整整齊齊的沒有少,放在荷包裡的幾顆桂花糖卻不見了,她看了一眼那個偷了她東西的小男孩沒有說話。

  這個男孩六七歲的年紀,混跡在市井之中,該討喜的時候很能討喜,該求饒的時候毫不猶豫地跪地求饒,已經算得上十分的圓滑世故。能在這個年紀便這樣成熟的孩子想必生活得不容易,她雖然不太喜歡,但幾顆糖果就不打算再提了。

  被阿駿扶起來的兄長似乎從袁香兒的細微神情中看出了什麼。

  「你還欠人家什麼沒還?」他低聲問努力攙扶著自己的弟弟時駿。

  時駿低下小腦袋,伸手在口袋裡摸了半天,髒兮兮的手掌攤開,掌心裡放著一顆用糖紙仔細裹著的桂花糖,

  「對,對不起。都被我吃了,只剩這一顆,本來是想留給哥哥你的。」他可憐兮兮地和哥哥道歉。

  他的兄長看了他半晌,轉過身取出一塊不太起眼的靈玉,

  「我們用這個抵。」他說。

  時駿畢竟年紀還小,一下喊了出來,「可是哥哥,這是你拼命打贏比賽才得到的。」

  他癟著嘴,眼眶裡迅速包起了眼淚。

  父親去世後,家裡欠了不少錢,日子不太好過。哥哥時複雖然很厲害,但是卻不願意像他一樣在集市上混一些快錢還債。每一塊靈玉都掙得十分不易。可是每次他偷東西若是被兄長發現了,時複總要狠狠教訓他一頓。從前時駿不太理解,直到今日,害哥哥差點丟了性命,付出了不輕的代價,他的心裡才有些後怕起來。

  時複沒有看他,只是看著袁香兒,

  這裡是靈界,靈氣充沛,不怎麼起眼的靈玉並不算很值錢的東西,但抵幾顆糖果總是綽綽有餘的。

  「不必了,幾顆糖果而已,收回去吧。」袁香兒說。

  時複拉住想要上前收回靈玉的弟弟的手,帶著警惕看著南河和渡朔慢慢地後退,最終拉著弟弟轉身隱沒進白篙林的深處。

  等到倆兄弟遠離之後,南河看著白茫茫的一片林子說到,「看來這附近或許會有人類居住的村落。」

  靈界分離之後,有少量人類因為總總原因,被遺留在這個世界。這裡的白篙樹對人類來說,好吃又容易飽腹,留在裡世的人類都喜歡群居在白篙林的附近,據說成片的白篙林會誕生樹神,守護著周圍生活的人類。

  「是嗎?會遇到人類嗎?」袁香兒有些期待。

  他們進入這個妖魔的世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一直看見各種奇形怪狀的生靈,讓她帶上了一種思鄉的情緒。有可能見到一些自己的同伴,令袁香兒十分開心。

  果然,穿出了白篙林之後,出現了一片紅色岩石構成的峽谷。

  狹窄的谷道,兩側是光潔如鏡的紅色石牆。從峽谷中穿行而過,可以清晰地看見一行人在石壁上的倒影。

  袁香兒側目看去,自己的模樣和現實中一般無二,可是走在她身邊的南河明明是人形,在石壁中現出來的卻是一隻雄壯的天狼,南河的身後是一隻形態優雅的蓑羽鶴,正邁著長腿,不緊不慢地走著。

  狐狸模樣的胡青跟在蓑羽鶴的身邊,她的身後有著九條長長的尾巴。

  蹲在袁香兒肩膀上的烏圓正奶聲奶氣的說話,彷彿比他變化出的模樣還更可愛幼小一些。

  「不可能,我才沒有這麼小。」烏圓不高興地說。他努力把自己的外形變得更為成熟威風,但石壁上的影像卻毫無變化。

  「這叫赤血石,赤血石構成的石壁天然可以映出生靈的本來模樣,任何法術變化在它的面前都沒有作用。」胡青給袁香兒解釋,「可惜的是切割下來之後的石頭卻失去了這種奇特的效果,所以也只能在現場看看,並沒有什麼大用。」

  胡青邊說著邊悄悄看著石壁,用細長的前肢,摸了摸自己尖尖的臉頰,

  自己的原形還算整齊漂亮吧?毛髮也十分乾淨有光澤,應該沒有在渡朔大人面前丟臉吧?

  袁香兒正一臉新奇地看著鏡中的景象,伸手搆著南河披散在身後的銀髮摸了摸。

  「我們南河的毛髮好漂亮啊,亮閃閃的像星星一樣,鏡子裡外都一樣呢。我們烏圓也好可愛啊,比真實的樣貌更可愛了。」

  真希望渡朔大人也能像是阿香那樣,摸摸我的腦袋啊。九尾狐捲了捲九條毛絨絨的長尾巴,嫉妒地想著。

  很快走出峽谷,眼前豁然開朗,出乎袁香兒意料之外,峽谷內是一個和外面的人類世界已經大不相同的小鎮。

  四面環山的小鎮內有著整齊而劃一的道路,那些搭建在路邊的房屋奇特而古怪,有用妖魔骨骼做成的屋粱屋脊,有用特殊彩色薄膜糊成的窗戶,用碩大貝殼頂成的屋頂。

  穿行在街道上的人類一個個容貌俊美,身材勻稱,身上穿著的衣服依稀是記錄於書籍上數百年前的款式。

  符紋咒語在這裡似乎被廣泛應用,街道上行走的車輛並沒有馬匹牽引,而是在車輪上描繪了精密的符咒,鑲嵌著靈玉,自行滾動前進。

  掛在屋簷下的燈籠也不點著蠟燭,而是種植了可以汲取天地靈氣發光的植物。

  街邊的小店裡擺放售賣各種奇特的妖魔面具,之前遇到的小男孩時駿戴在頭上的骷髏頭,原來不過是這裡常見的款式。

  總而言之,數百年生活在妖魔雲集的裡世中的人類,生活似乎和浮世已經大不相同了。

  路上的行人見到袁香兒一行出現,無不露出了稀罕好奇的神色。

  他們遠遠地看著袁香兒和她倒映在石壁上的影子,交頭接耳相互討論著,一時卻似乎沒人願意靠近路口那片巨大的紅色石壁。

  過了片刻,一位婀娜多姿,妖嬈秀美的年輕娘子才分開人群,小心地靠過來招呼,

  「姑娘看起來不像本地人?不知仙鄉何處呀?」這位娘子滿面笑容,熱情而親切,帶著一絲打量和好奇。

  袁香兒眨眨眼睛,忍不住向著石壁來回看了幾次,面前出現的這位貌美如花,身材窈窕的小娘子,在石壁上的影子卻十分矮胖,面上還長著一塊塊異色的斑紋,實在和她出現在袁香兒面前的形象差別太大。以至於袁香兒被分了神,幾乎接不上她的話頭。

  「啊,我是從浮世來的。」她勉強壓制住了吃驚,沒顯得過分失禮。

  聽到了這句話,人群哄一下熱鬧了起來,

  「浮世來的人類?已經有上百年沒聽說有浮世的人到來這裡了吧?」

  「是純種的同族啊,好少見呀,一點都沒有用法術改變容貌,真是和赤岩上的影子一模一樣。」

  「浮世的姑娘,天然就這麼漂亮嗎?」

  「她還帶著妖魔的使徒呢,好厲害啊。」

  人們一個個圍攏上來,七嘴八舌地議論,這裡的人們對於浮世來的同伴似乎比對南河這些妖魔更為稀罕,他們甚至熱情地開始邀請袁香兒去自己的家裡做客。

  「難得有浮世來的客人,小娘子去我家歇個腳,我家裡釀著上好的鹿胎酒,正好招待客人。」

  「還是去我家吧,我的屋子裡備有取暖的法器,一室如春,可以好好休息。」

  「都別和我搶,我家庭院大些,可以品茗賞雪,去我家最是得宜。」

  袁香兒有些應接不暇。

  眼前的每一個人,放在外面的世界來看都可以算得上容姿俊美,器宇不凡。

  但卻和他們在石鏡上的倒影差別甚大,顯然這裡十分流行用術法改變容貌身形。

  正在混鬧間。一隊衣著鮮亮的僕從開道分開人群,只見那鈿轂香車,華蓋朱輪,無馬自行,碌碌而來。

  容貌俊美的僕從掀起車簾,扶下一位翩翩如玉的郎君來。

  「郡守大人來了。」

  「見過郡守大人。」

  「小娘子,這位是牧守我們這一方天地的郡守大人。」

  圍觀的百姓們紛紛行禮,為袁香兒介紹他們這小小一塊土地的管理者。

  這位年輕貌美,派頭不小的郡守大人下得車來,在侍從的簇擁下越過人群,先是抬首望了望石壁上的影子,很高興地點了點頭。

  但他自己卻十分小心地沒有暴露在石壁照映的範圍內。

  「躲那麼遠也沒用,你別看他長得人模人樣,其實又矮又肥,滿臉的疙瘩。」烏圓悄悄把自己眼中的畫面告訴給袁香兒,吐了吐舌頭,「是這裡最難看的一個。」

  「客人遠道而來,本地已數百年沒有接待過浮世之人,當以貴賓待之,還請貴客隨我入郡守府休息。」

  那位俊美而年輕的郡守大人笑著相邀。

  袁香兒想要婉拒,但那位郡守已經喚來軟轎香車,一行人連同沿途百姓,熱情地簇擁著袁香兒等人來到郡守府。

  峽谷的土地也不過浮世中一個普通村鎮的大小,居民數量一眼望去也並不算多,但因為是遺落的世界,這位地方官員給自己封了郡守這樣的高位,並搭建了氣勢不凡的郡守府。

  大塊赤紅石搭蓋的府邸軒昂壯麗是整個鎮子中最華美的建築,居中一棵高高的白篙樹生長出了庭院,樹下擺放著供桌香爐,樹上掛著祈禱的彩幡,十分顯眼。

  郡守親自將袁香兒一路迎進府邸,在白篙樹下設宴款待。

  「鄙人姓呂,家主乃是周王室近臣。姑娘從浮世來,不知當今天下局勢如何,是否知曉我族於浮世的那一支血脈是否依舊安泰?」呂郡守介紹起自己的身世,並詢問袁香兒浮世的情形。

  「現在已經不是周朝了,周之後早已改朝換代數次,呂氏倒還是大族,雄踞在東北一帶。」

  呂郡守聽說世間已經改朝換代多時,不免唏噓了幾句。

  綬帶綸巾,眉目如畫的濁世佳公子,低頭為逝去的故國嗟歎,要不是烏圓不停悄悄用使徒契約給袁香兒洗腦,袁香兒險些都被他的外貌蒙蔽了。

  (我看出來了,他有一點蜥蜴的血統,你看他分叉了的舌頭正在吐出來,我不喜歡蜥蜴,一半人一半蜥蜴更不喜歡。)烏圓在袁香兒腦海中說。

  袁香兒寒毛聳立,她比較害怕這種冷血動物,起了一背雞皮疙瘩,勉強不失態地對著呂郡守那張白皙漂亮的面孔。

  「在座的幾位這些都是你的使徒嗎?姑娘真是厲害,能以妖魔為使徒,難怪能獨自走到這裡。」

  「他們都是我的朋友。確實多虧他們的幫助我才能平安走到此地。」

  呂郡守並不像浮世的人類那樣懼怕妖魔,他甚至向著南河和渡朔,各自敬了一杯酒。

  但南河渡朔他們對他十分冷淡,他也只好敬畏地舉杯為禮,不敢再招惹,他們似乎十分明白妖魔的強大和瞭解妖魔的性格。

  「我從古書上看到,浮世的人類都是純種的,而且不願意去妖魔家打工的嗎?」呂郡守扶袖為袁香兒添酒。

  (他的手上一半皮膚都是鱗片,黏糊糊的。啊,我不要喝他倒的酒。)烏圓繼續吐槽。

  「是的。浮世的大部分人都害怕妖魔,或者很少接觸妖魔。」袁香兒一邊在腦子裡聽烏圓的吐槽,一邊擺出笑臉應酬呂郡守,感覺十分苦逼。

  「是這樣的嗎?好可惜啊,在這裡純種人類去妖魔巢穴工作的收入很是不菲,福利也很好,我們鎮上的百姓但凡找個好主家,都能得到大把的黃金靈玉,每月還有固定的休沐日呢。」呂郡守貌似隨意地介紹這裡世的情形,輕輕抬起漂亮的眼眸看袁香兒。

  「這樣聽起來,好像確實不錯。」袁香兒並不覺得不錯,對她來說待遇再好,她也不太願意成為別人收養的寵物。

  「古籍上面記錄著浮世的生活,和我這裡大不相同,令人十分好奇。聽說你們的燈籠是用明火的,那樣不會燒起來嗎?」

  「好像浮世沒有白篙,動不動糧食不夠吃,百姓會不會因為糧食短缺而餓死呢?」

  呂郡守對浮世十分好奇,問了不少的問題,庭院中美麗而巨大的白篙枝條,隨風飄搖,傳來細細碎碎的聲響,如夢似幻,

  袁香兒抬頭看著那些冰雪一般漂亮的白色枝條,「這種樹木確實十分神奇,有了它的存在人類生活便利了許多,為什麼浮世沒有了呢?」

  「這棵白篙是我們赤石鎮的守護神,她賜予我們人類的不僅是食物而已呢。」

  年輕的郡守坐在樹下,虔誠地合攏雙手,向著庭院中的擎天巨樹朝拜,

  他祈禱之後,回過頭來,「你如果在我們赤石鎮居住得久了,會和我一樣感謝白篙神的恩賜。」

  漫天白色的枝條輕輕搖擺,發出清脆的聲響,彷彿回應他所說之話。

  隔離了數百年,即便曾經是相同的祖先,浮世的人類和這裡的人類的生活似乎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呂郡守和袁香兒彼此交談了許久,互相為著彼此世界的不可思議而驚歎,他這裡的食物美味,美酒香醇,還有夢幻般的景致,使得宴席上賓主盡歡。

  「這樣看來,浮世的生活並不如這裡,」宴席的最後,呂郡守舉杯相敬,「阿香可否願意在這裡定居?我等必將掃榻相迎。」

  袁香兒有些酒意,擺擺衣袖謝絕,「人人都有故土情節,在我心目中,裡世固然美麗玄幻,但在浮世人類還是自由一些。我辦完了事,肯定還要回去的。」

  那位年輕的郡守坐在白篙枝條的陰影下,樹蔭遮蔽了他俊美的容貌,久久沒有再傳來他的聲音。

  第二日一早,袁香兒堅決辭行離開,呂郡守也就沒有過度地執意挽留,而是親自驅車將袁香兒送出峽谷,這讓袁香兒很是鬆了口氣。

  出峽谷的時候,袁香兒在街邊擁擠的人群中看見了時複時駿倆兄弟,然而時複只是淡淡看了她所在的車駕一眼,轉頭隱進人群離開。

  袁香兒到了峽谷之外,客客氣氣和前來送行的人們道別,呂郡守掀起車簾,下得車來,展袖行禮,

  「我想我們還是有機會再見面的。」他笑盈盈地說著。

  離開人類居住的赤石鎮,一路愈發荒蕪,除了偶爾出沒林間的妖魔,再無他事。

  夜裡的山林十分寒涼,袁香兒和往常一般靠著南河溫暖的身軀睡覺。

  「小南,這裡雖然也有人類,但我覺得他們好像已經和我有點不一樣了。」她陷在柔軟的毛髮裡,看著夜空的星辰,「這樣想想好像有點孤單。」

  「還有我陪著你。」

  「哈哈,是的,我還有小南呢。」袁香兒翻了個身,抱住南河毛絨絨的大尾巴。

  「小南,你喜歡浮世還是裡世?」

  「浮世。」

  「為什麼是浮世?」

  「因為在那裡,遇見了你。」

  袁香兒就笑了,她在寂靜的寒夜,滿天的星斗中,陷在溫暖的毛髮間進入了夢鄉。

  「阿香,阿香。」昏昏沉沉間,她依稀聽見有人在喚她。袁香兒睜開眼,看見不遠處有一棵軀幹紫紅,枝條雪白柔軟的大樹。

  樹木之下粗大的樹根突出在土地之上,南河俯臥在那些樹根上,正抬頭喚她。

  「怎麼了?南河?」袁香兒急忙向前走,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奇特的甜香。

  「阿香,你幫幫我。」那個男人銀色的長髮傾瀉了一身,在某個不合適停留目光的位置,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冒了出來,迎著袁香兒的視線輕輕搖擺。

  「怎……怎麼幫?」袁香兒覺得喉嚨有些發乾。

  「你知道的,你總是喜歡這樣欺負我。」南河撐起上身,輕聲呢喃,「又能怎麼辦呢,誰叫我偏偏就喜歡你。」

  「阿香,快過來。」

  袁香兒猛然睜開雙眼,面紅耳赤地從夢境中醒來,只覺心中怦怦直跳,彷彿忘記了些什麼。

  根本沒有什麼白篙樹,也沒有樹下旖旎的畫面。南河蜷在她的身邊,閉著雙目,規規矩矩睡得正香,他依稀感覺到了袁香兒的動靜,把夢裡的那條春光無限的大尾巴蓋了上來,密密蓋住袁香兒,防止她著涼受風。

  袁香兒躲在溫暖的毛髮中捂住了紅透了的面孔,知道自己饞南河的身子,難道自己已經猥瑣到了無端也能做起某種夢的程度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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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啊,還有這麼小的神龕啊。」

  袁香兒撥開草叢,她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樹下發現一座小小的屋子。

  細細小小的瓦片上爬滿的苔蘚,已經看不清昏暗的屋簷下供奉的是什麼神靈。

  「這多半供奉的是樹神。」胡青在袁香兒的身邊蹲下,「從前人類崇拜且敬畏一切力量強大的生靈。不論是靈物,妖魔,修士,只要能夠親近庇佑人類,人類都會為他們修築大大小小的神像。上到那些絕地通天的大能們,下至村子裡聚靈而生的植物妖獸,都有供奉膜拜的人類。」

  這棵巨大的梧桐樹不知道獨自在這荒山中生長了多少個百年,褐色的軀幹粗壯到數十人也合攏不了。

  這裡或許也曾是人類生活著的村落,但如今周圍一切人類的痕跡都早已不見,唯獨這棵樹下這個小小的神龕卻還被孤單地保留著。

  袁香兒伸出手,將神龕前的雜草拔了,一縷陽光透過來照進了那小小的屋子,依稀可以看見神龕裡小小的神像的頭髮上雕刻著一條古樸的緞帶,是梧桐樹的樹靈啊,曾經也生長在人類的村莊裡受著人類的喜愛和尊敬吧。

  她不由想起自己院中那棵伴隨著自己長大的梧桐樹。

  竊脂在樹上居住過,師父在樹邊的石桌上手把手地教自己畫符籙,烏圓和錦羽在樹下玩著蹺蹺板……那層層疊疊的綠蔭見證了她無數歡樂。

  袁香兒站起身抬頭看著眼前的梧桐樹,輕輕在粗糙的樹幹上摸了摸。

  「謝謝。」一道徐緩的聲音在袁香兒的耳邊響起。

  袁香兒眼前一花,突然在那一瞬間被帶進了另一個生靈的感知世界。

  眼前的畫面似從很高的地方向下看,無數的人類圍在她的腳下歡喜地載歌載舞,她彷彿變成了一棵大樹,人們在樹枝上掛上彩色的幡條,捧來祭品,修築神龕,跪在樹下祈禱。

  「樹神,阿山哥哥明日來我家提親,請您保佑一切順利,我好喜歡他,希望這輩子能和他在一起。」一位少女撫摸著樹木的軀幹,紅著面孔祈禱,袁香兒能感覺到她手心柔軟溫熱的肌膚。

  「樹神大人,我很快就要生娃娃了,保佑我這一次生一個大胖小子吧。」一位即將臨盆的孕婦護著圓鼓鼓地肚子,一臉幸福地在樹下抬頭看上來。

  「家裡的牛走丟了,樹神大人幫幫我找一下吧。否則我會被阿爹揍死的。」年幼的放牛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哇哇坐在樹根上哭泣。

  人們的悲歡和喧鬧似乎感染到了袁香兒,或者說是袁香兒所在的這棵樹,讓她看著這樣的熱鬧,也因此有了開心和愉悅的情緒。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附近卻漸漸變得冷清了起來,來到樹下的人越來越少,

  「樹神大人,我們要搬走了,不知為什麼最近這裡的妖魔越來越多,聽說東邊的土地上適合人類生存,我們打算搬過去看看。將來有機會再回來看樹神大人您啊。」

  當初紅著臉在樹下求姻緣的少女,已經成為了成熟的婦人,挽著包裹,牽著大大小小的孩子,站在樹下辭行。

  很快人類果斷地遷移,這裡附近再也沒有了那種吵鬧喧嘩的聲音,徹底的寂靜下來,再也沒有人類出現過,甚至人類留下的那些房屋,都在一點一點的崩塌,消失在塵土中,再也看不出痕跡。

  「人類真是無情的生物啊,我從小就在他們中長大,可是他們欺負我沒有可以移動的雙腿,說走就走了,把我一個丟在這裡幾百年。」

  一位頭髮上束著緞帶的女孩出現在樹枝上,就坐在袁香兒的身邊,她蕩著纖細半透明的雙腿,托著腮看著空蕩蕩的樹下,嘟著小嘴抱怨著。

  一種寂寞的情緒如同潮水一般漫過袁香兒的心頭。

  那位女孩轉過臉來看坐在身邊的袁香兒,在溫和的陽光下露出笑容,

  「對不起啊,不小心就把你拉了進來。」她握住袁香兒的手,輕輕推了她一把,「很久沒看見人類了,真是開心,送你出去吧,謝謝你。」

  袁香兒一個恍惚,發現自己依舊站在那棵古老的梧桐樹前,她的手掌還扶在樹幹上,胡青在她的身邊,正抬起頭來看她。

  時間只過去了短短的一瞬間,自己剛剛被樹中的靈魂所影響,看見的那些漫長時光,原來是來至眼前這棵樹木悠遠的記憶而已。

  「你……」袁香兒抬頭看著遮天蔽日的巨大樹冠,「我在不久之後,會回到人類的世界,如果你還願意,就給我一根你的枝條,我可以把它種在人類生活的世界裡。」

  過了片刻,彷彿有風吹拂,繁密的枝葉響起細細的響聲,空中落下了一截小小的樹枝,嫩嫩的枝條前端捲曲著帶著兩片小芽,瑩瑩有光,富含靈氣,可保它離開主幹很久時間也依舊保持著生命力。

  袁香兒將小小的枝條和塊靈玉包裹在一起,小心地放進隨身背包中。

  他們啟程繼續向前走的時候,身後的樹林傳來陣陣濤聲,似乎在和袁香兒背包中的小小枝條告別一般。

  袁香兒回過頭,那駐立在山間古木下的神龕已經看不見了,只有那參天的樹冠上繁密的綠葉在風中輕輕招手。

  「怎麼了?阿香?你撿那條樹枝幹什麼?」胡青問袁香兒。

  「我剛剛好像看到了這裡曾經的樹神,她告訴我,她很懷念人類的世界,我打算帶她回去看看。」

  「剛剛?你被樹靈影響到了?」胡青伸過手來牽住了袁香兒的手,「這些樹靈活了許多年,雖然不能移動,但卻時常有些特別的能力,尤其擅長誘惑人類,別說拉走你的魂魄,就是拉走你整個人都有可能,你還是離他們遠一些好了。」

  南河化為天狼本體,搖了搖一身漂亮的毛髮,「這裡的路不好走,還是我背你吧。」

  袁香兒一看見南河,就覺得特別心虛。

  「啊,不,不必了。我自己走就好。」她面色微微一紅,謝絕了南河的邀請,自己給雙腿上貼了兩張神行符幫助自己迅速行走。

  她又怎麼好意思說出口,自己已經接連兩三日做了那種特別難以啟齒的夢境。

  在夢裡南河只披著尾巴,躺在野地裡招惹自己,而她要不是半途驚醒過來,數次都差點沒能忍住誘惑,幾乎要把人家按在樹根上這樣那樣直接法辦了。

  南河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搖身變回人形,一言不發地走在前路開道。

  金烏西落,玉兔東升,袁香兒一行圍繞著篝火,夜宿荒野。

  烏圓吃飽了肚子,已經圓潤地滾在袁香兒給他墊的毛毯上睡著了。

  渡朔起身巡視周邊的安全,袁香兒和胡青擠在一起聊天。

  「你這是怎麼啦?你是故意想回避南河嗎?」胡青悄悄地說,她抬起下巴點了點南河所在的方向,「幹嘛突然這樣對小南,你不知道這樣他很傷心的嗎?」

  「啊,有這麼明顯嗎?」袁香兒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為了不讓自己再做那種夢,她今日刻意和南河保持了一點距離,但是真的有表現得連阿青都一眼看出來了嗎?

  她偷偷看了一眼南河,銀色的天狼遠遠地蜷在篝火的另一頭,腦袋沉默地埋在尾巴裡,一雙耳朵沒精打采地耷拉著。這一路的每一個寒夜,袁香兒都是早早擠在他的身邊入睡,只有今夜沒有馬上過去。

  果然是難過了啊,這個敏感的傢伙。

  袁香兒抱著毛毯訕訕地走過去,規規矩矩裹著毯子躺在南河身邊,爪子收好沒有亂放,心裡默默誦讀了兩遍靜心咒,祈禱自己不要在夢裡獸性大發,洩露出什麼不可言述的聲音來,那可就丟人了。

  「我做錯了什麼嗎?」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她的腦海中響起。

  低低沉沉的,酸楚又難過。

  袁香兒愧疚了,丟開毛毯滾到南河身邊,搬過他的大尾巴蓋在自己的身上。翻出自己帶著的小梳子幫他順背上的毛髮。

  「別亂想,你一點錯都沒有。」

  (如果說有啥錯,也錯在你長得太過美貌,讓我總受不住誘惑胡亂做夢。)

  袁香兒不小心把一句心底的真實想法傳了過去。

  她慚愧地捂住了臉。自己怎麼就變成這樣把持不住了呢?好歹也是在古代正經長大的女孩,真是愧對了師娘十餘年的教導。

  或許是越介意的東西就越容易出現在夢裡,儘管在睡前念了無數遍靜心咒,做了各種思想教育工作,睡夢中的袁香兒依舊來到了那棵白篙樹下。

  這一次南河坐在低處的樹枝上,他沒有看袁香兒,抬著脖頸昂首望著夜空中的明月。蒼白的月光映得他的肌膚瑩瑩生輝,一條柔軟潔白的皮裘松松耷拉在他的身上,光潔修長的小腿從空蕩蕩的底部垂落,在夜風中微微搖晃,緊實的肌膚下隱隱透著青色的血管,在袁香兒看過去的時候,那白皙的腳趾明顯地蜷縮了一下。

  有時候極致的誘惑不在於穿少,而恰恰這種若隱若現的時候才最令人窒息,看他含羞帶怯,看他伸出瑩白的手指,那手指在月色下伸向了鬆散的皮裘。

  袁香兒甚至知道了自己又進入夢中,她在朦朧的睡夢中進退不得,

  等著那誘人的禮物即將拆開,等著那最迷人的位置被剝落出來,一切的美好都將被呈現在寒風裡,為她一人而綻放。這樣等待的一刻最是撩人,讓她幾乎捨不得擺脫這個夢境醒來。

  「阿香。來我的身邊。」樹上的人喚她,向前伸出光潔的手臂。

  她不由邁開腳步向著那棵白篙樹走了過去。

  白色的枝條在風中輕輕招搖,南河的手臂在月華下瑩潤有光。

  前進中的袁香兒只覺得腦門突突直跳,她潛意識裡隱約察覺到情況有些不對勁,遲疑地放慢了腳步。

  「阿香,」南河抬起濕潤的眼睛看她,沮喪地垂下耳朵,彷彿控訴著她的不識時務,「我做錯了什麼?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躲著我?」

  「不不,我沒有的。」袁香兒慌忙解釋,忍不住就伸手握住了南河的手。

  在她握住南河手的那一瞬間,南河的手也立刻緊緊握住了她,那熟悉的手掌化為強韌的白色枝條,緊緊攀上來纏繞住了袁香兒的手臂。

  飄搖在空中的白色枝條興奮地飛揚了起來,漫天飛舞的枝條形成一個白色的旋渦。

  袁香兒猛然睜開眼,她發覺自己依舊躺在南河的身邊,然而周圍的一切似乎被蒙上一層看不清的白霧,自己的身軀正在迅速變淺變淡,身軀所處的空間在交疊變幻,她正在被一股強大的吸引力拖進另一個白色的空間。

  袁香兒想要張口呼喊,但她已經喊不出聲音,也無法動彈。

  南河就睡在她的身邊,閉著雙目,呼吸勻稱。渡朔端坐在不遠處,閉目打坐,火光照應著他平靜的面容。而胡青和烏圓蜷著身體,睡得十分安穩,沒有一人發現袁香兒身上發生的異狀。

  袁香兒身下的地面似乎崩塌了,她彷彿正在掉落進一個無底的空間裂縫,在裂縫合攏的那最後的一刻,她終於看見身邊的南河睜開了雙眼,一臉驚愕地向她望來。

  眼前驟然一片茫然的蒼白,白色的亂流將南河慌亂失色的眼神閉合在了一片蒼白之外。

  不知在一片混亂中穿行了多久,似乎過去了很長時間,又似乎只有短短的一瞬,袁香兒從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滾落出來,她扶住在空間轉換中眩暈的腦袋,勉強站起身,發覺自己來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

  華美的庭院,巨大的白篙樹,虯結的紫色軀幹,漫天招搖的白色枝條。

  樹下站著一人,看著她撫手微笑,「阿香,我都說了,我們很快又會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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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12:48:2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袁香兒站直了身體,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極其繁複的法陣中央,古怪的白篙樹的樹根幾乎和這個法陣連為一體,陣腳上壓著數塊價值不菲的靈玉,想來就是就是這棵白篙樹和這個法陣讓自己看到了那些幻覺,並將自己強行拉到了這裡。

  樹下走出一人,那人綬帶綸巾,廣袖輕袍,翩翩有禮,是一位熟人。

  正是幾日之前袁香兒剛剛在赤石鎮上辭別的那位呂郡守。

  「呂郡守,你這是何意?」袁香兒壓抑著心中的憤怒。

  「別這樣敵視地看著我,阿香。」那位年輕的郡守依舊溫言淺笑,「我對你並無惡意,只是對你十分喜愛,想挽留你在此地定居而已。」

  袁香兒留神戒備,心裡呼喚著南河和烏圓,但這個地方似乎有能夠阻隔契約聯繫的力場,使得袁香兒得不到任何回應。

  「沒有用的,你聯繫不上你的使徒,他們也不可能知道你在這裡。」呂郡守雙手合十,向著身前的樹木參拜,「你身邊的那些妖魔十分強大,為了不驚動他們而把你單獨帶過來,我不知道耗費了多少財物,甚至不惜請動白篙神的幫忙,動用了神力,才好不容易成功。」

  「為什麼非得是我?」袁香兒不相信一面之緣的男人能夠對她有什麼特殊的情感,這裡面想必有什麼她不知道的緣故。

  她的雙手背在身後,悄悄掐動指訣,發現體內靈力運轉無礙,法力不失,這才稍稍放下心來。環顧四周,除了眼前的呂太守和這棵古怪的大樹,院子內還布有大量披甲持銳的男子,每一個人都戒備地看著袁香兒。

  顯然,這還不是逃跑的好時機。

  白篙樹晶瑩剔透的白色枝條飄動起來,發出歡樂清脆的聲響,柔軟的枝條親昵地拂過袁香兒的頭臉。

  「你看,樹神十分的喜歡你。」呂郡守伸手撫摸安靜垂掛在他眼前的枝條,「白篙樹是人類的守護神,數百年來我們也習慣依賴著他們生活。曾經赤石鎮的周圍長滿了取之不盡的白篙樹,令我們飽食終日,生活得無憂無慮。但這些年他們卻在迅速地減少,就連我院子裡的樹神,也漸漸開始不再回應我的祈禱。」

  他轉過頭看向袁香兒,那目光灼熱而滾燙,像是獵者看見了欣喜的獵物,野獸找到了飽腹的食材,

  「大妖們只喜歡雇傭血脈純正的人類,樹神也只願意守護真正的人族。而這數百年來,我們一族被隔絕在裡世,與妖魔為伴,人族的血脈逐漸稀薄,連樹神都不再覺得我們是他喜歡的人類。幸好上天並沒有放棄我們,還讓阿香你來到了赤石鎮。」

  袁香兒退了一步,心裡怒氣上湧,毫不客氣地說,「別說的那麼好聽,妖魔是飼養而不是雇傭,白篙少了你們應該自己種植糧食。我們人類從來就不是依附其它生靈存活的種族。我看你們不止是失去了血脈傳承,根本連我族勤勉不息,自力更生的特性都給遺失了。」

  呂郡守並不生氣,寬容地笑笑,「你這不過是一時氣話而已。只要你在這裡生活上一段時間,你一定會喜愛上赤石鎮。」

  他一步步走向袁香兒,隨著他腳步的前進,那清雋的容貌也隨之慢慢變化,逐漸變成了一張袁香兒十分熟悉的面孔。

  南河的面孔。

  「樹神告訴我,你喜歡這個妖魔。你在夢境中是被這隻妖魔所惑,才心甘情願地被陣法攝來。」他頂著和南河一模一樣的五官外貌,靠近過來,像是一位真正的情人一般溫聲細語,「只要你願意留在這裡,我不介意你把我當成他。我會比他做得更好,我和你才是同族,瞭解你想要的任何事。」

  袁香兒接連退了幾步,明明是和南河一樣漂亮的容貌,一樣好聽的聲音,卻讓她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

  「我如果不同意呢?」她說。

  那張熟悉的面容帶上了點邪魅的笑,「你可能年紀還小,不知道有的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

  南河的容貌過於俊美,袁香兒一直覺得自己喜歡南河,很多時候是沉迷於他的美色,直到這一刻,袁香兒才發覺,即便是一模一樣的容貌,換了個芯,換了神色和舉止,帶給她的觀感就差了十萬八千里。

  比如眼前這位,頂著南河的面孔,穿得比南河華麗灑,舉止比南河講究,卻讓她噁心得快想吐了。

  「你不喜歡這副模樣嗎?」『南河』露出為難的表情,「或許你喜歡別的模樣?只要你喜歡的容貌,我都可以為你變幻出來,這是我血脈的天賦能力,和我在一起絕不會讓你有膩煩的一天。」

  「不,不是外貌的問題。」袁香兒忍住心中的噁心,試圖冷靜下來,考慮先穩住他的辦法,「你這個計劃根本行不通,我的意思是說,即便我同意你這個荒唐的建議留下來,我一個人一生之中也留不下幾個後代,對你們整個鎮子的血脈問題,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

  『南河』捂住嘴笑出了聲,「原來你想錯了,看來我們的觀念差別真是大。」

  「只得到你一個純正的血脈,怎麼可能捨得由你來生育?」『南河』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五官漸漸變得秀美,身形也開始玲瓏有致,出現了女性的特徵,「比如說我,我的家族即便孤雌也可以繁衍後代。」

  她紅唇嬌軟,十指青蔥,嬌嬌俏俏靠近袁香兒輕聲說道,「到時候,只需要你配合一下,生育的事交給我就行。」

  「什麼?」袁香兒這下真的被她的言論給鎮住了,南河女態的模樣嫵媚又動人,讓她詫異得幾乎轉不動腦袋。

  「你們兩個過來一下。」那人沖著附近一高一矮持著槍侍立的兩位男子招手。

  兩人齊齊走了過來,看著袁香兒的目光同樣的熱切。

  「和我們浮世來的客人說說你們家族是怎麼繁育後代的。」

  身材高大魁梧的侍衛拍了一下胸膛,然後比劃了一個橢圓的形狀,「我家有一點龍族的血脈,父母都可以繁育後代,父親從口中吐出一個蛋,母親孵化三年孵出了我。」

  略矮一些的那位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我們家是水馬血脈,我完全是由父親生育撫養長大的。」

  「怎麼樣啊,阿香。」女態的南河親親熱熱地說,「你住在這裡啊,每天只要開開心心地從這些人中挑選你自己喜歡的如意郎君就行。你負責快樂,我們得到的血脈,必定一生錦衣玉食供著你,絕不讓你受半點罪。你看行不行呀?」

  袁香兒貌似接受了她的誘惑,遲疑了一下終於有些鬆口,「這樣聽起來,倒是還不錯?」

  呂郡守看見袁香兒如此好說話,不由心花怒放,她伸手挽住袁香兒的胳膊,開出更多的誘惑條件。

  「最妙的是,你還是修道之人,能夠溝通天地,煉精化炁。裡界的靈炁充沛,我們再為你尋覓得以長生的天材地寶,功法要訣。你必能長長久久地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又何愁血脈遺失?我人族自當逍遙自在,永世不愁生計。」

  袁香兒掙脫她的胳膊,「這事我可以考慮,但你好歹要得給我點時間思量思量,你還是先變回來吧,你這個樣子我真的不習慣。」

  「可以,可以,都聽香兒你的。」呂郡守變回了第一次見到時的容貌。

  本來以為此事要費眾多口舌,或許還得採取強硬措施,想不到袁香兒如此容易溝通,他心裡一時高興,自然是說什麼都好。

  看來浮世的風氣也十分開朗大方,並不如古籍裡記載的那般保守迂腐的嘛,呂郡守心裡美滋滋地想著,得到了一位純正人族血脈的修士,永遠將她留在鎮子上,真是神靈的眷顧才有的好事啊。

  「既然要我留在這裡,你應當帶我四處看看,讓我親眼看一下這裡的生活環境是否如你說的那般好。」袁香兒提自己的要求。

  呂郡守看著袁香兒秀秀氣氣毫無戰鬥能力的模樣,心裡掂量,浮世來的小姑娘,既沒有妖魔的血脈,又沒有經過任何變化,十七八歲的年紀而已,法力必定有限,這般嬌弱的身形,又失去了使徒,想必折騰不起什麼浪花來。她想四處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多帶人手看好她便好,何必讓她心不甘情不願,彆彆扭扭反倒不美。

  他沉吟片刻後開口,「那倒也不是不行,但你須得緊隨我的身邊,不得四處亂跑,尤其不能出了峽谷的位置。」

  於是袁香兒知道了,白篙樹能夠屏蔽契約溝通的範圍大概有限,若是能夠跑出這個峽谷應該就能聯繫上南河他們了。

  此時此刻,在荒野外的篝火旁,南河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的巨坑。

  阿香明明就睡在他的身邊,他卻眼睜睜看著她陷入了地面,憑空消失不見。即便他立刻跳起身來,短瞬之間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半點袁香兒留下的痕跡。

  「南河,你先冷靜點。」渡朔伸手按住南河的肩膀,南河猛地轉過臉看向他。

  渡朔瞳孔驟縮,撤開手,上半張面孔現出大量的翎羽。

  南河的面目在篝火的映照下冰涼又桀厲,撲面而來的殺氣激得渡朔忍不住現出了防禦形態。

  「是誰?誰帶走了她?」

  以南河的年紀在渡朔的心目中,一直還是一隻還未成年的小狼而已。直到了袁香兒失蹤的這一刻,南河壓制著怒火的目光看過來,終於讓他有了這是一隻可與自己匹敵比肩的大妖的震懾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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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發表於 2020-8-17 12:48: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袁香兒在呂郡守的「陪同」下,走在赤石鎮的街道上。身前身後簇擁著數十名身強體壯,擁有半妖血統的護衛。名義上是保護安全,其實唯一的目的不過是看住袁香兒不讓她有機會逃跑。

  沿途行人看見他們一行,無不側目相望,向袁香兒投來熱情而洋溢的笑容。

  袁香兒一派輕鬆自在,四處好奇地張望。

  只見那青石鋪就的寬闊街道上,不需要馬匹牽引的玉輦香車自在縱橫,無人駕駛的翠頂寶蓋碌碌前行。

  飛簷之下五彩華燈交相輝映,金莖兩側碧樹銀台舉道爭風。

  往來行人,無一不美,俊逸妖童香車遊街,婀娜豔婦盤龍屈膝。

  好一處無憂無慮,如夢還真的避世桃園。

  「呂大人,上次太過匆忙,也沒有領略一番鎮上的風物,這回既然得你盛情相邀,倒是正好到處瞧瞧。」袁香兒笑盈盈地說著,彷彿真的有那麼點考察一番留下來定居的意思。

  呂郡守十分高興,待她格外殷勤周到,「在下單名一個役字,阿香喚我呂役便是。我們赤石鎮多得是娛樂消遣之地,阿香若是喜歡,往後自然日日有人陪著你出來玩耍。」

  呂役領著袁香兒進了一處戲園子。那園子內三面看臺,兩層的客座,早已熱熱鬧鬧坐滿了觀眾。戲臺之上笙歌縹緲,仙管風流,唱得是一曲《南柯記》,梨園子弟身姿嫋嫋,水袖輕搖,將那人間悲歡演義得淋漓盡致。

  一曲終了,眾人齊聲喝彩,便是袁香兒也覺得賞心悅目,跟著起身叫好,呂役見著袁香兒說好,就說了一個賞字。

  不多時,兩位戲臺上的名角帶著妝前來謝賞。小生容貌俊美,花旦眉目生春,雙雙用那秋水般的眼睛向著袁香兒撇來,臨走的時候,扮演花旦的年輕男子咬著紅唇,將手裡的香味濃郁的帕子丟進袁香兒懷中。

  「這兩位是我們這裡最有名的角兒了,人漂亮,身段好,符合條件。阿香若是喜歡,盡可點為郎君,他們無不歡喜異常的。」呂役體貼地在她身邊說道。

  袁香兒撿起那繡著桃花的帕子,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她活了兩輩子,兩輩子的桃花加起來,也沒有今天收到的多。

  如果不是這些人目的不純,只將她看做某種工具的話,她或許還值得欣喜一下。

  逛完了戲園,又在茶樓吃了精美的點心,沿途玩賞大小鋪子,看了雜耍白戲,採買特產珍物,將整個鎮子逛了個大概。袁香兒邊走邊儘量默默記牢各處地形。

  最後,呂役領著袁香兒來到一處鬥獸場。

  圓環形的看臺同樣坐滿興奮的觀眾,居中是一大片整平了的夯土地。

  袁香兒一路走來總覺得這個鎮子有些不太對勁之處,到了此刻終於想明白了。

  這裡的居民生活得過於悠閒灑脫,青天白日的大好時光,不論戲園還是街道,都充滿無所事事的鎮民,真正從事生產的人類卻似乎一個也沒看見。

  「怎生到處都如此多人?大家都不用工作讀書的嗎?」袁香兒問道。

  呂役正坐在她的身邊,指揮隨從擺放攢盤茶水,聽到這句話,不由面露自得之色,

  「自然是不必的。這裡的百姓,有白篙神守護,可以飽食終日無所煩憂。若是誰家在用度上有缺,一家只需舉一人,外出同妖魔簽訂雇傭契約,金銀靈玉便用之不竭了。至於讀書嘛,不怕你見笑,咱們這裡通共這麼點地方,讀書識字也無仕途晉升之道,是以大部分人便也懶怠費那個精神。」

  袁香兒點點頭,她已經發現了,這裡的居民大多隨性散漫,言談之間也質樸直白,毫無顧忌,行事作風其實已經不太像是人類,反倒和妖魔們的性子更為接近。果然如同他們自己所說,人類的血脈特徵已經漸漸在他們身上消失。

  「我卻是喜歡讀書的,」呂役努力和袁香兒拉進距離,他周到地把茶水和點心擺在袁香兒的手邊,「看古籍上說,浮世的居民或是日日勞作為三餐所憂。或是寒窗苦讀,博個功名利祿。生活甚是辛苦。阿香以後留在這裡,便再也不用受那些苦楚了。」

  這裡聊著天,看臺下響起了開場的鑼鼓,觀眾們頓時興奮起來。或許是日子過得太過閒適平淡,這裡的人最喜歡的娛樂竟然是挑選勇猛的武士,看著他們和那些野外抓來的凶獸殊死搏鬥,以此取樂。

  新進場的武士有著一頭濃密虯結的鬢髮,身材雄壯,肌膚油亮,臉上塗著濃重的油彩。他看見看臺上的呂役和袁香兒十分興奮,一路跑過來,向著袁香兒的方向雙手捶打胸膛,發出震天的吼叫聲,脖頸及至胸膛的肌膚隨著他的動作浮現了一大片明豔而奇特的亮藍色。

  「這是在對你表示喜歡,他們家的血脈很雜,並不符合條件,人也粗俗蠢鈍,不是什麼值得搭理的東西。」呂役先對袁香兒解釋,隨後看向場地上吼叫個不停的男人揮手驅趕,「滾回去,你不行,你一族無法由雄性繁育後代,阿香面前沒你什麼事。」

  那個男人一下耷拉下雙臂,垂頭喪氣地從喉嚨裡發出不滿的咕嚕聲,卻也不敢反抗呂役,只能轉頭憤憤向著鬥獸場的中心走去。

  他的對手是一隻威猛的雄獅,但雄獅卻不是這位混和了妖魔血脈的人類的對手,沒多久強壯的雄獅便被這個男人鉗制住脖頸狠狠按泥土裡,叢林中的霸主此刻也只能四肢徒勞地在泥土裡掙扎,鬥獸的武士心中正值憤恨,一發狠大吼一聲,竟然徒手將雄獅的腦袋活生生地斷了下來。他舉著血淋淋的獅頭沿途奔跑吶喊,看臺上的觀眾不以為血腥,反而一個個興奮地站起來為他鼓掌。

  「這些個野蠻的傢伙,沒有嚇著阿香吧?」呂役笑吟吟看著袁香兒,他口中說得溫柔,實際上卻有故意給袁香兒一點下馬威的意思,

  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想必沒見過多少鮮血,給一點糖,再嚇一嚇,讓她生不出反抗的心思來。

  「能在這些地方表演掙錢的傢伙,多是一些卑賤貧瘠之人,阿香看著樂一樂便是,不必在意他們的生死。」呂役不以為意地說道,「這些傢伙有些因為血脈過於龐雜,大妖們看不上。還有一些卻是守著某種可笑的自尊,不願意於妖魔為僕,家裡又窮得沒辦法,才選擇做這些辛苦的營生養家。若,比如新進來的這個便是。」

  袁香兒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鬥獸場的一角鐵門拉開,走進來了一個男子,此人袁香兒倒是認識,名叫時複。他的弟弟曾經偷了袁香兒的荷包,三天前他本人還在峽谷的入口和南河交過手。

  時複一進入場地,全場觀眾頓時熱切地呼喚起他的姓名,想來他是這裡的常客,深得觀眾的喜愛。

  當然,這種血腥之地的喜愛,也並不一定是什麼好事。

  此刻的時複肩膀和手臂上甚至還裹著帶血的紗布,那是三天前和南河戰鬥中被南河所傷,短短時日根本無法痊癒,但他卻不知道為何,依舊參加了這場兇殘的對決。

  他年幼的弟弟走在看臺的最下圈,一臉擔憂地看著場地中哥哥前進。

  經過袁香兒所在之處,時複抬起頭,向著看臺上看來,他的左眼處劃有一道疤痕,鬢髮淩亂地抓在腦後,從下而上看過來的眼神顯得冰冷又兇惡。

  呂役不滿地哼了一聲,「愚蠢的小東西,那麼難看的疤痕也不捨得花錢處理掉。一家子都是怪胎。」

  袁香兒對這個人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呂役:「這兩兄弟的父親本來是一位血統純正,容貌俊美的男子。某一日出門在外,不知道被哪位大妖看中了,直接攝去巢穴,數月方歸。歸來時懷裡便抱著兩枚青色的蛋。問他是出於何族血脈,他卻絕口不提。從此以後竟然足不出谷,專心在家守護孵化後代。這一守癡癡守了數十年,兩個兒子才陸續破殼而出。不等孩子完全長大,自己也因貧困潦倒,百病纏身,一命嗚呼了。沒給孩子留下啥,倒是吃藥看病欠了不少債務,反倒要兩個孩子替他償還。」

  「要孵幾十年啊。」袁香兒腦補了一位溫柔孵蛋孵了幾十年的父親,「看來這位父親很喜歡那隻妖魔和他自己的孩子。」

  呂役嗤笑一聲,「妖魔都是無情無義的傢伙。他們的壽數悠長,時間對他們沒有任何概念,有時候打一個盹,或是一個疏忽,時間就流轉了數十上百年,喜歡上一個妖魔,時時需要苦苦等待,等他們回頭想起你,你可能早已作古了。」

  袁香兒眨眨眼,她有很多妖魔的朋友,都和她抱怨人類濫情而善變,這是難得聽見人類對妖魔有期待和抱怨,真是新鮮。

  呂役看她不以為意,皺起眉頭勸她,「我知道阿香你喜歡你的那位使徒,他的容貌確實迷人,但外貌又能有什麼用呢,他根本不是我們的同族,習性總總都於人類不同,不能體會你我的悲歡。阿香你聽我一句勸,忘了那隻妖魔吧。」

  「你若是喜歡他的容貌和身子,」呂役靠近袁香兒,化為南河的容貌,用南河的聲音輕聲說道,「我可以用他的樣子陪著你,但凡你喜歡的事,隨你怎麼樣都行,絕不會比不上他。」

  袁香兒伸手擋住他靠過來的身體,「打住,打住。我並不喜歡你這個樣子,你快變回來。」

  就在此時,看臺上的觀眾發出一陣驚呼,鬥獸場的角門打開,一股腥臭的氣味彌漫全場,昏暗的門洞內傳來低低的獸吼,一雙赤紅的眼眸陰森森地出現在漆黑的門洞深處。

  看臺上的人們吃驚呼叫,又漸漸屏住氣息詭異地安靜下來。

  一隻肌膚腥紅,形態如虎,額尖長著利角,渾身遍佈尖刃的妖獸緩緩從陰影中現出身形。

  那妖獸一步步繞著鬥獸場的邊緣走動,血紅的雙眼盯著場地上唯一的男人,發出刺耳難聽的吼叫聲。

  這並非一隻普通的野獸,而是有著窮奇的血脈,以兇殘嗜血而著稱的妖獸。

  「是凶獸啊,真正的妖獸!」

  「這下終於有好戲看了。時複那小子能是它的對手嗎?」

  「我這次要買時複輸,這小子太狂了,每次都是他贏。說實話我很想看他輸一次。」

  「嘻嘻,我也喜歡,越是狂傲的戰士,我就越想看他最終被妖獸按在爪下,開膛破肚,以可憐兮兮的模樣死去。」

  「唉,時複好像還帶著傷,看來這一次未必贏得了,只怕以後沒有這個人的賽事可以看囉。」

  眾人並不以場上戰士的生死為意,反而議論紛紛地開始下注買定輸贏。

  「不不不!為什麼是妖獸,別人都是普通野獸,為何偏偏我哥哥的對手是這樣厲害的妖魔!」時駿高喊起來,他飛快地跑到場地邊,扒拉著防護網,沖著裡面大喊,「哥哥,出來,快出來,我們不比了,家裡欠的錢我們再求著大人寬限幾日便是。」

  但時覆沒有看他,他慢慢半蹲下身體,一臉警惕地盯著不遠處的敵人。

  這裡是鬥獸場,觀眾買的就是生死搏鬥間嗜血的樂趣,又豈會同意選手中途退出。

  時駿慌忙拉住在場地邊收取賭資的場主,「大人,我哥哥身上還帶著傷,這就是讓他去送死啊。哥哥為您掙了那麼多錢,求您行行好,放過他一次吧。我們不比了,不比了。」

  「滾一邊去。莫要礙著老子掙錢。」忙著滿場子收錢的場主一把推開年幼的男孩。

  男孩一個踉蹌滾到一旁,待要站起身來,黃土地上憑空生長出了綠色的藤蔓,捆住了他的身軀,不顧他的叫喊,溫柔卻堅定地將他拉出看臺之外。

  場地上的凶獸嘶吼一聲,一股腥風撲面,尖牙利爪的妖獸向著身形遠小於它的人類撲去。

  時複眼看著氣勢洶洶撲來的妖獸,並不閃躲,雙手當胸一合,無數柔韌的藤蔓便破土而出,密密纏繞住那隻力量強大的凶獸。

  於此同時,他拔足向那隻猛獸沖去,淩空翻身,蹬上妖魔的脊背,一手抓住它額頭的利角,一手直取它脖頸間的要害。

  「哦哦哦,控制植物,時複那小子的拿手絕活,一上場就用上啦。」

  「這小子還是挺有兩下子的,勝負還是難料啊。我是不是買虧了。」

  看臺上議論聲疊起。

  妖獸張開巨口,噴出了一片熊熊大火,那些細嫩的藤蔓在火焰中很快被兇狠的野獸掙斷,堅硬如鎧甲的肌膚也不是一雙肉掌輕易能夠破開。

  妖獸在火海中甩動身軀,將背上的時複遠遠甩出去。時複後退了數十米,止住身形,毫不停留拔腿飛奔,一路險險躲過妖魔不斷噴出口的炙熱火焰。

  「喔——!快,搞死他。老子的錢都買的他輸。」

  觀眾沒有人介意自己同類的生死,只因戰事的轉變而跟著興奮尖叫。

  「阿香覺得誰會贏呢?要不要也下注買買看?」呂役支著下頜,輕鬆地看著場地中的生死之戰。

  你說你們赤石鎮充滿歡樂,多得是消遣娛樂之處,原來這就是你們閑極無聊之後尋求快樂的方式?

  袁香兒看著他那張漂亮的面孔,看見了那張面具之下的醜陋,然而她沒有把心裡的反感說出口。

  「我覺得那個人類會贏。」袁香兒從荷包裡取出一塊靈玉,丟進了收取賭資的場主懷中。

  那塊靈玉便是三天前,時複留在她的面前,用來補償自己弟弟偷竊的玉石。

  場地之上,時複再度沖著妖獸高高躍起,他的法術對於火系的妖獸不具有優勢,身上帶著傷更不容他久戰,

  他決定冒險一搏。

  在他落地的一瞬間,他放低了重心,整個人就地一滑,向著妖獸的腹部之下滑去。他在短短的交戰中已經看出,柔軟的腹部是這隻全身披甲的妖獸最為脆弱的所在。

  地面是熊熊烈火,靈敏的妖獸低下頭顱,將頭上那隻鋒利的尖角對準了沖著自己的敵人。

  時複知道他有可能被那閃著寒光的利刺挑上空中,慘死當場。即便如此,他也只剩這唯一的機會。

  他的蔓藤爆發出最大的力量在烈焰中破土而出,死死纏住妖獸的頭顱,束縛著那額頭尖利的角,不讓他動彈。

  很好,只要能堅持住一瞬間,他就能就勢滑進妖獸的腹部之下,剖開它的胸膛,奪取它的性命。

  意識到危險的妖獸同樣爆發出了最為巨大的力量。

  它掙斷了藤蔓!

  野獸在宛如修羅地獄般的火焰中抬起了頭顱,赤紅如血的雙目透過火光盯著沖向它的小小人類,時複甚至看見了利角的一點寒光已經衝出斷裂的藤蔓向他閃來。

  他伸出了自己血肉做成的手掌擋在身前,即便廢了一隻手,他也要保住自己的命取得這場戰鬥的勝利。

  但就在那短短的一剎那,妖獸抬頭的動作突然僵住了,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道捆束,限制,僵化而無法再做出有效的攻擊。

  當然,這個過程只有短短的一瞬間。然而這一瞬便是生死兩端的差別。

  全場無數雙眼睛看著煙塵滾滾的鬥獸場,但只有貼著地面滑行的時複看見了煙塵滿地的土地上一閃而過的法陣光芒。

  有人幫了他,是誰?

  他來不及多想,就勢貼著那冰涼的利角,從妖獸的身軀下鑽了到了它的腹部之下。

  巨大的嚎叫聲響徹全場。等漫天煙塵稍事消彌,小山一般的魔物才在塵土中轟隆隆倒下。

  渾身浴血的戰士從妖魔的身下爬出來,手上握著一顆血淋淋的心臟。

  他站起身,自己的血和妖獸的血混雜在一起染紅了他的頭臉,他像是一隻從地獄歸來的修羅,將視線從看臺上掃過,看臺上是一張張醜陋而扭曲的嘴臉,他們胡亂地呼喊著,叫囂著,用別人的痛苦和鮮血來填補自己的空虛無聊。

  時複的視線在袁香兒所在的位置上停留了一瞬間。

  原來是她。

  他回過身,不再搭理滿場響起的呼喝吶喊聲,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沉默地離開了鮮血淋漓的鬥獸場。

  「哎呀,想不到還是阿香的眼光好啊。這許多人都輸了,偏偏你還看準了,真是了不得。」呂役詫異地誇讚道。

  袁香兒悄悄收回背在身後的手掌,輕輕揉了揉剛剛掐過指訣的手指。

  在遙遠的荒野之外。

  搜遍方圓數里內的每一個角落,南河和渡朔等人也找不到袁香兒半點痕跡。此刻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而焦慮。

  烏圓已經亂了陣腳,用小小的爪子拼命地刨著地上的土,一邊刨土一邊憋著小臉掉眼淚。

  「怎麼就不見了呢,阿香,你出來,你快點給我出來。嗚嗚嗚,為什麼我用契約喊她,她一點回應都不給我了。」

  然而早已經挖得又大又深的土坑內什麼都沒有,只有袁香兒一直隨身背負的那個背包孤零零地被擺放在土坑的邊緣。

  「如果不是為了我,她本不必到這樣危險的地方來。我竟然無法看好她。」渡朔站立在那個被南河和烏圓挖出來的巨大土坑邊,墨黑的長髮低垂。他的身體大半被黑灰色的翎羽所覆蓋,半本體化是妖魔極度憤慨時才會出現的形態。

  胡青伸手握住了他的翅膀,一臉擔憂。她也同樣地慌亂不知所措。

  「我想起了一點,阿香似乎提過一句,她在夢中看見了我。」南河突然說了一句。

  「你說阿香夢到了你?可是,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渡朔轉過頭問他。

  「不是這樣。阿香是無意中告訴了我,她說她近日好幾次夢見了我……我誘惑她。」即便難以啟齒,南河還是很快地把話說了出來。

  他清晰地記得,昨夜便是在這裡,他因為袁香兒的幾日來刻意的回避而異常難過。

  就在那時阿香靠到了他身邊,為他梳理毛髮,用契約和他悄悄說話,一個不小心將心中的一句想法傳遞了過來。

  (如果說有啥錯,也錯在你長得太過美貌,讓我總受不住誘惑胡亂做夢。)

  對,阿香當時便是這樣說的。那時候自己聽見了這句話,心中既甜蜜又幸福,根本沒有去想這件事有何不對之處。

  如今想想,從阿香開始刻意回避自己,再到她不慎流露出的這句話,無不透著古怪之處。

  「她似乎受到了某種法術的干擾,而我當時卻完全沒有察覺。」南河冷靜思索之後說出了結論。

  胡青詫異地看著南河,此刻的南河以人形的模樣站在巨坑邊緣,身軀挺直,衣裝齊整,銀髮飛揚,緊凝著雙眉看著袁香兒消失的位置沉思。

  相伴走了這麼長時間,她對南河的性格自認為也有些瞭解,相比起妖魔的歲數來說,南河還十分年輕。年輕而驕傲,單純又強大,對阿香的感情很深,並且有著一股強烈的依賴感。胡青本來以為,袁香兒不見了,最先亂了陣腳的肯定是南河。

  但沒想到,在這樣大家都慌亂了的時刻,南河卻能夠克制而隱忍地壓制住自己焦慮的心,冷靜地引導大家開始仔細思索。

  「對,我也想起一件事,經過那棵榕樹的時候,阿香說她被樹靈所影響,被拉進了那個樹靈的精神世界。」胡青想起一事,急忙說了出來,「阿香和我們不一樣,她是人類,人類的精神力比較脆弱,容易被樹靈的術法所攝。你們說,會不會是我們沿途得罪了哪隻強大的樹靈了?」

  就在此時,地面上袁香兒的背包裡傳來輕輕的響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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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12:48:5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南河等人相互看了一眼,迅速翻開袁香兒的背包,從裡面找出了一條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枝條。拆開外面的包裝,那條和靈石包在一起的枝條依舊新鮮,頂端的小芽瑩潤可人,絲毫沒有萎靡的痕跡。

  四個腦袋湊在了一起,盯著那小小的一條樹枝。

  那枝條在眾人的視線中微微晃動,似乎在極力想要表達些什麼。

  「它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要說?」胡青疑惑地道。

  「讓我來試試。」渡朔舉起翅膀,翅膀上的羽毛一路褪去,那蒼白的手臂伸過來拈住枝條,他閉目凝神,一道清晰可見的靈力順著他的指端流出,緩緩注入樹枝中,靈氣的光芒漸漸將整條樹枝包裹了起來。

  細細的枝條瑩瑩發光,蜷縮的小小葉芽招展開來,從中冒出了一個抱著雙膝的小人,那小人迎風生長,很快長到手指般大小,終於伸展四肢站起身來。

  「謝謝你。」她低頭拍了拍碧綠色的衣裙,向著渡朔行了一個禮,「我本來不想這麼早醒來,但是沉睡中感到阿香好像出了一點事,當時我在背包裡沉睡,卻被一股奇特又熟悉的波動驚醒。那應該是我們樹靈獨有的能力。」

  「是誰?」

  「是誰幹的!」

  「她在哪裡?」

  「你知道嗎?」

  渡朔、烏圓、南河、胡青齊聲開口。

  小小的樹靈用一根手指支住下巴,「嗯,我能察覺到他很強大,似乎和很多的同胞聚集在一起,他的枝條是純白色的,嗯,那股靈力能把阿香的肉身一起帶走,應該還依託了人類的法陣幫忙。」

  「白色,很多,人類的法陣……」

  南河的眼眸波動,沉吟片刻,抬起頭來。

  赤石鎮!是赤石鎮的白篙樹。

  四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欣喜地從彼此的目光中得出了結論。

  夜幕低垂,

  袁香兒被安置在一間華麗而雅致的廂房內休息。

  只見這廂房裡綾羅被光生輝,珠箔銀屏迤邐。圓桌玉盤托霜橙紅橘,床頭紫案置暖香輕吹。瑩瑩發光的奇特植物罩上透明的琉璃燈罩,成為屋內獨特的採光設備,一一掛在角落裡一棵數米高的紅珊瑚上。

  袁香兒躺在貂絨鋪就的紫金床上,架著腳看著鑲嵌在屋頂上的明珠。

  不能不說他們用來誘惑自己的條件是直擊人性弱點的,這裡的生活奢侈而安逸,完全不需要勞作,可以終日無所事事,不用承擔生育的痛苦和責任,每天都有著不同類型的美男子對你殷勤追捧,又有多少人能不為之心動?

  在這樣不知疾苦,安逸享樂的環境下一代一代生活下來,人類又最終會變為什麼樣子呢?

  屋子的窗戶正對著庭院,可以看見那棵巨大的白篙樹,他在晚風中輕輕搖擺著柔軟的枝條,發出細碎而動聽的聲響。

  似乎和呂役說的一樣,這棵白篙樹真的很高興。

  耳邊充斥著那些風鈴輕響般的聲音,袁香兒漸漸合上眼睛,陷入了沉睡之中。

  她一閉上眼,就發現自己又出現在了夢中的那棵白篙樹前,只是此刻樹下沒有南河。

  樹枝上坐著一位短髮的少年,他昂著頭,正在看懸掛在天空中巨大的圓月。清冷的月光灑在他稚氣的面容和纖細的四肢上,讓他整個人帶上一種半透明的不真實感,彷彿說話大聲一點,都能讓他在空氣中消失無蹤。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把我騙到這裡來。」袁香兒問。

  那個少年過臉來,顏色淺淡的睫毛眨了眨,一臉無辜和迷茫。

  袁香兒腳下的地面卻開始碎裂,眼前巨大的白篙樹也隨著四散崩塌,這個世界在一片漆黑之後又重新明亮起來。

  沒有巨大的白篙樹,沒有華麗壯觀的郡守府,這裡只是一個普通的黃土整平的院子,院子的圍牆低矮,有雞窩有水井,內裡三兩間茅屋,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小院。

  一位肌膚黝黑的男人正舉著鋤頭在庭院中挖土,把一棵小小的樹苗種進了院子中。

  他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在樹苗的根部精心澆水了點定根水,看了看端端正正種在地裡那棵小苗,高興地裂開嘴笑了。

  「加油長出根來,小傢伙,以後你就住在我們家啦。」男人跑進屋子裡,很快從屋內抱出一個皺巴巴的新生嬰兒,小心抱著到那棵半人高的小樹苗邊上,「看吧,媳婦給我生了娃,我把你種在院子裡,以後你們倆就一起好好長大。成不?」

  繈褓裡的嬰兒癟一癟嘴,發出一聲充滿生命力的嘹亮哭聲,立在院子裡的小樹苗在風中搖了搖僅有的兩片小葉子。

  袁香兒此刻就站在院子中,彷彿差了時空一般,院中的人對她的存在毫無所覺。那位樹靈所化的少年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的身邊,牽著她的手,露出一臉幸福的神色幸福看著眼前的一幕。

  眨眨眼的功夫,小小的嬰兒就變成了蹣跚學步的小娃娃,他從屋子裡一搖一晃地走出來,摸到了小樹的枝幹上,呼呼直喘氣。

  「根兒要多吃點飯飯,好好長個子,你和小樹比一比誰長得更快。」男人摸著孩子的腦袋說。

  「根……根兒長得快。」牙牙學語的孩子結結巴巴道。

  「哼,他說錯了,他從來沒長過我。」樹靈少年拉著袁香兒笑吟吟地說。

  袁香兒知道自己是在夢中,但這個夢似乎過於細緻真實了些,彷彿身在另一個人的記憶中一般。

  名叫根兒的小娃娃抽條一般地長大了,小樹苗也越長越高,擁有了結實的身軀和傘蓋一般的樹冠。

  每天從外面滾了一身泥回來的男孩會麻溜地爬上樹杈,賴在小樹的身軀上,

  「小白小白,今天我們打架打贏了,可把隔壁村的幾個小崽子胖揍了一頓。」

  他給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起了個名字叫做小白。

  「小白,隔壁村的柳兒長得可真水靈,今天我揪她的辮子把她給欺負哭了。」

  「小白你怎麼長得這麼快,我希望自己也能長得再快點,爹老了,前些日子咳得下不了地。」

  於是全家人都開始慢慢叫這棵小樹小白。

  小白呀,小白。

  「小白長得可真快,記得是根兒出生的那年一起把他種在院子裡的吧?」家裡的母親在他的身上掛上曬衣服的繩子,

  「小白也是家裡的一員呢,真好,都可以在他的樹蔭下乘涼了,今年的天氣可真熱啊。」作為父親的男人在樹下擺了一把搖椅。

  小男孩阿根不知什麼時候就變成了一個強壯而有力的男人,他扛著鋤頭推開院門進來,先在井邊喝了口水,又在樹下的搖椅上躺下,用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

  「小白,爹說要給我娶一個媳婦,」他有些煩惱地看著頭頂綠蔭蔭的樹冠,

  「可是這些年的年景似乎不太好,土地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幹,糧食打不上來,還時常有妖魔出現,家裡只怕拿不出娶媳婦的錢。」

  一陣風吹過,翡翠一般的樹葉在風中莎莎做響,似乎在回答自己朋友的話一般。

  「倒是小白你,似乎沒有受影響呢,長得越來越漂亮了。」躺在搖椅上的年輕男子笑了。

  袁香兒握著樹靈少年的手,她能夠感受到樹靈所感知的一切,於是她知道了土地為什麼乾涸的原因。

  大量的靈氣在地底流淌,像是潮水一般湧過這片土地,普通的植物不能承受過於強大的靈力,正在燥熱中漸漸死去,但也有部分天資獨厚的生靈開始學會從土地中汲取靈力,生長得更加蓬勃旺盛。

  靈界正在慢慢從人間脫離,而這裡即將成為靈界的一部分。

  乾旱,饑荒,巨大而恐怖的妖魔頻繁出沒,使得這裡脆弱的人類社會結構很快失去了往日的悠然自得。

  袁香兒覺得手掌被攥緊了,牽著她的少年似乎想起了什麼,變得慌張了起來。

  安靜而溫和的村子轉瞬間就亂哄哄起來,不斷有令人心驚的哭泣聲在某處響起,隨後人們開始進進出出,將一具又一具死去的屍體匆匆抬走。

  樹靈少年一臉驚慌,他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又是為了什麼發生,平靜而安寧的日子不復存在,他一直十分喜歡的那些生靈在迅速地一個個減少。

  「小白啊,我活不了多久啦。」曾經咧著嘴露出一口白牙,將它種在院子裡的男人出現在他身邊。這個家中的頂樑柱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老得這樣厲害,他滿面溝壑,脊背彎曲,粗糙的手指摸著樹幹,抬起有些渾濁的眼睛,

  「以後我不在了,你可要好好陪著根兒,替我照顧好他。」

  那天夜裡,屋子裡爆發出了讓少年害怕的哭泣聲,許久之後阿根從屋子裡慢慢走出來,低著頭來到樹下,伸手環住了樹幹,濕潤的感覺透過樹木的皮膚傳了進來。

  阿根在哭,抱著他在哭,

  「爹走了,娘也快不行了,地裡一點吃的都種不出來,外面還鬧著妖魔,小白,我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小白,你能不能幫幫我,幫幫我。」

  小白嘩嘩搖晃著綠瑩瑩的葉子,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想要告訴他的朋友,就在他們腳下的土地,明明流淌著一股異常美味的東西,自己的樹根每天都能從中汲取無窮無盡的美味和營養,可是他所愛的朋友們卻為什麼得不到這樣美食而在一個個離開。

  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拼命生長樹根,憑藉著本能努力將那些流淌著的美味汲取出來,希望能夠把它們傳遞阿根。

  可是不論他如何瘋狂地努力,往日喧嘩熱鬧的村子很快慢慢安靜下來。

  人類一個個的不見了,小白覺得越來越害怕,害怕著他的同伴家人就這樣消失,害怕某一天阿根也像其他人一樣,突然就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阿根躺在樹下的搖椅上,曾經健碩的男人如今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他雙目無神地看著頭頂上美麗得像是寶石一般的枝葉,

  「小白,我也到最後了,幸好還有你在,我出生的時候是你陪著我,走的時候,也麻煩你送我一程罷。」

  他的眼睛開始慢慢合上,迷迷糊糊中聽見了往日熟悉的樹葉聲在耳邊嘩嘩響著,

  這些聲音實在太吵鬧了。幾乎讓他無法安睡,他努力睜開一線眼睛。

  眼前碧綠的樹冠似乎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一種奇怪的白色枝條在視線裡垂掛下來,垂到了他的嘴邊,甜美的汁液一滴滴落進他乾涸的口腔中,流進他饑腸轆轆的腸胃。

  瀕死的阿根在最後一刻被突然靈體化的白篙樹救活了!

  白篙樹分泌出了讓人食之能夠食之飽腹的美味汁液。村子裡僅存下來的人類,都依靠著這一棵神奇的白篙樹撐過了嚴重的荒年。

  人們開始重新聚集,在樹下膜拜,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他們為這棵神奇的樹木披上美麗的幡條,恭敬地稱呼他為樹神。

  村裡慢慢再度恢復了往日的熱鬧,令人安心的日子似乎又回來了。

  重新健康起來的阿根娶了隔壁村的柳兒為妻,他像是他父親當年那樣,懷裡抱著自己新生的孩子來到樹下,

  「小白,你看,這是我的兒子呢。」

  畫面在眼前再度變化,圍牆,茅屋,村落不見了。

  樹上掛著的幡條精美秀麗。破舊的庭院成為了奢華壯闊的府邸,坑窪不平的泥土路和村裡慢悠悠的黃牛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飛簷疊翠尋歡樓,火樹銀花不夜天。

  白篙樹靈站立在存活了數百年的大樹上,冰涼的手緊緊拉著袁香兒。

  這裡是他的精神世界,袁香兒透過他的視野看下去,華美異常的樓閣集市在樹靈的眼中灰黑一片,寂靜無聲,他看不見那些混雜著濃郁妖魔血統的人類,也很少能聽得見他們的聲音。

  「沒有了,大家都去哪兒了呢?」他不解地轉過頭看著袁香兒。

  「你……看不見他們嗎?」袁香兒問。

  「沒有了,大家都不見了。」少年只是茫然地搖了搖頭。

  他的視線和人類不同,他似乎只能看見自己想要見到的東西。

  「所以你才把我拉了過來嗎?」袁香兒歎了口氣,拉著這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靈在樹枝上坐下。

  少年低頭想了想,說道,「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我喜歡的朋友回來了,我很高興。」

  幾百年時間過去了,失去了原身,完全變為靈體的樹靈已經忘記了許多事。

  唯獨紮在心中根深蒂固的一股執念久久不能散去。

  「我不能留在這裡。」袁香兒儘量溫和地說,「這裡已經沒有人類了,你知道,有很多的人類生活在沒有靈氣的浮世,如果你還想要和人類生活在一起,我可以帶著你一起回去?」

  「沒有靈氣的浮世?」少年搖搖頭,「我走不了,沒有了靈氣我很快就會枯萎。」

  「你留下來陪我。」

  他漂亮的眼睛空洞地看著天空巨大的明月,並沒有和袁香兒講道理的打算。

  袁香兒在那一瞬間退出夢境醒來,

  她從床上爬起身,推開窗戶,窗外月華如水,巨大而美麗的白色靈木靜靜沐浴著月光。發出愉悅而細碎的枝條碰撞聲。

  他是強大而無法溝通的生靈。

  看來也只能想辦法悄悄地走了。

  ……

  呂役在屋子裡,問著府邸的侍從,

  「那位在忙些什麼?」

  「一直很安靜呢,」侍從高高興興地回答,「小娘子早起後進食了一碗桂圓粥,半籠蒸餃,半籠金銀酥,直誇咱們這的伙食好。用飯之後要了針線,拈著兩塊布頭埋頭不知道在縫些什麼。」

  呂役站起身,在書架上翻找了半天,找出一本珍藏了數百年的古籍,看見圖冊上一位女子坐在窗前嫺熟地穿針引線,點點頭道,「不妨事的,聽說浮世的女子就喜歡這些針線活,只要她不往外跑,她想要些什麼儘量服侍周全了。」

  袁香兒在屋中剪了兩塊錦緞,塞進棉花,胡亂縫成了一個女子模樣的小人。

  瞧著左右無人拔了一根自己的頭髮塞進娃娃中,斂氣靜心,指空書符,在小人的後背仔細繪製了一個替身符咒,輕輕吹了口氣。那小人便變成了一個和她容貌衣著一模一樣的女子。

  袁香兒正經法術修習得並不勤快,卻對這些雜七雜八的旁門左道十分感興趣,涉獵甚廣,眼下的這個替身術便是她覺得十分有趣的法術之一,小時候時常倒騰來玩。

  此術所化的替身看起來和真人一般無二,但卻呆滯無神,不能發聲走動。遠看可以矇騙一二,只要走近一看,說說話,推一推,便會立刻露餡。

  袁香兒走到門邊,探出腦袋左右看了看。呂役對她還是很不放心的,門外整個院子裡安排了無數防備她逃跑的侍衛。

  不過這些人雖然是侍衛身份,也都在裡世生活慣了,從來沒吃過苦受過累,當然不會像是真正的軍人那樣板正直立,全神戒備。

  而是左兩三個一群,又四五個一堆,歪歪斜斜湊在一起閒談聊天。

  最靠近門口的兩位侍從,袁香兒還特別有印象,這兩人一個會生蛋,一個能懷孕,想來是呂役刻意安排著優先接近袁香兒的候選人。

  袁香兒便沖著他們笑了笑,

  「我想安靜看一會書,你們有一些吵到我了,能不能請你們……」她禮貌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請你們稍微離得遠一點呀。」

  「可以,可以,當然的,沒有問題。」

  兩個男子連連點頭,退開一段距離,因為和袁香兒說上了話而高興。

  畢竟院子裡這麼多人盯著這間屋子,她根本沒有逃跑的可能,

  「你看她的動作,真好看。說話也溫溫柔柔的。」

  「浮世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樣,還會看書呢,我連我的名字都認不得。」

  「就是,就是,希望她第一個看上的是我。」

  「憑什麼是你啊,你那一點龍族的血脈都不知道傳了多少代,早就混雜了,我們水馬族的男人才是最能夠體貼照顧女子,你難道不知道嗎?」

  「你說什麼,你這是想打架嗎?」

  屋外的兩人遠遠地爭吵起來,再無心思監測袁香兒在屋內的行動。

  袁香兒迅速將那個替身人偶扶到桌邊坐好,背靠著窗戶,手上塞進一本書籍,擺出一副專心致志讀書的模樣,自己悄悄站在窗口,伸手推開窗戶,好讓外面的所有人,都可以看見她坐在桌邊的背影。

  隨後,她從隨身帶著的荷包裡,取出一張黃色的符籙,這張符籙上什麼符文都沒有書寫,只畫了個符頭符尾,中間卻踩滿了無數三叉狀的小腳印,就像是某隻小雞踩翻了朱砂盤,然後再到上面隨意踩踏一遍的模樣。

  袁香兒躲在窗後,拈著那張雞爪符,放在手中祈禱,「錦羽,錦羽,這次就全靠你了,一定要給力一點啊,咱們一次成功。」

  -------------------------------------

  呂役的名字,來源於變色龍的別稱「避役」,名字的意思大概是想要不勞而獲的人。

  蜥蜴的種族中有一種是可以孤雌繁殖的,就是只要兩位女士挨挨碰碰親熱一點,就可以懷孕,真是很神奇的生物。

  海馬家族是由媽媽把卵生到爸爸育兒袋裡,再由爸爸大著肚子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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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12:49: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袁香兒回想起錦羽呆頭呆腦,舉著一雙小手要東西吃的模樣,臉上不由就露出了笑容。

  已經出來好長一段時間了,真希望能夠快點辦完事,早一點回到師娘、錦羽和三郎他們的身邊。

  錦羽的天賦能力是隱身,烏圓的天賦能力之一是火焰。之前她鬧著玩的時候,用他們倆的爪印做了好多符籙,雖然發動起來不太靠譜,但這次來的時候她還是挑選了幾張收在荷包裡。

  數量不多,希望能成功。

  袁香兒心中默默祈禱,發動符咒,隨著小小一通煙霧之後,她發現自己的雙腿看不見了,只剩下上半個身體懸在半空中。

  她再接再厲,祭出第二張符咒,這下身體也隱形了,剩下一個腦袋懸在空中,反而顯得更加驚悚。袁香兒無奈地祭出第三張符咒,幸好這一回終於錦羽附體,成功讓自己整個人隱去身形。

  她輕手輕腳從窗戶爬出去,輕輕跳下窗臺,小心看了一眼還在爭執中的兩個守衛,那兩個男人對她明晃晃的行為一無所覺,依舊爭執不休,袁香兒屏住呼吸躡手躡腳穿過他們身邊,向院子外摸去。

  院子裡負責守衛的人很多,袁香兒不知道這裡面會不會有某些擁有特殊能力的人,能夠看透她的行蹤。

  她也只能提著一顆心從那些人身邊謹慎穿過,總算上天保佑,一路平安走過了庭院,連院子中心的那棵白篙樹,都對她的出逃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剛剛穿出院門轉過抄手遊廊,迎面就遇著呂役帶著一隊隨匆匆而來,袁香兒急忙貼著柱子避在牆角。

  「東西都準備得怎麼樣了?」呂役邊走邊問,此刻的他沒有了在袁香兒面前那副溫文爾雅的模樣,他顯得冷漠而倨傲,步履匆匆,行事帶風。

  「大人放心,用品器物都備好了,酒宴也沒有問題,隨時可以舉辦婚宴,只有喜袍還在趕製中。」一位侍從緊著在他的身後低頭回話。

  「速度要快,東西要準備最好的,再挑選鎮上俊美的男子,逐一到她的身邊去,一定要讓香兒覺得我們重視她,圍著她轉,使得她打心裡喜歡這裡,捨不得離開。」呂役停下腳步,壓低了聲音,「另外備一點藥物,加派人手看好她,做多手準備。我總覺得有些不太放心,總之不論用什麼手段,都必須讓她留在我們赤石鎮。」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袁香兒就在他身邊兩三步的距離,把他那張漂亮面孔上細微的神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原來呂役在她面前表現出來的單純和好糊弄也都是假像,自己在計劃著逃跑,他也同樣在防備和算計著自己,袁香兒不由慶倖自己已經溜了出來。她屏著呼吸等這一行人從身邊經過,拔腿向著角門的位置飛奔而去。

  跟在從角門進出運送食物的僕婦身後,袁香兒成功鑽出門外。身上的符咒已經開始失去效應,指尖最先慢慢在空氣中顯現出來。

  錦羽畢竟還小,用他的天賦能力所製作的符籙失敗率高,有效時間也短。但即便如此,短短的這一會兒隱身時間還是幫了袁香兒的大忙。

  緊靠著郡守府的一家沽衣行內今日沒什麼客人。

  店夥計剛剛趴在櫃檯上打了個盹,睜開後眼隱約覺得角落裡掛在牆上的衣物不太對勁,他一抬眼看見了讓他驚悚萬分的一幕,

  在鋪子的一角,一隻白皙的手正在取下架子上一件不起眼的長袍,那玉手纖纖,骨節均勻,本該十分養眼,可是那只是一隻孤零零的手!

  手腕之下什麼都沒有,那動作靈巧的手掌懸在空中,不僅能悄悄將衣物摘下,甚至還能在他看過去的時候,停下動作,向他轉了過來!

  店夥計還來不及叫喊出聲,那柔軟的手指左右纏繞擰成了一個奇怪的手訣,沖著他一點,受到驚嚇的小夥計不知怎麼地就失去了意識,軟軟地趴上櫃檯,繼續打他的盹去了。

  袁香兒脫下一身華服,換上從沽衣行得到的衣袍,依靠著昨天逛了一整天的記憶,混雜在人群中,穿行在一些相對昏暗的巷子裡,向著峽谷的出口跑去。

  白日街道上人流很大,她衣著樸素,戴著帷帽,穿行在人流中,並不起眼。但麻煩的是整座鎮子內有著不少高矮不同的小白篙樹,她必須避開這些樹木所在的範圍,以免被那位少年模樣的樹神所察覺。

  袁香兒用盡可能快地速度前進,如今她只希望留在屋內的替身人偶能夠撐得久一點,讓那些人再晚一些發現她,留給自己多一些逃亡的時間。

  已經可以遠遠地看見那條出谷的道路了,

  後面的街道卻傳來嘈雜地吆喝聲,手持武器的侍衛呼啦啦地分開人群,呼喝著四處搜尋。

  袁香兒看著已經近在不遠處的窄窄出口,恨恨地咬咬牙,不得不轉身躲進了附近巷子中。

  很快,不止是那些侍衛,整個街道上的鎮民都開始加入到搜尋她的隊伍中。這座慢悠悠的鎮子彷彿被投入了涼水的油鍋,瞬間沸騰起來。不管是衛隊還是百姓,都忙著尋找她這位從裡世來到這裡的,可以提供「純血」的人類。

  無數的人在穿街走巷子地翻找。

  「快,必須找到那個從浮世來的小娘子。」

  「數百年了吧,就只來了這麼一位,可不能讓她給跑了。」

  急切的說話聲和雜亂的腳步聲不停在附近響起。

  袁香兒四處躲避,不慎退進了一個沒有出口的死胡同,身後傳來密集的腳步聲。她不得不靠著潮濕的石牆在牆角的陰暗處蹲下身,可惜的是地面上低矮的植物根本不夠遮蔽她的身形。

  如果這一次失敗了,被抓了回去,讓他們有了戒備心,以後只怕更難出去。

  難道只能硬闖嗎?

  袁香兒夾緊了手中的符籙,凝神戒備。一個男人的身影突然從巷子口穿出來,他的目光正正對上了袁香兒。二人彼此都吃了一驚。

  那人眼瞼上留有一道明顯的疤痕。是在鬥獸場見過的時複。

  袁香兒認出了他,也確定他看見了自己。

  「怎麼樣,有發現沒有?」時複身後傳來問詢聲。

  就在袁香兒幾乎都要祭出符籙的時候,那位面像兇惡的年輕人卻轉過頭,向著身後說道,「沒有,只是個死胡同。」

  時複轉身離去,背在身後的手指在離開前動了動。

  巷子裡那些低矮的植被飛快地瘋長起來,柔軟的枝蔓抽條,寬闊的綠葉展開,十分有效地將袁香兒的身形遮蔽。

  巷子口的搜查小隊轉身離去,腳步和說話聲漸漸遠離。

  袁香兒在那些繁密的枝葉間蹲下身,將自己藏得更隱秘一些。

  天色漸漸變化,出現在附近的搜索隊越來越頻繁。天空中甚至有騎著飛禽的騎士在空中來回飛行。

  袁香兒覺得自己被發現只是遲早的事,然而她沒有更好的地方可以躲避。

  前方傳來一道細細的腳步聲,一隻小手分開了草葉,頂著魔物骷髏頭的小男孩探出他半張小臉,是時複的弟弟,那個偷過她荷包的小男孩時駿。

  「啊,哥哥說得沒錯,你果然在這裡。」時駿笑著說,他把那頂帶著厚厚魔物皮毛的骷髏摘下來,遞給袁香兒,「姐姐,你帶上這個跟我來吧,躲在這裡是不行的。」

  袁香兒思索了片刻,接過他手中的面具。帶著遮蔽面目的骷髏頭,染上了一身妖氣,跟著時駿順著街邊向前走。

  一隊沿途搜尋的隊員迎面而來,領隊的隊長已經向著袁香兒的方向眯起了眼睛。

  時駿不慌不忙地拉著袁香兒的手,一派輕鬆地邊走還邊蹦上兩步。

  那隊持著尖銳武器的男人穿過他們身邊的時候,他甚至比袁香兒還要鎮定安穩,像是一個真正的弟弟一樣,搖著姐姐的胳膊撒嬌,

  「阿姐午食做小炒肉給我吃吧,我好些日子沒吃,可想了。」

  袁香兒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搜索隊接到的任務是尋找單獨行走,氣息純正的人類少女,於是小隊長便不再留意這一對妖氣明顯的原住居民,匆匆忙忙向著前方尋找過去。

  時駿的家離得很近,土院瓦房有了不少年頭,顯得破舊而滄桑,

  在屋門外左右看看,確定附近沒有任何人,時駿方才打開屋門,和袁香兒迅速躲進院子中。

  「謝謝你,這麼危險的事,你為什麼要幫我?」袁香兒摘下頭盔,向時駿道謝。

  「嘿嘿,這也沒什麼,」時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我每一次偷東西,只要被發現了,對方總要把我揍個半死,從沒有輕易放過的。只有姐姐你說算了。」

  「姐姐你是個好人。」小小的男孩終於露出了點和年紀有些接近的笑容,「哥哥也說你是個好人,他說在鬥獸場的時候是你出手相助的,他喊我來幫你一把。」

  「是嗎?那真是謝謝你們。」袁香兒在他的面前蹲下身,「這裡就住著你們兄弟倆嗎?」

  「家裡就只有我和我哥了。之前父親還活著的時候,家裡比較熱鬧一些。」小小的男孩似乎有些沮喪,隨後他馬上又抬起頭來,「不過,我們還有母親。雖然目前還找不到母親,但父親生前說過,母親是一位美麗又強大的女子,她總有一天會來看我們的。」

  這裡說著話,院子的門打開了,時複從外面進來,反手合上了門扉。

  他淩亂的頭髮隨意束在腦後,眼瞼上帶著刀疤,看向袁香兒的目光非常冷淡,一點沒有時駿口中描述地那般熱情。

  他沖著袁香兒點點頭,沒有說多餘的話,徑直穿過庭院,摘下掛在屋簷下的一掛熏肉,鑽進了廚房中去。

  這裡的院子不大,廚房和餐廳設在一起,時駿拉著袁香兒廚房一角的四方桌邊坐下,讓時複獨自在鍋臺邊忙碌。

  雪刃在砧板上發出齊整而細密的聲響,時複站在炤台邊,熟練地炒菜做飯。

  「雖然吃白篙樹汁就能飽,但我還是喜歡我哥哥做得菜,哥哥做的菜可好吃了。」時駿把腦袋擱在桌面上,邊說邊咽口水,「如今的峽谷肯定堵滿了抓你的人,是萬萬不能去的,我們知道有一條小路,翻過山能夠出去。等吃過了午食,我們再送姐姐你出去呀。」

  噔噔蹬垛菜的聲音停住了,背對著他們切菜的時複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你……從浮世來,還會再回去嗎?」他側過臉來問,

  袁香兒:「當然,我來這裡辦點事,很快就會回去的。」

  「如果,我們幫你逃出這裡,你能不能帶我們找到去浮世的道路?」

  「你要去浮世?這裡生活著不好嗎?」袁香兒詫異了,

  時複不說話了,埋頭做好飯菜,端在桌上。一大盆白米飯,一碟子茹筍炒臘肉。

  他做得飯菜很簡單,但生活在這裡的人類只吃白篙汁液就可以飽腹,幾乎從不在家開火做飯。年紀小小的時駿不熟練地拿著筷子,已經扒拉著米飯,吃得滿嘴流油了。

  「我們欠下的錢已經都還了,我不想像寵物一樣被妖魔圈養在籠子裡,也不願意終日鬥獸供人取樂。」時複舉筷給弟弟夾菜,「聽說浮世的人類可以依靠努力勞作生活,我想到那個世界去。」

  「那……我們不等娘親了嗎?」時駿鼓著滿嘴巴的飯菜,有些吃驚地抬起頭說道。

  「我們沒有母親。」時複放下筷子,「阿駿,忘了母親吧,我們只有父親,沒有母親。」

  「可是,父親他在世的時候常常說起的,他說母親很漂亮又很溫柔的。」時駿委屈巴巴。

  「阿駿,你清醒一點,父親他癡癡等了一輩子,可曾等來母親?那條龍她子女眾多,遊戲人間,只怕根本不記得曾經還生育過我們兩個。」

  小小的時駿癟著嘴,眼淚都快下來了。

  「你們的母親是龍?哪一條龍?」

  時駿眼淚汪汪:「在這個地界上還有別的龍嗎?」

  「青龍?」袁香兒合了一下掌,「這麼巧?我這一次進來裡世,就是為了找到她。」

  袁香兒試探地看了一下表情各異的兩兄弟,「要……一起去嗎?」

  赤石鎮是一個小小的盆地,四面環山,山頂上處處都生長著白色的白篙樹。只有在赤色石壁的地方,有一道窄窄的道路出入口,只要有人守在路口,就無法離開這裡,這也是呂役對袁香兒比較放心的緣故之一。

  此時此刻,出谷的道路上想必眾兵把守,就等著袁香兒自投羅網。

  時家兄弟帶著袁香兒避開人群,繞到石壁一處險要之處,沿著光滑的石壁慢慢地攀爬上去。

  「早些年,這裡四處長滿了白篙樹,不論你從哪裡走,都逃不過樹神的眼睛,是完全沒有辦法潛逃出去的。幸好這幾年不知為什麼,這些樹變得越來越少了,這才被我發現這條完全沒有白篙樹生長的道路。」

  時複在前頭領路,不時動用天賦能力垂下藤蔓來協助袁香兒和弟弟爬上山壁,蹬上這一片滑溜溜的石壁,道路就變得和緩了不少。

  突然消失了兩日,南河和烏圓他們想必急死了吧。

  想到很快就可以找到南河和夥伴們,袁香兒的胸腔裡幾乎都盛放不住那顆雀躍的心。

  呂役給她的屋子再奢華舒適,也遠遠比不上那一團柔軟的毛絨絨讓她來得想念。

  她越走越快,幾乎就要小跑了起來。

  路邊的樹叢中,站立著一個赤著雙足的少年,半透明的身軀,眸色空洞,冷淡地看著袁香兒。

  袁香兒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哪有什麼赤足少年,叢林間只有一支小小的白篙樹苗,那細細的樹苗藏身在雜亂的草木間,十分地不顯眼。

  「哥,這裡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長出來的樹苗?」時駿胳膊顫抖地拉住了時複的手臂。

  時複緊皺著雙眉,看見了那棵柔韌的樹苗,他的心也就隨之沉了下去,這裡的所有白篙樹,都是郡守府中那棵樹神的分身,他們共享著視覺和感知,被它看見了,也意味著他們洩露了行蹤。

  「跑,快跑。」他喊了一聲,推了袁香兒一把,扯著弟弟就往前跑。

  一道巨大的黑影籠罩從山嶺間滑動過來,罩上了他們的頭頂,那是一隻翅膀寬大,飛行無聲的巨鳥。

  「想跑?跑得了嗎?」

  呂役身姿瀟灑地從空中的鳥背上跳下,無數披甲持銳的男子紛紛揚揚跟著他從空中落下,擋在了他們前去的道路。

  「香兒,你竟然騙我,我對你真是太失望了。」呂役看著袁香兒,依舊是那副溫柔又多情地模樣。

  袁香兒輕輕向後退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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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家兄弟的名字是從龍生九子的「蚣蝮」,「狻猊」中取部首的半個字,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名字和異能都不一樣。

  「龍性淫,無所不交,故種獨多耳」(《五雜俎》卷九)。「如得牛則生麟,得豕則生象,得馬則生龍駒,得雉則結卵成蛟」,「不特九種已也」(《萬曆野獲編》卷七)等等說明龍有很多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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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12:49: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你為什麼要偷跑,阿香,是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嗎?」呂役彷彿受了什麼委屈,露出難過的神色。

  若非親耳聽見他悄悄準備對自己下藥拘禁,袁香兒差點都要生出愧疚之心了。

  「哪兒的話,你們對我實在是很好,我其實也不忍心離開。只是肩上還擔著點事,等我辦完了……自然還要回來尋你。」袁香兒看著他的眼睛說話,一隻手臂悄悄地背到了身後。

  「原來是這樣啊。」呂役語氣溫和,面露微笑。

  話到後半句的時候,他那笑著的雙瞳收縮起來,口中吐出了一條細細的舌頭,在空中捲了一下。

  懸停在眾人頭頂的那隻巨大飛鳥,潰散成位一片黑色的濃霧,層層黑雲從天空撲下滾地而來,呂役身後的那些護衛高舉起寒芒畢露的武器,兇神惡煞地向著袁香兒撲將上來。

  幾乎在他們發動攻擊的同時,袁香兒也駢指出手,祭出了一張紫色的符籙,

  口中呵斥有聲,「天地玄宗,萬氣本源,金光速現,降魔除妖,急急如律令!」

  紫符懸立空中,紫光奪目,現出一尊威風凜凜的巨大金甲神像,金甲神頂天立地,怒目圓瞪,手持金闕神鏡,神臂高高托起的靈光寶鏡中刷出一道耀眼的金光,那巨鳥化成的黑霧被金光一照,如同被燙傷一般嗞啦作響地收縮起來,濃霧中傳來一聲桀厲的痛呼聲,滾滾而來的黑霧迅速收縮,一路倒退著遠遠離去。

  那些大聲呼喝著衝上來的男人,被金光來回掃射一通,不少人承受不住,捂著冒起白煙的身軀,倒地打滾。便是屹立不倒的人也一個個失去了俊美的容貌,現出了半人半妖的模樣,有的長著半身鱗片,有些頭上頂著尖角,面目猙獰地繼續向著袁香兒撲來。

  袁香兒再出一符,紫光閃閃迎風而展,符咒在空中無限放大,鑽出一隻渾身燃燒著烈火的火鳳,火鳳引頸清鳴一聲,張口噴出熊熊烈焰。

  這兩張符籙都是從妙道手中搜刮來的,不同於尋常的黃符,威力十分巨大,一使出來便起了奇效,將蜂擁而來的敵人衝開一個缺口。

  呂役被那兩位龍族和海馬族的護衛護在身後,兩人從口中噴出水龍,同撲面而來的熊熊火焰衝撞到了一起,激起漫天水汽白煙。

  此刻,呂役那優雅勻稱的體態早已不見了,現出臃腫矮胖的模樣,雙眼突出,上半張面孔上佈滿了坑坑窪窪的綠色疙瘩,果然如同烏圓描述的一般醜陋難看。

  他氣急敗壞地伸出手指,「你,你這個騙子,竟然藏得這樣深!」

  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被他的陣法攝到此地之後,一直沒有任何反抗,乖乖服軟。讓他大意地以為袁香兒必定實力平平,用不著嚴加防範。想不到此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打得他一個措手不及。

  袁香兒不搭理他,拉住時駿,招呼時複一聲就往外衝。一黑一紅的雙魚陣形成圓形的透明護盾,護衛住她的周身,擋住那些淩亂攻向她的法術。

  袁香兒一口氣躍過了滿地哀嚎的火場,從缺口處衝出了包圍圈。

  一開始是她拉著年幼的時駿在跑,很快就變為時駿拉著她跑。時駿年紀雖然小,但奔跑的速度卻異常之快,手上臂力也十分強大,幾乎帶著袁香兒飛奔起來。

  「哈哈,我們跑出來了,」時駿邊跑邊向後招呼,「哥哥快跟上來。」

  跟在他們身後不遠的時複,卻突然剎住了腳步抬起頭向後方看去。

  袁香兒也同樣停下了腳步。

  細細碎碎,像是無數風鈴一齊搖擺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初時微弱,愈見清脆,轉如萬馬奔騰,向著此地湧來。

  一片白色的波浪從山後湧起,潮汐一般漫過翠色的山巒,波瀾壯闊鋪天蓋地而來。

  那是白篙樹的枝葉,此刻,那些玻璃般美麗的細碎枝條瘋狂地交織生長,漫山遍野滾滾而來。

  在白浪之後,更多的村民蜂擁緊隨其後。

  原來,乘坐飛鳥趕來的呂役不過是第一批抵達的追擊者,後面還有白篙的樹靈和那無數的敵人。

  「你帶著小駿,先走一步。」背對著他們的時複,突然開口。

  「什麼?」袁香兒還沒反應過來,身下的土地裡抽出綠色的枝條,頂起圓球形的雙魚陣,柔軟的枝條推著那透明的球體,迅速將他們向著一路下山的陡坡滾去。

  「喂,你給我住手!」袁香兒差一點被摔暈了。

  「哥哥,你不可以又這樣,哥哥!」

  這裡是高地,山勢陡峭,山坡上連綿不絕的碧綠樹木突然活了起來,一棵接一棵地抽出柔軟的枝條,接力一般頂著圓球形的雙魚陣向外推去。

  透明而結實的球形護陣,彷彿一顆巨大的氣球,被山坡上一棵棵的樹木接力頂出去,短短時間滾碌碌地順著綠蔭起伏的山坡一路飛快遠去。

  袁香兒被摔得七暈八素,天旋地旋,完全無法做出反應,只能緊緊抱住懷中的時駿。

  一片混亂的畫面中,袁香兒看見那個背對著自己站立的身影。巨大的樹木在那人的身邊掀開泥土拔地而起,粗壯的枝條蓬勃的樹冠交錯生長,很快遮蔽了天日,堵住了整條山道,將那個單薄渺小的背影湮沒其中。綠色植被組成的高聳屏障,將同蜂擁而來的白色枝條衝撞到了一起。

  「幫我看著小駿。」他的身影湮沒其中之前,說了這麼一句話。

  那句話說得並不大聲,卻清晰異常地從山頂上飄落下來,鑽進了袁香兒的耳中。

  這到底是為了什麼,我明明什麼都沒有為你們做過。

  袁香兒閉上眼,抱緊了時駿小小的身體,任由雙魚陣越滾越快,一路被起伏的樹冠推著,向著遠方遠遠滾去。

  沒多久,那些不斷抽出的枝條突然消失了,推著他們前進的樹冠恢復了平靜,雙魚陣終於停了下來。袁香兒解除陣法,站起身,山的那一邊濃煙滾滾,不知道是何情況。

  年幼的時駿已經在一路衝撞滾動中昏迷過去。袁香兒獨自站立在寒風料峭的山谷間,看著遠處的硝煙,一時有些茫然不知如何舉步。

  「阿香,阿香!聽得見嗎?阿香?」

  南河的聲音毫無預警地在腦海中響了起來。

  袁香兒的眼眶在一瞬間濕潤了。

  活了兩輩子的時間,袁香兒一直以為自己的性格十分堅強。在沒有父親,母親冷漠的上輩子,她學會了自己面對和處理任何事。在從小被家人放棄的這一世,她在師父離開之後,理所當然地挑起了守護師娘的責任。

  守護和幫助自己的家人和朋友,直面遇到的所有困境和難事,是袁香兒的處事原則。她其實沒有想過,自己也會有依賴和眷念一個人的時候。

  「我在這裡,南河,我需要你們的幫助。」她說。

  一股難以言訴的情感通過彼此聯繫的紐帶鋪天蓋地地湧過來,他甚至不用說話,袁香兒已經體會到他滿溢出來的幸福感激,和那恨不得插翅飛到的感覺。

  袁香兒的心突然就鎮定了,沒有什麼好怕的,不過是回去那個鎮子,把時複再撈出來。我可以辦得到。

  她重新站直了身軀,握住了自己的拳頭。

  如果有誰攔著,我就燒了他們的樹,砸了他們的村子。

  身後傳來了一陣風動,

  袁香兒轉過頭,一道自己想念中的身影如風一般掠上山石。

  那人踩在石頭上,銀髮招搖,胸膛起伏,口中大口喘著粗氣,明亮的眸子在眼眶中微晃,死死地盯著她看。

  阿香。

  南河輕輕在心裡喚了一聲,向著袁香兒伸出手來,

  袁香兒接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指既冰又涼,觸碰到了袁香兒的指尖,狠狠地抓緊了,把她一把拉進了自己的懷中。

  那雙結實地手臂就箍住了袁香兒的身軀,微微顫抖地不斷地加大著力度,

  「總算找到了。」渡朔從天而降,收起翅膀,落在袁香兒的身前。

  「阿香,嗚嗚嗚嗚,你跑哪去了,急死我拉。」烏圓像炮彈一樣,一頭鑽進袁香兒的懷中。

  九條尾巴的小狐狸出現在山岩上,飛快跳躍下來,化為人形拉住了袁香兒。

  「可算找到你了,嚇死我們了。」

  朋友們重逢相聚,激動地有哭有笑。袁香兒從大家的簇擁中抬起頭來。

  「我們先離遠一些,這裡不安全。」袁香兒說,「帶上這個孩子,我有事需要大家的幫忙。」

  南河在她的身邊蹲下身,「我背你走。」

  他的頭髮跑亂了,臉頰上掛著汗,胸膛還在微微起伏。為了第一個衝到自己身邊,他跑成了這副模樣,甚至比飛在天空的渡朔還快。

  袁香兒想起分別之前,自己還拒絕了他的背負讓他心裡難過,不由感到愧疚,只好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趴在南河的背上,環住了南河的脖子,貼著他臉頰,可以清晰地聽見彼此蓬勃的心跳聲。

  「對不起,南河,讓你擔心了。」袁香兒閉上了眼睛。

  南河低著頭停了一下步伐,

  「不,是我的錯。」

  (阿香,我錯了)

  他化成一隻銀白的天狼,拔腿在山林間飛奔。

  是我錯了,我曾經以為即便你離開了,我也能獨自生活,如今我才發現我錯得多麼離譜。

  重新相聚的一行人迅速遠離赤石鎮,來到一隱蔽的山坳處休整。

  袁香兒將自己這兩日的遭遇大致述說一遍。

  「時複是為了幫你才陷入敵手,我們一定想辦法把他接出來便是。」渡朔聽完之後說道,得到了眾人一致的認同。

  袁香兒看了一眼清醒過來,低頭坐在一旁的時駿,安撫地握住了他的手,「抱歉,為了幫助我,害你哥哥陷入危險,我們會想辦法救出你哥哥。」

  時駿搖了搖頭,「這不怪你,哥哥他這個人一向如此,看起來很冷淡,其實心特別熱,但凡有人對他一點好,他總要想法子加倍報答回去的。何況,是我們自己也想跟著你離開鎮上。」

  袁香兒在心裡歎了口氣,她一度很厭惡赤石鎮上的半人類。如今任何種族其實都不該一概而論,他們之中既有呂役那樣自私陰險之人,也有時複這樣古道熱腸的類型。自己在鬥獸場上隨手幫了他一把,他便這樣默默記在心中,拼著性命回報自己。

  停在榕樹樹枝上的小小樹靈,提著裙擺飄落到了袁香兒肩上,「我請我的同族幫忙看了一下,那個鎮上的人帶回了一個傷痕累累的男子,把他捆在一棵巨大的白篙樹下,正在……折磨著他。」

  時駿臉色一白,刷一下站起身來。

  「你在這裡好好待著,等我們的消息。」袁香兒把他按了回去。

  「不,只有我才最熟悉赤石鎮的道路,我帶著你們回去。哥哥那時候,與其說是為了幫你,更是為了讓我順利逃跑。」時駿攥緊了小小的拳頭,低著頭,「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病在床上了,經常有人到家裡來欺負我們,哥哥每一次都是用他的蔓藤困住我,把我護在他的身下。如今我已經大了,我也要護著他一次。」

  袁香兒看了他片刻,「那這樣,我們兵分兩路,我從正面回去穩住呂役那些人。你領著南河和渡朔,悄悄潛進鎮子,等我的信號一起行事。」

  南河反對:「不行,這樣你太危險。」

  袁香兒摸摸鼻子,「其實,我是最安全的一個,他們對我有所企圖,不會要我的性命。我只需要拖拖時間,在你們動手的時候,開動雙魚陣護著時複就行。」

  南河皺眉:「他們對你有什麼企圖?」

  「我剛剛沒說嗎?他們抓我回去,就是想讓我……」袁香兒莫名有了點心虛的感覺,「想讓我多娶幾位夫侍,好把人族的血脈留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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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12:49:5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烏圓忙著在一堆空白的符紙上來回跑著踩腳印,

  「阿香,你帶多多的符籙去,要是誰敢欺負你,你就燒他丫的,我這一次有很認真地踩,肯定威力特別大。」

  胡青將自己脖子上的一條項鍊摘下來,掛在袁香兒的脖頸上,「這是我貼身佩戴多年的法器,能施展我們九尾狐一族的天賦能力,魅惑之術。雖然沒什麼大用,但那些人好歹有人族的血脈,或許能在某些時候起一點作用。」

  項鍊的吊墜是一小小一塊狐狸形狀的南紅石,紅得明媚可愛。

  「謝謝,我覺得它一定能派上大用場。」袁香兒摸了摸那還帶著胡青體溫的吊墜。

  「你當心點,一定不能出任何事。」胡青柔軟的手伸過來握住了袁香兒的手,眼裡裝滿了不放心。

  「對啊,阿香你還是別一個人去了。」烏圓跳過來,順著她的裙擺往上爬,跳到她掌心耍賴打滾,「這兩天你不見了,把我急個不行,這才剛剛找到,你又要去危險的地方。不行,不行,不然你還是帶著我一起去吧。」

  「放心,我不會魯莽行事。烏圓你多畫點火球符,好保護我的安全呀。」

  袁香兒安撫沖她撒嬌打滾的烏圓,一邊悄悄拿眼睛偷看南河。

  她知道南河在情緒波動得厲害之時,耳朵和尾巴會控制不住地冒出來。高興的時候毛絨絨的耳朵嘭一下冒出來,興奮的時候尖尖的耳朵也要冒出來,最讓人喜歡的是羞澀的時候耳朵軟乎乎抖動的模樣。

  這還是袁香兒第一次看見南河因為生氣而冒出耳朵,一雙毛耳朵在腦袋上尖尖地豎立著,上面的毛髮都氣得炸開了。他的眼眶帶著一點紅,薄薄的唇線緊緊抿著,雖然沒有說話,但不管是誰都看得出來這隻天狼已經處於怒火中燒的狀態。

  此時已是深夜,他們藏身在寂靜的山谷中,不遠處的赤石鎮上依舊燈火輝煌,一位小樹靈的身影從飛簷疊翠的尋歡樓下掠過,飛出了那片火樹銀花的不夜天。

  她一路穿過山間的林木飛回來,停在袁香兒手中的樹枝上,

  「看到了,看到了。就在鎮子內最華麗的那棟建築裡。」小姑娘微微喘著氣,「他被捆在那棵白篙樹下,那些人暫時沒有再欺負他,可是他的身邊防守得實在很嚴密,即便是我,也只敢停在遠遠的樹梢上看一眼。」

  「多謝,勞累你了,你先休息吧。」袁香兒和那位還沒有手指高的小姑娘道謝。

  小樹靈似乎很高興,踮著腳尖轉了個圈,蜷縮起身體又回到樹枝內去了。

  確認了時複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大家決定稍事調整,天亮之後按計劃行事。

  奔波了一日夜的袁香兒躺在那一大團熟悉的毛髮堆裡,

  這裡是荒郊野嶺、寂靜孤林,沒有白玉床、黃金屋,也沒有那錦被絲綢,寶珠夜明,唯獨只有那一隻把自己緊緊護在在懷中的銀白天狼。

  但袁香兒的心卻覺得異常平靜滿足。一身的疲憊寒冷都在南河溫暖的懷中漸漸平復。她抱著那條蓋住自己身軀的尾巴,輕輕撫摸那些柔軟的毛髮。

  驚險逃亡的不安,同伴被捕的失措,一切孤獨惶恐,疲憊勞累都伴隨著這種溫暖的溫度而消失。

  她又重新變得穩定堅強,無所畏懼了起來。

  南河的眼眸在夜色中幽幽發著細碎微光,自始至終看著自己。

  他雖然沒有說話,袁香兒心裡卻升起一股好笑的直覺,如果這裡沒有其他人,南河會不會像烏圓一樣撒著嬌不讓她走。想起南河變為小狼的形態,翻出肚皮和自己撒嬌,忍耐著任由自己上下其手的畫面,袁香兒的心就忍不住癢癢。

  這個男人總是喜歡壓抑自己,什麼事都忍著不想說。但自己偏偏就喜歡看他被逼迫得按捺不住,洩露出淩亂又可愛情緒的模樣。

  袁香兒翻過身,趴在南河耳邊撩他說話,「你放心。我肯定不會有事。」

  南河的耳朵抖了抖。

  「我也不會讓任何人占我的便宜。」

  南河的耳朵尖紅了,「我要第一個。」

  「第一個什麼?」

  「第一個娶……娶……」

  袁香兒又笑了,原來他在吃錯啊,她附在南河的耳朵說撩他說,「我第一個娶的當然是小南,最後一個也是小南。所有那些開心有趣的事,我都只和南河你一個人做。」

  南河在黑暗中化為人形,湊近了過來,竊竊地想要索取一個親吻,卻又羞澀地忍住了。

  周圍有太多在休息的同伴呢,會被聽見。他這樣想。

  一隻瑩潤的小手已經伸了過來,攥住他捲曲柔軟的銀髮。不准他逃跑,很快,黑暗中有人覆蓋上他的雙唇,不容置疑地分開唇瓣,開始探索那柔軟濕潤的所在。

  寒夜的氣息似乎都變得像那個吻一樣濕潤了。

  這個可愛的男人敏感又細緻,羞澀而多情,偏偏還要壓抑著自己,生怕被人發現了。

  袁香兒發覺自己就喜歡看他這副面飛紅霞,眼帶春色的模樣。看他快被逼瘋,看他喘息連連,卻又只能難受地忍耐著,不敢發出一絲一毫地聲響。

  兩天沒見,想他想得厲害。如果不是在這個緊急時期,自己或許會花一整夜的時間欺負他,眼看他的理性漸漸消失,觀察他各種可愛又迷人的樣子。

  「你等著,等我把時複救出來,」袁香兒和南河分離,目光落在他那微微紅腫的瀲灩雙唇上,「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時複被涼水潑醒的時候,發現天色已經亮了。

  他被四肢大開地綁在白篙樹下的祭臺上。

  捆住手腳的是用白篙樹的枝條搓成的繩子,這種繩子強韌結實並且在日光的暴曬下會很快地流失水份而緊緊收縮。他的四肢和脖頸分別套著繩索被拉向不同的方向,等到太陽高升,他整個人就會被殘忍地慢慢撕裂,飽受痛苦地折磨而死。這可以算是他們赤石鎮上最嚴厲的刑罰之一了。

  紅色的丹陽越出山頂,溫暖的陽光卻像是一位即將奪走他性命的死神,驅使寒冷爬上他的四肢。捆束住手腕和腳踝繩索微微地開始收緊,他的身軀上遍佈著各種新舊傷口,在這樣的拉扯之下,屬於他的酷刑才真正在陽光之下開始。

  時複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向終點。

  他看著頭頂的天空,視線裡全是搖擺著的白篙枝條和漫天雲霞,他的身邊圍著無數手持銳器的族人,人人一臉憤慨。

  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天空的機會了。

  幸好,阿駿他順利逃地了出去。對不起,小駿,從此哥哥不再能護著你,希望你自己保重。

  「為了一個陌生人,背叛你的種族,你可知道後悔?」呂役的面目出現在他的身邊,低頭看著他,一臉憤怒厭惡的模樣。

  時複嗤笑了一聲:「我這樣的人,反正遲早都是要死的,與其在鬥獸場上供你們消遣取樂,死得毫無其所,不如用來幫助一位真正對我付出善意的人。」

  呂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圍觀的人群紛紛叫喊起來,

  「混蛋,還敢狡辯,殺了他!」

  「處死他,殺了他!這個叛徒!」

  「叛徒,罪人,處死他!」

  「你這個蠢貨,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呂役一腳踩在祭臺上,伸手掐住了時複的脖子,那張佈滿疙瘩的面孔上,雙目驟縮,「就因為你愚蠢的行為,昨夜開始樹神已經徹底和我們斷開了聯繫。不論我怎麼祈禱,都也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

  「祈禱什麼?祈禱永遠做著籠中鳥,瓶中花?祈禱依靠囚禁一位無辜的外來者,延續這種依賴著神靈賞賜過活的日子?」時複仰躺在祭臺上,毫無退怯地直視呂役,「幾百年了,活在這裡大部分的人都不敢走出過這小小的峽谷半步,他們甚至不知道外面的天空和外面的世界是何模樣。」

  呂役收緊了手指,看著被他施暴的少年面色充血,發出痛苦的咳嗽,

  「活得不耐煩了嗎?如果車裂之刑還不能讓你懺悔,我會讓你知道這世間的痛苦何止千萬種。」

  「住手,放開他。」一道清越的女聲穿過人群,清晰地響起。

  圍在祭台附近,面目猙獰的半人類們齊齊紛紛轉過臉去。他們很快議論紛紛地讓出一條道路,路的那一端站著一位少女,那少女迎著初升的朝陽,款款走來。

  呂役鬆開口,詫異地站起身來,他想不通明明逃了的袁香兒竟然還會主動回來。

  「把他放了,我回來了。」袁香兒孤身一人,靠近了那重兵把守的祭台,抬起頭對著祭臺上的兇手說話。

  呂役的口中忍不出吐出一條細細的舌頭,吸溜一下又收了回去,這是他興奮之時半妖態的體現,往日裡他總是極力克制自己,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這副模樣,但此刻卻也忍耐不住了。

  「不,我不會再相信你的話。」他站在祭台邊緣,眯著眼睛看袁香兒,抬起手中一柄短鏈的銀槍,抵在時複的胸前,「想要他活命……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

  時複忍著劇痛,扭頭看向袁香兒,勉強擺動脖頸,做了一個讓她立刻離開的神色。

  袁香兒卻不看他,只是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既然回來了,當然是想要他活命。」

  她甚至還沖著呂役笑了笑,舒緩了劍拔弩張的氣氛,「不過,我和這個人也是偶然相識,我能回來和你談談,算是已經仁至義盡,若是他死了,或者你提的要求太過分,那我也好算了。」

  這種時候,雙方談判,各自揣摩的是對方的底線,先露怯的一方算輸。是以即便想早一點將時複救下來,袁香兒也只能儘量擺出不是很在乎的模樣。

  呂役盯著袁香兒看了半晌,突然手腕一動,雪亮的槍尖紮進了祭臺上的血肉之軀,使得重傷的少年抑制不住發出一聲悶哼。

  高高在上的劊子手露出挑釁的神色,扭動手裡的長槍。

  袁香兒咬住了紅唇,忍了又忍,終於還是開口打斷他殘酷的行為,「行了,你要我做什麼事,我同意便是。」

  「我之所求,香兒難道還不明白嗎?」呂役露出得勝的微笑,「香兒,其實你不必如此委屈。我們是真心實意地喜歡你。你留在赤石鎮上,我們必當錦衣玉食,金屋玉床地供著你。每日你只要由著自己的喜好,挑選幾位你喜歡的郎君,同他們締結琴瑟之好。你大可日日笙歌,夜夜尋歡,像是女王一樣地生活。將來鎮上遍佈你的後代,無人不敬奉追捧於你。你便是赤石鎮真正的女王,這難道不是女子最為幸福的日子,難道不是神仙一般的生活嗎?

  「確實很好,」袁香兒一字一句地說,「我已經同意了,只要你放了他,我就留在赤石鎮。」

  呂役抽出紮進時複胸前的那柄銀槍,槍尖的血槽滴落一串殷紅的血液。

  槍下的時複已經虛弱地發不出聲音,他只是看著袁香兒,蒼白的嘴唇微張,用口型反復說著,

  走,快走!

  但袁香兒卻不肯看他。

  「從前我不知道,香兒你這麼厲害,還這麼地會騙人。」呂役用那張佈滿疙瘩的面孔笑盈盈地說話,「如今我當然不敢再輕易相信香兒。」

  他蹲在時複身邊,扯動他脖頸上的繩索,「看見了嗎?這種繩子在陽光下收縮得很快,不出一天的時間,這個人就會被活活車裂而亡。」

  他在這裡停了一下,等著看那個年輕的少女失措的反應。

  但袁香兒只是冷淡地看著他,彷彿料定他自己會主動說下去。

  呂役有些失望,他站起身,指著圍在四周的鎮民,

  「這裡這麼多的人,香兒你只要選出三位你喜歡的郎君,這個人的命,你就算救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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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12:50:1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袁香兒心中騰起一股怒意,這麼久以來,不管對妖魔還是人類,這還是她第一次真正起了殺意。

  此刻她的身前身後,圍滿了面目猙獰的鎮民,這些人半人半魔,有著人類相似的身軀又摻雜著野獸的特徵,正和呂役一般一臉貪婪地看著自己。

  群敵環伺,身處險境,袁香兒的心卻前所未有的冷靜下來。

  她知道,自己並不是真正的孤獨一人,南河、渡朔、烏圓和胡青,她的摯愛親朋此刻都在不遠處暗暗守護著自己。

  有著他們的存在,她的內心就分外地穩。再難的事擺在面前,她也有一種絕對能夠戰勝的自信。

  呂役想過袁香兒會暴怒,會害怕、會難堪而窘迫。可是眼前那位十七八歲的少女,在看了他半晌之後,反而展顏笑了,

  晨曦恰恰在此時照過來,打在她嬌嫩的容顏上,照亮了她的脖頸間那一點鮮紅色的吊墜。她這一笑就如同嚴冬裡驟然開出一朵絢爛而張狂的花來。

  「行啊。都依你。」她笑著說,那眼眸明亮得攝人心魄,那雪白般的頸窩上的一點孤紅紅得耀眼。

  明明自己人多勢眾,對方孤身一人,限於自己所設的陷阱。

  呂役的心中卻無端湧起了一股害怕的錯覺,一種發麻的感覺爬過肌膚,讓他隱隱害怕又無可抗拒地被眼前的少女吸引,

  那隻點綴在少女脖頸的紅色狐狸,明豔豔地幾乎讓他挪不開眼睛。

  從前呂役想要的只是一位真正血脈純正的人類,利用她為鎮子注入新鮮的血脈,延續神靈的眷顧。他對袁香兒的那些溫柔親切也不過是為了實現這個目的的手段而已。直到這一刻,他的心頭似乎悄悄升起一股渴望,渴望擁有這個女孩的笑容,想要順著她的意思,聽她的話,讓她高興起來,一直這樣對著自己笑。

  不,不能這樣。呂役心生警鈴,他一抬手,吩咐重重的護衛圍住祭臺上的人質。

  「你必須按我說的辦,完成了婚禮之後,他才有活命的機會!」

  相對呂役地無端緊張狂躁,被脅迫的年輕女孩只是平靜地說道,「可以。」

  女孩嬌妍的肌膚在陽光下映出柔韌的光澤,這張面孔即便在赤血石的石壁倒映裡也分毫沒有差別,真實而美豔。她明明是這樣嬌柔又弱小,獨自面對著棘手的困境,卻依舊自信而沉著。

  真正的人類都是這樣的嗎?

  所有在場的鎮民看著那位面對著寒刀利劍卻毫無懼色,笑靨如花的少女,心中都忍不出生出這樣的想法來。

  在神靈都開始漸漸放棄他們的時候,這個女孩子大概就是上天賜予的希望,她這樣鮮活無畏地站在這封閉了數百年的赤石鎮,彷彿給這個無所事事荒唐無度了百年的世界帶來了一股灼眼的真實。

  鎮上的居民開始迅速行動,所有適婚之人,不論男女都換上了華美的衣物,擠進了這個庭院。紅燈彩綢在袁香兒居住過的廂房張掛起來。大紅喜帕,龍鳳喜服,寶珠華器一件件端上來供她挑選。

  袁香兒笑著拈起一條金絲勾勒的紅蓋頭,「這個東西在浮世裡可都是男子蓋的,你可得依著我們那邊的習俗。」

  與世隔絕了數百年的呂役被她的笑容忽悠了,連連點頭,「可以,可以,都按你的風俗來辦。」

  他指著庭院裡烏壓壓一片的人群,柔情款款地說著:「香兒喜歡哪位郎君,盡可自己挑選,絕沒有人強迫你的。」

  昨夜,袁香兒施展金光神咒符,破除了一切妖術,導致所有前去追擊的戰士都不得已現出原形,至此刻還不曾恢復俊美的容貌。

  此刻,擠在院子裡混在在人群中的候選人,有獅身人面的怪物,有同時長著魚鰭和鳥翅人類,也有後背背著厚重龜殼的男人。

  他們依照本地的習俗盛裝打扮,給自己戴上魔物骷髏做成的頭盔,披上色彩鮮豔的羽毛,裹著上柔軟蓬鬆的皮裘,以想要吸引袁香兒的目光,顯示自己對此事的重視。

  畢竟得到一個人類血脈的後代,對每一個家族都是好事,將類人的後代出售給妖魔為僕,幾乎意味著整個家族都可以得到長期而大量的供養。

  呂役吸溜了一下長長的舌頭,心裡帶上一點期待。從前他十分介意自己的醜陋,絕不肯將自己的影像出現在赤血石的石壁之上。但此時此刻,大家一起露出原型,反而讓他有了一股釋放了的輕鬆感,香兒並沒有對他露出嫌棄的表情,甚至還時常對他笑,他心裡覺得袁香兒是喜歡自己本來的相貌的。

  如果香兒這樣的懂事可愛,那麼在將來的日子裡,或許自己可以考慮不要這麼勉強她。

  若是她不想每天都挑選三位郎君,偶爾只想和自己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的,呂役這樣想到。

  袁香兒站在廂房前遊廊的臺階之上,把目光投入在院子中那些奇形怪狀的半人魔身上。

  目光所過之處所有的人都興奮起來。

  「啊,她看過來了,選我,選我。」

  「選我,小娘子,選我呀。」

  人群一時喧嘩沸騰。

  「阿香,還是直接搶人吧,南哥都快要爆炸了。」烏圓嘀嘀咕咕打小報告的聲音突然在袁香兒的腦海中響起。

  袁香兒這次是真的笑了。

  她伸出手,將擠在人群中一個戴著魔物骷髏,身後披著長長皮毛的年輕男子拉上了臺階。

  那人的身姿修長挺拔,肌膚白皙,猙獰兇狠的頭盔下,只看見他露出半截的臉頰染上了霞色,薄薄的雙唇緊緊抿成一道。

  「就他了。」

  袁香兒抬手一翻,紅綢飛揚,大紅的蓋頭蓋住了那個男人。袁香兒回頭沖著呂役眨了眨眼睛,將那個被選中的幸運兒人推進了暖玉溫香的臥房。

  廂房層層的屋門合上,屋外庭院內的人群靜默了一瞬間,又一下喧華了起來,

  「那是誰?那個幸運兒?」

  「誰家的兒郎被選中了?」

  「不知道啊,一下就蓋上了頭巾,根本來不及辨別。」

  「反正是我們鎮上的人,等出來以後就知道了。」

  「咦,是不是有什麼味道,好香。」

  臥房中坐在床邊的南河一把扯了頭上的蓋頭,他滿臉紅霞,眼中染著怒火,咬牙切齒:「我要殺了這些人!」

  袁香兒按住了他的手,俯身在他耳邊輕輕說,「等一下我們再一起去揍死他們,現在就先讓你來做這第一個呀。」

  「唔……」

  南河來不及說話,雙唇已經被柔嫩的觸感封住了。

  華幔低垂,寶樹生輝,奢靡溫香的廂房,虎視在外的惡賊,懸崖邊的緊迫感放大了感官的刺激。

  「不用忍著,出一點聲音,我們只要裝裝樣子。」那人帶著輕喘咬著他的耳朵說。

  口裡說裝裝樣子手上卻刻意使壞,

  很快,一股濃郁的甜香味在昏暗的屋子中彌漫開來。

  庭院外徹底安靜了,那股濃香意味著什麼,身為半妖的他們無有不知的。

  不多時,袁香兒打開屋門,她長髮披散,衣裳齊整。

  但那一室掩也掩不住的濃香,無聲地表達了這間屋子內剛剛發生了些什麼。

  妖族在發情的時候會發出獨特的氣味,即便是半妖也很多具有這樣的特徵。

  屋外等候的呂役露出了一臉的喜色,「香,香兒,你看看我,下一個是我行不行?」

  他在此刻心花怒放,心中是壓也也不住的歡喜。雖說是由她挑選,但袁香兒想必不會拒絕自己。呂役覺得自己馬上可以如願以償,整個鎮子也從此也重獲人族血脈。事情進行得比想像中還要順利。

  他興奮地想要進入屋內,將屋內那個明明占了便宜,此刻還不知好歹背對著外面坐在床邊的人轟出去。

  「行啊,」袁香兒伸手攔住了門框,「但我有一個條件。」

  「條,條件?」

  「先帶去我看看時複,我要確定他是否還活著。」

  「不行,我們說好的……」

  「我,必須先看他一眼。」一直很好說話的袁香兒,在最關健的時刻,突然變得十分固執堅決,「如果你不同意,那我們的協議就此作廢。」

  袁香兒在輪到他進屋的時刻反復,讓心中急切的呂役一時亂了陣腳。

  「我只是想到他身邊,看一眼,確認一下他是否無恙,你為什麼就這樣小氣呢?」袁香兒放柔了聲音溫和請求,但又很快變了臉色,「是不是他已經死了,所以你才這樣不同意?」

  「不不,他沒事,還活得好好的,你這般不放心,我帶你去看就是。」呂役妥協了,他不放心地交代一句,「只是讓你看他一眼,你別想打其它的主意。」

  「嗯,我保證,什麼也不做。」袁香兒轉了一下單薄的衣裙,「你看我什麼都沒帶,連裝符籙的荷包都沒有呢。」

  白篙樹下的祭台邊緣,層層守衛著無數手持利刃的護衛。

  袁香兒跟在呂役身後登上了祭台。

  她在昏迷不醒的時複身邊蹲下,伸手輕輕推他,「時複,時複?」

  在痛苦中昏昏沉沉的時複睜開一線眼睛,虛弱地看向眼前的人。

  「撐著點,時複,我這就帶你走。」袁香兒說。

  「香兒你說什麼?」身後的呂役陪著笑,想要過來拉她,「你還要和我……」

  袁香兒轉過臉,之前笑盈盈的雙眸此刻冰涼一片,蒸騰著森冷殺氣。

  青蔥玉指揚起,淩空成訣,口中呵斥,

  「天缺訣,陷!」

  呂役反應不及,嘩啦一聲從祭臺上掉落下去,

  他狼狽想要爬起身來,那位心心念念的少女居高臺之上,冷冰冰地看著他,手中指訣變幻,

  「地落訣,束!」

  「泰山訣,罰!」

  似被鐵鍊捆束身軀,似有巨石一次次從天而降,砸得他皮開肉綻頭暈眼花。

  祭台邊緣的護衛眼見袁香兒突然翻臉,一擁而上,閃著寒芒的利刃,威力強大的術法齊齊向著袁香兒轟去。

  上一次交手的時候,袁香兒的雙魚陣剛剛使出來,就被時複遠遠地送走了,以至於大部分敵人根本沒有真正見識到雙魚陣的威力。

  若非如此,呂役等人大概還不敢如此大意,放著袁香兒上了祭台。

  袁香兒對攻向自己的攻擊不管不顧,只是蹲下身,專注解開繃緊時複四肢的那些繩索。

  一紅一黑兩條小魚,圍繞著袁香兒靈活遊動,形成一個透明的球形護罩,將她和時複嚴嚴實實護在裡面。

  不論是尖利的刺刀,還是絢麗的術法,都不能撼動那看似薄脆的護陣分毫。

  袁香兒割斷繩索,扶起奄奄一息的時複。

  時複的身上新傷舊痕交錯,昨日送走袁香兒和弟弟,獨自擋住樹神和敵人的戰鬥,使得他年輕的身軀幾乎處在潰敗邊緣,又被緊收的繩索勒了半日,他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

  袁香兒給他加持了一道又一道的癒合法咒,終於聽見他發出微弱的聲音,

  「小……小駿?」

  「小駿沒事,他在安全的地方,很快就帶你去見他。」

  雙魚陣外,是無數敵人的刀光劍影,法咒爭鳴,半昏迷中的時複含糊說了一句什麼。

  他喉嚨受了傷,說得很細微,但袁香兒卻聽見了。

  「母親……母親,你……終於來了。」

  袁香兒還很清晰地記得,昨日在他的家中,這個男人冷漠而平靜地對自己的弟弟說,我們沒有母親,只有父親。

  但如今他身受重傷,垂死邊緣,在半昏迷中夢囈,卻在期待地喊著母親。

  作為家中的長子,年紀輕輕便挑起照顧父親和幼弟的重責,其實心目中比任何人都更想見一面那位從未蒙面的母親吧?

  袁香兒心裡有些酸:「你撐著點,很快就陪你去見你的母親,好不好?」

  陷入泥土中的呂役在從人的幫助下,好不容易從深坑中爬出來,氣急敗壞著指著雙魚陣中的袁香兒,

  「你!你不要幹傻事,乖乖從裡面出來。」他的臉被咒法砸得鼻青臉腫,滿臉是血,跺著腳咒駡,「防禦陣法再厲害又能怎麼樣,你難道還能在裡面躲一輩子?」

  袁香兒埋頭照顧時複不搭理他。

  呂役齜牙咧嘴地說道,「等我把你從陣法中弄出來,我必要你跪著求我!推,把他們連著陣法一起推下來!」

  他的話音還未落,一聲低沉地喉音彷彿從地獄中響起。在他們的身後,袁香兒剛剛「洞房」過的那間屋子從內而外爆炸碎裂開來,

  金絲帳幔,芙蓉錦被的碎片飛得漫天都是,一隻巨大的銀色天狼從中現出身影。

  他呲牙長嘯,雙目燃著火光,身形一圈一圈地不斷變大,大過了屋頂,高過了巨樹,佔據了整座庭院,滾滾濃煙之中現出了妖王震怒之軀。

  漫天星斗流光雨下,熊熊隕石墜落之威,轟隆隆砸進了這座流光溢彩安逸了數百年的不夜之城。

  所有能夠戰鬥的武士匆匆拿起兵刃,顫抖著雙腿向著肆意撒野的天狼湧去,他們雖然有半妖血脈,但在這被白篙守護的世外桃源,幾乎從未參與過任何真正劇烈的戰鬥,事到臨頭,只能盲目地一擁而上,企圖用人海阻止這隻發狂的大妖。

  清越的鶴鳴在空中響起,一隻巨大的鶴影劃過天空,山崩地裂之中,鶴影過處大地無端塌陷,屋舍崩壞,道路損毀。

  「不行,郡守大人,兩隻大妖,太厲害了,我們抵抗不住啊!」

  「快,快向樹神祈禱。」呂役呆立戰場之中,想不明白自己的城鎮為何突然落入這樣的情形,那些明明遠離的妖魔是怎麼突然出現這裡的,

  「大人,樹神,樹神他毫無回應啊,」報信的武士一臉絕望地看著他,「我們已經被神靈拋棄,鎮子,我們的鎮子就要毀了!」

  呂役看著四處崩塌起火的家園,茫然不知所措。

  他們世代受著白篙神的守護,圍繞山谷的眾多白篙樹用他們的神力守護著這裡,驅趕了所有靠近峽谷的妖魔。

  居住其內的人類生活了數百年,從不需要耕種,從未受到過妖魔的襲擊。以至於他們已經忘記了怎樣通過自己的雙手獲得糧食,忘記了怎樣用自己的戰鬥守護家園。

  銀光閃爍的巨大惡魔直奔過來,一口咬住了他的身軀,叼著他飛上天空。

  呂役看著腳下濃煙滾滾的家園,在被樹神放棄了之後,數百年的繁華熱鬧,竟然就這樣一夕崩潰。

  他在臨死前閉上了雙眼。

  或許是錯了,我們從一開始就錯了。

  巨大化的蓑羽鶴飛到袁香兒的身邊,袁香兒帶著時複跳上了渡朔的後背向著高處飛去。

  成功救出時複,還借機欺負了一次南河,袁香兒心情舒暢。她撈上烏圓,乘坐在渡朔的後背上掠過那片赤紅的石壁,向著山谷外飛去。

  山頂之上那些稀稀鬆鬆的白篙樹靜默地看著他們。

  一個少年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樹林間,抿著嘴,空洞的雙目凝望著飛行而過的袁香兒。

  渡朔止住飛行,懸停在空中。

  袁香兒看著眼前蒼白的少年,他的身影透明,目光呆滯,煢煢孑立,似乎隨時就要在風中潰散。

  「你一定要離開嗎?」那少年開口。

  「抱歉。我不可能留在這裡。」袁香兒說,同情他的遭遇,不屑他的所為,也沒有幫助他的能力。

  少年垂下眼睫,「父親曾經說,我也是你們的家人,是家裡的一份子。他讓我守著阿根,守著家裡的孩子,我一直很努力,拼命完成了他的囑託。」

  「可是不管我怎麼努力,你們為什麼還是一個個離開,卻把我一人丟在了這個地方。」他看著自己幾乎消失了的雙腿,「要知道,我已經不能離開此地了啊。」

  袁香兒歎息一聲,從他的角度看去,竟也覺得他十分可憐,「或許,你應該多看一看身邊,這裡除了人類,還有許多其它的生靈,有你的同類和夥伴,他們同樣喜歡著你,真實地生活在你的身邊。」

  少年張開手掌,手心凝聚一點奪目的白光,白色的光芒隱去,現出一顆水晶般透明的小小果實。

  「它有止痛祛病治百疾之效,留給你吧,你是我唯一可以見到的人類了,就算留個紀念。」水晶果實從少年手中浮起,落到了袁香兒面前。

  「我想我該睡上一覺,」透明的少年抱著雙膝,蜷縮起身體,埋下了自己的頭頸,「等我醒來,千百年過去了,我或許能將你們這些無情無義的人類忘記。」

  他的身軀慢慢變小,化為一塊淚滴般的晶體,隱沒進白篙樹林之間。

  那些發出悅耳聲響的枝條在一瞬間寂靜下來,雪白的色澤漸漸褪去,恢復了從前的一片碧綠,白雪一般的山頭,漸層漸次地複染碧綠。

  為了人類而努力汲取靈力的小小樹靈,至此陷入長久的沉寂。

  跟過來的烏圓一溜煙爬上袁香兒的肩頭,「快走快走,南哥要醋淹赤石鎮了。」

  袁香兒在渡朔的身上回首看了一眼身後,峽谷內四處都是滾滾而起的濃煙,

  「別聽烏圓的,」渡朔的聲音傳來,「小南因為你,對所有含有人類血脈的種族都留有幾分情面。他不過發洩一番,不會過度傷人的。這些人類經此一事,或許能夠真正重新開始適應沒有樹神庇佑的生活。」

  「不過那個什麼郡守的命肯定沒了。」烏圓急不耐地傳播小八卦,「阿香你不知道,呂役說要你娶三位夫婿的時候,南哥幾乎都要氣炸了,是我死死拉住他,才沒讓他提前發飆。當時那股酸味熏得我,必須回去吃三罐小魚乾才壓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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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7 12:50:3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袁香兒找到一處避風的山洞,將受傷的時複安置在裡面。

  「他傷得太重了,還是人族血脈,復原能力遠比不上妖族,這可怎麼辦?」胡青幫著袁香兒剪開時複鮮血淋漓的衣物,包紮傷口,對著那具血跡斑斑的身軀皺緊了眉頭。

  袁香兒在地面繪製了聚集靈氣和癒合傷口的兩套陣法,低聲反復念誦起金鏃召神咒,但也僅僅止住了流血而已。

  時複面色蒼白地躺在陣法中,依舊昏迷不醒,甚至還發起了高熱。

  袁香兒取出白篙留給她的那顆玻璃一般透明的果實,樹靈沉睡之前告訴過自己,這顆果實有著療傷的奇效,

  「我們試試這個?」

  松子一般大小的果實晶瑩剔透,頂端有些細細的紋路,像是一棵小小的水晶心臟。

  袁香兒嘗試著向裡面注入靈力,那水晶般的果實便明亮起來。慢慢離開袁香兒的手心,懸停在空中,散發出純白而溫和的光芒。

  那溫和的白光覆蓋了時複周身,時複那毫無血色的面色終於緩和了一些,緊緊鎖住的雙眉也漸漸鬆開了。

  時駿跟在一旁,一會幫胡青遞遞毛巾,一會眼巴巴地看著袁香兒施展法術。眼淚早就糊了一臉,卻又因為害怕打擾到對哥哥的搶救,不敢哭出聲,只能拼命咬牙忍著,眼淚鼻涕窸窣著往下掉。

  袁香兒擰了一條熱毛巾給他,「擦擦臉吧。」

  時駿接過來抹了一把臉,乖巧地道謝,「謝謝姐姐。」

  鼻子眼睛都哭紅,怯怯地問,「我哥哥,哥哥他肯定不會有事的對嗎?」

  這是一個聰明機靈又情感豐富的孩子,初識時的那一點隔閡早已消失不見,袁香兒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樹神留下了果實很有效,你放心,我們一定竭盡全力救他。」

  清透的小小果實始終懸停在空中,散發著治癒的柔光。袁香兒當真想不到,那位樹靈在沉睡之前還能留給自己這樣對人類散發著善意的治癒法器。

  焦慮了兩日夜的時駿哭得累了,握著他兄長的手,蜷在他身邊睡去。

  包紮好時複的傷口,胡青擰了一條涼帕子,覆上他高熱的額頭。

  看見那乾裂的雙唇微微張了張,輕聲夢囈,

  「母親……」

  「啊,這孩子想念他的媽媽了。」

  對活了大幾百歲的胡青來說,二十歲還不到的人類當然還可以算是孩子。

  「他們的母親就是我們要找的青龍。」

  「啊,你是說那隻青龍?」胡青掩住嘴,「青龍六十年往返人間一趟,那隻龍去年才剛剛回來,這麼說來這兩個孩子或許都不曾見過他們的母親。」

  並不是每一個種族的母親都會和人類一樣有看顧養育孩子的習慣。

  袁香兒手中搓磨著白篙的果實,和胡青並肩站在山洞口看著山腳下濃煙四起的赤石鎮。

  那位樹靈年復一年地在此地長久守候,卻不知道他家人的壽命早早已如蜉蝣一般逝去,就連他喜愛的人類也已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數百年。

  「等回去以後,我把他種在院子裡試試,他那麼喜歡我們人類,真想能夠讓他不至於那麼失望。」

  「嗯,他一定還有機會的,有機會生活在他喜歡的世界裡。」胡青挽住了袁香兒的胳膊,「我也喜歡你們,雖然人類有像妙道那樣可惡的傢伙,但也有像阿香你這樣可愛的人。」

  袁香兒伸手掐她胳膊,「我也喜歡妖魔,每一個都長得這麼漂亮,讓我忍不住就想要掐一把。」

  「別掐我,要掐掐你們家南河去。」胡青和她互相掐來掐去,「今天在鎮上我可聞到味兒了,話說你每次把人家欺負得發出那樣濃郁的氣味,卻還要人家忍著,是不是太過分了點?」

  袁香兒摸摸腦袋,「每一次都是我欺負他,好像是有些過分。」

  叢林間傳來枝葉撥動的聲響,一隻銀白的天狼分開灌木的枝條奔跑上山,矯捷的身軀帶著戰場的硝煙,冰冷的雙眸盛著未退的殺氣。

  他伴著如血的殘陽走上山嶺,一路走,一路將那凜然的殺氣脫落在地上,及至走到袁香兒身邊的時候,那雙眸中的寒霜已化為春水,伸過腦袋親昵地蹭了蹭袁香兒的臉。

  胡青推了袁香兒一把,袁香兒面色莫名紅了紅,爬上了南河的脊背。

  黃昏的時候騎著銀狼馳騁在山野間或許是這世間最美好的享受,

  天色迷蒙,晚霞燦爛,波濤一般起伏的樹冠披著夕陽的金輝,

  最妙的是,這樣浪漫多情的世界,很快就會知情識趣地進入更深的幽暗,那旖旎著曖昧幽香的夜晚。

  涼絲絲的夜風吹過臉頰,袁香兒貼著南河的脖頸趴在他的後背,雙手圈著南河的脖子,揉搓那裡柔軟的毛髮。

  「小南今天生氣了?」

  「那個人竟然當著我的面,讓你娶……娶三個男人。」南河齜著利齒,猶不解氣。

  「行啦,消消氣,你把人家整個鎮子都拆了。」袁香兒笑話這隻醋狼,

  「我本來,沒有那麼貪心的。」南河低沉的嗓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可是那一天,在裡舍的屋頂上,你告訴我的話,我都當真了。我……已經沒辦法忍受別的人覬覦你。」

  袁香兒伏低身體趴在南河背上,「我說的話自然是真的。小南說的話,我也都是當真的。」

  「什麼?」

  「你說你要把整個人都送給我,你說你要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她身下的銀色天狼紅了耳朵。

  「今天的那第一位郎君看起來很美味,我通共就只有他一個人了,卻還來不及好好享用,就被打斷了。不知道現在後悔還來不來得及呀?」袁香兒的聲音細細地從他紅透的耳朵裡鑽進去。

  縱橫四野,掀翻了整個赤石鎮的大妖一時失去了飛行的能力,嘩啦一聲連人帶狼一起掉落進地面繁密的叢林間,濺起漫天草葉。

  ……

  袁香兒獨自從叢林間回來的時候,面上還帶著未褪的紅霞,頭上沾滿了淩亂的草葉。

  「阿香你跑哪兒去了?」烏圓圍著她打轉,「阿香你身上什麼味,怎麼這麼香,你是不是背著我偷吃了什麼好吃的?」

  胡青一把將烏圓提開,打趣袁香兒道,「南河呢?」

  袁香兒咳了一聲,臉紅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晚……晚一點再出來。」

  「真的被你吃下去了?」胡青湊在袁香兒耳朵邊說話,「你把人家欺負得都不好意思出來了?」

  袁香兒悄悄看看左右,咬著胡青的耳朵悄悄說,「他太可愛了,我就一下沒忍住。換了是你也一樣,你難道就不想看見你那位渡朔大人失去理智的模樣嗎?」

  「你……你是說看著渡朔大人嬌喘不停的樣子嗎?」胡青捂住了臉,「啊,確……確實,想想都讓人受不了。」

  太陽落下又升起,漫漫長夜過去,

  山洞裡的時複從昏迷中醒來,覺得身體無處不是劇烈的疼痛。

  但是既然還能感到疼痛,就說明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身邊隱隱有女性的說話聲,還有乾柴在火焰中燃燒崩裂出火星的劈啪聲。他似乎躺在一堆稻草上,傷口都被很好的處理過了,身下鋪著觸感舒適的毛毯,身邊還燃著溫暖的篝火,有人救了他,還把他照顧得很好。

  眼皮像是灌了鉛一般的沉重,以至於他用盡力氣才能勉強睜開一條縫隙。

  時複首先看見的是自己的弟弟時駿,這讓他鬆了一大口氣。時駿顯然狠狠地哭過了一場,鼻尖通紅,髒兮兮的小臉上還掛著淚水。或許是哭累了,他握住自己的手指,沉沉睡倒在自己身邊。

  「他的傷看起來好了不少,似乎有些恢復意識了。」

  「真是太好了,希望能夠儘快好起來。」

  有人在身邊說著話。

  他從微微睜開的眼縫裡,依稀看見白皙的手臂伸過來,仔細擦去他臉頰脖頸的冷汗,又將他額頭的帕子取下,換上一條冰冰涼涼的帕子。

  「聽得見嗎?時複,想不想喝一點東西?」

  「別當心,你已經渡過最危險的時候了,很快就能好起來。」

  昏昏沉沉中,一直有女性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聲細語。

  他在這種輕柔的語調中恍惚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在時複還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已經垂垂老去。一生思念著母親,情思鬱結的父親很早就纏綿病榻,臥病不起。年紀小小的時複以幼小的肩膀挑起了照顧父親,養育幼弟的責任。

  鎮上的人因為飽食終日,很少有人願意出來工作,時複卻什麼髒活累活都接,從不挑剔。只要能掙得更多的錢,就可買到藥物給父親治病,可以養育剛剛破殼而出的弟弟。

  他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絕不希望再失去父親,失去親人。

  那一天,在鬥獸場受傷的時複回家的路上發起了高燒,昏倒在路邊的雪地裡。

  一位懷抱幼兒路過的娘子將他搖醒,「孩子你生病了,快回家去找你娘親吧?」

  那位母親的容貌他已經淡忘,只記得那雙手柔軟又溫熱,輕輕擦去他額頭的冰雪,將他攙扶起來。

  原來,這就是母親的手。

  暖黃的路燈下,那位母親溫柔地低頭看著自己懷中的孩子,豐腴的手掌輕輕拍著包著孩子的包袱,那緩緩離開的背影刻進了時複的心底深處。

  從此,這位生活艱難的少年就在心底悄悄期待起母親的到來。

  每當自己受了傷,生了病,他總是咬著牙,在心底偷偷幻想一下如果母親回來了,會怎樣溫柔地照顧自己。

  父親總把母親掛在嘴邊,說她是一位溫柔美麗又強大的人。

  可是一直等到男孩變成了少年,變成了能夠挑起一切的男人,那位母親的身影依舊沒有出現。直至父親帶著終生的遺憾,離開了人世之時,他才知道自己的母親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青龍大人。

  青龍遊戲人間,六十年一個來回,根本就不是一個會把孩子放在心上的母親。

  從此失望的男人將母親的影子從心中抹去,不論多少傷痛孤獨,也不再期待那永遠不可能出現的溫柔。

  只是在飽受酷刑被綁在祭台之上,忍受著痛苦瀕死之際,他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忘記,自己最渴望地依舊是能見到那個人一面。

  時複睜開眼,痛苦而屈辱的祭台不見了,他身在一個溫暖的山洞,洞裡燃著篝火,橘紅的火光照在石壁上。

  床邊是沉睡的弟弟,是把他從痛苦中拯救出來的朋友,是為他包紮傷口的年輕女子。一隻小山貓在地上打轉,門口蹲坐著力量強大的妖魔。

  既溫暖,又令人安心。

  「醒來啦?」袁香兒轉過頭來問他,「我們要去尋找青龍,你想一起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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