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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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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MM豆] 穿成科舉文裡的嫡長孫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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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4 00:55: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章 兄弟攔親

  蓮姐兒的嫁妝大體是定了下來,但林氏心裡,一直記著那日回林家,大兄提點她的——

  適時把她給繼女添嫁妝的消息放出去,安遠伯爵府那邊,興許會送來「驚喜」。

  林氏決定試試。

  ……

  機會很快便來了,林氏打聽到,安遠伯爵府打算與敬英侯府結親,讓嫡長孫娶敬英侯的小女兒,正是說親的關鍵時候。

  好巧不巧,永順伯爵府女眷送來帖子,請林氏到府上吃茶敘話。

  林氏去了,發現敬英侯的大兒媳趙氏也來了,林氏立馬意識到,必須抓住今日之機,失不再來。

  於是暗暗打好腹語,計量著適時說出來。

  大家都知曉裴若蓮與徐家二小子的親事,敘話期間,自會有婦人主動問起:「你們家蓮小姐快要出嫁了罷,你打算添些甚麼嫁妝,說出來叫我們聽聽。」眾人都知曉林氏是繼母,故格外好奇。

  林氏等的正是這話,應道:「蓮姐兒生母是寧家的嫡大小姐,她上有祖父祖母疼愛著,外有安遠伯這位大舅關照著,這嫁妝哪裡輪得上我這個繼母插手,我不過是表個心意罷了。」

  聽這意思,似乎是不打算再添太多,是個性情薄涼的。

  又有人站在道德高位,言道:「總歸是要添幾樣罷,免得叫別人在背後說你。」

  「這是自然。」林氏呷了一小口茶,風輕雲淡說道,「不過是城南的一間布匹鋪子,一間藥材鋪子,外加兩千兩官銀,略表我這個當後娘的心意,添個零頭罷了。」

  又道:「這大頭,還得看蓮姐兒的祖父祖母,還有她那位大舅。」

  「那蓮小姐這嫁妝當真是不薄了。」有人道。

  眾夫人聽了,表面波瀾不驚,可心底都有些驚訝——林氏這當後娘的足夠大方了。

  林氏趁著喝茶,偷偷瞟了一眼敬英侯府的趙氏,發覺她聽得最是仔細,於是心滿意足,開始聊其他話題。

  上回及笄禮上,寧大夫人織金換黃線,已經讓安遠伯爵府鬧了一次笑話,現如今,他若還敢敷衍了事,就莫怪別人背後說他當大舅的還不如蓮姐兒的後娘。畢竟,這寧伯爺雖不是親的,卻是蓮姐兒外祖母一手養大的。

  薄情寡義可不是什麼好聽的名聲。

  此外,敬英侯爺知曉了,恐怕也要再考慮考慮,看敢不敢把小女兒嫁入安遠伯爵府。

  ……

  果真如林世運所料,勳貴人家臉面比銀錢重要,沒過幾日,安遠伯爵府那邊來人了。

  陣仗不小,生怕別人不知道。

  寧伯爺親自送來了房契和銀兩,說是給外甥女添些嫁妝,又說前陣子的衣制,是寧大夫人手下的婆子貪心,私自偷走的金線,才鬧了那樣的誤會。

  老爺子、老太太見好就收,裴璞應道:「都是親戚,你們的心意我們自然是明白的。」

  兩家喜笑顏開地散了,可私底下,各自究竟是甚麼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

  ……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便是次年秋日,桂花香飄。

  秋闈結束,桂榜揭曉,徐家派人來傳話,說徐瞻此次秋闈略有失手,未上正榜,只中了副榜第九名。

  副榜不算中舉,只能當是個「安慰獎」,另外附送國子監就讀名額。

  裴家感到可惜,若是徐瞻中舉再成親,便是雙喜臨門。

  不過,徐瞻並未氣餒,對其父親道:「兒子第一回參加秋闈,想必是修行還不夠,文章筆力不足,才落副榜。既如此,那便繼續苦讀,三年後再試。」如此心性,難能可貴。

  裴少淮十分看好這位未來姐夫,只因他記得,徐瞻第二次參加秋闈得了解元,殿試中被聖上欽點為二甲第五名,朝考[1]名列前茅,順利留京,進入翰林院成為了庶吉士。

  又籌備了數月,佳期已至,兩家將舉辦迎娶大禮。

  此時,裴少淮三歲半,個子長高了不少,穿著一身青藍色的小版直裰,腰間束著銀邊雲紋錦帶,烏髮被林氏用青玉色小冠整齊束好,安安靜靜的時候,瞧著是帶著幾分奶氣的小公子哥。

  若是動起來,眉眼彎彎,又顯得活潑頑皮。

  大人們都在忙上忙下,以圖籌備得周全,裴少淮一個人看書有些倦了,便去找弟弟裴少津玩。

  裴少津自小便十分乖巧專注,這幾日,祖父、父親沒有空閒給他授課,他便一個人在房裡,將大字帖拿出來,獨自練習識字,認識的字放一堆,不認識的字則放另一堆。

  「津弟,津弟,我來找你商量事。」淮哥兒門外喊道。

  「兄長甚麼事?」津哥兒回頭。

  淮哥兒說明來意,道:「明日是長姐的成婚大禮,咱們兄弟被祖母叫去攔親,不如一同想想策子?」

  津哥兒平日裡同兄長一塊讀書,自然知曉兄長鬼點子多,遂道:「都聽兄長的。」

  淮哥兒湊到弟弟耳畔,低聲說了主意:「咱們這樣……」

  津哥兒聽後,乖巧點頭,道:「我聽兄長的。」

  如此,兩個半大的小屁孩達成了一致。

  ……

  翌日,大喜之日,景川伯爵府紅綢喜字,處處喜慶。新人梳妝著衣,裴家迎賓待客,正是那歡聲笑語一片之景。

  吉時將到,迎娶隊伍的奏樂聲漸行漸近,不一會,裴少淮便見到迎親隊伍了。

  那徐瞻騎在駿馬上,穿著喜服,意氣風發,一表人才。

  到了伯爵府跟前,徐瞻下馬,準備進門迎親,這便到了攔親的時候。

  大慶朝文風鼎盛,天下百姓崇文,加之新郎官是個讀書人,是以攔親亦跟「文」相關,無非是吟詩作對道賀詞,考校考校徐瞻的學識學問。

  裴家這邊的後輩小生,紛紛拿出早就備好的題目。徐瞻是個有真才實學的,鎮靜自若,談笑風生,笑吟吟地一一擊破,不過一刻鐘,就已經順利走完台階,來到大門跟前。

  不料這時,兩個穿著喜慶的小男娃子竄了出來,並排張開雙手,攔在了徐瞻跟前,正是淮津兩兄弟。

  淮哥兒仰著小腦袋,先開口:「姐夫今日想進門將長姐迎娶歸家,恐怕要先過我們兄弟這一關。」

  津哥兒亦學著兄長,有模有樣道:「聽說姐夫既是秀才,又進了國子監,我們要考校考校你。」

  稚嫩的童聲傳出來,加之淮津兄弟二人童真可愛,引得圍觀的賓客哄堂而笑——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子,竟然要考校姐夫的學問。

  又充滿好奇,景川伯的這兩個小孫子,到底會出甚麼題目。

  徐瞻亦覺得有趣,先朝兩位小舅子作揖,笑吟吟道:「懇請兩位內弟出題。」

  只聞,淮哥兒說了上句:「池上並蒂蓮。」

  津哥兒說了下句:「花開年年笑。」

  最後兄弟二人齊聲:「打一賀詞。」

  原來是類似猜燈謎,旁人也跟著一塊思索起來,還別說,這兩句燈謎用詞喜慶,又將新娘子的閨名化用其中,倒也十分有趣。

  賓客們只當是孩子的父親或是祖父替他們想的。

  「這前一句,蓮花並蒂,自然是『同心』無疑了。」徐瞻端著手思忖,眉頭微皺,一下子沒能想出來,道,「這後一句嘛……」

  他還真一下子沒想出典故來。

  幸好,跟著他一同來的兄長徐望,低聲提醒他道:「年年歲歲即為永。」

  徐瞻恍然大悟,喜道:「對!是永樂,同心永樂。」

  可兩個小娃子並沒有讓出路來。

  「兩位內弟,是我答錯了嗎?」徐瞻問。

  淮哥兒應道:「答案正是『同心永樂』,姐夫好學問。」

  「那為何?」

  淮哥兒笑笑,與津哥兒一同伸出小手,道:「姐夫得了我們兄弟的賀詞,還不快些掏喜錢。」

  這一番話,再次惹得場下賓客捧腹大笑。眾人都在想,裴秉元那樣寡淡的性子,竟生得了這麼一對機靈的活寶,真是有福氣。

  「是姐夫疏忽了,疏忽了。」徐瞻笑著,從身後兄長徐望手裡接過兩錠金子,分給兩位小舅子。

  淮津兩兄弟得了好處,分居大門兩側,鞠躬,道:「姐夫請罷,祝姐夫長姐同心永樂。」

  ……

  諸多禮節已畢,該是裴若蓮出門上花轎的時候了。

  淮哥兒聽從祖母的安排,前往長姐的閨房,道:「長姐,我來了。」

  裴若蓮無胞弟,只得是淮哥兒送嫁。淮哥兒還太小,不能背著她出門,她便伸出手,道:「勞弟弟牽我出門。」

  淮哥兒牽起長姐的手,道:「長姐,走罷。」

  姐弟二人,一大一小,淮哥兒很矮,倒更像是裴若蓮牽著他出來的。不過,淮哥兒很努力地走在前面,小手將阿姐的手攥得緊緊的,甚至都有些生汗了——他要好好完成自己的使命。

  蓮姐兒則把步子走得小一些,免得小弟弟步子跟不上。

  上了花轎,又來了徐家。

  姐弟二人即將分別,淮哥兒仍攥著長姐的手,望著長姐,認真道:「此一進門,長姐莫忘了,家中我與津弟,會是長姐的靠山,我認長姐,也望長姐認我。」

  裴若蓮沒有說話,一顆淚珠劃過臉龐,滴落喜袍上,朝裴少淮點了點頭,而後轉身,在徐瞻的牽引之下進了徐家的大門。

  ……

  這邊剛送親結束,伯爵府那頭,後院亂了起來。

  只因那蘭姐兒瞧著長姐嫁了出去,傷心不已,原先在長姐面前憋住的淚珠,再也不能忍著,嘩嘩直流。

  蘭姐兒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任憑誰來勸,都不肯開門,只埋著頭哭,傷心道:「阿姐嫁了,往後我再也不知道該同誰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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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朝試:也稱館選,殿試之後的加試,是一個綜合復試,不僅看學問,還看相貌門第各方面,排名靠前進入翰林院為庶吉士。一甲的三位肯定入翰林,任編撰、編修。(20220627更正)
明朝中後期非翰林不入內閣,本文沒有參考這一點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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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一章 二姐若蘭

  說起這蘭姐兒也是個可憐的丫頭。

  寧氏才生下她沒多久便患了肺疾,臥病在床,不能親自照料女兒。那年寒冬臘月,寧氏去時蘭姐兒也不過四歲餘而已。

  寧氏走後,蘭姐兒養在祖母身邊。

  彼時蓮姐兒將滿十歲,已經懂事,她知曉娘親走了,故格外疼愛蘭姐兒這個胞妹。

  蘭姐兒六歲時生了場風寒,咳嗽數月不止,蓮姐兒整日憂心忡忡,生怕妹妹病情加重,同娘親一樣突然就去了。

  蓮姐兒寸步不離守在妹妹身旁,日日夜夜,餵她吃藥,哄她入睡,替她添衣,期盼著妹妹早些好起來。

  待蘭姐兒痊愈,蓮姐兒卻瘦得脫了樣,可以見得她們姊妹情深。

  長姐如母,蘭姐兒一直將姐姐視作自己在伯爵府裡的依靠。

  ……

  念及過往又想到長姐出嫁,躲在閨房裡的蘭姐兒哭得愈發傷心了。

  門外婆子丫鬟聲聲句句都在安慰規勸,但並沒有用。

  院子外,前來賀喜的賓客們開懷暢飲、笑逐顏開,整個伯爵府仍是歡鬧非凡,愈發顯得這個偏院冷清。

  落日餘暉透過窗櫥,斜入屋內,蘭姐兒臉上淚痕斑斑,眼睛已經哭腫了,她喃喃自言道:「往後我若是病了,再也無人管我的死活了……」她抱緊衾被,如同一隻受了傷的貓兒蜷在床榻一角。

  伺候的婆子規勸不了,只好出去尋人。

  婆子碰見林氏,便先同林氏報了,道:「大夫人,二小姐一個人在屋裡哭得傷心,不肯出來。」又把情景細細描述了一番。

  「這丫頭不似她大姐那般,心裡是藏不得半點事。」林氏心思細,想得明白蘭姐兒的心情,說道,「此時我若是去了叫她見到,恐怕她更氣更惱,哭得更傷心……你去稟老祖宗罷,她或還能規勸一二。」

  她這個後娘難當呀。

  「是。」

  林氏想了想,又道:「蘭姐兒素日裡常去逢玉軒,你見老祖宗後,再跑一趟逢玉軒,叫沈姨娘帶著竹姐兒也一同去勸勸。」

  「是。」

  婆子走後,林氏仍有些不放心,思忖片刻後對身邊的申嬤嬤道:「申媽媽,你去後廚叫人做些溫潤的吃食,時時備著,蘭姐兒開門了便立馬送過去。再讓人備好熱水藥浴,替蘭姐兒舒緩舒緩,別叫哭出病來了。」

  都吩咐明白了,才出去繼續招待賀喜的貴婦人們。

  ……

  另一邊,小娃娃裴少淮送親歸來,聽聞了二姐的事也是唏噓不已。

  他心想,二姐心裡失了依靠,傷心在所難免。若說勸,旁人皆不管用,那能勸的人剛剛才嫁出去,縱使是等回門也要三天以後了。

  此時只能讓二姐哭得痛快了,自己想明白了,才能作罷。

  原書常常將蘭姐兒描述為「刁蠻任性」,養了一身貴小姐的毛病——喜怒顯露於言行,言行總不過腦子。

  也不知道是自幼缺了關愛,環境使然,還是生性如此。

  她不似蓮姐兒那般懂得把心思藏起來,不懂換一副面孔保護自己。相反,她常常把情緒心思顯露在臉上,口無遮攔想說就說,即為「刁蠻」;她心裡有自己的一把尺,總按著自己認為對的去做,我行我素不聽勸,即為「任性」。

  喜歡什麼便似飛蛾般撲過去,不管不顧。

  這樣的性子,在書裡,自然得不了甚麼好結局。

  書中寫道,長姐出嫁以後,蘭姐兒心裡愈發空虛孤獨,左觀右看總覺得府上無人疼她愛她,孤苦伶仃。她平日裡素愛看話本子,十分羨慕書生小姐的淒美愛情,隨著年紀大些春心萌動,蘭姐兒愈發渴望能遇到一個溫和似水有才情的如意書生,將她捧在心尖尖上,一生一世一雙人。

  有了這樣的心思,便給了別人可乘之機。

  後來,蘭姐兒與寒門書生幽會、私相授受,被老太太發現。

  那書生品行不端,心性狡猾,為了賴上伯爵府,早早做足了準備,防的就是高門大府殺人滅口不認賬。

  一面,蘭姐兒哭著鬧著要嫁,說要與書生同甘共苦;另一面,書生以名聲相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最後,伯爵府無奈,只能湊了一副嫁妝低調將蘭姐兒嫁了出去。

  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消息傳出去,景川伯爵府再次淪為京都勳貴人家的笑話。

  起初老太太心疼孫女,蘭姐兒時時有娘家的周濟,倒也過了幾年安穩日子,中途還生了個女兒。

  後來伯爵府徹底衰敗,爵位被撤,家產虧空,自身不保。蘭姐兒在婆家沒了依仗,她的苦日子便來了。

  丈夫屢試不第,又無銀子花天酒地,便將氣全部撒在她的頭上,對她又打又罵,罵她是剋夫的掃把星。婆母嫌棄她生不出孫子,處處刁難,教她規矩不說,還把她們母女當下人使喚。家中小妾見她如此卑微,更是直接騎到她頭上,羞辱她沒用,說再貴的鞋也有穿破的一日。

  蘭姐兒原先在府裡瞧著厲害,卻只是一個窩裡橫,如今嫁入農門,婆婆小妾皆是悍婦,她心機不夠哪裡招架得住這些,若不是為了女兒,早便飲恨去了。

  這一切都是她以死相逼換來的,是自個兒找的,她沒有臉面去跟長姐哭訴,只能咬著牙一個人捱著。每次見長姐,蘭姐兒都將自己掇拾得盡量體面,試圖掩飾這不堪的日子。

  等到津哥兒學成歸來,無意間發現不妥,帶著長姐將二姐從苦海裡解救出來時,蘭姐兒已經被折磨得死了心,眼眸裡再無當初的半分靈氣。

  ……

  唉——

  小團子裴少淮再次唏噓,若是讓二姐按原書的情節走下去,這樣的下場未免太過淒慘了一些。

  家裡千嬌百寵長大的,卻所嫁非人受磋磨。

  裴少淮對原文裡的蘭姐兒有幾分憐憫,又氣其糊塗、不夠自愛。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有何錯呢?錯的不是這個,錯的是沒有擦亮眼睛找個品行端正的。

  裴少淮穿越而來,既知曉二姐會有這麼一段遭遇,又豈能袖手旁觀?

  興許他眼下年歲尚小做不了什麼,但數年之後,待那書生出來時,他一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試著想法子讓二姐看清楚那醃臢潑才的本性,以免行錯走偏。

  裴少淮並不否認,樂意看見母親幫助長姐裴若蓮,他是帶有私心、目的性的——因為他知道徐家是一支潛力股,姐夫徐瞻大有前程,日後必定有要依仗的地方。

  但他試圖幫一幫二姐裴若蘭,並非喜歡她這樣的性子,而是不忍——他前世受父母的百般疼愛,開懷過了近二十年,相比之下,裴若蘭小小年紀便無母親庇護,心中缺愛,實在可憐。

  二來也不希望府上的其他女眷受二姐牽連,為其錯誤買單。

  不管成功與否,但求問心無愧,他不忍看到裴若蘭被如此摧殘。

  裴少淮掰著小手計算,長姐十七出嫁,二姐便十一了,這樣看來,過不了幾年那個混球書生就會出現。

  他該好好盯著點了。

  ……

  至於後院那邊,在老太太、沈姨娘雙雙勸說下,蘭姐兒也哭夠了,等到入夜的時候終於開了門。

  三日之後,徐瞻與裴若蓮一同回門。

  裴若蓮梳起青絲,挽了婦人髮髻,臉上紅暈,添了幾分成熟溫婉。

  蘭姐兒又見到了長姐,高興得差些撲了過去,臉上又有了笑容,才過了三日卻好似有三年未見一般。

  一家人聊起大婚那日淮津兩兄弟攔親一事,當徐瞻得知那賀詞謎語竟是兩位小舅子自己想出來的,頗為震驚,畢竟這兩兄弟年紀還小,問道:「兩位小舅子這般年歲,便已經識字了?」

  「除了識字,還聽了些典故,能背些詩詞。」裴秉元頗為自豪,應道,「他們兄弟都喜歡讀書,我與父親便教他們些簡單的。」

  徐瞻連連讚嘆:「生來就是讀書人,十數年後兩位內弟必定大有前程。」

  一家人聞之皆歡喜。

  午宴之後,裴若蓮領著裴若蘭來到朝露院,與林氏敘話。

  蓮姐兒行禮,道:「女兒給母親問安。」

  蘭姐兒跟在後頭,只敷衍蹲了蹲身子不作聲,長姐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看著地板不情不願喊道:「給母親問安。」

  林氏知曉蘭姐兒的古怪脾氣,並不計較,含笑道:「快快起來,都是好孩子。」

  蓮姐兒來找林氏,無非是感激林氏前前後後替她操辦及笄禮、嫁妝和婚禮,跟林氏說說徐家的事,請教如何為人新婦……諸如此類。

  末了,丫鬟捧上一雕刻精美的檀木盒子,蓮姐兒道:「母親,這是官人從西北得的一塊洮河硯,聽聞弟弟已經開蒙識字,特意讓我帶來的。」

  林氏出身商賈之家,自然對洮州綠石的名聲有所耳聞,知曉這塊硯台價值不菲。

  同書畫美玉一樣,金銀有價,好物難求。徐瞻裴若蓮夫婦帶來此等物件,是誠意滿滿的。

  再者,讀書人家送來的硯台更是意義非凡。

  「他又還沒開始執筆寫字,送這個給他作甚麼。」林氏推辭道,「縱是寫字了,也不能叫他糟蹋了這樣的好東西。」

  「弟弟以後一定會用到的。」裴若蓮說道,「這是官人的意思,讀書人之間傳贈的物件,禮輕情意重,母親萬不可推辭。」

  這關乎讀書氣運。

  林氏才滿心歡喜地收下了。

  ……

  蓮、蘭姐妹二人從朝露院出來。

  蓮姐兒斥責妹妹道:「你年紀不小了,也該懂些事了,原本答應得好好的,怎到了地方卻耍起小孩子脾氣。」氣妹妹在繼母面前擺架子,連面上功夫都不願意做。

  「姐姐好大的威風,一回來便教訓起我來。」蘭姐兒嘟囔嘴,道,「她既沒生我,又沒養我,憑什麼讓我叫她母親?我的母親早早就去了,不在了。」

  說著眼裡又泛起了淚花,好不委屈。

  蓮姐兒心軟,語氣輕柔了幾分,道:「左右不過是個稱謂,又不是叫你真把她當母親。咱們娘親福薄走得早,跟她是沒有半點干係,憑何她要受你這樣的氣?再說了,自她嫁入伯爵府以來一直到我出嫁,所做的樁樁件件,哪個不是仁至義盡?蘭兒你要曉得,這世上並無哪個人本就該對你好的,她對咱們好了,咱們也該心領,想著如何回報才是。」

  她及笄出嫁,確實承了繼母的一份情。

  「又不是我求著她對我好的,嬌嬌說了,這天底下的後娘就沒有一個好的。」

  裴若蓮的話,根本說服不了妹妹。

  蘭姐兒又道:「我與她,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總歸我想要的,又不是一份豐厚的嫁妝,只需有個一心一意對我好,把我放在心尖的,有沒有嫁妝又何妨。」

  裴若蓮聽聞這番些諷刺她的話,停下了步子,再無那溫柔語氣,斥道:「如今連我的話,你都聽不進去了是嗎?以前只覺得你是任性些,如今說話做事,愈發不過腦子了。」

  裴若蓮本是極疼愛妹妹的,可想到自己已經出嫁,不能再時時盯著了,若今日不說重一些,妹妹愈發肆意妄為,日後勢必要吃虧的。

  「你若是不肯聽我的,往後就不要認我這個長姐了。」裴若蓮道。

  蘭姐兒哪裡見過姐姐發這樣的脾氣,再不敢頂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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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二章 糕粽筆粽

  蘭姐兒低著頭,手拽著衣角,不敢對視長姐,低聲道:「姐姐不要生氣了,我知道錯了。」

  「你錯哪了?」

  蘭姐兒支支吾吾答不出來。

  裴若蓮怫然道:「可見你根本不知曉自己錯在哪裡,更罔論會改。」

  言罷,將蘭姐兒帶回到房中關上門,再作教訓。

  裴若蓮在心裡反復思量,幾度將火氣壓下去又升起來,道:「方才那一番話,可見你已是何等地驕狂驕恣,今日我若不管教你,他日你闖下禍端,再沒人能救得了你。」她第一次對妹妹說這樣重的話。

  蘭姐兒原以為長姐回門,兩姐妹可以親近親近,不成想長姐竟會因為一點小事對她厲聲載罵。她愈想愈委屈,長姐還沒開始說甚麼,她便又哭了起來。

  「今日,你便是哭成那水簾洞,也得給我站直了聽著記著。」

  嚇得蘭姐兒兩眼汪汪,只能捂住嘴不敢哭出聲。

  裴若蓮道:「嬌嬌說嬌嬌說,你倒是把她的話放心裡,怎不見你聽我一言半句,難不成我會害你不成?你是不是覺著,柳嬌嬌與你一般都早早沒了娘親,同病相憐,於是與她惺惺相惜?我就不信你不知道,那柳家寵妾滅妻,逼死了正室把妾室扶上來,柳嬌嬌才會沒了母親……這樣名聲的人家,這樣不講廉恥的家事,別人巴不得遠遠躲著,你倒好,自己上趕著去柳家找她玩。」

  這是裴若蓮最氣的地方,兩家的情況豈能同類而語?拿柳家的事與伯爵府比,這不僅羞辱了林氏,還羞辱了整個伯爵府。

  「我再同你說一遍,朝露院主母是父親明媒正娶抬回來的大娘子,她沒曾害過人,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都給我敬著,休叫我再聽見你提柳家一字半句。」裴若蓮愈說愈氣,道,「甚麼嬌嬌碧碧的,她們自家的事院牆裡自個擺布去,小小年紀教人搬弄是非,教你與大娘子作對……從今日起,我看哪個奴才敢縱著你去找她,我定狠狠把她給發落了。」

  裴若蓮也在心裡責怪自己,以前總想著有自己在身邊看管著,妹妹出不了大差池。

  如今嫁為人婦,才明白總會有所不能及。

  再回頭,蘭姐兒已經成了這樣。

  「聽見沒有?」

  「聽見了……」蘭姐兒抽泣著應道。

  「此乃你第一錯。」裴若蓮繼續道,「你口口聲聲要找個把你放心尖上的,我看你是被話本子迷了心竅,一個姑娘家說出如此不知廉恥的話,若是傳出去,你還嫁人不嫁人?你自己不要名聲,伯爵府裡的其他姑娘還要名聲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樣樣都依著你,難不成這個家還不夠把你放心尖上?此乃你第二錯。」

  「第三錯,也是叫我最寒心的。」裴若蓮把臉別過去,背對著蘭姐兒,沉著聲音問道,「你我同胞姊妹,我問你一句?你是不是覺著阿姐只顧著為自己謀一份豐厚的嫁妝,才三番五次拖著你去朝露院,逼著你向大娘子請安?覺得阿姐是在巴結她?阿姐沒想過你會這般看我……你誠心答我,若真是如此,便不算是你的錯,而是我的錯。」

  她背過去,是怕自己流出來的淚水過於狼狽,叫胞妹看到。

  因為心裡難受,她說話時胸口悶得慌,一頓一頓地發悸。

  「世上再無第二個人比長姐對我更好,我只怕長姐以後再不會疼我,豈會把長姐想得如此不堪。」蘭姐兒跑過去,從背後抱住姐姐,把頭搭在她的背上嗚嗚地哭,她知曉自己說的話傷了長姐的心,承諾道,「我錯了,我聽長姐的,都聽長姐的,往後再也不去柳家,再也不看話本子,再也不在家裡耍小性子……只要長姐時時記得多回來看我。」

  裴若蓮擦了擦淚,慢慢平靜下來。

  她並不糊塗,不會因為蘭姐兒這麼說,就大事化小,而是說道:「今日回門,有所不便,改日我會再來,跟祖母商量換了你身邊的婆子丫鬟,收走那些雜書穢物。此外,往後初一十五,逢年過節,你給我規規矩矩去朝露院向主母請安,平日要待在房裡勤懇練習女紅、學寫字學算賬……若這些最基本的你都做不到,那就說明,你方才哭的都是假的,我再不管你。」

  「我答應長姐,蘭兒一定做到。」蘭姐兒再次承諾道。

  ……

  蘭姐兒院裡這樣大的動靜,豈能逃得了下人們的眼睛。

  申嬤嬤從外頭小跑回來,關上門,來到林氏跟前道:「夫人,蓮小姐方才把二小姐狠狠教訓了一頓。」又將蘭姐兒在房外說的那些話,說給了林氏聽。

  旁邊的裴少淮正好聽了個全,心裡一凜——原以為蘭姐兒是缺了愛,衝動行事,飛蛾撲火,才釀了錯。

  如今聽來,她這惹禍的性子已不是一天兩天了。

  但他阻止蘭姐兒犯錯的心思是沒變的,竹姐兒、英姐兒兩個姐姐不能因為她受到牽連。

  「都叫誰聽見了?」林氏問。

  「除了老奴,還有一個婆子、兩個丫鬟,正叫人看管著,都是賣了契的。」

  「管得住嘴的就留著,管不住嘴的,就送莊子去罷。」林氏道,「今天是蓮姐兒回門的好日子,別叫這些閒言碎語傳出去了。」

  申嬤嬤為林氏打抱不平,道:「夫人光想著別人,也該想想自己。」

  林氏不甚在意,道:「蘭姐兒早便這樣想我了,只不過今日被長姐說了幾句不痛快,心裡的話脫口而出罷了。我計較有甚麼用,我一個當繼母的既打不得她,也罵不得她,我要做的,是防著她做了出格的事,耽誤府上其他姑娘。」

  裴少淮眼睛一亮,心想,母子所見略同。

  又感慨,母親確比他謹慎許多。

  林氏吩咐申嬤嬤道:「趁著蓮姐兒給她換丫鬟婆子的時候,選兩個精明的放過去,多盯著些。」

  「老奴省得了。」

  ……

  幾日後,蓮姐兒與老太太一齊,將蘭姐兒的院子上上下下整治了一番,又給她立了許多規矩,自不必多說。

  ……

  ……

  經此小風波之後,伯爵府重新回歸平靜日子。

  老太太開始讓林氏操持全府上下事務,把鋪子門店交由她來經營,只不過那祖宅契田此類的,老太太還牢牢攥在手裡。

  老太太覺得這是裴家的命脈,守住這些,裴家再不濟也還能當個土地主。

  她自己拿著心裡才能安穩。

  初初接手這麼多鋪子店面,林氏亦不敢大刀闊斧,只將幾個生意不好的酒肆改成了糧鋪子、布匹鋪子。結果收益見增,整個伯爵府過得不再那麼「捉襟見肘」,各個院的月例都提了二兩銀。

  做出了成效,林氏有了底氣,她聽從大兄的,把城東地段最好的那間茶樓裝潢一番,搭了個台子改成戲樓。原先的一應茶具既沒有浪費,又能做新的生意。

  林世運對林氏說的原話是:「別人家要在城東開戲樓,得先花大把銀子打通關係,你們倒好,本就住在城東,守著一個伯爵府卻不敢做這買賣……那茶樓賣個茶水一日能掙幾個錢?」

  能住在城東的,都不是等閒之人。果不其然,這戲樓開起來後,生意雖不比老戲樓、大戲樓,卻掙得比茶樓多得多。

  老太太原是想再開個金銀鋪子,卻被林氏勸住了,說是:「金銀鋪子看著體面,卻不過是掙個工匠費,再說了,城裡那些公府侯府的,家家都在開金銀鋪子撐面子,咱們伯爵府就不摻和這個熱鬧了。」

  老太太聽了林氏的話,穩重起見,拿自己的銀兩多開了一間糧店,每月都有不少的進賬。老太太對諸位孫子孫女,出手愈發闊綽。

  ……

  裴秉元讀書科考,仍不見有甚麼起色。

  裴若蘭收斂不少,但與主母的關係仍是不融洽。

  沈姨娘守著一對兒女規規矩矩,從不逾越。那竹姐兒本是個活潑好動的,十分機靈,性子好強,只是沈姨娘一直有意壓著她,叫她不要人前出頭。

  因此裴少淮常見到竹姐兒規規矩矩地站著沈姨娘身邊,但眼珠子卻滴溜滴溜地在轉,不知道在想些甚麼好玩的事。

  淮哥兒與津哥兒依舊跟著祖父、父親識字,背誦詩詞。有時候,兩兄弟閒暇也會比比誰認的字多,淮哥兒自然戰不無勝,只不過,某次祖父讓他倆背古詩,背到第十首時,裴少淮便輸了。

  這不禁讓他思索,是津哥兒太勤快,還是自己太懶了,亦或者是,津哥兒太過聰慧?是個過目不忘的天才?

  ……

  ……

  五歲生辰那日,天邊尚未露白,裴少淮如同往日一般還睡得可香可沉。

  「淮兒,淮兒,該起身了,今日是開蒙禮[1]。」屋內掌亮了燭火,林氏輕輕推動淮哥兒喊道。

  尋常人家,通常是何時入學堂,何時行開蒙禮。可裴家不同,淮津兩兄弟早早開始識字,卻未曾行開蒙禮。如今他們將滿五歲,到執筆寫字的年歲了,祖父裴璞決定在淮哥兒五歲生辰這日,為兩個孫兒正式行開蒙禮。

  即為「破蒙」。

  裴少淮揉揉眼,睡眼惺忪,林氏的身影漸漸清晰,他問道:「娘親,是該朝沐了嗎?」

  「是,快些起來,娘親幫你洗。」林氏柔聲道,「你父親已經去國子監接請張學究,估摸著天亮便要行禮……時辰不早了,我們要麻利些。」

  這位張學究並非給裴少淮當老師,只是作為上賓,來替淮津兄弟二人主持開蒙禮。

  張學究學問深、名聲好,是國子監裡的名師。這是徐家幫忙引薦的。

  在大慶朝,讀書是件神聖的事,看書前尚且要焚香淨手,更何況是開蒙這樣的大禮。於是乎,淮哥兒被放入了一個大澡盆中,便是那一刻,他一下子清醒過來——這洗澡水的味道實在太沖了。

  那上面飄著厚厚一層不知是何物的草藥,又摻了許多松葉、柏葉、竹葉、桂葉。

  林氏親自動手,與申嬤嬤一同幫淮哥兒開「涮」,林氏道:「好好洗洗,多沾一些松柏之氣,這是讀書人該有的氣味。」

  淮哥兒捏著小鼻子,心裡暗想,這「讀書人的氣味」怕是三五日都未必能散掉。

  好不容易讓林氏洗得徹底了,淮哥兒換上一身青玉色的直裰衣袍,頭戴上儒巾,已是小小讀書郎。

  淮哥兒被帶至祠堂,見到了津弟,走近一聞,亦是一股「讀書人的味」,想必也被刷得不輕,淮哥兒心裡頓時平衡了不少。

  「聽說讀書人每日都要朝沐。」淮哥兒低聲打趣道。

  「大兄可別嚇唬我。」看來津哥兒亦不喜一大早被人拎起來一頓搓,他道,「咱們父親身上可沒這股味,可見是大兄唬我的。」

  若是有,那股味想掩都掩不住。

  隨後祖父裴璞來了,帶著兩個孫子祭拜祖先,無非是禱告先人,說今日兩個後輩開蒙了,祈禱祖先保佑他們步步高升,諸如此類。

  從祠堂出來,天已大亮,裴父已請接老學究歸來,簡單寒暄之後,開蒙禮開始。

  孔夫子畫像高掛,八仙桌上已然焚香,幾樣少不了的「點心」被端上來——

  先是細細長長的粽子,形如毛筆,稱之為筆粽,諧音「必中」。

  再是方方正正的粽子,形如官印,稱之為印粽,祈禱高中當官。

  最後是定勝糕,旗開得勝,糕與粽相配,即為「高中」。

  裴少淮心中暗笑,世人為了讀書科考,取個好兆頭,可算是把諧音梗玩得明明白白了。

  張學究執起朱筆,依次在淮哥兒、津哥兒額間一點,留下朱色,此為開智,再帶著兩個小童向孔夫子行禮,念道:「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淮津兩兄弟稚聲跟著念:「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禮成。

  事後,張學究對裴家人道:「景川伯這兩個孫子,語出不凡,都是讀書的好料子。」

  一家人歡喜之時,兩兄弟卻在底下商量著——

  「大兄,你說這些奇奇怪怪的粽子能不能吃?」

  「那筆粽若是加些鹼水,再沾上蜂蜜,或許味道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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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開蒙禮參考自廣東人民出版社潘劍冰《瘋狂的科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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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三章 貢監名額

  淮津兩兄弟既已正式開蒙,若還單靠祖父、父親來教習,顯然力有不足,況且裴秉元還要忙著備考來年的秋闈。

  伯爵府幾經嚴選,終於為兄弟二人請了兩位塾師——葛夫子與曹夫子。

  葛夫子是個和藹的小老頭,年將六十,身無功名,但寫得一手好字,書寫姿勢、指腕用力、筆尖技法,皆有自己的一套心得,他仿得顏氏、柳氏[1]兩派的筆法,已有七八成相像,館閣體亦寫得極好。

  雖只是仿,但教淮津兩兄弟寫字已經足夠了。

  相比之下,曹夫子的性子要清高許多,冷冰冰不苟言笑。他是位老廩生,數十載未能中舉,不得已才當了夫子。因教過許多富貴人家的孩童,在京都城裡小有名氣。

  每日,兩位夫子輪換著,葛夫子教識字寫字,曹夫子教讀書習文。

  ……

  授課的第一日,葛夫子先考校了兩兄弟,發現兄弟二人已經認得《千字文》《朱子小學》裡所有的字,驚喜又詫異,樂呵呵道:「不得了不得了,小小年紀幾乎把字認全,往後不可限量矣。」

  於是,開始教他們如何執筆。

  「寫字時,細末之處在於指,筆劃行進在於腕,工整平穩在於肘,是以,指、腕、肘各處,配合得當,用勁得當,方可寫出好字。[2]」

  光是練習執筆姿勢,懸腕、懸肘,就叫兩兄弟吃了好些苦頭。

  裴少淮前世用慣硬筆,糾正執筆姿勢尤為費勁,一個不小心就前功盡棄、原形畢露,他只好不停放空思緒,從頭再來。他知曉,若想科考一道上有所建樹,練一手好字是必不可少的。

  津哥兒亦十分刻苦,端筆端得額間冒汗,只要夫子不喊停,他便咬牙一直挺著。

  「每一個字裡頭,以你們之見,甚麼最重要?」葛夫子問。

  裴少淮前世雖未專門練過書法,但讀書多年,自然知曉「字以結構為美」的道理。只不過小小年紀不宜顯露太多,免得讓葛夫子生疑,遂道:「學生以為是筆劃,一筆一劃方成字。」

  「你呢?」

  津哥兒應道:「我同大兄想的一樣,從一筆一劃入手,由簡到難。」

  「非也。」葛夫子耐心解釋道,「若將字比作房屋,這一筆一劃就好比是屋子的木樑,不管是多好的木材,若是搭建不當,一推便倒,並不牢固。是以,寫字最重要的是掌握其結構。筆劃只能成形,結構才能成美。」

  後邊的課堂裡,葛夫子又細細跟他們介紹了各類字形的結構。

  兩兄弟恍然大悟。

  至於選擇甚麼樣的字帖來仿練,葛夫子亦有自己的見解。他道:「讀書人追求科考,館閣體圓潤端正,筆勁內斂,最適合考場內書寫,於是深受讀書人追捧,這本無錯……只不過以我之見,倒不急於一開始就以館閣體為帖,早早限制了自己,你們若是將腕力、技法練好了,日後想寫館閣體便是水到渠成的事。」

  葛夫子是見兩個小子頗有天賦,才說了這樣的話。畢竟,換了那不善寫字的,規規矩矩練館閣體,這是最有效率的。

  每次課堂結束,葛夫子都會給兄弟二人一張紙,右下角蓋有葛夫子的章,他道:「今日讓你們回去練的字,你們要練好了,才能謄在這張紙上,僅此一張,不得塗改,下次課堂交給我。若是敢敷衍,叫我看出來了,可要打手板子。」

  於是,每日下了學堂,兩兄弟只能苦哈哈地留下來練字,不敢麻痺大意,都仔細寫好了才會一同散堂回到各自院裡。

  等到月末,葛夫子會將他們交上來的字拿出來擺在一起,道:「自個兒瞧瞧,可有長進。」對比十分直觀。

  如此訓練之下,淮津兩兄弟的書寫能力循序進步。

  ……

  再說那教讀書習文的曹夫子,他的教學方法則傳統得多,他把教其他孩子的法子照搬過來,直接用在淮津兩兄弟身上。

  應裴璞的意思,曹夫子不必再教《三字經》《弟子規》等蒙童書籍,可直接從《四書》開始。

  曹夫子的教學法,可以稱之為「包本法」[3],和後世的「填鴨式教學」頗為相似。

  每日一開堂,行禮之後,曹夫子坐在講榻之上,道「取出某書,翻到某卷」,然後開始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帶著淮津連兄弟讀書卷上的內容。

  中途並不講解。

  讀完一遍,翻回去,從頭再來,如此反復三遍之後,便到了下堂的時候。

  曹夫子道:「回去將今日學的,仔細背下來,明日我要考校。」

  如此反復。

  這「包本法」的精髓便在於,趁學童小的時候,先教他們把四書五經背下來,背得滾瓜爛熟,等到年歲大些,再慢慢講解含義,年歲愈大領悟愈為深刻。

  倒不是曹夫子敷衍了事,而是大慶朝各地的學堂私塾,夫子教導幼童時,十之七八應用此法。他們覺得學童年歲小,講了也不甚明白,倒不如先背下來把底子打牢,往後再慢慢消化。

  對於此法,裴少淮談不上反對或是支持,既然盛行就說明自有它的用處。那縣試、府試所考的帖經題,不就是要考生一字不差地將原文默寫下來嗎?這是科考路上的必備技能,總歸遲早都是要背的。

  不過,對於搖頭晃腦讀書,兩兄弟都不甚喜歡。

  津哥兒道:「每次扯著嗓子喊,便覺得自己像那屋頂上的公雞,聲聲啼叫喊得日頭升天。」

  淮哥兒則道:「我倒覺得自己腦袋像那婆子漿洗衣物時用的棒槌,邦邦直敲撞得頭昏腦漲。」

  聲聲啼叫喊得日頭升天,邦邦直敲撞得頭昏腦漲,好巧對仗了。

  可兄弟倆有甚麼法子,若是不搖不晃,曹夫子便會說他們體態不端,還要挨手板子。

  這日,曹夫子又在課堂上考校他們背書,背《論語》公冶長篇。

  裴少淮先背,雖略有磕絆,但總算是背全了。

  輪到裴少津,句子停頓顯然不如裴少淮,但背得又快又流利。

  裴少淮心裡自嘲,剛穿過來時,還曾想是不是要藏拙,免得被人發現過於聰慧,視為妖孽。如今看來,哪裡用得著他藏拙呀,在真正的「妖孽」面前,他也就仗著自己是個「老妖怪」,才不至於太遜色。

  津弟這記憶力,是真的沒得說。

  而且還特別用功。

  無怪是原書裡的天選男主。

  正當裴少淮略開小差之時,忽聽聞曹夫子道:「你且停下來。」

  津哥兒背書聲止。

  「我方才讓你背哪一篇目?」

  「回夫子,公冶長篇。」

  曹夫子又問:「你背到哪了?」

  津哥兒想了想,才吞吞吐吐應道:「雍也篇。」並默默伸出手,準備挨一尺子。

  原來,他背得太快,不知不覺竟背到了公冶長的下一篇,問題在於曹夫子還沒有教他們雍也篇……

  曹夫子並沒有打津哥兒手板子,而是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想哪裡出了問題,又問道:「你還背了其他哪些篇目?」

  只見津哥兒緩緩從書案上拿起了論語第二卷書。

  一旁的淮哥兒目瞪口呆,深受打擊,自己第一卷還沒背完,津弟就已經背到第二卷了。

  津哥兒發現自己拿錯了,放下,又緩緩拿起了論語第三卷書,道:「已經背到第三卷衛靈公篇了。」

  淮哥兒:……

  淮哥兒沉默了,夫子也沉默了。

  「昨夜吃壞了肚子,不然理應背到季氏篇了。」

  淮哥兒只想衝上去捂住津弟的嘴,道:「我的好弟弟,你說得已經夠多了,快放為兄一條活路罷,兄弟之間,不必內捲。」

  當然,這是玩笑話而已。裴少淮只覺得讀書科考果然不易,這世上勢必不止津弟這麼一個天賦異稟的天才,若想出頭,他只能更勤奮些,既要發揮自己的長處,亦要彌補自己的短處。

  果不其然,下堂的時候,曹夫子對淮哥兒說道:「你若有餘力,也接著往下背罷。」

  「是,夫子。」

  夫子走後,兩兄弟留在書房裡寫課業。

  「津弟好狠的心,自己夜裡偷偷勤勉也就罷了,還叫夫子看出來,把我也拖下水。」淮哥兒伸伸懶腰,佯裝抱怨道,「看來我今晚是要挑燈夜戰到天明了。」

  兄弟二人自幼一同讀書,習慣了開玩樂,於是津哥兒打趣道:「待我回到院裡,叫小廝給大兄送些燈油過去,免得大兄明日渾說燈油不夠,戰不到天明。」

  「好你個津弟,原是你沒藏拙連累了我,如今還好意思拿我取樂。」淮哥兒又道,「往後遇到不懂意思的字,休要再問我了,你自個兒去找曹夫子罷,看他說不說與你聽,興許他會叫你趕緊背章句集注,哈哈哈……」

  兄弟二人就這般打打鬧鬧,回到了各自的院子。

  自這日以後,曹夫子上課陷入了一個怪圈子——

  他才做好了課教計劃,淮津兩兄弟:我們已經學完了。

  叫他不得不好好考慮,應當如何去教這一雙兄弟。

  ……

  ……

  翌年秋闈,又出桂榜,果真如裴少淮記得那般,姐夫徐瞻此次發揮出色,居正榜第一得解元。

  又逢蓮姐兒為徐瞻生了一子,取名徐言歸,雙喜臨門。那徐夫人更是逢人便誇家中一對兒媳,都大方得體,做事穩重,心思通透,使得家宅和睦,一雙兒子能安心讀書,方能取得如此好名次。

  再說景川伯爵府。

  姑爺高中,女兒生子,本應是可喜可賀之事,但裴家沒有慶賀,府上氣氛反倒有些壓抑。只因裴秉元也一同參加了今年的秋闈,結果再次落榜。

  他分明覺得自己今年答得比以往都好,沒出疏漏,怎還是不中?

  裴秉元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如往常一般,甚至張羅著要去同女婿賀喜,可家裡人都看得出,他心中很是鬱鬱,落寞得要緊。

  裴少淮唏噓,心想,父親多年不中,必定是文章火候不夠,缺了點什麼,可這把火候如何去補,並非多讀書或是多背書便可燃起……或是天賦,或是時機,或是實踐,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這便是科考的殘酷之處,不管前頭走得多快,只要關鍵的秋闈春闈過不去,一切都是白搭。

  幾日後,親家徐大人前來伯爵府拜訪。徐大人在國子監任司業兩年後,調至禮部下的鴻臚寺,如今已是鴻臚寺卿[4],官四品。

  頗受聖上重用。

  徐大人朝中事務繁重,能抽出時間過來一趟,自當是有緊要事。

  餐宴上,幾盞下肚,徐大人才對裴秉元道:「親家,前幾日,我在國子監的那位舊友說是今年貢監出了些小差池,簿子上少了一人,想把名額放下去,又怕下面的各州各府爭搶不休、鬧得不痛快,於是找了我。」

  隨後的話,徐大人便不說出口了。如此明了,又豈會有人聽不明白?

  說是出了差池,實際上恐怕是徐大人費了好些功夫,特意拿來的入學名額。

  貢監,即向朝廷進貢人才,自國子監畢業之後,亦可為官。雖起點低了一些,但畢竟是一條入仕之道,許多未中舉的秀才,都排著隊等貢監名額。

  如此機會,換作他人,自是一口應下了。

  可裴秉元舉盞的手定住了,神色遲疑,久久都未開口。

  --------------------------------

  [1]顏真卿、柳公權兩派書法

  [2]後面所有關於書法的,都是作者自己杜撰的,大家練字不要當真

  [3]包本法:參考自馮友蘭《三松堂自序》

  [4]鴻臚寺卿:簡單理解,類似現在的外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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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四章 裴父立身

  裴秉元將那盞酒一飲而盡,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道:「我都這個年歲了,還擠進國子監同那些少年郎在一塊,恐怕不合適罷。」

  多少老廩生,五十餘歲才排到貢監名額,進入國子監。裴秉元如今尚未滿四十,比他年長的大有人在,哪裡說得上不合適呢?

  不過是他臉皮薄,不好明說拒絕,找了個由頭罷了。

  「無妨無妨,此事也不急著馬上就定下來。」徐大人並不惱,他對於裴秉元的性子還是知曉幾分的,又道,「親家不若再多考慮幾日,甚麼時候拿準主意了,讓瞻兒知會我一聲就行。」

  這是給裴秉元留了迴旋的餘地。

  徐大人走後,裴璞規勸兒子,道:「秉元,三年又三年,中了秋闈還有春闈,有這時日蹉跎,不如進國子監辛苦三四年……出來後品級雖低了一些,可也算正經走上官途了。」

  國子監畢業,授官僅八品。

  裴璞又道:「那中了進士的,倘若留不了京,也不過七品知縣而已。」

  老太太亦附和道:「徐大人一份好意,不好辜負了。」

  依他們的意思,都想讓裴秉元應下來,進國子監讀書。

  「父親母親知道的,孩兒並不是為這個。」裴秉元嘆氣,無奈道,「徐大人與我做親家,已經官四品,秉盛、秉明兩位堂弟進士出身,如今已調至兵部、工部任職,官六品。孩兒的那些同窗們,要麼中舉外任了,要麼早早放下學業,承了家裡的產業,唯獨我這麼些年不管不顧一直考著,一年復一年……孩兒十六歲就是秀才了,如今年近四十,卻要領著一個貢監的名額入國子監進修,這叫孩兒如何應得下來?」

  如何放得下臉面,又如何放得下執念——裴秉元始終是要給自己一個交代的。

  大堂內沉默著。

  許久了,裴老爺子才道:「都考了這麼多年,也夠了……」

  「不夠。」裴秉元情緒陡然激動,額上青筋冒了出來,道,「我寧可讓別人罵我是頭倔驢,也不願別人叫我懦夫。」

  見此情景,老太太急忙出來打圓場道:「今日就到這裡罷,回頭再慢慢商議。」

  ……

  夜裡,失眠的不僅僅是裴秉元,還有小小少年裴少淮。

  在原書中,本是沒有徐大人替裴秉元爭取貢監名額這一情節的。興許是如今裴徐兩家感情更加親近,於是發生了這一幕。

  身邊的人或是事,都在微妙地變化著……他將會面對越來越多的未知。

  裴少淮剛剛踏上讀書之道,父親遇到這樣的選擇,對他的衝擊很大。試想,若是換成自己,又該如何選擇呢?一邊是寒窗苦讀堅持了二三十年的荊棘路,前途未卜,繼續走下去未必有好結果;一邊是退而求其次的捷徑,唾手可得。

  他為旁觀者尚且不知如何決斷,更何況父親這個當局者呢?無怪父親會如此躊躇不定。

  裴少淮心裡唯想著,珍惜少年時光,再刻苦一些,把功夫做足了,往後才能避免遇見這樣的兩難境地。

  ……

  此後又過了兩三日,裴秉元或獨自一人待在書房內,或對著院中落葉枯枝沉思,一直沒有鬆口的意思。

  老爺子、老太太皆嘆氣連連,兒子不肯他們又有甚麼法子,只能如此了。

  這日曹夫子下堂之後,淮津兄弟如往日一般主動留堂,先是口中念念有詞背記《論語》,等背得差不多了,再取來筆墨,將方才所背的一一書寫下來。

  既是默寫,也是練字。

  兩個小子並不圖快,一筆一劃都寫得極認真。

  等到斜陽慢慢將屋外的影子一點點拉長,最後映入到課堂當中,兄弟二人才發現父親的影子落在桌前,頎長而筆直。

  原來,裴秉元一直站在窗外,背著手安靜地看著兄弟二人背書寫字。

  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小時候讀書習字的模樣。

  「父親。」兩兄弟起身問好。

  「為父打攪到你們溫習功課了。」

  「不曾。」

  見到兩個幼子頗具天分,又如此刻苦,裴秉元很是欣慰,他笑了,原先的愁眉緩緩舒展開來,問道:「《論語》背到哪一卷了?」

  津哥兒不好意思先答,便輕輕扯了扯兄長的衣袖。

  淮哥兒如實應道:「弟弟已經背完了四卷,我比弟弟慢一點,才背到第三卷的為政篇。」

  「為政篇?」裴秉元自然忘不了,緩聲念道,「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1]」聲音漸停。

  淮哥兒則順著父親的話,稚聲往下念道:「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2]。」

  一切都是恰好,裴秉元恰好來了,淮哥兒恰好背到了這一篇目。

  裴秉元拿起淮哥兒默寫的紙張,紙上正默寫著這幾句。孔老夫子只告訴了世人,十五立學,三十立身……但世人常常容易忽略,書間紙上十五與三十兩個數,只有寥寥數筆,於一個人而言,卻是漫長的十五年。

  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到一點點將自己收斂起來的中年人。

  本是讀過千百次的幾句話,今日再讀,裴秉元心間咯噔頓了一下。

  「甚好。」裴秉元誇讚,道,「你們繼續溫習功課,為父不打攪你們了。」

  「是。」

  ……

  隔日一大早,伯爵府備了馬車,裴秉元親自前往徐家,應下了貢監之事。

  回到家,他對老爺子解釋道:「家中淮兒津兒都是難得的讀書之才,我未竟的願、未達成的事,由他們接著去做罷,他們往後的風光,便是我的風光。我既已到了這個年歲,也該試著走走其他的道了。」三十五六不小了。

  裴老爺子欣慰道:「你能想明白便好。」

  又過月餘,這日,裴秉元啟程前往國子監進修。兩地雖同在京都城內,但依照國子監的規矩,他入學之後,唯有初一十五休沐之時才能回家。

  裴秉元告別父母後,與林氏說:「這幾年,辛苦你一個人費心操持這個家。」

  「是我的本分,官人莫惦念著。」

  最後,裴秉元對淮津兩兄弟說:「為父不在,你們要聽祖父的話,要聽夫子的話,用功讀書,不可懈怠,但可今日完成之事,絕不可拖到次日。」

  「孩兒知曉了。」兄弟倆應道。

  ……

  伯爵府內,日子悉如往常。

  英姐兒比裴少淮大三歲,現九歲,已是半大的姑娘,相貌身段愈發出挑,平日裡喜著青衫,不愛繁瑣,反倒顯得容顏天成、不經雕飾。

  年紀增長,性子也跟著顯露出來。

  她與竹姐兒已經跟著女先生把字認全了,林氏便開始張羅著,從各府打聽,找來老嬤嬤幫兩位姐兒再提一提、端一端言行舉止。那教琴棋書畫的女先生,亦是輪番前來。

  林氏是煞費苦心,可英姐兒卻興致缺缺。

  這日,英姐兒又帶著丫鬟在後院裡打理她種的那些花花草草,忙得十分開心。

  沒一會兒,林氏風風火火趕來,遠遠就道:「我就曉得你躲在此處……那女先生前腳剛走,竹姐兒還留在房裡繼續練琴,你怎就偷偷跑了,又來擺弄這些花花草草?」

  「母親,我已做到答應你的,上課好好練琴,你怎出爾反爾,又來這裡管教我?」英姐兒嘟囔道。

  「那你倒是說說,都半月有餘了,你的琴藝怎不見一點長進?」

  英姐兒狡辯道:「學了未必能懂,懂了又未必能彈出來,彈出來也未必有那韻味,這琴藝增進,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母親您每日這麼辛勞,就莫要太操心女兒的事啦。」一邊說,手裡的小鏟不忘給黃苓草鬆土。

  林氏見女兒這古靈精怪的樣子,真是又氣又好笑,道:「辛辛苦苦給你找的女先生,你是一門都沒學上,反倒是三丫頭,見一樣學一樣,樣樣都有模有樣。」

  「那是竹姐姐有天賦,又勤奮,勤奮是不會虧待她的。」

  林氏又道:「你若是不肯學這些也罷,及早跟著我,學著打理府上的產業,免得以後甚麼都不會。」

  這話,林氏不是第一次跟英姐兒說了,聽得她都能倒背了。

  英姐兒一邊將那盆玉竹端到牆角陰涼處放著,一邊應道:「母親若是要帶我去郊外莊子、藥園,或是城南藥鋪,學習打理,我自然是極願意的……若是母親說的打理,是叫我坐在屋裡頭,整日整日地看賬本,只怕是賬本認得我,我未必認得它。」

  頓了頓,英姐兒又道:「對了,母親若是想教看賬、算數,不如去教竹姐姐罷,上回三表姐來我們家,臨時起興表演打珠盤,我瞧見竹姐姐站在沈姨娘身旁,眼珠子都看直了,若不是沈姨娘管著她,她怕是要湊到三表姐跟前去。」

  「就你長進,一日日竹姐姐竹姐姐的,也不見你能有三丫頭的一半要強。」林氏說道,「我早找人教她了,還用你提點我。」

  「我是娘親生的,又不是竹姐姐生的,自然不會像她那麼要強。」

  「說話愈發沒規矩了,叫人聽見了笑話你。」林氏教訓道。

  英姐兒笑嘻嘻道:「我在外人跟前,自不會說這些趣話的……別人想聽都聽不著,我歡喜與母親說笑,母親反倒教訓我。」

  林氏被女兒逗笑,不再教訓她,又有些發愁,說道:「英丫頭,你這琴也彈不好,畫也畫不好,書……書尚可罷,往後可怎麼給你找人家?」

  「上回弟弟跟我討一碗蓮羹吃的時候,說了,自有那不看琴也不看畫的人家……而且女兒只是不精於此,又不是全然不懂。」英姐兒對弟弟的話深以為然,繼續道,「弟弟還說,若是沒有這樣的人家,他便替我撐腰,我看上哪家,他便叫那一家人不看琴也不看畫兒。」

  「你弟弟才多大,你就打他的算盤。」林氏揶揄道。

  「誰叫他是我弟弟呢。」

  英姐兒往一個小瓷盆裡裝入潤土,仔細將一株綠色小植栽入其中。

  「這回種的又是甚麼花草?」

  「弟弟替我挖回來的積雪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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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出自《論語‧為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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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五章 又一年春

  要說姑娘家喜好種花種草,也是常見的事,畢竟,深庭小院,輕簾吹拂,斜入幾枝翠葉繁花,紛呈蝶繞,又有香氣氤氳,自是最得少女的心思。

  偏是,英姐兒既不種那富貴牡丹,也不種那香幽梔花,而是大盆小碗的,種了一大堆林氏數不出名號的草藥。許多既不開花,也不引蝶,更無香氣,乍一看去,同那山林野草,也沒甚麼不同。

  草藥習性不同,照料這一叢藥圃,可比種普通的花卉費時費力多了。

  「青荷,這盆玉竹曬不得日頭,往後要當心一些,這株新栽的積雪草最乖,最是容易存活,只需記著,它比尋常植株更喜水,多澆一些……」英姐兒吩咐著。

  她不善古箏的宮商角徵羽,卻能將每株草藥的習性如數家珍。

  林氏見女兒熱衷於此,只好由著她了。

  林氏走後,英姐兒照料完藥圃,掇拾了一下自己,嘟囔了一句「這會兒,弟弟該下堂了罷」,於是歡喜地往弟弟的院子走去。

  到了地方,正巧看到淮哥兒把書卷擺放整齊,正坐在椅上歇息。

  「我差人給你送到書堂的甜茶,你喝了嗎?」一進門,英姐兒便問道,「母親說味道不錯,你喝著覺得如何?」

  「喝了。」

  春末入夏,氣候已經隱隱燥熱起來,日頭出來以後,把書堂照得又悶又熱,坐在裡頭朗朗讀書,最易口乾舌燥,叫人疲乏。加之搖頭晃腦,更是催人昏昏欲睡。

  所以,英姐兒才叫下人從自家藥鋪子裡,取了羅漢果、甘草和夏桑菊等幾味普通草藥[1],又添了茶葉,特意煮了甜茶,置涼後,叫人給弟弟送去。

  淮哥兒又道:「津弟喝著覺得極好,止渴醒神,讚不絕口,說四姐姐愈來愈貼心了,我喝著,也覺得不錯,只不過對我而言,太甜了些,下回若是換成梅子、薄荷草,冰鎮後解渴生津……妙極。」

  兩姐弟說話,素來是不拐彎抹角的。

  英姐兒嗤了弟弟一聲,道:「別家小孩都喜甜食,只嫌不夠甜的,偏就你一個與眾不同,挑三揀四,嫌這嫌那,那茶若是不甜怎麼能叫甜茶?下回,叫我給你加一筐梅子進去,單獨給你熬一壺,酸得你晚膳連糕點都咬不動才好。」嘴上說著如此,其實,心裡已經暗暗替弟弟記下了——弟弟偏喜酸甜。

  「切莫忘了冰鎮。」淮哥兒不惱反喜,道。

  「這個我說了可不算。」英姐兒道,「娘親素來遵從溫和中庸之道,不讓你夏日吃冰……你若是能將她說服,莫說是冰鎮,叫我把茶凍成冰坨子送過去,我也是肯的。」

  又偷笑補道:「且看弟弟有沒有本事了。」

  淮哥兒無奈,母親確對他十分疼愛,但是在吃食這一塊,管得委實太嚴了一些,煎炸不能多吃,瓜果不能少吃。

  沈姨娘對津哥兒亦是如此。因此,課堂之餘,難兄難弟倆常常坐在一塊,苦哈哈道「好想吃香酥丸子」「好想吃小香魚」「好想吃燒子鵝」……結果只能是越想越餓,畫餅也難充飢。

  言歸正傳,姐弟二人又說了一會玩笑話,英姐兒說道:「光顧著跟你說玩笑話,差些把正事給忘了,你上回答應我的種子,叫人取回來了嗎?」原來是惦記著這個。

  裴少淮屜籠裡取出幾個小布囊,交到姐姐手裡,道:「昨日長舟回莊子裡見他祖母,我叫他今日回府的時候,順道將這個取回來。」

  長舟,是跟著淮哥兒身邊伺候的小廝,十二三歲,十分機靈。

  英姐兒得了藥材種子,愛不釋手,高興道:「明日我記著給你煮一壺酸茶,當作答謝你。」言罷,告辭回自個院裡,吩咐青荷多找些瓷盆回來,趁著炎夏未至之前,把種子種下去。

  ……

  見到胞姐如此高興地幹著自己喜歡的事,裴少淮也跟著高興。

  在原書裡,本是沒有這樣的情節的。書中寫道,淮哥兒自幼不安分,屢屢闖禍,林氏的精力全都耗在了兒子身上,而總是忽略養在身邊的女兒。

  英姐兒體恤母親,總是乖乖巧巧的,從不跟母親要甚麼,也不跟母親怨甚麼。

  因為淮哥兒養在祖母身邊,姐弟二人往來少,感情淡淡,談不上深厚。否則,後來裴少淮也不至於為了填補債務,要把唯一的胞姐給送出去。

  ……

  現如今,英姐兒對草藥一類頗感興趣,這其間,既是她的性情趣好使然,也有裴少淮的助力。

  先是五歲那回,英姐兒發燒了,昏昏沉沉不舒服,哭道:「娘親,英兒頭好疼。」

  林氏端來藥,餵她,哄道:「英兒乖乖把藥喝了,睡一覺,出了汗,明日便不疼了。」

  英姐兒忍著苦,一勺一勺把藥吃完了,沉沉睡了一覺,第二日起來,果真是頭不疼了。

  隨後一連好幾日,英姐兒都追著林氏,稚聲稚氣地問:「娘親,那又黑又苦的藥,為何吃了,英兒的病就好了?」

  「苦口良藥,藥到病除。」林氏只能這麼回答著。

  英姐兒屢屢發問,裴家人只當是她年幼一時好奇,可裴少淮卻覺得,小孩子心性天真,說話做事都是自然而然以為之,胞姐屢屢發問,就說明她對於「那碗藥」有著足夠的好奇。

  還有一回,長舟不小心劃破了手,流了好些血,他從牆角邊折了幾株烏蕨搗碎敷上[2],不一會便止住了。

  英姐兒恰好路過弟弟這,見著了便問:「長舟,這不起眼的牆頭小草,為何能夠止血?」

  「四小姐,我哪懂這個呀。」長舟撓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說道,「不過是小時候,祖母教我的,我便記下了……我大哥已經開始學種藥,他或許曉得一些,下回我問問他。」

  長舟的祖父祖母住在鄉下,幫伯爵府打理藥園子,自然識得一些藥理。

  經此,裴少淮更加確定,胞姐對中醫藥理饒有興趣。興許,英姐兒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只是出於好奇本能張口一問。

  萬金難換學問心。

  藥理也是一門學問。

  裴少淮自然不會錯過此等良機,他覺得,讓姐姐有機會能夠探索知曉自己好奇的事物,不失為一樁美事。並非為了甚麼特定的目的、願想,只是單純為了滿足求知欲。

  裴少淮前世並非學醫,對於此道也不過懂些淺顯的學識罷了,故此,他決定以引導為主。

  彼時,英姐兒已經識字,裴少淮便從父親書房翻出一些藥理相關的書卷,送給姐姐。又讓長舟經常回去,從莊子裡挖些易種活的草藥回來,轉述草藥的習性,之類之類。

  英姐兒漸漸沉迷於這一株株形態各異的「小草」當中,彷彿是撕開了一個小口,探身進去,發現這個世界,年年歲歲這般長久,可以不止有針線女紅、琴棋書畫和相夫教子。

  ……

  ……

  裴秉元自從進了國子監以後,每半月才能休沐,回家兩日。家人發現,原本就有些清瘦的他,如今又瘦了幾分,愈發瘦削。可見,他在國子監並非走走過場,圖個畢業,有個官職,而是真心實意在鑽研學問。

  林氏見了,頗為心疼,不知上哪打點好了關係,三天兩頭托人將補品送至裴秉元的住舍,裴秉元下堂回來便能喝到。

  林氏道:「讀書當官的事,我一介婦人也不懂,只盼官人能多保重,養好身子。」那林家大兄從揚州帶回來的諸多補品,許多都被林氏「送進」了丈夫的肚子裡。

  裴秉元與林氏之間,成婚多年,已有一對兒女,可說實話,過往數年二人之間的感情,更像是相敬如賓,親密的時候不多。

  未曾想,一城之內,分居兩地,反倒「縮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裴秉元身在國子監,覺得獨留妻子在府上,既要養兒育女,又要操持一家老小,十分不易。林氏見丈夫一心求學,自認為不能拖他後腿,凡事都先緊著官人,不讓他操心。

  某次,裴秉元方方離家回到國子監數日,便托人送出了一封信,交給林氏,也不知裡頭寫了甚麼情深情長的纏綿話語,林氏看了,一連好幾日,臉上都有紅光,見誰都是喜笑顏開的。

  裴少淮見了,心裡暗想,別看這景川伯爵府府邸修建得氣派,令尋常人家羨慕不已,可住在裡頭,長此以往,更像是被封在一座孤島之上。有時候,推開府邸大門,出去走走看看,不拘泥於數尺之地,未必不是件好事。

  不管是長姐裴若蓮,還是父親裴秉元,照目前來看,是過得愈來愈好的。

  光雖微微,亦可照明。

  ……

  裴少淮既已六歲多,便也意味著,距送長姐出嫁已過三年有餘,二姐裴若蘭年近及笄。

  伯爵府內再次忙碌起來。

  林氏有上次的經驗,這幾年又一直在操持府上諸多事務,加之,伯爵府銀兩收支比幾年前好了許多。是以,這個及笄禮於她而言,並沒什麼難處。

  不過,林氏卻有別的想法,她笑盈盈對老太太道:「近來戲樓擴建,郊河外的幾個莊子又趕上秋收,蘭姐兒及笄這樣的大事,兒媳是斷不能脫身的,又怕忙極有所疏漏。不若這樣,除了叫母親在後頭指點著,也讓沈姨娘和竹姐兒幫幫兒媳,一家人有商有量的。」

  裴少淮跟在母親身旁久了,了解母親的性子,深知母親做這樣的決定,有她的考量。

  一則是,裴少淮曾聽到大舅指點林氏道:「水滿則溢,你要適時鬆鬆手。」林氏如今早把整個伯爵府摸得通透,面對這麼一大捧沙,若是想牢牢握緊,只會細沙四溢,對自己並無好處。倒不如鬆鬆手,任其從指縫漏一些出來,才能捧得長久。

  伯爵府裡裡外外這麼多事,林氏根本忙不過來,倒不如將那些不大不小的事,交給逢玉軒這邊來辦,自己落個輕鬆。再則,沈姨娘這麼多年都規規矩矩的,做事得體,一對兒女又教養得好,眼瞧竹姐兒、津哥兒越來越大,豈能叫她每月只守著那些例銀過日子?

  二則是,蘭姐兒雖改進不少,畢竟心裡不願不服的,與林氏關係一直緊張。因沈姨娘曾伺候過蘭姐兒生母,蘭姐兒與沈姨娘相處得反倒不錯。

  有些事,林氏不想也不願與繼女拉扯糾纏,倒不如通過沈姨娘這個中間人,妥善辦了。

  裴少淮認為,娘親這樣的做法是大家皆好的。

  老太太聽了林氏的提議,讚譽她有當家主母的氣度,點頭同意了她的想法。

  老太太都發話了,沈姨娘自然應下,道:「奴婢從前只是個伺候人的,竹姐兒年歲也還不大,如今跟著辦這樣的大事,還望老祖宗和大娘子多多指點教導。」

  沈姨娘身旁的竹姐兒喜色難掩,早已躍躍欲試,也款身行禮道:「謝祖母和母親給竹兒跟學的機會,竹兒一定用心學習,不辜負母親的一份好意。」

  經過兩三個月的籌備,蘭姐兒的及笄禮如期舉辦,一如當年蓮姐兒那般風光氣派,衣制和釵冠都是極好的成色,在諸多伯爵府中,不曾多讓。前來觀禮的貴婦人們,數量比之前蓮姐兒的及笄禮上,要多出了許多。

  主賓們誇讚伯爵府辦禮辦得好,又誇蘭姐兒體態相貌不輸長姐。

  及笄禮後,逢初一這日,裴秉元休沐歸來,一家人用膳完畢,林氏見氣氛和洽,便提了一嘴:「官人在國子監裡識得許多同仁、學官,若是閒暇時候,也打聽打聽哪家有適齡的好兒郎,家裡頭這幾個丫頭,年紀都不小了。」

  好意讓裴秉元替蘭姐兒找個徐家那樣的好夫家。

  誰知蘭姐兒並不領情,冷了臉,道:「不勞夫人急著找人家把我嫁出去,這京都城裡的勳貴人家,多的是女子十八歲才說人家。」說得好似是主母急著把她趕出家門一樣。

  一句話把林氏的好意踩得細碎,令林氏訕訕,終究是她高看了蘭姐兒,十分後悔在這樣的場合,說出這些話。

  裴秉元放下筷子,斥責道:「年紀越大,反倒越不懂事。」

  老太太則打圓場,道:「你這孩子,你母親也是一番好意。」又對裴秉元道,「世珍說得在理,你在書院裡,該好好物色物色。」

  裴少淮見母親受了如此委屈,心中甚是不快,覺得蘭姐兒不識好人心,無怪一意孤行落得那樣的下場。又想,她這樣的脾氣,若是不吃教訓,不撞得頭破血流,恐怕難以回頭。

  他內心是極矛盾的。

  唯有一點,他不想讓全府的人,要為蘭姐兒的錯買單,這是不變的。

  裴少淮身為男丁,不好下場說些甚麼,只好朝身旁的姐姐使了個眼神。

  姐弟心有靈犀,英姐兒當即意會,替母親說道:「二姐倒也不必如此敏感,橫豎這家裡不止二姐一個未出閣的女兒,許是娘親替我和竹姐姐謀長遠呢?」

  一句話噎住了蘭姐兒的嘴,氣得她獨自回了自己的閣院。

  原本和和氣氣的氛圍,也被她鬧得冷了場。

  ……

  ……

  殘雪消去春風細軟,瀟瀟細雨天微寒,冬梅已盡,到了柳枝漸綠的時節。

  又是一年春日。

  淮哥兒、津哥兒都已年滿七歲。

  這日,開堂之前,兄弟二人翻看唐詩解悶,看到「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3]」一句,都很是喜歡,又想起明日是十五休沐,便商量著,明日要一同出去踏春看景。

  「光是看景許是不夠的,那香酥丸子和小香魚,要多帶一些,還不能叫母親知道了。」淮哥兒提議道。

  「四姐姐熬的甜茶也要帶上一壺。」津哥兒補充。

  「再叫長舟從莊子要些落花生,鹽水一煮,帶上兩包。」淮哥兒又道。

  「那我讓小娘再做些點心。」津哥兒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又道,「這些應當夠了罷?」

  淮哥兒點點頭,道:「只需不叫三姐四姐知曉,光我們兄弟二人,是夠了。」

  津哥兒頓時洩氣垂首,道:「豈能繞得過她們兩個,咱們還是多帶一些罷,別叫我們沒吃上,倒讓她們吃飽喝足了。」

  「是矣是矣。」

  兄弟商量著商量著,開堂的時辰便到了,等了半刻鐘,仍不見曹夫子的身影。

  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曹夫子是個守時的人。

  淮哥兒問道:「曹夫子昨日有說今日休堂嗎?我記著,好似沒有。」

  「並無。」津哥兒記憶力好,斷不會記錯,又道,「曹夫子不會記錯了,假以為是今日休沐罷?」

  「不知道,咱們繼續讀詩卷,再等等罷。」

  又過了一刻鐘,淮津兄弟二人沒能等來曹夫子,卻等來一臉愁容的祖父。

  裴少淮不知何事,遂問:「祖父,曹夫子呢?」

  「方才與我請辭了,唉——」裴老爺子長嘆一聲,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愁,道,「曹夫子說,以他的本事,教不了你們兄弟二人,讓我另請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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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藥理都是網上查的,大家看個樂呵,不要信以為真。

  [3]出自王維 《輞川別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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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六章 聽戲

  那曹夫子本是科考當官無望,為了養家糊口,碎銀幾兩,才勉強肯替富貴人家開蒙學童,這麼多年來,早將那套「包本法」運用得嫻熟,信手拈來。

  誰知,這「包本法」用在淮津兩兄弟身上,並不奏效。以往,曹夫子磨磨蹭蹭半年才能教完的書卷,淮津兩兄弟月餘便學完了,曹夫子只好不斷往前趕進度。

  這種感覺,就好似——他一個當夫子的,反倒被兩個小學童趕著往前走一般。

  自然不好受。

  橫豎只是為了討生活才幹這活計,教誰不是教?倒不如另尋個人家,教幾個資質普通的學生,按部就班上課,圖個心寬。

  故此,曹夫子選擇向裴老爺子請辭。

  這事被教書法的葛夫子知曉了,不屑笑笑,揶揄道:「原是個圖輕鬆的。」各幹各的,倒也不相妨。

  曹夫子走後,伯爵府短時日內,尚未找到合適的人選,淮津兩兄弟只好先自行背書,背完了《論語》,開始背《孟子》。

  ……

  再說徐家那邊,蓮姐兒知道了妹妹回懟主母的事,又氣又懊惱。

  她如今在徐家過得很好,夫君考得了功名,婆母對她和善,言歸小子又機靈活潑。蓮姐兒是發自內心感激林氏的。

  她帶著兒子,抽空回了一趟娘家,與林氏敘話,說蘭姐兒自幼就不懂事,驕縱慣了,希望林氏不要與蘭姐兒計較。

  「她也沒甚麼錯,本就是我考慮得不周到,說出的話,叫她誤會了。」林氏表現得並不介意,但又露出為難面色,細嘆一聲,道,「不過,蘭姐兒結親之事,往後我是不好再插手甚麼了。」

  兒女婚事,本應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氏說這話,已然表明了她的態度——蘭姐兒的婚嫁,她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這麼多年來,林氏從未短過蘭姐兒甚麼,卻換不得半點回饋,終究是讓她寒了心。

  林氏握著蓮姐兒的手道:「蓮兒,這麼多年了,你是知曉我為人的,我絕無半點急著將她嫁出去的意思。蘭姐兒的婚事,以後,恐怕還要勞煩你這個長姐多操操心,看看姑爺身邊可有合適的同仁,幫著牽牽線……你也曉得,這個家裡,蘭姐兒最是聽你的話,你看好的,必定不會差。」

  蓮姐兒垂眸,她聽明白了繼母的意思,也知道繼母的為難,沉默了幾息,才抬起眼,對林氏道:「我省得,叫母親為難了。」

  蓮姐兒從朝露院出來以後,原本是要帶著小言歸去看看妹妹的,可心裡越想越氣,越想越惱,甩甩寬袖,乾脆直接回了徐家。

  可見其失望之意。

  ……

  三月初八這日,裴家的戲樓擴建完畢,在門樓的後面,額外圍了個戲園子,重新開張。

  生意又漲了幾分,自不必多述。

  等戲樓生意穩定下來,有序運轉,林氏總算抽出神來,小歇兩日。這日,她對老太太提議道:「老祖宗,戲樓裡雇了個新戲班子,不唱舊戲唱新戲,這幾日唱的,正是眼下時興的《紫釵記》,不若咱家一同去聽聽,跟著樂呵樂呵。」

  林氏話一出,竹姐兒和英姐兒最先興奮起來,畢竟年歲小一些,總是有些貪玩的。

  幾個跟著主子身邊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掩不住喜色。

  老太太樂呵呵地說道:「那就依你的意思,一同去解解悶兒。」

  若只是想看戲,本是可以把戲班子叫到伯爵府來的,林氏卻選擇出去,一來是想叫大家瞧瞧新戲樓的氣派,二來戲樓裡熱鬧非凡,取個氛圍,跟著戲客們一起樂呵樂呵。

  林氏打趣道:「我叫人把最氣派的那間坐堂留下來,今日,任憑是誰花再多銀兩也搶不過咱們。」

  府上小姐少爺們要一同出門看戲,事情不大,瑣事不少,沈姨娘向老太太請命,主動退下準備去了。

  蘭姐兒這孤傲的性子,原是不願意跟著一同去的,可聽說唱的是《紫釵記》,講的是才子佳人曲折淒美的愛情故事,扭扭捏捏之下,終還是選擇一同去聽戲。

  入夜,戲樓燈籠一一掛亮,一派璀璨,戲班子的樂工最先入場,不時拉吹些小曲,聽客們三三五五,陸續進場就坐,小二們穿梭其間,端茶倒水,招呼客人。

  老太太帶著一家,坐在最中央的包間裡,你一句我一句地閒聊著,等著開戲。

  隨著樂工敲打的鼓點漸漸密集,幾面大銅鏡子聚光,戲台子亮堂起來,諸位戲子依次入場……好戲,開始了。

  這《紫釵記》大抵講得是[1]——才子李益與霍小玉因紫玉釵互生情愫,李益金榜題名後,卻被當朝太尉陷害,屢屢拆斷二人情緣。有情人生了猜疑,相思病起……諸多波折之後,嫌疑冰釋,重歸於好。

  李益後來的仕途亦步步順遂。

  戲台上唱到折柳陽關,灞橋踐行時,全場無不動容,包廂內,裴家的一應女眷,個個都在暗暗抹眼淚,那蘭姐兒更是哭得一個梨花帶雨,好似自己就是那思君病深的霍小玉。

  唯獨裴少淮,興致缺缺,不為所動,作為一個見識過後世百般文娛的人,他對才子佳人分分合合肝腸寸斷這樣的橋段,實在是抬不起太大興趣。

  裴少淮心中暗暗自嘲,自己一個還未動過情的,自然是不懂這些的。

  支撐他看下去的,不過是戲子婉轉的唱腔,精美的妝容,時緩時急的動作,還有講究的服道。

  他坐在英姐兒身旁,總隱隱感覺,有目光向這邊投來,可四處望去,各個包間皆昏昏暗暗的,並看不見甚麼。

  只好作罷,心想,或許是自己太過敏感了。

  一場戲罷,尚不過癮,戲班子又唱了《臨安別》[2],亦是叫人哭得淒淒切切。

  ……

  等到散場,夜已深了,英姐兒、竹姐兒兩個小姑娘仍興奮著,你一句我一句探討著戲裡的情節。

  下人們早備好了馬車,等著主子們回來。

  令裴少淮意想不到的是,入坐馬車還能鬧出幺蛾子來,只因有輛馬車被裴老爺子先坐回去了,蘭姐兒只能與他人同坐。又因上回英姐兒回懟了她,她怎麼都不肯跟兩位妹妹一同坐車。

  最後只能是淮哥兒、津哥兒與她同坐了。

  車廂內氣氛有些尷尬,淮哥兒主動跟弟弟聊起來,問:「津弟,今晚看戲覺得如何?」

  「尚可。」津哥兒說道,「唯獨有一點,這兩齣戲講的都是才子佳人,才子又都高中狀元……若不是我讀書,知道讀書之難,恐怕會覺得讀書是件易事,任誰都能輕而易舉考狀元呢。」

  沒想到津弟的角度還能這樣刁鑽,裴少淮解釋道:「讀書人寫的戲本子,自然是向著讀書人的。」

  兄弟間的閒聊,卻被蘭姐兒嗤了一聲,只聞她揶揄道:「你們兩個才識得幾個字,就敢這樣誇誇其談,換你們來寫,能寫出這樣令人動容的戲本子嗎?」

  淮哥兒、津哥兒相視,憋住了笑,知曉這位二姐的脾氣,都不再發話。

  他們這輛馬車走在最後頭,車夫剛揚起馬鞭,準備出發,卻聽見車外一陣嘔吐聲,嘩啦啦聲響。

  撩開車簾一看,只見一個錦衣男子,周身狼狽,不知是從哪裡出來的,正扶在戲樓牆角,吐得一塌糊塗。而後踉踉蹌蹌走了幾步,靠著戲樓的柱子坐下了,不知是睡是醒。

  蘭姐兒掩住鼻子,面露鄙夷之色,正想放下車簾,又見那男子衣著不凡,怕出甚麼岔子,想了想,還是吩咐車外的小二道:「去看看是哪家的小爺,怎麼身邊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

  那小二在戲樓看門,很有眼力見兒,很快就回來了,稟道:「回二小姐的話,瞧著是司徒將軍府上的二少爺。」又指了指長街盡頭的賀相樓,道,「想來是在賀相樓又喝多了,一個人走過來的。」

  小二恐怕也不是第一回遇見了。

  蘭姐兒快語,又問道:「就是前幾年才從鄉下領回來的那位?」

  小二垂頭,默聲不語。

  蘭姐兒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改道:「既然是司徒少爺,那便帶進樓裡先伺候著,再去將軍府報一聲,叫人把他接回去……這春日乍寒的,別叫在街上凍出病來。」

  「是。」

  蘭姐兒放下車簾,馬車緩緩起步,漸漸離戲樓遠了。

  裴少淮在馬車裡,也探頭看了那位司徒公子,他並不認識。從蘭姐兒的話裡,這位爛醉如泥的司徒公子的身世,似乎也很有故事。

  ……

  ……

  淮哥兒兄弟兩人已經自學了數日,總這樣,沒有夫子教導讀書習文,也不是辦法。

  裴老爺子這幾日,相看了許多塾師夫子,都不甚滿意。若是太過普通,怕辜負了兩個孫子的天賦,可若想找個好的,又名師難求。

  正當裴老爺子為難的時候,裴尚書的府上,差人前來傳話。

  說是翰林院有位老翰林榮退,被裴尚書留了下來,如今在尚書府設立書堂講授課學,想到伯爵府的兩位侄孫已到了蒙學年歲,不知有沒有意願前來尚書府讀書。

  這樣氣派的書堂,也就獨獨尚書府一份了。恐怕是關係非同一般,老翰林才會應下裴尚書的請求。

  試想,一位滿腹才學的老翰林,若想教書育人,多得是名家書院求請他來當山長,何須居於一小小的府邸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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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參考自明湯顯祖《紫釵記》

  [2]杜撰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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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七章 再尋師

  裴老爺子聽後,喜不自禁,能有老翰林來教導指點兩個孫兒,機會可遇不可求。

  他並未多想,當即差人過去回話,應了邀請,說一定按時將淮哥兒、津哥兒送過去。

  老爺子又自言感慨道:「終究是血肉親情不可分,他還惦記著本家一二。」

  看見祖父如此歡喜的神態,一旁的裴少淮雖不讚同祖父的想法,卻也沒有說甚麼,不想掃了老爺子的興頭。

  裴少淮以為,尚書府那邊,若真有意與伯爵府親近,視之為一家人,何須直至今日,才拋出盛意呢?這麼些年頭,同在京都城裡,往來淡淡,如今突然給這麼個「大好處」,即便不是甚麼司馬昭之心,也絕非善心好意。

  時至今日,裴少淮都還記得,在他的周歲禮上,尚書府的女眷們口口誇讚林氏風姿卓絕,又誇小娃娃長得像林氏。明面裡是誇小娃娃長得周正,實則,是指桑罵槐,暗暗嘲諷伯爵府嫡孫是商賈家女兒生的,長了一副商奸相。

  他倒是覺得沒甚麼,可母親,卻為此傷心了許久,覺得是自己拉低了兒子的身份。每每說起尚書府,都會讓她想起這番話。

  兄弟二人去尚書府讀書,原書裡,是有這一情節的。不同的是,原書裡淮哥兒、津哥兒沒有提前開蒙,去尚書府讀書前,只粗略識一些字;而如今,淮津兩兄弟都背到《孟子》《大學》了。

  書中寫道,裴少淮進了尚書府書堂以後,發現京都城內好些勳貴人家的少爺都應邀來了,二三十個人,滿滿一堂,大部分孩子都身世不凡。

  若是隨意砸個磚頭進去,能砸到好些個世子。

  這哪裡是甚麼老翰林講授學識,分明是尚書府借著老翰林這一噱頭,放長線,養大魚呢。

  還是好一池子的大魚。

  書裡的淮哥兒心性還沒成熟,入學後,埋沒在一堆世子當中,嫌自己穿的衣物不夠貴氣,又嫌自己的掛的玉玨不夠圓潤,心思根本沒有放在學習上。一回到家,便在祖母院裡又摔又砸,亂發了一通脾氣,嚷嚷著不願再去尚書府讀書,說自己丟不起這個人。

  伯爵府本就盼著淮哥兒通過讀書科考,入朝為官,重新撐起這個家。老太太一聽孫兒鬧著不願意讀書了,急了,以為他只是耍小孩子脾氣,決定先順著他的意思哄著、慣著。

  期盼著等孫兒長大一些,就懂事了。

  自打那以後,淮哥兒的衣制、配飾,老太太費了大銀錢,一應照著侯府公子的標準去訂製。心想,橫豎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嫡孫,多花銷一些,也是應該的。

  淮哥兒這才消停一些。

  隨後的時日裡,在學堂上,淮哥兒沒學到多少學問,公子哥的毛病,倒是學了一身。他始終都沒有認清一個事實——出身走下坡路的伯爵府,他在這學堂裡,身份並不起眼,只是一個當陪襯的。

  他以為,只要自己多請客,夠氣派,同學們便會跟他好。

  今日,這個世子帶了個小玉斗,明日,那個世子端著個紫金小碗……哪裡是他能比得過來的?淮哥兒的攀比心理越來越重。

  ……

  另一方面,津哥兒進了這書堂,亦過得十分不暢快,甚至有些淒涼讓人憐。

  景川伯爵府本就不起眼,津哥兒又是個丫鬟姨娘生的,這樣的身份,讓他在學堂裡處處受人排擠,甚至連嫡兄裴少淮都刻意避著他。

  他在學堂裡,一直是個「邊緣人」。

  尚書府編排坐席時,特意把津哥兒安排在邊角位置上,又偏又遠,津哥兒總是聽不太清楚夫子在教些甚麼。

  那老翰林也並不關注他。

  津哥兒空有一顆慧心和非同尋常的記憶力,卻無處使力,畢竟,自悟至少也得有人帶入門。

  數月之後,書堂考校,津哥兒考得並不好,被尚書府送了回來,說是,津哥兒資質不佳,學而無物,恐怕並不適宜走科考之道,建議裴老爺子還是早做其他打算為好。

  聽了尚書府對孫兒的評價,裴老爺子沒有駁話,信以為真,將津哥兒接了回來。

  幸虧,津哥兒有個好小娘,她了解自己生的孩子——津兒記東西比尋常人要快,豈會是個不學無物的?

  沈姨娘抹乾眼淚之後,看著兒子,認真問道:「津兒,你誠實回答小娘,你可喜歡讀書?」

  「孩兒喜歡……可他們都說孩兒學不會……」受到打擊,小小津哥兒都有些懷疑是自己太笨了。

  「那你可願意為此吃苦?」沈姨娘又問。

  津哥兒一個勁點頭,「孩兒不怕吃苦。」

  「小娘知曉了,便是豁出去,也會替你謀個機會。」沈姨娘說道,「至於能走到哪一步,就要靠你自己了。」

  沈姨娘去徐府找了蓮姐兒,憑著自己曾伺候過寧氏的這點情義,求蓮姐兒幫幫弟弟,給他個讀書的機會。蓮姐兒心軟,點頭答應了,跟公公、官人說情,把津哥兒接到家中,和大侄子一同蒙學。

  津哥兒才有機會再讀書。此後,他拾級而上,步步順利,六試皆上榜,最後傳臚大典,高中狀元。

  但也因為這些糟心的事,津哥兒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對誰都收斂著心緒,一直冷冷淡淡的。

  ……

  ……

  裴少淮緩過神來,心想,這「老翰林授課」哪裡是甚麼天賜良機、幸遇恩師的大好事呀。

  那老翰林再有本事,再有學問,也是給其他尊貴的世子們服務的。尚書府給京都城裡許多勳貴人家都發了請柬,為了顧及臉面,不讓外人說閒話,才順手給景川伯爵府也傳了話而已。

  說白了,裴少淮和裴少津過來讀書,只是給人湊數的。

  真正有權有勢的世子,才是尚書府看重、拉攏的對象。

  這尚書府的書堂,就好似一個狼窩,裴少淮自認為,眼下,兄弟兩人皆只有七歲,人小勢微——還不是這群小狼崽子的對手。

  他和津哥兒如今的第一要務是——養精蓄銳,順利長大。

  要知曉,在這世道裡,富貴人家,長子嫡孫自幼專門教養,為接管家族大任作準備,他們早早褪去稚氣,並非鄉下玩泥巴的小兒郎……狠極的時候,這些小狼崽子,是真的會咬人的。

  ……

  裴少淮並沒有反駁祖父的決定,他以為,這尚書府的書堂,他和津弟還是要先去上一趟的。

  一來,祖父一直覺得可以挽回兄弟之情,兩府之間終有一日可以消除芥蒂。直接駁了祖父,祖父執拗,未必奏效。

  二來,既然是小狼窩子,淮哥兒住在這京都城裡,往後免不了有所接觸,倒不如趁著他們還是小狼崽子的時候,去會一會。

  心裡有底。

  等「探窩」完畢,再籌謀退回就是了。

  ……

  林氏知曉兒子要去尚書府讀書,心裡很不是滋味,但並未說甚麼。發了一會呆,她讓申嬤嬤找上好的緞子,給兩個哥兒做了幾身新行頭。

  到了去學堂的這一日,淮哥兒沒有穿新衣裳,而是穿了平日裡那身靛藍直裰,繡以暗竹紋,繫上銀邊衣帶。雖不是新的,勝在貼身舒適,他對林氏說道:「還是娘親親手做的這套穿著舒服又有派頭。」

  林氏替兒子整理衣領,道:「你倒是會哄娘親開心,也不怕去了,唯你一個穿舊的,叫人笑話你?」

  「這哪就舊了?多好的綢子,多好的繡工。」裴少淮道,「總歸是去讀書的,又不是去比誰氣派。」

  因是第一日上學,英姐兒也出來送弟弟,道:「你去了那邊,甭管是甜茶還是酸茶,熬了也不能送過去給你……這個香囊我親手做的,你拿著。」

  她不善針線女紅,那香囊縫得委實算不上精致,好些線頭都沒藏進去。

  英姐兒臉上訕訕,解釋道:「昨日夜裡,時辰有些太趕了……不過,這裡頭的草藥香料,是我親自種的,可好聞了。」

  淮哥兒憨憨一笑,高高興興接過香囊,揣進了懷裡,道:「能勞姐姐拿起針線,這份情誼已是極難得的。」

  同姐姐打鬧了一會兒,津哥兒從院裡出來,兩兄弟上馬車,一同趕赴尚書府。

  ……

  裴少淮進了尚書府,有小廝在前頭引路,他不好左顧右看,只不經意瞟了幾眼這尚書府的格局裝潢。

  面上,府上一片樸實無華,看不見甚麼十分貴重的物件。可仔細揣摩,那名花異草,松牆假石……營造出的意境韻味,可不是花費錢財就能換來的。

  到了書堂。

  書堂是特意新建的,就在尚書府後院的竹林裡,取名「竹賢書堂」。

  書堂裡此時已來了不少小學童,七至十歲不等,個個都是玉冠佩玨,錦衣加身。看他們的言談,裴少淮覺得略顯老成,舉止皆有教養的痕跡。

  這裡頭,不少人,裴少淮多多少少都曾打過照面,多數是公府侯府伯爵府家的子孫,也有當朝新寵高官家的孩子。

  只有少數幾個,跟自己一樣,是來湊數的。

  世子公子們左右逢源,相談甚歡,或說些府上趣事,或是約著要去蹴鞠打馬球,中間,有意無意地添上幾句,透露自家誰誰誰在何處任職,最近在做些甚麼事。

  交換信息。

  不知是他們的城府,還是家中大人授意的。

  裴少淮心裡暗道,只這般年紀,就懂得「有效社交」,不得了不得了……也叫他明白了,並非他帶著個「成人芯」而來,就可在這世道裡高枕無憂。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他應當趁著此時還有些優勢,策馬揚鞭,嗚呼,果然是到了何處都少不了要上進呀。

  裴少淮與津哥兒一同進來,倒是有幾個人,與他點頭致意,可上前來談話的,卻是沒有。

  ……

  老翰林還未到,尚書府來人了。

  是裴尚書的嫡次孫裴少煜,年十七,站在書堂最前面道:「給諸位小爺問好,祖父任我來此助教,日後,學問上的事,大家找夫子,餘下的瑣事,盡可找我,我時時在偏房裡候著。」

  裴少煜見了淮津兄弟,上來寒暄幾句,道:「都是堂兄弟姊妹,兩位兄弟改日把幾個妹妹也叫過來,一起敘敘。」

  「自然。」裴少淮不知他安的甚麼心眼,推脫道,「只不過近來,幾位女先生盯得緊,她們不是在畫畫就是在彈琴,恐怕一時還來不了。」

  寒暄後,裴少煜去招待其他少爺公子了。

  編排坐席時,津哥兒果真被安在了角落裡,裴少淮乾脆與人換了位置,坐到了弟弟旁邊。

  「大兄怎來了?」

  「同你一起坐久了,旁邊換了別人,不習慣。」裴少淮低聲道,「親兄弟在外,若不齊心,豈不是叫別人更看不起。」

  這個別人,指的正是尚書府。

  津哥兒也低聲回應道:「我瞧著,這學堂,不是個能安心讀書習字的地方,總覺得怪怪的。」津哥兒還小,描述不出這種各懷心思的壓抑氛圍,只能說是怪怪的。

  開堂了,老翰林是個滿腹學問的小老頭,他講解文章時,介紹文章是何背景、抒發何意、涉及哪些典故,皆是信手拈來,根本無需翻書看書。

  且條理清晰,環環扣入,引經據典。

  不過,平日裡考校學問、解答疑惑時,老翰林基本上只理會前頭那一圈人,把坐在最後面的幾個學生視若無物——意思很明顯,只要把世子們教好了,其他陪襯的,可以放養。

  兩兄弟坐在後面聽不清楚,只好拿出自己的書,自個溫習。

  「從前曹夫子在的時候,我嫌他是個只會教人背書的。」津哥兒低聲向大兄抱怨道,「如今看來,原是我不懂得珍惜,起碼他是個全心全意教人背書的。」

  「津弟莫急莫急。」裴少淮安慰道,「父親就快休沐回來了,到時我們再打退堂鼓,抽身而退。」

  ……

  ……

  十數日後,裴少淮基本摸透了書堂,裴秉元也休沐回來了。

  裴秉元聽說老爺子把淮哥兒、津哥兒送到尚書府讀書,微微皺了皺眉頭,但沒說甚麼。大抵是覺得,雖是個是非地,但勝在有老翰林講授,算是默許了。

  裴少淮可不依,他不想再奔波去尚書府「自習」了,佯裝委屈道:「孫兒明白祖父的一片心意,可是……那書堂,哪裡是個能清靜讀書的地方,整日不是這世子,就是那世子的,學問沒學到,還得聽他們侃侃而談,好沒意思。」

  裴秉元一聽,亦覺得不妥,追問道:「淮兒,當真如此?」

  裴少淮繼續說:「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我與津弟坐在最後,甚麼都聽不見,下堂了去請教夫子,也輪不上我們。」

  「何等羞辱矣。」

  涉及到一雙兒子讀書,裴秉元向來是極重視的,他惱了。

  裴秉元先是去同老爺子談了話,而後三下五除二,派人前往尚書府傳話,只說是家中兩個小子感了風寒,怕把寒氣傳染給其他世子,往後都不再去了。

  若是換老爺子來辦,恐怕又考慮甚麼兄弟情面,甚麼兩家淵源的,猶豫難斷。裴秉元這樣做,倒是爽快。

  問題又來了,不去書堂,淮津兩兄弟總不繼續在家裡自學罷?

  這時,裴少淮主動提議道:「大姐夫家的段夫子,先後教出了兩位舉子,想必學問十分深厚,若有幸,淮兒想去大姐夫家求學。」

  津哥兒也道:「我同大兄一樣。」

  ……

  好事成巧,翌日,蓮姐兒回娘家看看,徐瞻知曉老丈人休沐在家,也來了。

  成婚幾年,當了父親,徐瞻身上多了幾分成熟,不變的是,還是那般謙遜有禮,對妻兒體貼慈愛。

  一家人大堂內敘話時,小言歸坐在父親膝上,由父親抱著。他扎著沖天小辮,手裡拿著個小瓷虎,正自顧自地把玩著。

  林氏稱讚道:「瞧這機靈的模樣,往後同姑爺一般,也是個會讀書的。」

  徐瞻自是歡喜,應道:「只盼著他能同兩位小舅一樣聰慧就好了。」

  大家正說著話,蓮姐兒拿帕子掩了掩嘴,有些噁心發嘔,只不過動作很小,沒甚麼人注意到。

  旁邊的林氏是個眼尖的,又瞧見蓮姐兒一直沒動那杯茶,於是湊近,低聲問道:「這是又……?」只說了半句。

  蓮姐兒臉頰微紅,微微點了點頭。

  林氏招呼申嬤嬤把茶端走,換了杯溫水來,又低聲道:「你也不事先同我打聲招呼,好叫我給你備些你能吃的。」

  「還沒足三個月,婆母讓我先別聲張。」

  林氏了然,道:「是親家母考慮得周全。」

  小插曲之後,言歸正傳,裴秉元說起,想送淮哥兒、津哥兒去徐家求學的事,問徐瞻是否方便。

  頓了頓,徐瞻才道:「都是一家人,這樣的事,小婿本應一口應下的,只是……」

  徐瞻臉上略顯為難。

  「岳父應當也聽說過一二,我那老師,身患有疾,行動不便,在輪椅上坐了幾十年,一套脾氣是十分古怪的。若說教書,從來都只收他看上了的,旁的,連我父親都勸不得。」

  「故此,兩位內弟若想來求學,小婿恐怕只能舉薦,不敢拍著胸膛保證一定可以,成與不成,還要看兩位內弟和老師的緣分。」徐瞻如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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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姐兒:誰都不許笑話我女紅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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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八章 段知書

  段夫子本名段知書,字緩之。

  與徐大人徐知意曾有一段淵源。

  徐大人年輕時,與段夫子是同窗。兩人同鄉,名字裡都有個「知」字,故此認識,後來一起考入了白鹿洞書院,平日裡十分合得來。又因同住一間校舍,往來多了,同窗情誼日益深厚。

  那日休沐,段知書並未歸家,趁著秋高氣爽,紅楓正豔,打算獨自一人上山采風。

  入夜,徐知意回到書院校舍,發現好友還未回來。

  夜深了,徐知意隱隱記得,好友早上出門時,好似說要去後山賞楓,愈發擔心焦急,怕發生甚麼不好的事。徐知意當即找了幾個同窗,打著燈籠舉著火把,前往後山尋人。

  沿著石階一路找尋呼喊,未有回應,幸虧徐知意眼觀四處,眼力頗好,在一陡坡山溝裡,發現了昏迷不醒的段知書。

  幾個同窗輪流著,把受傷的段知書背回了書院,找來大夫醫治。段知書雖得幸撿回了一條命,但也落下身疾,雙腿麻痺,沒了知覺。

  段知書原是院試案首,正是意氣風發、大展身手之時,現下慘遭橫禍,他懊悔憤恨不已,性情大變。

  既如此,他的科考當官之路自然是斷了。

  又過了些年頭,彼時,徐知意已經考得功名,外派至太倉州為官,回鄉祭祀時,聽說昔日好友病困在床,窮困潦倒,無人照看。徐知意念及昔日同窗之情,又知曉段知書的學問,曾經遠在自己之上,是個人才。

  於是,徐知意前往探望勸說,道:「段兄素知徐某出身寒門,家世清貧,段兄若是肯跟我走,別的某不敢承諾,但粗茶淡飯,一日三餐,筆墨書卷,定不會短了缺了。」

  段知書含淚:「我一軀廢人,何值得徐兄為我如此。」

  「願段兄重拾書卷罷了。」

  再後來,徐望、徐瞻兩兄弟先後出生,徐大人官府事多,平日繁忙,段知書便親自給兩個小侄蒙學,全心全意,傾囊相授。

  後頭的事,大家都知曉了,徐望二甲進士出身,已經入朝為官,徐瞻取得鄉試解元,擇期便會衝擊會試、殿試,想必也不會差的。

  現如今,徐家又有了徐言成、徐言歸兩個孫輩,往後,自然也是由段夫子來蒙教的。

  同窗相惜,互成佳話。

  ……

  翌日,淮津兩兄弟被送至徐府,由徐瞻帶至書房,面見段夫子。

  即也是考核。

  「姐夫,一會夫子會考校些甚麼學問?」津哥兒問道。

  相比於哥哥,津哥兒表現得更緊張一些。

  徐瞻止步,回過身半蹲下來,對兩位小舅子道:「段夫子考校學問,向來是沒有定式的,也從沒有甚麼答案。兩位內弟,只需牢牢記住一點,夫子讓你們做甚麼,你們就規規矩矩做甚麼,千萬不要耍小聰明、小把戲。」

  兩兄弟認真點頭,記下了姐夫的話。

  來到書房前,徐瞻敲門,朝裡道:「段叔,是我,千里。」千里是徐瞻的表字,瞻,登高闊視,舉目千里,故此取了「千里」二字。

  又道:「兩位求學的小子來了。」

  屋內這才傳出一道略有些沉悶的聲音:「帶進來罷。」

  進入書房後,裴少淮見到了段夫子——夫子坐在輪椅上,背對著他們,從身影看,是個十分瘦削的人,四十多歲,青絲已開始抽白,一身青玉色衣袍掇拾得十分平整,不見一絲褶皺。

  即便坐在輪椅上,也是個十分注重儀表的人。

  淮津兩兄弟行跪拜禮,道:「小子拜見夫子。」

  「你們的心意,千里昨日都同我說了。」段夫子沒有轉身,依舊背對著兄弟二人,也沒甚麼情緒波動,緩緩道,「書房外有個洗墨的大缸,你們蘸水寫字,若是能把這缸水用盡,再提求學之事。」

  既沒有發問考校,也沒給兄弟二人說話的機會,只說了自己的要求。

  果真脾氣有些古怪。

  裴少淮了然,心道,一身的本事,遭了大變故,有些脾氣也是正常的。

  不過,這蘸水寫字……是怎麼個寫法?裴少淮心有疑惑,但想起姐夫方才說的話,不敢莽莽發問,心想,一會兒私下問姐夫,結果也是一樣的。

  他與津弟相視,心意相通,而後一同朝段夫子作揖,應道:「小子省得了。」

  段夫子擺擺手,示意他們可以出去開始寫字了。

  ……

  徐瞻將兄弟二人帶出書房,來到一處涼亭下。只見涼亭邊上擺著一口碩大的白瓷缸,因長期洗墨,缸裡由底向上暈染了一層黛色。昨日夜裡驟雨才歇,滿滿一缸的水,微風拂過泛起漣漪。

  又見涼亭之內,青磚抬起兩塊光滑的大理石板,形如書案,高度剛好夠伏案寫字。

  徐瞻叫人取來小碗、毛筆,用小碗從缸裡舀了小半碗水,置於石案上,而後執筆蘸水,在石板上寫字,待他寫到十數個字時,前面的字漸漸晾乾,空白出來,如此反復。看其嫻熟之態,恐怕小時候也沒少練。

  徐瞻道:「兩位內弟看明白了嗎?」

  原來是以石為紙,以水為墨,寫「無字之書」。

  「看明白了。」兩兄弟應道。

  「夫子的話,可都聽明白了?」徐瞻又問,顯然意有所指,有意提醒。

  裴少淮了然,應道:「唯有規規矩矩把水寫盡了,才有機會拜夫子為師。」頓了頓,又道,「姐夫只管去忙自己的,不必時時顧著我們。」

  徐瞻欣慰笑笑,道:「善。」

  這麼一大缸水,至少要一個月,才有可能把水寫完。

  兄弟倆坐在石椅上,準備開始寫字,裴少淮提醒弟弟道:「津弟,惜水如惜墨,下筆要有神。」

  「大兄,我明白的。」津哥兒應道,又問,「大兄,咱們寫些甚麼字才好?」

  「先將咱們背完的《論語》《孟子》書寫一遍,待明日過來,把其他幾卷書一並帶上,邊學邊讀邊寫,也好打發這些時日,不虛度光陰。」裴少淮又鼓勵弟弟道,「瓷缸雖大,但只要咱們兄弟齊心,每日按時過來,必定能這缸水寫盡的。」

  津哥兒點點頭,應道:「嗯嗯,我都聽大兄的。」

  這樣的環境裡寫字,必定不如書房內用紙張寫字舒坦,手肘置於石案上,硌得生疼,這麼磨上一個多月,恐怕要蛻下好幾層皮。兄弟二人很快進入狀態,專心致志,一字一筆地書寫著,沒一會兒,額上、鼻尖已經冒了一層細汗。

  夕陽將落,徐府的高牆遮住了日光,亭內漸漸昏暗,兄弟二人才收筆,將未寫完的水仔細倒回缸裡。收拾妥當之後,回了伯爵府。

  ……

  回到伯爵府後,兄弟二人將今日之事稟了父親。

  老太太在一旁聽了十分心疼,一時氣惱,怨道:「他若是不肯收就直說,何苦要提這樣為難人的要求,叫兩個小子日日過去吃苦頭。」

  「母親不要這麼想,段夫子有大學問,提這點要求並不算甚麼。」裴秉元又道,「況且,淮兒、津兒年歲也不小了,若此時不吃些苦頭,長大了,就要吃大苦頭,好玉也要細磨才能成玨。」

  裴秉元要回國子監了,他吩咐林氏道:「需每日按時將兩個哥兒送過去,傍晚再接回來,務必日日守時,不可耽誤。」想了想,又補充道,「也不可去找徐家人替他們哥倆說情,一切都按段夫子的要求來辦。」

  「我省得了,這段時日我把生意放下,專門盯著這件事,你放心罷。」林氏應道。

  如此,淮哥兒、津哥兒每日往返裴徐兩府,雖然石台寫字吃了不少苦頭,但過得特別充實,學問不知不覺長進了不少。

  那段夫子實在脾氣古怪,明明透過書房的窗戶,就能看到涼亭,觀察兩個小子在幹甚麼。但他從來不看,也不過問,只閉門鎖戶地看自己的書。

  直到一個多月之後。

  段夫子身邊的伺候的老僕人阿篤來報話,道:「段先生,那缸水已經見底了。」

  段夫子心裡一數,已過了四十日,這才打起精神問阿篤,道:「他們的家人可來求過情?他們自己又可曾叫過苦?」

  「先生,沒有。」

  又問:「兩個小子可有甩筆、撒水,亂塗亂畫?」

  「也沒有,碗裡沒用完的水,都規規矩矩倒回缸裡了。」

  段夫子微微點頭,繼續問道:「他們平日裡,都在石板上書寫甚麼內容?」

  「老奴學識有限,恐怕答不全。」

  「你只管說你見到的。」

  阿篤才道:「早兩日好似在默寫論語孟子,奮筆疾書,想必是心中十分熟悉了。後來,兩位少爺帶來了《大學》《中庸》,邊學邊抄,所以速度慢了許多,每日用水自然也就少了……偶爾,也曾見他們謄抄詩詞解悶。」

  「可沒見你替別人說過這麼多好話。」段夫子難得笑笑,揶揄老阿篤道。

  阿篤應道:「哪是甚麼好話,老奴受命盯著他們,如實向先生稟報而爾。」

  「你去給千里傳個話,就說,這兩個小子我收下了,讓他在言成小子旁邊,添兩個座位。」

  「是。」

  莫看段夫子只堪堪問了兩三個問題,似是草率,實則,每個問題都有他的考量——

  其一,他教學生,最不喜學生的長輩摻和進來。

  其二,他不喜學生投機取巧耍小聰明、吃不了苦頭。

  其三,他希望自己的學生,略有天賦又穩步求進,而非一味求快。

  顯然,長達四十日的石台寫字,淮津兄弟二人的表現,滿足了段夫子的要求。

  ……

  沒一會,徐瞻歡歡喜喜地來了,一進來便賀道:「恭賀段叔收得兩名好學生。」

  段夫子見徐瞻喜不自勝,問道:「竟值得你這樣歡喜?」

  「段叔有所不知。」徐瞻道,「我這兩位妻弟,一個記性超群,一個悟性了得,都是讀書的好苗子。」

  段夫子聽後,一愣,原來還有這層關係,問道:「既是侄媳的弟弟,你怎不事先與我說一聲。」

  徐瞻解釋道:「我跟著段叔學習多年,知道段叔的規矩,若是先提了,反倒叫段叔為難。」

  ……

  ……

  消息傳至伯爵府,一家人自然歡喜。林氏趕緊托人把好消息傳進國子監,道:「元郎還有十來日才能休沐,讓他早些知道,別總惦記著兩個孩子讀書的事。」

  蓮姐兒胎相已穩,林氏與老太太、沈姨娘等前去探望,說說體己話,等等,自不必多述。

  很快,淮哥兒、津哥兒正式進入徐府,跟著段夫子讀書習字。

  徐家的嫡長孫徐言成,今年八歲,比淮津兄弟還略大一點,承了父輩的血脈,也是個腦袋靈光的讀書苗子。此前,段夫子的書房裡,唯獨他一人在聽課。

  聽說多了兩個同學兼玩伴,徐言成興奮不已。

  「開學」的第一日,徐言成早早候著,淮津兄弟一下馬車,他便迎了上去,開心道:「淮小舅、津小舅,往後我們便是同窗了,你們可以叫我言成,也可喚我大外甥。」

  「好的,大外甥。」裴少淮笑道。

  一番玩笑話,很快拉近了三人的距離。

  進了講堂裡,徐言成拿出自己的課本,滔滔不絕介紹段夫子最近在講授甚麼內容,一長串話說出來,語速雖快,但條理清晰。

  裴少淮十分喜歡徐言成這樣開朗的性子,心想,徐言成這嘴皮子,必定是得了其祖父的真傳。徐大人如今身為鴻臚寺卿,最缺不了的,就是一張能說會道的嘴皮子。

  「段夫子平日裡是並不會打手板子的,不過,他罰人的方式,可比打手板子厲害多了。」徐言成悄悄說道,「就說被罰抄本子,原本是抄一遍,若被他發現紕漏,就會變成抄兩遍,要是還有錯,再翻倍為四遍,以此類推。」

  徐言成訕訕,撓撓頭不好意思道:「莫要問我為何知道的,外甥不才,最多也就抄過區區十六遍而已,而已……不足以外道。」

  裴少淮忍不住笑了出來,道:「感謝言成替我們身先試法。」

  ……

  別看段夫子平日裡不苟言笑,總板著個臉,說話沉沉悶悶的。可當他說起課來,頓時變得眉飛色舞,課堂饒有趣味。

  他總能把書中內容同平日所見所聞結合起來,循循善誘,把三個小子真正帶到書中語境裡,沉溺其中。

  由其講課前後的神情極大反差可知,段夫子的人生雖苦,可他一旦端起書來,又能得其所樂。他是真的喜愛讀書。

  裴少淮每日聽得津津有味,覺得自己能入此門下,十分幸運。在他看來,段夫子比尚書府那個眼高於頂的老翰林,好得不是一星半點。

  過了十數日,段夫子基本摸透了淮津兩兄弟的底子和性子,此後,段夫子除了上大課,還會分別給三個小子各自上小課。

  因材施教。

  安排課業時,段夫子對裴少淮道:「你眼下最重要的是背書,若是背得不夠熟稔,任憑你悟性多高,也是無米之炊。」

  「是,夫子。」

  又對裴少津道:「你將今日所學課文中的字義、詞義,一一查找出來,明日我要考校,若是有錯的話……」

  津哥兒應道:「學生懂的。」

  輪到徐言成了,段夫子沉默了片刻,道:「他們兩個的課業,你都要做。」

  徐言成:……

  淮哥兒、津哥兒很難憋住不笑。

  等老阿篤來將夫子接走後,課堂裡,徐言成苦哈哈道:「原以為,你們來了,可以替我分散分散夫子的注意力,不成想,我反倒成了被盯得最緊的那一個……兩位小舅,明日若不每人給我送一架童陶車,怎麼都說不過去。」

  「送,怎麼不送。」裴少淮笑哈哈應道,「等我休沐了,給你捏一架霸氣的,前頭有十匹馬牽著。」

  ……

  ……

  雖然,整日背書有些枯燥,古文句子亦有些隱晦難懂,但裴少淮學得很有勁頭,每多背一篇文章,就覺得自己又充實了一些。段夫子傾囊相授,同窗們攜手共進,他很滿足。

  伯爵府日子平平靜靜。

  可有一件事,一直在裴少淮心裡懸著,沒有落地。按照原書所寫,那個騙取二姐裴若蘭感情的混球書生,理應已經出現了。

  事關重大,裴少淮不得不多盯著一點。偏偏,蘭姐兒這幾個月,在伯爵府規矩得很,平日裡除了去自家戲樓看戲,鮮有出門。

  沒有任何認識書生才子的端倪。

  裴少淮心裡猜想,難道是因為自己的出現,陰差陽錯,那個混球書生沒來京都城?亦或者是,雖然來了京都城,但沒有機會與蘭姐兒相識,禍害不到蘭姐兒?

  他沒有萬全的把握,只得走一步算一步。萬一蘭姐兒真的糊塗犯了錯事,非但竹英兩姊妹會受到影響,他和津哥兒的科考官途亦會受到波及。他不得不謹慎。

  唉,這簡直就是一道不知何時會劈下來的驚雷。

  ……

  但凡是二十四節氣,段夫子都會給三個小子放假,讓他們好好感受節氣之變化,說道,節氣當中,自有大學問。

  夜裡露氣遇寒,掛枝而凝。露已白,天將涼。

  寒露這一日,裴少淮用過早膳,在自個院子踱步。長舟跑過來,遞上一個帖子,道:「淮少爺,是司徒將軍府送來的拜帖,說是他們家二公子,今日要到府上與你探討學問。」

  裴少淮接過來打開一看,只見末尾歪歪扭扭簽著「司徒暘」這個大名。

  正是那夜戲樓看戲,遇見的那個喝得醉醺醺的荒唐二世祖。

  「少爺,他又來了,如何是好?」

  「還能如何?準備待客。」裴少淮揉揉太陽穴,道,「我又不能攔著不讓他來,下回記著說我不在。」

  一個蘭姐兒已經夠他煩惱的了,如今又半路一腳,踹進來一個司徒暘,真是叫他六隻手都不夠應對的。

  司徒暘說是探討學問,實則,是奔著蘭姐兒來的。

  那天夜裡,蘭姐兒叫人照看好司徒暘之後,翌日,將軍府派人來傳達謝意,此事本應到此結束。誰知,初夏時節,京都樊園裡舉辦六藝比試,城裡有頭有臉的人家都去了,尤其是那些尚未結親的少爺小姐們。

  堪稱運動兼相親大會。

  這次,又叫司徒暘見到了蘭姐兒。

  蘭姐兒自幼是頑皮大的,頗有準頭,別的不擅長,像投壺、捶丸、鞠球這一類玩樂的,卻是十分熟稔得巧。比試中,蘭姐兒非但技壓群芳,還把好玩樂的司徒暘給比了下來。

  這下好了,那天夜裡喝醉邂逅,加上樊園玩樂技高一籌,叫司徒暘心裡好不癢癢,心心念念一久,便喜歡上了蘭姐兒。

  ……

  一個時辰後,司徒暘來了。

  只見他大步流星地走進來,自個找了張椅子坐下,把雙腿翹在矮桌上,端起一旁的茶水就喝,也不介意是不是被裴少淮喝過的。

  舉止很不斯文。

  「淮弟,你怎麼日日都去學堂,不累嗎?我送拜帖總是撲空。」

  「自大慶開朝以來,我是景川伯爵府的第五代,你是司徒將軍府的第七代。」裴少淮說道。

  司徒暘被這番話繞暈了,沒反應過來,問道:「你說這些何意?」

  「你理應叫我一聲叔祖父,而不是淮弟。」

  「啊呸——」司徒暘差些沒把茶水噴出來,道,「小爺叫你一聲弟弟夠看得起你了……再早幾年,你還是個要人把著溺溲的娃娃呢,還跟我論起輩分來了。」

  裴少淮又道:「你不是來與我探討學問嗎?開始罷。」

  「啊,對,探討學問。」司徒暘從案上隨意抽了本書,假模假樣翻看起來,眼睛卻一直在往外面瞟。

  「你把書拿反了。」

  司徒暘訕訕,立馬尬笑掩飾道:「我這不是試探試探你嗎?你小子學問還可以哈……」說著,把書翻轉過來。

  裴少淮道:「其實,現在才是反的。」

  司徒暘:……

  對於司徒暘這個人,裴少淮是不討厭的,他雖然言行粗鄙,貪圖玩樂,也不思進取,卻沒幹過甚麼敗壞道德的事,心眼是不壞的。

  只是,他想求娶蘭姐兒這件事,讓裴少淮十分煩惱,因為他知曉,蘭姐兒喜歡溫柔多情的白面書生,絕對看不上司徒暘這樣粗鄙的。

  裴少淮見司徒暘一直在張望外面,誠心勸道:「暘少爺不必張望了,我二姐從不會出現在我的院中。」

  「小孩子家家的,瞎說甚麼,我可不是那個意思,也別敗壞了你二姐的名聲。」司徒暘被戳破心思,顯得有些尷尬,道,「我看看你外院的裝束而已。」

  「今天夜裡,戲樓那邊又要唱新戲了。」裴少淮提醒道。

  想讓他幫更多,他是不會了,有無緣分,要看他們自己。

  司徒暘一聽,整個人頓時精神了,神清氣爽,朝裴少淮打了個響指致意,道:「時候也不早了,那為兄就先告退了。」

  「侄孫慢走。」

  ……

  司徒暘走後,沒一會林氏就來了。下人都能看明白的事,豈能逃得過她的眼睛。

  林氏問裴少淮道:「司徒將軍府的二少爺,是怎麼一回事?」

  「就如母親想的那般。」

  得了答案,林氏反倒猶豫為難了,沉默思忖了好久,才道:「雖是將軍府,可那樣的婆母,又是這樣的身世,可不敢叫蘭丫頭嫁這樣的人家。」

  無怪林氏會這麼說,那司徒暘的身世著實有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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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5 00:19: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卷 文場繼續成三代, 家族輝華在一身 第十九章 事發

  司徒家世代從軍,領兵打仗,鎮守疆土,個個性情驍勇。

  司徒暘的父親,司徒武義,原是西北軍的統領,深得天子信任,委以重用。

  如今天下太平,邊關安定,西北疆敵患前些年已滅,天子便將司徒武義抽調回京,賜左都督,跟守御前,直聽聖意。

  京都共有二十六衛,司徒武義轄其中九衛。

  雖然官途順遂,可司徒武義的後院,卻是一地的雞毛。他的正妻陳氏,是勇國公府的嫡長女,亦為武將之後,為人強勢,性情潑辣,穩穩把住了將軍府的後院,司徒武義成婚前養的那些個鶯鶯燕燕,一干都被陳氏打發了出去。

  是以,夫妻二人的感情並不算和睦。

  司徒暘乃是司徒武義的次子,是司徒武義領兵輪換操練時,在駐紮地,養的一外室所生。回京時,司徒武義原是要將母子接回將軍府的,陳氏氣急,豈會遂了他的願,鬧了一通,又以勇國公府相脅迫,逼得司徒武義只能作罷,將司徒暘母子安養在老家。

  司徒暘長久被養在鄉下,野生野長,養了一身粗鄙的毛病。老家族人得了陳氏的好處,對其亦是放縱不管,甚麼教養、規矩、學問……根本無人同司徒暘講過這些。

  司徒武義軍務繁忙,無暇看管,若不提及,鮮能想起還有這麼個兒子。

  司徒暘的生母,是個略有姿色的貧家女,目光短淺,只會仗著自己為將軍生了個兒子,攬收好處。被養在了鄉下以後,三五年都見不著將軍一次,心生幽怨,把氣都撒在了司徒暘身上。

  爹不疼,娘不愛,無人管教,司徒暘也是淒慘。

  十數年後。

  陳氏所生長子司徒晫,本是要承父業的,卻不幸墜馬隕了,只留下一個幼女。萬般傷痛,萬般無奈,這般情形之下,陳氏才不得已點頭,把養在鄉下的外室子司徒暘接了回來。

  司徒暘被接回將軍府時,已經十四歲,品行基本定了下來,很難還能掰正回來。最是叛逆的時候,乍貧乍富,主母還不時從中作梗,司徒暘在京都將軍府過得並不快活,乾脆放縱自己,整日找人出去吃喝玩樂,不務正業。

  得了不長進的「紈絝」名聲。

  到了司徒暘說親的年紀,這京都城裡,但凡是有些臉面的人家,知道將軍府這個情況,都不會把女兒嫁過去。丈夫不長進、不受看重,婆母凶狠獨斷,哪有貴女願意趟這渾水。

  倒也有些想巴結將軍府的諂媚者,把女兒八字送過去,欲與結親。這回輪到司徒暘不肯了,他道:「都是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玩針弄線的,好沒意思,我才不娶。」

  這話傳出去,更是無人再來。

  因司徒暘的不長進,這兩年,司徒武義、陳氏反倒「齊心」了許多。陳氏年歲大了些,不能再生了,她不再耍脾氣,主動把勇國公府裡的庶堂妹,納給司徒將軍為妾。

  如今,那小妾已經挺著個大肚子,只需生下個帶把的,往後,司徒暘只會更受白眼。

  ……

  ……

  司徒暘的身世,裴少淮是從外頭左一句,右一句聽來的,他同意母親的觀點,如此復雜的家庭關係,司徒暘確非良配。

  「他或許只是一時起興而已,等他在二姐跟前吃了癟,自不再來了。」裴少淮寬慰林氏道,「母親不必憂愁此事,依二姐的性子,是決計不會看上司徒二的。」

  「瞧我這,一說起來,又開始操這心,操那心的。」林氏訕訕笑笑,變了話頭,道,「今日寒露,我叫申媽媽燜了羊肉煲,滋補溫熱,你多吃些。」

  午後。

  英姐兒來到裴少淮院裡,追問道:「弟弟,城南書局新印的《本草集》,替我取回來了嗎?」這是裴少淮早早應了她的。

  「長舟方方出門,估摸還要半個時辰才能回來。」裴少淮應道,「姐姐等著無趣,不如先同我下一盤棋?」

  「好。」

  縱橫線盤,黑白子你來我往,相互圈圍,終還是裴少淮棋高一籌,勝了姐姐。

  「下回我叫上竹姐姐,殺殺你的銳氣。」英姐兒嘟囔道。

  一局下完,時辰剛好,長舟從城南書局回來,抱著一大沓的書卷進院子。裴少淮取了自己需要的書,英姐兒也拿到了《草本集》,卻還餘出一套——用精致的小盒封裝著的《詩經》。

  紙張是極好的,幀裝也比尋常書卷精美,上頭還繪有彩圖。

  裴少淮心道,自己沒讓長舟買這樣一套書呀,遂問道:「長舟,怎多了一套《詩經》,可是取錯了?」

  長舟這才想起來,連忙解釋道:「差些叫我給忘了……這套書,書局掌櫃說是咱們府上蘭小姐訂做的,讓順道我取回來,免得叫人多跑一趟。」

  裴少淮了然,蘭姐兒素日裡張揚一些,偏愛華麗繁錦的,專門叫人訂製一套好看的書,倒也符合她的性子。

  他正想讓長舟趕緊給送過去,巧了這時,跟在蘭姐兒身邊伺候的丫鬟——碧羽,來了。

  「奴婢給淮少爺、英小姐請安。」碧羽款身行禮,說明來意,道,「小姐在城南書局訂了一套書,方才派人去取,不巧,掌櫃說讓長舟先一步取走了……小姐特叫奴婢過來拿。」

  「是這套罷?」

  「正是。」

  碧羽拿到東西,又行禮道:「謝淮少爺,奴婢告退。」

  等碧羽走之後,裴少淮後知後覺,愈是深思,愈發覺得內有蹊蹺——

  蘭姐兒素來喜歡辭藻華麗的詩詞,既是花了心思訂製,為何選了詞句清平的《詩經》?再者,蘭姐兒表現得,太在意這套書了罷?長舟前腳剛剛回來,沒一會兒,碧羽後腳就跟來了。

  何時見過蘭姐兒如此熱愛學習?

  可見,這套書裡,有她極看重的東西。

  聯想到原書裡蘭姐兒的遭遇和下場,裴少淮心間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套書該不會與那混球秀才有關係罷?後背嚇出一身冷汗,濕津津的。

  他不是沒有出現,他只是在裴少淮盯不到的地方,悄悄出現了。

  裴少淮愈想愈怕,愈發覺得自己的猜想合理。可他又不敢打草驚蛇,經過這些年的相處,他已經看明白,蘭姐兒天生就是個不省事的主,倘若此時驚動了她,攔得住這一回,未必攔得住下一回,趕走了一個混球書生,興許後頭還有一群混球排隊等著。

  只有搞清楚怎麼回事,才能根除隱患,裴少淮不希望頭上一直懸著一道雷電,不知何時劈下來,誠惶誠恐。

  裴少淮一邊心裡祈求,希望蘭姐兒只是初生情愫,還沒到那乾柴烈火的階段;另一邊,他推測,蘭姐兒這段時日只去了戲樓,若說幽會,也只能是在戲樓裡,他打算今晚跟過去打探清楚。

  ……

  晚膳過後,蘭姐兒先一步去了戲樓。

  裴少淮對林氏道,說自己也想去看看新戲。

  「你不是素來不喜看戲,覺得無趣嗎?」

  「看書倦了,要找些其他事做,解解乏。」裴少淮掩飾道。

  林氏替他備好了人馬,吩咐下人好生照看著,盯緊了。又叮囑淮哥兒看完頭場就趕緊回來,不可貪玩,明日還要回學堂念書。

  ……

  戲院裡,今夜的聽客並不算多。

  裴少淮在蘭姐兒對面選了個包間,偷偷盯著她。戲開演了,一切如常,蘭姐兒安靜坐在包間裡,與兩個丫鬟一同仔細聽戲,並無甚麼異常行徑。以致於,裴少淮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過敏感,想岔了。

  戲演到後半部分,台上一聲悠長唱腔,台下人紛紛叫好,進入最精彩、最感人的片段,隨後便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

  如此不可錯過的橋段,蘭姐兒竟然起身了,對兩個丫鬟不知吩咐了甚麼,從包間後門悄悄離開了。

  裴少淮見了這一幕,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上——果然有詐。

  他也跟著起身,對身邊伺候的婆子小廝道:「我出去透個氣兒。」

  長舟尾隨,要跟著自家少爺,裴少淮擺了擺手,道:「我就在後門的迴廊裡,你們繼續看戲,無需跟著我。」

  這才抽身出去,一路遠遠尾隨蘭姐兒到了戲樓後的園子裡。

  ……

  戲園子今日未排戲,戲台無人出演,四周只掛著些燈籠,有些昏暗。戲樓裡傳出陣陣歡呼聲,襯得園子裡寂靜無人。

  小徑通幽,幾棵桂樹半掩住小亭,唯有一盞燈籠,微光打在蘭姐兒臉上,依稀可見她欣喜期待之色。

  她倚靠在憑欄上,望向戲園的後門,正在等人。

  木門吱呀一聲,一白衣男子推開虛掩的後門,一前一後端著手,風度翩翩走來。夜裡雖看不太清楚,可這輪廓,大抵可猜到是個模樣不錯的白面書生。

  娘子嬌羞,才子風流。

  興許是互生情愫不久,蘭姐兒還未完全陷進去,二人只對站交談著,說些卿卿之詞,未有進一步的逾越之舉。末了,戲樓裡傳出戲子謝幕的唱詞,時候到了,蘭姐兒該走了。

  白衣男子留住了她,遞上一封信箋。

  蘭姐兒接過,羞得垂頭,稍猶豫之後,把手裡的帕子投了出去,這才轉身小跑離開,回到戲樓裡。

  看到此一幕,裴少淮顧不得氣惱,心裡已經開始盤算,應當如何妥當料理此事。既已到了互換情物的地步,蘭姐兒再往前一步就是深淵,此事勢必不能再瞞父親母親。

  好就好在,事情還沒到完全不可挽回的地步。

  此時,他心裡唯一擔心的是,要如何取回蘭姐兒的帕子,若這混球書生把帕子拿出來說事,賴上了伯爵府,逼伯爵府嫁女,可如何是好?雖是蘭姐兒不知好歹,拎不清,自己犯的錯,卻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嫁入賊窩罷?

  可惜他人小力薄,很多事沒辦法去做。

  白衣書生沿著小路,準備從後門離開,裴少淮正猶豫著要不要尾隨出去。

  忽的,從牆角竄出一道黑色身影,提著書生的衣領,拉到了園子外無人的暗角裡,狠狠把他摁在了青石牆上,廢話不說,揮起拳頭朝那小白臉就是幾拳,打得書生鼻青臉腫,慘叫連連,與那戲樓裡傳出的喝彩聲交相和唱。

  黑影比書生高大許多,朝書生臉上啐了一口,道:「好你個一肚子壞水沒安好心的齷齪骯髒黑心玩意兒,吃了豹子膽了,竟敢搶走蘭小姐的手帕,小爺非好好教訓教訓你這不肖子孫,讓你長個記性,知曉你爹是誰。」

  說罷,又是一頓拳頭。

  那白面書生既看不見是誰,又沒任何機會狡辯,只能抱著頭慘叫。

  末了,黑影一手伸進書生的袖袋裡,掏走了蘭姐兒的那條手帕,仔細一摸,竟又掏出好幾條手帕,不知是哪個府上的小姐也被騙了。

  黑影怕拿錯遺漏,就一併全收走了。

  「小爺果真是沒打錯你。」狠狠給書生補了一腳。

  書生不知道那黑影是何人,可躲在樹叢裡的裴少淮,卻認得那粗鄙的聲音。

  竟被他也看到了,不知道是喜是憂,裴少淮這般想。

  ……

  回到戲樓當中,長舟見到自家少爺,臉上焦急之色方才緩了下來,道:「少爺你去哪了?方才急死我們了。」若是出了甚麼差池,他們這幾個婆子小廝,一個都逃不了。

  「去解急罷了。」裴少淮應道,「回府罷。」

  ……

  ……

  父親還在國子監,祖母溺愛孫女,時有糊塗,祖父不善處置後院之事。思來想去,還是得母親出馬。

  夜已深,黑鴉掠過,聲音呱噪而短促。

  裴少淮找到母親,關上了房門,道:「請母親立馬叫人封鎖伯爵府。」

  聽聞封鎖二字,林氏神情抖一下嚴肅起來,她知曉,兒子早慧,這絕非甚麼玩笑話,問道:「怎的了?」

  「二姐夜裡看戲歸來,行走到暗處時,被惡奴肆意推倒,受了重傷,此等事態惡劣,望母親封鎖全府,嚴禁人員進出,務必要將惡奴找到。這段時日,二姐待在院內養病,要仔細伺候著。」

  林氏聽得出是托詞。若真有此事,哪裡會是淮哥兒來跟她通報,外頭管事的那些婆子又不是吃素的。

  裴少淮湊近母親耳畔,低聲把今天夜裡所見,蘭姐兒和白衣書生的事兒,一一說給母親聽。

  林氏色變,知曉事關重大,甚至顧不得氣惱,也顧不得問兒子更多細節。她立馬找來親信,照著兒子所說的幌子,封鎖了府邸,又派人把蘭姐兒院裡的一干人等,全部隔開,分頭看管著。另外,申嬤嬤帶著婆子,把蘭姐兒綁了起來,親自看管著。

  林氏親自帶人去蘭姐兒的房間搜查,果然在床頭發現了幾封信箋,又從那套《詩經》盒子的暗格裡,抽出了一本詩集——

  《春色園》,吳琅子著作。

  那幾封信,用了諸多華麗辭藻,明目張膽地表達愛意,聲稱要娶其為妻,相守一生。這些話兒,在三媒六聘跟前,何等的可笑與無理。

  偏偏蘭姐兒,就是能被這些花言巧語,迷了心竅。

  蘭姐兒身邊那兩個膽大的丫鬟,也很快招了,說是——小姐上個月,得了吳琅子的第一卷詩集,十分喜歡,愛不釋手,不知是誰從中牽線,替她打聽到了此人,介紹與她認識。二人原只是書信往來,戲樓裡隔遠相見,昨日夜裡,是第一次私下會見。

  竟是第一次私見,那信中的用詞就如此濃烈。

  若是多見幾次,豈還了得?林氏一陣後怕。

  ……

  ……

  既已得了證據,林氏才好把此事跟老爺子、老太太報了,又派人去國子監,說家中有要事,把裴秉元臨時叫了回來。

  老爺子氣得鬍子直抖,老太太暈了又醒了,哭道:「都怪我把她給寵壞了,世珍,你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罷,再不用看我的臉面……」

  蓮姐兒是長姐,也是胞姐,理應也叫她過來的,林氏嘆氣說道:「蓮兒挺著個大肚子,若是叫她知道了,氣出個好歹來,豈不是造孽?往後同徐家,只怕連親戚都沒得做。」專程吩咐,這幾日和徐家的往來還照舊,淮哥兒、津哥兒按時上學堂,但不能顯露半分。

  戲樓那邊,林氏不敢停了生意,只怕讓外人看出端倪來,一切照舊。

  ……

  房內,蘭姐兒被緊緊綁在椅上。

  林氏走上前,坐到她跟前,再不是以往那樣善意的面目,徑直把那些不堪的書信甩到蘭姐兒臉上,道:「我本是要把這些污了人眼的東西燒掉的,可你父親還沒回來,我不好擅作主張。」

  「你好狠的心。」蘭姐兒咬牙切齒道,直到此時,她仍未意識到自己錯了。

  「你還不知錯!」

  「我有何錯?」蘭姐兒聲嘶力竭地辯駁著,「長姐嫁了個讀書人家,就是千好萬好,如今我找了個讀書郎,怎就成了這不堪那不堪,莫不是就只因他家境貧寒……」

  啪、啪——

  沒等蘭姐兒說完,林氏就給了她兩記響亮的耳光:「這是替你胞姐和徐家打的。」

  「我原以為你只是任性,如今看來,是個沒腦子的白眼狼。」林氏道,「你長姐,是徐家三媒六聘,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抬進門的,何等風光。你這是甚麼?是恬不知恥,是私通,是自賤,竟還好意思說出口……枉費你長姐,自幼對你跑前跑後、掏心掏肺地好。」

  林氏又道:「正經的讀書人,哪個不刻苦讀書,替家族、替自己掙一份前程,誰會把心思放在這些淫詩豔曲上?拿徐家同這樣險惡用心的人相比,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甚麼?」

  林氏知曉,蘭姐兒有這樣的想法,空口白牙是勸不回來了的,也懶得再費口舌,吩咐婆子看管好,離開了。

  翌日,裴秉元急急忙忙趕回來,知曉事情來龍去脈以後,這樣一個脾氣好的人,也被氣得面目全赤,端起椅子說要打死這個不孝女,幾番被林氏和老太太攔了下來。

  裴秉元指著蘭姐兒罵:「你置兄弟姊妹於何地?你置父親於何地?又置這個家於何地?」

  林氏經過一夜的深思,此時已經平靜理智了許多,她攔在裴秉元身前,勸道:「眼下她被迷了心竅,走不出來,你說千句萬句,她都未必能聽進去一句……且平和平和心態吧,我已經派人去查那混球的底細了,再等兩日,就能有回信。到時,叫她知道錯了,再勸也不遲。」

  裴秉元順了順氣,又問起那個混球書生,林氏避開蘭姐兒,應道:「昨夜裡不知道被誰拳打腳踢狠狠教訓了一頓,鼻青臉腫的,我叫人把他看住了,翻不出什麼浪來,等料理完家裡的事,再去論他罷。」

  又低聲安慰道:「我叫官人回來,不是想叫官人焦急的。總歸早早被發現了,也沒發生甚麼,處理妥當了,再慢慢教導就是了。」

  裴秉元覺得有理,心態平靜了許多。

  這日剛入夜,徐家那邊派人來傳話,說蓮姐兒肚子發動了,等到子時,徐家再來人傳話,說是已經順利生了下來,是個千金。

  母女安好,一切順利。

  第二日,本應是一家人歡歡喜喜去看望蓮姐兒的,只是,家中這攤爛事還沒收拾妥當,老太太眼睛還是紅的腫的,只能林氏把情緒都收斂起來,一個人去看了蓮姐兒。

  蓮姐兒剛生產完,甚至還虛弱。她心思十分敏感通透,問林氏道:「怎不見祖母和蘭兒過來……家裡頭是不是出了甚麼事?」蘭姐兒自幼與她相依,她剛生了孩子,妹妹斷不會無緣無故不過來的。

  「你想多了。」林氏趕緊掩飾道,「寒露剛過,天已經入寒,她們不小心著涼了,這時候過來,怕把寒氣渡給你和孩子……你好好養著身子,等她們打好,自然就歡歡喜喜過來看你了。」

  好不容易,總算掩飾了過去,這個理由,也不知道蓮姐兒能不能真信。

  從徐家回來,林氏再也繃不住,來到蘭姐兒跟前,兩人獨處,林氏直罵道:「你真真是個白眼狼,配不得蓮兒的疼惜。」言罷,眼淚兒嘩嘩地流下來,止都止不住。

  同為女子,林氏知曉生孩子是何等凶險的事。

  她哽咽著道:「她剛從鬼門關裡走了一趟回來,只因見不著你,就急著問你是不是出了甚麼事……有這樣好的長姐,你卻自私自利至此,捅出這樣的簍子來,我就問問你裴若蘭,倘若你的事傳出去了,且不論這伯爵府會如何,單說你的胞姐,還有她剛生下來的小娃娃,你對得起她們嗎?你讓她們在徐家以後如何自處?這不是狼心狗肺是甚麼……」

  裴若蘭從未見過繼母哭得如此戚戚,那番話也委實直戳她的脊樑骨,好似一隻隻小蟲在啃咬她。

  她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家裡的任何一個人,包括嫁出去的長姐。

  是沒良心嗎?是的。

  可她……她真的只是想要一個一心一意疼惜她的夫君而已。

  ……

  又過了兩日,林氏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終於回來了。

  林氏叫人在蘭姐兒的隔壁,騰空了一間房,不一會兒,一個被蒙著眼的農家村婦被引進來,坐在椅上,有些惴惴不安。

  林氏坐在她的跟前,親自問話,道:「一會兒,我問甚麼,你只管如實應答,只需是個實誠的,貴人答應你的報酬,自然如數給你。」

  村婦連連點頭稱是,提前道謝。

  「你可認識吳琅子?」

  「認識。」

  「你與他是甚麼關係?」

  「俺是他的表姐,我倆是一個莊子上的。」

  「還有呢?」

  村婦顯然遲疑了一陣,吞吞吐吐的,蒙眼的黑布滲出淚來,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哽咽道:「俺同他睡過,喝過三回紅花湯……」

  又道:「俺承認,俺看上他是個秀才,模樣又俊,所以偷偷跟他處……可他也不該騙我,分明沒想過娶我入門,舅母也沒看上過我,卻騙我說,一定會給我名分,叫我信了……」

  「是俺自甘墮落。」村婦嗚嚶嚶地哭著。

  林氏又問:「他們家為何看不上你?」

  「他是秀才,舅母指著他,娶個富貴娘子回來,帶著一家人到縣城裡過好日子。」村婦道,「他模樣那樣好,招小娘子們喜歡。」

  林氏不好再問下去了,她知曉,繼續問,還能問出更多不堪入耳的東西來。可她覺得這些就夠了,無需再給村婦繼續遞刀子,太傷人心神。

  「帶出去,送回去罷。」林氏吩咐道,「按照她開的價給銀子。」

  若非無奈,她又豈想當這個惡人。

  ……

  回到隔壁房中,只見蘭姐兒癱軟在椅子上,若非綁著,恐怕就要倒下來。她臉色蒼白,眼睛空洞洞地望著房樑,分明傷得夠慘,卻流不出一滴淚水來。

  「你若是覺得,是我故意找個人來欺騙你,便也只能由著你了。」林氏道,「我不過是你的繼母,不曾得過你的一聲『母親』,這樁事,我做得夠多了。」

  蘭姐兒嘴唇抖抖,卻說不出話。

  「你想說甚麼?」林氏走近。

  蘭姐兒的眼神清明了一絲,喉間漸漸發生聲響,仔細聽,只聞:「柳嬌嬌,柳嬌嬌……」

  林氏臉色大變。

  「……此事,還有柳嬌嬌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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