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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唐絹 -【花公子以身相許(妖艷綺譚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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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6-28 01:40:1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唐絹 - 花公子以身相許(妖艷綺譚之一)

這一定是普天下最夸張的夢。
他說他是什麼?花妖是吧?花妖有這麼,呃,健美的身材嗎?
王慶蒔不得不相信,因為這男“妖”好像听不懂人話,
老是把嘴嘟過來緊緊貼住她,還直喊著︰“吃我!吃我!”
雖然她總被後母虐待,吃不飽穿不暖,但是沒那麼饑渴啦!

穿得少有什麼錯?肌膚相親才能共享炙熱體溫;
親她嘴有什麼錯?這是為了傳遞真氣幫她恢復體力啊!
梅崗軟硬兼施,終于教她乖乖張嘴,把他“拆吃入腹”,
但她那雙不听話的小手,似乎誤會了他的一片好心,
而且……噢……好像不是很安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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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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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6-28 01:40:5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誰要娶這個做事不精心的窩囊廢?你把她嫁出去,丟咱們的臉?

  做事不精心,沒關係,要會生孩子,還是替那大宅門人家生,才要緊。

  她這種貨色嫁進去,自己被嫌死就算了,不要牽扯到咱家來。更何況你的小女兒呢?你不疼咱倆的孩子嗎……

  欸!欸!只要嫁給盛德號那藥罐子兒,那老周就願意替咱們開三家分號呢!

  那好啊!很好啊!就讓慶蒔嫁過去吧!

  這由不得你拒絕,慶蒔。

  什麼樣的刁難、欺辱,她都能忍、都有辦法忍。

  但是,這次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那些話,連在她睡夢中也不肯放過她,還是要這樣的折騰她。

  這種快要窒息的悲傷難受,就好像她七歲那一年,母親過世,永遠離她而去一樣……

  這種絕望感太相似了。

  她夢到了七歲那年,淒涼、寒冷的雪景,眼睜睜看著母親入棺的那一日。

  白雪染白了整座內院,所有植物花卉都被埋在冰霜下,後罩房後的小花園一片死寂。

  只有一株梅樹。

  它昂然立在雪地上,它的枝枒線條,就像剛厲的書法筆劃,深深地刻烙在白茫茫、像白紙般的視線裡。

  慶蒔記得,七歲的她,一躲進那小花園,就看到這棵梅樹。

  這棵梅樹是她那年春天,與母親在東便門外的郊區撿到的。它本是一棵虛弱、但根莖俱全的樹苗,喜歡蒔花弄草的母親,便將這小樹苗帶回家,種在後院裡,經過母女倆的細心照顧,這棵樹已經長得與屋簷齊高了。

  小慶蒔一看到這株梅樹,就想到了母親。母親被花心的父親冷落了,最後抑鬱寡歡,病死了,離開她了……慶蒔本來不想哭的,但是一看到這株梅樹,她就想起母親蒼白的面容、在喪禮上沒掉過一滴淚的父親,還有那總是抬高下巴、斜眼看她的年輕女人——她還沒進門的「後娘」。越想越難過、越想越害怕,小慶蒔再也忍不住了,便跑到那株梅樹下,窩在那兒,掉下眼淚。

  她不敢大聲哭,她不要人知道她會難過、她會哭泣,那只會讓別人覺得她好欺負。她憋著氣,努力噎下哭聲,胸口卻因此發疼,好像有東西爆裂開來。

  不要有聲音、不要有聲音……她顫抖地想。但她快喘不過氣了,她想呼吸,於是張開了嘴——

  「娘啊……」卻喊出了這聲哭咽。

  這聲喊出,所有情緒都脫韁了。

  雖然她和她冷情的父親一樣,沒在喪禮上哭過一聲,可是她的心底卻充滿了恐懼、彷徨,沒有母親的世界,誰來保護她、誰來陪伴她?父親嗎?後娘嗎?

  「娘啊——娘啊——」她哭叫著、呐喊著,想要把母親喚回來。她不要父親、不要後娘,她不要這些只會冷眼瞪她的人!

  她終究只是個孩子,撐不住這樣劇烈的恐懼與悲傷。她就在這寒冷的雪地裡,哭了半個時辰。

  後來,她聽見有人踩進了鬆軟的雪地裡,傳來了沙沙的腳步聲。

  慶蒔一驚,又憋住了呼吸,止住哭聲。她顫抖著,怕後頭的人會打她、罵她,責怪她的懦弱。她猜,這人會是父親?還是後娘?他們發現她在為母親難過,會不會像之前父親為了後娘的事,跟母親大吵一架,然後遷怒於她,把她吊在樑柱上,用鞭子抽她?

  她的身子縮得更緊,像一團小球。她靜靜地等待罵聲,以及揮下來的力道。

  最後,她等到的是——

  一個充滿清淡香氣的,擁抱。

  她倒抽一口氣,仍止不住抖顫,這擁抱的力量又增大,將她更往那溫暖的懷里拉去。被這一抱,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冷。

  是娘嗎?她想。是娘聽到她的哭聲,所以回來看她了嗎?

  這擁抱的溫柔,這使她放鬆的清新香氣,讓她想起母親的懷抱。

  「娘!」她轉身,緊緊將臉貼進那人的胸口,熟悉的體味,讓她終於敢放肆地哭起來。

  那人沒說什麼,只是輕輕地拍拍她的小肩膀,哄著她、安撫她。

  此時,天上飄下了白白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在慶蒔的發上、肩上、頸窩裡。她一愣,這雪花不冷,還帶著一種清新的香氣。

  是梅花的香氣。這寒天裡,也只有梅花會盛開。

  和記憶中母親的體味一樣。和這個抱著她的人身上的味道一樣。

  她的娘,回來了……

  一股心安在慶蒔的心中蔓延開來。這時她才覺得自己累了,眼皮快要闔上了,想要在這令她心安的懷抱裡,好好睡上一覺。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聽到一個聲音對她說:「以後,由我來陪伴你。我保證,永遠永遠陪伴你,慶蒔……」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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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6-28 01:41: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聲雞鳴,將慶蒔吵醒。她睜開眼,看到的是後罩房頂上的樑柱。

  原來,她做了夢……

  夢到了母親。

  夢到了有人擁抱她。

  還夢到了梅花的清香……

  一切都好真實。

  她眨了眨眼,真的沒想到自己還會醒來……

  她以為,娘會把她抱走,不讓她再回到這個世上了。

  她有點失望。

  而且,她不該在後罩房的。

  她昨晚沒進屋啊!她才不相信那家人,會那麼好心背她回屋裡。

  真想再躺一下啊!她想。不知是炕床的煤燒得足,還是天氣回暖了,難得能在這凍寒的夜裡好眠,真捨不得離開這麼溫暖的被窩。

  她呼了口氣,想起身幹活了。

  哼!真可悲啊!她王慶蒔。

  即使遭遇了被人用三家分號「賣」掉這麼難堪的事,她醒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還是想著幫這家人幹活……

  她掙扎地想起身。

  可她發現,全身竟動不了,她被一股溫暖的力道給禁錮住。

  她摸摸腰邊,有一隻粗大的手握著。

  她抬抬腿。呃?抬不起來。

  她低下頭吃力地看著,有一雙修長、赤裸的健腿正輕跨在她的下肢上。

  慶蒔感覺不妙。

  這簡陋的後罩房裡,應該只睡她一個人啊!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慢慢地,轉過身去。

  她定睛一瞧。首先看見男人精壯的裸胸。

  她往下瞧,停止呼吸。她看到了男人毫無遮蔽物的腰肢線條。

  也就是說,這男人不論上身,還是下身,都沒穿衣服。

  她咽了咽口水,再往上瞧。

  她看到——

  一個男人,一個披著長髮、全身赤裸的男人。

  正端著一個好好看的笑容。

  亮著一雙好溫柔的眼睛。

  也正看著她——

  「早,慶蒔。」男人好聽的聲音向她道早。

  慶蒔瞠大眼。

  男人?!還是一個赤裸了全身的男人?!

  她倒抽一口氣。

  「哇啊——啊——啊——」

  她掙開他,退到炕邊,抱著自己只穿著貼身裡衣的身子,開始連聲尖叫。

  「慶蒔?」男人從被窩裡坐起身子,慶蒔見他下身什麼也沒穿,自己又被脫了衣服,不會……不會吧?這男人就這樣裸著身子,抱著她睡一晚?!難道……難道她被他……

  慶蒔再尖叫。

  「慶蒔,過來!」男人見她的反應,第一句話竟不是要她別叫,而是焦急地喚道:「那邊冷,很冷,你別凍著。你過來啊!」甚至伸長手臂,要她回到他赤裸的懷抱?!

  瘋子!笨蛋才會回去!慶蒔還是尖叫,希望可以喚個人來救她。可不知是這後罩房位置偏僻,還是大夥都睡死了,竟然都沒人理睬她?!

  「慶蒔,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好嗎?」男人一面安撫她,一面挪著身子,又要過來抱她。慶蒔看到他毫不避諱地展露他修長強健的長腿,還有男人下面那一團東西,臉整個紅透了,又捂著臉尖叫。

  還說不會傷害她?他這副大剌剌的模樣,不知道傷了她的眼睛多少回了!

  她又叫——

  最後終於叫啞了嗓子,而依然沒人來看看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股失落、一股倔強,同時在她心頭上冒了出來。就在這時,男人的大手攬住了她。

  慶蒔劈頭一個巴掌,就往男人打過去。

  男人頓了一下,慶蒔以為他會發怒,沒想到——

  「我真不會傷害你,慶蒔。」他看著她,竟溫柔地對她笑。

  甚至,依然堅持要把她抱回懷裡。

  「我只是……」他想解釋。

  慶蒔討厭他不明不白的親近,牙一咬,猛地推了他一把,偏偏男人的手勾住了她,結果兩人一塊掉下炕。

  慶蒔跌在男人厚重的身上,像掉在好幾層軟墊上,沒什麼大礙。可男人的頭卻結結實實地撞上條凳的角,光聽這聲響,就知道撞得不輕。

  慶蒔以為擺脫了男人的糾纏,想走,男人的手勁卻還是沒松。她心悸地大叫:「搞什麼?!你搞什麼啊你?!」

  男人吃力地撐起上身,勉強勾到了慶蒔擺在炕邊的棉襖,要披在她身上。「很冷,很冷,我不要你病著,慶蒔……」

  慶蒔著實一愣,心頭怪怪的。

  但她還是四肢並用地反抗。「你放開我!你放開我啊!裝模作樣的混賬!」

  她打他的頭、打他的胸、打他的腹,可一樣松不開這男子的手!而且他的肌肉好硬,打得她手好痛。

  最後男人箍住她的臂膀,跟她開條件。

  「你不要衝到外頭去吹風,我就放手。」

  慶蒔聽了簡直要昏倒,她不逃出去,難道要跟這詭異的傢伙,留在這兒男女授受不親?

  更何況她去外頭吹風,關他屁事!少貓哭耗子假慈悲了!

  既然沒人來救她,她也能保護自己!

  她想弓起大腿,但是下身也被這頑強的男人給纏住,動不了。

  她試著移動手臂,還好這男人似乎怕傷了她,不敢太用力箍她。於是她的手就這樣勉勉強強的,探進了兩人緊貼的肚腹之間。

  向下摸索著、摸索著……

  「慶蒔?」男人奇怪地看著懷裡這團蠕動的小東西,正等待著她的回復呢,為何她的小手越來越不安分?搞得他全身很熱,呼吸變得濃濁,幾乎想舒服地呻吟出聲……

  慶蒔眼睛一亮,終於摸到了一團暖呼呼、軟綿綿的東西。就是這個!

  然後,她毫不留情地,用力給他抓下去——

  男人倒抽口氣,猙獰著五官,眼睛瞪得好大,雙唇抿得死緊,熱汗變冷汗,開始直直冒……

  天!這小東西竟打這種主意?

  慶蒔嘿嘿壞笑,一直在等著他鬆開她的空隙。

  但沒有。

  還是沒有空隙。

  他竟默默地吃下這痛?!

  不是說男人最敏感的就是這部位嗎?

  而這男人只是顫抖地再收緊手臂,緊緊的,呵護的,把慶蒔更融向他的懷裡。

  慶蒔就這樣愣愣地被鎖在懷裡,臉頰緊貼著男人熱烘的肌膚,戰戰兢兢地呼著氣息。命根都抓了,還逃不了,她想不到辦法了。

  現在,她只想知道……

  「你想劫財,還是,劫色?」她問。

  男人的身體整個僵愣住了。慶蒔覺得他好像被嚇了一跳。

  「我不會傷害你。」他說,聲音很啞。

  「那你想怎樣?」慶蒔凶凶地問。

  「只是想抱你。」

  「什麼?」慶蒔終於抬頭,瞪他。一激動,手又施力,男人的臉更僵。

  「難道我的懷抱,沒能讓你想起……」他說得很無辜。「你娘?」

  慶蒔一陣顫慄。

  「慶蒔不是想娘了嗎?你睡著的時候……一直喊娘。」他又問,有點喘。「我想讓你想起你娘,讓你有勇氣。」

  她皺起眉頭。

  這男人,為什麼會說這麼莫名其妙的話?

  現在激動平息了,她聞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梅花清香,就像記憶中母親的懷抱一樣。而這味道,就是來自身下這男人……

  「我想讓你覺得,你娘,一直在你身邊,抱著你、保護你。」男人小心翼翼地舉起手,撫上慶蒔的亂髮,那謹慎,像是怕又驚動了什麼可憐的小動物似的。

  聽到娘,慶蒔呆呆的,任他替她溫柔地梳理亂髮。

  他怎麼會知道她想娘的心情?

  他又怎麼會知道她現下最需要的就是勇氣,好面對那要讓她窒息而死的困境?

  男人又說:「以後,不會讓你再被欺負、再被犧牲了。你別怕了,慶蒔。」他籲了口氣,咽了口唾沫,很努力地堆起笑,想用這笑容安撫她的不安。「因為,我來了,來到你身邊了……」

  這幾個字眼,讓慶蒔的眼睛終於對上了這個男人。她發現,這男人的眼睛很深邃,飽含一種可靠的溫柔。

  看著看著,慶蒔掉出眼淚。

  這男人到底是什麼來歷,她現在都不去想了,她只想知道——

  她真的,可以不被犧牲了嗎?不用再害怕了嗎?

  這種承諾,一個陌生人的承諾,她能相信嗎?

  她不知道、不知道,但是她想要相信,想要依賴。

  這種又累又怕的生活,她不想再過了!她想要讓娘的香味,一直充斥在自己四周,讓自己有勇氣,有依靠,覺得自己還有人陪著……

  哇地一聲,慶蒔毫無防備的,就在這男人的懷裡大哭了一場。

  而男人好像什麼都懂,只是靜靜的,像母親抱著孩子一樣,聽著她的哭喊。

  他就這麼一直聽她哭、哭、哭……從嚎啕大哭,直到抽氣哽咽為止。

  最後,等慶蒔的情緒穩定了些,他才悶悶地說:「好了,慶蒔,現在,能……放開你的手了嗎?」

  慶蒔想起了,就是昨天。

  昨日,一如往常,她像個什貨郎一樣,把所有在大柵欄街①上買來的東西,全扛在肩上,帶回在喜雀胡同的家。

  ①大柵欄街,乾隆朝時,為了加強治安管制,城內每個緊鄰大街的胡同口,都會造設柵欄門。夜晚掌燈時會關起柵欄,實施宵禁,天亮時再開,讓胡同裡的居民上街或出城活動。因為正陽門前的柵欄特大,所以門前的大街就被京人稱為「大柵欄」。這街是全城著名熱鬧的商業街。

  有二十斤的煤。

  近日冬天極凍,她後娘怕冷,少不了炭盆。但後娘又想省去那給小驢車運煤的兩個銅板,所以慶蒔每天都得背回二十斤的煤。

  有兩大陶鍋的糖蒜與甜醬什香菜。

  後娘早食吃棒面粥,一定要配那糧食街上著名的久醬園的醬菜,而且要求日日新鮮,所以慶蒔也得一次次吃力地抱回家。

  有一長壺滿滿的熱豆汁兒。

  後娘就愛喝這鐵門胡同裡的豆汁兒,絕不喝別的,她一樣認命的,來那遙遠的鐵門胡同的小攤,排隊買豆汁兒回去。

  這樣的行程,幾乎是慶蒔每天都得跑的,不論晴天還是下大雪,絕沒有例外。

  而這過程中間,又被多少狗仗人勢的歹人欺負,那更是慶蒔想都不敢回想的。畢竟這些人都知道,她是多麼不被疼寵的孩子,欺負一下,不會被說話的。

  慶蒔的父親王大班,在正陽門外的東邊、喜雀胡同裡經營王記油鋪。

  慶蒔是王家的長女,但從七歲那年開始,她就不曾過過千金大小姐的生活。

  她父親把她當成十個夥計學徒般在用,要她任勞任怨地做、做、做,一直做下去,好似要她做完這一生一世,還完什麼前輩子的冤債,才肯罷休。

  她每天的狼狽樣,她都記得。

  煤簍的粉屑,把她的棉襖弄得黑糊糊的。

  褲子濕了半邊,因為背著煤簍的身子搖搖晃晃的,搖掉了半瓶熱豆汁兒,腿都給燙麻了。

  卸下煤簍的腰,更是一時半刻直不起。因為……腰閃到了。

  可她沒有因此而得到體諒。

  天寒地凍的,回家後,她還是被後娘罰跪在垂花門外。

  她激怒後娘的原因,是因為她回來遲了。背著二十斤煤的她,腳步慢,凍天把醬菜與豆汁兒都給弄霜了,搞得後娘完全沒了食欲。

  但慶蒔不爭,她怎爭得過後娘呢?

  這十年來,她只是不示弱。

  她是不哭的。

  她覺得,要是哭了,就是對這些人示弱。

  話是頂不了幾句,但是,骨子裡的尊嚴,她還想保住。

  她是這麼努力著的。

  罰跪前,她提著後娘不要的豆汁兒,先來到了後罩房後的一處小花園。

  這個小花園,是當年母親與她最愛流連的地方。

  在這漫長的冬天裡,無花無草的此地,只有那株梅樹,是她的依靠。

  站在遊廊上看著那株昂然挺立的梅樹,慶蒔的表情軟下來了。她走到梅樹下,吃力地蹲下,挖了一把雪,敷在被豆汁兒燙傷的大腿上,一陣麻疼,讓她的臉終於有了表情,很苦的表情。

  然後,她直接就著壺口,將這冷了以後變得更加酸臭的豆汁兒給喝下肚。

  這是她的早食。

  「我才不會哭。」

  她擦了擦嘴,抬起頭看著這株母親親手栽植、她精心照顧多年的梅樹。

  「我告訴你,我才不會哭!」

  她又說了一次,假裝這梅樹就是個人,在聽她說話。

  而這時候的慶蒔,絕沒想到,她的話真的給這梅樹給聽了進去。

  最後,肚子雖然還是空的,不過她把剩下的豆汁兒全倒進了梅樹的培土裡。

  「全給你喝了吧!」說完,她轉身要離開。

  忽然,她一愣。

  又是這種奇怪的感覺。

  她回頭,看著那梅樹,還有小花園周遭。

  她覺得有人在看她。

  每當她心情難受的時候,這種感覺都會很強烈。

  她笑自己多心,對著那梅樹,又自言自語起來。

  「最近沒啥好吃的,將就點吧!」

  說完,她便離開了。

  她以為最慘的事,就只是在那冰天雪地裡,跪上好幾個時辰。

  不過,還有。

  她被許婚,許給了一個得過性病的藥罐子。

  真好笑,她的親事訂下的那一刻,她只能呆跪在雪地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賣」了出去。

  她跪在垂花門外,聽著邊廂房裡的王大班與後娘間的對話,一臉呆滯。

  「城北『盛德號』的周家?」她聽到後娘拔尖的聲音。「你是說那專管宮城內米糧的盛德號?老天!那可是有後臺、有門路的皇商啊!」後娘的聲音充滿嫉妒。「王大班,你這次真是把我們的臉丟大了!她這種貨色,嫁進他們那種大宅門,自己被嫌死就算了,不要牽扯到咱們家來!更何況你的小女兒呢?你不疼咱倆的孩子嗎?」

  王大班一個大男人,也怕妻子那尖酸的嘴與潑辣勁,他趕緊安撫。「不是老周本人,他都已經有五個妾了。是他的大兒子。」

  「大兒子?那個在妓院得了性病的藥罐子兒?」

  慶蒔一聽,一身冷顫,在這雪地跪了這麼久,沒有一個冷顫比此刻更厲害。

  大家都知道,這盛德號的老周表面上雖然風風光光,但是長子卻因為不檢點,喜入花叢流連,最後還沒成親就得了性病,成年窩在榻上當藥罐子。知道女婿是這副鬼樣子,誰會把自己的閨女嫁進去糟蹋?

  偏偏,王慶蒔她爹,王大班,就會!

  「婉青啊!你知道嗎?這老周願意替咱們開三家分號呢!還有啊,以後他們也會幫咱們說情,讓宮裡的油膏路子歸咱們管!」

  「真的假的?」

  「真的!當然是真的!今日在外晃蕩了一夜,就是在談這事。老周也六十好幾了,家產得由長子繼承,長子不行,也得快讓長孫出世,留給長孫啊!」

  「那好啊!很好啊!」後娘終於笑呵呵了。「就讓慶蒔嫁過去吧!」

  慶蒔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沖進堂屋裡。

  即使腳凍得不聽使喚,絆倒她的身子,她還是奮力地從雪裡爬起,往前沖。

  她要推開門,她要進去,她要反抗,她要掙脫——

  她氣喘吁吁,看著父親和後娘的臉,從吃驚轉成惱怒。

  後娘還沒罵出口,慶蒔就跪在王大班面前,猛地對王大班磕頭。

  她不曾這樣懦弱過,就算王大班曾差點把她的腿打斷,她也不會這樣求他。

  但這回她真得求了,否則、否則……

  「爹!女兒求你!」慶蒔叫著:「我想留在家裡,孝敬你們。我留在家裡,你們連夥計、學徒都不必請了,這不是很好嗎?啊?」她哽咽了一聲,有些驚訝自己快要哭出聲了。「不要,不要把我這樣嫁出去……」

  這個家雖然不溫暖,卻是她熟悉十七年的地方,再怎麼刁難她、欺辱她,她都可以忍、都有方法忍。

  可如果,她嫁進了這深似海的大宅門裡,侍候一個得了性病、終生都要躺在榻上的藥罐子丈夫,還得無怨無悔的、一生一世的,那麼……

  那麼——

  她人生的價值。她活著的意義。還有生命的快樂與喜悅……

  會在哪裡?會在哪裡啊?!

  這十年的悲慘,她都咬牙忍了,她原以為不會有更慘的際遇了,也原以為自己再撐幾年,存足了錢,就能離開這個家,到外頭自由、有尊嚴地活著,可是萬萬沒想到、沒想到……她王慶蒔就這麼不入他們的眼嗎?他們就這麼想要毀掉她的後半生嗎?

  慶蒔哭了出來,猛掉著眼淚,猛磕著頭,希望他們大發慈悲、回心轉意。

  可是,王大班,還有她後娘,只是冷冷地看著她磕頭的狼狽樣。

  「慶蒔啊。」王大班慈藹地喚了她一聲,慶蒔心頭一喜,笑著抬起頭看他,想從他臉上看到同情……

  可王大班卻笑得很沒感情,說:「這可由不得你。」

  慶蒔像在雪地裡待很久似的,凍僵了,動不了了。

  後娘冷眼看著慶蒔,不屑地哼了一聲。「嫁給盛德號,便宜你呢!還嫌?」

  臉一轉,又是滿滿的笑容。她挽著王大班的手,喚了僕傭趙嬤嬤進來。「趙嬤嬤!趙嬤嬤!快去廚房炒幾樣好菜,也把慶豐居的燒酒端出來,有好事呢!好事一樁呢!咱們要好好慶祝慶祝……」

  看著他們大搖大擺離去的身影,慶蒔呆愣了好一會兒。

  外頭的夜風,吹進了廂房裡,把燈燭吹得搖搖晃晃的。

  慶蒔跪地的影子,碎糊了一地。

  最後,燈燭便熄了……

  慶蒔摸著黑,要回後罩房。

  她回頭看到正亮著溫黃燈火的正廂堂屋,裡頭傳來了那一家三口歡樂談笑的聲音。而這談笑的聲音,是用她後半生的幸福換來的。

  即使是利用她,他們卻也不會惺惺作態一下,問她是否餓了,要不要和他們一塊用餐?在黑夜的雪地上,看著這麼溫暖的燈火,饑餓、寒冷、疲累,——襲向了慶蒔。現下,她沒法再佯裝堅強,表現得好像他們怎麼刁難她、欺辱她,她都不會屈降的樣子。

  她真的很餓、很冷、很累……

  回房前,她回頭看了眼小花園的那株梅樹。看著看著,她像著了魔似的,一步一步地往那梅樹走去,然後,就蹲窩在梅樹下,靜靜地讓饑餓、寒冷、疲累,還有絕望,侵蝕她。

  呵!這種快要窒息的悲傷難受,她想起了。

  好熟悉呵!

  就好像她七歲那年,母親過世,永遠離她而去一樣。

  那時,她的生活沒了母親的庇護與依靠,她很彷徨。

  現在,當她能用自己的力量來掙脫這些困境時,這些人竟然連她自己都不讓她做,要她去當一個藥罐子的俘虜……

  她哭,咬著衣袖痛哭著,怕聲音被人聽到。

  淚痕在頰上被凍成一層膜,沒多久,這膜又被熱淚給融化了……

  她就這樣哭了半個時辰。

  最後,饑餓、寒冷、疲累,讓慶蒔的意識漸漸模糊了。而絕望,讓她昏睡的前一刻,甚至有了這麼一個念頭——

  就在這棵梅樹下死去,也不是什麼不好的事。

  她想去找娘了……

  呵!這梅樹一定也是贊同她的,所以還在她的四周,落下了好多好多的梅花花瓣,讓香味包圍她,陪她安心地離開這世上……

  但是沒有,她沒有離開這個一直傷害她、貶低她的世界。

  她被救了回來。

  被眼前這個大剌剌展示自己健美裸身的男人,給救了回來。

  包著棉被,窩在炕床角落上,躲他躲得遠遠的慶蒔,戒備地瞪著這男人。

  當她哭醒之後,就馬上把他踢下炕,讓赤條條的他站在冷颼颼的房裡,不准他靠近炕床半步。

  這男人到底是誰?她努力地猜測。

  為什麼老這樣溫柔地對她笑?

  為什麼老這樣在乎地注視她?

  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有耐心、包容過。

  這會讓她以為,自己是他的寶貝,要用全部的生命去呵護的珍寶……

  因為感受到他的那份珍惜,她甚至還在他懷裡哭了那麼久,真丟人!

  不!不可能的!

  他對她,一定是有什麼企圖的吧?

  「想起了嗎?慶蒔。」男人突然這麼問。

  「什麼?」

  那表情竟有種理所當然,認為她應該要知道他是誰。

  慶蒔覺得他的每句話都莫名其妙。

  「你一個人窩在外頭,差點兒被凍死。」男人憂心地說著:「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你怎麼辦?」

  「你在我身邊?」慶蒔不懂他為何這麼說。

  「你想念你娘,沒關係。」男人逕自說:「但是你不可以想著死……」

  「等等!」慶蒔趕緊打住他的話。「我從沒見過你,我怎麼會窩在你身邊?別亂說話!」

  男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想了想,竟還是堅持。「是啊!你就窩在我身邊。」

  「我是窩在那棵梅樹身邊!」慶蒔指著窗戶,大聲辯著。

  男人恍然大悟。「我就是那棵梅樹。」他笑著說。

  慶蒔瞪白了眼,嚇歪了嘴,沒了聲音。

  這男人,果然是個……瘋子。

  「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他拍了下手,跨了大步,走近慶蒔。「我是梅崗,我是花妖。我來,是要讓你幸福的。」

  他伸出手,想要握握慶蒔的小手,散發自己的真誠。

  但他的靠近,只是讓慶蒔看得更清楚,他一絲不掛的胯下……

  「混賬!」慶蒔捂著臉尖叫。「要讓我幸福,先穿上你的衣服啦!」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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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6-28 01:41: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慶蒔捂著眼,低頭面向牆壁。等了一會兒,她揚聲問:「好了沒?」

  「好了,慶蒔。」男人溫柔地回答。

  慶蒔回過頭,看了看男人的裝束,紅了臉,再回頭面壁,捂著眼說:「騙人!好了再叫我。」

  「好了,慶蒔。」男人很有耐心地再回答。

  慶蒔呼口氣,再回頭看,終於忍不住罵出口了。「你再敢騙我,我就把你趕出去!」

  男人有點無辜。「我真的就只穿這些衣服,慶蒔。」

  看到男人誠實坦然的眼神,沒有任何想逗弄她、戲謔她的意圖,這下慶蒔真的不得不相信了。在冬季的北京城裡,只需眨眼的時間,就能把水變成薄冰的寒天,真有人敢這樣打扮自己,這人若不是身強體壯,不然就是個瘋子。

  看他這樣穿,慶蒔都覺得有點冷了,她下炕到火盆邊添煤。男人想幫她,慶蒔仍有防備地嚷道:「你不要動,就站在原地,不要靠近我。」她不想再發生方才那種親密的接觸了。

  煤燒紅了,火星為室內添了些光,然後,慶蒔仔仔細細地,把眼前這男人上下全瞧了一遍。

  呃,這男人……該怎麼說?套句男人在青樓讚美花娘的形容詞,很性感、很妖豔……不過,這些詞用在一個身材精壯、皮膚黝黑的大男人身上,又好像不是很相襯。看著看著,慶蒔還是會忍不住臉紅。沒想到剛才身體感受到的那股溫暖,是來自這麼強壯而美麗的男性胴體。

  他那健美的肚腹,再配上那腰肢微彎、略帶慵懶的站姿,莫不是都在吸引著對方,去欣賞、甚至是分享他的身軀。

  他依然赤裸著上身,只在胸前佩戴樣式華麗複雜的金玉瓔珞。大片精實、緊繃的肌肉暴露在外頭,披散及腰的發流泄其上,隨著那肌肉的波濤起伏著。下身則用薄到像蟬翼的紫紅色錦紗,包纏住他那修長的下肢。

  那肌理的線條、那半透的薄紗,是會讓人產生好奇的。

  好奇著,如果再繼續搜尋下去,會是什麼樣精彩的「風景」?瞧那低腰的紫紗褲裙穿得那麼低,把男人的性感表現得若隱若現的,或許只要這麼輕輕地一拉,就什麼都曝了光。

  慶蒔趕緊別開臉。

  就因為會想到這些有的沒的,她才覺得他根本沒穿衣服。

  慶蒔呼口氣,調整思緒,打算進入正題。剛才這男人已把他的身世講了一回,不過因為他沒穿衣服,她聽得不是很認真,所以想再重複確認一次。

  「你叫梅崗?」慶蒔問。

  「對,梅崗。慶蒔。」聽到慶蒔喊他的名,這叫梅崗的男人感到很高興。

  「你說,你是花……花……那個花……」慶蒔不太確定地說。

  「照你們人的說法,是花妖。」梅崗好心地替她說完話。「而且你不用懷疑,我們真的很熟。因為我就住在你家小花園裡,看著你長大。看了十年呢!慶蒔。」

  「呃,好,花妖,梅崗。」慶蒔咳了一聲,心裡卻在暗罵。這傢伙真誠得像個沒心機的孩子,怎麼會想出這種耍人的伎倆?

  她看著他,發現他的裸身又讓她的思緒分散,再轉開視線,不自在地說:「你冷不冷啊?再多穿些衣服吧?」

  「慶蒔,你在擔心我嗎?真高興。」梅崗眼睛一亮,臉上都是光彩,沖過來就想抱抱她。慶蒔趕緊伸直手臂,準備推他。

  梅崗只好站在原地,繼續說完話。「不過你別擔心,人間雖然冷,但我是梅花花妖,有千年真氣支撐,這點冷還能忍。」

  嗯……有千年真氣的梅花妖?

  還是她從小照顧到大的那株梅樹,所變成的梅花妖?

  「你說,你想要……讓我幸福?也就是,所謂的『報恩』?對我?」慶蒔遲疑地問。

  梅崗猛地點點頭,上前就牽住慶蒔的小手,很誠懇地說:「慶蒔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要讓慶蒔幸福。」

  慶蒔臉紅地甩開他的手。「什麼報恩?我可沒忘記醒來時看到的東西!」哼!報恩會報到把身上唯——件衣服都脫光光,爬上人家的床嗎?「你為什麼要脫光衣服?」她質問:「你真的沒對我做什麼嗎?」

  「把你暖熱以後,我有幫你換上裡衣。」梅崗補充。

  慶蒔羞罵道:「這不是重點!」

  梅崗一臉誠實又無辜地解釋。「因為你身子濕透了,我想暖和你。穿著衣服,沒法暖和。」說著,他還有點難過。「你差點要凍死,我不要你死掉。」

  見他說得這麼可憐,慶蒔也不好在這點上質問什麼了。

  「好,好,好。」慶蒔阻止他繼續裝無辜。「我相信你沒對我毛手毛腳。」

  梅崗笑得燦爛。「謝謝慶蒔。」

  「但我不相信你是花妖。」慶蒔斜著嘴角,一臉不屑。「我早過了信這種東西的年紀。」又不是三歲小孩,還信那套小動物報恩?何況這傢伙說自己是棵植物,從沒聽過這種故事!

  被慶蒔質疑,梅崗咦了一聲。

  慶蒔快速地靠過去,用力捏他的手臂一把,痛得梅崗哇哇大叫。然後她又趕緊退開他好幾大步。

  「看吧!你是人。」慶蒔凶凶地說:「你捏起來就像個人,看起來也像個人,我絕對不相信你是花妖。我才不會讓你愚弄我!」

  多年來受到欺壓,讓她很害怕付出信任。那些不好的經驗告訴她,要是她輕易地相信人,絕對逃不過被愚弄的下場。就像她的父親王大班,對她那麼好,只不過是想把她賣給盛德號的藥罐子。

  每個人對她好,都是有目的的!她知道這傢伙也是!也是!

  「沒有,沒有,我沒有要愚弄你,慶蒔。」梅崗急著搖頭。「如果我不變成人的模樣,會嚇到你的,我希望慶蒔接受我。如果你不喜歡,沒關係,你說,你想要我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變給你……」

  「夠了,我不要聽。」想到昨晚被出賣,就一肚子鳥氣與難過,她決定全發洩出來,發洩在這個膽敢用這麼幼稚的謊言騙她的傢伙身上。慶蒔武裝起自己,指著門說:「離開我的屋子。快!」

  「慶蒔不要趕我走,我只想讓你幸福啊!這樣錯了嗎?」梅崗苦苦哀求。

  慶蒔心一揪,不明白這傢伙委曲求全什麼,這個時候應該要大發脾氣,罵她怎麼這麼不知好歹啊!他為什麼不罵?為什麼還要這樣軟聲軟氣地求?

  「我不要聽理由!你快走啦!」

  「慶蒔,不要趕我走……」梅崗靠了過來,伸出手想要抱抱她、求求她。

  「哇啊啊啊……不要靠過來,快走快走!」慶蒔緊捏住他的兩條臂膀,身子離他遠遠的,好似他那雙手是雙頭怪蛇一樣,惹得她發毛。

  「慶蒔,你要怎樣才肯相信我呢?」梅崗難過地問,慶蒔甚至看到他眼裡正閃爍著淚光。

  慶蒔也疑惑了,他這麼黏,到底是想要什麼?她沒有錢,他黏她得不到錢。她自己都吃不飽了,也不會把飯施捨給這傢伙,況且這傢伙生得那麼壯實,比她還健康呢!

  想來想去,就真的只有愚弄一途了!

  好傢伙,以為這玩笑好玩嗎?既然膽敢愚弄她,那她也不會客氣的。

  沒想到,好不容易心軟的慶蒔,又繞回了原點。

  她高傲地說:「要我相信你,可以。」

  「真的嗎?」梅崗的眼一亮。

  「梅樹不是很多花嗎?」慶蒔哼哼壞笑。「馬上給我變出花來。」

  慶蒔等著看他出糗。

  「沒問題,慶蒔。」不料,她得到的是這麼爽快的響應。

  慶蒔歪著嘴,眼睜睜看著他把茶壺的水倒在手上,湊到嘴邊,輕輕地一吹……

  慶蒔傻了眼——

  一捧又一捧的清白梅花,就從他的手上吹了出來。

  她呆呆地站著,淋著這清香的梅雪。她揉揉眼,再睜開。

  頓時,這屋裡像是被雪埋過了一樣,白花白花一片的。不過這雪很香,也很溫暖,觸感輕柔。輕輕一走動、一呼息,就掀起了花浪,花浪裡夾帶的清香,讓人聞了很舒服,火氣也能因此消掉。

  梅崗開朗地笑。「美嗎?慶蒔。」

  很美。慶蒔差點兒脫口而出。她趕緊搖搖頭,繼續刁難。「我還要證明。」

  梅崗歎氣,但仍然很有耐心。「慶蒔想要什麼。」

  慶蒔又嘿嘿壞笑。「變銀子。」她一定要把他趕出去。

  「沒問題。」可這回,慶蒔得到的還是這般篤定的回答。

  只見梅崗捧起大把的梅花,用力一捏,把梅花都捏進大掌裡。接著,他又往拳頭吹口氣,再攤開掌時,慶蒔再度驚愕得張開嘴……

  是銀子,白花花的大白銀。

  「給你,慶蒔。」梅崗微笑地將白銀遞給慶蒔,想了一下,又說:「不如一會兒我們拿這東西,去換點吃的?這東西的用途不是這樣用嗎?」

  慶蒔掂了掂白銀,好沉好實,如果真的拿出去用,沒人會發現這是用梅花瓣變成的。慶蒔眯著眼,在心裡掙扎著。

  最後,她重重地把白銀放在桌上。「我不要用。」她仍然指著門說:「你出去啦!」

  「慶蒔?」梅崗很訝異。「你還是不相信我?」

  慶蒔一愣。不,她相信了,她相信他的確是花妖,是一個她想要什麼,他都會幫她得到的花妖。但是如果自己相信了,接受了,她會不會現出像王大班那般的貪婪,要求更多更多呢?畢竟她是他的女兒啊……

  不要,她不要自己變成這樣。

  因此,她仍是僵著臉喊:「出去,不要再進入我的生活了。」

  梅崗盯著她看,難得露出固執的表情,沒有回話。

  慶蒔還想再喊,下一刻卻見他開始脫掉自己身上的飾品。

  「喂喂喂!」慶蒔紅著臉叫:「我是叫你走,不是要你脫衣服!」

  「慶蒔不肯相信我,我還有一個辦法證明。」梅崗說:「我就當著你的面,變成另外一個人,只要你肯相信。」

  「變就變,你脫什麼衣服?」慶蒔凶他。

  「身體要乾淨,才可以施力。」說著,他就要去扯他那單薄得可憐的褲裙。他甚至還有閒情逸致詢問:「慶蒔想看我變什麼?變男人?還是女人?……啊,慶蒔別閉眼睛,手拿下來,你要好好看著我啊!」

  最後,慶蒔只能舉雙手投降。

  她相信了,這傢伙不但是個貨真價實的花妖,也相信了,他黏她,不是想愚弄她、開她玩笑。

  就真的只是……喜歡黏她而已。

  經過一番波折,慶蒔終於願意坐下來,好好跟梅崗這個花妖說話了。

  不過即使她相信了,說出的話也不怎麼討人喜歡。

  「如果你真是小花園裡的那株梅樹。」慶蒔說:「要報恩,你找錯對象了。」

  「什麼?」梅崗疑惑。

  「你要報恩的對象,應該是我娘,是我娘從郊外把你救回來的。」慶蒔說道:「可我娘死了,你沒得報恩了。所以,還是請你回到小花園,安安分分地住在你的樹上吧!」她起身,打開紙窗,指著小花園裡的那株梅樹。

  其實,她背對他的神情有些落寞。

  不可否認,親眼看到梅崗的神奇,聽到他用很熟悉的語氣提到她娘,得到他要保護自己的承諾,讓她不再被欺負、被犧牲,還要不計代價地使她幸福……這些都很動聽,很讓人欣喜,甚至還讓她貪婪地妄想著,或許可以利用這機會,讓她掙脫出嫁給藥罐子的困境。

  不過,這只是一念之間而已。

  這麼多年來,受過這麼多苦,她從來就不相信,會有什麼好運降臨在她身上,替她化解危機、帶出苦難。如果哪天,真要她接受那麼好的東西,她甚至會想,這會不會是要付出什麼代價的?

  對,是要付出代價的。她想,她沒信心接受這麼好的機運。更何況,他報恩的對象應該是娘,是娘把那株梅樹救回來的……

  這男人,還是趕快離開她的生活吧!如果他是夢,就讓她趕快醒來吧!她有好多事情要煩,不要來干擾她,甚至是讓她產生不切實際的希望……

  就在這消沉的當下,一股熱源貼近了她。

  慶蒔還來不及退開,一雙長臂就罩了過來,越過她的小頭,把窗戶給關上。慶蒔閃身想退,卻被這高大的男人困在他的胸前。

  「你讓開,我要做事了。你回你的樹吧!」

  「慶蒔,看我。」梅崗說。

  慶蒔很惡劣地想把他氣走。「少囉嗦!你趕緊走,順道讓我看看,你是怎麼回樹上的。」說完,她哼一聲,對他吐舌頭,開始推他。「快走開啦!我不想跟你這怪人瞎耗了!」

  梅崗抓住她的手,纏她,求道:「看我一下吧!」

  「幹嘛啦?!」慶蒔發了脾氣,猛地抬頭,沒想到梅崗的臉竟在瞬間靠近,微張著薄唇,就把自己的嘴給吃了進去?!

  他、他、他……他親她?!

  還大剌剌地用他那團軟綿的唇吸吮她?摩挲她?

  嗚……真是、真是——

  可惡、可惡、可惡透頂的男人!

  梅崗本來很投入這吻,眼睛都陶醉地閉上了,不過沒多久,只見他恐懼地睜開眼,瞪著眼前的小人兒。

  天!這小東西的嘴竟像魚鉤子一樣?!

  他被咬得嗚嗚亂叫——

  慶蒔趕緊把他推開,當著他的面連呸數聲,慌亂地瞪著他。「我告訴你!你再給我亂來試試看,我就、我就……」她緊張地吞了口口水。「有人報恩像你這樣報的嗎?有嗎?有嗎?啊?啊?」

  梅崗痛得說不出話,歇了好一會兒,竟又裝著無辜的表情說:「花妖的真氣對人的身體還有心靈,都很好。傳遞真氣的方式,就是這樣啊……」

  「什麼?」慶蒔歪著眼。「你又在胡說什麼啦?」

  「我不懂你為什麼在說反話。」梅崗說。「所以想說,給你一些真氣,或許可以讓你的心胸開闊一點……」

  慶蒔哼氣。「誰跟你說反話?我說的都是真話!」

  「十年,我每天都在看著你,慶蒔。」梅崗正色說:「你是個很善良的女孩,你明明不是這麼想的,就別再說那種惹人厭的話。」

  慶蒔被他說得臉紅,別開眼不看他。

  但梅崗還是牢牢地凝視她,像是想把她給看穿似的。

  最後,他啊了一聲,說:「慶蒔是不是怕我是幻影?怕我很快就消失了?怕你自己根本受不起這等好運?」

  慶蒔一愣,奇怪,她想什麼,梅崗好像都知道。

  「你不用擔心。你剛剛也捏過我了,還說我是個騙不了你的真人,不是嗎?」

  慶蒔不甘心。「哼,對啦!」可她還是偷偷地看了一下他的手臂,她捏的地方仍紅腫著。她有點小愧疚,自己下手太重。

  「慶蒔別說得那麼勉強,如果慶蒔還是怕,那麼……」說著,他牽起慶蒔的雙手,就往自己的身體上摸去。「你可以再多摸摸我,看看我有多真實。」

  慶蒔趕緊把手抽走。

  「很真實吧?我幻化成人的功力可不是泛泛的!」他語氣還有點小得意。

  慶蒔不回話。梅崗苦笑,又牽起她的手,再摸他的身體。「一定是不夠真實,所以你才不回話。沒關係,我讓你摸個夠,直到你相信我就像個正常人一樣為止。你摸,我的皮膚是熱的,多真實的存在啊!慶蒔。」

  慶蒔哇哇大叫。「夠了,夠了,很真實,是個真人!」一個虛幻的影子,才不會這麼纏人呢!

  「承認了?」梅崗試探地問。慶蒔不情不願地點點頭。

  「好,那我們來談正事吧!」他將慶蒔牽回炕床上,讓她坐在上頭取暖,自己則蹲在她面前,與她縮著的小頭平視。

  他說:「救我的,是你娘,但這十年將我照顧茁壯的,確實是你。這沒有錯,你不要懷疑——要讓我付出所有的對象,就是你。」

  慶蒔想了想,還是很沒信心地搖頭,告訴梅崗,他錯了。

  梅崗抿了抿嘴,想了一下,說:「你知道嗎?我應該可以更早一些出現在你面前的,如果你不是那麼堅強、不是那麼會容忍的話。這樣,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對什麼都不相信。」梅崗露出了堅定的表情,讓人有一種不容反駁的力道。「十年前,你在我面前哭著喊娘,你哭得好難過,我也好難過。但那時候我還很虛弱,根本沒法化成人形,讓你看見我。不過,我對自己發誓,如果哪天,你再哭得那麼傷心,我絕對要讓你看得到我、摸得到我,我要讓你知道,你不是一個人,有人會永遠地陪在你身邊……」

  說著,梅崗苦笑了一下。「沒想到,這一等,你就讓我等了十年。因為你不曾哭過,總是很堅強,即使遇到再難過的事,你也只是靠著我,悶不吭聲地忍耐了一切。我喜歡你的堅強,但是我不喜歡你用容忍傷害自己。」

  梅崗握上慶蒔的手,她想掙脫,但這次好脾氣的梅崗也硬了起來,不放開她。他很認真地對她說:「告訴你,慶蒔,既然我已經在你身邊了,就永遠不會再放開你。」他加重手上的力道,要讓慶蒔知道這承諾的分量。「相信我,我是一個已經聚集了兩千年真氣的梅花妖,很多事情對我來說,都是輕而易舉的,我絕對不是虛幻的好運,更不是曇花一夢,而是一個真的能將你帶出苦難的人。」

  慶蒔顫抖了一下,深吸口氣,問他:「又不是什麼大恩情,只是照顧你十年而已,有必要纏我纏成這樣嗎?」

  「十年前,我本該一無所有,生命荒涼得像一片沙漠。」說到這兒,梅崗竟露出了一種滄桑的眼神。「但是因為慶蒔,讓我的記憶中,終於有了一點溫度與執著的存在——我想要對一直照顧我的你付出,讓你幸福、快樂,這十年,我一直這麼想。它甚至是我活了兩千年,從沒體會過的堅持。」

  慶蒔看上他的臉,他眼裡的滄桑,嘴邊淒涼的笑,讓她終於願意開始一點、一點地相信,這些話的真誠。

  「從此,保護你,就是我的信念。你就讓我為你做些什麼吧?」梅崗又回復那種開朗、毫無雜質的笑了。「如果我的懷抱,可以使你夢到娘,你就讓我抱著你入睡。如果我能為你禦寒,你也不要老是把我推開,讓我抱抱你。慶蒔,我要報恩的對象,的確是你,不要再質疑我,還有質疑你自己。你要相信,我是你的,屬於你的好運,真的已經來了。」

  「我真的可以……接受嗎?」她吞吐地說。但她更想直接說出口的是:你不是夢吧?真的不是夢吧?

  「接受我吧!慶蒔。」梅崗的笑容更大了。「我是你的,千真萬確。」

  慶蒔抿抿嘴。「你那麼有誠意,我還能說什麼呢?」她臉皮薄,即使感動,還是假裝很勉強地說:「那就……好吧!可是,我要你做什麼事,你都要做!」

  「當然!任何事,都有我跟你一起擔。」梅崗拍拍手,站了起來。「不過,還有一件事要做。」

  慶蒔以為他站起來是要去哪兒,沒想到他的健腿一跨,竟然上了炕,坐在她身後,大掌輕輕地將她的臉轉來,眼神迷蒙地看著她,嘴唇的熱氣都噴拂在她敏感的頸項邊。慶蒔感到一陣顫慄,緊張問著:「你、你又要幹嘛?」

  「我要確定你是快快樂樂的,而且心裡不要有任何灰暗的東西。」他的臉越來越靠近了,聲音越來越低啞、性感了……

  「所以,吃我吧!慶蒔……」他說,然後張開了口,罩住了慶蒔的小唇。

  他積累了千年、用寂寞與孤單換取而來的真氣,甘願與她分享。他好希望慶蒔可以真正體會到,他這份付出對一個花妖來說,是多麼誠摯與巨大。

  只不過……

  沒多久,這後罩房裡,又傳來了一個男人可憐兮兮的嗚嗚叫。

  寅時末,趙嬤嬤已在廚房裡滾粥煮茶。

  她聽見開門的聲響,看到從後罩房走出的慶蒔。

  她想起昨夜她躲在廂房外偷聽來的事。

  可憐啊!這孩子被許了這種婚。

  雖然她倔強,總是僵冷的嘴臉不討人喜歡,但是趙嬤嬤想,多付出些同情、做些善事,還是會得佛祖保佑的。

  所以她走出廚房,想要叫住她,說些體面話安慰她。

  可她僵住了。

  慶蒔的身後,竟跟出了個高大的男人?!

  趙嬤嬤揉揉老眼,又把那男人給瞧個仔細。是個身材健壯、皮膚黝黑,但五官俊朗的男人,他穿著洗白的藍布衫,用黑帶子束緊腰身,身下著套褲②,長辮子環在脖頸上,一副就是幹長工、做苦力的模樣。可這王家除了請她趙嬤嬤外,沒再請其它的僕役了。這慶蒔的房裡怎會有這樣的男人?

  ②套褲,一種沒有褲襠的脛衣,長度從小腿到大腿,上寬下窄,褲腳緊裹,使人行動方便。大腿處有開衩,著時用細帶系結於腰上。

  難道是偷漢子?!

  天!

  虧她還覺得她可憐,要被她爹娘用三家分號賣掉了……

  這麼一想,趙嬤嬤收起她的佛祖,披上了禮義廉恥道德心,氣衝衝地正要叫住她,沒想到慶蒔就自個兒轉過身來,笑臉迎人,好像早就知道有人會叫住她——而且也非常期待有人叫住她似的。

  「早,趙嬤嬤。」慶蒔笑說。

  趙嬤嬤一愣,喲?何時見人會笑啦?偷漢子偷得那麼光明正大、心安理得?真是要不得、要不得,在告知夫人、老爺前,她一定要好好說她一頓!

  她舉起手,正要指指點點的時候,慶蒔抽出了一張紙,橫在她的指頭前,任她指著、瞪著……

  趙嬤嬤不識字,不過倒是認得,那紅紅的紋路是人的指印。這是一張合同?

  「趙嬤嬤,跟您介紹認識一下。」慶蒔說得流暢、說得得意,下巴還翹得高高的。「這是我昨日聘請的長工,他叫梅崗,今日起開始為我工作了。」

  趙嬤嬤傻愣愣地聽著。

  像是怕趙嬤嬤忽略似的,慶蒔依然高舉著那張合同,大著聲說:「唉,存足了錢,總算可以過過被人服侍的生活,不必再累得像狗一樣。啊!不打擾趙嬤嬤了,趙嬤嬤忙。梅崗,我們走吧!給我好好幹活,幹不好的話,趙嬤嬤還有娘可是會修理人的。」

  「好的,慶蒔。」梅崗被慶蒔瞪了一眼,趕緊改口:「是的,小姐。」他拿起裝了大小鍋具的竹簍,又到廚房裡隨意扛了把短凳,出來時經過趙嬤嬤面前,他欠個身,很開朗地笑道:「趙嬤嬤,以後請多多指教。」

  從頭到尾,趙嬤嬤沒說什麼。不過看到梅崗露出白白牙齒的笑容時,連她這樣的老婆子,都會不小心臉紅。

  真是又俊又親切的小夥子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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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柵欄街南頭的同樂堂,是賣藥的。後娘有溫病,都要吃他們家的安宮牛黃丸來治。慶蒔每隔一陣子,都要來這兒為後娘取藥。

  但每回來,這同樂堂的夥計都會刁難她,只因為慶蒔總趕在店鋪還未開張的時候來買。要想在後娘起床前拿到藥,總得好好求這夥計一番。

  還在卸門板的夥計一臉壞笑,看著慶蒔朝他走來。

  慶蒔說:「給我五帖安宮牛黃丸。」

  夥計對她愛理不理。「等我卸完門板再說。」他每回都這樣對她。

  慶蒔也朝他一笑,可開口卻是喚了一個他陌生的名字。「梅崗。」

  夥計一愣,這才發現慶蒔身後還跟了個男子。

  這男子背上是滿簍的煤,懷裡還抱著大小陶鍋各一隻,除此之外,他的肩上還扛了一把小短凳。

  慶蒔說:「卸門板。」

  「好。」給慶蒔一叫,這男人應了聲,來到她身旁,將小短凳安好,好溫柔地說:「慶蒔,歇個腿吧!」然後又把陶鍋放到了地上,從袖裡掏出了個紙包,打開遞給了慶蒔。「來,吃個糖火燒,我很快就好。」

  眼看他把慶蒔護得像寶似的,夥計嗤了一聲。

  男人看了他一眼,笑得露出白牙。「請給我五帖安宮牛黃丸,不包金箔的。」

  同時替他卸下了剩餘的三面門板。

  「還不到營業時間,我還要掃地。」夥計抱著手,朝臺階下的雪地努了努嘴。

  「雪要全清到道路兩邊,那可是很傷手的,瞧,雪多到連車痕子都埋了。傷了手,哪能替你們拿藥?」

  傻子都能知道他是故意刁難。但梅崗只是看了看,回過頭依然笑容滿面。「沒問題,你進去辦事,出來就好了。」

  夥計被唬住了,他看向慶蒔,慶蒔一邊得意地瞧著他,一邊喜孜孜地嚼著那熱騰騰、濃芝麻多得都流到手邊的糖火燒。

  他斜著眼,哼一聲。「好啊!大話吹破了牛肚皮,小心人家說你王慶蒔帶了個騙子來,還成天和騙子鬼混。我告訴你,我一狀就告到你後娘那兒去!看你怕是不怕?」

  慶蒔只是淡淡地回應。「隨你。」

  夥計還是不屑。他先進鋪裡張羅,等著一會兒出去看笑話。

  在裡頭,他隱約聽到了普通的吸氣、吹氣的聲響。

  接著是慶蒔的歡呼。「幹得好!梅崗,有你的!」

  夥計隨便包了包藥,便好奇地走出去看——一看,他瞪凸了眼睛。本來鋪前的道路上都是雪白的,他不過是進鋪裡包個藥,這路竟像經歷了春雪融化的時節,好久沒見的黃泥土地竟在向他招手?

  梅崗走到夥計的面前,微笑地接過他手裡的藥包裡,順道很好心地提醒著嘴巴閉不上的夥計。「王記油鋪,請記得記賬,謝謝。」

  忙了這會兒,慶蒔電剛好把那拳頭大的糖火燒給吃完了,她拍拍手上的塵,站了起來,對夥計哼了一聲,便瀟灑走人。梅崗把大小陶鍋帶上,又扛起了那把小短凳,緊緊地跟著慶蒔走了。

  看著那小心翼翼的大身影,夥計覺得好不搭。

  為了確定雪真的不見了,他還下了階梯去看,沒想到一踏下地,就結實地滑了一跤,因為泥土地像是剛不過傾盆大雨似的。

  後來聽一個剛巧路過的叫化子說,那長工裝扮的男人,只是攤開掌心,輕輕對著那路吹了口氣,才眨眼時間,雪就全化成水了。

  看到鐵門胡同的豆汁兒攤,照例大排長龍,梅崗把小短凳安好後,有點懊惱地說:「可能要排好久。」

  「是啊!去排吧!我等你。」慶蒔坐在小短凳上,揮揮手要他去。

  梅崗靜靜地看著慶蒔。慶蒔問:「怎麼了?」

  「怕你冷。」他說。原來他懊惱,是怕她凍著了。

  梅崗想了下,又在袖裡掏了掏,這回掏出了個巴掌大小的銅手爐。「拿著。」

  慶蒔歪了嘴巴,拉拉他的袖子,空空的。「你那袖裡還有什麼啊?」說到剛剛吃的那糖火燒,也不知是他從哪兒變來的。

  梅崗笑笑地說:「一切讓慶蒔幸福、快樂的東西。」

  慶蒔臉紅,接過手爐後就開始趕他。「趕緊去啦!娘快醒來了,我們得快點回家。」

  「喔!好。」梅崗應道,排進了買豆汁兒的人龍裡。

  慶蒔拿著這熱燙的手爐,坐在凳子上等。

  她的手,有十年沒這麼暖過了。因為這暖熱,讓她笑了,笑得很滿足。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被人這麼呵護著了。

  不過,她這笑沒持續太久。

  遠遠的,她就看到一個長得圓滾滾、像窩窩頭的大嬸,搖搖擺擺地從胡同小巷裡走出來。

  慶蒔一僵,想也沒想,趕緊端著凳子,跑到一棵槐木後頭躲著。

  她是李大嬸,只要看到她,就代表這天絕對無法順利買到豆汁兒。

  她喜歡插隊,尤其是插她王慶蒔的隊,總把她當軟柿子欺負。

  她自個兒來這套也就算了,還常常呼朋引伴,邀她的親朋好友一塊來插。結果慶蒔本來可以第一個買到豆汁兒的,卻往往搞成最後一個顧客。如果她說話了,這李大嬸甚至會拿禮讓的八股道理來訓她呢!

  被欺負怕了,所以一看到她,慶蒔不自覺地就會打個寒顫。

  她探著頭,注意李大嬸的動靜。只見她在人龍外張望了許久,或許是在找她,好讓她又可以鑽了細縫,提早買到豆汁兒回家。

  可惜得很!慶蒔竊笑,今天換了個頭高的梅崗,她應當不敢招惹,只能安安分分地從頭排吧……

  可沒想到,她正得意時,就看到梅崗那沒心機的傻子,見李大嬸死瞧著他,竟就沖著她親切地笑了,算是個有禮的招呼。他難道不知道,他這露出白牙的笑容有多可親嗎?親得連老婆子都會懷疑他對她們有意思。

  果然!李大嬸就像蝗蟲聞到了米穀香味似的,火速地向梅崗滾近。

  瞧梅崗的笑容有點僵,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還被擠到了後邊去。慶蒔歎了口氣,看來即便是個妖怪,也逃不過這李大嬸的手掌心。

  不過,慶蒔再看,發現情況有點不一樣了。

  李大嬸的腳好像動不了,想拔都拔不起。而梅崗以及他後邊的人,都開始隨人潮前進,有些吃過這李大嬸虧的人,見她那動不了的拙樣,抓著了機會,趕緊指指點點地笑話她哩!李大嬸赤紅了臉,把她家鄉的土話都罵出口了,壓根兒忘了,她曾殷殷叮囑慶蒔要寬容處世的道理,將那裡鬧哄了一團。

  慶蒔好奇地細看,發現——

  李大嬸的腳上竟生了細細的藤蔓,緊緊地箍住她?

  這也是梅崗幹的?

  她想起了剛才在同樂堂處,梅崗也只是輕輕呼了口氣,那條路的雪就全化了。

  雖然早相信他是花妖,可親眼見到這些,還是教人不可思議。

  現在,卻又見他從容自在地跟人排著隊買豆汁兒,瞧來就像個住在京城十幾年的老北京一樣,很正常、很市井。這平凡的身影,連她也會忘記他是個花妖哩!

  這梅崗啊……到底算不算是個厲害的花妖?慶蒔想,他看起來很溫和,很護著她,那認真的神情,讓他好像很可靠的樣子。這份可靠,可不可以幫她逃脫和那藥罐子的婚約呢?

  慶蒔想起了昨晚發生的種種,仍是一身顫慄,心情也灰了,兀自出神著……

  等夥計把長壺添滿了豆汁兒後,梅崗提著大壺小罐,搖晃晃地走到了原本慶蒔候著他的地方。

  他正想笑著臉,跟她說方才碰到李大嬸的事時,卻嚇了一跳——

  人不見了?

  「慶蒔?」找不到人,他焦急地東張西望,拉長聲音大喚:「慶蒔?慶蒔?慶蒔——」繞著圈,尋著人,又喚又叫,搞得好像她王慶蒔被歹人給綁走似的,胡同裡的人都在瞧他。

  慶蒔驚醒,看梅崗像個傻子在轉圈圈。她紅了臉,覺得沒面子,又見他那模樣怪可憐舶,好像一個找不到娘、快要哭出來的孩子,她趕緊跳出來喚他。

  「我在這兒啦!」

  「啊!慶蒔——慶蒔——」看見慶蒔好端端的,梅崗不顧滿身東西,沖過來就要抱她。慶蒔趕緊退了一步,才不要在大庭廣眾不讓他抱咧!這沒腦筋的男人,她不過在他眼皮下消失一會兒,就急成這樣。

  可從沒人這麼在乎過她……所以,她有點不知道要怎麼應對這在乎、這熱情。

  她只好跺跺腳,佯裝生氣,挑剔道:「慢吞吞的,遲了娘又要罵人了!還不快走!」說完,她趕緊跑了,不想留在那兒羞人。

  「等等我,慶蒔、慶蒔……」全身滿滿都是東西的梅崗,趕緊揣起了那把小短凳,拔腿去追那跑掉的小人兒。

  「哇嗚……」

  後頭的哀叫聲,讓走在前頭的慶蒔頓了頓,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

  原來,即使是花妖,滿身都掛了東西,走路也沒法優雅。瞧他右半邊的套褲都濕了,想是這身笨東西讓他走得東倒西歪,長壺的熱豆汁兒灑出來,被燙到了吧?

  梅崗見她回頭看他,想笑得讓她安心。「沒事!慶蒔繼續走啊!走在前邊,我才看得到你。」

  慶蒔抿了抿唇,往他走去。「我不是三歲娃娃!」她朝梅崗伸手。「拿來。」

  梅崗愣了下,啊了一聲,說:「好,你等等。」他把身上的東西都卸下,開始往自個兒的身上摸,好像想摸出個東西。

  「你幹嘛啊?」慶蒔瞧糊塗了。

  「你不是想吃東西嗎?」梅崗一邊摸一邊回答:「再等等,我記得……應該有黃米黏糕啊,是那有名的桂興齋的,你等等,我拿出來給你……」

  「啊?」慶蒔不耐煩地說:「不是吃的,是長壺!拿來!我拿!」而且真不可思議,先是糖火燒,現在又是那桂興齋著名的黃米黏糕,這傢伙竟都把她喜歡吃的東西給摸透了。

  梅崗停下手,看了看慶蒔,忙說:「不!不!我來就成了。」

  慶蒔看著他被豆汁兒燙到的腿,凶他:「你技術不好,等回到了喜雀胡同,豆汁兒也沒了,才不給你拿!」說完,她就把長壺提走了。

  她的嘴不討喜,其實,她只是想起了之前,自己也這麼狼狽過,她不想看到梅崗這麼狼狽,他只是來報恩的,不是來受苦。

  梅崗趕緊掛上東西,緊跟著慶蒔。他看了看慶蒔被凍紅的面頰,見那眉眼、嘴唇還是裝得那麼倔強,他笑了下,瞭解這小傢伙在不好意思。

  他想告訴她不要客氣,為她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願,不過說這種話,慶蒔只會紅著臉念他一頓。他想了想,乾脆跟她輕鬆地聊聊天。

  「說到豆汁兒,我是被慶蒔用豆汁兒喂大的。」梅崗笑說。

  慶蒔看了他一下,嗯了一聲。

  「這豆汁兒真營養,所以我才能再生得這麼壯。」他獻寶似的再說。

  慶蒔冷他一眼,她不懂梅崗為什麼時常要把她做的小事,誇張美化得很偉大。

  她說:「我只是因為冷掉的豆汁兒難喝,所以才把剩下的倒給你。」

  「不是!」梅崗難得反駁她的話。「儘管你自己餓扁了,你還是會把那唯一的豆汁兒讓給我,我真是被你養壯的!」說著,他挺起他豐壯的胸膛,想證明什麼。

  「你可以摸摸看我的胸部,就知道你讓給我的豆汁兒就像海一樣多。」

  慶蒔紅著臉,推他一把,「不要每次都胡說八道。」

  「這是慶蒔的功勞,當然要讓你知道。」他說得理所當然。

  「這些事,根本沒這麼好。」慶蒔回嘴,雖然在外人面前,她裝得很驕傲,不過她只是做個樣子,給那些慣常欺負她的人看,證明她王慶蒔出有人疼,這是種虛榮心作祟。

  其實,梅崗對她太好,會讓她不安。

  但這傢伙也固執得很。「不,真的很好。」他堅持。「你願意跟我分享任何東西,甚至以身相許。」

  「咦?」慶蒔瞠大眼,什麼以身相許?

  「呃……」梅崗以為自己用錯話了。「這不是你們入的說法嗎?以身相許,不是一種承諾?」

  「唔,是這樣沒錯啦!」不過一個大男人說這種話,感覺真怪。

  「那就對了!」梅崗得到肯定,語氣更認真,為了做出穩重的承諾,他收斂了笑容,說:「既然我要對慶蒔以身相許,那我更不容許那些人,這著慶蒔出嫁!」

  慶蒔一怔,看著梅崗不笑的表情,心裡一動。這傢伙,關於她的事真的什麼都知道。她記得這一整天,她都還不曾同他細說關於跟那藥罐子的婚事。

  梅崗看著她,嚴肅地說:「否則,我的妻子就不見了。」

  「妻、妻子?」慶蒔又是一愕。

  「沒錯!」梅崗還是凝著臉說:「不是說過我要以身相許了嗎?」

  「別亂說!走啦!我們快回去!」慶蒔槌了他一拳,梅崗身子一偏重心都被背後的煤簍給拉了去,險些狼狽地趴在地上。可慶蒔羞極了,才不理他,逕自快步走人。

  「啊啊!別跑啊!慶蒔。」梅崗一邊撿著掉下來的煤,一邊喊著:「別跑,地滑,不要滑跤了!慶蒔、慶蒔——」

  回到家,放妥了那些日用雜物,慶蒔與梅崗又來到了前院的店鋪,為油鋪的掌櫃先生與賬房先生開門、滾茶、燒炭盆,然後將店鋪裡裡外外都清掃個一回。

  這也是以往慶蒔例行要幹的苦差事。

  當然,今天梅崗全替她擔了下來。梅崗同樣為她端了把凳子安在煤爐旁邊,讓她坐在那兒取暖,一邊吃著桂興齋的黃米黏糕。這位置視線廣,慶蒔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著他做事,如果他做不對了,她馬上糾正他。

  但不論是卸門板、灑掃積雪、擦油甕,還是招呼兩位先生用茶,梅崗都做得很上手,好像他是個早已在這兒待了三年的學徒。



  兩位先生偎在炭盆旁烘手,看著慶蒔悠悠哉哉地坐在他們旁邊吃著黏糕,又看了看忙進忙出的梅崗,兩人都覺得這畫面真是怪異得很。

  尤其是掌櫃先生,他已從趙嬤嬤那裡得知昨夜的事,不明白這慶蒔怎麼會表現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於是,他咳了一聲,問:「慶蒔,那人是?」

  就知道你們會問!

  慶蒔馬上轉過頭解釋。「他是我雇的長工,叫梅崗。」她笑了笑,驕傲地說:「你們覺得他手腳如何?如果做得不合你們的意,沒關係,儘管跟他說,他一定會改進。」

  賬房先生沒什麼心眼,便順著慶蒔的話應和道:「呵!真不錯,這下慶蒔就真的像個大少奶奶一樣,坐在這兒啃黏糕了。」

  可掌櫃先生卻說;「你哪來的錢雇長工?」

  這掌櫃先生相後娘處得好、處得長,將後娘鄙夷人的嘴臉學得很好。

  慶蒔冷了臉。「掌櫃先生不信?」她拿出她逼著梅崗蓋手印的合同,攤給他們看,說:「瞧清楚了!這是聘雇合同。」

  掌櫃先生哼了一聲,正要拿起來細瞧,後娘尖銳的罵聲就傳了過來。

  一夥人往後院瞧,只見後娘碎著快步從垂花門裡走來。

  趙嬤嬤,還有慶蒔的妹妹慶珠,則一臉看好戲地跟在後頭。

  「王慶蒔!」後娘叫道:「她回來了沒?在哪裡?」

  梅崗也聽到這罵聲,他很熟悉,聽了十年了,而且非常討厭。他來到慶蒔身邊護著她,卻發現慶蒔的臉發白僵住了,身體不自覺顫抖。他以為她會家前幾回面對眾人一樣,裝得很高傲地向大家解釋他是她的僕人,沒想到一遇上她後娘,她的小心眼都不敢亂使了。

  慶蒔的確很怕她後娘,即使練了好幾遍,要上陣面對她還是會害怕。當後娘沖進來時,她試著穩著聲音喊一聲:「娘。」

  後娘瞪了慶蒔一眼,又斜著眼打量了梅崗,她怔了下,才正眼細看他,青樓出身的她,很少看過長得這麼端正的男人,差點兒看入迷。不過,想起自己前來的目的,她指著慶蒔的鼻子就罵:「趙嬤嬤是我的人,你敢這樣唬趙嬤嬤?你哪來的錢雇長工?你憑什麼雇長工?有我的允許嗎?啊?啊?這個家是我在當家,你眼裡還有我嗎?」而且雇的還是這麼英俊的長工!

  慶蒔吞了口口水,舉起那紙合同,說:「我的確存了錢……」

  後娘扯過那紙合同,根本不讓慶蒔說完話。「錢?你這窮光蛋會有錢?說!你是不是私下坑了鋪裡的錢?」

  梅崗聽了這話,很火大,想替慶蒔出頭,可是慶蒔按住他,自己解釋:「娘可以去問問賬房先生,看看鋪裡的錢何時少過。」

  後娘狠瞪賬房先生,賬房先生吞吐地說:「鋪裡的進賬,我每日都會呈上給太太核對過,應該不會有這種事……」

  「你當家是誰?你替她說話?」後娘苛薄地對慶蒔罵道:「好,沒錢,那怎麼可能雇得了長工?這紙合同是假的吧?其實這男人是你偷來的漢子,對不對!你氣咱們要把你許給那藥罐子,所以就拐個男人進來,想玷污你自己,讓自個兒嫁不出去?你真下賤啊,王慶蒔——」說完,她竟想把那紙合同給撕毀。

  梅崗再忍不住,沖過去扯住後娘的手,吼道:「你污辱人也該有個限度!」

  「啊——梅崗!」慶蒔慘叫,趕緊把梅崗推離後娘。他看著她過了十年這樣的生活,難道不知道後娘在發飆的時候,應該要更冷靜嗎?失去理智的反抗,只會讓她的處境更悲慘。

  「你、你這莽夫——」後娘摸著發紅的手腕,利嘴正要刮梅崗一頓,不料此時一個軟軟的聲音,打斷了這劍拔弩張的場合。

  「夠了,娘。」

  眾人回頭一看,竟然是慶珠?

  慶珠竟然開口幫她姐姐說話?

  慶蒔這同父異母的妹妹慶珠,遺傳了她父親的圓扁臉、塌鼻子以及小眼睛。看著她,慶蒔常想,大概是父親太愛這個女兒了,所以想把自己的長相都留給她。每回見她,慶蒔都慶倖王大班不愛她,讓她長得比較像已過世的母親。

  慶珠絞著小手,扭扭捏捏地來到她娘身邊,先看了看娘,再看了看慶蒔,然後又對上了梅崗緊繃的臉色,忽然臉整個爆紅,嬌羞地低下頭去,背對梅崗,向她娘撒嬌道:「你幹嘛每次都不相信姐姐的話?或許這位大哥,真的是姐姐存了錢請來的啊!」

  全家唯一可以治得了後娘那急躁脾性的,大概就只有她的寶貝女兒了。果然,後娘的聲音軟下來了。「可、可是……你姐姐就耍出嫁了,房裡突然出現一個野男人,誰不會往那頭想……」

  「唉呦!娘,什麼野男人……」慶珠嬌聲抱怨道,然後悄悄看了梅崗,對他眨了眨眼,笑得好害羞。「人家看這個大哥,挺好的。就讓他留下嘛!」

  不知為何,梅崗全身顫慄不已。

  這姑娘的嬌笑,還有遞來的媚眼……真有點噁心。

  後娘看女兒這副模樣,馬上就知道她在想什麼,於是她下了決定。「好吧!既然慶珠都這麼說了,這回就饒了你們。」接著,她揮了揮那紙合同,霸道地說:「不過要重立合同,這回跟你立約的,是王記油鋪,咱們正式雇用你,讓你去侍候慶珠。」

  梅崗相慶蒔都瞪大著眼,一時反應不過來。梅崗很快驚醒。

  「不……」不可能!他想堅決反對,可是慶蒔卻掐住他的手背。

  梅崗低下頭看她,只見她怯弱地縮著頭,不敢看他。

  「咱們沒告你們通姦,已經很便宜你們了!還嫌?」後娘把合同丟給掌櫃先生重擬,又問梅崗:「你叫梅崗?」這是合同上的名字。

  梅崗不答話,慶蒔幫他答:「對,他叫梅崗。」

  「少不情不願的。」後娘指著慶蒔、梅崗,又念道:「侍候我們慶珠小姐,可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

  梅崗皺著眉,瞪她。慶蒔卻說:「對,娘說的是。」

  後娘哼一聲,然後拍拍她寶貝女兒的肩,微笑道:「其實娘一直想請個人來保護你,以後你獨自出門,娘也不必亂操心了。」

  「是啊!娘。」慶珠笑得好甜蜜,跟著她娘回後院去。一邊走,還一邊回頭,對梅崗說:「梅大哥,我等你喔!」

  就這樣,花費了整整一百年的真氣,幻化成人形,來到人間找慶蒔的梅崗,不到一個上午,就被推到了別人的閨閣裡。

  他對自己不能為慶蒔出頭感到懊惱,但同時也對慶蒔的態度感到……有點兒失望。她應該要裝得高傲,大著聲音、理直氣壯地宣佈,他梅崗是她的僕人啊!她怕什麼,怕他不能保護她嗎?

  梅崗想對慶蒔說出他心裡的想法,可慶蒔動作更快,把還剩下一半的黃米黏糕用油紙包好,塞回他手裡。然後把他身上的布圍裙卸下,穿回自己身上,拿起了水桶和抹巾,像以往一樣,做自己該做的事。

  梅崗捧著那還溫熱的黃米黏糕,像個孤兒一樣,落寞孤單地站在油鋪裡。

  雪天裡的水很冰,浸下去,就像被萬針剌穿一樣。慶蒔嘶嘶地苦叫著,吃力地將抹巾給扭幹,然後開始跪在堂屋裡擦地。

  她咬著牙,一直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想起早上拿在手裡的那只溫熱的小手爐,那只會讓現在的她更難受。

  經過後娘和慶珠的攪和,慶蒔才知道自己很沒安全感,這畏縮甚至讓她沒了膽量,去爭取那些本來就是她的東西。原來她所謂的尊嚴,是順從與退讓下的產物,她從不敢真正地去反抗什麼。以往那些她說給自己聽的,好像很有骨氣的話,都只不過是欺騙與安慰自己的謊話罷了。

  就像梅崗,她根本不敢把他要回來,因為她不想頂撞後娘,讓自己往後的處境更淒慘。反正……她的人生就是這樣,還能逃到哪兒去?還能好到哪兒去?

  一個懦弱的人,根本不值得別人對她這麼好。

  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抹臉,認分地擦地。

  她擦得很認真,就這麼一直來來回回地擦著地,壓根兒沒發現自己身旁多了個人,也跟她一起跪在地上抹地。

  抹巾幹了,慶蒔想轉身,卻撞上了那堵肉牆,她嚇了一大跳,跌坐在地。

  她呆呆地看著沒有表情的梅崗,手上也拿了一條抹巾。

  呦?花妖生氣了?她還以為梅崗是個完全沒脾氣的人。

  而且,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還真有點凶。

  「慶蒔應該要相信我。」梅崗說:「而不是推開我。」

  慶蒔哼一聲,來到水桶旁洗抹巾。

  梅崗跟到她身後。「我不是對你說過,以後不會再有人欺負你嗎?」

  慶蒔又哼一聲,繞過他,回去抹地。

  「你應該要讓我保護你。」梅崗再跟到慶蒔旁邊。「我要回到慶蒔身邊。」

  慶蒔不理。梅崗繼續大聲說:「我要以身相許!」

  慶蒔忽然生氣地把抹布損到地上,站起身,把梅崗拉出堂屋,來到慶珠位在東廂的閨房。

  她敲了敲門,也不等裡頭的人回應,就打開門,把梅崗給推了進去,然後馬上關門。掉頭走人。

  坐在炕床上的慶珠,正被趙嬤嬤侍候著解開裹腳布,準備清洗小腳。她倆怔怔地看著被丟進來的梅崗,慶珠很快地嬌羞了臉。「呵!梅大哥,這麼急著進來,找人家有事嗎?」

  梅崗根本不想跟她說話,他也看著她十年了,知道她是個表裡不一的人,更重要的是,她出會欺負慶蒔。

  不過,既然進來了,不如把話全跟她講明瞭吧!

  梅崗說:「有事要同你說。」說完,他瞪著趙嬤嬤。

  慶珠明白了,臭著臉對趙嬤嬤說:「噯!你出去吧!我要他服侍。」然後又變臉,笑笑地說:「人家小腳疼,想泡泡熱水,梅大哥來幫人家吧!」

  梅崗皺著眉,遲遲不動。他被正要出去的趙嬤嬤給推了一把。「叫你去就去,奴才對主人皺什麼眉?」這小子的臭臉真不討喜,虧她早上還那麼沉浸在他的笑容裡。

  慶珠卻罵趙嬤嬤:「好了啦!你快滾出去!一個奴才多什麼嘴!」

  趙嬤嬤被罵轟了出去,房裡只剩下慶珠和梅崗。

  見梅崗遲遲都不過來,慶珠裝可憐地道:「梅大哥,人家的小腳真的好疼好酸喔!你快幫人家端盆熱水過來嘛!」

  梅崗歪著嘴,雖然不喜歡這些人,但是他的個性,最抗拒不了這種低聲下氣的軟語哀求了——偏偏他一心想要付出的小傢伙,都不曾這麼求過他!

  梅崗把趙嬤嬤方才留下的熱湯瓶裡的熱水,注入一口銅盆,然後端到慶珠的炕床下。他說:「我要告訴你……」

  「唉呦!梅大哥真不細心。」慶珠嬌嬌地抱怨道:「你銅盆拿這麼遠,人家的腳勾不著。」

  梅崗替她拉近銅盆,沒想到還是被念:「天好冷喔!人家的腿不想離炕床太遠嘛!梅大哥應該要端起盆子,幫人家洗小腳啊!」

  梅崗粗喘了一聲氣,端起盆子,粗魯地把慶珠的小腳拉來,二話不說馬上塞進熱水裡。

  慶珠被梅崗的舉動嚇了一跳,而且那熱水還是很燙,燙得她真想哇哇叫,不過為了在梅崗面前保持形象,她忍了一會兒,才慢慢適應這水溫。

  她看著握著自己小腳的大手,心裡喜孜孜。姑娘的腳被心儀的男人摸了,就代表這男人一定得對她負責!她嬌媚地說:「梅大哥,你覺得人家的小腳漂亮嗎?」

  梅崗不理她。

  慶珠有點惱怒,他都摸了她的腳,怎麼一點表示都沒有呢?她不服氣,話開始說直了。「比我那個姐姐還漂亮吧?一雙大腳丫,醜死人了!」

  梅崗瞠大眼睛,瞪她。慶珠被他那想殺人的目光嚇到了。

  梅崗重重地放下銅盆,水灑了彼此一身都是,慶珠哇哇叫。梅崗喝道:「不准你污辱慶蒔!」

  「你幹嘛為她說話啊?」慶珠不爽。

  「我來,就是要告訴你,我是慶蒔的僕人永遠都是。」梅崗直截了當地說:「如果她點頭答應,我還會是她的丈夫,讓她『娶』進門!」

  「啊?」慶珠被他的說法給愣住了。而盛怒的梅崗,壓根兒沒意會到自己用錯了詞,他只是常常聽到人們這麼說,就學起來了。

  見慶珠那呆樣,梅崗以為她沒聽懂,再說:「我早就對她以身相許了!」

  「呃……你、你們……以身相許?」慶珠氣到說話都吞吐了。

  「我、我、我要告訴我娘,告你們是姦夫淫婦!」

  「你告啊!」梅崗吼道:「反正我遲早要把慶蒔帶出這個家!」

  「你這個莽夫!」慶珠罵的話,跟她娘一模一樣,她甚至激動到抓扯著梅崗的衣服。「要不是我幫你們求情,你們現在都已經跪在衙門堂下了!你竟還敢這樣對我?」

  「你放開!」

  「我不放!我不放!」

  梅崗被她的力氣嚇到,想拉開她,卻拉不開,又不想亂碰她,不但怕自己力氣大,傷到姑娘家,更怕摸到不該摸的地方,又給人落了話柄。

  兩人就這樣拉扯著,忽然,梅崗一個重心不穩,竟然就被慶珠給拉上了炕床,而且不倒在別的地方,剛巧就撲在慶珠的胸脯上。

  慶珠一征,馬上大叫——

  「救命啊!救命啊!非禮啊!梅大哥非禮我啊——嗚啊啊——」

  梅崗大驚,趕緊撐起身子,不料慶珠竟張開大腿,夾住他的粗腰,死死地箍著他,就是不讓他起身。

  她就讓他維持著這姿勢,等到外頭的一群人循聲闖了進來——

  慶蒔趕到了垂花門前的空地,看到一群人圍在梅崗身邊,女的對他叫駡,男的給他一頓大板吃。

  「你這個混賬東西!」是後娘的聲音。「敢對慶珠毛手毛腳,我要把你這毛手毛腳給打斷!喂!再喂他十大板,打得他永遠記著!」

  「要不得喔!要不得!虧我還以為你是個正直上進的小夥子——」再來是趙嬤嬤幫腔的聲音。「佛祖在天上看哩!你那雙毛手毛腳,最好死後下了十八層地獄,被小鬼們放入油鍋炸!」

  接著是慶珠抽答答的哭聲。「嗚……人家那麼信任梅大哥,才讓梅大哥替人家洗小腳,可、可是梅大哥竟然把人家按在床上,想要對人家那個……」

  「呦!乖女兒,別哭別哭,娘這就替你出氣。」後娘溫柔的安慰,下一刻又變成閻王似的苛刻。「掌櫃的,沖著他讓慶珠掉淚,再賞他二十大板,然後送衙門,告死他!」

  「我說很多遍了。」然後,她聽見梅崗冷冷的辯解聲。「是她逼的。」

  可他這句話,卻又引來了更多辱駡,慶蒔甚更看到掌櫃先生拿腳踹他。

  慶蒔感到很害怕,她不知道她把梅崗推進去,竟然會發生這種誤會。

  沒錯!絕對是誤會!她相信梅崗,他那傻愣愣的模樣,只會教人好好摸他,才不會對他人毛手毛腳咧!一定是他拒絕了王慶珠,王慶珠才想要陷害他。可是……

  她敢過去幫他出頭嗎?跨出了一個步子,慶蒔馬上又退了三四步回去。

  想了一會兒,她甚至轉過身,想躲回後罩房去,就當她從來沒見過這瘋狂的場面。

  她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了,怎麼還能冒著風險去幫人說話?

  木棒重重敲在骨頭的聲音,一聲聲地傳來。慶蒔大驚,那頓打真是毫不留情,可以想像會有多痛。可是梅崗連喊一聲苦都不會,就這麼乖乖跪著任他們打。他不是花妖嗎?怎麼不要點什麼伎倆逃走?

  她想起梅崗為她幹活兒的笑臉,好像只要能減輕她的辛苦,他的一生就很滿足了。她也想起梅崗因為不被允許保護自己,而難得生氣的緊繃表情。

  雖然不是她要梅崗這麼做的,可是,他總是為了她……

  慶蒔握緊拳頭,咬緊牙,轉回身,沖向那群人——

  她撥開人群,上前緊緊地抱著梅崗,沖著大夥喊:「別打他!不要打他——」

  掌櫃先生沒想到慶蒔會突然冒出,那頓大板來不及撒手,就落在慶蒔的肩上。

  慶蒔哇了一聲,痛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打她?」梅崗緊抱著慶蒔,瞪著圓跟,齜牙咧嘴地喊:「你敢打她?你憑什麼打她——」他反抗了,一腳就扳倒那掌櫃先生。

  慶珠哇啦啦地尖叫,後娘扯著嗓門喊:「反啦!反啦!瞧你們擁得那麼緊,果然是姦夫淫婦,我、我、我——」喊著,後娘彎下身,捧著胸口,看來是因為太過激動,氣血悶住了胸。不過她那不吃虧的個性,還是逼著她把話罵完。「我要上官府告你們,告、告死你們——」

  賬房先生趕緊從後頭撲梅崗,趙嬤嬤來幫手壓住他,掌櫃先生站起身來,也報復似的整個人坐在梅崗身上,梅崗就這樣抱著慶蒔,被三個圓滾滾的身軀壓倒在地上。可是慶蒔被護得很好,她一點也沒傷到,但她看到的,是梅崗被整得很痛苦的臉。

  慶蒔好難過。而且她知道,後娘絕對說到做到,她才不要讓梅崗為了這種窩囊事被告上官府。怯弱膽小、只想著保護自己的她,根本一點山不值得梅崗對她好,甚至是因此受到任何處罰!

  她王慶蒔從一開始就不該奢求,像梅崗這麼好的人存在——

  她趕緊求道:「娘!娘!我這就把梅崗趕走,你別氣了、求你別氣了!」

  「慶蒔?」梅崗驚訝地看著身下的小傢伙,沒想到她竟然會說這種喪氣話。

  慶蒔不理會梅崗震驚又痛苦的臉,只看她後娘,連連哀求。

  「如果你把我也告了,那誰來嫁給那盛德號的大少爺咧?爹的三家分號,誰替他開?把我留下吧!喜事在即,也不要鬧上官府,把他趕走就了事啦!求娘,求娘不要氣了。」她又看向慶珠。「妹妹,我讓梅崗跟你賠不是,你就不要再計較了,好嗎?好嗎?」

  「慶蒔!」梅崗再叫。她從不求他,卻這樣求那些欺負她的人?

  慶蒔瞪他。「你不要再反抗,快點起來道歉,向大家道歉!快點!」

  梅崗忽然大怒一聲,猛地從地上爬起,趙嬤嬤和兩位先生都被掀翻了。掙脫開的梅崗沒有逃,只是回瞪著慶蒔。

  「道歉!」慶蒔喊。「你不道歉,我的人生才真的完了!」

  還有,道完歉,就趕快離開吧!慶蒔難過地想。我一點都不值得你來保護。懦弱又自私的人,就該有她自己的下場。

  「你道不道歉!」慶蒔再逼。

  梅崗緊咬著嘴,胸腔起伏劇烈。慶蒔有點不敢再看他了,她覺得,他生氣的樣子真的好恐怖,她好希望他再對她笑,再把她當成三歲娃娃一樣呵護,然後感到焦急、擔心,跟前跟後地纏著她。

  可是,那些東西,她沒資格得到了……

  最後,梅崗跪下了,向在場的每個人磕頭道歉。

  因為,他在慶蒔的眼裡,看到了難過的淚水。

  經過一番波折,後娘才打消了把梅崗押上官府的主意,但是一定得把他趕出王記油鋪。這工作,自然由慶蒔來做。

  她拉著梅崗,來到了後罩房的小花園,指著那棵梅樹說:「你回去吧!」

  梅崗不說話,慶蒔回頭看他,他正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看。

  慶蒔咬牙,把他往那棵梅樹推去。沒想到梅崗突然回身,死死地握住她冰涼的小手。慶蒔大叫:「你幹嘛啦!快回去啦!」她想扯回手,可是梅崗死活都不放,眼睛還很銳利地瞪著她,好像想看穿她心裡真正的想法似的。

  「你放不放手?」慶蒔冷聲問,梅崗依然不放開。

  慶蒔掉頭往後門走,任梅崗握著她的手,她就這樣把他給牽出了後門。

  慶蒔再問他最後一次。「放不放?」梅崗的答案還是一樣,握緊她的手。

  「好!」慶蒔站進了門裡,梅崗正要跟進來,不料她馬上關門,硬生生地把梅崗的手夾在門縫裡。梅崗悶哼了一聲,可手仍舊緊抓著她。

  慶蒔緊閉著眼,身體重壓門板。痛苦的神情,像是自己做了今生最殘忍的事。

  最後,那雙手終於放開了她,抽出了門縫,門給緊緊地合上。

  慶蒔坐在地上,後背緊緊貼著門,不敢馬上走開。她還感覺得到,梅崗在頂著門,想要進來。

  不要再進來了。她把臉埋在膝蓋裡,在心中呐喊:不要再進來了!不要再讓她這樣懦弱又自私的人有任何希望了!不要了——

  「慶蒔……」梅崗的聲音低低地傳來。「讓我進去,好不好?」

  慶蒔一愣,眼淚掉得好凶,抽泣越來越大聲。

  「慶蒔,你不要哭……」梅崗又說,聲音很累。

  聽到這聲安慰,慶蒔真的崩潰了。「不要來煩我!」她又哭又叫:「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給我滾遠一點,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不想看到!滾——給我滾——」

  說完,慶蒔放聲大哭,也不管這哭聲會不會被宅裡的人聽到。

  然後,她感覺到,頂著門的那道力量消失了。梅崗走了。

  果然,只要她哭,這個看著她長大、疼她、寵她的花妖,都會答應她的任何要求。即使是要他離開,也是。

  ***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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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6-28 01:42: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日子回到了往常的模樣。

  卯時起床,慶蒔用趕投胎的速度,將大柵欄街上的糧食街、煤市街、鐵門胡同全掃過一遍,然後心甘情願地被同樂堂的夥計刁難,被李大嬸還有她那一夥親戚朋友白白佔便宜。等她辛辛苦苦地把煤簍、醬菜、安宮牛黃丸,還有熱豆汁兒給帶回去後,還得多留點心神,來面對後娘與妹妹那些苛薄挑剔的話語。而自從發生了梅崗的事後,她們挑剔的深度與廣度,都變得相當精進。即使已經過了一個月,慶蒔仍不太適應這刁難的力道。

  除此之外,生活好像跟往常十年一樣,沒什麼改變。

  喔!還有那麼一點不同,那就是她得默默地看著,王大班和後娘準備著她即將出嫁的大小事宜。外人或許會說,那是準備嫁妝,實際上,她覺得那是將貨物售出前的一種包裝手續。

  春節結束後,她就要嫁進那大宅門裡,做一個藥罐子的妻子,唯一的人生目的就是,替他們盛德號生下繼承人。

  想到自己的人生終點就是這樣,現在所做的這些苦力、所受的這些刁難,好像也沒那麼嚴重了。或許等她進了大宅門,反而會懷念起這種生活——比較有活著、存在著的感受的生活。

  但如果要說活著、存在著的感覺,她這一生唯——次強烈、深刻感受過的,就是梅崗伴著她的那半天。雖然只有半天,但那種被人看著、疼著、寵著,以及焦急著、擔心著、糾纏著、陪伴著的感覺,卻讓她覺得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有了分量——好像,自己是他在這世界上最重要、最要珍惜的人一樣。

  可每次只要一回想起這種感覺,慶蒔都會冷笑。別傻了。她想。我一點都不配被他珍惜。

  梅崗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吧!所以自從那天把他趕走後,她再也沒看到他了。而小花園的那株梅樹,也不再長花了。她想,梅崗應該沒有回這株樹上吧?

  這樣很好,讓他去別的地方、找更好的樹住。那裡或許有更好的肥上,讓他生得更壯,而不是只有豆汁兒。他可是個好花妖呢!還可以活得更久,發現這世上值得他報答的人,依然很多很多。

  慶蒔就抱著這些想法念頭,消沉地度過了這一個月。

  大概也就在這時,京城裡流傳著一個消息。說是北城周家的盛德號,被一個從山西來的年輕商人,給硬生生地削去了三分之一的糧食業務,差點兒連皇宮的地盤都給占去。

  又聽說那盛德號的周老爺,為了保住這皇宮的地盤,甘願答應這山西商人的任何要求。而這個要求,可讓外人百思不得其解,更讓王記油鋪的王大班聽到這消息後,著實手忙腳亂了一陣子。

  而這一切,正是在慶蒔最消沉時發生的。當她也發現不對勁時,那山西商人已經找上她家了……

  慶蒔剛從郊外的金老二油坊補貨回來,還沒處理那些油貨,油鋪裡突然沖出了掌櫃先生還有趙嬤嬤,兩人什麼話也沒說,左右各一邊,就這樣把她給架進了後院堂屋。

  正廳的八仙桌前,不但坐了王大班和她後娘,還坐了一位她從沒見過的人。

  這男人正眯著一雙鳳眼,斜睨著打量她。

  慶蒔也睜著眼把這男人給看清楚,她知道自己會被這樣架進來,跟這男人脫不了干係。看他穿著華貴,而王大班相她後娘那涎著嘴嫵媚討好的模樣,或許……她猜,她的夫家又要換人了?

  這年輕男人穿著一套由檸絲織成的白色長袍,外套一件用銀織勾成蓮紋的黑色立領馬褂,立領處還織有絨毛禦寒,托得他那張膚色白皙的臉,更有一種清靈高貴的感覺。而這男人生了一雙足以魅感人心的鳳眼,清秀高挑的細眉,薄唇帶著看不透的笑意,讓他渾身充滿了慵懶又邪佞的氣味。



  他看見慶蒔被架進來,嘴角挑了挑,沒說話,只是拿出他的掐絲琺瑯鼻煙壺,放到鼻端吸了一下。慶蒔覺得,自己的眼睛可真被他那只金光閃閃的手給紮到了,不但那鼻煙壺是鑲金邊的,連他的手指上,也戴了三隻嵌了各色寶石的金戒。可他的手又細又白,乍看之下,還真像 雙富太大的手。

  「李爺,這就是小女,慶蒔。」王大班見慶蒔來了,趕緊像出售貨物似的介紹起來。「她便是方才咱們提到的,過完年就要給盛德號娶進門的大媳婦。」

  慶蒔掙開趙嬤嬤和掌櫃先生的手,皺眉瞪著王大班那笑嘻嘻的嘴臉。為什麼這老頭就是可以把她當成外人,眼睜睜讓她像件貨品一樣,被人待價而沽?先是盛德號老周的藥罐子,再來又是個邪佞的花花公子,她王慶蒔的價值就只是一件外衣,任這些男人穿來戴去?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多久……這種沒有半點價值的人生。

  「果然有價值。」男人說:「不枉我放棄那宮內的地盤。」

  「嘿嘿!外頭早有流傳,李蘭英大爺可是一號極精明的人物,做出的決定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您能厚愛咱家,我王大班真是祖上積德,感激不盡。」王大班搓搓手說:「只是,當初盛德號有承諾過咱們王記油鋪,如果要娶慶蒔進門,會出資替咱們開三家分號。不知……李爺是否也知道此事?」

  「先上菜吧!」那名叫李蘭英的男人說:「吃飯時好好談。」

  他看向慶蒔,牽起嘴角。「過來。」

  主大班拉開李爺旁邊的圓凳,向慶蒔招手。「快過來,坐在李爺旁邊。對了,還不快喚聲李爺!」

  慶蒔癟嘴,不說話。

  王大班變了臉色。「快喊啊!」

  慶蒔往門邊退了一步。

  李蘭英看到她的小動作,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

  「過來。」他又說一次。

  慶蒔硬是拗起來,不過去。

  李蘭英眯起了風眼,好像有警告的意思,可是他的嘴角卻在笑,讓他的表情看起來很陰森。他壓低聲音,再喚:「過來。」

  見貴客生氣,後娘趕緊上前拉人。「你在這時候拗什麼脾氣?平常不是很卑微的嗎?少在這時候擺架子、裝骨氣!」

  「五家分號,王老闆。」這時,李蘭英又說:「我出五家分號的資金,只要她肯坐在這兒。」他拍拍自己的大腿,得意地勾著嘴唇。

  老、老天!五家分號!五家分號的資金啊!王大班閃亮的眼睛與他妻子對上一塊,二話不說,夫妻倆很有默契的,一同上前抓人。一邊一個,將慶蒔架到李蘭英面前,順道還把她推上他的大腿。

  慶蒔還來不及掙扎,李蘭英一雙大手已抓住她的腰,將她往下拉,她就這麼坐上了他的大腿。

  李蘭英箍住慶蒔的腰,大手輕捏她的頸項,將她倔強的小臉扳向自己,然後再眯起鳳眼,細細地審視她,像在看一件繪工細緻的陶瓷品。

  「氣色不太好。嗯?」李蘭英看向王家夫婦,微笑道:「你們虐待她?」

  後娘看到李蘭英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禁全身顫慄。「才沒呢!呵呵……大概是她剛從外頭回來,被凍得沒氣色。一會兒上菜上酒,吃喝一陣,就有元氣了。呵呵……李爺別多心呢!呵呵……」

  李蘭英又回頭看向慶蒔,而慶蒔正下馴地用鼻子瞪他。李蘭英又笑,輕聲說:「我喜歡你這表情,不過元氣不是,失了幾分顏色。」他的大手捏上慶蒔被凍紅的臉頰,將她拉近自己的嘴鼻,兩人的距離近到可以感覺到彼此的鼻息。

  看著李蘭英大膽毫不忌諱的動作,連後娘都覺得很尷尬。而李蘭英也的確不把王家夫婦放在眼裡,好像這房裡只有他和慶蒔兩人一樣。

  他又看了慶蒔一會兒,說:「你這副模樣,吃喝足了也不夠。該怎麼讓你恢復元氣呢?」他頓了一下,等慶蒔答話。

  慶蒔咬唇,腰施了力,整個人往後傾,想掙脫他。

  可男人大手一伸,扣住她的腰,馬上把她拉回,箍她的力道又硬了幾分。

  她斜眼瞪他,呼嗤呼嗤地喘著氣。

  李蘭英斜著嘴角,啞著嗓,聲音小到只有慶蒔能聽到。

  他說:「吃我。」

  慶蒔一愣,還沒反應過來,李蘭英的嘴就湊了上來,甚至撬開她的唇齒,將那團軟綿送進來,還一直勾引她,逼著她要對他有所反應。

  王家夫婦倆都看呆了。

  慶蒔嚇得快哭出來,她猛力一推李蘭英的寬肩,然後惡狠狠地賞這男人一個巴掌。王家夫婦又是一呆,對這狀況一點都無法反應過來。

  可李蘭英只是默默地看著她,臉上也沒了笑。

  慶蒔紅著眼眶瞪李蘭英。

  被賣一次,已經夠讓人難堪了,她卻可以再被轉手,賣第二次?

  如果她再不反抗,沒人會幫她的。

  她不可以再糟蹋自己。

  她誇張地往地上吐口水,用袖子一直擦自己的嘴。

  她要他知道,即使他英俊、即使他有錢,她都厭惡他的親吻!

  沒有人可以控制她的一生!

  而慶蒔這動作,才真正激怒了李蘭英。

  他又粗魯地扳住慶蒔的頭,想要強吻她。

  慶蒔慘叫出聲,對他又踢又打,不斷扭曲身子想掙開他。

  李蘭英看到她的眼淚,怔了一下,又像是怕傷了她,就鬆開了手。

  慶蒔反應快,馬上奪門而出,循著遊廊往後門逃去。

  「她跑啦!她跑啦!」後娘的聲音在後頭尖叫。「王大班!王大班!快去把她追回來!快去啦——」

  慶蒔回頭一看,以為會看到王大班那腫大的身軀滾動的滑稽模樣,沒想到追出來的人竟是李蘭英。只見他瞠大圓眼,猙獰著臉,快步朝她走來,接著跨起大步,沖向她來。

  她拼了命跑,一個拐彎。眼看後門就在前邊,就在這時,她被李蘭英抓到了。慶蒔以為他會打她,可沒想到這李蘭英竟還是吼著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吃我!我要你吃我——」然後拉近她,又要吻她。

  慶蒔一急。拉下他的手,大口一咬,李蘭英倒抽一口氣,鬆開對她的箝制。

  慶蒔跟蹌了幾步跪在地上,又站了起來。她撕心裂肺地對李蘭英大叫:「我的心、我的身體,絕對不會賣給你們這些臭男人!我的工人是我自己!」

  李蘭英看著她滿臉的淚水,像石化了一樣,靜靜地站在原地。

  然後,他就眼睜睜地看著慶蒔慌張地拉開小門,逃出了這個一再出賣她人生的家。

  全身都快凍僵的慶蒔,到了黃昏時刻,依然在大柵欄街上晃蕩。

  她想要找一份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可是年關將近,許多商號店鋪都開始結賬了,更何況她是個女兒身,誰會用一個是姑娘家的學徒呢?

  她想起她對李蘭英喊的話。

  我的心、我的身體,絕對不會給你們這些臭男人!我的人是我自己!

  喊得多順口呵!可是當她決意當起自己的主人後,她卻發現,她根本沒有養活自己的能力。

  眼看大街上的人馬越來越稀少,官府裡的人都出來了,準備關上胡同口的柵欄門。再過一刻,鐘鼓樓就要響起聲音,開始實施淨街了。這一晚,還有以後的每一晚,她要何去何從?可她絕不能回去,回去就會被賣給那個邪佞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

  慶蒔一愣,陷入思考裡。她想得很認真,還差點兒被路過的驢車給撞到。

  當她理清了思緒後,表情有點痛苦。可她的腳步還是堅定地朝韓家潭與柏樹胡同一帶走去。那一帶胡同,是當年戲班進京表演時,下榻歇息的地方,久而久之,那兒也就漸漸地形成了風月場。

  她趁著那淨街的三百下鼓聲響完前,拐進了這條柏樹胡同。這一帶地方就沒有實施嚴格的禁宵管制,到了夜晚還是華燈燦爛,路人車轎熙來攘往,只是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姑娘家來到這兒,顯得很格格不入。許多經過她身邊的男人,都會不懷好意地看她一眼,搞得慶蒔神經緊張。

  慶蒔經過一家戲園,只要站在門口,就可以把裡頭的戲臺看得一清二楚。她好奇地站在入口邊角,看到一個武生扮相的戲子,身穿白蟒靠、頭戴紫金盔等行頭,手上拿著銀色長槍、馬鞭等道具,站上戲臺亮相。慶蒔看入神,覺得那戲子的扮相好帥氣,好像真是一個可以上戰場打勝仗的大將軍似的。

  可是台下忽然傳來了叫囂聲,要那戲子轉個圈。戲子嬌笑了一下,依言轉圈,像展示商品一般,讓戲客把自個兒看個夠,可這一聲酥麻了男人心的嬌笑,卻也把將軍的英氣給打散殆盡。

  接著又有叫囂聲響起,要那戲子下臺,侍候她相識的老鬥③倒茶、用點心,那戲子也乖乖地照做了。於是,慶蒔就呆呆地看著,一個本該精神抖擻上場打仗的大將軍,下了戲臺給男人們喝茶陪笑。

  ③老鬥,指嫖客。

  慶蒔不知道,這是戲園的一個不成文規矩,叫「站條子」,讓扮好相的戲子站在戲臺口,給老鬥品頭論足一番,算是送給熟客的額外服務。

  「喂!你黏在那兒幹啥?」戲園門口前招客的大爺過來趕人了。他粗著聲,揮揮手,像趕狗似的。「去!去!快走!走!」

  慶蒔哼了一聲,悶悶不樂地走開了。

  她來到一處角落,借著遠邊燈籠的光,將自己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她想,自己這身粗布衣裳,灰土土的落魄模樣,進青樓妓院找工作,應該不會……被拉去接客吧?

  她什麼都能做,家事樣樣會,很能吃苦,而且也習慣應付刁鑽任性的小姐,應該能在這裡找個打雜的工作吧?

  她連連地深呼吸,然後拐進小巷子,找到了一家妓院的後門。

  她敲了敲門……

  她真後悔自己敲了那扇破門!

  沒想到,她找到的是一個「上娼」的四等妓院。

  這種妓院壓根兒不需要打雜的丫頭,他們根本請不起。他們最需要的是年輕的姑娘——長得平凡、穿得灰上上的也沒關係,因為這土娼的大半妓女,本來就是年老色衰,都是靠俗劣脂粉來招攬生意,年輕的姑娘在這兒就像魚翅一樣的珍貴。

  可倔強如慶蒔,怎麼可能會讓自己踏入火坑?

  那天晚上,她一看情況不對,本想掉頭就走。

  卻被兩個門衛大漢給攔住。

  她反抗過。

  而反抗的下場就是這樣——被那兇悍的領家嬤嬤,關在一個不見天日、能凍死人的閣樓裡,被餓個三天三夜。

  慶蒔捂著臉,緊縮著身子,窩在角落,不敢亂動。一亂動,肚子就會餓,身子就會冷,好像會死掉一樣。

  她就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嗎?她要死得這麼沒分量嗎?她的人生為什麼會走到這種地步……

  在這最脆弱的時刻,她想起了梅崗看她的眼神。

  想著,她的心情就會好一點?這三天,她就是這樣熬過的。

  那眼神總是在說,她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人。

  你願意跟我分享任何東西,這份心意,對我來說很重要。

  慶蒔緊閉起眼睛,掙扎著。

  慶蒔這名字,絕對是我往後的記憶裡,最燦爛的光芒,相信我。

  在這裡死掉,誰都不會發現。

  如果我的愛能讓慶蒔快樂,那我願意……以身相許。

  她想活下去,這是她思考了三天得到的答案。

  雖然當初是她把他趕走的,可是她還是好希望,有那麼一天,自己可以真的成為某個人心目中,那最重要的人。

  慶蒔,讓我進去,好不好?

  她還記得,自己把他趕出去的那一天,他在門外那樣求她。

  慶蒔張開眼,咬緊唇。她決定了。

  如果,如果還有機會出去,她想要找到梅崗。

  她會跟他說,假如過去能再來一次,她會打開門,讓他進來,進來保護她、進來愛她。

  她勉強地挺起身子,爬到門邊。

  她要跟他道歉,跟他說,對不起,她脾氣不好,她不該這樣對他。

  她吃力地舉起手,拍了拍門。可聲響小,好一會兒外頭都沒動靜,她再施力,又拍了好幾下。

  還有,她想,向他道謝。

  謝謝、謝謝他願意用愛來珍惜她,讓她有了想活下去、活在這個一直傷害她的世界上的動力……

  她吸氣,無力地喊道:「開……開門!我答應……我答應接客……」

  「今晚起,你開始掛牌接客。」領家嬤嬤把打理清爽的慶蒔叫來賬房,指著那掛在牆上的花名格中的一隻水牌,凶道:「你的花名就叫迎春,知道了嗎?」

  「知道了,嬤嬤。」慶蒔低著頭回答。

  領家嬤嬤粗魯地捏起慶蒔的下顎,左右搬弄地打量她,然後邪笑道:「喂得飽飽的,也不用施脂粉,就人模人樣,挺好的。」接著又變了臉。「一開始順從些不就得了,還這樣折騰咱們!你最好給我好好幹,沒把老鬥們侍候得服服貼貼的,有你好受的!」

  慶蒔憋住了氣,可全身還是害怕地顫了一下。

  訓完話,領家嬤嬤把她推上樓,樓上的房間是這座三合院裡唯一比較襯頭的,他們留給她用,可見他們對慶蒔抱的希望多大。

  把慶蒔趕上樓去,領家嬤嬤又把站院子的④與門房叫來,吩咐道:「今晚一定要大力宣傳,咱們進了新姑娘,而且還是年輕的上等貨。多招呼幾個都沒關係,一定要把業務做起來,否則咱們翠楊館就要關門大吉啦!」

  ④站院子的,接待嫖客的人,通常穿戴整齊清潔,笑臉相迎。

  「好的!嬤嬤。」男人們答喝。

  慶蒔在樓梯角聽到這對話,趕緊沖回房間。

  她撫著胸,心跳得好快。她怕得身體都軟了。

  多招呼幾個都沒關係?一定要把業務做起來?這是什麼話?

  即使她受過許多苦、許多折騰,但她終究只是個未經人事的單純姑娘家。一想到要讓那麼多的男人碰她的身體,之前鼓足的勇氣與決心,又都耗得一滴不剩了。

  她看了看這土窯地方,很灰很破,家具簡陋。只有一張炕床,還有一組四仙桌椅。難得有座花幾立在角落,可上頭的花不但謝了大半,連花幾本身都搖搖欲墜。

  她的身體、她的心,還有她的一生,到了最後,也要變得像這間土窯一樣,又臭又舊,又噁心嗎?

  她的嘴唇開始發抖。她不要、她不要——

  能活下去的方式,應該還有很多種吧?還有很多種吧?

  慶蒔把這房間的窗戶全打開了,一個一個往下望。

  她不一定要接客,她可以逃走,逃出去、活下去……

  可這一望,卻讓她的腿更軟。

  沒想到樓梯才沒爬幾層,這樓房的高度已經高到足以摔死人。而唯——扇臨靠屋脊的窗,又被死死地封住,看來他們早料到有人會要這招。

  慶蒔連腳都開始抖了。

  她不放棄,又沖出這間房,把二樓有窗戶的地方全搜了一遍,就是希望可以找到逃出去的路。

  然而最後,她只是頹然地跪在窗臺旁,在心裡拔著菊花瓣——看自己是要留在這兒接客,還是賭一把,跳下去,看腳會不會摔斷……

  可心裡的菊花瓣還沒拔完,門房已經接到客了——

  她聽到門房拉長著聲音喊:「客來咧——」

  然後是一陣她聽不清內容的細碎交談聲,接著是領家嬤嬤好得意、好快樂的尖笑聲,看來此名嫖客來頭不小,談出的價錢讓人很滿意。

  笑聲暫歇,門房再喊:「迎春姑娘屋!要住局!」⑤慶蒔倒抽一口氣,再看了一眼窗臺下的高度,她緊閉著眼睛,掙扎了一會兒。

  ⑤住局,即嫖客在妓院處過夜。

  當她聽到樓梯角傳來了咿咿呀呀的上樓聲,還有領家嬤嬤噓寒問暖的嬌笑招呼時,她牙一咬——

  轉身回房,好好待著。

  她懼高,真跳不下去啊……

  「咱們如果哪兒怠慢了爺,請爺告訴咱們,咱們一定會改進!」領家嬤嬤的聲音越來越近。「還有,爺好眼光,選到的迎春姑娘可是未開苞的清倌,爺是她的第一個呢!不過她若侍候得不周到,您不滿意,也儘管跟我張嬤嬤說,我一定會好好教訓那丫頭,讓她多學學技巧……」

  領家嬤嬤真是高興呵!畢竟他們的客層都是來自低下的苦力工人,像眼前這種穿金戴銀的闊人,會上他們這下四等的翠楊館來,還從來沒有過呢!而且他下的盤兒錢可真不手軟,不使盡渾身解數招呼,怎麼說得過去?

  不過,詭異的是,這爺怎麼好像早就知道迎春在這兒?她記得門房、站院子的都還沒出門宣喊呢!這爺就悠悠哉哉地進來,指名要了迎春的水牌。

  至於房裡的慶蒔,則手忙腳亂,她很想躲起來,可是這簡陋的房四四方方的,又能讓她躲到哪兒去?要坐在炕床上等嘛……她可真不甘願當一隻待宰的羔羊啊!

  她的初夜,就真的要葬送在上窯這種地方?

  此時,男人的聲音已經在門外響起。

  「真沒人碰過她?」

  慶蒔一愣,這、這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

  不會吧?

  不——

  她絕對不要在這種地方見到他——

  「當然、當然,我張嬤嬤拿翠楊館的名譽向爺發誓,您絕對是迎春姑娘的第一個。」在門外頭,領家嬤嬤拍著胸脯,繼續油嘴滑舌。

  「很好。」男人說:「你們再差個人,到胡同底的萬興飯莊,包個桌來,我不吃你們灶上的東西。」

  「噯!好的,爺。」領家嬤嬤討好地問道:「您要什麼菜,我們差人全給您包來。」

  男人馬上念出菜名:「腐乳肉。溜雞片。開陽白菜。冬瓜盅。金鑲辣椒。煨茄子。大餅。還有大蔥。」然後又挑剔地再補充:「腐乳肉要梅花肉。溜雞片的玉瓜要脆。開陽要白菜心。辣椒子全剔除。大餅要烙得酥,大蔥要山東的。還有,菜一定要熱得燙口,否則我全不吃。」

  「好的!好的!咱們馬上去辦!」領家嬤嬤的聲音一變。「聽到沒?還不趕快去辦!去!」

  接著,就是人咚咚咯沖下樓的聲響。

  「好了,爺。」領家嬤嬤又笑:「請來會會咱們的迎春姑娘吧!」

  說著,門就咿呀地被推開了……

  看到房間裡空無一人時,領家嬤嬤的臉都青了。

  「呃……爺,這個、那個……」

  她拼命在腦裡想措辭,好跟這難得上門的貴客,解釋眼前這離奇的狀況——那死丫頭竟然不見人影?

  逃走了嗎?不可能,她親眼送她上樓的,樓下都派人守得牢牢的,絕逃不了!

  那人咧?都跟貴客收了盤兒錢了,怎麼向人家交代……

  喲,一定是藏起來了!死丫頭,敢畏客,這房裡唯一能藏人的,就是那四仙桌下。她絕對要把這臭丫頭給揪出來,抽她一頓鞭好消氣!

  領家嬤嬤正要彎身查探,就在這時——

  這貴客竟呵笑了一聲,說:「迎春姑娘想跟我玩遊戲?要我找出她?」

  領家嬤嬤一愣,還沒答話,男人往房裡一站,板著臉,揮揮手。「你下樓去,不要打擾我同她玩遊戲。」

  「噯,有需要……再喚我啊!」真是個怪客啊!發生這種找不到人的烏龍事,怎麼還會幫他們找臺階下?

  領家嬤嬤退了出去,門給合上了。

  躲在四仙桌下的慶蒔,微微松了口氣,正要再繼續盯著那男人的動靜時……

  忽然,男人蹲了下來,看著慶蒔——

  慶蒔捂著嘴,差點兒尖叫出聲!

  果、果然——是李蘭英那瘋子!

  他跟她跟到這種不等的土窯妓院做什麼?是特地來嘲笑她的嗎?笑她喊出那麼自以為是的話,最後還是落到了被男人玩弄的地方來嗎?

  慶蒔覺得好羞辱,把頭埋在膝蓋裡,雙手捂著耳,打死不理他。

  室內沉寂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人說話,都沒有人走動。李蘭英就這麼一直看著窩成小球狀的慶蒔。看了好久好久……

  之後,他才站起身,拉開椅子,坐在靠門的那一面,替慶蒔擋住了門口。

  又這樣靜了好一陣子。

  這靜,讓慶蒔都覺得很不自在。她偷看前方,看到了李蘭英雙腿跨得開開的坐姿。她狡猾,他找她,找到這種會污辱他尊貴身份的土窯來,就只是這樣安靜地坐著嗎?他不嘲笑她嗎?不污辱她嗎?

  此時,領家嬤嬤又回來了,這回是為貴客泡壺熱茶。慶蒔倒吸口氣,總怕領家嬤嬤會一進門就瞧見她窩在這兒。不過還好,有李蘭英大喇喇的跨坐在她前面,替她擋去了這層危險……

  慶蒔愣了一下,心裡怪怪的。

  「擱著。」李蘭英對領家嬤嬤說:「下去。」不讓她在這兒晃蕩太久。

  「呃……爺,敢問……」領家嬤嬤小心地問:「您現在是在?」

  「還在玩遊戲,你沒眼瞧?」李蘭英不客氣地說:「別打擾咱們。去!看包飯來了沒?」就這樣,領家嬤嬤再度被轟出門了。

  他們倆又靜上了半刻鐘。

  最後,是李蘭英先開口。「上來坐吧!」慶蒔一怔,沒有反應。

  「腳酸不酸?」李蘭英又問。慶蒔沒說話。

  「餓不餓?」李蘭英再問。慶蒔不答,可肚子的咕嚕聲替她給了答案。

  李蘭英拍拍他身旁的短凳,說:「坐上來,一會兒包飯就來了。一塊吃吧!」

  慶蒔絞了一會兒手,緊閉著眼,深呼吸,才慢吞吞地爬出桌下,戰戰兢兢地坐上李蘭英身旁的位置。

  她可以感覺到,李蘭英一直在注視著她。她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她臉上有什麼東西,值得他看得那麼專注?這讓她更羞得不敢抬頭,就這麼一直窩著身子,直到門房與站院子的提著大小食籃,將包飯給送了進來。

  看著一道道熱得冒煙的菜肴上了桌,饑餓讓慶蒔轉移了注意力,肚子出很不爭氣地在哀哀叫。

  領家嬤嬤進門了,她看到慶蒔坐在李蘭英身邊,準備念她個幾句:「嘖!迎春啊!你剛才給我死——」

  但她臉色剛變,李蘭英就瞪了她一眼。她又慌忙地堆起了笑。「啃!迎春啊!你們遊戲玩完啦?餓不餓啊?李大爺布了這桌好菜,多吃些,一會兒才好伺候李大爺呵!」

  慶蒔怯怯地點頭。「好的,嬤嬤。」

  「她會。」李蘭英出冷冷地說:「只要不打擾咱們。」

  一干人退出房後,李蘭英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才有動作。

  他拿起一張大餅,夾了幾段大蔥,又擱了幾塊腐乳肉進去,卷了起來,遞給了慶蒔。

  慶蒔一愣,她本來以為那是他自己要吃的。

  她沒有接手。

  李蘭英皺起眉頭,手再伸過去,那大餅都快碰到慶蒔的鼻子了。

  慶蒔吞吞口水,那大蔥好新鮮啊,光聞就能聞到那沖鼻的辛味,還有那腐乳肉的腐乳醃得真好,一定是用上等的辣醬和醃料製成的,又是頂級的豬梅花……唔!

  吃下去一定很過癮。

  想著,慶蒔還是接過了那卷大餅,她正想大大地咬一口時,對上了李蘭英的眼睛。咦?奇怪,他的眼神放柔了。她肯吃東西,那麼讓他高興?

  「那個……」慶蒔說:「李大爺,你為什麼知道……」

  「快吃!」李蘭英又冷起臉來,打斷她。「有什麼話,吃完再說。」

  「喔。」慶蒔呐呐地應道。哼!他臉變得真快,跟那嬤嬤有得拼哩!

  慶蒔兩三口就把那卷大餅給吞了,嘴巴吃得油呼呼的。那嘴裡的美味,染得她小臉都發光發紅了,想想,她不知道有多久沒吃到肉了,有五六年了吧?

  李蘭英吃了一小口白菜心,見慶蒔的眼仍盯著那盤腐乳肉,他牽了牽嘴角,又伸手拿了張烙餅,正想再為慶蒔卷一張時,他的臉色突然大變——

  他僵著臉,靜了一會兒,好像在觀察什麼動靜似的。最後,他竟放回了烙餅,擱下筷子,然後看著慶蒔,眯起了鳳眼……

  慶蒔一驚,不知道他怎麼又變臉了?而且,那眼神有點危險……

  李蘭英說:「上床。」

  「咦?」慶蒔嚇歪了嘴。

  李蘭英站起身,走到炕床邊。開始脫衣服。見慶蒔依然呆著不動,他的命令更強硬。「我說,上床。」

  「幹……幹嘛啦?」慶蒔真的被嚇到了。「為什麼要上床?」

  李蘭英邪邪一笑。「你忘了你的工作?」

  慶蒔蒼白著臉,啞口無言。該死的李蘭英,前一刻她竟然會覺得,他的眼神好柔,好像會疼惜她一樣!原來是想把她給喂得飽飽的,再一口把她給吃掉!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一隻即將被宰殺的小豬。

  是她太天真了,被那卷大餅給誘得都忘了人性的險惡。

  慶蒔僵硬地站起身,怒著臉走向李蘭英。走得越近,她的臉越紅。李蘭英這傢伙,就這麼期待嗎?才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經脫得只剩下件套褲。

  而且沒想到,這傢伙雖然長得小生模樣、白白淨淨的,可是那內裡的身材真是扎實,胸肌賁起得像一顆顆圓鼓的饅頭,肚腹卻精實得像一面牆,徒手打下去一定很痛。還有那修長又肌肉飽滿的手臂,一點也不像富家公子哥,倒像是當了一輩子縴夫的苦力工人。

  想到要服侍擁有這麼一副好身材的男人,慶蒔既害羞又害怕,當這麼強健的身軀壓上自己,那強大的男性力量會不會傷到她?

  唔!不管了!她王慶蒔豁出去了,誰叫她淪落到這種地方來?而且她也不要李蘭英看出她在害怕,她一定要裝出很渴望他的樣子。於是,慶蒔緊閉著眼,張開手臂,就這樣傻呼呼地朝李蘭英沖過去。

  李蘭英沒防備,被慶蒔撲倒在炕床上。他一愣,低頭看了看緊張得半死的小人兒,死死地抱著他,也沒下一步動作,他再看了眼房門口,眼眯得更細。

  還在看。他咬牙地想,然後對慶蒔說:「摸我!」

  慶蒔驚慌地抬頭。不是抱他就好了嗎?

  李蘭英猴急地牽起慶蒔的手,緊貼住他的胸腹。「撫摸我,讓我快樂,讓我舒服。」

  這、這男人?慶蒔覺得自己的頭好暈,好像所有的血液都沖到了腦裡。

  她深呼吸,顫顫地摸上這男人的胸部,然後順著他肌理的線條,一路往下摸。

  李蘭英的呼吸開始濃濁了起來。

  雖然很不想承認,可是這觸感……真的很好呢!慶蒔想,尤其是那胸肌,果真像是真材實料的饅頭。她悄悄地捏了一把。

  李蘭英舒服地呻吟出聲。慶蒔嚇得縮手,這男人幹嘛叫得那麼情色啦!

  「繼續,迎春,不准停,繼續讓我舒服……」李蘭英又握住了慶蒔的手,喘著氣喊道。慶蒔硬著頭皮,依言又把他的身體給摸了一遍。

  她摸他的腹肌。李蘭英叫:「嗯……嗯……」

  她摸他的粗腰。李蘭英再叫:「呃……呃……」

  她吞了口口水,小手伸進了他的褲子,摸他的窄臀。李蘭英又是狂猛地一叫:「啊……迎春……啊……」

  她不知道自己的反應正不正常,可是她覺得這個叫聲真的很恐怖,叫得她渾身發熱、四肢酥麻,眼睛不曉得要對上哪兒才好,因為她根本不敢看李蘭英那迷亂又性感的表情。

  就怕看著看著,自己也要沉淪在裡頭……

  「親我,迎春。」接著,李蘭英又要求。「我要你親我,把我的身體吻遍。」

  「你、你夠了沒啊?」慶蒔瘋狂大叫。

  李蘭英捂住慶蒔的嘴,笑得很曖昧。「乖乖,聽話,好好的吻我。」

  等李蘭英放開手,慶蒔苦著臉掙扎一會兒,最後也只能聽話地嘟起嘴,往李蘭英的胸部撞下去,然後一路一路地啄到腰腹部。

  「真好啊,迎春,你真好……」李蘭英啞著聲音喊,並弓起身體,手臂緊箍住慶蒔的小頭顱,將她軟軟的小唇貼向他烘熱的肌膚更緊更近。他嚶嚀了幾聲,又開出要求。「現在,舔我,迎春,舔我……」

  一股氣突然沖上腦門,慶蒔張開嘴,不是舔他,而是咬他一大口。

  李蘭英哇地叫了一聲,看到慶蒔正壞壞地嘲笑他,他也邪氣地勾起嘴角,鳳眼眯得更迷蒙。「小東西,你真壞啊!嗯?」他腰一扭,抱著慶蒔翻身,馬上將她軟軟的身子護在身下。「我要好好地懲罰你……」

  不會吧?要開始了嗎?

  慶蒔尖叫,雙手推拒他的胸。「啊啊!是我不對,我、我不該咬你,你、你、你……不要再過來了!」放過她啦!

  「不,你咬得很好啊!迎春。」李蘭英說:「你咬得我欲火焚身。」

  說完,他伸出長手,把束在床柱上的紗簾給放了下來。他壓低了身子,跟慶蒔鼻對鼻地面對面。他嘿嘿笑著:「現在,我要——」

  慶蒔呼吸急促。他要……他要吃掉她了嗎?她恐懼地閉上眼睛。

  「我要你吃我。」

  咦?慶蒔怔愣住了。張開眼,只見李蘭英的俊臉朝她逼來,溫熱的唇柔柔地罩住了她的小嘴,然後,為她送進了一波又一波的暖流……

  隨著吻的加深,那暖流更深入了她的四肢百骸,讓她這幾天來被肌餓與寒冷侵蝕虛弱的身體,漸漸的感到充實、暖熱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李蘭英的吻讓她覺得……好好吃,像一道美味的佳餚,讓她好想一口接著一口吃下去,好讓身體與心理感到飽足。

  於是,這場本來由李蘭英所主導的親吻,因為慶蒔攀上他脖頸的動作,而整個顛倒過來。只見慶蒔不斷地壓緊他,讓自己可以更深入地探索、品嘗他的美味,而李蘭英也任著她來。

  李蘭英的眼睛笑了。對,就是這樣。他寵溺地望著吻得忘我的慶蒔。好好地吃我,慶蒔,我甘願讓你分享我的一切……

  本來以為,接下去的發展,會是天雷勾動地火,引來驚天動地的激情大戰。不過最後,李蘭英並沒有碰她。

  看著氣喘吁吁的慶蒔,小臉紅潤得好健康,他笑了。慶蒔看呆了,她還以為李蘭英只會在諷刺人家時才會笑,沒想到他單純地笑起來,會那麼好看,會那麼讓人覺得親切。那笑,會讓她想起梅崗。

  李蘭英撐起身子,微微地掀開紗簾,看了一會兒房門處,松了口氣,說:「很好,走了。」

  「啊?」慶蒔疑惑。「什麼走了?」

  李蘭英將紗簾束好,下了炕穿好衣服。然後他將慶蒔拉起來,替她拉整揉皺的衣裳。慶蒔就近看他的臉色,比剛才還要蒼白。

  李蘭英說:「那嬤嬤一直都不放心你,在監視你。」

  慶蒔馬上想通。「她怕我沒好好工作?」

  「沒錯。」李蘭英坐回四仙桌,虛弱地笑道:「不過看到咱們的表現,我想她應該放心了。」

  原來如此。慶蒔終於明白,為何剛剛飯吃到一半,他的臉色大變,甚至很突然地要她上床。沒想到,這傢伙一直都在為她的處境著想……

  慶蒔的心暖暖的,也酸酸的。他在為她著想啊……無疑的,這拉近了她與李蘭英之間的距離,之前發生的不愉快,好像都煙消雲散了。

  而且這種總是為她著想、為她付出的行為,讓她無法不想起梅崗。

  ……不會吧?

  見慶蒔一臉猶豫地愣在原地,李蘭英又板起臉說:「別發呆,過來坐下,把飯吃完。」

  慶蒔驚醒,聽話地坐下,不過她搖搖頭,說:「我吃不下。」很神奇,她本來餓得還能再吃上兩三卷大餅,可是被李蘭英吻過後,她不餓了,身子也不冷了,感覺自己變得很強壯了。

  相反的,李蘭英看起來好像很累。慶蒔問:「你好像……有點不舒服?」

  「沒的事。」李蘭英低下頭,不讓慶蒔看他的臉。他拿了筷子,繼續為慶蒔卷餅。「雖然菜涼了,但這桌菜還是得吃。」

  「為什麼?」他幹嘛那麼執著?

  「你被關了四天,腦子糊塗了。」李蘭英說:「今晚是除夕,我們一塊把這團圓飯吃完。」

  慶蒔心裡一動。

  團圓飯啊?

  她十年沒上桌吃過團圓飯了。

  佳餚是什麼滋味?團圓是什麼滋味?有家人陪伴又是什麼滋味?

  這李蘭英,是不是知道她一直很想再次感受這些滋味?如果這是他今晚來的用意,那麼……

  她感謝他。雖然說不出口,因為現在的她一旦開口,一定會洩露了她想哭的情緒。可是她的心裡,真的很感激、很感激。

  慶蒔低著頭,坐回李蘭英身邊,接過那只卷餅,雖然冷了,可是她的手、她的心,還有她的眼,都很熱……

  見慶蒔開始啃起卷餅,李蘭英安心一笑,舀了碗清淡的冬瓜肉,慢慢吃起來。

  吃著,吃著,他聽到抽泣聲。

  他看向慶蒔,看到她低著頭,眼淚撲簌簌地一直往下掉,掉到了卷餅裡,掉到了膝蓋上。李蘭英倒抽口氣,想衝口說什麼,又吞回去,只說:「不要哭,再哭,卷餅都變鹹了。」他本想逗笑她,可慶蒔沒理他。他有些尷尬,於是夾了白菜心、舀了冬瓜肉給慶蒔,又道:「吃點淡的。嗯?」慶蒔的小肩膀開始顫抖。

  「慶蒔?」李蘭英想了想,最後這麼安慰道:「別怕,我陪在你身邊啊。」

  這聲溫柔的呼喚,終於讓慶蒔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把這連日來所受到的驚嚇、恐懼與屈辱,全哭了出來。

  李蘭英歎了口氣,表情也跟著難過。他伸出手臂,把慶蒔撈進懷裡,靜靜地讓她偎著他。即使慶蒔手裡捏著的卷餅、還有她的鼻涕眼淚,弄髒了他名貴的衣,他也毫不在乎。

  他只希望自己的陪伴,可以讓慶蒔有家的感覺、有團圓的感覺。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了……

  ***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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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6-28 01:42:5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除夕夜後,翠楊館又接到了零星幾筆生意。

  領家嬤嬤焦急地關上門後,慶蒔趕緊逃到炕床上,像只可憐的小兔子,蜷縮在床角落,發抖著。

  這是她的第二位客人——一個在煤街上拉煤的工人。

  她看著那面貌枯瘦,滿身、滿手都黑呼呼的男人,正張著異常白亮的大眼,直盯著她的身子流口水——慶蒔看到了,他的口水真的滴下來了……

  好噁心!這樣的男人,要碰她的身子?

  她突然想起李蘭英,她好想念李蘭英那副性感的身材、酥骨的呻吟聲……

  還有,那深深地望著她、珍惜她的,溫柔。

  難道,她的身子最終還是得被這色欲大發的男人給玷污嗎?

  不要!

  眼看肮髒的男人就要爬上床,慶蒔推拒著喊道:「爺,你、你別再過來了,我、我不會讓你碰的!」

  男人吐了口唾沫,一邊卸褲子,一邊不屑地說:「裝啥清高?你之前被男人玩過,老子都沒嫌你!老子玩你,是你的榮幸哩!給老子過來!」

  慶蒔被粗魯地拉了過去,男人壓她,要親她的嘴,她尖叫,四肢亂揮,男人怒吼一聲,舉手,就要揚她巴掌——

  此時,外頭一陣混亂。

  碰地一聲,門被踹開。

  「爺!您別這樣!」領家嬤嬤的喊聲。難得,這麼無奈?

  接著,慶蒔的身子一輕,原來那趴在她身上的男人,被人給拎了起來。

  「我沒剝你的皮,才是你的榮幸。」是李蘭英冷若寒冰的聲音。

  慶蒔定睛一看,笑了。她以前絕對想不到,能再看到李蘭英,自己的心情竟會這麼好!

  「王八羔子,你——」男人想罵,卻被李蘭英輕易一推,給推出了門外。

  他哇哇大叫,想沖進來揍李蘭英,可李蘭英丟給了他一個東西,讓他安靜了下來。領家嬤嬤和男人一看,都咧大了嘴。

  是一顆沉甸甸的大白銀啊!

  他看著領家嬤嬤。「迎春是我的。」他提醒。

  他瞪著那運煤工人。「去別處逍遙。」他警告。

  然後他大手一揮,外頭候著一群夥計模樣的人,便提著食籃魚貫走進,在那張破舊的四仙桌上布菜。在場的每個人,看得都呆了。

  燈影牛肉、太白鴨、魚香肉絲,再來一鍋毛肚火鍋,頓時滿室的辣椒香。

  最後,還上了一草窩白飯,及一籃蒸得黃橙透亮的黃米黏糕。

  慶蒔看到那黏糕,一愣。

  李蘭英看她的表情,終於在人前露出笑容。「桂興齋的。」他說。

  他看她的表情,和那掛在嘴角的笑容,讓慶蒔覺得,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過年的時候,你會分你最喜歡的黃米黏糕給找吃。梅崗的聲音在她的腦海裡響起。雖然只有一次,但是我記得它的味道,也記得慶蒔吃糕時的幸福表情。

  「唷?李爺今天捎川菜來呀?」領塚嬤嬤吃味地說。這菜香啊!是柏樹胡同上最著名的蜀都館的川菜吧!看得她也好想吃。

  李蘭英沒了笑,一頓斜眼送她。「滾!」

  一群人被李蘭英給轟了出去。

  房裡安靜了。

  李蘭英走到桌邊,給慶蒔添了白米飯。「過來,吃飯。」

  「喔。」慶蒔點點頭,端了飯碗,配著魚香肉絲,吃了一口。之後胃口都給辣椒開了,她呼嚕呼嚕地再吃了好幾大口。

  李蘭英這才笑了。「好吃嗎?」

  慶蒔看著他的笑,臉紅了,只能唔唔嗯嗯地回應他。

  「慢慢吃,都是你的。」他柔聲說,替慶蒔夾了一塊鴨。

  在他溫暖的注視下,慶蒔吃了三碗飯,還有一大塊黃米黏糕。

  慶蒔接待的第三位客人,是在城門外「放驢兒的」。

  在各座城門外的橋頭上,常常聚集著許多牽著小毛驢,招攬生煮、給客代步的人。

  大概是長年和驢相處,那男人也生了一張驢臉,長了一對驢牙,連猴急的叫聲也像驢。

  他朝慶蒔步步逼近,驢蹄踢一下,是魔手,就要伸向她的身體。

  可慶蒔這回沒有再像小兔子一樣,窩在角落裡顫抖。而是有些期待的,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

  應該,會來救她吧?

  驢子男又嚏嚏地靠近她一步。

  急促的腳步聲出現了,慶蒔眼睛一亮。

  接著,果然,碰地一聲,門又被踹開了。

  「爺啊!您別這樣!」領家嬤嬤的喊聲。還是這麼無奈。

  「把這頭驢給我牽走!」李蘭英的聲音。雖然很冷,可慶蒔卻聽得心花怒放。

  李蘭英也丟了好大一顆白銀給那頭驢。「找頭母驢,滾!」接著又看向門外,揮手要提著菜籃的夥計進來。

  燉菜核、無錫肉骨頭、太湖銀魚、炒血糯,再一鍋清燉蟹粉獅子頭,最後還上了一窩烤得熱酥酥的糖火燒。

  「先用點心,墊墊肚。」李蘭英抓了一個糖火燒,遞給慶蒔。

  慶蒔握著那暖暖的糖火燒,心裡甜甜的,低下頭,忍不住幸福地竊笑。

  領家嬤嬤困難地吞口水,堆笑道:「今兒個是蘇菜啊!呵呵……」

  李蘭英瞪她。「記得我說的話?」

  「啊?」領家嬤嬤擦擦口水,不解。

  「迎春是我的。」李蘭英冷笑。「你可以再試試我的耐性。」

  領家嬤嬤白了臉。

  她啊,就是貪想著賺錢,賺到不怕死,才不甘願只讓迎春接待他一個闊客呢!

  撿到個寶,她當然要有效運用!

  不過可真神奇,這闊大爺好像有千里眼,總能知道迎春又接了客,馬上就飛沖過來。莫非,他一直在監視著這裡?

  領家嬤嬤突然背脊一陣惡寒。然後又被李蘭英的一聲「滾」給轟了出去。

  危機解除,李蘭英轉頭看著慶蒔。他眼神放柔。「好吃嗎?」

  慶蒔紅著臉,點點頭。

  「太好了。」李蘭英笑了一下。

  她很認真地看著李蘭英。她問:「為什麼……你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李蘭英沒回話。

  「為什麼?」慶蒔不死心,再問。

  「你喜歡,才重要。」李蘭英佯裝不耐煩,皺眉說:「不是嗎?」

  慶蒔呐呐地點頭。

  「快吃,糖火燒冷了,沒滋味。」李蘭英悄悄松了口氣,把糖火燒推給慶蒔。

  「都是你的。」

  沒錯,他的疼愛,都是她的。

  第四個客人,是一個瘋瘋癲癲的醉客。

  那領家嬤嬤就是貪得不怕死,想再試試看是不是真有那麼神——只要迎春一接別的客人,那李蘭英就會馬上出現?

  領家嬤嬤不信,但慶蒔可是全心全意地相信著。所以,她安然自在地看著那醉客在地上吐了一地後,搖搖晃晃地朝她走來。

  「妞兒,你笑起來真像菩薩,好美……」醉客胡言亂語。

  慶蒔微笑,心想,快來了吧?李蘭英。

  「妞兒,別再這樣看俺了,你這樣看,俺的身體好癢……」醉客又走近幾步。

  慶蒔一怔,歪著頭,仔細聆聽。

  咦?這時候應該要響起腳步聲才對啊!

  「妞兒、妞兒……」醉客伸出手,腳步加快了。

  唔?等一下?怎麼沒有人踹門進來,替她把這個瘋子拎走?

  「俺要你、俺要你、俺要你……」喊著喊著,醉客忽然就沖了過來。

  慶蒔這才驚覺不妙,估計錯誤。李蘭英今天遲到了?

  她尖叫,身子一閃,躲過了醉客的撲擊。可醉客挺靈活的,扭腰馬上又要第二撲。慶蒔只好慌張地奪門而出。

  沒想到領家嬤嬤早候在樓梯口處,等著揪住慶蒔。

  「你別以為有闊客撐腰,就可以為所欲為。」她一把揪住慶蒔的耳朵,邪惡地說:「告訴你,這兒的當家還是老娘呢!給我滾回房去,接客!」

  「不要!」慶蒔尖喊,與其給這些男人碰,她寧願回到第一天,讓李蘭英要了她!

  她忍著痛扭開領家嬤嬤的手,蹦蹦蹦地跑下樓。

  「來人啊!來人——」領家嬤嬤大叫:「把那死丫頭給我抓回來!」

  「哇哇哇!俺的菩薩跑掉了!俺的菩薩跑掉了!」醉客大叫,跨步要追,沒想到整個人滾下樓梯,把正要逃走的慶蒔給撞翻了。

  慶蒔就這樣被逮個正著。

  領家嬤嬤趕緊把醉客扶起,竟壞心地提議。「爺!不如你在這裡要她吧!咱們在這兒替你抓好她!」

  慶蒔聽得臉色慘白,醉客猛點頭,直喊:「好哇!好哇!」然後就要脫自己的褲子。

  領家嬤嬤沒良心地好笑,示意站院子的與門房也把慶蒔的衣裳給扒了。她得意地對慶蒔說:「我張嬤嬤今天治不了你,也別想在這行混!」

  慶蒔死命掙扎,甚至咬了門房的手,門房哇地一聲大叫,竟洩憤地踹了慶蒔的腳窩,痛得她跪在地上。門房還氣不過,拽起她的衣領,竟想再打——

  慶蒔緊閉上眼,腦海裡閃過李蘭英的臉。

  嘴裡卻很直覺地喊了出來——

  「梅崗!梅崗!梅崗——」

  「哇啊啊啊啊——」忽然,門房激烈地慘叫,慶蒔的身子鬆開了。

  慶蒔抬頭一看,看到一臉憤怒的李蘭英正抓著門房的辮子,將他整張臉往牆上壓。望著李蘭英激動得漲紅的臉,她感動得都快哭了。

  「誰說可以動她?」李蘭英咬著牙問,眼睛轉向領家嬤嬤。「是你?」

  領家嬤嬤被看得心虛,趕緊低頭。

  又看了看那瘋癲的醉客。「還是你這瘋子?」

  可醉客卻昏了神智,不怕此時氣盛的李蘭英。

  他搖搖擺擺地再走近慶蒔,要抓她,向李蘭英挑釁。

  「俺管你是哪家大爺,你就是不可跟俺爭!」醉客打了個酒嗝。「俺先到的,俺今天就是要她。」

  李蘭英氣喘得急,失去了平日的從容。他推開門房,忙將慶蒔抓過護到身後。

  「你敢?」他警告。

  慶蒔這才注意到,潮紅漸退後,李蘭英的唇色慘白,不太舒服的樣子。

  「俺就敢!」醉客嗆聲,伸手推了李蘭英一把。

  李蘭英竟然站不穩,往後退了一步。慶蒔更加肯定,他的身體真的不好,否則這壯得像頭牛的男人,怎可能那麼容易向對方示弱?那夜她看過他的體魄,她是最清楚的了。

  醉客見李蘭英好欺負,又得寸進尺地緊拽他的衣領子,把酒氣都噴在他臉上。

  慶蒔一急,從李蘭英後頭鑽了出來。「不要這樣!放開!」她拉開這醉客。

  瞧李蘭英聞到那酒氣,臉都難受地皺了起來,他怎可以這樣對他?萬一他想動手動腳,虛弱的李蘭英怎麼招架得住?

  醉客躁得哇哇大叫,一手就把礙事的慶蒔給甩到地上。慶蒔這一跌,撞上了花幾,花幾上的瓷瓶摔下來,砸在她的肩上,痛得她齜牙咧嘴。

  「慶蒔?」李蘭英瞠大眼,想也沒想,就猛地給了這醉瘋子一拳。

  「你打他?你敢打她?你憑什麼打她——」醉瘋子被打趴在地,李蘭英還嫌不夠,竟又把他抓起來,對他的鼻嘴猛打。「你憑什麼打她?憑什麼——」

  慶蒔從沒看過李蘭英發狂的模樣。

  他發狂的模樣,讓她腦子一團亂。

  竟和另一個身影疊合在一起……

  「爺啊!快住手!」領家嬤嬤嚇到。「會出人命啊!」

  慶蒔醒了,也站起來勸。「你不要打了,我很好,我沒事,你不要打了……」

  季蘭英這才鬆手,把醉瘋子丟到門外,然後從袖裡掏了幾顆大銀子,像乞丐一樣的丟給站院子的。「趕出去,要告官,就拿這幾顆銀子打發掉。」

  站院子的為難地看著領家嬤嬤,領家嬤嬤看到銀子,眼睛都亮了,趕緊揮手要他把人帶走,嘴巴還對著站院子的做樣子,意思叫他別去告官,要把銀子給藏了,至於這醉客,就丟出去,讓他昏睡在破巷也好。

  混鬧了一場,堂裡總算平靜了下來。領家嬤嬤吩咐完,再看李蘭英時,只見他急慌慌地將慶蒔抱上凳子,要檢查她的瘀傷。

  「疼不疼?嗯?」李蘭英蹲在慶蒔面前,輕輕揉著她的肩頭,滿臉擔心。

  「我不疼。」慶蒔搖搖頭。「倒是你……不太好。

  近看他,沒想到還看到了陰黑的眼圈,慶蒔伸手,想摸摸他疲憊的臉。

  李蘭英見她的動作,這才發現自己的臉色已差到引她操心,趕緊握住她的手,堆笑道:「我沒事。」

  領家嬤嬤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兩人的互動。她現在總算信服了,迎春在李蘭英心目中的地位。既是如此,那她怎可能會錯過這大賺一票的機會呢?

  「李大爺。」她裝出很委屈的聲音。「您三番兩次的鬧,我生意怎麼做呢?」

  李蘭英的臉寒了起來,斜眼瞪她。

  領家嬤嬤怯縮了一下,但為了錢,還是勇敢地吐苦水。「咱們翠楊館就只有迎春這一號紅牌,我們當然要讓她多接點客人。您這樣霸道,真要斷了咱們的生路?瞧,我手底下還有多少人要養啊……」

  「迎春是我的。」李蘭英說:「何況,銀子從沒少給過。」

  說到重點了!領家嬤嬤遺憾地搖搖頭。「那點錢,還不夠養個專屬的清倌。」

  李蘭英不以為然地哼氣。「還要多少?」

  慶蒔趕緊拉住他,不要他亂來。李蘭英則把她推到身後,不讓她曝露在領家嬤嬤惡毒的目光下。

  「您是見過大場面的,您說清吟小班⑥養一個清倌,要多少銀子呢?」

  ⑥「清吟小班」,即一等妓院。

  李蘭英安靜,不回話。

  「還有,我不懂。」領家嬤嬤抓到損他的好時機。「您真這麼喜歡迎春姑娘?那為什麼近日都沒碰她?」她偷窺的這幾日,除了除夕那夜,其餘都不見這霸道的傢伙有所動作。

  「莫非……」領家嬤嬤壞心地呵呵笑。「大爺您有問題?」

  慶蒔一聽,羞紅了臉。她在心裡罵:低級、下流、噁心、沒水準——

  李蘭英卻很冷靜。「要證明?」他的嘴邪氣地一勾。「那你好好看。」

  說完,他馬上轉身,把還在心裡亂罵一通的慶蒔整個壓在牆上。她嚇住,要驚呼,李蘭英趁機把嘴湊上去,深吻她。

  又是這種詭異卻充實的感覺。

  因為這一吻,慶蒔覺得剛剛受到的驚嚇全沒了餘悸,肩上瘀傷的悶疼也漸漸消除。身子不冷、精神不累,還沒用晚膳的肚子變得飽飽的……

  還有,這個吻也讓她情不自禁的,想要伸手把李蘭英的臉更壓近自己,讓她可以吃到他的更深處,那充沛的力量來源……

  花妖的真氣對人的身體還有心靈,都很好。傳遞真氣的方式,就是這樣……

  忽然,梅崗的聲音穿過了腦海。慶蒔一驚,張開眼,瞪著李蘭英。

  他的臉色,慘白得更像個重病的人了,她也感受到他的喘息更不定、更劇烈,失了正常的規律。可儘管如此,慶蒔還是可以感覺、到他不斷地給予,而自己竟是貪婪地想要更多、更多。

  慶蒔硬是粗魯地推開他,讓自己離開他。

  「慶蒔?」李蘭英踉蹌了幾步,驚訝地看著她。那擔心的表情好像在問:我傷到你了嗎?

  慶蒔發抖,轉身逃到了二樓。

  李蘭英想追,領家嬤嬤卻沒忘剛剛的主題,纏住他,非要到答案不可。「李大爺,您以為親個小嘴,就可以證明什麼嗎?」

  李蘭英粗烈地喘著氣。

  「非要證明,是嗎?」他狠狠地問。

  「當然,我要知道把迎春包給您,值不值。」

  「好。」李蘭英轉過身,正面面對領家嬤嬤。「這就給你看。」

  說完,他就當著領家嬤嬤的面,解開褲子……

  慶蒔窩在角落,腦子裡很混亂。

  隨著這樣一天又一天的相處與互動,慶蒔生出了一個念頭,一個常人會覺得很瘋狂的念頭——

  李蘭英就是梅崗。

  上回,梅崗便是利用自己的真氣,變出一身京城隨處可見的長工裝扮。他自己也說過,要他改變容貌、衣著與身份,根本不是件難事。畢竟,他可是聚集了兩千年真氣的梅花妖,沒有什麼事是他辦不到的。

  而且這世上……她相信,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會無緣無故對她這麼好的人了。

  只有那個笑得毫無心機的傻梅崗。

  只有那個老是跟前跟後黏纏她的傻梅崗。

  只有那個傾盡所有的付出後,卻可以完全不在乎回報的傻梅崗……

  忽然,有人敲門。「慶蒔……」是李蘭英的聲音。「讓我進去,好不好?」

  慶蒔一愣。這語氣根本不像那邪氣又霸道的李蘭英,而是梅崗的。

  這讓她更不敢有任何動靜。

  李蘭英仍是輕輕地拍門。「慶蒔,如果,剛剛傷到你,我跟你道歉。」

  李蘭英就是梅崗。李蘭英就是梅崗。李蘭英就是梅崗……隨著外頭的叫喊,這個念頭又植入得更深更深了。

  她不但記得,自己把他趕出去的那一天,他在門外頭那樣求她。

  她更記得,被囚禁起來的那段日子,她對自己發的誓言。

  假如過去能再來一次,她會打開門,讓他進來,進來保護她、進來愛她。

  她要跟他道歉,跟他說,對不起,她脾氣不好,她不該這樣對他。

  還有,她想,向他道謝。

  謝謝、謝謝他願意用愛來珍惜她,讓她有了想活下去、活在這個一直傷害她的世界上的動力……

  她會打開門。她對自己發過誓的。

  於是,慶蒔下了床,走到了門邊。靜了會兒,才打開門。

  她噘著嘴,看著滿臉愧疚的李蘭英。他眼窩下的陰黑,讓她覺得好難過。

  她現在才想通,原來,他今天遲了來救她,是因為身體不舒服……

  而她竟然還貪婪地吃掉了他好多好多真氣。

  「對不起。」李蘭英說。

  「幹嘛說對不起?」慶蒔一怔。這應該是她要說的。

  「你不喜歡我吻你。」

  慶蒔苦笑。「不是,不是。」

  「那為什麼要推拒我?」

  慶蒔僵了身子。她想問,她想說,卻鼓不起勇氣,當面向李蘭英詢問。

  萬一他不是,會鬧笑話。

  萬一他就是……這才是慶蒔苦惱的。那日,她是怎麼對梅崗的?梅崗沒有道理一直這樣死纏著保護她。即使他個性就是那麼執著,她也不該厚顏無恥的,一再的接受他對她的好。

  最後,慶蒔只怯怯地說:「因為你臉色很差,我不敢再吻你了。」

  李蘭英皺起眉頭,直盯著她,一語不發。他看她的眼神,好像發現了什麼,因此專注得想要窺透。

  慶蒔緊張地轉移話題,她拉拉李蘭英的手。「你現在身體撐得住嗎?能帶我出去嗎?」

  「當然可以。」李蘭英想到了。「想吃什麼?今天趕得急,沒為你捎菜來。」

  「我們去找豆汁兒攤。這附近的晚上,應該還有人擺豆汁兒攤。」慶蒔笑說:「喝了豆汁兒,你的身體或許能好一點。」

  李蘭英的目光又變得更深了。

  慶蒔被看得有點毛。他……知道她腦子的想法嗎?

  「好。」最後,李蘭英沒多說什麼,只是取來了慶蒔的棉襖,牽著慶蒔的手,要帶她出去。

  「我們去找豆汁兒攤。」他說。

  慶蒔松了口氣。

  ***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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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6-28 01:43:1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三月時節,天氣回暖。

  已經連續好幾晚,慶蒔都在「應條子」。

  叫條子,即由嫖客請飯莊夥計拿紅帖,到妓院邀請妓女參與飯局。而應條子,則是妓女答應接受嫖客的邀請,自個兒叫車到指定飯莊處。

  不過,慶蒔覺得自己的情況不太一樣。沒人叫她,她也沒應局,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被帶出局。

  自從發生了醉客大鬧翠楊館的事件後,他覺得那裡不安全,何況還有個喜歡窺探入家房事的八婆在,讓人渾身不自在,所以他總是每晚酉時一到,便到了翠楊館守著她,將她帶出局,到鄰近的幾家著名飯莊、飯館用晚餐。

  領家嬤嬤這回可是眉開眼笑了,因為這帶出局的錢她收得不少。

  也因李蘭英將慶蒔護得像寶似的,讓她以為自個兒也撿到了個極品,可以學那一等妓院賣清倌初夜的手法,靠慶蒔大賺一筆。所以慶蒔在翠楊館的生活,真的改善了不少。

  這晚,李蘭英將她帶到韓家潭胡同西口的致美順,因為天氣還是會凍到身子,所以他叫了一桌涮肉銅鍋,用上等的白菜高湯涮這一桌豬、羊、牛肉等薄片。另外也點了一簍熱酥酥的芝麻燒餅,好配著吃。

  這可止慶蒔開了眼界,她敢說她這十七年的生命裡,從來不曾吃過這麼好的一餐。李蘭英見她瞪直了眼,笑了笑,拿了筷子就幫她涮了幾片羊肉。涮熟了後,沾了致美順獨家的醬料,便放上慶蒔的小盤,也替她夾了幾顆大蒜頭進去。

  慶蒔二話不說,將蒜頭包進薄肉裡,一口吞進嘴裡。

  李蘭英見慶蒔忙得說不出話來,問:「好吃嗎?」

  慶蒔猛地點點頭。李蘭英說:「你就照著我剛才的方法,這樣吃。」

  看著慶蒔成功地涮了一回嫩肉,李蘭英才放心地撈起一些白菜葉子,吃起自個兒的份。

  大口吃著芝麻燒餅的慶蒔,不忘偷偷地看著他。

  自從他讓她那樣吻他後,可能再加上這幾日天氣冷的關係,李蘭英的臉色一直很不好。反倒是她,在這凍天裡還健壯得像頭牛,手腳烘熱,小臉泛著光彩,簡直不可思議。

  但即使這樣,李蘭英還是堅持帶她上館子、陪著她將整桌菜吃完。而他也吃不多,慶蒔從沒看過他吃肉,只會對一些炒得不油膩的青蔬下筷。

  慶蒔撫著下顎,想了一下。她從沒看過梅崗吃東西,不過,花妖應該不會吃肉吧?所以,李蘭英就是梅崗的事實,是不是又可以拉近了一些?

  「怎麼了?」李蘭英問,狡猾慶蒔為何一直盯著他發愣。

  「喔!」慶蒔尷尬地笑幾聲,說:「沒什麼啦!只是想找出你臉色不太好的原因。」

  「你還在擔心我?」李蘭英問。

  「當然。」慶蒔的嘴還是不想討喜。她紅著臉說:「你可是我的衣食父母。」

  「我很高興。」李蘭英輕輕地笑了笑。

  慶蒔覺得這話聽得挺熟悉的。

  「是不是因為你不吃肉?」她問。

  「我吃素。」

  「是不是因為你吃得少?」

  「你想我這副好身材是怎麼來的。」李蘭英眯起了風眼,故意讓慶蒔想起那很春色的除夕夜。

  慶蒔盯著李蘭英看,好久好久。

  她默默地下了決定——

  「還是因為,你讓我吻你。」慶蒔說:「每次吻過你之後,你的氣色就從沒好過。」

  李蘭英皺起眉頭,正要撈白菜的筷子懸在半空。

  慶蒔再次想起梅崗曾經說過的話。這靈光一閃,讓她的話說得更篤定。

  「你讓我吃了你的真氣。」

  李蘭英瞠大眼,手一松,筷子掉進了銅鍋裡。

  「呃,筷子掉了。」慶蒔指了指鍋裡,提醒他。難得看到他失去鎮定的模樣。

  李蘭英還是瞪著她看,等她說話。

  「雖然你對我好,可能真的是為了什麼商業利益。」慶蒔呐呐地說:「但是,你對我的好,真的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李蘭英咽了口唾沫,問:「什麼人?」

  「一個對我很好,但是我卻污辱了他、傷害了他的人。」

  「你沒有傷害他!」李蘭英很突兀地說,還說得斬釘截鐵,好像他就是那個人一樣。

  慶蒔起初很訝異,但是這直截了當的回答,無疑是印證了她的猜測。

  「我傷害了他。」她回李蘭英;「我是個很自私、很懦弱的小人——」

  李蘭英馬上打斷她。「你不是。」他甚至再重複。「你不是!」

  慶蒔癟起嘴,沖道:「遇到危險只會想到自己,遇到利益更是只能想到自己,我不是這樣的人嗎?所以我才允許你來看我,因為你會帶我去吃好吃的東西。如果你對我一點用處都沒有,我告訴你,我會像第一次見面那樣,把你打跑!」

  李蘭英銳利地眯起眼睛,質問:「為什麼你老是喜歡說這種話?」

  「因為你的好會讓我不安。」慶蒔絞著小手,怯怯地說:「很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一點也不配——」

  「為什麼你老愛說反話?」李蘭英又打斷她:「你以為你這樣說,我會很高興嗎?我就會放棄你嗎?」

  他把慶蒔堵得啞口無言。

  兩人也都有些上了火氣,甚至因此忘了彼此檯面上的身份。

  「你想過嗎?慶蒔。」李蘭英硬著聲音說道:「我對你好,就真的只是想對你好,沒有別的意圖。而你也希望別人對你好,不是嗎?」

  「騙人!」慶蒔堵他。「你不就是想報恩嗎?我才不是你要報恩的對象!」

  「我覺得我很真誠,這才是重點。」

  「我也很誠實地覺得,如果我真坦蕩蕩地接受你的好,那我真是無恥,沒有半點骨氣,虛偽得要命。」慶蒔說:「你的好可以用在別人身上,比如你愛的人。」

  沒錯。他愛的人,才有資格接受這樣的好。

  他只是想報恩而已,而不是喜歡她、甚至是愛她。可是他對她的好還有溫柔,都是會讓人陷落的陷阱。她討厭自己有時自以為是的想法——以為她有人在愛,還會天真的認為這份愛,她可以霸守一輩子。

  她討厭這種想法!討厭這份虛假的幸福感!

  她喜歡他,沒錯,她喜歡這個花妖的陪伴,他讓她覺得好幸福,可是這些都只是短暫的報恩而已。她討厭!她討厭!她討厭——

  氣瘋的李蘭英看不出慶蒔難過的眼神,更不知道她那脆弱的心,抱的是這種想法。他只是咬著牙說:「王慶蒔,我的脾氣本來是很好的,可是你一再惹怒我。」

  被凶了的慶蒔更倔,哼了聲氣。「如果你後悔對我好的話……」她說:「我把我吃下去的東西都吐還給你。」

  「王慶蒔!」李蘭英拍桌大叫。

  慶蒔震了一下,眼眶紅了。

  鄰桌的客人、來回穿梭的小二們也都靜了下來,愣愣地看著那一桌。

  然後,他們看到那姑娘猛地站起身,就往門外沖。那爺本想捉她的,手卻懸著一半,最後也只是靜靜地看著小人兒的身影,被黑夜吞沒……

  慶蒔邊走邊哭。

  臭李蘭英、死李蘭英、可惡的李蘭英……

  臭梅崗、死梅崗、可惡的梅崗……

  他凶她?他怎麼可以凶她?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凶她,可就只有他不能凶她……

  她也是,她討厭自己的嘴,每次、每次、每次!都說不出討人喜歡的話!

  雖然她很倔強、她很任性、她很討厭、她有很多很多的缺點,可是、可是……

  世上唯一會對她好、對她笑的人,就只有他而已。現在連他也凶她了,連他也凶她了……那只證明了一個事實。

  她果然是個討厭鬼!沒錯、沒錯,她是個不配得到幸福的討厭鬼!

  想到這兒,慶蒔的眼淚又掉了更多,視線模糊,壓根兒沒注意到迎面走來的一隊人馬,就這樣撞了上去。

  「大膽!」有人大罵:「敢擾貝子爺的雅興!你有幾條命可以抵啊?」

  被撞倒在地上的慶蒔,衣裳下擺都被地上和了爛泥的雪水給弄髒了。她狼狽地爬起來,看到這群人馬陣勢大得嚇人,許多家僕、護衛模樣的男子,將中間那個肥垮得像顆湯包的老爺團團圍住。慶蒔知道這群人不好惹,趕緊抹抹臉,鞠躬道歉:「抱歉,我沒看路……」

  「嘿!這妞生得真標緻。」可話還沒說完,那中間身著華衣、像顆灑了金粉的湯包的老爺,打斷了她。「喜歡!我要她!」他指了指慶蒔,越說越激動:「我要她!本爺今晚就是要這個味!」

  慶蒔一驚,這才正眼瞧了老爺。只見他臉紅得像燒紅的炭,眼神渙散,笑容呆滯,連站著都要人好生扶著。摸著鬍子淫笑的模樣,更讓人覺得下流。慶蒔暗喊一聲糟,這傢伙喝醉酒了。

  「好的!爺!」家僕們涎著嘴,討好地連連稱是,對上慶蒔後,又是另一副嘴臉。「咱們的爺要你了!」

  「什麼?」慶蒔開始後退,轉身要跑——

  「架走!」一聲令下,護衛紛紛湧上前。

  慶蒔跑沒幾步,腳就騰空了。一夥人就這樣架著慶蒔,浩浩蕩蕩地往韓家潭胡同上最好的妓院走去。

  街上的人看到慶蒔的遭遇,皆冷眼旁觀,無人出手相助。畢竟這貝子爺的風流淫蕩在內城、外城可都是出了名的,連在大街上都敢隨便對民女出手,也沒官員能治得了他,在這風月場拐走一個妓女又算什麼?

  可憐的慶蒔,在大漢的鋼臂緊箍下,連脖子都不能扭,只有眼珠子無助地轉啊轉……

  而這混亂的場面,都被遠處的一個男子看進。他寒著臉,跟著這隊人馬,來到了韓家潭胡同上最豪華的一等妓院「慶元春」。

  這位家裡有三妻四妾的貝子爺,是慶元春的常客。老闆和領家嬤嬤對這皇族貴客可是又愛又恨,每回總是謹慎又恐懼地接待他。

  他把本樓的花魁、花娘都拐回家當妻妾,讓本樓損失慘重不說,他們甚至還得忍受他三天兩頭帶進外頭的姑娘,來慶元春借房逍遙快活。不過,看在他是皇親國戚,每回也不吝惜千金的份上,他們都忍下了。

  所以,看到慶蒔被眾大漢給架了進來,他們也見怪不怪,只能涎著嘴臉,討好地招呼這皇族爺:「爺,今晚還是來間『醉歡房』嗎?」醉歡房可是慶元春裡一等一的上房。

  「對!對!」貝子爺口齒不清地說:「還有燒酒,多拿點燒酒來,爺要喂這可愛的小兔子喝酒,然後再一起快活……」

  慶蒔一聽,全身顫慄,身子抖得像秋風掃落葉。可大漢們才不管哩!照樣把慶蒔給抬進了醉歡房裡。

  慶蒔一被放下,趁著空隙就快手快腳地鑽出房,但大漢早知道她會來這一招,一把又將她給推進了房裡,還大喝威脅:「你敢逃,就把你腿打斷!」

  醉醺醺的貝子爺一進房,就嘿嘿嘿地沖著慶蒔壞笑,等燒酒都送了進來,他馬上把人都趕了出去,緊緊地關上房門,然後一邊寬衣解帶,一邊朝慶蒔走來。

  「嗚呼呼……小妞啊小妞,爺還沒看過這麼清嫩的妓女哩!」貝子爺露出了他的大肚皮,肥肉抖得讓慶蒔好想吐。「快!快!快來爺的懷裡啊!讓爺好好地疼你啊!來啊!來嘛——」

  說完,這貝子爺就忽然沖了過來,要抓慶蒔。

  慶蒔哇哇大叫,縮著身閃避。沒想到他醉了,動作還這麼靈活。

  貝子爺又笑。「唷?小兔子想跟爺玩遊戲?好哇!好哇!那爺來當那蒼鷹,蒼鷹要來抓小兔子嘍!」然後把小兔子生吞活剝,給吃了!

  「你、你不要過來!」慶蒔揮舞著拳頭,大喊:「我、我會打你!打死你!」

  為什麼同樣是男人,格調會差那麼多?慶蒔想起了李蘭英,他喊那些肉麻的話能那麼動聽,可這男人喊起來就這麼下流、讓人作嘔。

  「打啊!打啊!」肥老爺又要撲過來抓她。「要把爺的肚皮打得舒爽,可是很難的啊!」

  慶蒔躲過這一波攻擊,但是小腳沒收好,竟然被貝子爺給抓住了。貝子爺淫叫一聲,馬上把慶蒔拖到他身下,然後猴急地就要脫慶蒔的褲子。

  慶蒔哇哇尖叫。慶蒔猛力掙扎。慶蒔滿腦子都是李蘭英,滿腦子都是梅崗——老天!她這樣傷害梅崗、污辱梅崗後,她竟然還妄想他會來這兒救她,他或許根本不知道她被抓到這兒來咧!

  她要認命了嗎?她要嗎?

  叩!叩!叩——

  是敲門聲。

  躺在地上的兩人一愣,又不理會,一人繼續脫褲子,一人繼續掙扎。

  碰!碰!碰——

  敲門聲變得更猛烈、更急躁。

  然後,慶蒔聽到了李蘭英的聲音。「開門!開門——」

  「爺!你可不能這樣霸道啊!」領家嬤嬤阻止的聲音。「裡頭可是貝子爺哩!你敢頂撞?你命有幾條啊?」

  但李蘭英還是用力地拍門,最後甚至把門給踹開。

  李蘭英走了進來,看著被壓在地上、褲子被脫了一半的慶蒔,然後眯眼瞪著那肥豬貝子爺,眼神火得像是要把他給煮熟似的。

  「王八羔子!」貝子爺覺得被冒犯,起身沖向李蘭英,揪住衣領,把他損到牆上。「敢擾爺的興!你不知道爺是誰嗎?」

  慶蒔見李蘭英就要被打,趕緊爬起來,抓住那肥貝子的粗手。李蘭英是來救她的,她很高興,可是她不希望他因此受了傷。

  「家僕冒犯了貝子爺,是嗎?」然而,李蘭英卻用一種平靜的口氣說。

  貝子爺一愣。「這是你家僕?」接著哼笑一聲。「管她是不是你家僕,今晚爺要定她了!誰叫她走路不長眼睛,撞上了爺!」

  「原來如此。」李蘭英寒著臉,竟用命令的語氣對慶蒔說:「你撞上了高貴的貝子爺?」

  慶蒔咦了一聲。李蘭英不是來救她的嗎?怎麼有點幫著腔的意味?

  「的確該罰。」李蘭英嚴厲地說。然後,又對貝子爺勾著不冷不熱的笑容說:「那就請爺好好享用她。」

  他輕易地扯開貝子爺的肥手,然後走到門口,把門帶上——

  看著李蘭英決絕離去的身影,慶蒔緊緊地咬住嘴唇,以免自己哭出聲來。

  原來如此,她又在自以為是了。是嘛!在她那樣污辱他、惹他生氣之後,她怎麼還敢奢求他英雄救美呢?是她活該,是她貪心,是她妄想!她要被這貝子爺生吞活剝,那就來啊!來啊!她應得的啊!

  「噯!你主兒是個商人吧?」貝子爺捏住慶蒔倔強的小臉,酒氣噴在她嘴上。

  「真是識時務!咱們幹完事後,爺一定要好好的認識認識他,或許還能談成很多交易呢……」

  慶蒔注意到,貝子爺的話越說越小聲。

  因為他看到李蘭英雖然把門帶上了,但是他自個兒還留在房內,而且竟又踱了回來。更令人吃驚的是,他一邊走來,還一邊脫衣服?

  等李蘭英寒著臉站在他們身旁時,他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褲子,而他的手還是沒閑下,繼續解著套褲系在腰上的帶子。

  「你、你這是在做什麼?」貝子爺喊道。

  「奴僕有罪,主子也該受罰。」李蘭英把褲帶子解開,當著這兩人的面就把褲子給脫了。「請貝子爺在享用我的奴僕前,先享用我吧!」

  貝子瞪凸了眼。唔!好個精彩的雄性風景啊,連他也要甘拜下風……

  慶蒔也嚇歪了嘴,連那最春色的除夕,她都還沒看過李蘭英這副模樣。感覺血液不只是全聚集到她頭上了,而是整個在她的腦裡爆開!忽然她腿一軟,就從貝子爺的懷裡滑到了地上。

  見慶蒔離開了貝子爺,李蘭英馬上抓住肥貝子的手,將他往床上帶。貝子爺哇哇大叫:「該死!你給我放開!什麼叫做享用你——我可沒這癖好!」

  「貝子爺不用擔心。」李蘭英粗魯地把貝子爺壓到床上,然後爬上床,一個跨步,就坐在那爺的肥肚上。「我那奴僕還是個清白姑娘,而我也是第一次。瞧!您不覺得我很白嗎?我的皮膚也很嫩。來!」李蘭英抓起貝子爺的手,往自己的胸膛摸。「您摸,您好好的摸,盡情的摸,就把我當成個姑娘家,好好的享用。今晚,我也甘願跟您耗,讓您摸個夠、愛得夠,要搞到天昏地暗我都奉陪,直到您解了饑渴為止!」

  姿勢很曖昧,話同樣很春色,可是李蘭英卻是說得咬牙切齒,字字句句滿是狽勁,跟那話裡的內容一點也不搭。

  「哇啦啦啦——你這個瘋子!瘋子!」貝子爺大喊:「來人啊!來人啊!快進來,修理這瘋子!我要被這瘋子玷污啦——」

  慶蒔大驚,但李蘭英仍是冷靜。「您這話就說得不對了。沒人要玷污您啊!更何況人家的功力還沒爺的高明呢!」甚至還有閒情逸致諷刺他。

  門被一群大漢踹開,大漢看到床上那團景象,下巴都掉了下來。貝子爺又大怒一聲,才喚醒他們。慶蒔大喊不妙,他們操起拳頭,就要去打李蘭英。

  李蘭英見情況不對,從容地爬下床,護到了慶蒔身前。有個漢子要來打他,他一拳精准地過去,把那漢子的牙打斷,讓他滾到地上找牙去。

  其他漢子又要過去打他,李蘭英冷冷地對嚇癱在床上的貝子爺說:「我本來不想把事情鬧大的。」

  李蘭英再揮一拳,把漢子打翻。他看著貝子爺又說:「爺認識智親王吧?」

  貝子爺一愣,連忙喊停。他質問李蘭英:「提他幹嘛?」

  危機緩解,慶蒔這才驚醒,發現李蘭英真不羞臉,就這樣赤裸裸地站著同大夥說話?她趕緊撿來他的衣裳,替他綁在腰上遮住那雄性風景。自個兒則站在後邊,幫他擋住那豐滿的「桃子」。

  「如果我記得沒錯,爺是智親王的八子,對吧?」李蘭英眯著眼說。

  「算你識相!」貝子爺驕傲地說:「當今聖上見到我爹都還要禮讓三分呢!」

  他爹是先皇的第十一子,做過軍機大臣行走,資歷很深呢!

  「那爺一定認識王爺。」李蘭英勾起嘴角,說:「而且知道王爺的身價。」

  貝子爺開始覺得不對勁。聽宮裡的人說,皇上近來身體越來越差,而繼任的呼聲喊得最高的,就是這位智親王。隨著皇上龍體的日漸衰弱,這智親王的地位可是水漲船高呢!

  「如果爺還是不肯原諒我家奴僕,那我只好請王爺勞駕一趟,來向貝子爺調解調解……」李蘭英作揖後,抬起頭,笑道:「爺意下如何?」

  「這、這……」貝子爺被他自信的笑容震到,呆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要反駁:「笑話!你是他的誰啊?他憑什麼替你調解?」

  「我不是他的誰。」李蘭英說,「只是之前對宮裡的生意業務,都是依靠著王爺的順手幫忙去打通的。」

  貝子爺要信不信的樣子,讓李蘭英決定再下一帖猛藥。「而且我也是從王爺那兒聽來,令尊上月被聖上罷職了。真有此事?」

  貝子爺倒抽一口氣。

  老天!這平凡的商人……怎麼可能知道他爹因為太老邁,而被皇上罷職的事?

  這事他們家都不敢對外宣揚呢!畢竟那可是失勢的歹事,一旦被人發現他爹沒了權勢,他家兄弟要怎麼作威作福下去啊?

  這個商人能從容自若、氣定神閑地直視他的眼,同他說話,原來是有後臺的,不、不好惹啊!

  貝子爺只能窩囊地認輸了。他趕緊堆起笑,嫵媚地說:「呃,既然這樣,那、那……今兒個爺就不計較了,只是被奴僕撞了一下,沒事沒事,惹不到智王爺那兒去。我酒喝多了,身體不適,咱們就先告辭了哈!告辭了、告辭了……」

  在李蘭英冷冽的注視下,貝子爺急得連衣裳都不敢在房裡穿,赤著膀子就逃出了外頭,而他的隨扈則替主子收了衣堆,也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

  危機,就這樣解除了……

  李蘭英松了口氣,上前去把門關好。見領家嬤嬤和老闆仍瞪著眼,看他這身怪異模樣,他冷冷地說:「這房的賬算我的,咱們還要待一會兒。」

  將門鎖牢,他一邊解下腰上的衣,一邊看著慶蒔說:「有沒有受傷?」

  慶蒔低著頭,身體在發抖。李蘭英擔心地又喚一聲。「慶蒔?」本想穿上衣服的他,又顧不上了,他只想好好地看看慶蒔。

  忽然,慶蒔抬起頭,紅著臉沖向他——

  啃!這小傢伙,總算露出真性情,知道害怕之後要讓他抱一抱、親一親了?李蘭英笑著想,張開了手臂正要接住她——

  沒想到,慶蒔過來就是給他的肚子一拳。他唔了一聲,疑惑她幹嘛打他。

  「萬一、萬一……」慶蒔害羞地大叫:「那個老色鬼真的要了你怎麼辦?」

  哦?她在擔心這個。李蘭英說:「那我就任著他來。」

  慶蒔又給他一舉。「不可以!我不准你這樣亂來!」

  李蘭英摸摸肚子,盯著慶蒔看了好一會兒。他問:「你在擔心我?」

  慶蒔沒回他,又逕自說:「還有,萬一那個死色鬼真要見什麼智王爺的話,你上哪兒去找一個王爺啊?」

  李蘭英眯著眼,說:「我既然變得出一個李蘭英,同樣也變得出一個智王爺。這很簡單。」

  他倆這對話都已經談開了。沒錯,這小傢伙早就知道他就是梅崗,他也不必再守著李蘭英那冷淡的個性與嘴臉同她說話。天曉得,要這樣不冷不熱地同她說話,真的很痛苦。

  他走到立在角落處的盆架,上頭架了一隻裝了水的銅盆,他翻開掌,朝水裡輕吹了口氣,然後就用這盆水開始梳洗。首先是洗臉,再來是搓遍全身,最後則把髮辮給解了,兜頭將這盆水全淋下。

  慶蒔張著嘴,驚訝地看著李蘭英,一步步回復成了梅崗的模樣。

  李蘭英果真是梅崗!

  他對她的那種好、那種溫柔、那種呵擴,即使是換了一副皮相、一套性格,都不會改變。如果真要他變出一個智王爺為她解危,他當然也能變。

  慶蒔趕緊回過神,繼續說:「我相信你能變,但也不行!」

  梅崗轉過身,疑惑地看著她。

  「李蘭英的華衣、權勢還有那些揮霍的金錢,都是用什麼變的?」慶蒔問。

  「這個……」梅崗實在很不想告訴慶蒔。

  「是你之前跟我說的,那兩千年真氣吧?」慶蒔直接把自己的答案說出來。

  梅崗一怔,難為情地說:「慶蒔,我覺得你真的很聰明。」

  慶蒔拿了面銅鏡給他。「你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你知道嗎?」

  梅崗一看,的確,最近動用的真氣太多了,讓他變得有些虛弱。不過這都是他甘願的,他可不希望再聽小傢伙說什麼自己不值得他付出這類的喪氣話。

  「這沒什麼,慶蒔……」梅崗想解釋,但慶蒔捂住他的嘴。

  「你不要再這樣了。」慶蒔哽咽地說。

  果然,又是不中聽的話。梅崗嗚嗚叫,想辯解些什麼。

  慶蒔抬起頭,淚汪汪地看著他。「我……我說不出什麼好話。也不是一個心地好的人。」

  梅崗又嗚嗚嗚的低吼。

  「我,不值得你這樣付出。」

  梅崗都皺起眉頭了。他不喜歡聽到慶蒔貶低自己。

  「但是,我想,跟你說聲,謝謝。謝謝你對我那麼好。」

  梅崗一愣。

  「讓我對自己,還有那麼點希望,那麼點信心。」

  他的付出,他的呵護,讓她學會試著相信,自己的生命是有分量的,而不是一隻可有可無、肮髒可憐的過街溝鼠。

  她深吸口氣。「還有……」

  一個有分量、懂得自重的生命,可以接受別人的愛,並且,去愛人了嗎?

  她紅著臉,堆起笑,其實有點緊張。

  梅崗是第一次看到慶蒔這樣的表情,他歪著頭,看呆了。

  然後,他就傻愣愣地聽到慶蒔,這麼對他說……

  「我很喜歡你。很喜歡你。」

  梅崗睜大眼。

  「你不要再做這些傷害自己的事了,那樣我會很難過、很難過……」慶蒔說:「之前,對你說的那些,很難聽的話,我真的感到……」她的頭低下了,眼睛不敢看梅崗。「感到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說完,她趕緊背過身,抹了抹眼睛,將李蘭英的衣服撿起、抖去塵土,放在床榻上。

  梅崗回過神,想起這小傢伙剛才的話。

  她告白了?她喜歡他?她在對他告白嗎?她喜歡他?

  她告白的聲音真的好好聽,他好滿足地笑了。她喜歡他呢!

  他走近慶蒔,將她抱起,慶蒔微驚,不過這回她安安分分地任他抱著。梅崗讓她坐上椅凳,自己則跪在她身前,平視著她。

  「你知道嗎?慶蒔。」梅崗輕輕地說:「我從不覺得你傷害過我、污辱過我。看你看了十年,你那點心思我還猜不透嗎?你只是對你自己沒信心而已。」

  慶蒔抿著嘴,不甘願地點點頭。

  「你也不要誤會,我會變成李蘭英,出現在你家,不是想要懲罰你……」

  慶蒔打斷他:「你怎麼知道我曾經這麼想過?」

  梅崗摸摸她的大眼睛。「你這雙美麗的大眼睛藏不住情緒,我一看就知道。」

  他笑說:「我只是想說,如果借著權勢和金錢,會不會更容易保護你呢?結果,果真如此,在這世上生活,就是需要這些東西。」

  慶蒔撇撇嘴。

  她倒是覺得他的裸體比較有用呢!每次只要她一有危機,他先一步脫光衣服,就能保住她的清白。

  「但是你有一句老是掛在嘴邊的話,是真的有點傷人。」梅崗語氣一變,有點嚴肅。「你老是說,我對你的好,是報恩。」

  慶蒔一愣,嘴硬。「你來到人間的目的不就是這個嗎?」

  「我有說過報恩這個詞嗎?」梅崗反問道。

  慶蒔皺眉,開始回想起兩人初次見面時的對話。

  你說,你想要……讓我幸福?也就是,所謂的「報恩」?對我?

  慶蒔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要讓慶蒔幸福。

  什麼報恩?我可投亡心記醒來看到的東西!

  慶蒔恍然大悟。的確……梅崗從頭到尾都沒說過報恩這個詞呢!報恩、報恩、報恩,全都是她在嚷嚷的。

  「我說,我想要讓慶蒔感到幸福。」梅崗知道慶蒔明白了。「只要你能感到幸福,我什麼都願意做。」他慢慢地靠近她,鼻息吹在她的頰上。「包括,愛你。」

  慶蒔的身子縮得更小,臉紅得熱燙。

  「聽到你說,你喜歡我,我好高興,你知道嗎?慶蒔。」梅崗的大手抱住她,大臉緊緊地貼著慶蒔熱燙的臉頰,一下一下摩挲著。「既然如此,也讓我愛你,好嗎?」

  慶蒔低下頭,把臉埋進了梅崗溫熱的頸窩裡。她小小的呼吸,讓梅崗舒服地喟歎了一聲。不過,他沒忘要等到慶蒔的答覆。「你覺得如何?」

  慶蒔沒有反應。

  梅崗輕輕搖了搖她的身子。「我都讓你看過、摸過了,早就以身相許了。」他有點撒嬌地說:「你不可以要賴,不負責任。」

  慶蒔顫了一下,伸手捏了一把梅崗的胸部。

  梅崗敏感地叫了一聲,然後他聽到慶蒔小得像吹氣一樣的聲音說——

  「……好啦。」

  梅崗笑開了嘴。這害羞的小傢伙!好可愛。

  他輕輕地抬起她的小臉。「你答應嘍!那麼,現在,吃我,好好的吃我。」

  慶蒔忙說:「不行啦!這樣你的真氣會……」

  「慶蒔,我生活的地方,也是這樣定情的。」梅崗正色說:「假如另一方甘願將自己的真氣與對方分享,他們就會相愛廝守一輩子。而我正想和慶蒔如此。」

  慶蒔猶豫地嗯了一聲。

  「你能為我想,我還是很高興。」梅崗又笑了。「來。說『啊』……」

  慶蒔吞了吞口水,難為情地跟著「啊」了一聲。眼看梅崗充滿情欲的臉逐漸逼近,就要吻上自己時,慶蒔的視線害羞地往下避去……

  卻因此而分了心——

  「那個……」她一手抵住梅崗的大臉,另一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怎麼了?」被情欲薰得迷酐的梅崗,糊堅糊塗。

  慶蒔呼吸急促,聲音好嘶啞。

  「我還是看不太習慣。」她說:「你……可以穿上褲子了嗎?」

  ***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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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6-28 01:43:3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被贖出土窯的當天,李蘭英帶著慶蒔來到了米市胡同。

  「來,慶蒔。」李蘭英牽著慶蒔的小手,走上這蠻子門的臺階。他微笑地說:「來看看我們的家。」

  慶蒔看了端著梅崗式笑容的李蘭英好幾天,還是有點無法習慣。沒辦法,梅崗要到外頭活動,就得扮成李蘭英。

  慶蒔望瞭望周遭,這個米市胡同很清靜,離熱鬧的市井大街有很大一段距離,巷子裡沒什麼人走動。而他們的四合院位於胡同的最底端,接近郊區,往東邊一直走,就是天壇的圍牆。

  梅崗說,他們的家,就在這裡。

  「梅崗……」慶蒔怯怯地望著他。「你真要給我一個家?」

  「慶蒔不喜歡和我待在一起嗎?」李蘭英反問。

  慶蒔害羞的搖搖頭。「可是……」

  「沒有萬一,我就是不會再讓你回到那個家。」李蘭英伸手輕推她。「快!推開門,進去看看,喜不喜歡。」

  慶蒔推開這扇上了黑漆的樸實蠻子門,門一開,她小小地驚呼一聲。迎面對上的,是一座被紫色的牽牛花所攀滿的影壁。影壁上的雕塑已經褪了顏色,變成灰土色的殘石,但這反而成為花朵態意展現色彩的好場地。

  「這本是一座廢棄的四合院,所以很便宜。」李蘭英說。

  「好漂亮。」慶蒔歡快地笑著:「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牽牛花,可是……現在才三月末,陽光還不是很強,怎麼會……」

  「這你不用管。」他又輕推她一把,讓她往左方那狹長的門洞走去。「走,進去,繼續看,裡頭就是通往正院的垂花門。」

  垂花門前,同樣春意盎然。在垂花門兩旁,各生了兩株開了滿枝白花的杏樹,杏樹下頭,圍滿了菊花盆裁,每株菊花都生得飽滿結實,金燦燦的顏色十分亮眼。

  風微微一起,杏花的小花辦就吹落在一片金黃中。

  「是菊花,好胖的菊花。」慶蒔跑過去,輕輕地撫著那飽實的花球,然後又抬起頭,笑著看著天上。「還有杏花,它的顏色和你的一樣白耶!梅崗。」

  李蘭英靜靜地看著慶蒔的笑。這是第一次,她笑得那麼像個孩子,所以他想好好地看。

  看得滿足了,他走向慶蒔,替她脫掉棉襖。「進到宅裡,寒氣進不來,就不用穿這麼多。」他撥開垂掛在垂花門簷下的紫藤,帶慶蒔走上臺階,然後俏皮地眨眨眼。「這些都不算什麼,還有個驚喜在裡頭。你一定會喜歡。」

  慶蒔眼睛亮亮的,雙手抵上了門板,慢慢地推開……

  她看到的是一大片清澈透底、藍得像晴日裡的天空一樣的大湖,很神奇地就鑲在這座四合院裡。她哇了一聲,跑到湖邊細看,又快樂地叫著。「裡頭生了樹!梅崗,裡頭生了好漂亮的白樹!」

  此時,梅崗已變回原貌,披著長髮、穿著薄紗褲裙的他,在春暖的微風中顯得很飄逸。他蹲在慶蒔身邊,撥了撥湖水,說:「這是我家鄉常見的湖,當樹木老去時,我們會將它葬在湖裡頭,讓它的精華融進湖水裡,它會慢慢變白、變斑駁,然後這座湖水便能餵養我們百年。」

  慶蒔聽得入迷。這是梅崗第一次提起他的家鄉。

  「我大概用了兩座院落,來做這個湖。」梅崗又朝遠方比畫了一下。「本來想把周邊的廂房都挪給湖用,不過我想,慶蒔應該不習慣晚上睡在草地上吧?所以就留下來。」

  慶蒔遙望湖岸彼端,不知為何,對岸的廂房看起來好像距離很遠,要走好幾百步才走得到。可是這湖不是只占地兩座院落嗎?慶蒔覺得很不可思議。

  她想了想,突然啊地一聲大叫。

  梅崗嚇了一跳,連忙問:「怎麼了嗎?慶蒔?」

  「梅崗又用了真氣嗎?」慶蒔揪著梅崗的臂膀,急問。

  梅崗沒說話。

  「我想起來了!」慶蒔又說:「我被那醉客纏著的那天,你遲了,來的時候還很虛弱,是不是就在弄這東西?」

  梅崗還是不出聲。

  「要用多少年的真氣,才可以造出這麼神奇的景色?」慶蒔猛搖他的手,連環問道:「還有讓花一年四季都在盛開?這要幾十年,還是幾百年的真氣啊?」

  看著慶蒔擔憂的小臉,梅崗歎了口氣,笑了。

  他知道,只要能看到這小傢伙為他操心、不舍的表情,他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你不要擔心,慶蒔,這沒什麼。」他說:「而且,我甘願。」

  慶蒔皺眉,嘟嘴。「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梅崗笑笑地帶過,再朝岸邊指了指。「慶蒔覺得,岸邊還可以再植什麼樹?」

  慶蒔也決定不回他話。

  梅崗輕戳她的腰。「銀杏?」

  慶蒔覺得癢,不小心笑了一下。

  梅崗放心了。「楓樹?」

  慶蒔開始看向梅崗所指的岸邊。

  「柳樹?」他又問。

  慶蒔認真地看,她也覺得岸邊太空,應該可以再多種些有美麗顏色的樹。

  「還是海棠?」再提議。

  終於,慶蒔被他引去了注意,專心地思考。

  「那就銀杏和楓樹吧!」她回答:「這樣秋天就很漂亮……啊!對了!」她看向梅崗,再說:「我還要很多梅樹,我想要天天都看得到梅樹。」

  「好。」梅崗深深地望著她,輕柔地答應。「過幾天,我們一塊來種。」

  「好哇!」慶蒔點點頭,不忘提醒。「一定要用種的,不准再用真氣變!」

  梅崗欣慰一笑。「我答應你,慶蒔。」

  慶蒔也放心地笑了,然後就任梅崗的大手牽著,將她的小手伸向涼涼的湖水。

  之後,她便像個小孩一樣,忘了煩憂,快樂地玩起了那寶藍色的湖水。

  寶藍色的湖水上,飄著一葉小竹筏。在輕輕暖暖的微風裡,梅崗與慶蒔慵懶地躺在上頭,悠悠哉哉地看著天空。

  慶蒔把梅崗豐壯的胸膛當成了枕頭,又被暖風吹得舒服,都快要閉上眼睛了。

  很困的她,小頭一顛一搖的,就這樣滑下了梅崗的胸膛。她嚇了一跳,張著惺忪的大眼瞧著四周,以為發生了什麼事。

  梅崗呵笑了幾聲,輕輕地再把她攬回懷裡,窩在他的胸口上。

  他的大手細細地替她理著發,說:「夏天的時候,我們別睡在屋裡,就睡在這兒,看星星、看銀河。」

  「好啊。」慶蒔說完,打了個哈欠。

  「以後,慶蒔要多喝這湖水,這湖水對人同樣有益。」梅崗又說:「要把你這十年消耗的元氣,都給補回來。」

  「喔。」慶蒔將手伸進湖裡,感受著水波輕撫肌膚的觸感。

  她望著天空,想了一下,叫了梅崗一聲。

  「嗯?」梅崗等她說。

  「你的家鄉,也是這麼漂亮嗎?」她問。

  「是啊!」談到了家鄉,梅崗侃侃而談。「這種湖池,到處都有。天空永遠那麼藍,雲很白,山的綠有很多層次。喔!有時候到了我們的繁殖期,山就不只有綠色,慶蒔能想到的顏色,通通都有。」

  「哇……」慶蒔羡慕地歎了一聲,說:「好像很好的樣子……」

  「而且沒有冬天、沒有夏天。」梅崗說:「永遠都是令人感到暖和又涼爽的春天。」

  「喂!」慶蒔翻身,看著梅崗的臉,又問道:「這麼好的家鄉,你怎麼捨得離開?」

  梅崗一愣,笑容有一刹那間不見了。不過他趕緊堆笑,跟慶蒔說:「因為有事情要來人間完成,所以就離開家鄉了。」

  「那事情一定很困難。」

  「什麼?」梅崗疑惑。

  「不然,你不會落魄至此。」慶蒔比了個大約有手臂長的高度,說:「我還記得,我娘剛救回你的時候,你竟然是這麼瘦小。」

  梅崗轉開臉,呵呵笑了幾聲,給慶蒔聽。

  慶蒔躺回梅崗的胸膛,繼續問:「那你想念家鄉嗎?」

  梅崗沒有回話。

  慶蒔的心沒來由地一緊,這麼愛說話的梅崗,竟然第一次不回答她的話。

  慶蒔再問:「你想回去嗎?」

  梅崗依然不讓她看他的臉,也不說話。

  「梅崗?」慶蒔趕緊爬起身,越過梅崗的胸膛,要去看他轉開的臉上,有什麼表情,是想離開人間、回去家鄉的表情嗎?「你想回去嗎?」她又問一次。

  不安感、寂寞感,悄悄地發酵著。

  梅崗知道躲不了這追問,只能再次用強笑來面對慶蒔,可是他卻藏不起他眼裡的落寞。「慶蒔。」他輕輕地說:「我不知道。」

  慶蒔嘟起嘴,開始生起悶氣。不知道?為什麼要說不知道?想家就說想家嘛!

  想回去,就說想回去嘛!為什麼要說不知道?

  她也是!她也是!為什麼要對他的猶豫生氣?甚至是……失望。他就不能想家嗎?就不能抱著點想回家看看的想望嗎?

  慶蒔抽開身子,背對著梅崗,坐在竹筏邊緣。梅崗感受到慶蒔的不悅,他也坐起身,並想把她抱過來,親親她,用他的真氣把她心裡不好的情緒給清除掉。他明白自己錯了,不該在這小傢伙面前表現他的猶豫,她難得對他打開了心房啊……

  可他的手還沒碰到她,這小女孩竟然一個傾身,就跌進了湖裡去?

  「慶蒔?」梅崗大叫:「慶蒔?」

  慶蒔的頭努力地露出水面,噗哈哈地呼著氣,手腳慌亂地拍打著。掙扎片刻,竟又沉進了水裡。梅崗哇哇大叫,趕緊跳下去,將她帶上水面。

  「你這個小壞蛋!」梅崗紅著臉大罵:「不會泅水,就好好在我身邊待著!」

  慶蒔低著頭,額抵著梅崗的胸膛。她小聲地說:「我的自私,又出來了。」

  梅崗一愣。慶蒔又說:「你說這個湖可以像你的真氣一樣,把那些壞情緒、壞心眼都給清得乾乾淨淨。我想,把自個兒好好地泡一泡,看會不會變得比較善良一點。」

  「慶蒔?」梅崗隱隱約約聽懂她話裡的含意。

  「我很喜歡梅崗,很喜歡。」慶蒔的頭埋得更緊,梅崗的胸口暖得讓她不想離開,永遠不想離開。「可是……我也不可以這樣。」

  梅崗沒有回答,但是他把他的手臂收得更緊。

  產我們現在來種樹好不好?」過了一會兒,他湊到慶蒔耳邊,溫柔地說:「我們來種樹,來種梅花!你把我的根紮在這人間的土地上,我就會留在這裡,陪在慶蒔身邊,好不好?」

  慶蒔怯怯地抬起頭,顫顫地問:「你不覺得這樣的我,很討厭嗎?」

  梅崗嚴肅地盯著慶蒔,看了好一會兒,看得慶蒔心裡發毛。

  最後,他才勾起嘴唇一笑。「不,不會。」他親了親慶蒔的大眼睛。「我覺得好可愛,代表慶蒔是這麼的在乎我,我覺得好高興。」

  慶蒔羞怯地笑了笑,臉又埋回梅崗胸口,然後輕咬他一下。梅崗呻吟了一聲。

  聽到這聲音,慶蒔覺得很甜蜜。

  慶蒔聽到,有人在敲門時。

  她跟正在挖坑的梅崗說:「有人在敲門。」

  梅崗抹抹臉。「我去看看。」

  慶蒔趕緊放下梅花樹苗,阻止梅崗,「不要,你不要再變裝了,那會損耗掉真氣,我去看就好了,或許是鄰居呢!」說完,她便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垂花門。

  外頭的人繼續敲著銜環,慶蒔越過影壁,朝門大喊:「來了!來了!」

  她拉開了門。

  看到一對衣著華麗的男女,面帶和煦的笑容,站在門外。

  男人內著烏紅鑲金紋長袍,外包墨紫緞面棉襖,他面色白淨,五官柔和恬淡,和李蘭英一樣生了雙鳳眼,不同的是,他的鳳眼更媚,也不吝給人笑容,讓人如沐春風。

  而女人五官則生得小巧精緻,眉眼透著想讓人呵護的無辜,不論是紅唇還是皮膚,都能在這冷天裡,保持著一種吸引人觸摸的水嫩與滑軟,她身著桃紅錦制衫子與大紅氅衣,下著繡工精緻的鳳尾裙,外頭還罩個白狐皮裘,她雖生得年輕,衣裳也用色豔麗,卻是已婚婦人的裝束,再加上她將髮髻挽高,看起來就是個貴氣雍容的少婦。

  慶蒔直覺,這是一對很登對的夫妻。

  不過他們的身後沒車,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這偏僻的胡同,以他們的身份,應該是不會用走路的。

  「初次見面,叨擾了。」男子作揖,溫溫地說:「請問,梅崗住這兒嗎?」

  慶蒔一震,梅崗?

  她以為,他們是之前李蘭英經商時接觸過的貴客,找上這兒,應該會指名要找李蘭英,可沒想到,他們說出的名字竟是「梅崗」?一個這世上應該只有她會知曉的名字?

  「我們找梅崗。」少婦見她愣著,柔笑著再重複一次。「他在這兒嗎?」

  慶蒔有不好的預兆,她不覺得奇怪。只覺得有點害怕。

  她可以說,這裡沒有梅崗這個人嗎?

  慶蒔吸了口氣,正要開口回話。「沒,沒這個……」

  「桃歡?」後頭竟出現梅崗的聲音——而且他說了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

  慶蒔回頭,看到梅崗吃驚的臉色,他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女人,並也用這陌生的語言,叫了那少婦一聲:「牡丹?」

  男子朝梅崗點點頭,用他們的語言說:「大哥。」

  少婦嗚咽一聲,慶蒔一驚,看到她無辜的大眼,不知何時聚滿了淚水,更讓她驚訝的是,她竟然沖去抱住了梅崗?

  「我好想你啊!梅大哥、梅大哥……」少婦埋在梅崗的胸前大哭著:「你明明活得好好的,為什麼都不回來?為什麼?為什麼?你好狠心,就這樣把我這個未婚妻丟在華境裡……」

  梅崗一臉為難,但仍是拍拍她,安慰道:「牡丹,你別哭……」

  慶蒔雖然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不過她的臉寒了,能窩在他的胸口哭泣,並且得到這麼柔聲安慰的人,想必,是對他很重要的人吧?

  男子注意到慶蒔難堪的處境,便向慶蒔解釋道:「我是桃歡,是梅崗的弟弟,而這位是牡丹,是梅崗在華境的未婚妻。」

  慶蒔瞪大眼看他。

  桃歡微笑。「請問姑娘就是那位慶蒔嗎?」

  「你們知道我?」慶蒔冷冷地問。

  「我們來到人間,尋找大哥有好一段日子了,收集到許多有關你們的消息。」

  桃歡說:「我們對您很熟呢!知道大哥就是為了您,而在這人間逗留了十餘年。」

  「你們來,是為了?」慶蒔變得很不安。

  桃歡的笑容更大了。「將大哥,帶回華境,我們的故鄉。」

  慶蒔整個人僵住了,她看向梅崗,他仍在嘟嘟嚷嚷地安慰那個嬌小的少婦。

  哼!她還以為桃歡和她是夫妻呢!原來,這年輕的姑娘會將自己打扮成少婦,是因為她早就許給了梅崗!慶蒔咬著牙,不知道要怎麼形容這滋味。只能說,是難過、是痛苦!

  有人要來跟她奪梅崗了!

  慶蒔悄悄地退到影壁旁,一個閃身,就往垂花門裡跑十逃進了梅崗為她營造的小天地裡。

  「啊!」梅崗看到了。「慶蒔!慶蒔——」卻喚不回她,而且他一喚,牡丹就越哭越大聲。

  至於桃歡,則始終帶著淺笑,看著眼前這一切。

  梅崗將桃歡與牡丹先安置在堂屋裡,自己則是翻遍了四合院,想把那躲起來的小兔子給找出來。

  最後,他在垂花門外那臨街的倒座廂房裡,找到了小兔子,這房堆了許多廢棄桌椅、木箱,小兔子就蜷曲著四肢,縮在裡頭。

  「慶蒔。」梅崗柔聲哄著。「出來好不好?見見我的家人吧?嗯?」

  不論梅崗怎麼哄,慶蒔都不理睬他。

  梅崗突然硬起了脾氣,鑽進縫隙裡就要把慶蒔給抓出來,慶蒔一驚,又往更裡頭鑽,可梅崗更快抓住她。她猛力掙扎,加上人高馬大的梅崗想要硬鑽,就把這廢棄桌椅堆給弄塌了下來,梅崗低呼一聲,趕緊撲身壓住慶蒔,所有東西都壓在他身上。

  慶蒔知道自己闖禍了,擔心梅崗受傷,正想開口叫他時,梅崗的嘴趁機湊了上來,緊緊地吻住她。

  糾纏到兩人都快無法呼吸時,梅崗抽開嘴,看著慶蒔,喘著氣說:「吃我,慶蒔,吃我。」再低頭,又給慶蒔一個火辣辣的親吻。

  慶蒔嗚嗚叫,好像有話要說,梅崗才放過她,他問:「好多了嗎?」

  慶蒔覺得自己的嫉妒心好像沒那麼嚴重了,而且,現在她很擔心梅崗有沒有受傷,他倆把廢棄桌椅搬開,慶蒔檢查梅崗的背,松了口氣,替他把灰塵、蛛網給拍去。

  「一直以來,我都只是把她當妹妹看待。」梅崗忽然說:「和她的婚約,是我家鄉的主人賜的,而且,早就無效了,她已經不是我的未婚妻了。」

  慶蒔靜靜地聽,梅崗沒得到慶蒔的回應,轉過身,將她攔腰抱起,然後走出這廂房,進了垂花門。

  慶蒔哇哇叫,梅崗朝她燦爛一笑。「所以慶蒔只要把她當成我妹妹就行啦!」

  看著梅崗的笑,慶蒔覺得自己真的是太不懂事了,老是把不安、恐懼給表現出來,讓梅崗操心。

  「對不起……」她由衷地道歉。

  「不,慶蒔,不要道歉。」梅崗說:「你會嫉妒,代表你在乎我,我很高興,但是我不要你嫉妒,嫉妒對你的身體不好。」

  慶蒔嘟著嘴,這男人說話真白!把姑娘家的心事全說了出來。

  不過,不只是嫉妒,慶蒔不敢告訴梅崗,她還有一層不安。

  她想知道,他,會不會跟他們回去,回去那個很美麗的家鄉?

  她隔著梅崗的肩膀,悄悄看著他們在湖畔邊,一起攜手種下的那些梅花樹苗。

  快點長大……快點長大……她默默地許不願,把根全紮在人間的土地上……

  慶蒔被梅崗抱著進來,並將她安坐在自己身邊。

  牡丹看了他們很久,等梅崗看向她時,她馬上柔笑,用他們的語言道:「梅大哥,我們這回專程來找你,也不忘帶些華境的東西來給你吃,來,這是你以前最愛的蓮花茶,還有海棠花蜜、冰糖漬茶葉、蜜糖梨片、糖醃豌豆,喔!這裡也有桂花花幹,你可以含些在嘴裡,你的身體很久沒保持清香了吧?」

  然後,她對上慶蒔,也是笑容滿面,說:「慶蒔,你也可以試試我們華境的東西,我們很愛吃甜,你不習慣的話,可以配配蓮花茶。」

  慶蒔怯怯地道謝,並觀察著這場面,堂屋的擺設都被清空,只鋪上織工繁複、好像把百花樣態都繡到裡頭的絲毯,他們很習慣席地而坐,盛了各樣糖潰食物的青色瓷器,就擺放在中央,以便眾人取用,每人面前還有只口徑很大的扁型茶碗,熱水湯裡頭泡了一朵黃色蓮花,讓水湯呈現淡淡的金色,隨著蒸騰熱氣,純淨的香氣讓人覺得很舒服。

  至於桃歡與牡丹這兩位貴客,都已換回了自己家鄉的裝扮。

  牡丹的頭髮東成長髻挽在頂上,旁邊簪朵開得飽滿的大紅牡丹裝飾,慶蒔剛進門時,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朵牡丹,她的衣服簡單卻極美,那衣料是用了很多層次的紅色,染出的一大匹織紗,她只是將這織紗隨意纏在身上,服貼全身,就讓這豔麗染上了她的身體,自己的窈窕多姿也全呈現出來。

  而桃歡的裝束和梅崗相似,不同的是,他的皮膚很白很嫩,慶蒔覺得很像杏仁豆腐,而且回復了原樣,他那媚得能迷惑人心的鳳眼與笑容,依然在他的五官上,

  慶蒔看著這兩個如此出色的人,不由自主的,自卑感就這麼生起了。

  梅崗故鄉的人,都這麼美麗嗎?慶蒔鬱卒地想。

  「謝謝你,牡丹。辛苦你們了。」梅崗用慶蒔聽得懂的話對牡丹謊,然後他替慶蒔端起茶碗,鼓勵她。「慶蒔,你試試看,蓮花茶,喝了會讓你覺得很舒服。」

  慶蒔點點頭,接過茶碗,喝了一口。

  梅崗撚了一片糖漬梨片,又要喂慶蒔,慶蒔不安地看了桃歡與牡丹一眼,對梅崗搖搖頭,但梅崗卻笑得很堅持。「你吃,我要你吃吃看,很好吃的,比人間的更甜、更脆。」

  慶蒔不懂,梅崗為何都不理會牡丹和桃歡,桃歡還是笑笑的,但是牡丹的表情就有點不對勁了。

  突然,牡丹哀怨地說了一段話,慶蒔聽狡猾,但梅崗聽了一愣。

  慶蒔趕緊把梨片接過,自己吃,梅崗則替她擦了擦嘴角,然後轉頭面對牡丹。

  慶蒔聽到他說:「我知道你們為什麼來。」

  梅崗再看向桃歡。「但是我不可能回去。」

  慶蒔這時才明白梅崗的用心,他在他們面前細心體貼地對待她,他用她聽得懂的話來回應他們,就是希望她不要覺得自己被排拒在外,並且認為自己是可以參與討論的。

  「大哥不想家嗎?」桃歡語氣溫和地問,而且是用慶蒔聽得見的話音。

  梅崗端起茶碗,低頭狀似聞著蓮花的香味,不過慶蒔看不到他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說:「華帝不會止我回去的。」

  桃歡笑出了聲,眼睛彎彎的看了慶蒔一眼,又看向梅崗,說了一段話。

  梅崗瞠大眼,很驚訝的樣子,此時,牡丹又插進來補充,梅崗再也忍不住了,就用他們的語言與她對話起來,而且不管是牡丹還是梅崗,那口氣與表情都很急躁,還有點火氣。

  慶蒔很擔心,只有求助於桃歡。「請問,你剛剛說了什麼?他們現在又在說什麼?為什麼好像很生氣?」

  桃歡很好心地替慶蒔解釋。「我剛剛是跟大哥說,如果華帝……喔!那是我們家鄉的主人,肯讓他回去的話,他願意跟我們回鄉嗎?」

  慶蒔的心猛地一抽。

  「因為牡丹的父親,是華廷的大輔,也就是你們所謂輔佐皇帝的大臣。他有很大的權勢,連華帝都會聽他的諫言。這十年,牡丹很思念大哥,思念得很辛苦,牡丹希望父親可以借重他的權勢,來為梅崗平反,撤銷他的流放令。」

  「流放?」慶蒔問:「梅崗是被流放的?」

  「這說來話長,不方便在這兒說。」桃歡又道:「不過,牡丹的父親開出了條件,這條件就是,大哥要繼續履行他與牡丹的婚約,也就是說,只要他肯娶她,大哥就可以回華境了。」

  慶蒔覺得自己差點兒無法呼吸。

  「桃歡!」突然,梅崗大喝:「不要再說了!」

  慶蒔一驚,不知梅崗何時轉而注意他們的對話,而那牡丹小姐現在竟低著頭,在嗚嗚咽咽地抽泣著。

  桃歡微笑地道歉:「不好意思,大哥。」然後他來到牡丹身邊,安慰她。

  梅崗站了起來,也牽起了慶蒔,他看著牡丹與桃歡,用官話對他們說:「我現在就說清楚,我的罪過還在,我不可能回華境,更不會犧牲牡丹的幸福,來換取回鄉的機會!我絕對不會!你們不准再提!」

  慶蒔第一次看到這麼生氣的梅崗,那聲音吼得中氣十足。

  牡丹哽咽地說了一段話。梅崗皺起眉頭,忽然轉頭看著慶蒔,慶蒔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騰空抱了起來,她被緊緊地揣在懷裡,並且聽到梅崗這麼吼著:「我的幸福,就是慶蒔,這是絕對不容許被改變的!」

  臨走前,梅崗的聲音軟了些,對牡丹說:「請你跟牡王說,我很感謝他,他的心意,我心領了。」

  他朝牡丹點了點頭,抱著慶蒔離開。

  夜晚,慶蒔與梅崗同睡在西邊的小廂房裡。這廂房也鋪了華麗柔軟的織毯,四周還用竹籃放了許多乾燥的香花,讓人聞到就心神舒暢,可以好好休息,梅崗當初就是希望慶蒔可以好好睡覺,才做了這些佈置。

  不過,這些清新可人的香味,卻撫平不了他自己的心神。

  平常,他總是纏著慶蒔,要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裡入睡。然而今晚卻很異常的,他背對著慶蒔躺著。

  慶蒔覺得很不習慣,好想念他那纏死人的黏膩擁抱。

  她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明白他之所以對牡丹與桃歡大發脾氣,是因為他想回鄉的心情。不過,現在她不願往這裡想。

  她很努力地告訴自己,要自己好好的記得,他當著大家的面對她的告白!

  沒錯!她王慶蒔是他最大的幸福,絕不容許改變,她要更有信心!

  這次,她不要再讓他操心了。

  她翻過身,爬近梅崗,她戳戳他那精實的腰腹,想引他注意。

  可梅崗卻低低地說:「慶蒔,夜深了,要睡嘍。」

  慶蒔嘟嘴,又往前爬,就攀上了梅崗的身子,雖然她很少主動做這些事,不過梅崗好像很喜歡她親吻與輕咬他的身體,每回這些親密的碰觸,總會讓他很舒服地呻吟,今晚她就犧牲點,主動些吧!

  她先伸出小手,不熟練地摸著他的胸膛、他的緊腹,又側過頭,吻他的胸部。

  然後還摸索到他那敏感的頸項邊,輕輕地咬著他……

  可是梅崗的呼吸依然平平穩穩的,沒有任何反應,慶蒔一咬牙,豁出去,伸手再往他的肚腹下探去,揉弄他那最敏感的地方……

  梅崗終於叫了一聲。

  慶蒔心喜,想說他接下來會不會翻過身,把她給抱進懷裡……

  「慶蒔。」然而,梅崗的聲音依然平靜,沒有起伏。「別鬧了,快點睡覺吧!乖孩子,快睡……」而且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翻過身來,看過她一眼。

  慶蒔覺得很挫折。

  他那麼想回去嗎?

  卻因為被之前自己對她做出的承諾束縛,所以很不甘願的要留在人間?

  他其實很想要回去吧!

  如果沒有她,他也可能早答應了牡丹開出的條件,重斬當她的未婚夫,因為他也不討厭牡丹啊!解了婚約還可以親得像兄妹一樣……

  他一定、一定是很想要回去的!

  是不是因為有她的阻礙,他才會大發脾氣,並在喊出那些承諾後,沮喪得連她也不想理?

  慶蒔很想大發脾氣,可是轉念一想:他想回去,也沒有錯,誰不想回家鄉?誰不想生活在自己熟悉的世界裡?她憑什麼凶梅崗呢?

  她的自私又出來了。

  可是、可是,她也不想失去梅崗啊……

  於是,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後只是緊緊地咬著牙,滾下梅崗的身體,滾回自己的位置上窩著。

  她顫抖著全身,很努力地克制自己,憋著呼吸、咬著嘴唇,就是不希望哭咽聲會逸出來。

  不過,淚水早已流得滿臉都是。

  忽然,一雙溫暖的手臂攬了過來,將她撈進了她熟悉的懷抱裡,慶蒔一驚,呼了口氣,哽咽了幾聲。

  「不哭,慶蒔,不哭。」梅崗的俊臉湊了過來,眼神哀傷地看著劍滿是淚水的小臉,他溫柔地撥開她的散發,哄著她說:「我不該不安,慶蒔,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哭,不要哭,好不好?」

  「你會……你會離開我嗎?」慶蒔艱難地問出這個問題。

  梅崗痛苦地閉上眼,用力地搖著頭,「不會。」他沙啞地說:「永遠不會,慶蒔,我答應你。」

  「你、你……你說的喔!不、不可以食言!」慶蒔吃力地堆著笑,可是眼淚還是流不停。

  梅崗的大掌撫來,抹去她的眼淚,「好,我不食言,所以不哭了,慶蒔,不哭了。」他安慰著,但她的眼淚卻越抹越多。

  最後,他決定還是照著老辦法,來除去她內心的不安與恐懼。

  他舔舔唇。「吃我,慶蒔。」他逗弄著她的嘴唇,直到她張開為止。

  「乖孩子。」他疲憊地一笑,低下頭罩住慶蒔的小嘴,接著就是不斷、不斷的給予。

  這個晚上,梅崗給了慶蒔很多的真氣,吻得她四肢發暖,吻得她心靈充實,她快樂得幾乎忘了牡丹、桃歡,還有什麼華境的存在。

  在她的夢境中,就只有梅崗永永遠遠的守著她……

  ***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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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6-28 01:43:5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太陽照進廂房裡,慶蒔畏光地縮成一團,本能地往暗處滾去,還想再多睡一會兒,可滾到一半,就被梅崗給攔截了。

  他把她擁進懷裡,用臉頰摩挲著她睡紅的小臉,在她耳邊喊道:「起床了,慶蒔。」他的聲音很有活力。「你聞聞,聞到什麼?」

  慶蒔皺眉,嗚嗚叫了幾聲,揉著眼窩,像個孩子在賴床,但梅崗還是很有耐心的在哄她。「你聞麻,聞到什麼了?」

  慶蒔嗅了嗅,嘟著嘴說:「是豆汁兒……」

  「還有呢?」梅崗再問。

  「還有鹵煮⑦的味道……」

  ⑦鹵煮火燒,用老鹵汁鹵制豬腸、豬肺、五花肉、油以及火燒等食材。

  說著聞著,慶蒔還真有點餓呢!

  「那就起床吃早點啊!」梅崗又擁緊她,左搖右晃,想搖醒她,「都是慶蒔喜歡吃的東西。」

  慶蒔微睜著眼,看到地毯上已布好了碗筷,豆汁兒、鹵煮都冒著香濃的白煙。

  她再看看梅崗,他又笑得跟平常一樣,只是臉色有點不好,好像很累的樣子。

  啊?一定是昨晚她又吃了他的真氣的緣故,慶蒔被愧疚感驚醒,眼睛瞪得更大了,把梅崗的笑臉都給看仔細。

  傻梅崗!她難過地想,很累的話,就不要笑得那麼賣力嘛!

  慶蒔不想再麻煩梅崗,便自個兒爬起身洗臉,披了件外衣,再回到梅崗身邊坐下,端起了裝豆汁兒的碗,她聞了聞,好滿足地笑了,喝了一大口。

  「好久沒喝了,對不對?」梅崗笑道:「我想慶蒔也跟我一樣,很想念,這豆汁兒只有在這座城市喝得到,即使是仙界美處,也喝不到這佳餚。」

  「哪那麼誇張?」慶蒔笑哼著。

  「不誇張。」梅崗很認真地看她、很認真地回答她。「而且,還要在慶蒔身邊喝,才好喝。」

  慶蒔一愣,他是在告訴她,他雖想家,但也眷戀這兒的生活?

  梅崗把鹵煮碗推近慶蒔,又鼓動她快吃,「慶蒔,來,這鹵煮不但有火燒,還有五花肉、油豆腐,你也快快吃。」

  莫名的,慶蒔被這鼓動給弄酸了心。

  這傢伙,知道自己的猶豫與回鄉的想望,會讓她不安,硬要笑、硬要這樣話家常、硬要拿她愛吃的東西討好她,甚至硬要——將自己這個梅花妖融進凡間的俗務中,就是希望、單純的希望……

  她不要多想,就這樣快快樂樂接受他的好,直到生命的盡頭。

  梅崗,總是為她著想,可她卻很少對他說一聲謝謝,而昨晚,她還一直對他發脾氣。想想,現在最難受的人,應該是他吧……

  慶蒔呼了口氣,看向梅崗。

  梅崗見她臉色有異,有點焦急地問:「怎麼了,慶蒔?找不到豬肺嗎?」他用筷子撥了撥碗,告訴慶蒔:「你看,裡頭有很多豬肺,喔,還有豬腸……」

  「不是啦!」慶蒔有點無力。不過她趕緊定了定心神,再看梅崗,試著用很感性、很動人的語氣說:「我只是想跟梅崗說,我很謝——」

  謝謝你!很謝謝你——謝謝你這麼愛我!

  可這感性還沒發揮完,就被桃歡的聲音打斷了。

  「這就是大哥不跟我們一起用早點的原因?」倚靠在門口的桃歡微笑地看著兩人,說:「這味道,真有趣,沒想到你們不但可以在這味道裡待這麼久,還笑得那麼開心。」他指的,就是豆汁兒強烈的酸臭味。

  梅崗回過頭,不太高興的對桃歡說:「我很喜歡這味道。」

  站在桃歡背後的牡丹,看了慶蒔一眼,再細細地打量梅崗的臉色,驚呼一聲,急慌地跑進了廂房,她的小手想碰梅崗的臉,但梅崗避開了,只問:「怎麼了?」

  「梅大哥的臉色為什麼這麼差?」牡丹不用她的家鄉話,而是用慶蒔聽得懂的話說。「梅大哥的真氣少了好多?難道是……」

  牡丹淚汪汪的大眼往慶蒔看去,慶蒔的身子一縮,低下頭,不敢說話,下意識的,就感到自卑與愧疚。

  「我很好,牡丹。」梅崗站起身,將牡丹牽到桃歡身邊,說:「我在這兒待了十年,早不習慣吃華境的那些花花草草,我喜歡的,只有慶蒔常常買來喂我喝的豆汁兒,你們先出去吧!我還想和慶蒔獨處一會兒,好好吃早點。」

  低著頭的慶蒔,感謝梅崗這麼說。

  但牡丹卻反手緊握住梅崗的大手,「梅大哥,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說。」

  「牡丹,有事等會兒再說。」梅崗皺眉了。

  牡丹搖搖頭,話說得好急好喘,好像再不說這些話,以後就沒機會了,而且讓慶蒔覺得詭異的是,昨天堅持說自個兒多話的她,今天全用她聽得懂的話說了。

  「其實,父親大人並沒有要求婚約的條件。」牡丹說:「我只是因為太愛太愛梅大哥了,所以想要用回鄉的機會,再來和梅大哥複合,我好希望,我們可以再回到當初剛許下婚約時,彼此都很高興、很珍惜心意的感覺。」

  慶蒔聽了一震,偷偷地瞧了梅崗一眼,發現梅崗的餘光也在觀察她、擔心她,她趕緊又縮回去。

  「後來,我想通了,桃歡也開導了我。」牡丹回頭看了看始終都笑容以對的桃歡,又說:「我們都覺得,大哥的心,已經不在我的身上了。雖然很難過,可是,如果這是梅大哥的選擇,那麼我願意接受。」

  慶蒔終於明白,為什麼牡丹不用家鄉話來說這些事,她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有意的,但她聽了這些話後,的確,心裡不好受——很不好受。

  一個梅崗不愛的女子,可以這麼「寬容」、那麼「體諒」。那麼,她這個梅崗深深癡愛、疼寵的人,是不是也「該」做出一些表示?

  一些她根本無心去做的讓步?

  慶蒔不想被比下去,可是自卑的她,又不知這時可以說什麼話,只能一直縮著四肢,躲在梅崗的身後。

  梅崗也被牡丹說得很為難,他想說些什麼安慰這像手足般親的女孩,但牡丹又打斷他。「其實當初我也有錯,梅大哥被下流放令的時候,我沒伸出援手,我應該要向我父親求助的,梅大哥今天會不願接受我,我也不能怪罪梅……」

  「夠了,牡丹。」梅崗打住她,不要她再提那流放令的事。「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和慶蒔要吃早點,你們去湖上待待,好不好?」

  這時,一直在旁觀的桃歡插話了,他慢條斯理地說:「大哥,牡丹只是想說,因為太愛你了,所以,即使你硬要推開她,她還是想幫你忙。」

  梅崗疑惑地看著他的弟弟,他看桃歡的眼神,好像從沒看透這個人似的。

  桃歡的眼睛與嘴角笑得更彎。「大哥明明就想回去,不是嗎?」

  梅崗的臉色一陣鐵青,慶蒔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臂膀。

  牡丹加把勁再說:「如果梅大哥想回華境,想再為華帝效力的話,那我願意幫助梅大哥!我會請父親大人為梅大哥求情、為梅大哥安排一切,求你……即使要推開我,也讓我幫你這個忙,好嗎?我希望梅大哥可以順從自己的想法,想回去就回去……」

  梅崗粗重地喘氣,聲音很硬,「我說過了,我要留在這裡,我的幸福就只有慶蒔一個——」

  牡丹馬上打斷梅崗的話,「如果梅大哥放不下慶蒔,慶蒔也可以回去!」

  這句話一喊出,室內好安靜,沒人說話。

  梅崗瞠著大眼,驚訝得不知要說什麼。而慶蒔也不解地看著牡丹,但牡丹從頭到尾都沒瞧她一眼,好像她從沒提過她一樣。

  「好不好?梅大哥,跟我們回去吧!」牡丹拉住梅崗的手,像個撒嬌的女孩,想拉個伴暗自己似的。「我會向父親大人提提看,總之,梅大哥想要的一切,我都希望能夠為梅大哥辦到!」

  「你……」梅崗沒扯開她,只是搖頭,只是苦笑。「別說這玩笑話,牡丹。」

  他的聲音好低啞。「我會當真……」

  「我不是說玩笑話!」牡丹靠得梅崗更近。「梅大哥當然可以當真!我願意為梅大哥做這一切!」

  梅崗深吸一口氣,轉頭,癡癡地望著慶蒔。

  「慶、慶蒔也可以……」他再看向堅決的牡丹,像著了魔似的重複著。「也可以回去?跟我回去?」

  「沒錯!梅大哥。」牡丹肯定地說。

  他又轉回頭,凝望著慶蒔憂愁的小臉。

  慶蒔看到他的眼神裡,有著期待。

  可以嗎?慶蒔,可以跟我回去嗎?好嗎?好嗎……他的眼神這麼問她。

  慶蒔與他對望,兩人看著彼此,好久,久到時間都凝滯了。

  兩個人都希望,對方能先有反應——有著自己預期的反應。

  而慶蒔更希望,梅崗在看到她猶豫、為難的表情後,可以像以前一樣,主動看透她所有的心事,知道自己的答案是什麼,然後,就自己先讓步了,而不會再用那種期待的眼神逼她。

  可是梅崗還是一直看著她,難得這麼固執地看著她,希望她開口答應,說……說什麼?

  他希望她說什麼?很乾脆地說好嗎?

  然後要她一個凡人,跟他回到她根本就不熟悉、甚至無法想像的世界?

  她的心裡生起一團烏雲。

  不可能!她自私地想,即使自己在這裡常被欺負,但生活過得再苦,都還是在自個兒的地盤上,安全感如此薄弱的她,從沒敢想過要到一個新環境去生活,梅崗怎麼可以這樣期待地看她呢?怎麼可以這樣希望她點頭答應呢?

  更何況,這機會,是另一個深愛他的女人「恩賜」的,她王慶蒔才不要她的施捨!

  梅崗不是答應過她,他會永遠永遠守著她,在這片紮了梅花根的土地上嗎?他怎麼可以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就動搖了呢?

  她不要離開他!

  也不要離開自己的家鄉!

  這就是她的答案!她自私又卑鄙的答案!她不如牡丹好的證據!

  她討厭突然出現的這兩個人,討厭競選在此刻固執起來的梅崗,更討厭的,是她自己!是膽小的自己!是無法為梅崗勇敢付出、為梅崗體貼著想的自己!

  慶蒔猛地站起身,低著頭就往門外沖去。

  而這次,梅崗沒有攔她。

  因為慶蒔已經告訴他答案了。

  這個答案,讓他失神了好久。

  失望了好久……

  桃歡帶著一種富含興味的笑容,看著他哥哥那張失望、悲傷的表情。

  好像在欣賞、品嘗這種痛苦似的……

  結果,梅崗特地為她準備的豆汁兒冷了,那一餐沒人吃。

  一整天,慶蒔沒有靠近梅崗,梅崗也沒有去找她、纏她,只是默默地坐在小竹筏上,任由水波與微風將他帶往湖的中心,沒有人打擾他的地方。

  而慶蒔則坐在垂花門的臺階上,把玩著菊花瓣。

  玩著、弄著,菊花瓣的輪廓都看不清了,整片黃都糊成了一片,她覺得眼睛好酸,忍不住眨了幾下,眨著眨著,眼淚就一直掉下來。

  忽然,後頭傳來了腳步聲,慶蒔看著地上的影子,是一個男人。

  她以為是梅崗,梅崗來跟她說話了,來跟她妥協了……她趕緊擦乾眼淚,轉回頭去,看看他要對她說什麼。

  是不是要說,他想通了,他不會回去,他會一直留在這裡?

  可是,她失望了,那個人,是桃歡。

  他微笑地看著眼睛紅紅的慶蒔,來到她身邊坐下。他說:「難得,我以為大哥不會和你鬧彆扭的。」

  慶蒔低下頭,沒回話。

  「我得對你說些實話,慶蒔姑娘。」桃歡又說。

  慶蒔靜了會兒,發現桃歡在等自己回應,她才應了聲:「你說啊。」

  「大哥是華廷中偉大的護國侯,是華帝的左右手。在華帝的臣子中,很少人能擁有這麼珍稀的千年真氣。」桃歡看著慶蒔,呵笑著說:「沒錯,就是你吃下的那些真氣,吃得不少。」

  慶蒔臉色很差,賭氣地別開頭。

  桃歡繼續說:「要不是那次的意外,大哥會繼續當他偉大的護國侯,保護華境內一切生靈的安危。」

  慶蒔冷冷地問:「什麼意外?」

  「我們華境內的生靈,最怕『雜黃鬼』的侵入,那是我們的敵人,只要那東西一侵入境內,就像你們冬天的霜害突然來到一樣。」桃歡摘了一朵菊花,輕輕地吹了一口氣,那朵菊花就整個枯黃、衰萎了下去,甚至傳來了腐臭,他笑。「就像這樣。」

  慶蒔嫌惡地看著桃歡。

  「我只是做個示範罷了。」桃歡聳聳肩。「這就是荒界的雜黃鬼,很恐怖的威力,而應該遏止這一切入侵的偉大護國侯,卻沒能阻止這一切。」

  慶蒔皺眉,像在問為什麼,她相信梅崗,一旦認定要做好的事就不會馬虎,不可能讓這麼恐怖的事,在自己最愛的家鄉發生。

  「聽說是貪食了石榴。」

  「石榴?」慶蒔不解,她聽人談過這種南方水果,吃起來甜甜的,很好吃,也因為多子,所以人們就給了它一個吉祥的象徵。

  「對我們花妖來說,石榴是能引發情欲的東西,它的多子可以為我們催生出後代,但即使是平凡的花妖,也只能在特定的日子食用,否則就是犯了貪欲罪,那更別說是像大哥這樣,擔了重責大任的人,罪過有多麼深重,他卻在職守當天吃了這種東西,就像頭發情的野獸,把力量都花在不該浪費的事上……」

  「不可能!」慶蒔打斷他:「梅崗是很正直、很認真的人,他才不會!」

  「讓你對大哥印象破滅,我很抱歉。」桃歡說得毫不在乎:「但當時的事實就是如此。」

  「你是他弟弟,你應該知道你哥哥的為人吧!」

  「但事情還是發生了,他的怠忽職守,讓成批雜黃鬼越過荒界,入侵華境,造成大片生靈的死傷,所謂的死傷,就是你剛剛看到的……」他無所謂地指著那腐爛的菊花說:「那菊花的下場。」

  慶蒔覺得全身發寒。「所以,他就被逐出故鄉了?」

  「沒錯,帶著一身重傷,被下了流放令,逐出了華境。」

  「他也受傷了?」

  「一半的身體都被雜黃鬼給弄枯了。」

  提到這種歹事,桃歡還能笑,慶蒔覺得不可思議。

  「而慶蒔姑娘就在這時出現了,在他最落魄、最無力的時候。」桃歡看到慶蒔不悅的表情,竟呵笑了幾聲,更開心地說:「他對你自然會有不同的感情,因為那時候只有你,願意理睬他,說難聽點,理睬因為愚蠢與貪念而犯不大錯的他。」

  慶蒔很想罵人,她不能容許桃歡這樣評論梅崗,但是,知道更多實情與梅崗過去的人,也的確是他,或許他想要告訴自己什麼。

  於是她咬牙問:「你想說什麼?」

  桃歡又摘了一朵菊花,放在掌上把玩著。「你知道他昨天為什麼那麼生氣嗎?因為他是想回去的,可是他不敢當著你的面說,只能用生氣,來遮藏自己真正的想法。」

  慶蒔臉色慘白。「他想回去,我知道。」她逞強地說:「我知道啊!」梅崗那個性就是這樣,總是為別人著想,想著想著,就違背了自己,辜負了自己,最後只能苦了自己,這些……她都知道、都知道,用不著桃歡提醒。

  「可是他認不清對你的感情,無法走開。」桃歡拔了片菊花瓣,放在嘴裡嚼。

  「既然他認不清,那就由慶蒔姑娘來認清。」

  慶蒔再也受不了了,她站起來,吼桃歡:「你到底想說什麼?說了那麼多,譭謗了梅崗那麼多,你到底要說什麼?」

  但桃歡還是笑得很自在,他又吃了一片菊花瓣,「我只是想說,如果大哥不回去,一直耗在人間,遲早會精疲力竭而亡。」他欣賞著慶蒔的表情,說:「慶蒔姑娘是個凡人,所以看不到,但大哥的真氣,足足消耗掉了一半,只因為——他一直待在慶蒔姑娘的身邊。」

  慶蒔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衣擺,全身發著抖。

  「我們想請慶蒔姑娘,先放開你的手。」桃歡說:「這樣大哥便能因這次華帝的特赦,得救了,慶蒔姑娘也希望如此吧?」

  慶蒔痛苦地吞咽著口水,趕緊說:「那……那、那我現在就去跟梅崗說,我願意跟他回去,我去求牡丹,請牡丹幫我忙……」

  沒想到,桃歡竟用大笑來回應慶蒔的哀求。

  「其實,我們也不能帶你回去。」桃歡努力止著笑。「你這種凡人的濁氣,會污染華境,對他的愛,會玷污他的身份,他甚至會被降罪,凡人不可能進入華境,更不容許相戀,大哥流放在外頭十年,想家想糊塗了,牡丹也是因為思念大哥,思念得傻了。」

  「所以……所以……」慶蒔嘴唇發抖,快要哭出來了。

  桃歡笑得眼睛彎彎。「就看慶蒔姑娘如何明智地選擇了。」

  慶蒔趕緊捂著嘴,轉身逃出了這裡,她不想在外人面前哭,那多丟臉!可是、可是……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即將失去梅崗了,她剛變得彩色的世界,沒有梅崗了,梅崗要離開她了——

  逃到了大街上,慶蒔像個無助的孩子,仰天嚎啕大哭。

  路人好奇甚至嫌惡地看著她,像看瘋子似的,但她都不管了、不管了……

  桃歡聽到有人走出垂花門,他悠哉地轉回身看,好心情地喚道:「大哥。」

  梅崗的臉色還是很硬。他問:「慶蒔呢?」

  桃歡搖搖頭。「不知道,我一個人在這兒賞菊賞很久了。」

  「我聽到她在哭。」梅崗說。

  桃歡哼一聲。「我倒是一直都聽到牡丹在哭。」

  悔崗不理會他的挑釁。「你們何時走?」

  「這旬月十五。」桃歡站了起來,與梅崗平視。「我們會去那天壇,月亮會在園丘⑧上形成蝕洞。」

  ⑧園丘,位於天壇中央的圓形祭壇,由三層漠白玉石台建成。

  「好。」梅崗悶悶地答。離十五,只剩幾天了。

  「要勸慶蒔姑娘,可得再加把勁。」桃歡拍拍大哥的肩,笑了幾聲。

  梅崗看著桃歡的笑容好久,像是想看透這笑容真正的含意,做兄弟做了好幾百年,他從看不透桃歡的心思。

  而桃歡的笑意更深,並當著梅崗的面,張開嘴,把他手上的菊花給吃了進去。

  他看著驚訝、甚至有點火氣的梅崗,說:「真好吃。」

  他當然知道,這片菊花,是梅崗種給慶蒔、討慶蒔歡心的,就因為這樣,所以才覺得特別好吃……

  慶蒔在擊鼓禁宵前就回到家了,但是直到夜晚,梅崗才等到她回房。

  一直待在廂房裡等她的梅崗,一看到慶蒔回來,就問:「你去哪裡了?」因為擔心、焦急,他的聲音有些硬。

  「出去走走。」過了許久,慶蒔才回答他,接著,她便找了一處離梅崗最遠的位置,躺下窩著。「我要睡了,別吵我。」

  梅崗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一會兒。現在是很關鍵的時刻,他不可以管不住自己的脾氣,他咳了幾聲,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像以往一樣歡快,他快手快腳地朝慶蒔爬過去,緊緊地將她揣進懷裡,像哄著小寶寶似的說:「慶蒔,和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慶蒔沒被他的擁抱嚇到,卻別開臉,不看他。

  梅崗想看看她的表情,大掌扳著她的小臉,可慶蒔卻固執地與他對抗,梅崗不敢用力,只能繼續佯裝快樂地說:「我不是告訴過慶蒔嗎?我的家鄉真的很美麗,有好多好多花,慶蒔不是最喜歡花的嗎?四季如春,可是山丘上的樹卻能時常變換顏色,還有,走沒幾步,就可以碰上充滿靈氣的湖,我真的、真的很想就這麼一直抱著慶蒔,悠遊在那湖裡,什麼都不要做,什麼都不要想,一直在一起。」

  他感覺到慶蒔的呼吸變得急促,他再加把勁,搖搖她,聲音因為急迫的期待而變得低啞。「我好想要慶蒔,我好希望你可以跟我回家,你呢?你想不想?想不想……嗯?」

  廂房裡,靜了好長一段時間。

  最後,才聽見慶蒔冰冷的聲音。「那是你的家鄉。」慶蒔說:「不是我的。」

  梅崗僵住,鬆開了懷抱,慶蒔從他懷裡滑了下去,她背對著梅崗,又說:「我都聽桃歡說了,你為什麼會來到人間。」她頓了一下,「很恐怖的過去,很讓人無助、很讓人寂寞。」

  慶蒔深吸一口氣,得忍住胸口的痛,這話才說得出口。「所以,你才會以為,自己很愛很愛我。」

  她聽到梅崗粗喘的聲音,她知道,他生氣了——

  她抖了一下,更不敢回頭面對他,梅崗很少生氣的,很少生氣的人發起脾氣來最可怕了。

  「我知道你很為難,不過你不用再感到為難了。」但是,為了他好,她還是得把話說完。「你的報恩結束了,你回去吧!」

  梅崗忽然抓住了她,把她壓倒在地上,氣怒的臉湊上來,他咬牙:「報恩?報恩?慶蒔?」他怒吼:「我說過多少次了,我對你的愛不是報恩!不是報恩!為什麼你每次都要這樣?為什麼你每次都要糟蹋我?為什麼?為什麼!」

  慶蒔難過地看著他憤怒的樣子。

  不是害怕,而是難過,如果她不糟蹋梅崗的愛,他會被她的貪婪與自私害死。

  她本來就不值得他這麼全心全意的愛!

  「沒為什麼!」所以,她也使出全力,回吼他。「就是報恩!」

  梅崗再也管不住自己,俯身就強吻慶蒔,他壓她、吻她的力量好大,終於嚇壞了慶蒔,她扯他的發,她打他的臉,她更想把他踢開。

  她知道他想做什麼,他一定是看到她心裡有不好的東西,所以想喂她吃真氣。

  可是不行!不行再這樣下去!他的真氣,為了她,已經只剩一半!只剩一半了——

  可這回梅崗也發狠,死活不退讓,他腰一扭,讓慶蒔趴在自己身上,他壓住她的脖頸,還跨開雙腳箍住她的腰,讓她全身無法動彈。

  然後,他憤怒地吼:「吃我!」他痛苦地叫:「我要你吃我!好好的吃我!」

  唇舌強硬地就要進入她。

  慶蒔像是要喊破喉嚨似地尖叫——

  梅崗全身僵硬,被這尖叫聲給結結實實地嚇到了,他以為他弄傷了慶蒔,趕緊鬆開手。

  慶蒔像逃避野獸一樣,躲進了角落,她窩在那裡,一直檫自己的嘴,一直朝地上吐唾沫,好像她很厭惡這個吻,好像這個吻很噁心一樣……

  梅崗把她的反應都看進了眼裡。他僵著聲音問:「你這是做什麼。」

  慶蒔不理他,還是一直擦嘴、吐唾沫。

  「你這是做什麼!」梅崗站起身,往她沖去,慶蒔想再逃,卻又被抓回梅崗懷裡。「你這是做什麼!你這是做什麼!」他瘋狂地搖晃她、逼問她。

  慶蒔緊閉著眼大叫,「我不要你的報恩!」

  梅崗停下了動作。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慶蒔。

  他不要聽這種話。

  「你再說一次。」他發著顫,說。

  他不要聽到這種話。

  她又吼:「我不要你的——」

  梅崗咬牙,舉起手——

  他不要聽!他不要聽到——

  忽然,慶蒔的話被打斷了。

  梅崗出手,打了她的臉。

  力道很輕,是壓抑過後的力道。

  慶蒔捂著臉頰,感覺到,很麻,不是臉頰麻,是心,心很麻,然後變痛。

  她瞪著大眼,看著打她的梅崗。

  梅崗呼嗤呼嗤地喘著粗氣,出手打了慶蒔的手還在抖。

  梅崗打她?慶蒔不敢相信。梅崗會打她?梅崗打她了……

  她好想哭,可是她努力地忍著,如果她哭了,梅崗一定會心軟,梅崗一定會跟她說對不起,然後他就會因為愧疚留下來,跟她說,他不回去了,會陪著她……

  那麼她昧著良心跟他說的那些重話,一點用都沒有了。

  她低下頭,掉了眼淚。

  她本想好好地忍耐,好好地隱藏著的,可是眼淚卻越掉越多、越掉越多。

  最後,她無聲地哭,哭到發抖,哭到梅崗都看到她的眼淚,映著月光,光亮光亮的,一滴又一滴地掉在地毯上。

  梅崗看到慶蒔的眼淚。

  他的喘息更濃濁,因為心如刀割。

  他的手想伸出去,抱抱她。

  他還想說,他不是故意要打她的……

  但懸在半空,又放下了。

  他的愛,對這小傢伙來說,只是報恩。

  只是報恩……

  因為是報恩,所以她不在乎嗎?因為是報恩,所以他還是沒有辦法讓她感到快樂、幸福嗎?

  他閉上眼,掙扎著。

  最後,他站起來,轉過身,要離開。

  他沒有道歉,沒有安慰,只說:「我知道了,慶蒔,我回去。」

  慶蒔覺得臉頰好刺,心頭更刺。

  「在這地板下,還藏了一隻箱子,裡面都是銀子。」梅崗說:「那都是你的,我用不著。」

  慶蒔緊緊地咬住牙,忍著哭聲。

  梅崗深呼吸,好像也在忍著難過。「你雖然任性,脾氣不好,可是,你還是讓我看到了,那使我心動的東西。」

  慶蒔哽咽了一聲,梅崗聽到了,他震了下。「是善良,慶蒔。」他幽幽地說:「我愛這樣的慶蒔,想讓這樣的慶蒔快樂、幸福,我錯了嗎?」

  沒有錯,慶蒔在心裡回應他,只是自己一點都不配。

  「現在,我知道了。」梅崗又沉重地呼口氣。「我錯了,因為慶蒔一點也不快樂、不幸福。」

  沒有!沒有!梅崗,慶蒔在心裡痛苦地吼叫,我很快樂、很幸福,我一直想跟你說,謝謝你的愛,謝謝你肯這樣愛我……

  「那我……還是走好了。」梅崗的腳步跨過了門檻。「你自己好好保重。」

  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聽不到了……

  直到這時,慶蒔才大聲地哭出來,她好想大叫:不要走!不要走!

  可是這話多自私、多貪婪,她喊不出口。

  最後,她只哽咽地說:「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卻只有她自己才聽得到。

  ***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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