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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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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9 02:00:55 |只看該作者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章 驚險時

  錢護衛為避開箭矢,翻身落馬後,程丹若就知道自己危險了。

  餘光掃過後方,她看見賊寇一人已被重傷,流血不止,一人與錢護衛纏鬥,剩下的一個,緊緊跟在她馬後。

  他幾次試圖射箭,但最後都放棄了——馬奔跑的路線太過奇怪,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實在難以瞄準。

  然而,這並非是程丹若騎術高超,相反,蓋因她不會騎馬,馬十分難受,不斷調整位置,想把背上的人甩下去。

  動物不會騙人。

  程丹若伏在它背上,直觀地感受到了馬的焦躁。

  它撒腿狂奔,完全不顧前面是什麼,巨大的顛簸每次都像要把她甩飛。她不得不用力摟住馬脖子,以免墜下。

  這就讓馬更難受了。

  它耗費了更多的體力,奔馳的速度自然隨之減慢。

  背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一支箭矢飛來,擦著馬臀飛過。

  馬兒受驚,撅蹄長鳴。

  程丹若身體後墜,死死扒住馬鞍才沒下去。

  這一刻,她聽見了死亡的腳步聲。

  我要死了。

  她悲哀地想,四分之一的概率,我賭輸了嗎?

  或許,和紫蘇一起留下來,躲在客棧裡,更安全;或許,和晏鴻之在一起,讓護衛們保護到底,更安全;或許,方才走東面,更安全。

  為什麼要賭這一把呢?

  因為不甘心啊。她咬緊牙關,胸膛激出陣陣憤懣。

  富貴險中求。

  假如能度過這一劫,憑借今日對晏鴻之的幫助,她就可以弄到獨立的戶籍,更能借助晏家的口碑,在京城謀得一席之地。

  她想活得像個人,所以儘管同樣恐懼,卻願意豁出去,賭這一把。

  然而……輸了嗎?

  上天果然不曾眷顧我,憑什麼我活得這麼難?程丹若心生絕望,卻仍然強撐著最後一口氣,不肯鬆手放開馬鞍。

  就算中箭,也不一定會死,人質活著比死了有價值。

  最多受傷而已,我沒輸。

  她拼命說服自己,不知哪來的力氣,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刺下剎那,心裡閃過猶疑:這麼做真的能行嗎?電視雖然這麼演,可車禍也不會讓人凌空旋轉一百八十度落地啊。

  然而,沒有太多時間思考,依舊只能賭一把。

  刀尖刺中馬臀。

  疲累的馬兒驟然吃痛,真的加快了速度。

  它慌不擇路,看見前面出現柵欄。這是木頭做的,一般放置在街道兩邊,宵禁時會合上封閉道路,足有半人高——城中的百姓也不是傻子,聽說倭寇入侵,各回各家,也沒忘記封閉道路,防范敵人進犯。

  兼之此地算縣城中心,不知道哪個鄉勇機靈,往上頭纏了槍頭,做成拒馬。兵刃寒光凜凜,馬兒望之生畏,不敢跳,急急慌慌地衝向另一邊的道路。

  可才轉彎沒多久,路的盡頭突然塵煙滾滾。

  有人騎馬而來。

  程丹若環顧四周,突然勒緊韁繩,雙腿夾著馬腹,費力地命令馬兒轉彎。前後夾擊,絕無活路,不如回到柵欄阻斷處,憑借馬身的高度,翻到柵欄的對面,或許有一線生機。

  「走。」她拍著馬脖,激素瘋狂分泌,渾身熱得發汗,又一陣陣顫慄。

  馬蹄急促,原本綴在後頭,如今卻正面相對的海盜,挽弓搭箭,箭頭卻下斜,對準馬身。

  猜對了。

  程丹若膽氣上湧,卻發現無法抓住柵欄借力。

  馬身離柵欄太遠了,它本能地避開尖銳物,不敢靠近。

  她冷汗涔涔,卻不知道如何御馬,拽著韁繩的手指已經發僵。

  弓弦拉滿。

  「程姑娘。」後面有人叫她,「趴下!」

  程丹若一驚,倉促俯身。

  兩支箭面對面射出,均離程丹若極近,她的心跳在這一刻徹底停止。

  「嗤」,箭頭沒入血肉,發出悶悶的聲響。

  馬一聲慘鳴,身體驟然向側面傾倒。

  海盜的箭射中了它的胸腹。

  同一時間,來自背後的箭矢掠過,射進了海盜的眼窩。

  箭頭紮進大腦,都不必掙扎,瞬間斃命。

  然而,程丹若的危機卻沒有到此結束。

  她所騎的馬被射死,馬身朝一邊的柵欄翻去,之前還嫌遠的距離,此時已經變成死神的鐮刀,準備收割性命了。

  程丹若不想死。

  她拼命掙脫馬鐙,好不容易才脫出雙腳,但馬的分量比她重太多,早已帶偏了她的重心。

  想穩住,就必須有借力的地方,但能借哪裡呢?馬鐙和馬鞍都捆在馬身上,完全無法給予支點。

  她在空中胡亂抓取,想抓住什麼穩住身形,卻只能撈到滿滿的空氣。

  「噠噠噠」,急促的馬蹄如若驚雷,迅速靠近。

  謝玄英疾馳而來,縱馬貼近翻倒的傷馬,然後伸手一抓,握住了她的手臂。

  生死關頭,程丹若根本不知道是誰拉住了她,也管不得是誰,馬上抓住這剎那的拉力,竭力脫出身體。

  這樣的距離,一個人的分量,除非天生神力,否則,光憑臂力不可能將一個人凌空拽起來。

  謝玄英屏住呼吸,腰腹同時使力,將人往自己這邊拖來。

  程丹若只覺身體驟然騰空,然後飛快向後跌去。

  然後,臀腿磕到馬鞍,體重近千斤的軍馬,穩穩接住了她的重量,只是稍微不安地動了動。

  下一剎,傷馬倒地,架在柵欄上的長槍「嗤嗤」刺穿馬身,尖銳的槍頭破出雄健的胸腹部,鮮紅的血順著槍頭棱線滑落。

  鐵鏽的氣味溢散。

  好險。

  謝玄英暗暗鬆口氣,女子的重量比男子輕許多,換做男人,他還真沒把握能把人救下來。

  他收回目光,看向坐在自己前面的人。

  程丹若的面孔白得驚人,嘴唇血色全無。她緊緊盯住千瘡百孔的屍體,一眨也不眨,好似在確認自己並沒有像馬一樣死去。

  「程姑娘?」他試探開口。

  她受驚回神,視線渙散,用力眨眨眼才看清他是誰。

  「謝公子,多謝……」話未說完,就是一陣蹙眉。她低頭看去,套在外面的道袍已經染上斑斑血跡。

  雖然身體沒有被柵欄捅成刺蝟,但先前馬身壓倒了她,掙扎脫身之際,不知是木頭還是槍頭,刺傷了小腿。

  危機過去,疼痛的信息終於被傳遞給了大腦,牙齒條件反射地咬緊下唇,以免痛吟出聲。

  程丹若摸向腰間,荷包在道袍裡面,不好拿取,便擼起袖子,解下纏繞在手臂上的絲帕,猶豫一下,抬眼瞥向謝玄英。

  他也猶豫了下,餘光掃過前後。

  沒人。

  於是立刻扭身,佯裝清點箭矢,一副「我看不見」的樣子。

  程丹若也不忸怩,馬上撩起裙子,隔著褲腿紮住了傷口上方的血管——此時女子多著膝褲,也就是褲筒,兼具保暖和裝飾用。

  她只將裙擺提到膝蓋處,露出的部分仍有褲腿遮蔽,雖不雅觀,卻也決計沒到失去貞潔的程度。

  這也是謝玄英敢裝看不見的原因。

  程丹若的動作很快,前後不到半分鐘就包紮完畢,放下了裙子。

  謝玄英如釋重負。

  他剛剛意識到,自己還是應對失當了。

  應該下馬的。

  只是方才想著她似乎不會騎馬,這才略過了這茬。可是,馬鞍就這麼大,她橫坐在他身前,彎腰包紮的動作縱然不大,也免不了有肢體接觸。

  當然,這種接觸帶來的並不是欲望。

  大庭廣眾之下,兩人滿身塵土(騎馬被土路吹的),濺了一身血(有敵人的,也有馬的),還有冷汗熱汗,衣領都黏在了脖子上,和話本戲曲中的溫香軟玉抱滿懷毫無干係。

  是慌亂,是無措,是毛刺般的緊張。

  然而,謝玄英並不後悔。

  假如程丹若方才要求下馬,寧可忍著疼痛,也不願意失禮,那麼,他敬重她是個端莊守禮的女子,卻也僅此而已。

  但她接受了他的好意。

  這讓他有一種奇異的滿足感,還有些微妙的愉悅:他不迂腐,她不忸怩,不管是否承認,兩人確實在那一刻達成了默契,交付了信任。

  千思萬緒,不過瞬間而已。

  她一處理完畢,謝玄英遍立即下馬。

  虧得他速度快,落地的剎那,街尾就傳來隆隆喧鬧。

  其他人跟上來了。

  「程姑娘,你放心。」他低聲允諾。

  上巳節的風波,她不曾洩露隻言片語,那麼今天的事,他也會守口如瓶,不令她名節有損。

  程丹若卻沒有反應過來,奇怪地看著他。

  但他們已經沒有單獨說話的機會。

  「籲。」為首的護衛勒住韁繩,停馬報信,「公子,劉總旗派人傳話,縣衙的賊寇全部束手受俘,不願與我等為敵。」

  謝玄英冷笑:「算他們識相。」

  他見死去海盜的馬尚可,挽住韁繩,翻身騎上:「留個人送程姑娘回客棧,其餘人隨我來。」

  --

  回縣城前,謝玄英已經知道,東西漁村都加入了海盜陣營。

  人數頓時大增。

  他不改策略,命瘦猴和劉海平聯絡兩個村子的人,表示只要投降,今日之前不曾從賊者,既往不咎,仍然令他們回去當良民。

  又出一個狠招,前10個棄暗投明的人,賞銀10兩到1兩不等。

  要知道,江南富庶地,一石米大約5錢銀,一匹布大概1錢到2錢銀子左右。上海最好的田地,一畝也才三十五兩銀。

  平民之家,一年嚼用亦不過二、三十兩。

  漁村貧苦,這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很多人都心動了。

  十個名額,依次遞減的賞賜,更是讓大部分人來不及多想,就紛紛表態自己都是被逼的,完全不想和海盜一伙兒,青天大老爺英明啊!

  如此,劉海平帶著二十軍士,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守衛縣衙的五、六十個賊寇棄械投降。

  接下來就是圍剿黑算盤一行人了。

  他不可能被說動,謝玄英也不會在這種惡貫滿盈的人身上下功夫。

  命令很簡單:「斬賊首者,賞百兩。」

  跟他來的人中,官最大的是百戶,正六品,歲俸一百二十石,按前文5錢銀的米價來算,50多兩銀子。

  這是年薪!

  獎金是至少兩年的年薪,可以在江南買幾畝上好的田地。

  上到百戶,下到兵丁,全都激動了。

  連漁村的壯丁聽了,都躍躍欲試:「願戴罪立功。」

  謝玄英應許。

  城門已經被關閉,躲躲藏藏的差役們聽到賞金,也從邊邊角角鑽出來,同樣打算分一杯羹。

  謝玄英就在縣衙內,等著甕中捉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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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9 02:01:10 |只看該作者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一章 續殘肢

  一個時辰後,劉海平懷揣著激動的心情,提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前來復命:「大人,幸不辱命,這就是黑光祖的人頭。」

  謝玄英瞥向血肉模糊的腦袋,道:「縣衙裡還有人嗎?來個人。」

  護衛拖來縣丞。

  「這是通緝要犯黑光祖嗎?」他問。

  縣丞兩股顫慄,忍著恐懼分辨了一下,趕緊道:「是。」

  「很好。」謝玄英冰冷的語氣有所緩和,「其餘賊子可已伏法?」

  劉海平說:「只留一活口,其餘皆被斬首。」

  「你問清楚,船上如今是什麼情況,若還有賊寇,盡快解決。」他沉吟片時,看向縣丞,「你書信一封,命人送去都司,交予指揮使。」

  都司,都指揮使司,行省三司之一。

  「是是。」縣丞連連應下,替淮安的千戶所捏了把冷汗。

  一言不合就送信給省級軍區老大,正二品高官,不愧是侯府公子,根本不給人活路。

  但軍政分離,反正牽連不到他們,代寫封信又如何?

  縣丞毫無壓力地決定,如實匯報。

  「對了。」謝玄英叫住劉海平,注視著他的雙眼,「劉總旗,我既然答應漁村百姓既往不咎,屆時,人頭可不要多出幾個,明白嗎?」

  劉海平像是被當頭澆了冷水,因為立下首功而發熱的腦子,猛地清醒過來。他想立功,想出人頭地,而斬首的多寡,將直接決定他此次升職的幅度。

  他自己也不敢保證,殺紅眼後,是不是會沖著那些漁民下手。

  畢竟,他們「確實」是賊寇,不是嗎?

  但謝玄英說了這話,誰再打那些漁民的主意,就等於沒把他的話放心上。

  要知道,親手斬獲的首級,未必能落到自己頭上。

  按照一般將官的做法,留一半就算提拔了。

  「卑職明白。」劉海平發飄的聲音又穩重起來,「絕不敢誤大人的事。」

  「去吧。」謝玄英揮手放行。

  到這一步,已經不需要他親自做什麼了。眼見天色已晚,他也不多耽擱,趕緊回到客棧,問候晏鴻之。

  結果墨點說:「程大夫開了安神湯,老爺已經睡下了。」

  「讓老師受驚了。」謝玄英慚愧萬分,「你好生照顧著,其他人呢?」

  墨點黯然道:「趙護衛已經……錢護衛的手臂斷了,程大夫說,試試能不能替他縫回去。」

  謝玄英怔住:「縫回去是什麼意思?」

  「就是把斷掉的胳膊縫好。」墨點也糊塗呢,「她說運氣好,右手還能用,要是不好,只能重新拿掉,問他要不要試試,錢護衛同意了。」

  斷掉的胳膊,重新縫回去還能用?謝玄英只覺匪夷所思:「他們人呢?」

  「在客房。」墨點引他過去,「程大夫說,要在乾淨又敞亮的地方。」

  謝玄英已經看見她了。

  客房的窗戶開著,裡面點了一圈的蠟燭,程丹若脫掉了外頭的道袍,露出裡面樸素的衣裙,但頭上卻戴著方巾,頗為奇怪。

  躍動的光焰下,她拈線穿針,縫合一截斷掉的手臂。

  李伯武立在一旁,手裡高舉燭台為她照明。

  兩人臉上均蒙著面巾,不知是何作用。

  謝玄英忽而猶豫,不知是否該出聲詢問。但李伯武已經看見他:「公子。」

  他這才問:「是何情況?」

  「程大夫在縫傷口。」李伯武的表情也很微妙,復述所見所聞,「她用鐵釘連接斷骨,再以絲線縫合經絡,此時正在縫皮肉。」

  謝玄英擰眉。

  其實,針線縫合傷口古已有之,只是人們發現,與其縫合皮肉,不如捨去斷肢止血,更易生存。尤其錢護衛的手臂幾乎全斷,只要止住血就能保全性命,沒必要冒險。

  「程姑娘。」他不由問,「你有幾成把握?」

  程丹若抬頭,暫時放下手中的持針器,轉動酸軟的脖頸,嘆氣:「沒有多少,試試而已。」

  在古代做斷肢再植的手術,純屬吃飽了撐著。

  她決定開口,純粹是見例心喜。

  沒見過這麼標準的斷肢,倭刀鋒利,手臂斷面平整,且有四分之一連接,被錢明自己好好綁住,沒有受到太多的擠壓,傷口污染程度小。

  人被送回時,受傷不超過半小時,且錢明今年二十一歲,身強力壯,身體條件非常出色。

  她這才多嘴問了一問。

  沒想到錢明願意冒這個風險。

  原因他也說了。

  「我六歲拜師學藝,在師傅家砍柴挑水五年,才學了一套粗淺的槍法。後來小師弟惹事,我為他擋了一刀,左手不靈便,師父方將他的獨門刀法教給我。若沒了右手,我便再也做不得護衛。程大夫,家母年事已高,小女年幼,兄長前年得病故去,留下嫂子與侄兒……即便只有一成的可能,我也甘願。」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古代生活處處不易。

  程丹若感念他先前的奮不顧身,決意和他一起冒一次險。

  而斷肢再植手術,雖然屬於風險高,過程復雜,難度又大的手術類型,卻有一個好處——對器械的要求不高。

  不需要電子設備,簡單的手術器械已經打造出來,縫合線也能尋到代替品。

  江南一帶,紡織業發達,能買到各種不同的線,而女紅好的繡娘,能徒手分出比頭髮絲還細的線。

  縫合同樣。

  縫合細小的血管需要顯微鏡,古代肯定沒有,但此時的許多繡品,栩栩如生,纖毫畢現,不比縫合血管來得容易。繡娘的眼睛就是這麼鍛煉出來的,也是這麼瞎的。

  程丹若自幼年起,便與針線打交道,又知道保養,眼神還過得去。

  至於麻藥,古代其實不缺,外敷與內服皆有。

  最重要的是,外科手術的基礎——解剖學知識,完完整整在程丹若的腦中。

  這裡有一個奇妙的巧合。

  現在是泰平十七年,也是公元1558年,十五年前,即1543年,意大利帕多瓦大學的解剖學教授,安德烈亞斯‧維薩留斯出版了《人體結構》,奠定了解剖學的基礎。

  程丹若這輩子,就出生在1543年,同一年,哥白尼逝世。

  換言之,1557年動一場手術,並沒有那麼超前和不可思議。

  程丹若覺得可以賭一賭。反正截肢的風險同樣不小,也可能因失血過多或感染而死。

  短暫地放鬆了眼睛和脖子,她又投入到縫合中。

  一針一線,燭光搖曳,照亮方寸之地。

  偶爾的,她抬頭看一眼錢明。

  他不止傷口處敷了麻藥,為保持不動,還另外含了洋金花鎮靜止痛,故意識有些不清醒。可中藥麻醉的效果比不上真正的麻醉劑,時不時總會抽痛,導致手臂牽動,影響縫合。

  「按住他。」她吩咐。

  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摁住了錢明的胳膊。

  程丹若詫異地抬頭。

  謝玄英解釋:「我讓李護衛帶人巡邏去了。」

  他用劉海平等人,卻不等於信他們。客棧裡有老師在,事態未明,謝玄英可不放心就此入睡,讓護衛分班巡邏,以禦宵小。

  沒人能確定,海盜團伙已無漏網之魚。

  小心駛得萬年船。

  然而,奔波一天,謝玄英也睏倦難當,恐自己睡去,乾脆找些事做。

  程丹若放下針線,道:「謝公子,外頭風塵大,常裹挾風邪,貿然靠近病人,易引發風毒。」

  風毒,就是破傷風的中醫說法。

  在古代動手術,破傷風是繞不過去的麻煩,只能盡量保持衛生,多用高溫消毒器具。

  「請換一身乾淨的衣裳再來。」她說,「勞駕。」

  謝玄英略微尷尬,趕緊收回手:「稍等。」他匆匆出去換衣,程丹若則夾起準備好的紗布,迅速擦拭傷口,並用調配好的生理鹽水清洗。

  一刻鐘後,他換上青色直裰回來。

  「按住他。」程丹若抬頭,看見是綠色,趕緊多看兩眼,「快好了。」

  「嗯。」謝玄英摁住錢明的肩頭,餘光瞥過周身,微微納悶:沒見血污啊,她在看什麼?

  程丹若收回視線,怕他在意方才之事,有意道:「謝公子待兵卒如手足,應當很受底下之人愛戴吧。」

  謝玄英抿抿唇,回答說:「我隸屬錦衣衛,不曾帶過兵。」

  程丹若訝然,但縫合打結都是肌肉動作,手下功夫一點沒慢:「真看不出來。」

  「我隨老師學詩文經義,武藝不過強身健體。」謝玄英回答完畢,方覺奇怪。

  過去他同女子說話,難免再三顧慮,唯恐失禮冒犯,可與她說話卻十分自然,好像與男子閒談,放鬆自如。

  程丹若卻不覺有異,瞥他眼,心想:敢情第一次打仗,就搞定了一窩海盜,還毫髮未損?

  要不要這麼逆天?!

  而謝玄英答完,著實忍不住,詢問道:「我知刀傷深者,可以針線縫補,然未聽過斷肢再續之法。程姑娘,此法可行嗎?」

  他不是不信任程丹若,只是人有經絡萬千,不是縫合皮肉即可。

  「可行。」程丹若頓了頓,忽而道,「八歲時,我就試過了。」

  他愕然。

  她道:「寒露之亂廣為人知,但在大同一帶,常有瓦剌進犯,若情況不嚴重,京城怕難以知曉。」

  「我八歲那年,隨母親歸寧去鄉下,正好遇到了。村中青壯皆外出禦敵,包括我的小舅舅,但一夜過後,他被人拖回來,身上已經七零八落。」

  曾教她騎驢的小舅舅,家中唯一學過武藝的小舅舅,第一次殺人後,表揚她的小舅舅,和她熟悉不到半月,便成了血人出現在她面前。

  他自知性命難保,懇求同族之人找回自己的腿和胳膊,留全屍下葬。

  一個堂兄翻找屍堆,找到了他的腿和胳膊。

  當時,程丹若已經用才學的針灸為他止血,看到斷肢尚算完好,偷溜到小舅舅的房中,說,我為你縫合斷肢好不好?

  「好。」小舅舅說,「讓我完完整整地走。」

  也是她運氣好,村子裡死的人太多了,大家只能選擇救輕傷的,像這樣的重傷不過等死而已。

  無人阻攔,她就動了手。

  「我把他的斷手和斷腿都逢好了。」神經縫合完畢,程丹若開始處理皮膚,這最簡單,她做得飛快。

  「手上的經絡恢復通暢,他甚至可以彎起手指,但腿上的傷口太大,我力氣不夠,骨骼固定得不好,第二天,傷口腫脹,血液無法回流,我只好重新切開,大概就是那時候,風毒入裡,夜裡就死了。」

  空氣一時靜默。

  她鬆鬆打結,完成了最後的步驟,起身一笑:「話雖如此,卻無人怪我,外祖誇我孝心,讓舅舅體面地離開。」

  說起來,她父親略微迂腐,母親卻是典型的大同女子,忌諱沒那麼多。

  「所以後來,我又縫好了一個表叔、一個表嬸,還有一個表哥的屍身。」女子碰屍體,自然有違禮教,可為親人收斂屍身,又絕對情有可原。

  再說北方邊境多戰事,沒江南山東講究,鄉里鄉親的,又不礙著誰,最多心裡嘀咕兩聲,覺得這姑娘性情古怪,也就完了。

  孝道在前,哪怕陳知孝都沒法說什麼,別說謝玄英絕非迂腐之人。

  他默然片刻,澀聲道:「抱歉。」

  「都是過去的事了。」程丹若看向昏睡的錢明,微微一嘆,「聽說錢護衛高堂仍在,家中還有妻小,希望這次能成功吧。」

  「他因我而傷,若有萬一,謝家自會照拂。」偌大個侯府,不愁找不到安置人的地方,謝玄英不當回事,反倒是注意到了她的臉頰。

  方才她半邊面孔隱於陰影處,竟未發現她的右頰上有道血痂。

  白日的回憶湧來,謝玄英心中一個「咯噔」。

  莫非……是他射出之箭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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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9 02:01:24 |只看該作者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二章 得人心

  細細想來,似乎真是如此。

  那時,謝玄英挽弓搭箭,對準賊寇,可賊寇的位置與程丹若只差半個馬頭,箭確實擦過了她的臉頰。

  不過隨後便是墜馬,事態緊急,他並未多留意。兼之馬被柵欄刺穿,大蓬血花飛濺,兩人均沾上不少血污,理所當然地認為是馬血。

  這可如何是好?謝玄英難免憂慮。

  不是他冷心冷肺,覺得斷手沒事,傷臉反而要緊。男子漢大丈夫,哪怕斷一隻手也能建功立業——軍伍之人,誰不帶點傷?何況錢護衛已經娶妻生子,又有侯府照拂,無後顧之憂。

  女子卻不然。

  雖說時人娶妻,重家世,重教養,重品性,可男人了解男人,誰不喜歡美貌的女子?臉上落下疤痕,蹉跎一世也不奇怪。

  他忍不住瞥了好幾眼。

  程丹若正收拾器械,忽而見他頻頻看來,不由奇怪,順著他的視線一摸,方才恍然笑道:「我都是皮肉傷,不要緊。」

  謝玄英:「會留疤痕嗎?」

  「看恢復情況吧。」她不以為意,走到窗邊喊,「紫蘇,藥好了嗎?」

  「好了。」紫蘇急匆匆地端著藥進來,「這就讓錢護衛喝嗎?」

  「嗯。」程丹若呼喚,「錢護衛,醒醒,把藥喝了?」

  錢明迷迷糊糊的,嘴唇喃喃,不知道在說什麼。

  程丹若道:「叫墨點來幫個忙,把藥灌下去。」

  「哎。」

  墨點人如其名,是個皮膚黝黑的圓臉大塊頭。他今晚要給晏鴻之守夜,一直沒睡踏實,一叫就來。

  「這是玉真散。」程丹若解釋,「散風解痙,鎮痛止血,早些服用為好。」

  這是中醫裡治療破傷風的常用方,記錄於《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主藥為天南星、防風、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磨成粉末儲藏,有抗炎、抗氧化損傷和抗缺氧作用,對破傷風有一定療效。

  當然,不要奢望能夠代替破傷風抗毒素。

  古人記載的用童便調服,就免了吧,除非錢護衛願意用自己的……噢,不對,他肯用也不行。

  墨點點點頭,抓起錢護衛,接過藥碗,把調好的藥汁子給他灌了下去。

  程丹若舒口氣,總算能略微放鬆:「我去睡一會兒,紫蘇也去休息,明兒一早看過情況,我再開新的方子。」

  謝玄英道:「程姑娘辛苦。」

  程丹若原該客氣兩句,無奈真的累得不像話,無力開口,朝他笑笑,便忙不迭回屋歇息。

  頭沾上枕頭,頃刻入睡。

  這一覺,真是睡得又黑又沉,什麼生死攸關的驚魂,都沒有勞累來得逼人。

  她狠狠睡了覺,次日醒來,已是日上中天。

  紫蘇不在,她便趁機栓上門,輕拂玉石,從隨身行囊中拿出醫用敷料,更換腿部傷口的包紮。

  她在運送醫療物資的途中穿越,手頭上隨身物品,最多的就是醫療物資。

  昨天回來,她立即給傷口消毒包紮,並服藥。

  可惜的是,現代的物資無法使用在古人身上,只能確保在給錢明動手術前,自己的消毒基本到位,多少降低了感染的可能。

  迅速更換好敷料,程丹若才拿出隨身鏡,照了照臉孔。

  傷在臉上,怎麼可能不在意?可與當時的險境相比,眼下已經是老天保佑。

  再說,不好談親事,未必是壞事。

  門外傳來腳步聲,紫蘇叩門:「姑娘?」

  程丹若開門,丫鬟提著熱水進來:「我估摸著姑娘也該醒了。」一邊利索地為她捲袖子,捧出牙刷和牙粉,一邊問,「灶上熱著吃食,姑娘要用什麼?」

  「不忙。」她道,「其他人狀況怎麼樣?」

  紫蘇:「老先生已經醒了,錢護衛也醒過一次。」

  程丹若點點頭,梳洗完畢,草草吃兩口饅頭墊肚子,便去晏鴻之那裡。

  謝玄英似乎也才起來,頭髮帶著微微潮氣,大概率剛洗浴過,身上換了件蒼青色提花羅直身。

  那青色不知用了什麼染料,染得很美,像是雨後的萬頃波濤,更難得的是,美人憔悴,也沒被映襯得黯然失色。

  程丹若費力地轉開視線:「老先生感覺如何?」

  「咳。」晏鴻之本來就扁桃體發炎,昨日又被折騰半天,進一步病倒,喉嚨沙啞無聲,「有些乏力。」

  程丹若為他切脈,心跳正常,略有些低燒。

  「還是老樣子,多喝水,多休息,不要勞累勞心。」她仍用原來的方子。

  晏鴻之嘆道:「不能不服老啊。」

  謝玄英連忙說:「老師寬心,一切有我。」

  「你能平安回來,我自然不必再掛心。」晏鴻之說是這麼說,卻還要叮囑,「我知你心中不忿,可地方軍政自有三司治理,切莫倚仗家世,予人難堪。」

  「是。」謝玄英道,「學生有分寸。」

  晏鴻之失笑。少年熱血,哪有什麼分寸可言?他道:「此次雖是情有可原,終歸傷人臉面,我已命人送信去金陵,請日新代為斡旋。」

  林新,字日新,晏鴻之的弟子之一,三十二歲,為南京府提學官。

  所謂提學,其實就是提督學校官,單位隸屬於按察司,但不管司法刑名,專門負責地方的行政教育工作,什麼選拔生員,舉行鄉試,考核老師,等等,一般由進士擔任。

  而江南省的都指揮使司,便設在金陵。

  這麼做,足以顯出晏鴻之對學生的了解,以及雖然未曾做過官,卻對官場人情世故頗為熟稔。

  「多謝老師。」謝玄英說著,見晏鴻之喉嚨沙啞,趕忙為他倒了杯水,服侍他喝下,這才告退。

  晏鴻之潤潤嗓子,很快注意到程丹若的腿傷:「程姑娘的傷可要緊?」

  「皮肉傷,不打緊。」程丹若寫好藥方,交給墨點,「一日兩頓,飯後服用。」

  晏鴻之難免愧疚:「帶累姑娘了。」

  「天災人禍,老先生不必介懷。」穿越多年,程丹若已經深刻意識到,古代不是現代社會,百姓難有長久的安穩生活,怎麼活都很辛苦。

  她還要去看其他病人,略微寬慰兩句,也跟著告辭了。

  謝玄英又沒走遠。

  不等程丹若開口詢問,他主動道:「程姑娘,我諸事纏身,不能侍奉老師,這客棧上下的瑣事,可否托付於你?」

  如此懇求,也是沒有辦法。

  晏鴻之病著,須得有人留下支應,可除他外,護衛、管事、親隨都是下人,沒資格做主。反倒是程丹若,出身雖低微,卻是客人,事急從權,代為主持事務不算過分。

  然而,她本人並沒有意識到,某種程度上,這就是古言必備的「管家」,只道是照看病人,當然責無旁貸。

  「只要謝公子不嫌棄,我可以試試。」

  她應下。

  謝玄英如釋重負,專門關照管家:「一應事宜,由程姑娘做主。」

  然後他就走了。

  程丹若也沒急著做什麼,先檢查眾傷員的情況。

  傷亡慘重。

  那個傷到屁股,不肯讓她治傷的趙護衛,因為吸引黑算盤的主力,身中數箭,抬回來前就斷了氣。

  錢明斷了一隻手,其他的護衛中,有被箭矢射傷肩膀的,也有被砍到腿的,所幸程丹若急救本事過關,均為他們處理妥了。

  她為每個人開了不同的方子,交由紫蘇煎藥,又讓輕傷的照顧重傷的,有什麼頭疼腦熱,及時來報。

  安置完傷員,謝家管事便過來請示趙護衛的屍身如何處置。

  「是否可以火葬?」她問。

  謝家管事說:「軍伍之人,倒也不忌諱這個。」

  夏朝不提倡火葬,倡導的是「天子七月而葬,諸侯五月而葬,大夫三月而葬,士逾月而葬」,但也禁不住火葬,貧民買不起棺槨,多是火葬,客死異鄉的屍首在異地火化後帶回骨灰,也是常見之事。

  程丹若道:「秋老虎未過,天氣炎熱,未免疾病,還是火葬了吧。」

  管事點點頭,嘆道:「那小人便去尋一火家,多備些柴火,也叫趙護衛少受焚身之苦。」

  「勞煩你了。」程丹若也客氣。

  他才走,張媽媽的男人又過來問:「今日的飯食,可還是從外頭採買?」

  客棧本來是配廚娘的,但之前倭寇堵門,廚娘哪敢上門,直接失蹤,昨日的飯菜都是從酒樓買來。

  「是,我開一張單子給你,有不少禁忌物。」作為醫生,能夠管到病人的吃飯問題,無疑非常令她滿意。

  最煩禁食卻吃飯,不能抽煙喝酒還偏偏要喝的人。

  張管事「欸」了聲,自去忙活。

  過午,晏家管事又過來回話,道:「鹽城李家、孫家、汪家均派人送了帖子,道是想給老爺請安。」

  程丹若聽他口氣,似是鹽城的豪族大家,然則人情世故雖然重要,卻沒有命來得要緊:「老先生病著,不能勞累,煩請回絕了吧。」

  晏管事請示:「他們帶的禮可要收下?」

  程丹若問:「平時收不收?」

  「有的收,有的不收。」晏管事為難得緊。

  晏家祖籍海寧,和江南的豪族世家關係緊密,不可能時常拒人門外,但晏鴻之名聲在外,想拜師請教的人不可勝數,人人都能送禮進門,未免掉價。

  而這等人際往來,程丹若無法替晏鴻之決斷,便說:「那便同他們直言,現在無人能做主,過些時日再說。」

  「小人知道了。」其實,晏管事認為收下也無妨,但仍然應下照辦。

  如此順利,也有緣故。

  世家老僕以刁鑽難纏著稱,若想為難人,有的是法子折騰主子,叫人忙活半天卻什麼事兒也辦不成。

  然則之前眾人同生共死,程丹若又主動扮作謝玄英,引開賊寇,為晏鴻之與其他人爭取了活路,無論護衛還是管事小廝,心中都敬她兩分,不因她出身貧寒而鄙薄刁難,諸事才做得這般順暢。

  這是一筆無形卻極有價值的財富。

  謂之: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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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9 02:01:38 |只看該作者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三章 人情賬

  比起程丹若處理的人際關係,謝玄英面臨的是更為復雜的局面。

  劉海平帶領一眾兵卒,攻入沙船,把留守的幾個海盜殺了,並救出船夫、舵手若干人。

  只不過,船上的一些行李都遭到翻撿,帶回京城的土儀被搶劫一空,肉食美酒更是全進了海盜的肚子。

  好在海盜不識貨,最珍貴的古籍書畫被丟在旁邊,得以倖存。

  程丹若的一些厚衣裳,下船時沒帶,早已被海盜拿去籠絡漁村的婦女,如今也找不回來。

  簡而言之,損失慘重。

  但謝玄英並不怎麼關心財務問題,他最重要的事是為人請功。

  劉海平等人隨他殺敵,紮紮實實地立下功勞,圖的可不僅僅是幾十兩銀子,而是前程,是升官。

  問題就在這裡——謝玄英沒資格給他們升職加薪。

  錦衣衛和衛所同是軍事單位沒錯,但衛所隸屬於五軍都督府,淮安衛屬於中軍都督府的管轄範圍,錦衣衛卻不屬於都督府,直屬皇帝。

  細究起來,大家壓根不是一個部門的。

  所以,要為劉海平等人請功,就得讓名正言順的領導部門開口。

  可遠在金陵的都指揮使司不是這麼想的。

  且梳理一下軍事系統的級別:五軍都督府(中央軍事部門)——都指揮使司(地方軍事部門,三司之一)——(淮安)衛——(鹽城)千戶所——(李子屯)百戶所。

  所以,整件事情的始末如下:海盜佔據了一個漁村,理論上歸鹽城千戶所(縣級單位)管,千戶所幹不好,上報到淮安衛(市級單位)也差不多了。

  但謝玄英一怒之下,直接找到了都指揮使司。

  再簡單點,兩個村的火拼,捅到了省裡的軍事部門。

  都指揮使接到消息,直接氣笑了:一件小破事鬧這麼大,瘋了吧?幾個小賊,你以為你抓了我會感激你?他媽知不知道,這破事就該死死捂住,鬧出來是想影響老子的政績嗎?

  請功?請你X的功!

  好小子,咱倆結仇了!

  他正生氣,忽然聽人來報,說林大人到了。

  指揮使有些意外,但還是道:「快請。」

  說起來,林新是從四品官,指揮使卻是正二品,兩人差了不少品級,且文武官員結交屬於大忌,平時都該避嫌才對。

  可晏鴻之挑選他作為中間人,自有緣故。

  兩人是同鄉。

  古代的鄉黨是天然的盟友,互相提攜,互相關照,正巧二人都在江南為官,彼此正常走動,不算過分。

  「天志兄。」林新三十餘歲,留著一縷美鬚,風度翩翩,「貿然上門,擾你清淨了。莫怪,莫怪啊。」

  指揮使姓徐,名將,字天志,四十有八,能在這歲數坐到正二品的位置,算很有本事了。

  「志新坐,上茶。」徐將說,「怎麼這時候來了?」

  現在是下午三點多鐘,臨近傍晚,按理說不是走親訪友的時間,他料想林新必有要事,也不婆媽,開門見山。

  林新苦笑:「委實有些緣故。」

  他不賣關子,言簡意賅地說明了來龍去脈,點明被劫持的商船上,有自己的恩師和師弟。

  徐將恍然大悟,立即回憶一遍。

  信是鹽城縣丞所寫,用詞委婉,只說是侯府公子,京城貴人,他當時的注意力都在戰報的人頭上,沒留意。

  當下立即道:「原來是子真先生,他可安好?」

  「受了些驚嚇,並無不妥,只是我那師弟年少莽撞,怕是已經給天志兄添了不少麻煩。」

  徐將一聽就知道,他還不清楚後續,便取來信箋交給他:「你且看。」

  林新接過,一目十行看過,臉色煞白:「賊寇可惡,竟敢攻佔縣衙,視朝廷威嚴於無物!」

  徐將不是蠢材,他轉念一想,就明白林新的來意。可同鄉歸同鄉,實際利益受了損害,也就顧不得交情了。

  晏鴻之又怎麼樣?一介文人,還沒官兒,和他這種武官八竿子打不著,嘴上客氣兩句已經很給林新面子了。

  他不說話,林新也就摸準了意思,清清嗓子:「咳,幸好我那師弟,倒是有其祖之風,殺起倭寇來半點不懼。」

  徐將愣了下,心中微動:「說起來,謝家公子……莫非是靖海侯之子?」

  京城裡的勳貴不少,什麼皇后之父,太后之兄,一般都有個侯爵,算是外戚封賞的慣例了,除了名頭和食祿,毫無實權。

  富貴閒人是也。

  除了實打實以軍功封侯的武官,也有文官因為功高勞苦,被封為伯爵或侯爵,一般都不世襲,不過尊榮。

  宗室更不必說,有個好爹,就有俸祿吃。

  所以一開始,他都沒細想是哪位侯,只當是個把自己當盤菜的愣頭青。

  但靖海侯府又有不同。

  靖海侯謝雲,因剿滅倭寇封侯,今上為郡王時,曾向他學習武藝,後來更是立下從龍之功。

  現任靖海侯,妹妹是先皇后,領右軍都督府,執掌軍事的高層之一,自然也是帝王心腹。

  徐將掂量一二,又問:「是侯府的哪位公子?」

  林新比了一個「三」的手勢。

  徐將恍然,旋即無語。

  朝廷對爵位的世襲卡得嚴格,一般要求嫡長子繼承,假如沒有嫡子,庶子怎麼立很容易扯皮。但靖海侯的二子即為嫡長,可以說如無意外,就是鐵板釘釘的侯府世子,其他兒子就不好說了,分家後指不定就混個小官。

  然而,封建社會的本質決定了,有一樣東西,比爵位、官職、血緣更重要。

  聖眷。

  徐將是地方軍官,多年來就是不斷在各處調任,除了述職,很少回京。但他能在江南省這麼一個富饒的地方做官,消息絕對靈通,背景絕對夠硬。

  他當然聽說過謝三郎。

  第一印象是特別美,美到他老婆帶閨女去上香,回來念叨了好幾天,對他橫眉豎眼,哪裡都看不慣。

  唉,不說了,糟糠妻是他童養媳,同甘共苦到今天,忍!

  除了美,就是聖眷。

  他進宮面見聖人那天,談起西南兵事(徐將在西南打了勝仗,解決一起土司叛亂事件,方才調職到江南省),一時興起便說久了。

  大伴提醒說該用午膳,聖人便賜飯於他。

  菜上來,徐將自然是食不知味,卻見聖人開口,道:「這道鹿肉冬筍三鮮鍋,拿去給三郎用,他年紀輕,受得住。」

  然後又點了什錦雞絲和炒玉蘭片給貴妃,一道鮮蝦餅並棗泥糕點給榮安公主。

  皇帝喜歡什麼人,很好猜,看他賞菜就知道了。

  謝玄英雖只有一道菜,卻是聖人頭一個惦記上的。

  但徐將從沒有見過謝玄英,不過,又美又是隨著晏鴻之讀書,怎麼聽都是個文弱書生,所謂軍功,怕是底下的人送上門的,為的就是給這位侯府公子鍍金。

  這沒什麼,徐將習慣了。

  他掂量的是,要不要成人之美。

  雖說有匪患,但很快清剿,無大傷亡,既能和皇帝跟前的紅人賣個好,又能結交靖海侯,何樂而不為?畢竟他這官在地方上,已經做到頭了。

  徐將可不是迂腐的文人,他連太監那裡都沒忘記過送禮。於是馬上裝出一副感慨的樣子:「果真年少有為!」

  好像真心讚賞少年英雄似的,拍大腿誇讚,「志新,你這師弟可真了不得。」

  林新聞弦歌而知雅意,當下便笑:「給天志兄添了不少麻煩,你別怪罪才好。」

  「少年意氣。」徐將還是透出些許不滿,「你我誰人不曾年少?」

  林新忖度片刻,道:「我欲將老師接來金陵,屆時上門拜訪,天志兄可莫要拒人於外。」

  翻譯:回頭我帶我師弟親自來賠罪。

  徐將找回臉面,終於滿意,含笑道:「少年英雄,就算不看志新的面子,我也是要見的。」

  翻譯:行了,看你的面子,我認了這事。

  雙方達成一致,和和氣氣地分別。

  --

  金陵到淮安走水路無須太久,隔日,謝玄英便收到都司的回函。

  正式的公文同時下發,李子屯百戶所的吳百戶玩忽職守,被革職滾蛋,劉海平因立大功,擢升百戶。

  汪百戶雖然沒殺敵,但屁股坐對,升任鹽城千戶所的副千戶。

  而吳百戶的親戚李千戶,雖然沒有親自出馬,可病假難以查證,加上他給了謝玄英軍馬與武器,也是一項功勞,去掉了副千戶的「副」,成為鹽城千戶所的一把手。

  ——當然,往深裡說,他能升官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夠機智。

  千戶所的武備庫賬目是這麼寫的:多少軍馬、車輛、長刀、弓箭、甲胄,但實際上有多少……大家都知道,反正肯定沒那麼多。

  這位千戶大人及時送出武器,沒讓謝玄英深究武器庫的問題,就是一件大大的功勞。而他本人升官,當然也就無所謂親戚丟官,還專門送禮到客棧,意圖與謝玄英打好關係。

  送禮的不止他一人。

  都司的公文下達,鹽城的世家豪族愈發殷勤了。

  江南富庶地,能在縣城成為一方豪族,至少證明兩件事:有地,有人。

  地,當然是上好的良田,底下佃農無數;人,當然是讀書人,至少也是舉人,有進士在外地做官,也很正常。

  此等鄉賢,在縣令面前也很有面子,對縣城的很多事都插得上話。假如皇帝南巡江南,停泊某地,也會召見鄉賢,詢問當地風俗人情,並給予賞賜。

  他們既是維護鄉下秩序的領頭羊,也是縣官掌控地方的攔路石,既是鄉賢祠中修路賑災的大好人,又是魚肉百姓的大地主。

  一言以蔽之,得把他們當回事。

  所以,程丹若再次收到幾個大戶人家的拜帖和禮物,難免困擾。

  尤其這回來的是他們家中有頭有臉的僕婦,說要給她請安。

  「為什麼要見我?」程丹若問張媽媽,「我應該見他們嗎?」

  這可算是問對人了。張媽媽是顧太太的陪嫁之一,見識過的場面比程丹若不知多多少。

  她感念程丹若的恩情,倒也沒有隱瞞,直言不諱:「姑娘能不見,還是別見她們得好。」

  程丹若略微意外:「我本也不想見她們,可媽媽的意思是……」

  「大戶人家,未出嫁的女兒沒有長輩帶領,哪有隨便見人的道理?」張媽媽語重心長地說,「懂規矩的人家,萬沒有這般上門的。」

  程丹若眉梢微蹙,不由多看了她兩眼。

  張媽媽這話,究竟是在說對方沒有家教,還是暗示什麼?

  她試探:「怕也太巧了。」

  張媽媽暗鬆口氣,說:「不巧。」

  程丹若的眉頭便緊緊皺了起來。

  一戶人家攀附心切,行差踏錯也是有的,可沒有幾戶人家都犯錯的道理,她們既然上門,必是覺得能見到她。

  聯繫到張媽媽方才的話——「未出嫁的女兒」,不難猜想她們誤會了什麼。

  程丹若猜出原委,大感無語。

  「那就請媽媽委婉辭了吧。」她說。

  張媽媽應下,三言兩語便打發了外頭門房等候的僕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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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9 02:01:52 |只看該作者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四章 做人難

  傍晚,夕陽還徜徉在西方的天空,謝玄英卻早早回來了。今日塵埃落定,他已經去看過沙船,財物丟失不少,好在船未受損,不幸中的大辛。

  才進門,他的管家便小步上前,回稟今日事宜。

  先說晏鴻之今日好多了,人也精神,還特地看望了傷重的護衛。護衛們的傷勢也有所好轉,發熱的也清醒許多。

  最後,方才隱晦地點名幾個豪族派僕婦來請安。

  張媽媽都知道的道理,謝玄英不會不知,詫異道:「要見程姑娘?」

  管家點頭,表情微妙。

  數息後,謝玄英猛地會意,卻不敢問是他還是老師,總之都不是好事。但這也切實透露出了一個問題。

  程丹若是未嫁之女,跟在師生二人身邊,名節易受非議。

  「我知曉了。」他說,「待我先拜見老師。」

  此時尚早,謝玄英進屋時,晏鴻之才吃過晚飯,屋裡剛點上燈。

  「三郎今日倒是早。」晏鴻之道,「看來事情辦得差不多了。」

  謝玄英點點頭,簡明扼要地回稟了結果。

  晏鴻之道:「我已知曉。」他拿起桌上的信,「這是志新的信,你看看。」

  謝玄英接過,一目十行掃完,頷首道:「林師兄所言甚是,以老師的狀況,還是在金陵休養幾日為好。」

  晏鴻之急著回京是想早點看長孫,如今身體抱恙,自然不能為晚輩趕路,因而並無異議。且謝玄英剛滅了黑算盤一伙,消息傳到海上,指不定有哪個大海盜起了心思,準備劫持一把,茫茫海洋,可就真的求助無門了。

  因此,不管是為了身體,還是為了安全,去金陵改換水路最為穩妥。

  二人商定此事,晏鴻之方問:「怎麼瞧你的臉色,似有心事?」

  謝玄英猶豫片時,將此前之事告知他,並道:「依老師之見,該如何是好?」

  晏鴻之聽罷,不由搖頭嘆息:「程姑娘就吃虧在無有長輩。」

  所謂的男女授受不親,也要分情況。出門在外多有不便,路遇孤兒寡母,無論是商隊還是士子,多是願意照料看顧一二。

  這是「禮」,也是「仁」。

  但凡程丹若有個長輩,都不至於如此。

  可她偏偏沒有。

  在古代,已婚婦人已經是低男人一頭的人,未婚少女壓根不是一個獨立的人。

  世人定義她,說的從來不是程丹若,她過去是「程大夫的女兒」「陳副使家的親戚」,現在又是最常見不過的臆測。

  幸運又悲哀的是,她在最艱難的時刻,用自己的性命,掙來了兩個有話語權的男人的尊重。

  晏鴻之欣賞她的果決勇毅,也感念她數次相救,沉吟片刻,笑了。

  「瓜田李下,你我均無輕慢之心,卻難保小人詆毀。」他說,「解決此事倒也不難。」

  謝玄英鬆口氣:「老師答應了?」

  「程姑娘敏而好學,貧卻無諂,若是男子,我必收他為弟子。十年後,興許又是一新科進士。」晏鴻之嘆息,「可你知道我的心事,此事絕無可能。」

  李悟收過女弟子,純真派的學生曾經也不忌諱收女弟子。然而,恩師被人陷害誹謗,導致不得不在獄中自戕以證清白,是所有學生最大的痛楚。

  自此後,純真學派再也沒有收過女學生。

  成也李悟,敗也李悟。

  晏鴻之無法克服自己的心魔,只能退而求其次:「若程姑娘願意,我便收她為義女吧。」

  自元朝末年起,收養義子之風便盛行於世。

  武官愛收義子,下放到軍隊中,便是自己的嫡系,太監也愛收義子,為自己延續香火,披麻哭靈,連皇帝都收過義子。

  義女雖然少,亦不罕見。元末烽煙並起,若同僚戰死,上官收養其女,為其擇一門親事,也算恩義。

  再者,義女和養女也有些微區別。民間多養女,皆是從小接到家中養大,除了少數真心疼愛,視若己出的,多是為給兒子當童養媳,抑或送給達官顯貴攀附。

  揚州瘦馬說起來,也都是養女。

  義女則不然,若是寫入家譜的義子義女,今後可以獲得部分繼承權,太監的義子就是這麼接收財產的。

  不過,義女也好,養女也罷,無論哪一種都有好的,都有不好的。清朝皇帝養女一樣封公主,太監義女也多有磋磨之人。

  乾兒子、乾女兒的待遇,取決於收養者的品性,以及是否被宗族承認。

  晏鴻之欲收程丹若為義女,自然不是寫入族譜的那種,不過是給一個禮法上的身份,維護她的名譽罷了。

  謝玄英一想,這也未嘗不可:「如此便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再想想,今日之事,怕是上下都知道了,與其叫底下的人當談資,不如盡快落實身份,以免夜長夢多,便親自邀程丹若過來。

  晏鴻之和氣道:「程姑娘,昔年天心寺,多虧你援手,此次又安頓上下,辛勞頗多。」

  程丹若忙說:「老先生言重了,這不算什麼,換做旁人亦會如此。」

  她不居功自傲,無疑更討人喜歡。晏鴻之真心實意地說:「你我也算有緣,可巧老朽膝下只有二子,不曾有個女孩兒,倒叫我與夫人時常惋惜。」

  程丹若聽出話音,疑惑頓生。

  「我夫人病痛纏身,此生怕再無弄瓦之喜。」晏鴻之此話倒也非托詞,確實深感惋惜,「你若不介意老朽年邁,便認我做個義父如何?」

  預測成真,程丹若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盡心盡力,一半是醫生救死扶傷的使命感,一半確有功利的目的,希望能夠交好他們,為將來鋪路。

  可她想像中的感激,是給錢,是提拔,是幫她落戶。

  不是當她爸爸。

  不過,聯想到今日的烏龍,程丹若多少有些明悟,說道:「老先生厚愛,本不該辭,只是我出身微寒,才疏學淺,怕是有負老先生的期望。」

  這是慣例的謙辭,無人當真。她頓了頓,又道:「再者,清者自清,我自問從未做過違心之事,何必理會他人捕風捉影的臆想?」

  晏鴻之不由訝然,仔細打量著她的神色。

  程丹若臉上沒有誠惶誠恐的驚喜,也非矜持的謙辭,而是貨真價實的困惑。她的拒絕發自肺腑,毫無矯飾。

  這……他撫鬚沉吟,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總不能逼人家當自己女兒吧?

  「咳。」謝玄英突然開口,「天色已晚,老師久病未癒,應當早些歇息。」

  台階一給,程丹若和晏鴻之非常配合地演下去。

  「謝公子說的是,老先生早些安寢為好。」

  「三郎,送一送程姑娘。」

  兩個年輕人挪步到外面說話。

  晏鴻之一邊脫鞋泡腳,一邊豎起耳朵聽。

  謝玄英先說明了接下來的路線,說要去金陵再北上。

  程丹若應:「知道了,多謝告知。」

  謝玄英這才說,接下來一段時日她都要與他們師生一道,時間太長,恐為人說閒話,於她名聲有礙。

  所以,現下有三個法子:將她暫時托付於師兄林新,他攜夫人上任,方便照顧女眷,等到時機合適,再送她進京;抑或是送她返回松江,等到陳家回京述職,再去陳府接她。

  第三個辦法,他沒說,顯然就是義女的名分。

  程丹若的心情真是一言難盡。

  她做了什麼,居然就名聲有礙了?既沒有和男人私會,也沒有落水被救,更沒有和誰交換定情信物。

  只不過被外人編排兩句,就要想方設法避嫌?

  古人的腦子都在想些什麼?

  「我不明白。」她情真意切地求教,「謝公子,我做錯了什麼嗎?」

  其實,謝玄英也認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只要行的端坐的正,便無所謂外界非議。若是他,必然不屑於對人解釋,也讚賞程丹若的骨氣。

  但世人多愚昧,眾口鑠金,三人成虎,需要性命去證明清白的人,還少嗎?

  他沉默片時,道:「程姑娘可知曉李祖師?」

  程丹若搖搖頭。

  他便說了李悟之死。

  程丹若恍然大悟,嘆道:「老先生一片苦心,卻叫我自以為是地辜負了。」

  這話半真半假。

  拒絕晏鴻之,理由多方面:首先,不過是話沒說清楚,叫人家誤會了,在她看來沒必要認爹避嫌;其次,以她的身份認晏鴻之作「義父」,難免被說高攀。

  而最重要的則是,認爹一事弊端不少,明面上身份有所提升,可享受了好處,就得有所犧牲。

  世上沒有白得的好處,既然能夠憑醫術吃飯,當晏家的客人,又何必給自己找個爹?

  但現在情況又有所不同。

  有了父女名分,對所有人都有好處。如果她不接受,就不是有自知之明,是不識抬舉。程丹若不是個矯情的人,拒絕弊大於利,那就接受。

  遂直言:「若老先生不嫌棄我愚笨,我願意孝順他老人家。」

  「如此甚好。」謝玄英心頭驀地鬆快。

  不知為何,每次與程姑娘相處,他都很放鬆,能夠自然說話,與尋常和男子交談無二。不像是顧蘭娘或榮安公主之類的表姐妹,總要時時刻刻提著心弦,目不斜視。

  倘若她像她們,他雖然也會同做安排,卻不會費心至此。

  太累了。

  幸好程姑娘不拘小節。

  謝玄英如是想著,猶且未意識到,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

  泰平十七年,倭寇犯淮安鹽城,侵縣衙。玄英領兵三十,殲敵五十餘,斬賊首,俘百餘人。

  ——《夏史‧列傳九十一》

  泰平十七年,丹若至淮安,殺賊二人,醫數人,名儒晏鴻之喜其果毅,認為女。

  ——《夏史‧列傳九十一》

  --

  《思美人》第二齣第四折 《堂前拜父》

  旦:民女本是車前草,迎風自在還入藥。若成富貴金牡丹,不像花來不像草。

  淨:茅齋多有野花開,子孫敗家多悲哀。願得佳女無驚才,一片仁心慰老懷。

  旦:既是如此,父親在上,受女兒一拜。

  淨:好女兒,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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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9 02:02:17 |只看該作者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五章 大運河

  只要不是開宗祠,正兒八經添進族譜的乾親,流程走起來很簡單。

  隔日,程丹若穿了身新衣裳(縣令夫人的讚助),在眾人的見證下,向晏鴻之磕了三個頭,敬茶,改口「義父」。

  晏鴻之喝茶,給她一個玉佩作為見面禮,便算收下了這個女兒。他的小廝墨點和管家,上前見禮,稱她為「三小姐」。

  謝玄英再和她正式見過。

  一個稱「世妹」,一個稱「世兄」,從此就不算是陌生人了。

  也是這一天,他們才正式知道對方的姓名。

  此事畢,程丹若的身份便算提了一提,下人護衛們的態度也多了幾分恭敬。

  不過,誰把虛名當真,誰就是最大的傻瓜。

  程丹若不傻,除非她親爹不是死去的程大夫,另有其人,否則,這輩子就是民女出身,當不了千金小姐。

  她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依然早晚兩次巡視病房。

  錢明年輕力壯,傷口癒合得很好,手指能勉強抓握了。

  其他人看得嘖嘖稱奇,互相感慨:「還未見過這樣的事呢,斷手接回去,照樣能用,嘿,真稀奇了!」

  連晏鴻之都來瞧過,真心實意地評價:「這也算一門絕活了。丹娘,此乃你家傳之術?」

  「不算是。」程丹若道,「前人經驗匯聚的結果,我不過是做成功了一次。」

  醫學的發展之路充滿血腥,不管是中國還是西方,曾有無數人涉獵過外科,只不過他們缺乏對人體構造知識,都失敗了。

  但正是這些人的摸索,點亮了現代醫學的光。

  「其實,現在說成功還為時尚早,等骨頭長好,或許要將釘子取出來。」她仔細關照,「你自己要多小心,慢慢養。」

  「程大夫謙虛了。」錢明受此大恩,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忙道,「說是神仙之術也不為過。」

  李伯虎也道:「可不是,說出去怕都沒有人信。」

  程丹若笑了笑,敏銳地意識到,他們的態度變得更恭敬了。

  這份恭敬便不再是來源於晏鴻之,抑或是她「客人」的身份,而是源於對「程丹若」本人的尊敬。

  她想,對,這才是我要的。

  古代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她的價值本該被男人左右。

  但掌握現代醫學的人,是她。

  程大夫的女兒,陳副使的親戚,晏鴻之的義女……這些都是附帶的身份。

  程丹若的價值,應該由程丹若自己決定。

  --

  眾人的傷病均有好轉,便啟程坐船至金陵。

  這段水路十分通暢,一天就到。

  林新已經在碼頭等待,親自接老師回府。

  這回,程丹若的身份已有變化,她與林家夫婦見過,還得了一支金釵、兩匹綢緞尺頭的見面禮。

  紫蘇道:「阿彌陀佛,這可真是及時雨。」

  她們的行李都被海盜翻撿過,哪怕還在也不能用了。虧得在鹽城,縣令夫人不知從何得知有女眷,命人送了衣裳來,可也不多,兩三件哪裡夠換洗?

  秋風漸起,雖然江南一帶還比較暖和,但不日北上,肯定需要禦寒衣物。

  林夫人送來的衣料,正好趕做幾件秋衣。

  林家做事周全,見程丹若身邊不過一個丫頭,又派了兩個丫鬟來支應。紫蘇帶著她們,抓緊時間裁衣做鞋,忙到頭暈眼花。

  而程丹若既然下定決心,要靠醫術吃飯,暫時顧不得吃穿,請張媽媽跑腿,買來秦艽、黃柏、延胡索、赤芍、川牛膝、澤瀉、車前子、土茯苓,預備製作「痛風定」。

  土茯苓研磨成粉末,其餘的藥材加水浸泡6個時辰,煎煮過濾,與土茯苓和少許淀粉混合,小心烘乾,再研磨成粉末,過篩。

  原本痛風定是膠囊裝,現在沒有,程丹若想了個法子,用米紙代替。

  把裹糖糕的米紙裁剪成小尺寸,用勺子盡量分均勻,大概0.4克左右,包裹成合適的大小,裝入藥瓶密封。

  「若犯病,一次4粒,一日3次,不可與茶同飲。」程丹若交給墨點,要他小心保存,「今後,義父能不飲酒,絕不能飲酒,胡椒、花椒、生薑,盡量少用,不可食肉湯。海鮮、牛羊肉亦要少用些,多吃蔬果。」

  晏鴻之長籲短嘆,欲言又止。

  然而,謝玄英是個孝順學生,林新也是好弟子。

  他聽聞忌口,立即交代夫人單獨為老師做菜。

  程丹若當孝女已有經驗,見晏鴻之食難下咽,主動道:「每頓飯食,我都會與義父同用。」

  她陪陳老太太吃了幾年的爛燉菜,現在只是清淡飲食,全然無懼。

  調養小半月,晏鴻之的氣色果然轉好。

  與此同時,謝玄英隨林新上門,拜訪徐將,登門致歉。

  徐將本來還要拿捏,照面一炷香不到,就大改態度,殷勤留飯,只恨前頭的女兒已經結婚,剩下的還在襁褓。

  辦完這事,算是解決了後顧之憂。

  謝玄英開始忙別的,重新在金陵置辦土儀,補全損失的衣物器具,又設法找來一艘上京的船。

  林新有意留老師和師弟多住幾日,過中秋再走。只是如今已經是七月下旬,倘若過了八月十五再啟程,碰見河流霜凍,難免麻煩。

  因此商定,七月二十八就走。

  程丹若一次門也沒出,來不及欣賞金陵的繁華錦繡,便不得不再次上船,離開了千年古都。

  --

  「長江、大河,一氣流通。漕舟南來,遠自嶺北,輻輳於都下。君子佔人國家之盛,於此可見其大者。」

  縱然不同時空,《漕船志》的這句話,依然道盡京杭大運河的風光。

  此次,晏鴻之一行人改坐官船,比之前的海船略小,卻布置得更精致。

  程丹若住的艙房分為內外兩間,內間置有馬桶和浴桶,只要溫度允許,隨時可以上岸買水沐浴——河水是不能喝也不能用的,船來船往,不知多少船工就在船尾甲板上解決生理問題。

  用水全是從岸上買來的井水,甘甜可口。

  樓船的平台處,設有一間南北通透的廳堂,兩面的窗戶打開,微風徐徐,見岸上人來人往,船流如梭,別有趣味。

  無論是晏鴻之還是謝玄英,都不耐煩悶在艙房,平日便在廳裡下棋閒聊。

  程丹若身份變化,不必悶坐艙房,時常隨侍在側,為義父添茶倒水。

  這活兒做來,一點不虧。

  晏鴻之可比陳老太太好伺候得多。且他為人風趣,頭一次養女兒也頗為新鮮,偶然記起海船下棋一事,便說要教她圍棋。

  程丹若立時應下。

  大佬教萌新,開頭都興致勃勃。

  晏鴻之分階段教學,堵到她窮途末路,再告訴她哪裡開始入了圈套,讓她重新再來一遍。

  程丹若深知機會來之不易,恨不得起早貪黑,下滿一整天。

  可晏鴻之卻說:「山不能一次游遍,花不能看全四季,趣味如此方可長久。」

  他每天只下三盤。

  剩下的時間,有旁的事打發。

  這日,船剛出江蘇,天還暖和,秋高氣爽,三人在廳堂裡喝茶。兩邊的窗戶盡數敞開著,只掛窗紗遮蔽。

  紗很薄很透,外頭看不見裡面的人影,裡頭卻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場景,堪稱奢侈版的毛玻璃。

  程丹若刻意坐在靠窗的圈椅上,透過簾子往外瞧。

  但見大運河上,無數船隻往來如梭,岸邊的小販賣著吃食熱茶,腳夫挑起沉甸甸的擔子。

  碼頭上,停泊的小船裡走出來幾個年輕女子,荊釵布衣,皮膚粗糙,與人商談著什麼,不久,便有兩人出來,鑽進小船。

  船一晃一晃,蕩開綠波。

  洗衣婦在浣衣,小童解開褲帶撒尿,被老婦人抄起洗衣棒,狠狠揍屁股。

  還有幾艘貨船,明明走在他們前面,卻被兵丁扣住。有一綢衣者出來,討好地拱手問好,又塞了幾個荷包。

  兵丁掂掂重量,裝模作樣地伸長脖子瞧了瞧,很快下船。但船並不能走,得讓出道兒來,讓後面的船隻先行。

  輪到他們的時候,兵丁卻只問了船工幾句話,然後腰馬上彎了,二話不說立即放行。

  程丹若知道,這是因為他們的船上,掛著晏鴻之長子官職的旗幟,表明自家是戶部郎中的家眷。

  戶部郎中是多大的官?

  首先,戶部最大的官,尚書,正一品,左右侍郎,二把手三把手,正二品,三人統管整個戶部。而下面被分為了十三司(也就是十三個部門),分別主管浙江、江西、湖廣、陝西、廣東、山東、福建、河南、山西、四川、廣西、貴州、雲南十三個省份的財政。

  每個司的老大是郎中(正五品),老二是員外郎(從五品)。

  其下又分為民部(人口農桑婚姻等)、度支部(官員俸祿,各種經費)、金部(茶鹽,商貿,歲貢,罰款)、倉部(收稅和糧倉)。

  ↑當然,這個細分不是很重要。

  簡而言之,戶部郎中看著不是個大官,但其實主管一個省的財政。

  地方問中央爸爸討經費,就是問十三司討錢。

  沒有誰閒著沒事,會攔住晏鴻之的船,問他要過路費。

  但後頭的大船趕上來時,他們也要讓路。

  「運河之船以漕船為先,貢船次之,再次官船,民船最末。」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晏鴻之無疑是個好老師,見新收的乾女兒常往外瞧,立即為她講解。

  他問:「知道什麼是漕船嗎?」

  程丹若道:「略有聽聞,松江是承擔漕糧六省中最多的地方之一。」

  大夏和明朝一樣,定都北京,北地的糧食不能完全供應軍國之用,因此必須每年從南方運糧食到北地。

  其中,蘇州和松江承擔份額最多,蘇州大概七十萬石,松江二十多萬石,佔到全國總漕糧的五分之一。

  謝玄英道:「改制後已然減輕許多,不似往常,二十萬石漕糧,能有十五萬已經算他們良心。」

  程丹若投以征詢之色。

  謝玄英解釋:「過去漕糧貪腐,徵調民夫荒廢農時,亦多剝削,百姓深以為苦。如今改為軍運,損耗折米銀,便利許多。」

  軍運的模式很簡單,就是交給當地衛所,軍方派兵運糧。

  而地方則給衛所一定補貼,作為他們運送的各種經費。比起過去,看起來支出多了一部分,但少了沿途的層層剝削,事情反而便利許多。

  「原來如此。」她又長見識了。

  不得不說,短短一月,程丹若增長的見聞,比過去幾年還要多。陳老爺可不會對女眷講這些事,黃夫人也不會教她管家、看賬本。

  抄佛經,背佛經,孝順老人,做女紅,就是她在陳家後宅全部的生活。

  日復一日,世界好像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讓人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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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0 01:41:04 |只看該作者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六章 小四書

  「那貢船呢?」機會難得,程丹若不放過每個學習的機會。

  「貢船之急,在於河鮮。」晏鴻之道,「鰣魚四月捕撈,五月必過淮河,否則運到京中,怕是早不新鮮了。」

  謝玄英補充:「去歲黃河伏汛早,五月下旬未過的貢鮮船,因築壩耽擱月餘,且未用冰,送到京城,鰣魚都爛盡了。」

  「區區口腹之欲,怎能比得上水情要緊。」晏鴻之道,「我聽說,尚膳監還告了漕運司一狀,道是耽誤進貢。」

  尚膳監是十二監之一,主管宮廷膳食,漕運司則是專門設立主管漕運的部門。

  謝玄英道:「是有此事,但陛下聖明,未曾怪罪漕運使。」

  程丹若默默記下部門與官職,目光在寬闊的河道上來回掃視。

  片刻後,遲疑問:「那是貢船嗎?為何上頭有人?」

  她指的是一艘馬快船,長三十七丈,寬十五丈,懸掛著「御用」「欽差」兩面黃旗。但離得近,能清晰地看到上面有穿綾羅的女人。

  「貢船私用,也是常見之事。」謝玄英平靜道,「官船民船須等開閘放水,方可同行,貢船卻無此例,常有太監假公濟私,攜帶客商財貨。」

  程丹若品品他的態度,猜測這不算什麼大事。

  果不其然,晏鴻之隨口一提,轉頭就拋之腦後,反而提起另一件事:「丹娘,你曾提過,自己只讀過《千字文》《三字經》,其餘皆是醫書佛經?」

  程丹若點頭。

  古代文盲率很高,能認得幾個字,已經算平民中不錯的了。程家學醫,程父才識得幾個字,兼之女兒幼年早慧,他方教她識字,背誦《神農本草經》。

  經史子集,她均未涉獵,也無人教授。

  晏鴻之說道:「昨日我叫墨點上岸買了小四書,你便從這學起吧。」

  所謂小四書,是宋代的蒙學作品,分別是:《性理字訓》《名物蒙求》《歷代蒙求》《史學提要》。

  程丹若全未聽過,接過墨點遞上的課本,好奇翻閱。

  她第一本看的是《性理字訓》,集合《大學》《中庸》《論語》等儒家經典,可以說是思想品德課。

  放下。

  再看《名物蒙求》,轉瞬即笑。

  「高平為原,窈深為谷。山脊曰岡,山足曰麓……諸姑姊妹,皆父黨親。曰姨曰舅,母黨之姻。」

  毫無疑問,這是相當實用的一本科普書,不僅包涵自然地理,還有人文倫理。

  「內寢曰室,外寢曰堂。門側為塾,兩廡為廂。」

  所以,臥室就是睡覺的地方,私塾指的是大門側面的小房間,《西廂記》的西廂是西側面的房間,多為女兒家居住。

  但略略一翻,她也很快放下了。

  雖然沒有系統學過,但在古代生活這麼多年,潛移默化之中,程丹若已經掌握了這些名詞,不過查漏補缺,別把「稼(播種)穡(收獲)」的意思搞反足矣。

  第三本是《歷代蒙求》,這本也很短,薄薄一冊,是歷史課本,講了盤古開天闢地以來的朝代變遷,到宋朝為止。

  簡而言之,就是個朝代表。

  對蒙童而言,這能幫他們迅速梳理清楚歷史的脈絡,可於通識教育的現代大學生來說,無大用。

  至於最後一本《史學提要》,內容更為詳盡,批注密密麻麻,算是簡略版的《中國通史》。

  晏鴻之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的舉動,許久方問:「如何?」

  程丹若想想,很多事其實瞞不住,不如大大方方露出來:「不知為何,雖是第一次讀,卻似曾相識。」

  「噢?」晏鴻之似乎早有所感,問,「怎麼回事?」

  她半真半假道:「不清楚,幼年時常如此。」

  這下連謝玄英也不由投來目光:「宿慧之人?」

  「記不得了。」程丹若道,「聽家中老僕說,我三歲隨父親出門,正逢雨季,河水暴漲,我不知怎麼的便墜了河,順流飄下十里之遠,幸為人所救,當時……」

  她遲疑少時,輕描淡寫:「水汽蒸騰,惹來不少趣聞。」

  晏鴻之卻非常感興趣:「怎麼,莫非有人瞧見蛟龍升天?」

  洪水勢若雷霆,席捲而下時浩浩蕩蕩,愚昧的故人畏懼自然之力,編出過不少有鼻子有眼的傳聞,什麼蛟龍渡劫之類的怪談。

  「那倒沒有。」程丹若笑了,「村民說,那時水勢大,無人敢下水救我,誰知一隻白色巨龜馱我到岸邊,方才被他們拉上岸。」

  這話她說得毫不心虛,蓋因全是實話。

  只不過,馱著她的白龜應該不是真的龜,是她隨身攜帶的醫療箱。

  「自此便開了竅?」晏鴻之十分具有探索精神,居然連連追問,「可還記得前世之事?」

  程丹若搖搖頭:「這都是家中僕人所說,我早不記得了。」

  晏鴻之深以為憾。

  倒是謝玄英,仍記得天心寺的幻術,問:「你的幻術與算學是同誰學的?」

  「也不記得了。」她鎮定自若地撒謊。

  師生倆雙雙惋惜,卻也解開了心中的疑惑。畢竟,轉世頓悟的例子,過去比比皆是,號稱記得前世的人,歷史上也有過許多次。

  心學也好,理學也罷,都是唯心主義,並不反對神鬼之說。

  晏鴻之拿起《史學提要》,笑言:「且讓老夫考考你。」

  他開始抽問歷史。

  一開始,只是朝代的輪替,後來就變成明君賢臣的人生軌跡。程丹若高中時的歷史還不錯,高考時選的科目也有歷史,但畢竟只是粗讀,慢慢就答不上來了。

  不過,晏鴻之已經很滿意:「女兒家能有這點見識,已是不俗。」

  程丹若忙道:「我想再多學一些。」

  他笑問:「學來何用?」

  「我想知道時代是如何變化的,有什麼東西在改變,有什麼東西從未改變。」她慢慢道,「也想知道,我在人間該何去何從,能為世間留下什麼。」

  晏鴻之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亦掠過一抹惋惜。

  這等志氣,這等心胸,倘若是男子就好了。

  純真派不吝於教授女子學問,甚至認為男女智力相當,然而,他們也很清楚,認可是一回事,實際又是另一回事。

  男人學得好,可興旺一國,女子學得好,卻不過一家一族。

  但很快,晏鴻之便掩飾住自己的失落,心想,璞玉難得,將來的事,誰又能說得準?但求無悔罷了。

  他振奮精神,對程丹若有了更多的期待:「如此,明日我便教你讀史。」

  --

  如果說,陳家是給了程丹若一個遮風避雨的屋簷,那麼,晏鴻之則是給了她走向更高階層的通行證。

  讀書,在古代就是一種奢侈。

  而全國知名的大儒做老師,更是奢侈中的奢侈。看謝玄英,就知道她的教育資源多麼珍貴難得。

  程丹若以比高考更刻苦的姿態,來迎接他的教導。

  她首先把《史學提要》背了下來。

  第一卷是上古、五帝、春秋戰國時期。

  講的是盤古開天闢地前,天地一片混沌,如同雞子,都是老生常談,姑且略過不提。五帝就要講到伏羲太昊神農氏,其實就是人類早期的部落,奴隸制形成。

  很多知識點她都知道,鞏固記憶的同時熟悉古人的遣詞造句。

  平時大家說大白話,自不要緊,可落於文字,還是要注意辭藻用語,盡快熟悉文言文的寫法,於她今後必有益處。

  這夜,程丹若背到武王伐紂才結束。

  次日上午,用過早膳,晏鴻之單獨叫來程丹若,與她講史:「堯有子丹朱,卻讓位於舜,此乃大德……」

  程丹若聽得專注。

  古人講歷史,和現代人說歷史截然不同。現代的歷史課,記得是人物、事件、時間地點,以及某件事的意義。比如,秦始皇統一六國,結束了七國紛爭的局面,對後世有這樣那樣的影響。

  但古人注重的是帝王將相,皇帝是不是賢明,懂得親賢臣遠小人,臣子是不是有私心,有沒有好好輔佐皇帝。

  如《過秦論》所言:「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他們認為,只要君賢臣忠,國家就不會滅亡了。

  一言以蔽之,古人也會總結朝代興替的原因,但重點是帝王將相,好像歷史是由少數人的賢明和昏聵決定的。

  十分明顯的歷史局限性。

  意識到這點後,程丹若內心對晏鴻之的敬畏情緒,消散了。

  不可否認,乍然遇到這麼一位知識淵博的古代儒家大師,她心有怯意,好像半懂不懂的歲數,對專家、前輩、老師的仰望,打心眼裡敬畏他說的每個字,想方設法渴望得到他們的認可。

  但現在,這種光環消失了。

  她仍然尊重晏鴻之淵博的知識,感激他開明的態度,卻不再把他當做權威,能更客觀地學習他教授的東西。

  而心態一放對,處事自然更從容。

  程丹若不再急切地想在每一盤棋上都有進步了,後面的半局棋,她幾乎是隨心所欲亂下一通,想看看晏鴻之如何應對。

  「丹娘今日總算得了棋局真味。」晏鴻之揶揄她,「前兩日步步殺機,盡是寒秋之勢啊。」

  秋日主肅殺之氣,這個比喻應景得很。

  程丹若訝異:「這麼明顯嗎?」

  「棋品如人品,棋風如人風。有的事臉上看不出來,在棋局上昭然若揭。」晏鴻之笑道,「先前你落子,機關算盡,可算計最耗心血,棋上勝負何至於此?」

  「叫義父看笑話了。」程丹若自嘲一笑,平靜道,「我只是怕光陰太少,連學個囫圇都來不及,便再也沒了機會。」

  晏鴻之一怔,旋即無聲嘆息。

  原來,所有的急切,都不過朝不保夕。

  --

  泰平五年,大同暴雨三月不歇,水漫村莊。有村民見白龜行於激流,馱落水者上岸,故立白壽祠,奉為水神。

  ——《大同縣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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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0 01:41:19 |只看該作者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七章 中秋節

  一陣秋雨一層涼,船隻北上半月,離開了秦嶺淮河的分界線,蕭瑟的寒意與日俱增。

  不知不覺,就到了八月十五。

  中秋在現代都是大節日,不要說古代,具有更濃鬱的象徵意義。

  晏鴻之既是文人,又酷愛登山,前日在船上,眺望遠處山頂一片金黃,秋風送來濃濃桂香,當即便決定靠岸,登高賞桂。

  程丹若可算見識到他的隨心所欲,一面好笑,一面也有些期待。

  當日,天公作美,秋高氣爽,桂香滿艙。

  程丹若上穿白綾對襟長襖,袖口鑲著圈水藍色的掏袖(即接了圈袖口),下著同色的藍緞裙,因為天氣漸冷,兼要外出,外頭還加了件長比甲。

  紫蘇愁眉緊皺:「這也太素了。」

  程丹若無奈。時人以華貴為美,紅衣綠裙,最好還要是遍地金的,反正顏色越鮮豔,花紋越繁復,越是好看。

  但好看的料子染色難,織就的花紋更難,全部貴得要死。

  林新夫人所贈的幾件秋衣,倒是有顏色豔麗的,可她想著到了京城,指不定有要穿著打扮的時候,路上就隨意些好了。

  「就這樣吧。」她安慰紫蘇,「謝公子在,無人看我。」

  紫蘇「噗嗤」一笑:「姑娘真促狹。」

  程丹若說:「是實話。」

  她簡單綰髮,戴上遮至脖頸處的帷帽,與晏鴻之師徒匯合。

  師徒倆的穿著完美符合當下潮流。

  晏鴻之身著牙色道服,石青鑲邊,頭戴浩然巾,緊束頭部以免著涼,腰繫同色大帶,最下面是雙大紅雲頭履。

  謝玄英則是青遍地金雲緞行衣,兩側開叉便於騎馬,腰間佩青色大帶,以一枚水頭極好的玉蓮花為紐扣,最下面是雙常見的粉底皂靴。

  程丹若仗著戴有帷帽,仔細瞅了瞅這衣料,果然是真金織就,陽光一照,黃金便氤氳出溫柔富貴的寶氣。

  真美。

  晏鴻之打量她幾眼,搖頭嘆氣:「打扮得也太素了。」

  程丹若道:「珠玉在側,甘願陪襯。」

  晏鴻之忍俊不禁。

  他頗為欣賞程丹若拿謝玄英取笑的態度。看得出來,她並不因他是侯府公子而惶恐,也不因他美貌而失措。

  自然大方,不卑不亢,相處起來才舒服自在。

  「那便罷了。」他斂袖邁步,「動身吧,秋日天黑得早,早去早回。」

  三人下船,自有小轎在碼頭備著。晏鴻之和程丹若上了轎子,謝玄英騎馬,一行人沿著蜿蜒的小徑,上山登高。

  臨時請來的嚮導,同他們說起這片山頭的來歷。

  「此山名為天桂山,據說當年吳剛伐桂,其中有一枝落入凡間,便在此地生根發芽,數百年後,長成這片桂花林……」

  雖然故事老套,但沿路有人嘰嘰喳喳講解風俗人情,也是不錯的娛樂。

  等到了山下,墨點便賞了那人二錢銀子,喜得他急急磕頭,恨不得將他們一路送上山頂。

  可這裡的桂花如此出名,不是什麼野山荒山,早有富戶出資修了石階,拾級而上就是。

  晏鴻之熱愛登山,不要竹轎,程丹若自忖體力不算太差,也婉拒坐轎的好意,自行爬山。

  「中秋賞桂,不能不作詩。」晏鴻之布置任務,「待到山頂,你二人須得有詩一首,唔,照顧丹娘,不必拘於平仄,合韻即可。」

  程丹若:「……是。」

  山不高,日上中天就過山腰。晏鴻之有些乏累,命人尋一平坦處,稍作歇息並吃午飯。

  於是,護衛們清理野草,小廝升起炭爐,取溪流水煮沸,先泡一壺熱茶,再取出幾樣月餅,讓主子們墊墊空腹。

  喝茶下肚,爬山積累下來的疲倦減輕許多。

  再拿起籤子,取一塊切好的月餅,果仁的香氣立時充斥口腔。

  此次上山,也帶了船上的廚娘和伙夫。他們就著炭爐,開始處理提前預備好的菜品,不一會兒,便呈上來四個冷碟,四樣果乾,四種糕點,四碗熱菜,又趕緊涮鍋,現炒兩個新鮮的時令蔬菜,均是在碼頭問人買來的,剛出田地,水靈得很。

  主食是現下的麵條,拌麵和湯麵都能做。

  程丹若要了一碗雞絲湯麵。

  晏鴻之吃著舒服,又道:「熱一壺黃酒來。」

  程丹若舉箸的動作立時頓住,看向他。

  謝玄英注意到了,清清嗓子:「老師,你的痛風症……」

  「今日中秋,豈可無酒?」晏鴻之用力擺手,「今日不許攔我。」

  謝玄英看向程丹若。她會意,道:「喝一次,未必發病,但積少成多,一次、兩次、總有一次。」

  晏鴻之振振有詞,堅持道:「那都是以後的事,中秋不能團聚,已是大憾,若不能以酒消愁,情何以堪?」

  話說到這份上,自不好再攔,任由熱好的黃酒端上來。

  謝玄英只能陪飲。

  程丹若略微抬起眼瞼,隱蔽地看向對面的人。

  因是野餐,晏鴻之又說「統共三人,還要分席,豈非分離之意?」,今日便不曾男女分開列坐。由晏鴻之坐上首,她和謝玄英分別坐在左右下手處。

  他就在她正對面。

  謝玄英才放下酒杯,便對上了她的視線

  眼光輕微一觸,她立即使出眼色。

  謝玄英怔怔,順著看去,卻是小小的酒甕,霎時恍然。

  上山輕車簡從,酒也不過一小壇,喝完可無處買。要讓晏鴻之少喝些,他多喝幾杯就是了。

  遂執壺斟酒,老師那裡七分滿,他卻九分。

  晏鴻之眼皮一跳,心情頓時古怪。

  他能放任少男少女相處一室,絕非缺乏思量,相反,其實慎重考察過。

  若說對誰更關注,自然還是姑娘家。畢竟謝玄英的樣貌出身擺在那裡,即便程丹若起了心思,他亦不會怪罪——知慕少艾,人之常情。只是理解歸理解,該做的事還會做。

  所以,最初得知謝玄英找來的女醫是她,晏鴻之立即過問,擔心自己被蛇咬傷的日子,發生過什麼「意外」。

  可謝玄英道,他確實是見到程姑娘,方才起了延請女醫的念頭,只是人都是顧太太挑的,其餘均不合適,且請人考核過,確認她能治婦人病,這才同意。

  晏鴻之半信半疑,此後亦多觀察。

  然而,出乎他的預料,程丹若承認謝玄英的美,不止一次為他的美而震撼,卻從未流露出愛慕之色,亦不曾有嫁入謝家,自此平步青雲的盤算。

  晏鴻之深覺不可思議。

  人能不慕權貴,少女怎可不思良人?

  直到數日前說起讀史,他方才恍然明白,她的確沒有非分之想,卻又有最大的非分之想。

  我生在世間,能為百姓做什麼,能給後人留下什麼?

  ——這是男兒志氣,不是女兒本分。

  晏鴻之覺得很有意思,又想,女孩無綺思,做長輩的若還處處提防,豈非小人之心?這才鬆了分寸,允他們適度交談。

  不過……「老爺,紙筆來了。」墨點捧來照袋,取出筆墨紙硯。

  「嗯,好。」酒意上湧,又被打了岔,晏鴻之一時忘記思緒,遙望遠處。

  碧波江上,桂落衣襟,登高遠眺,天地盡收。

  文人的浪漫佔據上風。

  「酒也飲過,可以作詩了。」他笑說。

  程丹若輕輕扶住額角。

  墨點用水盂舀來溪水,注入金蟾樣式的硯滴,滴水磨墨。別看他五大三粗的,伺候起筆墨來,頗為仔細熟稔。

  「老爺可要點香?」

  「點。」晏鴻之酒酣耳熱,起身踱步,順帶消食,「一炷香為限。」

  墨點又打開竹木香筒,燃香計時。

  謝玄英執筆落墨,運筆如飛。

  程丹若卻為難,擰緊眉梢,努力遣詞造句。

  少頃,謝玄英停筆,望了一眼她的紙。

  「秋風吹成桂花酒,碎金點點沾衣袖。」

  好平。他暗暗搖頭,繼續往下看。

  「家家兒女團圓夜……」

  最後一句遲遲未能落筆。

  謝玄英瞥眼香,快要燒盡了,又覷過一眼。她咬住嘴唇,苦思冥想,髮間落著點點桂花,倒是為她過於素淨的打扮添了幾分嬌柔。

  可他最在意的還是她臉頰的傷。數日過去,傷口已然癒合,血痂也脫落了,但疤痕仍然明顯,尤其未曾傅粉,愈發明顯的一道深色。

  謝玄英愈發不忍,又想,要她寫中秋詩,未免太為難了些。

  家家團圓之日,她能與誰團圓呢?怕是觸景生情。

  他抿抿唇,低聲提示:「今朝明月同相守。」

  程丹若怔了怔,驚訝地看著他。

  他卻不看她,垂落視線,始終徘徊於硯台上。

  程丹若承他好意,朝他笑笑,趕緊把最後一句填上,如釋重負。

  「寫完了?」晏鴻之不曾走遠,見香熄滅便來驗收成果。他首先拿起程丹若的詩詞,半晌,勉強點評:「確實和韻。」

  除了押韻,一無是處。

  程丹若頓時慚愧。

  她還沒有習慣用詩體表露感情,總是生般硬湊,這四句自己都看不下去,只好苦笑道:「我晚些再做一首。」

  晏鴻之滿意地點頭:「正該如此,多寫寫,自然就有了。」

  又去看謝玄英的。

  「團圓何必在中秋?岩客與君共放舟。邀飲姮娥天上客,一杯秋意敬鄉愁。」

  晏鴻之十分喜愛,道:「不錯,比起七夕纖巧之句,我更愛此豁達。」他又遞給程丹若,考問,「依你之見,此句最好在何處?」

  程丹若寫詩水平不行,賞鑑卻不算太差,畢竟做過無數閱讀理解:「敬。」

  「為何?」

  「坦然直爽,如果是『掩』就小家子氣了。」她說。

  「正是。」晏鴻之撫掌而笑,倏而道,「有詩,有酒,有桂花,光陰不虛,可興盡而返了。」

  居然不繼續登山,決定回去了。

  這再好不過。

  眾人收拾行囊,慢悠悠地下山去,等到碼頭,恰逢落日,晚霞印在水邊,半江瑟瑟半江紅,端得瑰麗遼闊。

  程丹若撩起帷帽,眺望遠處的天際。

  假如古代有什麼動人心魄的事,莫過於這片還未烙有太多人類痕跡的土地。風也好,水也罷,一切都保持著質樸舒展的模樣。

  她緊繃的心弦終於鬆了一剎。

  佳節美景,良師益友,人生能有此時,也不算虛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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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0 01:41:33 |只看該作者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八章 光明月

  今年的中秋,是程丹若穿越來最充實的一次。

  上午出發登山,傍晚歸來,晏鴻之的精神卻還很好,休息一個時辰,就說要賞月吃螃蟹。

  這回,不等程丹若要求,他主動說:「螃蟹性涼,我略吃些腿肉即可。」

  她方不再多言。

  新鮮的螃蟹撈上來,蒸熟即可,佐以加入薑末的甜醋,算是十分美妙的享受。

  而古人吃蟹,要用蟹八件,錘、鐓、鉗、鏟、匙、叉、刮、針,普通的用黃銅打造,奢侈些的用金銀,極致小巧。

  程丹若作為外科醫生,才不滿足於只用來吃。

  她吃掉螃蟹後,取來針線,耐心地把所有器官縫了回去。

  謝玄英原自斟自飲,可地方就那麼大,看看江水看看月,最後不可避免地注意到她手上的動作。

  賞心悅目。

  他如是想,又覺費解。不過是吃剩的殘渣,要說美,也該是錦繡閨閣之中,女子對著窗下的繡架,刺一隻嬌憨的貓兒,染一朵芬芳的花卉,甚至遼闊的千里江山也未嘗不可。

  怎麼能是一隻吃剩的螃蟹殼呢?

  但他又切切實實感受到了一種美麗。

  她的動作縝密、精細、利索。

  她的神態專注、耐心、從容。

  為什麼呢?

  謝玄英不好直視她的臉孔,目光便長久地停在她的手上。

  這不是一雙柔弱無骨的纖纖玉手,食指勾動線的動作靈巧極了,他幾乎捕捉不到她的動作,眨眼間,一切就已經完成。

  說起來,宮中內眷平日裡也有吃蟹鬥巧的,「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為最佳,可再巧的手,與她的技藝相比,又著實不算什麼了。

  巧奪天工。

  他想著,心臟猛地緊縮。

  對啊,如此巧技,他最該想到的不該是「巧奪天工」麼,為何頭一個冒出來的辭藻,竟是「賞心悅目」?

  晏鴻之坐在上首,才盥手罷,轉頭就看到謝玄英望著程丹若出神。

  哪怕不是看人,是看她案上的動作,這麼久也已經有些失禮。他清清嗓子,喚回他的思緒:「三郎,為我斟茶。」

  謝玄英如夢初醒,即刻起身倒茶。

  晏鴻之潤潤喉,隱蔽地打量他。

  下午忘記的事兒,這會兒又給想起來了。

  說實話,小心丹娘起不該有的心思,不算小題大做,前事擺在那裡,京城為情所困的女兒,何止一個榮安公主?但提醒三郎不要對丹娘生情愫,好像杞人憂天。

  別說謝家的親戚,姑表姐姑表妹,姨表姐姨表妹,能婚嫁又見過的,少說也有十來人。再加上老師、師兄弟們的家眷,上香、宴席、偶遇的場合,整個大夏最頂尖的貴女,他多少都有一面之緣。

  饒是如此,說親許家女,猶且不情不願。

  要知道,許家女兒出自名門,他的夫人去赴宴,回來也是滿口稱讚,道是容貌姣好,端莊清雅,一舉一動無不妥貼得體,不知多少人家搶著說回家做媳婦。

  相較之下,丹娘還是相形見絀了。

  哪怕不說出身,氣度、樣貌、談吐,都差了一截。

  當不至於。

  晏鴻之又喝了口熱茶,懸起的心卻未曾放下——唉,他也曾年少,也曾心動,很清楚一件心照不宣的事。

  婚配是婚配,要講門當戶對,動心是動心,一剎怦然就夠了。

  昔年上元燈下,他對猜燈謎的妻子一見鐘情,何嘗知道她是誰家女兒?

  「咳。」他清清嗓子,倘若無意地問,「三郎,瞧什麼呢?」

  巧了,方才謝玄英被他點名,正心虛著,思緒下意識地躲開原有的念頭,遠遠跑去風馬牛不相及之處。因此,脫口而出的念頭分外怪異:「若是活蟹,這般拆解後縫起來,可能活著?」

  晏鴻之:「……」

  果然想多了。

  也是,丹娘的醫術卻是神異,他也好奇。

  對程丹若來說,能談醫術的機會不多,其實頗為寂寥。既有人問,便也認真回答他:「螃蟹斷足,就如同人斷手腳,一樣可以活,且能再生,但軀幹被解……」

  她想想,不太確定,抱歉道:「我亦不知,若不然,縫一個試試?」

  「不過隨口一說。」謝玄英垂下眼眸,不自然地道,「世妹不必當真。」

  程丹若其實不介意縫隻螃蟹玩,但怕瞧著殷勤,叫人誤會,便笑笑,算是帶過此事。

  船窗外,明月高懸,水波粼粼。

  晏鴻之有了醉意,踉蹌起身:「夜深,散了吧。」

  謝玄英伸手去扶他,他卻擺擺手:「你也飲了不少酒,去歇吧,丹娘扶我。」

  程丹若趕忙上前攙住他,送他回艙房歇息。

  墨點眼明手快,已經打來熱水。

  程丹若擰乾帕子,卻不需要親自伺候,遞給墨點就是孝心了。

  「倒杯水來。」晏鴻之吩咐墨點。

  墨點又去倒茶。

  趁此機會,晏鴻之瞧向程丹若。她已是及笄的年歲,身量中等,裝扮素淡,樣貌秀麗,雖無大家閨秀的嫻雅嬌美,卻有不卑不亢的心氣。

  心氣是最難得的。

  晏鴻之微不可見地嘆口氣,卻總覺一股微妙的迷緒盤桓心頭。

  「丹娘。」他終於忍不住,借著醉意問,「三郎好不好?」

  什麼好不好?程丹若納悶地抬頭,卻見晏鴻之神色奇異,似猶豫,似試探,似好奇,還有一點點……說不出來的納悶。

  她明白了,想想,反問:「明月好不好?」

  晏鴻之故意道:「明月何皎皎,當然好。」

  「是,明月當然好。」程丹若道,「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

  晏鴻之一怔,旋即大笑。

  他忽然明白了心中揮之不去的迷思:今朝所有的在意試探,歸根究底,未嘗不是一句「可惜」。

  --

  同一時間,謝玄英獨臥帳中,難以安枕。

  諸多思緒劃過腦海:為什麼是「賞心悅目」,不是「巧奪天工」?耿耿於懷半天才說服自己,兩件事未嘗不能並存,他不過是先此後彼罷了,並無他意。

  可轉念一想,在意這件事,本身就不太對。

  若是榮安,他最熟悉的表妹,先說她「天真」,再說「嬌憨」,反過來又有什麼區別呢?他半點不會多想。

  如果真的毫無區別,壓根不必在意。

  「在意」本身,就讓人在意。

  他更煩躁了。

  偏生這時,外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船艙的隔音本就不好,謝玄英耳力過人,聽得更清楚。

  他分辨得出,輕微的「吱呀」是門輕輕掩上的聲音,有人從晏鴻之的屋裡走了出來,接著是腳步聲,落地很輕很乾脆,是程姑娘的步法。

  平心而論,她走路的姿態並不好看。

  謝玄英知道好看的步法是怎樣的,端莊者如青竹挺拔,沉靜如淵,嫻雅者如靜花臨水,典雅從容,至於嬌怯扶柳之姿,固然好看,卻流於媚俗,他一向不屑。

  程姑娘……說不上來。

  這也正是謝玄英困惑的地方。

  ——為什麼如此普通的走路聲,他居然能夠分辨得出來。

  他試著回憶家中姊妹的腳步,卻是一片空白。

  腳步聲消失了。

  她進了屋子,外頭只餘細細的風浪。

  謝玄英吐出口氣,閉上眼睛,努力摒棄雜念入睡。然而,人就有這樣的毛病,越是避免想什麼,越是會想什麼。

  今兒中秋,這樣的節日,她卻穿得那麼素。

  不該那麼打扮的。他默默點評,樣貌豔麗,便該著素衫,如紅梅素瓶,方才好看得體,而樣貌清秀的,就該試試錦繡輝煌的彩衣,好比白色山茶,再用白瓷或青瓷就顯得太冷清了,最好配上粉彩,方才濃淡得宜。

  程姑娘已經傷了臉頰,越素淡的顏色,越顯得黯淡可憐,紅襖白裙,或是紫襖玉裙都好看,且要是妝花料子最好。

  這番想了一輪,忽覺失禮,懊惱又遺憾,只好不愉地轉開念頭,改數家中花瓶。

  終於漸漸入夢。

  --

  過了八月十五,船繼續北上,氣溫就大幅度往下掉。

  才幾日,甲板上站一會兒就得披上薄斗篷了。

  晏鴻之有些犯咳嗽,程丹若便要來一個小爐子,給他燉秋梨膏吃。效果如何且不好說,反正她熬得濃濃的,得兌水,一天幾杯下去,飲水足夠,自有好處。

  又自岸上採買了新鮮的蘋果橘子,親手削皮剝瓤,督促老人多吃水果。

  兒女的孝心不好辜負,晏鴻之吃著吃著,秋咳就好了大半。

  子既孝,父亦要慈。

  晏鴻之決定新增一門課,給程丹若講四書。

  當下,四書五經還是男人的學問。他願意教,程丹若喜出望外,恨不得一天學上二十四時辰。

  但晏鴻之講得很慢,講幾段,說說古,抑或是下幾局棋,偶爾興致上來了,還要出題,叫她作詩,只是從不點評。

  程丹若知道自己做得不好,只好多寫多嘗試,沒多久,關於秋雨客旅的詩就積了厚厚一疊。

  除卻功課,亦不得閒,每天總得抽點時間,做幾針女紅。

  孝敬晏鴻之的鞋,待到了京城,還要給義母做點東西。她不大擅長刺繡,討巧打絡子,正好不怎麼費眼睛。

  日子過得充實,就沒怎麼留意謝玄英。

  她只覺得,他最近出現的時間少了許多,也不大與她說話。聯想到晏鴻之中秋夜的疑問,以為他有心避嫌,自然配合,平時偶然碰見,朝他點點頭就走。

  然後,濟寧到了。

  常言道,天下漢碑半濟寧,晏鴻之提前幾日就惦記著,說要進城逛逛,看看有沒有最新的碑帖。誰想進了城,連續走了多家金石店,收獲寥寥。

  他不甘心:「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遂突發奇想:「明日,我要親自去尋訪殘碑。」

  程丹若和謝玄英對視一眼,相顧無言。

  謝玄英規勸道:「老師,如今已是九月,天氣漸涼,不若早些返京。」

  「秋高氣爽,正是出游的好時節。」晏鴻之興致上來,等閒藉口根本沒用,「放心,最多五日即返。」

  謝玄英沒奈何,朝程丹若使眼色。

  程丹若佯作不見,和他不一樣,她並不怎麼想阻止晏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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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0 01:41:50 |只看該作者
卷貳、始見天地寬 第四十九章 訪殘碑

  多數古代女人的世界,要麼是院裡的四方天空,要麼是田裡做不完的活計。即便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女,也僅有寥寥數人能有幸出遠門,更不必說尋訪野外殘碑。

  程丹若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流向何方,卻知道,或許錯過這次,她這輩子也不會有機會參與。

  所以,謝玄英阻攔,她卻不,佯裝無奈:「義父若非要去,須答應幾個條件。」

  晏鴻之擺手:「絕不飲酒。」

  「不夠。」她正色道,「不能吹太久的風,不能吃冷食,不能晚睡。」

  在精神追求面前,其他都是次要的,晏鴻之一口答應。

  謝玄英再想拒絕也不能,只好著人安排。

  這下又犯了難。

  野外尋碑並不輕鬆,若是尋常情況,必是不會帶女眷,安頓在濟寧城就是。但謝玄英很清楚晏鴻之的性子,興頭上來顧不得身體,不帶程丹若,他放不下心。

  問了晏鴻之,晏鴻之道看程丹若的意思。

  程丹若當然一口答應。

  謝玄英卻又存顧忌,猶豫道:「山間趕路辛苦,餐風露宿,怕是不易。」

  「這倒是沒什麼。」程丹若才不管他樂不樂意,口氣堅決,還道,「不過出門在外,總是沒法太講究,義父說,我扮作男子好不好,省得惹人非議。」

  晏鴻之瞄了眼謝玄英,暗暗琢磨片刻,拈鬚一笑:「也好。」

  程丹若便問:「謝公子,你有無新衣能借我?」

  有是有,但這也……正經的念頭還在心頭盤桓,另一股思緒已如龍卷風來襲,牢牢佔據了腦海。

  「可以。」他說,「有一件直身。」

  於是,當天夜裡,程丹若拿到了一件堪稱藝術品的粉紅直身。

  乍看起來,與上巳節所見的極像,但卻是金陵特產的雲錦,上好的綾羅觸感像流水,陽光照耀下,暗八仙紋光暈流轉,底色均勻又鮮亮,好若春天桃林雲蒸霞蔚的煙氣,精美絕倫。

  紫蘇不敢下手,怕做壞了。

  連程丹若也覺得,穿這衣裳到野外去,就是暴殄天物。

  可謝玄英就送來這一件,不穿這個,新裁也來不及,只好挑燈夜戰,抓緊時間改尺寸。

  翌日,柏木又送來新的方巾,紫蘇給她梳了男子的髮髻,再戴上方巾,渾然就是富家公子的模樣。

  晏鴻之下船見著,誇讚道:「丹娘穿這身倒是精神。」

  「羅衣襯人。」程丹若小心整理袖子,玩笑道,「就是叫我束手束腳的,怕弄壞了,那多可惜。」

  晏鴻之不讚同:「不過是件衣裳,有什麼可惜不可惜的,壞就壞了,衣服就是用來穿的。莫小家子氣。」

  「話雖如此,到底是養蠶人辛辛苦苦抽絲,織娘千辛萬苦做出來的。」程丹若提著裙擺,笑道,「貧女年年壓金線,總得惜她辛勞。」

  這身暗花綾羅,少說也要半年的功夫,而織就羅衣的人,今年冬天也未必有件棉衣穿。古代生產力低下,好東西的背後不知多少血淚,要愛惜才好。

  晏鴻之道:「你這麼想,倒是難得了。」

  驟然見著好東西,眼皮子淺的恨不得藏床底下,一輩子捨不得用,貪心的猶嫌不足,想方設法要多扒拉一點,氣量狹窄的更了不得,嫉妒人有我無,恨不得別人掉泥地裡,比自己更慘。

  感念物力維艱,懂得惜福,自是叫人喜愛的品性。

  說話間,謝玄英也到了。他先和晏鴻之問好,又和程丹若日常見禮,這才隱蔽地打量她一眼。

  心裡驟然舒坦。

  果然是豔色的衣裳更襯她,淺紅映著臉頰,氣色都好上不少。可惜在金陵置辦的新衣不多,若是在京城就好了。

  他莫名其妙遺憾著,沒注意到程丹若的表情。

  她今天又嚇一跳。

  謝玄英穿了身橘綠色的貼裡。

  須知道,橘綠色是十分刁鑽的顏色,暗沉就顯得老土,嬌豔則過於輕佻,一定要綠得恰到好處,既如翠濤碧波,生機勃勃,又要如枝頭青柑,鮮亮光彩,如此才沉穩清雅,奪人眼球。

  他身上的這件,便綠得恰到好處,彷彿春風一夜而來,吹綠了江南楊柳。

  貼裡又是極其考驗的款式,與諸多寬大的男裝不同,貼裡有褶子,許多飛魚服就做成貼裡的款式,褶子一道道打出來,撐不起來的人會很災難。

  但穿在謝玄英身上,無疑恰到好處。

  少年青蔥挺拔,貼裡的裁剪掐出腰線,顯得……腰特別細。

  程丹若以解剖的眼力押注,賭他頗有「內涵」。

  唉,自從穿越到古代,很久沒有過眼福了。

  她思及大學多姿多彩的「閱歷」,難免神傷。

  「咳。」晏鴻之清清嗓子,「出發吧。」

  一日的功夫,手下人已經準備好兩輛馬車,裝載好行李,由護衛開道護送,往嘉祥紫雲山駛去。

  原來,前些日子去濟寧城中搜集碑帖時,晏鴻之偶然聽人說起,道是嘉祥縣有一座漢墓,石壁有刻文,多半是古物。

  晏鴻之大感興趣,問明原委。那人是嘉祥縣的一名刀筆吏,過去曾隨通判四處巡查河防,偶然看過一眼,今日同人吹牛說碑文,才又想起這事。

  這說得有鼻子有眼,可信度極高,晏鴻之便決意去嘉祥縣瞧瞧。

  離開濟寧城,道路頓時冷清,天際盡頭隱約能看見山的輪廓,好在官道平坦,馬車走起來不算吃力。

  不過,沒有減震系統,馬車注定要比船顛簸很多。

  程丹若單獨坐在小一點的車上,靠著藥箱,意識沉入。

  腦海被一片柔光籠罩,她看到自己的手,好像是在VR游戲的視野,能夠觸碰玉石裡的東西。

  她選擇平板,點開網課,慢慢看起來。

  人真賤啊,以前在家裡,空調吹著,人體工學椅坐著,奶茶喝著,看點什麼都不知道。現在在土路上顛沛,居然能集中精神聽完整節課,完全不走神。

  一晃眼,就到晌午了。

  好在嘉祥縣城已在眼前,在城中的酒樓吃了飯。

  山東菜的口味與江南有所不同,謝玄英點菜前專門問了程丹若有無忌口。

  她說:「不吃昆蟲,其餘還好。」但強調,「義父不得吃海鮮。」

  謝玄英應下,點了糖醋鯉魚、八寶鴨子、魯驢肉、奶湯蒲菜、清蒸燕菜、拔絲山藥。

  晏鴻之舟車勞頓,胃口不佳,只吃幾筷便放下了。

  程丹若倒是不顧忌什麼,肉類、蛋白質和蔬菜有序攝入。

  吃完,他們喝茶消食,叫方才布菜的紫蘇和柏木下去吃飯,換墨點伺候。

  歇過小半個時辰,啟程趕往紫雲山。

  路程很長,天黑了也只走一半,只能借宿村莊。

  條件可想而知。

  雖然是村子裡最有錢的里長家,有瓦片屋頂,木頭橫樑,牆壁卻是泥糊的,夾雜著稻草,好在這戶人家講究,盤了炕,廚房柴火一燒,屋裡暖和不少。

  只是炕上髒得很,清理半天還是有股怪味,只好點了艾草熏過,這才勉強能躺下休息。

  程丹若總擔心有蝨子,一晚上提心吊膽,朦朧半天才睡著。

  次日一早,吃過清粥饅頭,就著縣城採買的驢肉鹹菜,眾人再度出發。

  紫雲山終於到了。

  請來的嚮導四方打聽,很快領他們到了所謂的漢太子墓,果然有一方古碑埋於山腳下,隱約有些篆刻的壁畫。

  晏鴻之大喜,如獲至寶,立即叫人去尋村民,將這塊石碑清理出來。

  秋日雖是農忙季節,可有外快不掙是傻子,三四個村民很快扛著鋤頭過來,聽護衛指揮,將穿孔的石碑拉出地下。

  紫蘇和管家一道討了水來,洗杯子煮茶。

  晏鴻之繞著石碑轉圈,等拖出大半,更是急不可耐,直接上手抹去浮土,辨認上面的字跡——「敦煌長史武君之碑」,是隸書。

  「武君……」他念叨著,「三郎,《金石錄》是否記載有『武氏有數墓,皆在今濟州任城縣』之句?」

  謝玄英記性過人,立即道:「是。此地古為任城。」

  「果然!」晏鴻之知曉碑文的來歷,愈發來勁,「或為武梁祠?!」

  日頭過了頭頂,村民與護衛才將石碑弄出來。

  墨點將石碑清理乾淨,晏鴻之再親自上手,用白芨水塗抹石碑,隨後鋪紙。

  這直接關系到後面拓印的好壞,他輕輕拈著棉連紙,小心翼翼地鋪貼,這是產自江西鉛山的好紙,最適合拓印碑文。

  晏鴻之做得仔細,半天才鋪成,鋪平後再沾水,耐心將邊緣包妥,以免鬆脫。

  待紙張略微乾透,再用墨汁拓印。謝玄英不肯再讓他親自做,代為刷墨,墨汁要不乾不濕,正正好,因此要時時留心,頗費力氣。

  收工已是夕陽滿天。

  眾人又回到昨夜的村子,晏鴻之叫管家去尋人,打聽石碑的來歷。有老者說,那邊的山名為「武宅」,又曰「武翟」,進一步證實武梁祠的可能性。

  里長的老妻與女兒送上飯食,不過一二蔬菜,一隻燉雞,還有幾個雞蛋。

  晏鴻之心掛石碑,下午又喝茶吃點心,倒不是太餓,喝碗雞湯,略用些蔬菜,便點上蠟燭,欣賞新拓的碑文。

  「果真是漢魏隸書。」他欣賞許久,心奪神搖,「去歲有人送我一張《曹全碑》的拓印,原想今年去趟合陽,不想此地竟有如此遺珠。」

  謝玄英稱是。

  晏鴻之又道:「明日開始,再叫人四下看看,可有殘碑遺漏。」

  他應下,又勸:「老師今日吹了一天的風,早些休息才是。」

  秋風蕭瑟,在風裡忙活一下午,確實吃不消。晏鴻之也不是不愛惜身體,笑著應下,喚墨點進來替他洗腳。

  泡過腳,人也倦了,到底上了年紀,沒有年輕時的精力,才沾枕便沉沉睡去。

  另一邊,程丹若略微洗漱,也早早歇下。但今日她沒什麼事,不過圍觀晏鴻之拓碑,是以不累,準備再看一集網課。

  夜色漸深,不知何時,外頭下起星星點點的秋雨,「滴滴答答」打在瓦片上,平添幾分涼意。

  山林裡響起此起彼伏的怪聲,不知道是什麼動物在嚎叫,瘆得慌。

  她看完一節課,正想休息,忽而聽見外頭傳來輕輕的響動,好像有人在嘔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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