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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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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3:08 |只看該作者
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五十一章 第一天

  皇帝斷氣了。

  眾臣和太監一窩蜂撲過去,哭天搶地:「陛下!」「聖人!」

  一個個彷彿死了親爹,眼淚鼻涕說流就流,嚎啕不止,包括一向注重形象的楊首輔和喜怒不形於色的靖海侯。

  他們哭得萬分悲痛。

  程丹若卻卡住了,只好拿袖子捂住臉,醞釀感情:你穿越到了古代,再見不到父母,給這皇帝跪了無數次,你好慘。

  這是她人生最大的痛楚,是以稍稍一戳,情緒就有點繃不住。

  眼淚艱難地沁出,滾落腮邊。

  她不敢擦,趕緊起身去偏殿報喪:「陛下……崩了,太子殿下,皇貴妃娘娘,淑妃娘娘,公主殿下,請隨我來。」

  她這邊將如遭雷擊的妃嬪與兒女帶過去,讓她們暫時在西次間等候,隨後進去趕人,「太子殿下和二公主並兩位娘娘要進來,請諸位大人避諱。」

  大臣們其實還想表演一下,尤其是在太子面前,可妃嬪又不得不避諱,只好抬起袖子擦淚,後退出去。

  程丹若再示意恭妃等人進去哭。

  她們哭得真情實意多了。

  皇帝是她們的丈夫,也是她們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倚仗。皇帝活著,她們才能錦衣玉食,享受人間至尊的富貴,皇帝死了,除卻恭妃,如淑妃等人即便也能安閒度日,生活質量肯定要下降一大截。

  今後娘家有什麼事,自己有難處,也無處可尋人。

  宮廷一旦易主,先帝的妃嬪也是寄人籬下。

  連恭妃這樣鐵板釘釘的太后,此時都哭得十分厲害,她倒不是怕,是茫然。

  皇帝待她再苛刻,也是個做主的人,他沒了,她一時失去方向,本能地抓緊手中的兒子。

  但祝灥才幾歲,乍然聽說父皇死了,還沒弄清楚「死」是什麼意思,母親和其他人就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意識到是很糟糕的事,也嚇得大哭:「娘!娘!」

  恭妃被兒子的哭聲喚回神智,母愛讓她勉強鎮定下來,摟住兒子:「陛下駕崩了……該如何是好?」

  「娘娘放心,陛下早早冊立太子,也留有遺詔,一切循舊例就是。」

  程丹若知道指望不上宮妃,直接分派任務,「滿公公,尋麻衣來,為太子殿下更衣服喪。」

  滿太監十分感激她給的機會:「是,都準備好了,殿下,請隨奴婢來。」

  程丹若提醒恭妃:「娘娘,你跟殿下一道,等會兒百官到了,我會請您過來。」

  恭妃多少有些頭腦,知道別的不重要,兒子能順利登基才是最要緊的,立馬點頭道:「好,本宮知道了。」

  她抱起兒子,隨滿太監出去換孝服。

  「淑妃娘娘和公主殿下也回去更衣吧。」程丹若道,「請諸妃到咸福宮,等靈堂布置好了,請娘娘領她們哭靈。」

  淑妃亦無二話,她終究比恭妃年長一些,在宮裡的日頭也更久些,能多掙一份體面的機會,沒理由錯過。

  當然,程丹若也沒忘記皇次子,令珠兒帶他回宮。

  小孩子皮膚嫩,不能穿生麻,可襁褓外總得裹一層意思意思,不能落人話柄。

  安頓完一切,李太監悄無聲息地過來,暗示道:「石公公那裡……」

  程丹若對逼人殉葬毫無好感,也不想被李保兒利用,背負惡名,便道:「石大伴伺候陛下一場,容他哭奠一場再說。」

  李太監:「夫人宅心仁厚。」

  「李公公才是忠心不二。」程丹若不軟不硬地頂了回去。

  李太監謹慎地住了口。他如今可不想得罪她,假使她和滿福聯手,與朝臣裡應外合,他也得下去陪陛下,哦不,是先帝。

  「夫人。」石太監從地上爬起來,嗓音都哭啞了,「容老奴換身衣裳……」

  「我知道大伴對陛下忠心耿耿,若不能服喪,怕是終身之憾。」程丹若還是待他一如既往地客氣,「依我看,還請您強忍悲痛,操持完大事再盡忠。」

  石太監能多活一日都是好的,感恩戴德:「夫人大恩,老奴沒齒難忘。」

  「您客氣了。」程丹若點點頭,道,「請幾位公公為陛下更衣吧。」

  石太監、李太監和滿太監登時停止了內鬥,先做事。

  程丹若避到了西間,摘掉髮間的金飾和環佩。照理說,她也該回家換衣服,可眼下這情景,誰離開乾陽宮誰是傻子。

  她在這裡發出的每道指令,才是有效的,才是代天子出,回家後一個國夫人,又算得了什麼?

  正踟躕間,宮人稟報:「尚宮來了。」

  「快請。」

  洪尚宮掀簾而入,手中捧著一套麻衣和狄髻:「這是貴妃,哦,靜貞仙師命我送過來的。」

  程丹若與她實不必客氣:「娘娘真乃及時雨。」

  洪尚宮幫她換衣服,謹慎地摘除所有不合喪儀的裝飾物,同時壓低聲音:「我聽說,陛下命你為尚寶,重掌寶璽?」

  「是有這回事。」程丹若頷首,「姨母意下如何?」

  「我自然覺得再好不過。」洪尚宮呼出口氣。

  她最怕的是皇帝駕崩,太后重出江湖,執掌後宮不說,還要代理朝政。恭妃倒是好些,又怕貴妃以後沒好日子,且恭妃太年輕,容易被蒙蔽,勸誡起來也並非易事,必定辛苦。

  沒想到皇帝神來一筆,把權力分給了程丹若。

  如此一來,既不必擔心恭妃糊塗辦岔事,又不必憂心貴妃了。

  「這幾天很關鍵,宮裡一定要穩妥。」程丹若戴上馬鬃編的狄髻,再以麻布裹住髮髻,外頭也穿上麻布大袖長衫,一應配飾全部摘掉,「只能拜托您了。」

  洪尚宮道:「你放心,這麼多年,我在宮裡還是有幾分薄面的。」

  程丹若輕輕頷首:「我們現在去見恭妃。」

  她最後看了眼銅鏡,確定沒有違制之處才出門。

  恭妃和祝灥都在東偏殿,且已更衣完畢,皆換上了孝服。

  程丹若開門見山:「娘娘,眼下有許多事要辦。」

  「你說,」恭妃趁更衣的功夫,稍微冷靜了點,動起了腦子,「是不是該去告知太后?」

  「不錯,娘娘要親自去西苑告知太后娘娘。」程丹若不打算高高供起恭妃,直接奪權,相反,馬上派了差事給她,還說得很嚴肅,「如果太后娘娘悲痛過甚,娘娘得侍奉在側——這事只有您能辦。」

  恭妃雖然沒有冊封,可皇帝已經下旨晉她為皇貴妃,她就是宮裡第一人。

  這份差事落到她頭上,反而體現出了她的分量。

  恭妃果然配合:「好。」

  「還有幾件事,宮裡要服喪,尚功局、尚食局得吩咐下去,尤其是尚功局。」程丹若看向她。

  恭妃頓了頓,反應過來了:「裁制素服?」

  「不錯,這後宮諸事,都要娘娘費心。」程丹若道,「該吩咐的都吩咐下去,明日百官來朝,總不能亂糟糟的。」

  恭妃立馬有了壓力。

  是啊,大郎現在還是皇太子,假如群臣對她不滿,在登基前鬧出問題怎麼辦?

  「您先大致吩咐兩句,再去西苑。」程丹若道,「事兒要一件件辦。」

  恭妃選擇聽她的,思考了會兒,試探地看向洪尚宮:「宮中可有舊例?」

  「自是有的。」洪尚宮鎮定地回答。

  恭妃道:「那就循舊例。」

  「是。」洪尚宮壓根不指望恭妃說出什麼,走這個流程只是為了名正言順。

  現在她拿到這道指令,就能自己看著辦了。

  「那本宮現在就去西苑。」恭妃斟酌道,「可要帶太醫去?」

  「娘娘深謀遠慮,帶上有備無患。我看就讓盛院使去吧,他醫術最為高明,」程丹若看向祝灥,「天太冷,大郎不宜外出,感風寒就不好了。」

  恭妃即刻道:「大郎就留在這裡吧。」她才捨不得兒子冒風雪出門。

  「也好,不過從今天開始,他就要服斬衰了。」程丹若道,「肉不能吃,奶可以用些,否則哭靈都沒有力氣。」

  她看向奶娘,敲打道:「千萬千萬照看好太子。」

  恭妃比她更緊張,更上心,厲聲道:「大郎若有差池,唯你們是問。」

  奶娘們緊張地跪倒:「奴婢們一定小心照看。」

  恭妃還是不放心,可程丹若給她使眼色,她只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所有的場景都落在了有心人眼裡。

  滿太監攏起袖子,暗暗搖頭:皇貴妃還是嫩了點,唉,也不知道選擇寧國夫人是對還是錯,她這所作所為可不是簡單角色,肯定不如皇貴妃好糊弄。

  但想到臨走前,楊首輔專門看了他們好幾眼,又覺得沒選擇錯。

  陛下留下的顧命大臣,哪個都不好對付。

  他們最先盯的就是后妃和宦官,這第一波的爭鬥,就讓寧國夫人頂上吧。

  今後太子殿下就住在乾陽宮,他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

  遵照喪儀的禮節,百官將在聽聞訃告的次日進宮宣聽遺詔,但皇帝死的時候是正月初一上午,到第二天還有很多時間。

  群臣回家後,都是一邊換衣服,一邊派人到親朋好友家裡傳消息,該串聯,啊不是,該拜訪的拜訪,該擬稿子的擬稿子,反正年肯定別過了,先忙起來。

  而幾位重臣也不可能在家待到明天。

  夜長夢多啊。

  他們換好素服、烏紗帽、黑角帶,急匆匆地進宮了。

  這次的人更多了,六部尚書俱在不提,還有都察院的蔡義,永春侯、安陸侯等勳貴。他們沒趕上皇帝的遺言,總要趕上第二波。

  大家有無數的事情需要商量。

  首先,在哪兒停靈,毫無疑問是仁智殿。

  這地方在皇宮的西南角,武英殿的正北面,是專門用以停靈的宮室。

  他們到的時候,靈堂已經開始布置了起來,據說坤月宮也開始設置靈座,預備給后妃們哭奠。

  就……忙中有序。

  楊首輔見狀,立即加快了腳步,一進乾陽宮便問:「仁智殿那邊,是皇貴妃娘娘吩咐的?」

  「娘娘去了西苑侍奉太后。」程丹若自後殿走出來,臉上掛著恰到好處地哀戚與憂慮,「太后娘娘聽聞噩耗,不慎暈厥,所幸娘娘帶了太醫,如今正在診治。」

  楊首輔面色愈發不善。

  他再一次意識到,因為皇帝「聽信讒言」,做出了不合情理的決策,導致別有用心的小人趁虛而入,弄權宮闈了。

  必須趁她未成氣候,盡快解決遺詔中的隱患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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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3:20 |只看該作者
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五十二章 議喪儀

  程丹若知道,她半路殺出,分走太后的聽政權力,必然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們頭一個對付的就是她,因為她比恭妃容易解決,但威脅性更高。

  因此,趁他們回家,她立馬支走了恭妃。

  太后和太皇太后擁有名義,哪怕皇帝有遺命,也架不住操作空間大。

  絕對不能讓外臣接觸她們,以免令她為難。

  至於太后那邊,她之所以讓恭妃帶走盛院使,就是想給他一個機會。李有義會把皇帝的話轉告給他,相信合作這麼久,盛院使應該知道怎麼做。

  太后病著,不能見風、見光、見人,當然要靜養——這可是皇帝說的。

  「皇貴妃娘娘說,一切循從舊例。」程丹若謹慎且耐心,沒有出風頭的意思,規規矩矩地問,「不知各位大人有何見教?」

  靖海侯:「既有舊例,自然就循例辦。太子殿下呢?」

  「殿下已易服,在偏殿等候。」程丹若知道,太子才是朝臣們的眼珠子,「喪儀流程復雜,殿下不甚明了,不知何人能為之講解。」

  不出所料,楊首輔最最看重的還是祝灥,立即道:「子聰去吧。」

  薛尚書為禮部尚書,這活捨他其誰?程丹若根本沒想過他人,馬上道:「那就勞煩薛閣老了,請。」

  然而,她的示好並沒有讓楊首輔改變主意。

  他表示:「乾陽宮是先帝居所,夫人在此恐怕不合適。」

  程丹若假裝沒聽懂,一臉為難道:「正想同諸位商量這事呢。太子年幼,元月又寒冷,哭奠已十分勉強,再來回奔波,恐怕折騰不起。」

  楊首輔道:「太子殿下暫居偏殿即可。」

  「元輔這麼說,我就放心了。」程丹若非常自然地應承了下來。

  楊首輔卻沒有給她糊弄過去的意思,神色冷峻:「夫人住這可不合適。」

  「乾陽宮為天子居所,我怎會在此起居?陛下傳我來此照看皇嗣罷了。」程丹若道,「您倒也不必為我操心,我有自己的家。」

  牆角的謝玄英抿了抿唇角。

  楊首輔咄咄逼人:「既如此,宮中有我等,夫人回家歇著去吧。」他倒是沒圖窮匕見,留了條後路誘哄,「待需要夫人之際,自會召你進宮。」

  「我深受皇恩,此艱難之際,豈能只顧自己安樂,不為陛下盡心呢?」程丹若懇切道,「多謝您關切,我不累。」

  有本事他們就不顧男女大防,直接把她拽出乾陽宮,否則,無論怎麼說,她都不可能走人。

  臉面在利益面前,一分不值,誰先不要臉,誰就贏了。

  她反正不在乎,有本事就拉拉扯扯啊。

  楊首輔神色一斂,大聲道:「夫人竊居乾陽宮,究竟是何居心?你口口聲聲說忠君之事,樣樣件件都是篡權之舉,我奉勸夫人一句,你積累賢名不易,還是愛惜羽毛為好。」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程丹若反問道,「元輔此時為我一生批注,未免早了些,這誰是周公,誰是王莽,孰人能知?」

  楊首輔臉色鐵青。

  程丹若念的是白居易的詩,後頭兩句是「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她這麼說,分明是在暗諷他才是故作謙恭的王莽。

  「元輔這話卻是有些過分了。」謝玄英道,「我們夫妻戰戰兢兢,事君忠誠,怎麼為陛下安排後事,竟成了篡權?」

  楊首輔苦口婆心:「清臣,你們父子同朝為官也就罷了,如今夫妻也內外兼顧,不是老夫疑你,只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該避嫌的地方還是要避嫌,免得朝野誤會,反倒有損你清名。」

  「這是陛下遺命,既然是天子之意,我等身為臣子,豈可沽名釣譽?」謝玄英面無表情,「我倒是不明白,陛下屍骨未寒,您就開始質疑遺詔,反倒棄正事不顧,與內人生出口舌之爭,該如何服眾?」

  楊首輔道:「遺詔幾曾說過,將乾陽宮事盡付外人之手?」

  「您有所不知。」門口有人出了聲。

  眾人扭頭一看,卻是失蹤半日的石太監。他一身麻衣,形容憔悴,可口氣依舊高高在上:「陛下曾在除夕召見寧國夫人,將太子、齊王相托,太子既在乾陽宮,夫人當然也該在此。」

  他掃過眾臣的臉,呵呵一笑,「老奴不日便將去侍奉先帝,諸位不會以為我會假傳旨意吧?」

  楊首輔哪裡還會把將死之人放眼裡,冷嘲熱諷:「誰知道呢。」

  「看來首輔信不過老奴。」石太監面色冰寒,「這是黃太史,掌起居注,你們不妨問他。」

  起居注官在編制上屬於翰林院,是翰林院下的秘書監,也就是被稱為「太史」的修史官。

  他官位很小,才六品,可卻記錄帝王的一言一行,地位非比尋常。

  「石公公未曾說謊。」黃太史道,「陛下在除夕下午召見了寧國夫人,令她輔佐照看太子與齊王。」

  起居注一筆一劃全有記載,等閒不示帝王,楊首輔自然不會傻到不承認,一時語塞。

  逼程丹若離開乾陽宮不是不行,可她只要待在太子身邊,新帝登基,照樣能回到這裡。

  只能從太后身上下手了。

  楊首輔不甘地停戰,口頭還不能避讓:「乾陽宮畢竟是後宮,外命婦還是避嫌為好。」

  「元輔的心可真細。」程丹若內涵的本事也不弱,「我只想著太后、皇貴妃、太子殿下如何安頓,一時忘了自個兒,多謝您提醒了。」

  雙方第一次交鋒,姑且到此為止。

  ——主要是正事太多,不討論就來不及了。

  最大的事就是奉皇太子為新帝。明天宣讀完遺詔,大家就要尊迎新帝,不過,登基大典可以先放一放,等搞完皇帝喪事再說。

  皇帝的喪儀可不好辦,百官光哭靈就要哭幾天,全國停音樂、嫁娶、祭禮。還要在各衙門設靈座,方便大家哭。

  是的,百官從明天起就不能回家了,集體住宿在衙門,不能回家,早晚還要進宮哭和磕頭。

  這沒什麼好說的,誰讓他們是朝廷命官呢。

  但民間就很難辦了,不聽音樂、停嫁娶就算了,禁止屠宰牲口四十九天,等於不讓老百姓過年喝酒吃肉。

  今天可是正月初一啊。

  商議一番後,便格外寬容兩日,明天讀遺詔,初三開始服喪。

  宮裡不算。

  程丹若表示,皇貴妃娘娘已經吩咐下去,為宮人裁剪麻衣,今天的膳食也開始不見葷腥。

  楊首輔掀開眼皮:「皇貴妃何時回來?老臣有事面見。」

  「娘娘孝順,怕是還在西苑,首輔有要事,不妨請人通傳一二。」她好心道。

  楊首輔斷然道:「不必,老臣去西苑一趟就是。」

  程丹若沒攔:「您請便。」

  楊首輔怕夜長夢多,說完就動身。

  外頭皚皚風雪,程丹若道:「元輔可要乘暖轎?」

  「老夫還走得動。」楊首輔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風雪。

  「您老當益壯。」程丹若笑笑,起身回去了。

  一刻鐘後。

  恭妃回到了乾陽宮。

  為什麼這麼巧?當然是故意為之。

  開會之初,程丹若就借倒水的動作,到外頭吩咐了穗兒,讓她去西苑找恭妃身邊的榮兒。

  「告訴皇貴妃娘娘,楊首輔興許會上門求見,請她務必回乾陽宮再見外臣。」她叮囑。

  穗兒聽命,以最快的速度趕去了西苑。

  太后住在瑤華殿,盛院使在裡頭為她施針。宮人們剛聽說皇帝駕崩,難免惴惴不安,宮禁十分鬆垮。

  穗兒是洪尚宮身邊的女官,一直被她帶在身邊培養,從感情上來說算是半個女兒也不為過。

  她對洪尚宮忠心耿耿,也不乏頭腦。眼下這情形,寧國夫人想要坐穩位置,就得處理好太后和恭妃。

  尤其是太后。

  她邊走邊思量,卻見遠處西苑的太監自小道拐了出來:「趙公公。」

  「穗兒姑娘。」趙太監停住腳步,眯眼打量她一會兒,「你怎麼來了,可是尚宮有什麼吩咐?」

  清寧宮以前的管事太監是王公公,但他在二十八年的地動中「不慎」砸到頭,一命嗚呼了。

  動手的當然是李太監,他才不會讓王太監回到太后身邊,再給自己找麻煩呢。

  趙太監是底下幾位大珰權衡的結果。他資歷很深,是當年從齊王府一道過來的老人,以前是跟著皇帝出門,負責捧盒的。

  另一個負責牽馬的梁太監,後來去了御馬監,手握重權。不過,他在去甘肅的路上摔下馬,斷了條腿,已出宮榮養。

  趙太監就幸運得多,外放多年又回到了帝王身邊。皇帝憐他年邁,讓他掌管中書房養老。

  清寧宮管事一職空缺,他作為齊王府的老人,不出意外被選去奉養太后。

  太后不算慈和,卻有一個護短的優點,待齊王府的人很好。他侍奉太后,既體面又清閒,也算安穩度過了妖龍案。

  「陛下說過,太后娘娘須靜養。」穗兒道,「可這人來人往的不像話,娘娘怎能安心養病?」

  趙太監來回看看,似乎才瞧見問題,卻嘆道:「天子駕崩,人心惶惶啊。」

  穗兒點頭,一副理解的表情:「想必就是這樣,您才去探望了石公公吧。」

  趙太監花白的眉毛挑起,聳落的眼皮下透出兩分精光。

  「是我多嘴了。」穗兒恭敬道,「沒您坐鎮才亂了一陣,如今您回來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還有差事,不打攪您了。」她後退兩步,行禮離去。

  趙太監一時沉吟。

  穗兒猜得不錯,他剛才不在西苑,確實是去了石太監那兒。

  常言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石敬這麼大的威風,也沒幾日好活了。他說想再見見老朋友,大家自然要抽空去一趟。

  「陛下看重咱,咱也沒什麼好說的,能繼續服侍陛下,是咱的榮幸。」石太監見他們的時候,一副認命的架勢,「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認識這麼多年,別怪我沒提醒你們——這宮裡兩個半的主子,但凡有個不小心的,你們連我這份體面都沒有。」

  兩個半的主子,無疑就是太后、皇貴妃、寧國夫人。

  他們這群沒根的奴婢,自己抖不起來,總要再尋個主子才能有後半生的威風。

  該選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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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五十三章 奪先手

  穗兒進到瑤華殿,招手示意榮兒出來,向她轉述了程丹若的話。

  榮兒記下,覷空轉告了恭妃。

  恭妃難免疑惑:「這是何意?楊首輔來西苑求見,卻要我回乾陽宮?」

  「娘娘,奴婢忖度著,寧國夫人之意是最好別讓外臣見太后。」榮兒是皇帝指派的人,陪恭妃經歷地動生產至今,早已為心腹,「太后娘娘的性子,連貴妃都討不著好,孝道在前,娘娘又能如何?」

  恭妃微蹙眉頭。

  她對太后一直有成見,誰也忘不了剛生兒子,孩子就要被抱走的痛苦。更別說孩子差點在清寧宮被齊王害了。

  假如外臣想讓太后出面,她會不會再把大郎抱走?

  恭妃只要想一想,就覺得無法忍受。

  她輕聲道:「姐姐說得沒錯,不能讓首輔見到太后……」

  榮兒出謀劃策:「奴婢去問問太醫如何?若是太后不便見客,總不能硬闖。」

  恭妃微微點了點頭。

  榮兒便找到開方的盛院使,詢問太后的身體狀況。

  盛院使比她們更清楚,自己想安然脫身,能依靠的只有程丹若,遂道:「太后受驚過度,不易驚擾,一定要靜養為宜。」

  榮兒心中落下巨石,立馬回去稟報恭妃。

  恭妃招來趙太監,故作鎮定地吩咐:「太醫說太后娘娘宜靜養,若無要事,就不要讓外頭的人和事打擾娘娘養病了吧。」

  「娘娘說的是,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又逢陛下……」趙太監一臉憂心忡忡,「若非茲事體大,這事都不好這般直接告知娘娘,徐徐圖之才好。為今之計,也只能先令娘娘靜養了。」

  他滿臉感激,「全賴皇貴妃顧念周全。」

  恭妃不意這般容易就達成了目的,微微詫異,頓了頓才道:「那就這麼辦吧。」

  「是,奴婢這就去辦。」趙太監恭敬地告退了。

  離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頓瑤華殿,勒令宮人緊閉門戶,無要事不許輕易打攪太后娘娘。

  「娘娘鳳體有損,你們可擔待不起!」他一番危言恫嚇,立馬嚇住了惴惴不安的宮人和宦官。

  他們懂什麼呢,只知道太后娘娘年紀大了,又驟然失子,要是悲痛過甚沒有緩過來,他們指不定就要陪葬。

  遂賭咒發誓,一定不會讓任何人打擾太后養病。

  但趙太監並不放心。

  他知道,一定會有人求見太后,她畢竟是陛下生母,握有最高的名分。

  果不其然,半個時辰後,楊首輔上門了。

  趙太監親自迎上去:「首輔來得不是時候,娘娘今早驟聞噩耗,悲痛過甚而至暈厥,這會兒還沒有醒呢。」

  楊首輔道:「老臣有要事回稟。」

  「什麼事比得過娘娘鳳體?」趙太監不讚同道,「後宮諸事,自有皇貴妃娘娘決斷,前朝大事,更輪不到後宮置喙。」

  楊首輔皺眉,打量了眼趙太監,不怎麼相信他的說法,卻也納悶,太后和寧國夫人不合,這太監沒道理偏幫她啊。

  然則,趙太監這麼做,的確有他的考量。

  太監選主子,無非是圖幾個事兒:一是前途,能叫他們步步高升的通天道,二是利益,跟了就能得錢財、得權勢,三便是安穩,能安心踏實地過日子,不用擔心隨時被推出去,說沒就沒了。

  趙太監但凡年輕十歲,都可能賭一把。

  上位者搭的通天梯,真的能讓人一步青雲,直上雲霄。而這一點,恰恰是寧國夫人給不了的。

  可惜,他已經老了。

  人老了,就想圖個善終。雖說在宮裡,順利活到七老八十也享不到兒孫福,還是孤老冷宮,白髮昏眼地死去。

  但能老死總好過冤死、枉死、病死。

  趙太監選擇程丹若,圖的不是權勢地位,是一個善終。

  她眼裡看得見人。

  看得見安樂堂裡的病人,看得見妖龍案中惶惶的宮人內侍,看得見承華宮的上上下下。

  主子們的慈悲像天上的雲,虛無縹緲,只偶爾遮蔽一人。寧國夫人的良善卻是紮根在地上的喬木,狂風暴雨時,在樹冠下躲一躲,就能安穩避過。

  楊首輔見趙太監滴水不進,又不好強闖,便問:「皇貴妃呢?」

  「皇貴妃憂心太子殿下,回宮裡去了。」趙太監笑道,「那位才是真佛啊。」

  楊首輔臉一黑,雖然沒證據,卻篤定自己被擺了道:「你們見風使舵的本事夠快的。」

  「元輔何必為難咱們這些奴婢。」趙太監慢條斯理地說,「咱們眼睛小,只看得見主子,其餘的事兒,你大人有大量,多擔待。」

  楊首輔皺緊眉頭。

  依他所見,皇帝的遺詔還沒多少人知道,寧國夫人不過是借著皇貴妃的名號,暫時收服了一些人手,其中當然少不了洪尚宮和石太監的幫襯。

  可她畢竟是外命婦,名義上,太后才是後宮的女主人,底下的人怎麼都不可能這麼快倒戈。

  莫非,太后的身子真的不好了?楊首輔這般推測著,實在想不出別的可能。

  一個孤女,一個只在宮裡待過兩年的女官,一個侍郎的妻子,闔宮上下數萬心思各異的宮人內侍,難道聽說她的名字,就立馬心悅誠服?

  怎麼會有這種事呢,不可能。

  -

  恭妃回到了乾陽宮,立即尋到程丹若,和她說了瑤華殿的情形。

  程丹若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太好了,我真怕首輔請了太后出面,讓她聽政監國。」

  恭妃微蹙眉頭:「只要攔住他們就行了嗎?」

  「當然不是。」程丹若道,「他們很快就會親自來見你,只有度過這一關,才能算安全。」

  榮兒察言觀色,立即問:「娘娘是太子生母,他們能如何?」

  程丹若搖了搖頭,耐心解釋:「如你所言,娘娘是太子生母,朝臣們無論心裡如何作想,禮數是決計不會差的。尊娘娘為太后一事,也是順理成章,但娘娘要知道,這是天經地義的,他們想拿這個做人情,與娘娘交換些什麼,那就是在欺負你不懂事了。」

  恭妃問:「這話如何說起?」

  「娘娘是皇貴妃,陛下還未封你為皇后,難免有人以此為藉口,先說尊娘娘為皇太貴妃,隨後再有一人說該為太后,前頭一人便會退讓,又說起太后之事。」

  程丹若笑笑,「依娘娘看來,太后該怎麼尊奉為好?」

  恭妃低頭想了想,感覺似乎跟上了她的思路:「我記得,太后是本生太后,並非皇太后……」

  「陛下臨終前,曾命我復為尚寶,可見是屬意娘娘。」程丹若嘆口氣,「太后那邊畢竟有齊王故事,想必陛下心中也有顧慮。」

  恭妃對女官的編制不太熟悉:「尚寶?」

  「尚寶掌寶璽,太后若要復輔國將軍之位,就得拿到天子印璽。」程丹若道,「不能讓他重歸朝堂,他可是太后看著長大的。」

  恭妃立時警覺:「不錯。」

  「娘娘,你是太子生母,沒有不封太后的道理。」程丹若道,「我問過外子和侯爺,他們都會一力保取娘娘,您勿要擔憂。」

  得到這樣的承諾,恭妃雖然也覺得自己該得太后之位,此時也要鬆口氣,放下心來:「那太后……」

  「既然陛下定的是本生太后,娘娘照做就是了。」程丹若道,「你也知道,當初歸宗鬧得沸沸揚揚,不少朝臣均有微詞,娘娘若是退讓了,那群人最守禮法,免不了要拿娘娘的身份說事——您又何必為了太后,搭上自個兒?」

  恭妃想了想,把這番話在心裡翻滾兩遍,有數了。

  「就這麼辦。」她頓了頓,「姐姐也一道見他們嗎?」

  「娘娘希望我在嗎?」她反問。

  恭妃道:「姐姐在的話,我心裡也有些底氣。」

  「娘娘錯了。」程丹若不讚同道,「您的底氣是太子殿下,一會兒,讓殿下在後殿歇息,您在前殿見人就是。如果他們提了讓您為難的事情,您不要答應,說要去看殿下,容後再議便好。」

  她說去,恭妃安心,說不去,恭妃也有幾分安心:「也好。」

  程丹若瞥她一眼,笑了:「那我就去坤月宮看看吧,可不能讓她們添亂。」

  「辛苦姐姐了。」

  「也就幾日的事,等大郎登基,娘娘就能鬆口氣了。」

  程丹若隨口安慰了恭妃兩句,披上斗篷,毫不遲疑地扎進了風中。

  恭妃輕輕呼出口氣。

  不多時,門外傳來滿太監的聲音:「皇貴妃娘娘,楊首輔、靖海侯……求見。」

  「大郎呢?」恭妃低聲問榮兒。

  榮兒去後頭看了眼:「殿下剛吃過東西,睡下了。」

  恭妃點點頭:「讓他們進來。」

  太監放下了寶座前的紗簾,她上座,不安地握住了寶座上的龍紋。

  一行人魚貫而入,按次序跪倒:「參見皇貴妃。」

  恭妃一個都不認識,只能故作鎮定:「免禮。」

  他們起身,均垂首而立,看不清表情。但站在最前面的人開口了:「臣等求見皇貴妃,是有要事請示。」

  恭妃以為他要說太后一事,平穩聲調:「何事?」

  楊首輔道:「有關陛下喪儀,臣等有以下事務要請娘娘裁奪。」

  別看他剛從西苑和乾陽宮打了個來回,此時不疾不徐道來,氣息平穩,給人一種條理分明的從容感。

  而說的事情,則是之前他們商議過的種種細節,宮裡怎麼辦,外頭怎麼辦,明天幾點宣讀遺詔,通知各地的藩王公主,他們該如何祭奠,以及按慣例,京城百官的喪服是由朝廷供給的,可戶部目前沒有這麼多錢,能不能用內帑支應,等等。

  恭妃聽蒙了,想發表意見,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點頭。

  就當她以為程丹若料錯了的時候,薛尚書提起了尊奉的問題。

  他起了個頭,表示明天大家會奉迎太子為新帝,皇貴妃為太后,太后為太皇太后,其餘妃嬪也要看著加。

  但匡尚書立即質疑,道是恭妃的皇貴妃只是口頭冊封,沒有舉辦儀式,也沒有接到冊寶,按理說她還是恭妃。

  就算要晉封,也應該是為皇貴太妃。

  榮兒臉色發青,這擺明了就是欺負恭妃,誰不知道皇帝的生母就是太后。

  她餘光瞥過,小心翼翼地打量恭妃。果不其然,恭妃面色慘白,似乎回憶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是……是陛下吧。

  外臣的意思姑且不論,為何當年陛下未曾封娘娘為皇后,而是皇貴妃呢。

  他是不是覺得,娘娘並沒有資格為後?陛下……一直厭惡娘娘。

  且慢,不能這麼想。榮兒掐掐自己,竭力回神,用眼神示意恭妃。

  恭妃端起茶,掩飾似的喝了口水,潤澤發乾發苦的嘴巴,依舊沒有作聲。她能說什麼,站起來指責他們嗎?

  不能讓外臣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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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五十四章 下馬威

  好在就如同程丹若所言,曹次輔開口了:「哪有這樣的道理,天子之母,理應為皇太后。」

  恭妃精神微振,努力記住曹次輔的臉。

  「天子之母為皇太后?」匡尚書卻唱反調,「那天子祖母又當如何?」

  曹次輔遲疑一剎,建議道:「太后既是親生祖母,自然該是太皇太后了。」

  他們一唱一和,誰看不出來?靖海侯道:「太后為本生太后,另當別論,皇貴妃為天子之母,無可爭議。」

  安陸侯附議。

  但匡尚書又說,嫡庶有別,謝皇后早逝也該是皇太后,如果皇貴妃為皇太后,謝皇后該如何追封?

  靖海侯道:「為先後上尊號就是了。」

  薛尚書表示,此事有先例,嫡母加尊號,生母僅為皇太后,以別嫡庶。

  他們在下面爭來爭去,聽得恭妃煩悶不已。不過,程丹若提醒在前,她也算明白了,自己肯定能當上太后,只是下面的人想讓這事看起來不容易。

  果然,爭了一刻鐘,楊首輔開口:「天子之母當為皇太后,只是太后尚在,不追封也說不過去,依皇貴妃之見,為太皇太后如何?」

  恭妃終於有了說話的機會:「本宮久居深宮,不理朝務,有一事不解——陛下封太后為本生太后,為何不循陛下旨意?」

  楊首輔不虧久經宦海,面不改色道:「此乃加封,就如娘娘為恭妃,卻可為皇太后一般。」

  若非提前點明關竅,恭妃差點就信了,她剛想說話,卻聽楊首輔話鋒一轉:「不過,娘娘之意也有道理,本生太后可效仿舊例,為帝太太后。」

  恭妃從未聽過這稱呼,一時不知是何等級,頓住不言。

  楊首輔一副已然退讓的口氣,勉為其難地問:「皇貴妃意下如何?」

  恭妃掃向群臣,卻發現沒有一個人幫她,全都是作壁上觀。她想求助於靖海侯和謝玄英,卻怕開口露怯,叫人小瞧了,只好硬著頭皮道:「就如首輔所言。」

  話一出口,簾後的群臣就不約而同地瞥了她眼。

  太過默契的動作,彷彿異口同聲的嘲笑,令恭妃頓時心跳加速,臉色煞白。

  楊首輔沒有給她反應的時間,繼續道:「還有一事,陛下喪儀須由命婦於西華門哭臨,寧國夫人為外命婦之首,屆時就由她令眾命婦哭臨,娘娘以為如何?」

  這乍聽是好事,可外命婦哭臨要好幾天,有的是法子絆住她。

  她一旦不能脫身,就會失去先機,一步步落於下風。

  當然,恭妃沒有想到這一茬,她只是忖度著,程丹若不在宮裡,如果太后有什麼幺蛾子,自己獨木難支。

  「不是還有安國夫人嗎?」她私心裡也想和貴妃賣個好,「請安國夫人,還有靖海侯夫人為首吧。」

  對,沒錯,她也需要示好靖海侯,這麼說應該可以。

  果然,靖海侯立即感激道:「謹遵娘娘旨意。」

  恭妃稍稍安心。

  這時候,楊首輔終於露出不滿之色,指責道:「宮禁門衛非是兒戲,皇貴妃常留命婦在宮中,於禮不合。」

  他一板一眼道,「娘娘有事,隨時傳命婦入宮覲見便是,這般縱容親眷,視大內關防為兒戲,怎能為六宮表率,母儀天下?」

  恭妃不免愕然,這事有這麼嚴重嗎?雖然她也聽過寵妃縱容家眷,佔田霸宅,無惡不作,引來御史彈劾。可程丹若只是留在宮裡,何至於此?

  「娘娘幾曾見過安國夫人留宿內闈?」楊首輔趁熱打鐵,步步緊逼。

  匡尚書隨後跟上,肅然道:「陛下駕崩,宮防更該戒嚴,娘娘為天子母,當以身作則,方能安定內外,令朝野信服。」

  曹次輔點點頭,扮演好人的角色:「寧國夫人素來賢良知禮,定不會讓令娘娘為難。」

  蔡都御史對程丹若並無惡感,可權力之爭你死我活,他既然是楊首輔的人,當然要和自家人站統一戰線。

  「首輔所言甚是,娘娘三思啊。」

  閻尚書見他們都這麼說了,本身也對女人干政十分反感,亦道:「娘娘慎行。」

  他們是朝堂最有分量的文官,七卿佔五,這會兒一個接一個,一句接一句,好比海嘯來襲,頓時動搖了恭妃的心智。

  竟這般嚴重嗎?

  出宮好像也並無不可,楊首輔也說了,她有事可以隨時傳她入宮。

  大郎還未繼位,怎能惹惱這些人?

  她一時不能抉擇。

  簾外,謝玄英冷眼旁觀。

  他看得明白,楊首輔等人之前的反對、退讓、首肯,都是為了這一刻。

  太后的加封、命婦的哭臨,她已經拒絕了兩次,難道還要再拒絕第三次?她把堂堂首輔當成什麼,又將內閣的尊嚴至於何地?

  他們逼迫這個女人,既是為了除掉程丹若,也是為了打壓恭妃,讓她不敢置喙朝堂之事。

  恭妃沒有手腕,也沒有堅定的意志,她方才的種種表現,足以讓在座的每個人摸清她的底細。

  但他沒有開口。

  就好像靖海侯也沒有開口。

  他的父親在評判恭妃,更在評判程丹若對恭妃的掌控力。

  「娘娘,殿下醒了。」榮兒及時提醒。

  恭妃如夢初醒:「此事容後再議。」她準備先走為妙。

  楊首輔豈肯功虧一簣,立時道:「臣等正欲求見太子殿下。」

  恭妃踟躕不定。

  照理說,不該阻止大臣求見太子,可楊首輔咄咄逼人,大郎又素不喜「姨母」,倘若開口讓她離去,她能勸得動嗎?連孩子都管不好的母親,大臣們能承認她的太后之位嗎?

  榮兒見恭妃遲遲不語,不由暗自著急。

  娘娘原本不是這個樣子的,剛懷孕的田貴人雖然謹慎忍耐,但也不乏期許,可後來位份升了,陛下卻一次又一次斥責娘娘,反倒讓娘娘患得患失,做什麼都瞻前顧後。

  她不敢責怪皇帝,只能替主子難過。

  「娘娘,」榮兒覷見牆根下的人,如見救星,「穗兒來了。」

  恭妃看向似有事回稟的穗兒,示意她上前回話。

  穗兒行禮,躬身道:「寧國夫人說,二公主痛哭不止,動了胎氣,還有幾位娘娘哀慟過甚而至暈厥,她已經為幾位娘娘施針,只怕承華宮那邊顧及不上,請娘娘打發人關照一二,莫要讓齊王隨意進出,免得乍冷乍熱,身子受不住。」

  恭妃忙道:「二公主還好嗎?還有誰病了?」

  「二公主月份尚淺,一時情緒過激,難免影響胎兒。」穗兒道,「淑妃娘娘說,她不放心二公主回公主府,想留她在宮裡住兩日,再請寧國夫人看顧一二,請皇貴妃首肯。」

  恭妃自己就是母親,哪裡會不理解淑妃的憂慮,立時道:「這有什麼,讓公主安心養病。」

  經此一事,她也尋到了理由:「首輔想見太子自然可以,不過這會兒是大郎午睡的時候,他今早送走……早就累了,晚些時候再召見首輔吧。」

  不等他們反應,裝出匆忙的樣子,「榮兒,你叫人請太醫,先去承華宮看看齊王如何,他身子弱,須多小心。」

  這話說得漂亮,既體現了六宮之主的地位,又展露了對其他皇嗣的慈愛。

  榮兒比她還高興:「是。」

  恭妃起身,朝外臣點了點頭,自顧自進去了。

  楊首輔眉頭緊鎖,臉色十分難看。

  他可不會以為,穗兒的到來只是巧合,相反,這是程丹若隔空給的下馬威。

  ——你以為,我只有恭妃嗎?

  -

  回到一個半時辰前。

  程丹若到了乾陽宮後頭的坤月宮。這裡已設好幾筵,剛聽說消息的妃嬪惶惶不安地聚集在此,有的穿素衣,有的已經換上喪服,還有人完全不信。

  「陛下怎麼可能駕崩!妾不信!」

  「陛下!陛下!為何留妾一人在此。」

  「這可如何是好……」

  她們不比恭妃和淑妃,無兒無女,無牽無掛。皇帝在,她們就有依靠,皇帝要是沒了,今後好比無根之萍,只能任人宰割。

  「淑妃姐姐,這以後就是太子和恭妃,不,皇貴妃……」

  「貴妃娘娘呢?她真的、出家了嗎?」

  「我們是不是也要出家靜修?」

  「我不要當尼姑……」

  她們圍繞在淑妃跟前,你一言我一語地哀求。

  淑妃正打算用場面話糊弄過去,程丹若就到了。妃嬪們知道她和恭妃的關係,又將她圍攏:「寧國夫人,皇貴妃娘娘……」

  「諸位,」程丹若打斷了她們,「我知道,陛下駕崩,娘娘們悲痛萬分,但眼下最要緊的是喪儀,靈座已設,自明日起,宮中哭臨不可停歇。」

  她看向幾位衣著不過關的妃嬪,「喪服也該穿戴起來,莫要失了規矩。」

  莊嬪小心翼翼地問:「敢問寧國夫人,我們今後可是要和貴妃娘娘一處……修行?」

  「靜貞仙師出家,乃是為先帝、社稷祈福,莊嬪娘娘若有意想與仙師為伴,未嘗不可。但若無他意,幾位娘娘都是太子庶母,無論如何,新君都會奉養各位,令爾等頤養天年。」

  程丹若平靜道,「娘娘們無須憂慮,為陛下盡最後一份心就是了。」

  得了這話,妃嬪們才算安了心,換衣裳的換衣裳,哭臨的哭臨,機靈些的還知道上前道個謝:「多謝寧國夫人為我們費心了。」

  「娘娘言重了,你們侍奉陛下盡心盡力,皇貴妃和太子殿下都記在心裡。」程丹若暗示。

  不少人聽懂了言下之意,就是讓她們老實點,最近不要鬧幺蛾子。若是安分,今後恭妃會還這份情,若是不安分,免不了秋後算賬了。

  但淑妃想得更多一點。

  她之前和女兒待在乾陽宮,留意到不少事,比如:大太監們對太子是討好,對恭妃是諂媚,對寧國夫人卻帶著幾分小心。

  太后遲遲不出現,等於出局,今後這後宮之主,毫無疑問就是恭妃了。

  恭妃和寧國夫人的關係……稍稍有些怪,非要讓淑妃選的話,她其實更傾向於寧國夫人。

  她有位份,有資歷,有女兒,不討好恭妃也能當個太妃,榮華富貴跑不了,不需要再奢求什麼。

  但女兒在宮外,今後還有外孫。她在宮裡鞭長莫及,更需要宮外的支持。

  再說了,恭妃不需要她,可寧國夫人需要。

  「夫人。」淑妃下定決心,親切道,「公主有些不適,可否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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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五十五章 人的心

  程丹若行動前,對自己收攏後宮的前景並不樂觀。

  還是那句話,沒名分。

  太后有輩分,恭妃有兒子,封建社會女人分權的兩大殺器各在她們手中,她什麼都沒有。

  洪尚宮和石太監的力也不知道能借多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事情的發展比她想得更為順利。

  趙太監守住了瑤華殿,淑妃和二公主主動示好,其他的后妃也非常聽話,而且出乎預料地依賴。

  「夫人,宮室寒冷,妾受不得風,能否多點兩個炭盆?」

  「夫人,這飯菜送過來都冷了,能不能弄兩個爐子熱熱飯食?」

  「夫人,順嬪姐姐暈過去了。」

  程丹若:「……」

  這麼多人點炭盆,少了不夠用,多了二氧化碳超標啊。她想了想,坤月宮也是有暖閣的,乾脆叫人送了煤,直接燒起暖閣。

  正好,後簷還有燒水的鍋灶,飯菜送來就加熱了再送進去,非飯點就一直燒熱水備著薑湯。

  鍋灶的熱氣通向東邊的暖閣,還能省點煤炭。

  但有的能省,有的不能。

  她沉吟:「和司計說一聲,多支些炭薪到這裡,每宮多派兩個人來,隔兩個時辰就換一次班,不然可撐不住。對了,讓司藥來尋我,我開個預防風寒的方子,宮裡但凡是早晚值守的都喝一點。」

  眾人自然千恩萬謝。

  哭臨可是力氣活,若是受了涼又吃不好,指不定就一病不起了。

  安排好坤月宮的事情,將眾妃嬪交給淑妃統管,程丹若緊趕慢趕的,傍晚時分又到了景陽宮。

  景陽宮一片縞素。

  貴妃換上了生麻衣,形容憔悴,眼圈青黑,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卻不是詢問自己的事,而是問:「陛下真的……」

  程丹若沉默一剎,嘆道:「娘娘節哀。」

  貴妃苦笑。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般問,喪鐘已鳴,闔宮戴孝,難道還有假嗎?可不知為何,今日的一切都如在夢中,恍恍惚惚的不真切。

  好像只是一個噩夢,有人否認了,夢魘便能醒來。

  但都是真的。

  她的丈夫死了,這個國家的君主駕崩了。

  她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面,而他臨終前,怕是也從未想過要見她一面。

  三十年,大夢一場。

  「唉。」貴妃深深地嘆了口氣,跌坐在玫瑰椅中,久久不能言。

  慘淡的夕陽照入宮室,昏黃的霞靄漠漠的,像是沙漠的反光,透著一股暮氣。

  程丹若安靜地等了一會兒。

  良久,貴妃如夢初醒,恢復了平靜:「不知陛下對本宮是何安排。」

  「陛下既然允了娘娘出家,自是照舊。」程丹若道,「冬日移宮不便,還請貴妃再多待兩日,等到春日化凍再說,西苑的屋舍總要修繕一二。」

  貴妃淡漠地點頭:「也好。」

  程丹若感覺她情緒不太對,思忖片刻,忽然道:「我記得,陛下曾封娘娘的子侄為錦衣衛百戶,不知可曾記錯?」

  「夫人好記性。」貴妃久居深宮,即便內心波瀾迭起,待人接物也不會失禮,「你說的是我大哥的長子。」

  程丹若征詢:「您看,將他調入宿衛,負責巡視皇城,如何?」

  貴妃微微一怔。

  皇帝讓她遷居西苑,為的自然是遠離皇宮,不妨礙太子和恭妃。但西苑位於皇城內,不在皇宮中,規矩鬆許多。

  在後宮可見不到侍衛,但皇城就不一樣了。

  也許,她今後見家裡人就方便了許多。

  「這……」貴妃被她喚起心緒,一時五味陳雜。

  程丹若道:「世間許多女人都沒了丈夫,日子還是一樣過。您是太子庶母,哪怕出家了,也是為陛下祈福,殿下也會好好孝順您的。」

  貴妃壓根沒見過祝灥幾面,怎會信他照看自己?可她願意相信程丹若的承諾,安排侄兒進皇城,讓她時不時聽到家裡的消息。

  她沒有兒子,可有老母、有兄長、有子侄,並不算孤零零一人。

  「你說的沒錯,」貴妃的眼中重新出現了亮光,「本宮一時想岔了。」

  程丹若寬慰:「娘娘只是哀慟過度,沒有我,您也能想明白,這多年都過來了,以後也會好好過下去的。」

  最後一句話觸動了貴妃的心事。

  是啊,這麼多年都在宮裡熬了過來,今後無非是繼續這麼活著。

  錦衣玉食,奴婢成群,縱無子孫繞膝的福氣,也是人間一等一的富貴。

  她應該知足惜福。

  「我明白。」貴妃輕輕嘆息,惆悵中帶著釋然,「人活著要知足,今後,我也算放下紅塵俗事,能一心讀書了。」

  「娘娘能這麼想,再好不過。」程丹若鬆口氣,又道,「陛下曾發話,娘娘這邊供應如舊,若有誰怠慢,您也別忍委受屈,及時同皇貴妃提才好。」

  貴妃不禁一笑,真出了這種事,她未必會開口,但程丹若此時能這般說,殊為不易,心裡很領情:「多謝你。」

  「不值什麼。」程丹若壓根沒放心上,「不打擾您了。」

  「念心,送送程夫人。」貴妃喚來大宮女。

  「是。」

  念心送程丹若到宮門口,末了,深深福禮:「多謝夫人惦記我家娘娘。」

  「貴妃娘娘一生仁善,善有善報,不是我的功勞。」程丹若朝她點點頭,見雪花又大了,便道,「你回去吧,雪下大了。」

  念心應下,卻還是待她轉身離去一段路程,方才折回屋裡。

  晚燈明,貴妃跪在佛前,合十默誦經文。

  念心跪到了她身後,和從前一樣,無聲陪伴著她。

  「寧國夫人走了?」

  「是,瞧著是去乾西所那邊兒。」

  貴妃頷首:「她如今可不能離宮。」

  「娘娘,」念心語氣猶疑,「奴婢一直有個問題。」

  「問吧,你我之間,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嗎?」貴妃笑了,「景陽宮也不需要守這麼多規矩了。」

  念心這才道:「娘娘待恭妃並不親近,可對寧國夫人卻好像不是如此。」

  「恭妃是恭妃,寧國夫人是寧國夫人。」貴妃道,「念心,假如要你選,你以為這皇宮,由恭妃執掌好,還是寧國夫人好?」

  念心猶豫道:「這、奴婢自然是覺得寧國夫人好,可恭妃才是太后……」

  貴妃沒有理會後半句,反問:「為何寧國夫人更好?」

  「奴婢說不上來……她是個心善的人?」念心想了想,道,「她惦記著娘娘,對下頭的人也頗為慈和,宮裡無人說她壞話。」

  貴妃道:「不止如此。」

  「不止如此?」念心疑惑,「娘娘的話,我不明白。」

  「其實,本宮也不太明白。」貴妃若有所思,「只不過,如果人人都同你一般設想,這宮裡……」

  念心被近兩年的風波弄得心神緊繃,立時杯弓蛇影:「宮裡又要出事了?」

  貴妃搖頭,含笑道:「恰恰相反,宮裡要有太平日子了。」

  念心如釋重負,頓時神往:「那就太好了。」

  -

  程丹若暫時回到了乾西所。

  她沒打算住在乾陽宮,也不好住承華宮或別的宮室,乾脆就重新回到乾西所。這是女官宿舍,住這兒合情合理。

  她已經熬了一個大夜,實在熬不住了,隨便吃了兩口飯菜就睡下。

  此時大約是晚上七點鐘,楊首輔等人已經離宮,他們沒見到太子,滿太監一臉歉疚:「殿下精神欠佳,明日再說吧。」

  明天要讀遺詔,屆時太子肯定會露面,再說薛尚書今日見過,太監和后妃沒有把持太子之意,外臣們不好逼迫太甚,只能遺憾放棄。

  宮門落鎖,皇宮的抉擇開始了。

  首先是死亡倒計時的石太監。

  程丹若給了他時間,他當然不甘就死,苦苦思索,欲謀求一線生機,然則,皇帝金口玉言,眾臣都聽得分明,實在沒有什麼可乘之機。

  就算他拋開臉面求饒,也不會有人幫他,畢竟他實在礙了太多人的路。

  只有他死了,司禮監掌印之位才能空出來。

  意識到這一點後,石太監也就不再到處找人,嘆口氣,踩著宮門落鎖的點,回家了。

  太監的家在皇城根下,名義上的皇城邊,這附近都是太監的家宅。

  他就有一座四進大宅,豪華程度不輸給權貴,家中七八房小妾,十來個侄兒外甥,紮心點說,比謝家熱鬧。

  但現在,家裡的妻妾哭成一團,不是在問「大人怎麼辦」,就是在和侄兒外甥們互相使眼色。

  石太監陰惻惻地看了她們眼,平日他懶得管這些狗男女的姦情,他是個太監,還能怎麼樣?

  可現在他馬上要死了,她們竟毫無哀戚,這就休怪他無情。

  「怎麼辦?我去陪陛下,你們就下去陪我吧!」他甩袖,吩咐下人,「把這群狗男女拖下去,絞死。」

  「公公饒命啊!」

  「乾爹饒命!兒子知道錯了!」

  「二叔,不是,父親,兒子還要給您摔盆吶!」

  他們哭成一團,哀鴻遍野。

  石太監沒理其他人,只盯住自己小弟的兒子,這是家裡見他發達了,過繼給他繼承香火的。

  這侄兒好吃懶做,貪財好色,平時他都忍了,現在……現在也只能忍啊。

  不然呢?

  這畢竟是他「兒子」。

  「放了他,三姨娘也放了。」石太監留下這對狗男女,慈愛地冷笑,「你既然這麼喜歡銀兒,她伺候我一場,以後就伺候你,也算全了咱們父子之情。可千萬記得,讓她生個兒子,清明好給我上墳,滾!」

  侄兒和小妾感激涕零,連滾帶爬地跑了。

  其他人就沒那麼好命了,不一會兒,橫屍廳堂。

  石太監懶得看他們,枯坐在廳中發呆。今天殺了七八個乾兒子,還有十幾個在外頭,算他們逃過一劫。

  他沒興趣和他們計較了,滿腦子都是怎麼辦。

  有沒有人能救他?

  「老爺。」管家躡手躡腳上前,回稟道,「楊首輔派人來了。」

  「讓他進來。」

  楊管事走了進來,倨傲地問:「首輔大人派我前來,問石公公一句話。」

  「說。」石太監攏起袖子。

  「如今能救公公的,唯有一人。」楊管事意味深長地說,「請三思。」

  石太監臉色鐵青。

  他知道,楊首輔此時派人上門,除了想讓他幫忙除掉程丹若,別無他選。可即便如此,開的條件也太敷衍了。

  救他?誰能救他?

  他敢拿項上人頭打賭,一旦達成目的,下一個死的就是他。

  他石敬雖不是什麼人物,可也沒有蠢到上當受騙的程度。

  「呵呵,沒想到首輔大人這般關心咱家,平時倒是半點兒看不出來。」石太監陰陽怪氣地冷笑,「請回吧,不勞首輔關心。」

  楊管事暗啐一口不識好歹,敷衍地拱手:「那石公公好自為之吧。」

  雙方不歡而散。

  「呸!什麼東西!」石家管事察言觀色,替主人破口大罵。

  但石太監沒有接話,他淒苦地坐著,久久不語。

  他不想幫楊嶠,也不想幫程丹若,說白了,他們和他又有什麼干係?石敬在乎的只有自己。

  他想活。

  不管是誰,只要真的能救他,他二話不說,立馬給人當孫子,怎麼都行。

  可沒人能做到。

  是皇帝要他死啊!

  「小憨。」石太監抬起頭,看向牆角的乾孫子。這是他第七十幾還是九十幾個乾孫子,為人木訥,不懂討好人,人家都謀了門路發財,只有他留在身邊伺候。

  小太監跑過來:「爺爺您吩咐。」

  「我讓寧國夫人送你一樁前程。」石太監苦澀道,「看在爺爺給你安排的份上,清明冬至,別忘了給爺爺供一碗飯。」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了挨餓的滋味,這麼多年錦衣玉食,山珍海味,何曾稀奇?但死到臨頭,卻又回想起幼年忍飢挨餓的滋味。

  他怕了。

  人啊,縱然活著權傾半朝,死了也只能圖一碗冷飯。

  「記住了,別讓爺爺到了地下挨餓,不然,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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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五十六章 從前善

  尚功局,梁司彩對方嫣道:「方典制,宮裡的麻布都用完了,實在沒了。外頭聽說陛下駕崩,布鋪的庫存也都被一搶而空,實在沒法子。」

  方嫣不由皺眉。

  宮裡的麻布庫存不多,要人人裁剪麻衣實在捉襟見肘,這會兒消息已經傳遍,家家戶戶都在備喪服,哪還有多餘的?

  可宮人不能及時服喪穿孝,被外臣瞧見了,難免要借題發揮。

  若是恭妃娘娘掌事兒,她是天子生母,大家管好自己就是,也不必操心,但如今人人知曉,是寧國夫人在代管。

  她們受過她的恩典,總不能叫她被人挑毛病。

  「典制,你看這樣如何?」開口的是司彩司下頭的掌彩,沒什麼存在感,「先太后薨逝之時,宮裡也是做過喪服的,說不定還有一些人留著,讓她們姑且穿上舊衣,等麻布寬裕了再說如何?」

  方嫣也沒有辦法,沒有麻布,總不能讓司彩變出來:「也只能如此了。」

  她回到司制司,說了司彩的困難,女官們也道:「這也是個辦法,還有,咱們先緊著明日要上值的人,輪班的時候就換著穿,做寬大一些,左右是套在外頭,一時看不出來。」

  正商議著,忽聽宮人來報:「針工局的小頂針來了,說甄公公那兒有一批陳年麻布,勻給我們一些,喪服做不成,人人一條腰絰總是夠的。」

  原本低頭縫衣裳的女史聽了,不禁抬首:「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其餘人頓時失笑。

  針工局的甄公公有個綽號叫「甄一毛」,因為他一毛不拔,真真的鐵公雞。送進來的衣裳永遠都是只少不多,布頭都給她們算進去,大家想拿點碎布縫個荷包都要額外使錢,吝嗇到極點。

  而且,每季度的衣裳永遠都是舊料子,還有發黴發臭的,克扣極厲害,宮女們多是愛俏愛美的,都恨死他了。

  這會兒竟然白送她們一批麻布,不是拿出去倒騰賣了,可比太陽打西邊出來還要令人開眼呢。

  「他是吃錯了藥,還是吃醉了酒?」牙尖嘴利的女史問道,「該不會同咱們算利吧?」

  「快別說了,叫人把布收進庫裡,」司制打斷她們,「既然給了,沒有不要的道理,反正這會兒不說銀子,咱們就當不知道,看他怎麼辦!」

  女官們紛紛叫好,怕甄公公後悔,趕緊使人裝庫。

  忙碌間,有誰忽而道:「欸,我記起個事兒,甄公公有個乾兒子,最疼不過,從前常來我們這兒的,是叫小毛兒沒錯吧?」

  「好些日子沒見他了呢。」

  方嫣拿著剪子,就燭光裁剪布料:「小毛兒別的倒還好,就是嘴碎,我記得宮裡傳妖……傳謠言的時候,他險些沒命。」

  「呀。」眾人不約而同地停了手裡的活計,心有餘悸。

  方嫣道:「好在寧國夫人求情及時,逃了條命,也是甄公公使了錢,把他挪後好幾天。最近久不見他,必是去了外頭。」

  「外頭可比在宮裡好,這兩年……」

  「你不要命了。」有人及時打斷她,「快住口吧。」

  「呸呸,我口無遮攔了。」說話的人歉疚道,「不知怎麼的,就管不住嘴。」

  旁邊的人又罵:「自己找死,可別連累了我們。」

  她忙討饒。

  其餘人趕緊轉移話題:「對了,是不是也該給寧國夫人做一身?她在宮裡總得有兩件替換才行。」

  「她還未離宮嗎?」女史咬斷線頭,「家裡應當有備著的。」

  「聽說還在宮裡。」司制道,「做吧,我是巴不得她留下呢。」

  眾人讚同:「這倒是,皇貴妃娘娘什麼性子,咱們都不知道,她在宮裡,咱們也踏實些,好歹有人求情。」

  司制笑道:「皇貴妃侍奉太后,今兒宮裡的事,都是她在吩咐。尚宮說,陛下封她做了尚寶女官,今後也會常常進宮的。」

  「這可好了。」方嫣籲口氣,按揉酸疼的眼睛,「我還怕明兒誰沒穿上喪服,又吃掛落兒,上頭的人哪會體諒咱們的難處。」

  其餘人深有同感,紛紛應承:「可不是。」

  -

  尚功局一夜燈火未熄,東方在女官們的低語中漸漸明亮。

  雪停了,直殿監的太監搓著手,哆哆嗦嗦地出來打掃。笤帚掃過路面,在鬆軟的積雪上劃拉出痕跡。

  不過四五點鐘,百官卻已經聚集在宮門口,預備入宮聽遺詔。

  宣讀遺詔的地點在仁智殿,這屬於外朝,防備誰不言而喻。但楊首輔說,當著皇帝的靈柩宣讀更慎重,誰也無法辯駁。

  五點鐘,天色濛濛亮。

  匡尚書早早到了,環顧四周,隨手招了一個內侍:「你過來。」

  內侍立即握著笤帚上前,躬身行禮:「大司空。」

  「你是仁智殿的?」匡尚書問。

  內侍道:「是,奴婢是負責仁智殿灑掃的。」

  「有一事吩咐你。」

  內侍連忙道:「是,大人請說。」

  匡尚書低聲說了兩句,不待他反應,隨手掏出一枚玉扳指塞過去:「賞你的。」

  內侍默然片刻,應了一聲,將扳指塞進袖中。

  不多時,人影越來越多,京城大小官員齊齊聚於仁智殿外,準備聽遺詔。

  六點多鐘,稍微暖和了一點,滿太監、奶娘、榮兒帶著祝灥出現,抱著他跪在殿內。

  雖說殿中點著火盆,不算太冷,可門戶敞開,冷風依舊厲害,怕太子受凍,立時開始宣讀遺詔。

  石太監原樣復述了皇帝的意思。

  第一肯定是太子繼位為新君,第二是人事調動,謝玄英入閣,晉張文華為戶部尚書,以及七個顧命大臣,最後才簡單提一句,復寧國夫人程丹若為尚寶女官,代掌寶璽。

  因為皇帝臨終前,身邊該在的人都在,並無人質疑。

  群臣三呼萬歲,面帶哀色地領旨,隨後朝皇太子跪下,三呼萬歲,奉為新帝。

  祝灥已經被薛尚書教過,還算鎮定地朝群臣點頭:「眾卿平身。」

  楊首輔沒起,他道:「臣有事奏。」

  這不在培訓內容之中,祝灥呆住,不知該接什麼,好在榮兒及時問:「何事?」

  「臣奏請殿下移居慈慶宮。」楊首輔平靜道。

  榮兒如臨大敵:「這是為何?殿下年幼,就算不在乾陽宮,也該住永安宮。」

  楊首輔的目標本就不是年幼的嗣皇帝,而是恭妃,不疾不徐道:「程氏身具監用外尚寶司用印之責,卻竊據乾陽宮,以奸巧機辯媚上,使詔令不自天子出,而是自外命婦出,長此以往,恐重蹈北齊陸氏之禍。」

  他拱拱手,肅然道:「為清蕩朝野,太子還是移駕慈慶宮,遠婦人之禍,以肅乾綱。」

  榮兒不知道北齊陸氏是誰,只聽明白了一件事——楊首輔想趕走程丹若,隔離恭妃母子。

  這是她萬萬不能答應的,但她一個宮人,怎麼敢辯駁首輔,只能將希望寄托於旁人,渴盼地看向別人。

  率先開口的是晏鴻之,老爺子一把年紀起了個大早,正受罪呢,沒想到聽見這麼一番話,當下怫然:「元輔此言,老朽不敢苟同,你說小女竊權蒙上,有什麼證據?」

  楊首輔餘光一掃,匡尚書心領神會,袖中手指暗點牆根下的內侍。

  「汝來。」楊首輔像是隨手一指,點了個不起眼的小火者(既低等級宦官)。

  內侍垂首上前:「首輔有何事吩咐?」

  「我問你,這仁智殿的種種安排,宮人身上的喪服腰絰,均是何人所為?」楊首輔冷笑,「如今這後宮之中,是皇貴妃說了算,還是寧國夫人說了算?」

  靖海侯正想開口,昌平侯卻冷不丁先張嘴:「首輔說笑了,宮中諸事即便不是太后所理,也該是皇貴妃的旨意,怎容外命婦置喙?」

  他抬起下巴,漫不經心地問內侍:「你如實招來,若敢欺瞞,小心你的腦袋!」

  「不敢隱瞞首輔、馮侯,」內侍「噗通」跪倒,深深伏首,「宮中喪儀,皆是皇貴妃之令,奴婢從未領受寧國夫人之令,還望諸位大人明鑑!」

  匡尚書原本勝券在握,哪裡想得到是這樣的展開,一時愕然:「胡說八道。」

  「奴婢不敢!」內侍抬頭,看見他的臉時瞬間變色,改口道,「奴婢說錯了,是寧國夫人,大司空和我說過,是寧國夫人一手遮天,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他拼命叩頭,不知是不是動作幅度太大,有什麼東西「哐當」下掉出懷,落在地上清脆地滾了兩圈。

  閻尚書撿起:「扳指?這……這不是子建你的……」

  匡尚書無比尷尬,堅決不承認:「死奴才,偷了我的東西,還滿口胡言!」他義正詞嚴道,「來人,把他拖出去。」

  「大司空饒命!大司空饒命!」內侍「砰砰」磕頭,很快額頭就青紫一片,「奴婢是無心的,奴婢無心的……」

  外頭的侍衛正要拖人,靖海侯卻喝道:「且慢,話還沒有問清楚,子建在著急什麼?」

  匡尚書憋屈壞了。

  「可不是,大司空,宮內的事兒,還輪不到工部說了算。」石太監陰陽怪氣。

  閻尚書看了謝玄英一眼,道:「此人前言不搭後語,不過胡亂攀咬罷了。」

  他又問榮兒,「你是皇貴妃身邊的人,我問你,寧國夫人可有奪權之事?」

  榮兒斷然否認:「絕無此事。」

  「皇貴妃都說無此事,可見是捕風捉影的閒話,當不得真。」閻尚書道,「寧國夫人忠勇可嘉,朝野素有賢名,元輔莫要為小人所欺,誤了陛下臨終的一片苦心啊。」

  他在朝堂沒什麼存在感,但怎麼也是六部尚書之一,既然開了口,怎麼都有點分量。

  楊首輔一時沒有接話,思索該如何應對。

  謝玄英瞟了他眼,換了個姿勢站立。

  他並不擔心楊首輔今日會成功,因為昨晚上,他不僅拜訪了老師、張文華,也拜訪了閻尚書。

  重溫一遍,閻韌峰,安徽人,江南黨。

  自許尚書倒台後,江南黨受到重創,一直被楊首輔一黨打壓。幸虧皇帝任命了晏鴻之為詹事府詹事,給了親近太子的隱形好處,否則,江南黨早就鬧了。

  謝玄英昨日尋到閻尚書,委婉地暗示他,楊首輔可能知道了當年江南黨悄悄篡改賦稅記錄的事,之後該怎麼做,他心裡得有數。

  閻家沒摻和當初的事,可辛家摻和了,他們倆家剛做了親家,還有別的同鄉故舊牽扯其中,總得掂量掂量。

  是以,不出意外,今日的閻尚書倒戈了。

  同樣反對的還有張文華。

  「寧國夫人冒死救下太子殿下,又細心撫育皇次子,德行兼備,朝野皆知。」張文華不動聲色地定論,「再說了,陛下慧眼如炬,怎會錯識忠臣呢?」

  這話一出,大家都偃旗息鼓了。

  楊首輔是托孤之臣,程丹若也是,抨擊誰都是對先帝的指責和懷疑。

  屍骨未寒,豈能這般大逆不道?

  當然是合力糊弄過去。

  「誤會,都是誤會。」

  「聖人英明。」

  「先帝慧眼,從未出錯。」

  群臣們你一言我一語,帶過了這一場風波。

  無人注意那卑微的內侍,伏在地上輕輕出了口氣。

  他叫永年,是直殿監的小火者,十歲淨身入宮,在宮裡已經十多年了,因為銀錢全都送回家撫養弟妹,無錢打點,一直都是最低等的內侍。

  那年,也是這樣的一個冬天,他在御花園掃雪,不小心跌了跤,摔進雪堆裡,沒一會兒人就麻了。

  相熟的宦官把他拖回屋裡,卻不知怎麼辦,這時候,一個叫李有義的小太監找了過來,說程姑姑讓他轉告一個治療凍傷的法子。

  見他正好凍得臉色發青,立馬就說燒熱水兌溫,把他抬進去泡一會兒。

  他就是這麼撿回了一條命。

  「這錢是程姑姑賞我的,她是個善心人,我也不圖她銀子,你拿去喝藥。」李有義是李太監的乾兒子,不缺錢,隨手就丟給了他。

  他千恩萬謝,心裡下定決心要報答,可沒想到緊接著感染了風寒,一病不起。

  也是巧,有個同鄉姐姐是宮人,聽說他病了,幫他去安樂堂討了藥,一連喝了兩三天,竟慢慢好了。

  永年記住了他們的恩典,可同鄉姐姐得罪貴人,早早死了,李有義又不記得他這小人物,不需要報答,程姑姑更是出宮嫁人,了無音訊。

  一晃十多年過去,程姑姑變成了寧國夫人。

  他終於報答了她的恩情,雖然她不知道。

  但永年很滿足。

  好人應該有好報,假如她能留在宮裡,今後應該就有更多像他一樣的人,能僥幸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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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五十七章 樓中人

  程丹若完全不記得吩咐過李有義,讓他去直殿監教怎麼救凍傷的事了。

  乍然聽聞此事,她意外至極,忙問滿太監:「他人呢?沒事吧?」

  「受了點傷,旁的沒什麼。」滿太監察言觀色,「夫人可有什麼吩咐?」

  「他得罪了首輔,以後日子怕是難過。」程丹若想了想,客氣道,「能不能勞駕公公,將此人安排到承華宮?」

  承華宮死過不少人,崗位一直有空缺,塞個人不起眼。

  滿太監笑道:「夫人開了口,就算是乾陽宮也不成問題。」

  「乾陽宮是天子居所,伺候的人當然要再三甄選,豈能為我一己私心破例。」她笑笑,「承華宮就挺好的。」

  齊王沒了,可養老,齊王長大,安穩地養老。

  「夫人清正持己,奴婢佩服。」滿太監一口答應,保證讓永年活著到承華宮。

  程丹若暫且放心,思忖道:「不知朝臣可商量妥當,幾時舉行登基大典?」

  「正在商量,估摸著也要十來日。」滿太監問,「夫人有何吩咐?」

  「殿下年幼,總要人提前教一教才好。」她思索片刻,說道,「我去尋皇貴妃娘娘,這裡就勞煩公公看護了。」

  滿太監迫切地想和太子混個臉熟,滿口答應:「夫人放心,殿下掉一根頭髮,你唯老奴是問。」

  程丹若笑了:「我自然相信公公的忠心。」

  她打開懷錶看了眼,時候不早,遂不再耽擱,盡快趕去了永安宮。

  恭妃剛從坤月宮哭臨回來,嗓音沙啞,容色疲倦,強打起精神見她:「姐姐。」

  「娘娘怎麼了?」

  榮兒道:「道是頭疼。」

  「娘娘身體原就沒好,這兩日事務繁雜,千萬保重才好。」程丹若叮囑,「宮務都可交給尚宮做,無論如何,娘娘都不能在殿下繼位前倒下。」

  恭妃勉強點了點頭:「我知道,姐姐怎麼來了?」

  「殿下離登基沒幾日了,得教他一些事才好,他如今怕是連首輔、內閣都弄不清楚,屆時有個什麼事,答不上來可怎麼辦?」程丹若道,「也不能總叫薛尚書進宮,禮部事多著呢。」

  恭妃問:「那該怎麼辦?」

  程丹若道:「娘娘知道王厚文嗎?」

  恭妃揉揉太陽穴,仔細回憶:「王閣老?」后妃對朝臣很陌生,但歸宗大議波及內外,支持派的王閣老沒少被人提及,她在深宮亦有耳聞。

  「不錯,王閣老曾任禮部尚書,他有個孫女與我同一年入宮,少有才名,如今位任尚儀局典籍,您看,請她到殿下身邊教導禮儀,如何?」程丹若問。

  恭妃對王詠絮有點印象:「是很擅長詩文的那位女官?」

  「應該沒錯,同我這樣愚笨的人不同,從前陛下曾多次讚譽過王典籍的詩作,說她有詠絮之才。」程丹若笑笑,似不經意道,「彼時,我心裡不知多麼羨慕,可惜才疏學淺,一首詩都沒寫成過。」

  其實,無論她怎麼說,恭妃最終都會答應。

  因為她沒有更好的辦法。

  但程丹若多添了後面的一句話,恭妃心裡就驀地舒服了許多:原來,你也有不擅長的事,你也有羨慕的人,你也是一個凡人。

  感覺反而親近了。

  「是嗎?」恭妃笑了,「那可再好不過,尚書的孫女,一定不差。」

  程丹若道:「娘娘既然首肯,我便親自去請,她畢竟是名門之後,不可怠慢。」

  「應該的。」恭妃點點頭,主動道,「榮兒,你去庫房找找,尋件合適的賞賜送去。」

  榮兒道:「王典籍既然擅長詩文,就送些筆墨如何?」

  「就這麼辦。」

  於是,程丹若又等了會兒,榮兒翻找出一個象牙筆洗,算是恭妃的庫藏中最名貴又清雅的了,遂帶上作為禮物。

  王詠絮在宮中的藏書樓。

  小樓建在東北角,離景陽宮很近,平日除了好讀書的妃嬪,只有女官會來,屬於冷衙門中的冷衙門。

  王尚書致仕後,她就一直在這裡管經籍圖書,不問外事。

  程丹若進宮數月,一次都沒見過她,可見她閉門隱居的決心。

  雪落紛紛。

  她推開藏書樓的門,被裡頭的冷氣凍得一哆嗦。

  書樓是木質,裡頭都是紙張,不能點火,這大冷天的沒有爐子取暖,有多冷可想而知。

  「絮娘。」程丹若裹緊了斗篷,直接喊人,「我來尋你了。」

  「誰大呼小叫的,沒規矩。」王詠絮自樓上探出頭,眯眼往下看,沒認出來,又掏出一副水晶眼鏡戴上,這才看真切了,「怎麼是你?」

  「怎麼不能是我?」程丹若道,「你下來,我們出去說話,這太冷了。」

  「你等等。」樓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不多時,樓梯咯吱作響,王詠絮小心翼翼地爬下了樓,哆哆嗦嗦道,「快,我們去茶爐房坐著。」

  程丹若:「……我還以為你不怕冷呢。」

  「我在樓上鋪了被褥,兩個湯婆子。」王詠絮裹緊觀音兜,帶她到樓外的茶爐房小坐。

  茶爐房點著爐子,暖和許多,還有兩三樣糕點吊在樑下的竹籃,被爐子的水蒸氣持續溫著,不止是熱的,還軟乎。

  「你怎麼記起我來了?」王詠絮看看她,「這時候來看我,總不是一時興起。」

  程丹若道:「我想請你到太子身邊,教他些禮儀常識。」

  王詠絮一口回絕:「我不去。」

  「為何?」

  「如今我的日子很清淨,不想再惹麻煩上身。」她道,「你另請高明吧。」

  「你要是真想隱居,我不會為難你,可機會難得——我不是說在太子身邊機會難得。」程丹若耐心解釋,「你六哥為文華殿中書舍人,去了乾陽宮,你們兄妹就能見見面。」

  這果然戳中了王詠絮。

  她已許久不見家人,十分掛念母親和祖父,猶豫道:「要待多久?」

  「你若想久留,多教些日子也可,不想久留,待太子登基就罷。」程丹若允諾。

  王詠絮看向她的臉孔,這位少女時相識的故交麻衣孝髻,同記憶中一般無二,彷彿未曾受到時光的摧殘……不,準確地說,坎坷的經歷叫她過早成熟了,她只是十年沒有變化。

  與之相反的是她,天真的閨閣少女,終究長大了。

  「為什麼幫我?」王詠絮問,「你想我替你做什麼呢?」

  程丹若道:「昔年承蒙大宗伯青眼,我很感激,不過報答一二,不需要你替我做什麼,你盡管放心。」

  王詠絮奇怪:「你胡說什麼,分明是你先救了我。」

  程丹若早忘了,笑笑道:「總是有些人情在的,你也可以當我是在提前拉攏你六哥。」

  王六還很年輕,又才華橫溢,假如他來年高中,他們再走動起來,朝中許能多一盟友,何樂而不為。

  「去嗎?」她問王詠絮,「你讀了萬卷書,總不能埋於故紙堆,該有用武之地才是。」

  王詠絮咬住嘴唇。

  她真的甘心「隱居」在藏書樓嗎?當然不,王三娘最愛出風頭了,最喜歡旁人誇讚她,一直都想做出番成績。她想閒言碎語的親戚閉嘴,讓他們知道,自己不是王家的恥辱,她也能光耀王家門楣。

  ——可這都是少女時的幻想。

  十年深宮,早已忘記初心,她無法遺忘故人瀕死的痛哭,也忘不掉杖殺後拖曳的血跡。

  「我……」她遲疑了。

  程丹若看了她眼,倏而道:「絮娘,你覺得今日的天氣如何?」

  「天氣?」王詠絮望向窗外,鉛灰色的雲層籠罩宮廷,細碎的雪花綿延,「今天好像格外冷。」

  「這是難得的好天氣。」程丹若道,「出來走走吧,快出太陽了。」

  好天氣?王詠絮又探頭瞅了眼,不能理解此言何意,可莫名有些相信。

  或許,是該出去走走了。

  讀了萬卷書,該行萬里路。她鼓勵自己,只為見見六哥也好。

  「好吧。」她清清嗓,扶住滑落的玳瑁眼鏡,「我答應你。」

  程丹若忍俊不禁:「這眼鏡還挺適合你的。」

  「掛得耳朵可疼了,還容易掉,想換個架耳朵的,宮裡又尋不著。」王詠絮摸摸勒紅的耳朵,乾脆摘下來不戴了,「走吧,這兒太冷,乾陽宮燒暖閣沒有?」

  「燒了。」程丹若也待不住,起身道,「不過,先去永安宮。」

  「好,聽你的。」王詠絮呵口氣,嘴邊白霧繚繞,「今年真冷啊,你不冷嗎?」

  程丹若攏住袖子:「還好。」

  從昨天開始,她的世界就是晴空萬里。

  -

  程丹若帶王詠絮去了永安宮,就把她留在那裡了。她讓恭妃把人介紹給太子:「這是娘娘的心意,總該讓殿下知道。」

  然後,不等恭妃有所回應,便說道:「我要去趟外朝,打聽一下日子。」

  恭妃就把話咽了回去。

  很好,程丹若不給她起話頭的機會,即刻起身告退。

  看看懷錶,時間還來得及,她加快腳步,沿著中軸線一路疾走,於文華殿往東拐進院子。

  內閣到了。

  一排低矮的房舍,就是內閣的值班室。

  自今日起,各部門要在自己衙門設靈座哭臨,早晚兩次,還不能回家住宿。但內閣除外,閣老們要商議許多事,哪能在衙門枯坐。

  這會兒,他們剛定下嗣皇帝的登基日期,正準備吃午飯。

  謝玄英作為新晉成員,原本沒有這麼快擁有辦公室,可皇宮是什麼地方,伺候的人是全天底下最有眼力見的。

  今天一早,內侍們就清理出了原本許尚書的屋子,桌椅、筆墨、炭盆全都備妥不說,連爐子上的茶都是貢茶。

  美中不足的是……光祿寺的飯菜很難吃。

  平時就很難以下咽了,全素就是難吃中的難吃。

  他打開食盒,嘗兩口就停了筷子。

  不然,吃兩口糕點打發算了?他忖度著,正準備拿涼了的糕點塞嘴裡,忽然感覺誰在盯他。

  抬頭一看,頓時訝然:「你怎麼來了?」

  「來看我丈夫,還要你批准?」程丹若提著食盒,重重往桌上一放,「吃飯不等我,罪加一等。」

  謝玄英不著痕跡地放下手裡的冷糕點,喝茶掩飾:「我還以為你在乾陽宮用,不然也是永安宮。」

  「你是冷風吹多了,昏了頭。」程丹若瞟向他碗裡剩下的飯菜,「坐下吃飯。」

  她打開食盒,將裡頭的菜肴一道道擺開,都是司膳房開的小灶菜,下頭用炭火溫著,都還熱乎呢。

  謝玄英重新坐回去,下意識地摸了摸腹部。

  五臟廟空空如也。

  兩日來,他頭一回覺得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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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五十八章 她的路

  按照《禮記》的說法,「斬衰,三日不食」「父母之喪,既殯食粥,朝一溢米,莫一溢米」,也就是頭三天不能吃飯,出殯後早晚一頓稀粥。

  但人是鐵飯是鋼,三天不吃飯,誰都扛不住,大臣們吃頓飯不算違規。

  光祿寺送來的菜譜是這樣的:稀粥一碗,一點鹹菜,幾塊豆腐,兩片筍,一碟棗泥糕。

  難吃又不頂餓。

  程丹若帶來的則好很多,凍豆腐、素火腿、糖澆香芋、素燒鵝、蘑菇木耳絲、三筍羹,一看就是精心烹飪的素齋。

  「你哪弄來的?」謝玄英覺得吃太好了,有點罪惡感。

  程丹若早有準備:「恭妃和太子的小灶邊角料,我請司膳替我做了兩道菜。」

  他們的桌上沒有葷油和雞蛋,但祝灥年幼,還要吃雞蛋,比這可豐盛多了。

  果然,聽說自己的飯食比皇帝親兒子還要慘一點,謝玄英就能接受了:「你多吃些。」

  「你才是,昨天有沒有好好吃飯?」她審問。

  謝玄英含混以對,他昨天壓根沒吃東西。

  「你不能這樣。」程丹若給他夾菜,「我知道你難過,可飯還要好好吃。」

  「我知道。」他道,「昨兒忙忘了。」

  她一個字都不信。

  不誇張地說,皇帝死了,謝玄英比祝灥難過得多,小屁孩昨天哭了兩頓,今天就忘得七七八八。

  他卻還在悲痛,甚至往後餘生都會難過。

  「你最好是忘了。」她瞪他,「喪儀這麼長,病倒了怎麼辦。」

  「知道了。」謝玄英胸中的塊壘因她的話語而消散不少,「我沒事,你呢?」

  程丹若道:「我很好,宮裡的事已經安排得差不多了,大家待我也客氣,遺詔已宣,也算是塵埃落定了。」

  他點點頭,把今天上午的事仔細和她說了遍,壓低聲音:「老師說,他會和閻韌峰多走動走動,即便不能幫我們,也別與我們作對。」

  「那就好。」程丹若並不意外。

  閻尚書入朝晚,親友故舊皆凋零,總要尋一二盟友。正好晏鴻之與他同是江南籍貫,歲數也差不多,適合抱團取暖。

  別看他不喜歡程丹若身為婦人,卻干涉朝政,那是以前不熟。

  熟了以後,就是世侄女了。

  只是,閻尚書能拉攏,卻不會是自己人,她還是要盡快和楊首輔握手言和。想來經過上午的對峙,他應該已經意識到她在宮裡的本事,願意談一談了。

  先打再談,才是真正的談。

  「吃過飯,我去找首輔聊聊。」她往謝玄英碗中塞好些豆腐,這是拿牛奶煮過的凍豆腐,蝦調味後撈出,「如果能說通他,也能輕鬆點,明天還要哭臨呢。」

  哭得累死累活還要動腦子,容易短命。

  謝玄英胃口不大好,但努力吃:「有把握嗎?」

  「他不肯放過我,我就哭。」程丹若道,「對著陛下的靈柩哭,抱著太子哭,和恭妃哭,他難道不怕?」

  謝玄英語塞。

  雖然不是很能想像她哭的樣子,但光聽描述,他都要替首輔頭疼了——陛下屍骨未寒,鬧出這樣的風波,多少有損清名,惹人微詞。

  「他楊奇山不要臉,能馬上對我動手,我也不能要面子。」

  程丹若其實頗為佩服對手的果決,楊首輔這兩天數次發難,一招接一招,全然不給喘息之機,完全沒有首輔的風範。

  但風度是贏家的特權,鬥爭中就是什麼最有用就用什麼,贏了再談寬容不遲。

  謝玄英道:「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她搖搖頭,「楊奇山這麼對我,未嘗不是在忌憚你。」

  皇帝留下謝玄英的目的就是防範楊首輔,他難道看不穿?正是因為洞若觀火,楊嶠才必須盡快剪去他的羽翼。

  不然,用不了十年,三五年後,他們夫妻一內一外,絕對夠他受的。

  謝玄英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卻還是不忍:「我不欲你獨自面對。」

  「你不在才好呢。」她瞥他,「你在我身邊,我怎麼哭得出來?」

  就算是演戲,想掉眼淚也得回憶傷心事,可皇帝死了,愛人又在身邊,還是這麼個重情重義的大美人,誰哭得出來?屆時卡住,豈不更尷尬。

  這思路有理有據,但謝玄英只關注到了重點,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指溫熱有力,捂暖了她冰涼的指尖,微僵的關節重新靈活,自然地扣住指根。

  但飯桌上牽手有點肉麻,她很快鬆開,怕他不高興,戳起芋頭:「嘗嘗。」

  宮裡的芋頭個頭都不大,香芋小小一個,也就一口。謝玄英就著她的手吃了,外層的糖絲冷頭,脆脆甜甜,裡頭的芋頭卻還是軟乎的,入口綿密。

  比蜜糖甜。

  「好吃嗎?」她問。

  他點頭。

  「看出來了。」程丹若瞧瞧他,沒忍住,放下筷子,把他嘴角的糖渣抹了。

  謝玄英怔住,看看她,又想了想,先掏出帕子自己擦拭乾淨,才問道:「你最近時常照看殿下?」

  程丹若:「你想多了。」

  「看你好像做習慣了。」他謹慎地找藉口。

  她默默吸了口氣,這人包袱可真重:「你說是就是吧。」

  謝玄英如釋重負。

  他可不希望自己被妻子當成孩子照顧。

  「反正侄子和外甥差不多。」

  他:「……」

  -

  和謝玄英的午飯,吃了足足一個時辰。這是他們幾天裡頭一頓正餐,能慢慢吃飯嚼菜,而不是胡亂填兩口。

  用得仔細,反饋給身體也就格外多,不止胃滿足,精神也好了不少。

  兩人又坐在一處,慢慢喝了半杯熱茶。

  也不知道是不是貢茶效果好,程丹若半杯茶下肚,狀態奇佳,感覺熬夜幾天的疲憊都消散大半。

  愛情果然是最好的充電器。

  她決定珍惜好狀態,立馬去找楊首輔談判。

  「我先走了。」程丹若繫好斗篷,囑咐他在屋裡待著,「今天沒什麼大事了,你打個盹兒——看看你的眼睛,都是紅血絲,還有黑眼圈了。三十歲了,當你十八歲呢。」

  謝玄英到嘴邊的話被她憋了回去。

  「聽話。」她捂了捂他的臉孔,輕巧地轉身出去。

  雪停了。

  程丹若徑直走到廊下最前面的一間屋。

  「不知元輔可有空閒,請撥冗一見。」

  她站在門口求見,楊首輔自不能當沒看見,他還沒有架子大到這地步,親自出來問:「寧國夫人有何見教?」

  「奉皇貴妃之命,詢問殿喪儀之事。」程丹若一邊客氣地回答,一邊往裡走。

  楊首輔可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思,抬手就想阻攔:「夫人有話……」

  話才出口,程丹若已經走到門口,且無視了他的動作,全無停步之意。

  楊首輔反倒不好攔了。

  他總不能把她推出去吧?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只能任由她入室,自顧自坐下。

  楊首輔沉下臉:「夫人不請自來,究竟為何事?」

  「元輔對我有些誤解,我想,還是親自上門同您解釋為好。」程丹若道,「我們開誠布公地聊一聊,元輔究竟對我有何不滿?」

  楊首輔:「所謂乾坤有序,男女……」

  「您這麼說,就很沒有誠意了。」程丹若打斷他的空話,「太子年幼,其母垂簾,乃是天家慣例。皇貴妃多病,精力難支,我為太子姨母,陛下才留遺命,令我照看——您非要將我趕出去,是誰有弄權專政之意,路人皆知。」

  楊首輔不動聲色:「從未有過外命婦干政的先例。」

  程丹若反問:「我聽說立政者,治國有三本,『一曰德不當其位,二曰功不當其祿,三曰能不當其官』,敢問元輔,我是哪一條不符合?」

  不等楊首輔回答,一條條拆開了反問。

  「是我的德行不夠嗎?可元輔親口說過,我在朝野素有賢名,我救過的人沒有成千也有上百。我對上忠誠,對下體恤,從不草菅人命,年年布施賑災,雖不敢比及聖人,卻也從無惡名。」

  「還是我的功勞不足以封國夫人之誥命?太子殿下能安坐在寶座之上,江山後繼有人,難道不是因為我曾經的奮不顧身嗎?」

  「抑或是我的才能無法勝任尚寶之位?元輔今日穿的毛衣又是自何而來,貴州驛道暢通,百夷歸順,莫非與我一點干係也沒有?」

  程丹若追問的姿態並不迫人,語氣卻異常篤定。

  原因無他,她走到今天,能有現在的地位,沒有哪一樁靠的是坑蒙拐騙,媚上逢迎。

  從平民到女官是考的,自不入流的女史到尚寶,是幹活晉升的,升淑人靠的是毛衣的功勞,為夫人是在西南的付出,最後成為國夫人,也是因為她救治恭妃母子有功。

  她走的每一步都有跡可循,踏踏實實。

  她的道路曲折蜿蜒,但名正言順。

  「好叫您知道,一直以來,我行得端、做得正,問心無愧。」她說。

  室內鴉雀無聲。

  楊首輔罕見地詞窮,無法反駁她的話。

  程丹若不是聖人,卻沒有破綻。

  「君之所慎者,見賢不能讓。」她不卑不亢道,「我與您並非仇寇,您又何妨大人有大量,別與我計較?」

  楊首輔看了她一眼,道:「獅子搏兔,亦用全力,何況夫人?」

  「兔子吃草,獅子吃肉,原可井水不犯河水。」程丹若道,「您何必為莫須有的事費時費力呢?」

  這樣簡單的道理,楊嶠怎麼可能不懂?

  他之所以動用百般手段,非要把她撅下去,理由無非只有一個:待她長成,必成桎梏。

  「老朽勸夫人一句,從前縱有百般功勞,也抵不過晚節不保,你蒙蔽皇貴妃,竊權獨攬,難道也是莫須有的事?」他咄咄逼人。

  「元輔所擔心的,無非是我挾勢弄權。」程丹若微微一笑,「您弄錯了,我既無親朋故舊提攜,也沒有賣官鬻爵的愛好,外子沒有我,也依舊是顧命大臣,公爹沒有我,也照舊是勳戚公卿。」

  楊首輔挑起了眉頭。

  她嘆口氣:「我家人丁凋零,僅剩我一人,我又膝下空虛,久無子嗣,太子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我所求的,不過是看護他平安長大罷了。」

  楊首輔並不信,譏諷道:「夫人真這般識大體,又何必強佔尚寶之位?」

  假使一個女人真的安分,她就該在家中相夫教子,既然走到這裡,就足以證明她的野心。

  她誠懇極了:「陛下信重,為臣者焉能沽名釣譽,有負天恩?」

  甭管楊首輔信不信,反正她說這是「忠君」。

  「再說了,沒有我也有別人,元輔以為不是我,就一定更好嗎?」

  她正準備舉幾個宦官干政的例子,沒想到話還沒出口,楊首輔便乾脆地應了:「不錯。」

  太監臭名昭著,恭妃軟弱可欺,她既佔了太子血親之名,夫家又實力雄厚,自己更不簡單。

  留她在太子身邊,十成十比其他人難對付。

  若非如此,他費什麼勁兒。

  這下輪到程丹若語塞了。

  她搖搖頭,單刀直入:「元輔非要和我分個勝負,我別無退路,只能招架。但您別忘了,我輸了,還有外子,少我一個,他分毫不損,您呢?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到時候,您別後悔。」

  頓了頓,加重語氣,「您不妨好好稱量稱量,為解決我,須付出多大的代價。」

  楊首輔一時沉默。

  前面兩人針尖對麥芒辯論這麼多,歸根究底,還是要落到利益上。

  程丹若已經在這兩天裡,證明了自己在皇宮的掌控力。恭妃對她言聽計從,太后無招架之力,淑妃、二公主、妃嬪們信她,女官們服從她,連宦官內侍都明裡暗裡支持她。

  首輔再厲害,也是外臣。

  他干涉不到天家。

  不惜一切代價解決程丹若,他要付出的遠比想像中多。

  值得嗎?

  曹仲紀虎視眈眈,薛子聰態度曖昧,謝玄英後來居上,內閣之外,還有張文華八面玲瓏,閻韌峰臨陣倒戈。

  他要為了還未發生的事,大損元氣嗎?

  念及此處,楊嶠終於動搖了。

  「我還是那句話,『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您以為我是威脅,也許並不是這麼回事,何妨讓時間來驗證?」程丹若沉吟道,「為表誠意,我願意承諾元輔一事。」

  楊首輔:「願聞其詳。」

  這話一出,十成九穩。

  她笑了:「我願意讓內閣挑選侍讀學士,絕不插手經筵日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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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7 00:14:57 |只看該作者
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五十九章 她與他

  程丹若和楊首輔談了一個多時辰,進行了利益交換,最終握手言和。

  嗯,暫時的。

  但雙方都很需要喘息之機。接下來的日子除了喪儀,大家還要辦新帝的登基,為先帝上廟號,為謝皇后上尊號,各種各樣的事務都需要用寶鑑。

  程丹若壓著不讓用印,內閣的命令就發不下去。

  這對楊首輔的威信是不小的打擊。

  而於程丹若來說,她也不能整天讓人懷疑,一次兩次的,大家還能信任她,時間久了搞不定,難保有人「另尋高明」。

  她需要服眾。

  因此,談和是雙方共同的利益,雖然有些坎坷,最終卻必然取得一致。

  可喜可賀。

  程丹若回到永安宮,及時告知恭妃日期,暫定於正月十七,也就是大臣們朝夕哭臨三日,每天聚集哭臨十日之後。

  定下了日期,恭妃的心也定了。

  「辛苦姐姐了。」她感激道,「多虧姐姐為我和大郎周旋。」

  「都是本分,娘娘客氣了。」程丹若道,「既已無事,我也不好久留宮中,今日便回去,明日早晨哭臨結束後,我再來和娘娘請安。」

  剛和楊首輔談和,回家就算是對他的尊重了。

  而恭妃則暗鬆了口氣。她也聽說了首輔的發難,雖想留她,又怕眾口鑠金,這般自然最好。

  遂道:「姐姐可要早點來,你不在,我心裡沒有底。」

  程丹若口頭敷衍:「娘娘是太子生母,無須憂慮。」

  「但願如此。」恭妃苦笑。以前她不管做什麼,都會遭到皇帝斥責,在兒子登基前,怕是不可能放心了。

  程丹若寬慰了她幾句,晚膳前就提出告辭。

  下班回家。

  家中已是一片縞素,白燈籠白布條,與寺廟的三萬下喪鐘應和,宣告著帝王逝去的威嚴。

  就是人們的臉上沒什麼哀色,只有愁眉苦臉。

  正月裡不能吃酒肉,年前備下的牛羊豬魚蝦蟹全都沒了用武之地,一日三餐可怎麼做?愁死了!

  「給我煮壺奶茶,燒水,我要洗澡。」

  程丹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換衣服。她在宮裡可沒有內衣能換,也沒有淋浴可沖,只能蘸水擦擦身,早已忍無可忍。

  這時候,謝玄英也回家了。

  他原本打算換個衣服就走,聽說她回了家,立馬改主意,也要洗澡更衣。

  「你怎麼回來了?」他拍掉肩頭的雪花,「不是去永安宮?」

  「永安宮是我家嗎?我當然要回家。」程丹若拆掉髮髻,按摩頭皮,重新編個寬鬆的辮子盤起來,「吃了沒?」

  他頓住:「尚未……」

  「才一個下午,就把我的話當耳旁風。」她冷笑。

  小雀和蘭芳提著熱水進來,謝玄英顧左言他:「你要沐浴?」

  「嗯,泡一會兒。」她掃他眼,「你洗嗎?」

  「沖一下,暖和點。」他說。

  丫鬟們聽罷,趕緊多喊兩個人抬水。

  麥子討厭人多,竄到床底下趴著去了。

  全家的灶台供兩人洗澡,還是綽綽有餘,沒多久就備齊了熱水。

  夫妻倆各洗各的,中間拉著折疊屏風。

  程丹若這兩天在宮裡走來走去,步數絕對超過一萬步,腿都走細了,只想放鬆下肌肉,沒有別的心思。

  但拉屏風也太誇張了。

  「至於嗎?」她枕在濕漉漉的手臂上,透過輕薄的紗屏打量他,「還是看得很清楚啊。」

  謝玄英愣了下,把脫下來的中衣搭在了上頭。

  她:「……」

  「在孝期。」他說,「對不起,若若。」

  就知道。程丹若搖搖頭,也不想捉弄他,吹滅了蠟燭,摸黑洗。

  水很熱很舒服,光線又昏暗,不多時,她毫無懸念地睡著了。好在謝玄英聽見沒動靜,猜到她必是累極了,穿好衣服把她抱出去安置妥當。

  程丹若在熟悉的床上打了個盹,醒來已經十點。

  她撐起身,他正在對面的暖閣上擦寶劍。

  看桌上的匣子,就知道這不是日常用的佩劍,而是帝王御賜之物。

  程丹若無聲嘆口氣,起來坐過去。

  「醒了?吃飯吧。」謝玄英正要叫丫鬟,她卻扯住了他的袖子:「不急,我還不餓。」

  他不讚同:「怎麼能不吃東西。」

  「我們說會兒話。」她道,「我想和你說會兒話。」

  謝玄英道:「說什麼,你同元輔商量好了?」

  「不想說這個。」程丹若看向他的眼睛,「和我說說陛下吧。」

  謝玄英定定望向她的眼睛,半晌,嘆了口氣:「丹娘,我沒有那麼傷心。」

  他撫住她的臉頰,指腹輕輕摩挲她的皮膚,「人終有一死,縱使九五之尊,他病的時候,我就想到這一天了。」

  「知道和接受是兩回事。」她道,「你怎麼可能不傷心?只是這會兒事太多,沒工夫梳理罷了。」

  謝玄英沉默。

  「不想說就不說。」程丹若也不太會做心理疏導,乾脆就陪陪他,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她就在這裡,「你吃過沒有?」

  他搖頭:「我也不餓,陪你一塊兒用些。」

  程丹若便喊人擺膳。

  家裡的飯菜比宮裡更用心,冬瓜湯裡不用火腿,只用鮮筍切片烘乾後磨成的筍粉末,灑一些湯中,便有了筍的鮮美。桃子貯藏在甕中,去掉了皮與核,只留下濕漉漉的桃肉,就好像水果罐頭,清甜可口。

  香油裡炸過的麵筋,撒上椒鹽和一點點辣椒,酥酥脆脆的,還有醃蘿蔔醬茄子一類的醃菜,也都開胃得很。

  程丹若吃了很多,胃裡撐滿才放下筷子。

  疲憊後的飽餐有種別樣的滿足。

  臨近半夜,不好喝茶,便切了兩個新鮮檸檬,加點蜂蜜泡水喝。

  謝玄英一直看著她,慢慢放下手中油布,淨手擦乾,收起了寶劍,放到櫃子最深處。

  「來喝一口。」她餵他。

  他就著她的手喝了,忽而疲倦:「累。」

  「那就睡吧。」

  他點點頭,寬衣解帶,躺進鋪好的被窩,閉眼就睡著了。

  程丹若卻不睏,移過燈燭,在微光下凝視他的臉。三十而立,但在她眼中,他卻比少年時更惹人憐惜。

  是誰說的,人的前半生在不斷收獲,後半生則在不斷失去。

  今天的謝玄英位高權重,三十一歲就成了閣臣,但他真的比過去幸福嗎?

  程丹若不知道,她比十六歲的自己幸福很多,所以,也希望他能幸福。如果別人給不了,她願意給。

  現在的她有這個餘力。

  興許這就是夫妻,前半生他支撐她走過最艱難的日子,今後,她也會對他不離不棄。

  她虛撫他的鼻梁,替他掖好了被角。

  -

  這一覺,謝玄英睡得很沉,也很累。

  他好像沒夢見什麼可怕的東西,但身體時而下沉時而上浮,很不踏實,最終好像爬過一座高山,一腳踩空,終於驚醒。

  淡淡的光透過帳子的縫隙,鋪陳在床中。

  他睜眼,看見的就是程丹若倚在靠枕上,支頭望著他的側臉。

  「我睡過頭了嗎?」謝玄英驚醒,「是不是該起了?」

  「沒有,剛剛到五點。」她道,「我也才醒。」

  他鬆口氣,今天是喪期第一天,得去思善門哭臨,遲到可不是好玩的。

  「你夢見什麼了?」程丹若道,「看你睡得不太安穩。」

  「我沒做夢。」他支起身,和她一樣坐靠著,「唔,可能是暖閣燒得太熱了,沒睡好。」

  程丹若瞧瞧他,湊過去在他唇角碰了碰。

  謝玄英有點不自然:「在喪期……」

  她又親了下。

  他閉嘴了。

  「再睡一刻鐘。」她催促,摟住他的脖子,「閉上眼睛。」

  謝玄英稍稍猶豫一剎,還是決定聽她的,合攏眼瞼。她的手心貼住他的後腦,不輕不重地往下順,然後落在背心變成輕拍。

  像哄小孩。

  他不滿地想著,又沒有推拒的動力,只好說服自己,再睡一刻鐘吧。

  今天會很累。

  很奇怪,就這麼一想,居然真的睡著了。

  非常沉的一個盹,沒有任何意識,身體毫無知覺,好像世界遺落了一刻鐘,再恢復清醒就是五點一刻了。

  僅僅一刻鐘,他卻睡得極好,比昨天漫長的一夜更能恢復精力。

  「該起了。」程丹若見他眼中恢復神采,暗鬆口氣,「去更衣洗漱,早點吃紅豆棗泥卷、豆漿和湯圓。」

  謝玄英「嗯」了聲,找回了日常生活的節奏,去隔間更衣,出來換素服,再刷牙洗臉抹羊油,坐下來吃早點時,剛好六點。

  東方濛濛亮。

  兩人相對而坐,各吃各的早飯。

  程丹若咬了半口茶葉蛋,遞給他:「吃不下了。」

  謝玄英猶疑,他不太想吃葷。

  「這是孵不出小雞的蛋,不是葷的。」她道,「就好像雞毛一樣,雞毛算是葷菜嗎?」

  「雞胃雞肝是葷嗎?」他反問,「不都是雞肚子裡的東西?」

  程丹若:「……」沒騙到。

  只好改給他塞湯圓:「那你吃這個。」

  他咬破糯米皮,裡頭卻沒有流出蜜糖似的芝麻,反倒是一粒粒的口感:「核桃花生?」

  「嗯,多吃點堅果。」程丹若一邊說,一邊吩咐,「小雀,裝點芝麻核桃糖給我,拿米紙分開包。」

  小雀遠遠「欸」了聲,趕緊去備糖。

  程丹若拿過他的青竹荷包,裝了大半個:「拿著吃,別餓著。」

  謝玄英好笑:「何至於此?」

  「不吃肉會變笨的。」她道,「你不吃肉,我不勉強你,但這些必須吃。」

  他頓住了。

  「沒騙你。」程丹若示意他站起來,親自給他繫上荷包,「晚上回來我會數,沒少的話,你自己掂量掂量。」

  謝玄英撫過鼓脹的荷包,少頃,輕輕摟住她。

  程丹若摸摸他的後背。

  六點半,兩人準時離開家門,進宮哭喪。

  群臣與命婦不在一個地方,百官哭的地方叫思善門,位於武英殿附近,大致流程就是跪在那兒,哭,五拜三叩頭,再哭,怎麼都得哭上半個時辰再散去。

  晚上五點鐘左右再來一回,這就是朝夕哭臨,每天兩回。

  命婦們的哭臨地點則在西華門,其實也離得很近,天氣好會在外頭哭,但這會兒是正月,誰受得了冰天雪地跪地上哭臨?

  因此,之前程丹若就和恭妃說過了,眾命婦就在武英殿哭。

  她們不是早晚兩次,是哭一整天,總計三日。

  遂兩人就在西華門分開,各去各的上班地點哭喪。

  武英殿已設靈座,炭火也都燒起來了,程丹若到得不早不晚,算倒數幾個。

  剛進門,眾多命婦就迎上來,客客氣氣地招呼:「你來了。」

  「我沒有來遲吧?」她問。

  她們紛紛表示:「沒有,是我們到得早。」「安國夫人還沒到呢。」「皇貴妃身體可好?」

  「皇貴妃安好。」程丹若簡單回答了兩句,瞧見柳氏到了,立即脫身,「母親來了。」

  柳氏這兩天忙得夠嗆,眼底微青,見著她也沒什麼精神寒暄,只低聲道:「你在宮裡幾日了?幾曾回去?」

  「昨日便回了。」程丹若道,「媳婦慚愧,多謝母親前些日子為我們周全。」

  皇帝駕崩,家裡卻一個主子都沒有,上下難免忙亂,幸好柳氏和靖海侯都派了管事幫襯,這才支應過前頭兩天。

  柳氏嘆口氣,欲言又止。

  「罷了。」大庭廣眾之下,不好說家事,她什麼都沒說,「忙你的去吧。」

  程丹若微微屈膝,與閻太太、趙太太、張太太等人打了個招呼。

  她們都深知宮廷變化,言語不乏親熱。

  張太太道:「這兩日你定是辛苦了,這宮裡多賴你照應。」

  「您謬讚了,我不過是跑跑腿,賣賣臉面,凡事自有皇貴妃和太后做主。」程丹若半點話柄不留。

  趙太太笑道:「跑腿也辛苦呢,今年冬天這般冷。」

  閻太太也關心了句:「別以為自個兒年輕就熬得住,受了涼,年紀大了可要受大罪。」

  「您說得在理,我記下了。」她表現得相當謙和,臉上不見分毫倨傲。

  這番姿態落在旁人眼中,多少叫她們鬆口氣。皇帝沒了,太子離成親還早,今後大家可不是要看皇貴妃臉色了?

  寧國夫人與皇貴妃是姐妹,她好相處、好說話、好脾性,以後就多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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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陸、紅雲照星闈 第五百六十章 哭臨日

  寒暄間,時間到了。

  安國夫人踩著點到達,老態龍鐘的,看得人心裡發顫。

  程丹若囑咐了穗兒兩句,將她攙扶到最前頭,又請柳氏往前,自己跪在了第二排的位置。

  眾人默契地掏出帕子,擦擦眼角,開始哭。

  程丹若沒經驗,開頭覷著別人怎麼哭。

  她們都哭得非常克制,眼角通紅,時不時落兩滴淚,也沒有人嚎啕,非常有節奏感。

  什麼意思呢?就是有人起個頭,其他人再跟著附和兩聲,貢獻一些背景音樂。

  起頭的自然就是柳氏、楊首輔、昌平侯夫人等人。

  大家的說辭差不多。

  基本就是:先帝你這麼英明,怎麼就早早死了呢,這是天下人的損失啊!

  又或者:從今日起,大夏失去了一位英主,蒼天啊,你真是不開眼。

  還有:陛下,我們失去了你,就好像失去了我們的父親,好傷心,真的好傷心。

  然後,其他命婦就負責「嗚嗚嗚」「哀哉」,等等。

  大約哭過一個時辰,第一輪就算結束。

  上廁所的上廁所,年紀大的可以搖晃一下,被宮人「焦急」地攙扶到偏殿休息。

  安國夫人是頭一個休息的,然後是閻太太,她們倆年紀大了,早退也正常。像楊太太這個歲數,就要堅持到下午,才能「哀慟過甚」,下去休息。

  最慘的是程丹若。

  她年輕。

  年輕就意味著要堅持全場,從上午哭到下午,中間不進食水(悲痛怎麼吃得下飯菜呢),最多上廁所。

  腿都跪麻了。

  為了防止腿廢掉,程丹若偶爾會起來一下,跑去關心偏殿休息的命婦。大家都懂門道,拉著她說話,好讓她有空喘氣兒。

  等腿部的血液重新暢通,再跪回去扮演忠臣。

  臨近下班,安國夫人重新出現,跪了回去。

  她和程丹若挨得很近,兩人輕聲交談。

  「我家雲娘蒙你照看了。」安國夫人道,「這番人情,我們家銘記在心。」

  她今天力竭「暈倒」後不久,就在偏殿見到了女兒身邊的念心。念心不止照顧她大半日,更是告知了貴妃的近況。

  柴家早就知道貴妃出家的消息,暗中也多有揣測,甚至做好了更壞的打算,如今得知人安然無恙,今後會在西苑修行,甚至能與家人見面,多少鬆了口氣。

  假如說柴家子弟不愛富貴,肯定是假話。

  但他們都明理,知道自家的富貴與前程靠的是誰,心中也感恩。

  而安國夫人的感情更純粹一些。

  貴妃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十幾歲就進宮,前頭七八年杳無音信,後來封了位份恩蔭家裡,全家都不用再過清貧日子。

  她十幾年能頤養天年,靠得就是這個女兒,怎麼不盼她好?

  「您過獎了,我什麼都沒做,貴妃娘娘吉人天相。」程丹若並不居功。

  安國夫人笑笑,慢慢吐出口長氣。

  她也沒說什麼報答不報答的話,光嘴上說說沒用,還得看以後。

  兩人又跪了會兒,臨近散場之際,榮兒來了,道是傳皇貴妃的口諭,安國夫人身體不適,明日不必進宮,在家哀思即可。

  安國夫人千恩萬謝,滿口稱讚皇貴妃的仁善。

  但等榮兒一走,又同程丹若致謝:「多謝你關照,我這把老骨頭是真受不住這冷風。」

  程丹若搖搖頭:「是皇貴妃的恩典。」

  安國夫人不是很信,卻沒有戳穿,客氣地與她作別。

  晚霞西沉,陰沉的天空似乎晴朗了一角,透出瑰麗的色澤。

  程丹若仰頭看了會兒風景,打起精神去永安宮。

  恭妃正在考察祝灥功課,王詠絮時不時提點兩句,母子倆其樂融融。

  她就在門口問榮兒有沒有事,榮兒說今天一切都好,沒什麼大事,她就進去問了個安,便說要再去承華宮看看,早早告辭了。

  恭妃一邊哄孩子,一邊用餘光目送她離去。

  路燈微弱,羊角燈在寒風中搖晃,程丹若的影子飄忽來去,好像隨時會被黑暗吞噬。

  她心中有些歉疚,但看了眼王詠絮,還是撐住了自己的表情。

  今天免去安國夫人哭臨之事,的確不是程丹若的建議。

  「貴妃出家,皇貴妃應厚待安國夫人,以顯仁德。」王詠絮直白地說,「殿下登基後,您就是六宮之主,總不能事事都依靠寧國夫人。」

  這話榮兒等人萬不敢說,可真實地切中了恭妃心底的隱憂。她和嫻嬪做了十幾年姐妹,可到頭來,還是貌合神離,分道揚鑣。

  她和程丹若又有多少姐妹情,今後真的能完全依靠她嗎?因此,恭妃縱然忐忑,還是採納了王詠絮的建議,主動嘗試做出決定。

  可程丹若來了卻什麼也沒有說,她又無端不安起來,示意奶娘抱走孩子,單獨留王詠絮說話。

  「姐姐為我忙前顧後多日,我這麼做,恐令她心寒。」恭妃斟酌不定,現在就防備別人,未免有過河拆橋的嫌疑。

  王詠絮在心裡暗暗點頭。

  看來,恭妃雖不算機敏聰慧,卻也不是翻臉無情之輩。她可不想留在一個見利忘義的人身邊,后妃居深宮,與世隔絕,平庸一點沒什麼,本分安順不招禍患,就是恭良。

  「臣並非想離間娘娘與寧國夫人的姐妹情。」她正色道,「但須知,娘娘是後宮之主,照看宮中妃嬪是您職責所在,不可懈怠。同樣的道理,外朝政事,不該娘娘過問的,亦不可逾越,這才是處世之道。」

  恭妃好像明白了什麼,覺得十分有道理。

  可她也隱約奇怪,王詠絮是程丹若請的人,怎麼和她唱反調?

  好似察覺到了恭妃的疑問,王詠絮又開了口。

  「所謂『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寧國夫人雖然舉薦了微臣,可微臣不能因為她是薦主,就對娘娘的過錯視而不見。若如此,就是我有失為人臣的本分了,我沒有盡到本分,又有什麼顏面來教導娘娘呢?」

  恭妃一怔,倏而信服:「王典籍所言有理。」

  她身居高位三年,卻從未有人這般教導過她。榮兒忠心,卻是奴婢,只能勸而不能教,敏姑姑私心太甚,總讓她疑神疑鬼,程丹若固然好,卻也太好了,和她待在一起,總讓人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王詠絮到她身邊才兩日,卻能把道理和她說透,讓她茅塞頓開。

  「今後有什麼事,王典籍也不妨直言。」恭妃一時也不知道怎麼拉攏她,略顯滯澀地脫下手腕的玉鐲,「你的提點,本宮銘記在心。」

  王詠絮肅然道:「娘娘言重,這是微臣的本分。」

  但她收下了玉鐲。

  恭妃安了心。

  王詠絮又告訴她,明天最好關心一下二公主,盡到庶母的職責,也要安撫其他妃嬪,穩定人心。

  恭妃全都應下。

  臨近二更,王詠絮才離開永安宮。

  小宮女在前頭挑燈引路,她裹緊斗篷,腦海中回憶起了程丹若的話。

  「你在永安宮裡,不必太顧及我。」她這般關照。

  王詠絮不解其意:「何意?」

  「兼聽則明,偏聽則疑。」程丹若道,「你和尚宮都是秉性正直的人,我相信你們能教好皇貴妃。」

  當時,王詠絮嘟囔了句「多謝你信任了」,也沒多想。

  現在卻明白了。

  恭妃對程丹若的信任固然有,卻經不起日積月累的考驗,誰也不可能自始至終信任另一個人。

  人最相信的始終是自己。

  恭妃身邊有不同聲音,她在衡量後做出的選擇,便以為是自己的抉擇。

  自己的決定,怎麼會有錯呢?

  這才是長久之道。

  雖然……這個結果,本就是程丹若的意思。

  王詠絮呼出口氣,心想,我可以永遠不背叛你,但你要修身潔白,居官無私,一直是忠臣賢士才行。

  祖父教過她,「行以仁兮止以義,生以貞兮死以潔」,王絮娘可置身事外,卻不會做奸臣小人。

  不過,程丹若既然走到今天,應該不會做不到。

  她一向都是個奇怪的人。

  -

  程丹若到承華宮打了個卡,就愉快地下班了。

  天底下什麼活兒最難做?掌鑰匙的大丫鬟算一個,她可沒打算一直幫恭妃管理後宮。

  一來,名不正言不順,外戚插手後宮事兒幹什麼?閒言碎語多了,人就容易懷疑無風不起浪。

  二來,恭妃不是傀儡,有自己的情緒和想法,為她安排好任務,不去動搖她母親的身份,她安心了,程丹若也省事。

  今天不就早下班了?

  她高高興興回家,吃了頓熱熱的飽飯,抽空處理幾件家事,再把姜元文叫來,讓他最近和江南的文人才子多來往,互相混個臉熟。

  姜元文欣然同意,他本來就愛交朋友,自己也算是半個江南人,和江南士人很有共同話題,審美也相近。

  同樣的,江南士人其實也想多親近謝玄英。

  他的師承背景在海寧,祖籍在姑蘇,青年才俊不說,長得還特別好。哪怕不在朝為官,也是很多人想結交的對象。

  更別說他身居高位,三十出頭就入閣了。

  晏鴻之名望大,但他老了,閻韌峰有資歷,但他也老了。

  許尚書倒台,今後江南黨人以誰為首,大家心裡都有自己的想法。

  謝玄英絕對是熱門人選。

  「外界仰慕清臣的人數不勝數,只恨沒有機會結交,請我說項的沒有上百也有數十人。」姜元文赴宴多了,也過意不去,「夫人看何時方便,我引薦一二才俊可好?」

  「當然好,不過還是得等孝期過去。」程丹若笑道,「還有,別光顧著他,我的事,光燦也多上心。」

  姜元文忙問:「夫人有何吩咐?」

  「趙宋一朝,有不少女主臨朝之事,依我看,《白素貞》最新回,不妨設在宮苑之中。」程丹若慢慢道,「光燦以為,選誰好呢?」

  數九寒天,姜元文窩在炭火旁,腦子被烘得熱熱的發昏,可這話一出,他發脹的腦子瞬間清醒了,瞪圓眼睛。

  「怎麼,你沒聽說陛下的遺詔嗎?」她端起茶,還挺好奇外頭傳到什麼地步了。

  姜元文謹慎道:「聽說了一些,真假難辨。」

  程丹若便簡單說了原委:「早晚有人拿我的身份說事,不如我先聲奪人。光燦以為呢?」

  姜元文不是迂腐的人,既然投了他們夫妻,自然是希望他們有本事。

  當下不免興奮:「曹、高兩位太后均有德行。」

  「那就請光燦為我申辯了。」她嘆口氣,「陛下臨終托付幼子,我豈能抗命?」

  姜元文連連頷首:「明白、明白。」

  故事嘛,得塑造個反派,石太監不是馬上要死了嗎?捨他其誰?屆時就以宋朝事寫今朝秘聞,必定非同凡響。

  他現在已渾然忘記寫話本的不入流處,感受到了文藝作品的魅力。

  兩人聊了會兒劇情,最後決定寫高太后。她被稱為女中堯舜,素有賢德,雖然支持司馬光,廢除王安石新政,不讚同變法,但這都不重要。

  因為這些事兒壓根不會在故事中出現。

  程丹若要的只是借高太后的口,自陳皇帝托孤的苦衷,表示自己絕沒有亂七八糟的心思,臨危受命,不過是為了照看好太子,也絕不會為家人謀私利。

  鑑於高太后在歷史上確有這等好名聲,應該很有信服力。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一代又一代的女中豪傑,在歷史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跡。

  今日,她借歷史人物的蔭庇,為自己刷個好名聲,但願來年,程丹若也能成為後人的例證。

  她要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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