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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 -【愛寵圓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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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 02:53:3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季可薔 - 愛寵圓圓

這叫湯圓的丫頭真是又醜又傻,就算他曾當過她幾年的大少爺又如何。
沒瞧見他如今落魄到流落街頭,還被滿街的士兵追緝。
是個聰明的就該躲得遠遠,她卻還大膽的救他回家。
將唯一的熱炕讓給他,自己跑去窩柴房,掏光積蓄為他請郎中買補品。
他對她甩臉子,冷言冷語,她仍不離不棄,一口一個大少爺。
讓這幾年忍辱負重為官,受盡親族好友唾駡的他,冷硬防備的心鬆動起來。
看不過去她空有做點心的好手藝,卻沒半點生意頭腦。
忍不住插手幫她找了合夥人,將生意做大,也讓鄰里鄉親有了賺錢活計。
瞧她開心崇拜的模樣,他想,或許跟這丫頭一起在這小城安穩度日也不錯。
偏偏這丫頭撿人回來撿上癮,而且手氣也太旺,身分一個比一個大咖。
他無言看著這名瘦削的傲骨少年,知道這段歲月靜好的日子即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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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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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 02:54: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孤身一人的生活

  寅時初,戶外天色依然暗著,村裡一間潦草搭起的黃泥土屋裡已然亮起了燈,屋內雖然佈置簡陋,卻收拾得十分整潔,一道纖細苗條的身影正忙碌著。

  堪堪過了大半個時辰,屋內逐漸飄出一股濃郁的食物香氣,教人聞了不免饑腸轆轆,忍不住想要嘗上一口。

  就連湯圓自己也有些受不住了,掀起竹蒸籠的蓋子,用乾淨的棉布撿起裡頭一顆白潤圓胖的包子,熱氣襲面而來,湯圓朝包子皮上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爽口微鹹的肉汁頓時在嘴裡化開,唇齒留香。

  湯圓不禁眯了眯眼,唇邊兩個甜甜的小酒窩躍動著,洋溢著幸福的笑意。

  真好吃呢!

  雖說是自己蒸的包子,一天天地也吃習慣了,但每日早起,餓著扁扁的肚子所嘗的第一口,還是那麼地令人心滿意足,只覺得活在這世上再辛苦,有這樣回味無窮的美食能吃,也不算難熬了。

  所以她喜歡吃,也喜歡做些美味的吃食,讓所有她認識的人都能吃得開心。

  卯時一刻,湯圓準時走出屋子,將一大籠剛剛蒸好的包子以及一桶前一晚事先煮好的豆漿放上一輛獨輪推車。

  她個子嬌小,卻因從小習慣了做粗活,頗有一把力氣,很快地就把東西準備妥當,只是天氣有些冷,清晨的涼風吹得她臉頰有些刺刺得發疼,她又轉回屋裡,尋了一條花布巾蒙住頭臉,只露出一雙燦亮有神的明眸。

  臨出屋前,她驀地想起什麼,往一個盛著水的木臉盆照了照自己的臉,確定那塊由右臉頰鬢邊蔓延至脖頸的青斑仍在,才松了口氣。

  這青斑雖醜,卻是她一個獨居的大齡女子能夠安靜過活的憑藉,再加上她的右腿……湯圓低頭看了看,胸臆間漫開一抹複雜的滋味,半晌,她笑了笑,不再糾結,振作著哼起一首小曲。

  她嗓音清柔潤亮,這小曲哼起來頗為動聽,住在斜對面的丁大娘正好走出來要打水,遠遠地望見她單薄的身影,笑著揚聲喊。

  「湯圓,這麼早出門呢。」

  湯圓回頭,清亮的眼眸亦是盈滿笑意。「是啊,丁大娘,得早點去碼頭邊占個好位子。」

  「今兒天冷,碼頭邊風大,你可得穿暖一點。」

  「我穿著薄襖呢,不冷。」

  不冷嗎?

  丁大娘打量湯圓的穿著,她那件薄襖是洗了又洗的,衣袖袍角都有些泛白了,看起來也不夠厚實,想必裡頭的棉絮也都結塊了。丁大娘看著,嘴巴張了又合,想說兩句,也不曉得說什麼好,這年頭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尤其她一個獨身姑娘家,能有一片茅草遮頂,有一碗熱飯可吃,就算不錯了。

  「丁大娘,時候不早了,我先去了。」

  「嗯,你小心點走。」

  丁大娘默默心疼著湯圓,湯圓卻是語聲歡快地朝這位鄰居老大娘揮了揮手,便推著獨輪車走了。

  只見她一步一跛,腿腳明顯有些不便,要是尋常姑娘家,恐怕早已疼得眼淚都掉出來了,她外表倒是看不出什麼,一邊艱辛地推著獨輪車,一邊還哼著輕快婉轉的旋律。

  這傻丫頭!

  丁大娘也不知該覺得欣慰或難受,想了想,忽然追趕上前。「我說湯圓哎。」

  「大娘有什麼事?」湯圓一笑起來,嘴邊兩個小渦就深深地凹進去,甜得教人心喜。「是不是肚子餓了?我拿幾個包子給你和丁大叔吃吧。」

  「不用了,我今天早上已烙了餅了,何況你這包子是要拿去賣錢的,大娘怎麼能要?」

  「才幾個包子,不值什麼。」

  說著,湯圓就要掀開竹籠取包子,丁大娘連忙拉住她的手,對她搖了搖頭。

  「傻丫頭,大娘不圖你這包子,大娘是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大娘想說什麼?」湯圓眨了眨眼,一雙圓圓的墨眸亮著光,又彷佛氤氳著些水氣,顯得有些傻乎乎的。

  就是這樣才更令人不放心啊!

  丁大娘心中歎息,這要是自己家的姑娘,她和當家的早就不知道怎麼疼入心坎裡了,真不曉得這丫頭的家人怎麼狠心丟這姑娘家一個人離鄉背井。

  「大娘問你啊,你有沒有想過讓人給你說門親事?」

  說親事?湯圓聽了,笑容頓時凝斂,慌忙搖頭。「不不,我不想成親。」

  「傻丫頭,哪有姑娘家自己一個人過一輩子的呢?總有一天得嫁出去。」

  「大娘,我自己就能過得很好,我不嫁。」

  「大娘看你年紀也不小了,今年幾歲了?」

  「我……」湯圓臉色刷白。

  她不說,丁大娘心裡也明白。「我前日聽裡正娘子說了,你是不是明年就滿二十五了?」

  湯圓斂下纖密如羽的眼睫,不吭聲。

  「你不說話,大娘就當自己沒猜錯了。」

  湯圓咬了咬唇,小小聲地低語。「過了明年春分,我就二十五歲了。」

  其實她實際年齡是還小上幾歲的,只是當年她爹娘為了能將她賣給人牙子,因對方想要個年紀稍大又有力氣的粗使丫頭,爹娘就給她虛報了數字,如今她的身分文書清清楚楚地記載著,倒是說不清了。

  「那你可知道咱們大齊有個規矩,凡是年滿二十五歲的姑娘,若是還找不到成親的對象,就會由官府的人來作主替你配婚?」

  湯圓不著痕跡地抖了一下,心中發涼。「知道的。」

  「那你打算怎麼辦?你心裡可得想清楚了,你自己找人幫你看親事,還有可能找個你自己中意的對象,若是讓官府來胡亂配婚,誰知道會把你配給什麼阿貓阿狗?就隔壁村的阿桃,你聽說過吧?她是因為家裡窮,耳朵又聾,爹娘死了以後,家裡就靠著她這個大姊拉拔幾個弟弟妹妹長大,結果誤了婚期,就被官府硬配給一個半身不遂的退伍兵……這哪是成親啊,根本是將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往死裡糟蹋啊!」

  湯圓咬牙不語,心海翻騰著。

  「咱們這種平頭百姓,沒錢沒勢的,還不是官府怎麼說,咱們就怎麼聽話,大娘是擔心你到時有冤都沒處訴,平白受了委屈。」

  「我知道的,大娘,我明白你是為我好。」湯圓吶吶的,蒼白的唇瓣勉強綻開一抹澀澀的苦笑。

  「那你就聽大娘的。」丁大娘溫暖地拍了拍湯圓。「大娘有個好姊妹在縣城裡當媒婆,我讓她幫你瞧瞧,看能不能找到一個老實勤快的對象,條件差點沒關係,你們夫妻倆一條心,總能把日子過起來。」

  就這麼嫁了嗎?找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就這麼平平淡淡地和他過上一輩子?

  湯圓茫然尋思著,腦海忽然浮現一張端方清俊的臉孔,深邃如墨的眼眸泛著冷冷的幽光,彷佛正沉默地盯著她。

  那是大少爺,她心目中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少爺。

  她傻傻一笑,想起心尖上的人,眉眼都彎了,溫柔似水。

  丁大娘看了有些愣。「傻丫頭,你笑什麼?」

  湯圓深吸口氣,笑得越發燦爛。「大娘,我不想嫁。」

  「你這丫頭,大娘跟你說了這麼多,你還不懂嗎?」

  「我懂的。」湯圓溫溫軟軟地回道,一副乖巧順從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卻是毅然堅定的。「不是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嗎?你讓我再想想。」

  大不了到時官府真的非逼她嫁,她就再逃一次好了,這回就逃到一個更遠更偏僻的地方,讓誰都找不到她……

  「你喔,你以為一門好親事是好找的嗎?多少人說了幾年,也說不到一門真正如意的親事!」丁大娘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湯圓額頭。

  湯圓笑眯眯地拉下丁大娘的手,撒嬌似地揉了揉。「好了,大娘,我知道你心疼我,你最好了……可我現在真的來不及了,再不趕去碼頭邊的話,好位子都要讓人給占走了,我先走了啊,咱們回頭再聊。」

  話落,湯圓重新推起獨輪車,腳步一跛一跛地走了,丁大娘目送她那孤孤單單的背影,心中微澀,最終只能化為一聲歎息。

  「好吃的包子!熱騰騰、香噴噴的包子!有白菜豬肉餡的,也有韭菜雞蛋餡的,包你吃了還想再吃……一個五文錢,三個算你十二文,多買多賺啊!」

  碼頭風冷,湯圓只穿了件薄襖,其實有些禁不住,鼻頭很快就凍得紅撲撲的,她一邊跺著腳抵擋寒意,一邊揚起清脆的嗓門喊著。

  經過一段時日的經營,她的包子早已在碼頭賣出了名聲,不少等著貨船靠岸幫著卸貨扛貨的碼頭工人會過來買幾個包子當作早膳墊肚子,再喝上一碗熱熱的豆漿,暖暖腸胃。

  才喊了兩聲,就有熟客上門來了,一個個川流不息的,不到一個時辰,一大籠包子已經賣得差不多了,豆漿也即將告罄,湯圓正收拾善後時,一轉頭,就與一個坐在樹下的男人視線交接。

  其實她一早推著獨輪車來到碼頭就發現那男人了,穿著一襲破舊的靛藍棉袍,打了好幾個補丁,一頭油膩的長髮披散在肩後,也不知多久沒洗了,一把雜亂的鬍子遮去了大半張臉,顯得極為落拓狼狽。

  如今世道艱難,聽說江南那邊夏秋之交時又發了大水,百姓流離失所,這般衣衫襤褸的流民並不少見,有的還拖家帶口的,一家子都骨瘦如柴,教人看了既驚懼又不忍。

  素日湯圓見到這樣的流民,可不敢多看一眼,她知道自己容易心軟,要是一個不慎被纏上,怕就是難以甩脫開了,只是樹下那名男子總讓她覺得似乎有些莫名眼熟。

  也許是因為他身上的氣質,即便是落入這般餐風露宿的處境,那人好似也是不慌不憂的淡然以對,鬍子拉碴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湯圓看著那男人轉過頭去,漠然望向不知名的遠方,驀地有些悵惘,想著自己是不是該送點東西給那人吃,不是有句話說什麼「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七級浮屠是什麼她不曉得,但能夠救濟有需要的人總是件好事吧……

  她正出神著,一個圓滾滾的身子忽地從另一頭疾奔過來,一邊高聲嚷嚷。

  「湯圓,等等我啊,千萬別忙著走啊!」

  這人一路喊著跑過來,費了好大力氣才停在湯圓面前,白胖年輕的臉龐沁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氣喘吁吁地抱著肚子半蹲著,卻是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眸,閃亮亮地盯著湯圓。

  「湯圓,快,快,我的、包子……」氣都喘不過來了,卻還掛心著包子。

  湯圓抿嘴一笑。「放心吧,給你留著呢。」翻開一層又一層厚厚的棉布,從竹籠裡拿出三個還微微溫熱的包子。「吶,你的包子,一個韭菜雞蛋餡的,兩個白菜豬肉餡的。」

  李大郎見狀大喜,接過油紙包的包子便狼吞虎嚥地啃起來。

  湯圓見他吃得又急又快,不免有些擔憂。「喂,你吃慢點,別噎著了。」

  話語未落,李大郎就咳起來,一面握拳捶著胸口。「咳、咳、咳!」

  還真的噎著了?

  湯圓無奈,只得舀了一碗豆漿遞給他。「喝點豆漿。」

  李大郎接過,咕嚕咕嚕地灌了大半碗,總算覺得一口氣順過來了,對湯圓訕訕地咧嘴笑著,「湯圓,謝謝你啊。」

  湯圓沒好氣地翻白眼。「早跟你說了,吃慢一點,哪天真的嗆到沒氣了,我可救不了你。」

  李大郎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都怪你這包子實在太好吃了。」他初次品嘗時,就驚為天人。「我要是不趁著還熱呼的時候吃,待會兒涼透了,豈不糟蹋了美食?」

  他還有理呢!

  湯圓搖頭,也不跟這貪吃的胖子爭論,自顧自地收拾起來,李大郎三兩口消滅完兩個包子,還剩下一個捨不得吃,暫且揣入懷裡,就跟在湯圓身旁搭話。

  「湯圓,你說你這包子做得這麼好吃,豆漿也是熬得又濃又香,你要不也做點別的吃食來賣?你瞧那邊有位大嬸在賣雞蛋煎餅的,也不曉得她怎麼做的,每回煎的餅不是太生就是太焦,就那樣還一堆人搶著買呢,要是你來做,味道肯定比她好上一百倍!」

  湯圓順著李大郎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淡淡一笑。「那是你嘴太刁,我瞧那大嬸的煎餅賣相挺有模有樣的啊。」

  「正所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李大郎搖頭晃腦,一本正經地說:「好吃不好吃,還是得親口嘗了才知道。」

  「你別在我這裡掉書袋了,我忙著呢,沒空招呼你。」

  「我來幫你。」李大郎連忙上前,可殷勤了。

  「不用了。」

  「湯圓,你別趕我走啊!要不這樣,咱們打個商量,你瞧現在是秋天,滿山都是栗子,你要不幫我做些栗子糕,看要多少銀子,我給你……」

  「你想吃栗子糕,城裡的點心鋪不是有賣嗎?」

  「我就想吃你親手做的,肯定不一樣。」

  湯圓笑笑,未及回話,便聽見一道尖銳的嗓音在兩人身後響起。

  「李大郎!」

  兩人同時回頭,只見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大嬸手裡勾著一個賣菜籃子,氣急敗壞地上前,揪住李大郎的耳朵。

  「好啊,你這死小子,老娘省吃儉用地供你去書院讀書,你不好好用功,給家裡掙點面子,居然大天白日地跑來碼頭這邊閒逛?」

  「娘,娘,您放手,疼啊!」李大郎痛得整張臉都揪起來了。「我只是肚子餓了,來買點吃的……」

  「書院裡沒給你吃給你喝嗎?要你巴巴地跑來碼頭這邊買包子?」

  「湯圓做的包子好吃啊!」

  「吃吃吃!你就曉得吃!」

  李嬸氣到不行,恨不得給這貪吃的兒子臉上甩一耳光,只是怕他失了面子,才勉強忍住,轉頭見湯圓一臉無辜淡定,彷佛這一切與她無關似的,更是怒火中燒,嘴上就陰陽怪氣起來。

  「我說湯圓啊,我們大郎可是我和當家的一路好吃好喝地供著,好不容易才考上秀才,他以後前途光明著呢,你可別想對我家這渾小子有什麼歪心思。」

  這話一落,湯圓頓時愣住,李大郎更是難堪得恨不得挖個地洞將自己埋起來,看了莫名其妙的湯圓一眼,慌忙將自家娘親拉到一邊。

  「娘啊,您胡說什麼呢,別這麼胡亂冤枉人家!」

  「我冤枉她?」李嬸氣難平,嗓門嚷嚷得更大聲了。「不然你讓大夥兒來評評理,她一個姑娘家整天與我兒子說說笑笑的,心裡存的是什麼主意?」

  「娘!」李大郎急得伸手摀住娘親的嘴,胖嘟嘟的臉頰窘得都紅透了。

  湯圓見他不自在,心裡一琢磨,上前正色澄清道:「李嬸,我湯圓敢對天發誓,我就是把你家大郎當成一個鄉里鄉親而已,你若真的不放心,頂多我以後不賣他包子就是了。」

  「那怎麼行!」李大郎急得團團轉,想到以後可能再也吃不到那些熱呼鹹香的包子,剎時感到天昏地暗,人生無望,對著湯圓就拱手求饒。「好湯圓,你莫生氣,我娘就是瞎嚷嚷,她沒惡意的,我跟她解釋清楚就沒事了……娘,您跟我來。」

  李嬸一時不防,就被兒子給拖著走。「我話還沒說完呢,你拉我去哪兒?哎唷,你手輕點,老娘這一把老骨頭都要被你給扯散了!」

  「我的好娘親,您就別嚷嚷了,跟我來就是了!」

  李大郎恨不得現下就拿根針把李嬸的大嘴巴縫起來,他一邊拖著自家娘親,一邊回頭對湯圓喊道。

  「湯圓,說好了,你明天可得繼續給我留包子,還有栗子糕,要多少錢我都給你啊,千萬記得幫我做……咱們說定了啊!」

  眼見母子倆宛如一陣風似地來了又走,湯圓一時無語,半晌,感覺到周遭好幾道八卦的視線投過來,她驀地一凜。

  世人對女子總是苛刻的,尤其是未嫁的姑娘家,稍有不慎,便會招來不少閒言碎語。

  她裝作若無其事,將頭巾包得更緊,幾乎遮去了整張臉,一轉頭,又與樹下男子視線對上。

  那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好像在看她,又好像並沒看著似的,她愣了愣,下意識地從竹籠底部取出一塊油紙包著的大蔥烙餅。

  這烙餅是她留給自己的,若是在路上肚子餓了,可以拿來墊墊胃,雖說忙了一早上,已有些饑腸轆轆了,但這烙餅……還是給他吧。

  湯圓心中想定,就將木桶裡還剩約莫半碗的豆漿倒入一個竹筒裡,拿著烙餅,走向那棵大樹下。

  秋風蕭瑟刺骨,男人身上穿的棉袍走近一瞧就能看出頗為單薄,根本無法保暖,面容清瘦,顴骨都因此有些凹陷。

  「哪,給你。」湯圓遞出食物,嗓音軟軟的。

  男人動也不動,置若罔聞,湯圓想,他可能是害臊。

  「這是我賣剩的。」她笑得溫暖,彎下腰來,將烙餅與裝著豆漿的竹筒放在那人手邊。「天氣越來越冷了,你多少得吃點東西,不然身子熬不住。」

  語落,湯圓也不等男人回應,轉身欲走,只聽身後一道冷冷的嗓音落下。

  「拿走。」

  她一愣。

  「我不需要,拿走。」男人的聲音異常清冷,只是些微的沙啞,仍流露出幾分體虛與憔悴。

  這人怎麼這樣呢,明明都淪落到這般境地了,還要什麼自尊。

  湯圓有些心堵,回過頭來瞪了男人一眼。「你不想吃,就給別人吧,反正我也吃不下。」

  男人不再說話了,神情漠然地撇過臉去,竟是當她不存在似的。

  湯圓更鬱悶了,雖說她也沒想著要讓人對自己如何感恩,但這人也太不把別人的好意當回事了吧,這感覺就好像……對了,就像那呂洞賓,無端被狗咬了一口。

  真討厭。

  湯圓抿了抿嘴,也無心跟這男人多說什麼了,正欲離開,眸光忽然觸及男人擱在膝頭上的一隻大手。

  那只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看得出來本來應當極為好看的,只是如今被凍出好幾顆紅瘡,但重點不是那些醜陋的瘡疤,而是扣在他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

  和尋常的玉扳指不同,那玉是墨黑色的,隱隱流動著瑩綠光芒,最特別的是那若隱若現的瑩綠呈現出宛如一條魚的形狀,她曾問過一個學問淵博的老秀才,這樣的玉有「魚躍龍門」的寓意。

  絕對是塊不可多得的好玉,即便說不上是這世間獨一無二,也不可能隨處可見。

  她記得自己曾經見過一次這樣的玉扳指,那印象如此深刻,畫面宛如昨日般鮮明,她不可能認錯。

  「你這玉扳指……是哪裡來的?」她忍不住追問男人,嗓音輕輕顫著。

  男人沒理會她。

  她胸口一緊,只覺心海翻騰,一時也顧不得禮貌,蹲下來就抓過男人的手,瞪著那枚扣在他拇指間的玉扳指。

  沒錯,一模一樣,她真的沒認錯!

  湯圓心跳漏了一拍,屏住氣息,緩緩抬頭朝男人臉龐細細瞧去,雖然瘦了許多,雖然滿臉的大鬍子教她認不出他原來的俊秀,但那雙冰冷無垠的墨眸,確確實實地勾起了她往日的回憶。

  她幾乎喜極而泣。「大、大少爺,是您嗎?」

  男人一震,眼神冷漠地盯著她。

  她眼眶泛紅,一波波酸楚又甜蜜的浪潮拍打著心口。「大少爺,是您對吧?我、我是湯圓……我們沒見過幾次面,我知道您一定不認得我,可是您曾經救過我,您還教過我寫字……您不記得了對吧?不記得也沒關係,湯圓記得您就好,湯圓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能再見到您,我真高興,真的好高興……」

  她激動得近乎語無倫次,含著淚水的笑容做不得假,分明是真誠的喜悅。

  男人瞪著她,半晌,抽回自己的手。「你認錯人了。」

  他的語氣還是那麼冷淡,毫無波瀾。

  但她不再介意了,他是大少爺呢,對她多冷淡、多高傲,那都是應該的,畢竟他是那樣的人中龍鳳,多少名門貴女眼中的錦繡郎君,她能夠這樣看著他,就已經是莫大的福氣了。

  「大少爺,您怎麼會在這裡?」極度的心神震盪稍稍平復下來,她才驚覺不對勁。「發生什麼事了?您不是應該在京城嗎?我聽說您做了很大很大的官,皇上很信任您——」

  「閉嘴。」男人眸光陡然淩厲,打斷了湯圓焦急的追問。

  她愣住,傻傻地看著男人冰寒的眼眸,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卻不曉得到底是說錯了什麼,一時手足無措。

  男人又嚴厲地瞪了她一眼,才緩緩用手撐著樹幹站起身,削瘦的背影看得湯圓淚眼蒙矓,卻不敢出聲阻止他離去。

  她不過是以前府裡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鬟,憑什麼干涉主子的去向,大少爺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不需要向她交代什麼。

  她不配糾纏他,也不想帶給他困擾,她只能默默目送著他一步一步地走遠,逐漸消失在她的視線……以後,是不是再也沒機會看見他了?

  也是,他與她,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原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湯圓心中告誡自己,不可再去煩擾大少爺了,他不想理她,那她就該離得遠遠的,但雙腿總是不聽她的,不由自主就跟在她最仰慕的男人身後,一步步地踩踏他的腳印,傾心相隨。

  不知過了多久,周遭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一隊官兵縱馬出城來,在碼頭岸邊開始盤查起來。

  「有沒有見過這個人?」官兵們粗聲粗氣,拿著一幅畫像到處問人。

  路人都搖頭擺手,不一會兒,就有一個身形剽悍的兵爺問到她面前。「這位娘子,畫像上這男人,你可曾見過?」

  湯圓瞥了畫像一眼,心海登時掀起驚濤駭浪。

  雖然這幅畫約莫只畫出了大少爺的三分俊秀,但那雙狹長的鳳眼,端挺的鼻樑,以及端正峻薄的嘴唇,分明就是大少爺的五官特色。

  這些官兵在搜捕大少爺!他有危險!

  湯圓用力咬牙,死死壓下心頭震顫的情緒,勉力裝出無辜的表情,笑笑問道:「兵大哥,這人是壞人嗎?他犯了什麼事啊?」

  「你別管他做了什麼,只說到底有沒有見過這人就行了!」

  「沒見過耶。」

  「真沒見過?再看清楚一點。」

  湯圓直覺想搖頭,但心念一轉,還是決定向這位兵爺套套話,故作好奇地問:「兵大哥,你不如跟我說仔細點,這人是什麼來歷,你們又為什麼要在這裡找他,說不定我再想想,會想到什麼線索呢。」

  「這人的來頭大著呢,不是你一個鄉野村姑該打聽的。」

  「那他是好人還壞人啊?」

  「他要是個好人,咱們官府會費這麼大的勁去抓嗎?」

  「所以他真的是壞人啊,那他究竟做了什麼壞事,你們要抓他去哪裡呀?」

  「哪來這麼多問題!就一句話,到底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嗯,我想想啊……好像、大概、應該是……沒見過吧。」

  兵爺被湯圓這麼一耍,氣得吹鬍子瞪眼。「呿,浪費本大爺的時間!」

  他不滿地啐了口,那肮髒的唾沫差點就吐到湯圓身上,好在她機靈地斜身一躲,剛感到慶倖,抬頭便見那兵爺正朝大少爺的方向走去。

  「喂,前面的那位,給我站住!」

  大少爺也不知是否沒聽見這兵爺的叫喊,自顧自地往前行,不曾須臾遲疑。

  「我叫你站住!」兵爺不爽,抬腳就往前追去。

  湯圓大驚,急忙跟著追上,行進間右腿的關節又泛起疼來,劇痛難忍。

  兵爺終究是搶先她一步追上了靛袍男子,粗魯地抓住他臂膀。「你這廝耳朵聾啦?沒聽見本大爺方才喊你?」

  靛袍男子一動也不動。

  「本大爺和你說話呢,敢跟我拿喬!」

  兵爺火大,扯著人就想將他整個身子轉過來,湯圓心慌意亂,忙上前用自己嬌小的身軀用力擠開那兵爺,接著伸手就環抱住男人的後腰。

  「爺……你可別丟下我……」

  帶著哭音的泣喊夠淒厲也夠哀楚,靛袍男子被震得渾身僵硬,就連趾高氣昂的兵爺也一時措手不及,摀著被她尖銳的聲量震得發疼的耳朵往後躲。

  湯圓見自己的哭喊有了效果,更加賣力地演出,哭得越發驚天地、泣鬼神,如杜鵑啼血,極盡悲慘。

  「爺……我真的、真的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管你在外頭的花銷了,你要多少銀子,我都給你,你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好不好?」

  這是在演哪一出?

  靛袍男子傻住,回過頭來瞪向湯圓,湯圓擔心他的臉被人認出,順勢抱住他的頭,拉下來靠在自己胸懷。

  他倒抽一口氣,身子更僵了。

  湯圓繼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著。「爺,我答應你,以後不苛扣你的零花錢了,我賺的銀子就是你的銀子,你的銀子還是你的銀子……我就只要一點家用,一點點就好,我們省著用,肯定能把日子過起來的,你說是不是啊?嗚嗚……」

  她抽抽噎噎地哭著,見那兵爺一臉頭疼地連退了好幾步,才低下螓首,貼在男人耳畔低語,「大少爺,那些兵爺在找您,您千萬把自己的臉藏好,可別讓他們認出來。」

  男人一愣,總算明白了她突如其來演這齣戲的用意,但她什麼不好演,為何非將一個靠娘子吃軟飯的人設套在他身上?這是在救他,還是故意氣他?

  「你放開我。」男人語聲寒涼。

  她怎麼可能放開他?那兵爺還在一旁虎視眈眈呢!

  湯圓不但沒放,反而將他抱得更緊了,察覺到他體溫涼冷,腦海倏地靈光一現。「爺,你身上好冰,該不會染上風寒了?肯定是的,今兒風冷,你又穿得如此單薄,哪裡能撐得住?哪,用我的頭巾。」她摘下自己的頭巾,將男人的頭臉密密地包裹起來。「這樣好些了嗎?是不是不冷了……」

  湯圓話語未落,只見那兵爺一邊揉著耳朵,一邊又靠近過來,她悄悄咬了咬唇,暗中戒備地繃緊神經。「兵大哥,你還有事嗎?」

  「這是你當家的?」兵爺朝被湯圓用頭巾包著臉的男人瞥去一眼。

  湯圓強抑驚慌,努力扯開嘴角。「是啊。」

  「我問他幾句話。」

  「兵大哥,我當家的身上發熱呢,我得快點帶他回家,給他弄點熱湯暖暖身子。」

  兵爺不管湯圓的推託,仍是堅持。「我就問他有沒有見過畫上這個人。」

  湯圓心急如焚,還沒來得及響應,男人主動將頭巾拉下一角,露出一雙幽深的眼眸,他瞥了畫像一眼,很淡定地搖頭,嗓音嘶啞。

  「沒見過。」

  「真的沒見過?」

  「嗯。」

  兵爺也不知是否有所懷疑,抬頭審視男人,湯圓在一旁緊張得心臟怦怦跳。

  忽地,兵爺開口。「你把頭巾拿下來。」

  男人目光一閃,湯圓更是快暈了,心念電轉間,作勢嘔吐起來,而且正正就對著那兵爺的方向。

  「你做什麼!」兵爺嚇得往後跳開,深怕自己染上什麼污穢。

  「對不住啊,兵大哥,我就是早上有點吃壞了肚子……」湯圓對兵爺咧嘴笑著,接著又狂咳起來,口沫對兵爺橫飛。

  那兵爺見她臉上帶著醜陋的青斑,又張開血盆大口,咳得完全沒有形象可言,實在嫌惡到不行。

  兵爺一面暗道晦氣,一面轉身忙不迭地走了,臨去前還撂下一句。「醜人多作怪!」

  一個未嫁姑娘家遭到如此嫌棄,即便湯圓生性開朗,也不免暗自感到神傷,尤其還是在自己萬分傾慕的男人面前。

  她壓下心中酸楚,振作起來,朝只露出一雙墨眸的男人淡淡一笑。「大少爺,讓您陪我演這齣戲,實在委屈您了。」

  男人沉默片刻,只說了一句。「我不是你的大少爺。」

  「您不願承認也沒關係,反正湯圓我就認您是大少爺。」湯圓即便是這般固執的時候,語氣也是溫軟的,一點都硬不起來。

  男人不吭聲,只是默默盯著湯圓,眼神極淡,看不出什麼情緒,湯圓卻敏感地察覺到他正在審視自己,她忽然就慌了,這才恍然驚覺自己方才對著大少爺竟是又拉又抱的,在光天化日之下,簡直可以說不知廉恥,不僅壞了身為姑娘家的名節,更是褻瀆了清清白白的大少爺!

  天哪,她究竟做了什麼?

  湯圓整個心亂如麻,臉頰燒得發燙,如小鹿般清澈明亮的眼眸怯生生地垂下,不敢再看自己敬慕非常的大少爺一眼。

  「大、大少爺,對不住……」吶吶的嗓音像蚊子叫似的。

  男人的眼神終於流露出一絲複雜。「你叫湯圓?」

  「嗯。」湯圓依然低垂著眸。

  「以後不准再靠近我。」男人一字一句,語氣冷冽如嚴霜。

  湯圓腦海空白一瞬,再揚起眸來時,男人已轉身緩步離去,而她借給他的頭巾也被他一把扯下,隨手丟在地上。

  湯圓瞪著那條飄落在地的頭巾,雖然樸素,雖然那花色土得有些掉渣,卻是她極珍惜的,她也只有這麼一條完好如新的。

  她的寶貝,他棄之如敝屣。

  不知怎地,湯圓就覺得萬分委屈,胸臆澀澀的,喉間也泛著某種不明所以的苦味,她上前撿起自己的頭巾,緊緊地攥在手裡,目送男人背影的眼眸中氤氳一抹哀傷的紅。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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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 02:55: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自暴自棄的大少爺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江邊的風呼呼地吹在身上,更刺骨了。

  邢暉卻像渾然未覺,沿著江岸緩步行進,走得腿麻了,就歇一歇,覺得緩過來了,就繼續往前。

  天地蒼茫,他卻不知該往哪兒去,說到底,這世間還有他容身之處嗎?

  思及此,峻薄的嘴角掀起一絲滿是自嘲的冷笑,其實方才在碼頭邊,發現那些官府人馬仍不死心地搜尋自己時,剎那間他有種自暴自棄的念頭,乾脆就讓那些人抓去得了,隨便他們愛怎麼怎麼的,活也好,死也罷,他不在乎了。

  只是陰鬱的內心深處終究有一點點難以言喻的不甘心,讓他無法果斷地捨棄尊嚴,再加上那個莫名其妙的丫頭,在他還惘然失神時就主動演了那樣一齣戲。

  那丫頭,究竟是誰呢?她喊他大少爺,他卻不記得自家府裡曾養過這麼一個丫鬟。

  想著他警告她遠離自己時,她那茫然失措的模樣,好似一個被親人丟棄的孩子,邢暉如刀的眉峰不覺微微一緊,接著唇畔嘲諷的笑意更冷。

  管她呢,橫豎不幹他的事。

  邢暉漠然走著,腦門被風吹得疼痛,昏昏地有發熱的跡象,應該是染上風寒了吧,他渾不在意,卻在下一刻被路上的石頭絆倒趴跌在地。

  咚地一聲,額頭撞上了夾雜著石礫與沙土的地面,磕出一處瘀青的傷口,緩緩地滲出血來。

  邢暉笑了,忽然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索性翻過身子躺平,望著頭頂卷著灰色濃雲的天空,狹長深邃的鳳眸一點點地暗了光芒,直到完全沉寂,陷入一片漆黑。

  或者,就不活了吧,反正活著也是索然無味……

  「大少爺,大少爺!」

  一道溫軟急促的嗓音由遠而近傳來,他卻已然聽不見了,靜靜地躺著。

  湯圓嚇得臉色都白了,慌忙趕到邢暉身邊,這才看清他額頭破口流血,眼下一片不正常的慘淡灰青。

  「大少爺,您醒醒,您不能躺在這兒啊,醒醒!」

  看見邢暉一動也不動,那樣沉靜淡漠、無喜也無悲的模樣,頓時揪緊湯圓心口,她不敢呼吸,小手怯怯地靠近他鼻頭,確定他還有微弱的氣息,緊繃的身子才鬆懈下來,一時撐不住,軟坐在地。

  「大少爺還活著,您還活著就好了……」湯圓呢喃著,眼眶盈著淚光,但她只給了自己兩息平復情緒的時間,接著一咬牙,雙臂使勁,撐抱起昏迷在地的男人。

  她不知道大少爺究竟遭遇了什麼才淪落到這等境地,但她知道,自己是絕不能眼睜睜地瞧著他如此淒慘落魄的,她要救他,她要看到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大少爺。

  「大少爺,您受傷了,也生病了,湯圓扶您去找大夫……您放心,大夫會治好您的,您一定能好起來。」

  男人雖然清瘦,壓在湯圓肩上還是沉重的,她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將他半背半拖的負在自己背上,咬著牙,逆著風,一步一拐地往前走。

  距離碼頭兩裡開外,有一處竹子搭起的簡陋棚寮,平日除了提供碼頭工人及腳夫一處歇腳喝茶的所在,也有一名經常來往附近幾個村落的遊醫偶爾會來駐點看診。

  今日可巧,這位上了年紀的老郎中剛好帶著徒弟從山上采藥下來,就待在這竹寮裡檢視新采的草藥,進行分類。

  正忙碌時,只見一個荊釵布裙的姑娘家一步一喘地走進來,身後還背著一個大男人,老郎中定睛一瞧,笑了。

  「唷,這不是湯圓嗎?」

  湯圓背著邢暉走了這一大段路,早已累得香汗淋漓,勉力強撐著抬起頭來,氣喘吁吁地朝老人家綻開一抹甜笑。

  「杜爺爺,太、太好了,您、您在就好。」

  「這是怎麼了?」杜郎中走過來,好奇地打量著。「你背上背的這位郎君是誰?」

  「是、是……」湯圓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與大少爺的關係,只得隨口捏造,「家鄉一個朋友……杜爺爺,您能幫我、看看他嗎?他好像、病得不輕。」

  「瞧你,說話直喘氣,還傻傻背著人幹麼?快把你這朋友放下來,老夫替他瞧瞧。」

  杜郎中對徒弟使了個眼色,小徒弟便過來幫著湯圓一起將邢暉抬進棚寮後頭另一間竹子搭起的診療小屋,正是杜郎中平時為病人看診或讓病人休養的所在。

  角落有一張竹榻,兩人小心地將邢暉放在榻上,杜郎中過來看了看他額頭的傷口,判斷應該不礙事,就坐在榻邊替他把脈。

  這一把,就是將近半盞茶的時間,眼看杜郎中臉色逐漸凝重,湯圓一顆心也提起來。

  「杜爺爺,我這朋友……沒事吧?」

  「傷口倒是無礙,就是這脈象右寸浮細緊小,風寒入裡化熱,肺熱壅盛,右關浮大,飲食停滯,納穀不香。」

  「很嚴重嗎?」

  「也不是挺嚴重,只是這風寒固然可治,但他這身子掏空了大半,肝鬱脅脹、氣滯血瘀,怕是思慮過重,老夫就無能為力了。」

  思慮過重,所以大少爺是有什麼心事嗎?

  湯圓不免心疼,深吸口氣,清澈的明眸流露一絲哀懇。「杜爺爺,求您開藥吧,至少先讓他的風寒好起來。」

  杜郎中點點頭。「且待老夫寫個藥方。」

  杜郎中寫了藥方,交給徒弟去抓藥,這幾味藥都是常用的,倒也不難尋,趁著等待的時候,湯圓在杜郎中指示下,替邢暉清洗了傷口上藥,又燒了盆溫熱的水,替他擦洗四肢,拿刮刀仔細地剃去他一臉雜亂的鬍子。

  拉碴的鬍子剃掉後,一張清俊無瑕的臉孔便露出來,湯圓愣愣地瞧著,就連杜郎中經過時隨意一瞥,都忍不住贊一聲。

  「你這朋友生得倒俊!」

  也不知怎地,湯圓莫名就臉紅了,明明不是在誇她,她卻彷佛與有榮焉似的,頻頻點頭,還認真地強調,「他從小就俊,而且不僅長相好,書讀得也好,很厲害的。」

  杜郎中打量湯圓微染著粉色的臉蛋,不禁撚著鬍子笑道:「湯圓啊,你年紀也該到了。」

  湯圓一愣。「什麼年紀到了?」

  「再不成親就晚嘍!」

  湯圓聽出老大夫話裡含著調侃的意味,驀地又羞又急,臉色更紅了,即便頰畔有一塊難看的青斑,堪堪也顯出幾分清秀來。

  杜郎中看著,心中暗歎,這丫頭性情純善,就是命薄了點,他是真心希望她能嫁個好兒郎,憐她疼她。

  就不知榻上這個昏迷不醒的年輕人……

  杜郎中掃了邢暉一眼,也知道有些話不該多說,畢竟這世道男女有別,玩笑不能開過頭。

  他默默地走到一邊去,繼續收拾草藥,不一會兒,小徒弟抓了藥回來,湯圓連忙起身,跟著去熬藥。

  夜色逐漸昏蒙,一鉤銀月掛上了林梢。

  邢暉陷在朦朧的夢境裡。

  夢裡,他是本朝最年輕的狀元郎,又因家族得力,於仕途上一路順遂,步步高升,短短不到十年的時間,便做了工部左侍郎,離入閣只差一步了。

  當時身體尚是硬朗的先皇對他是十分信重的,太子更與他興趣相投,往來頻繁,只是後來,先皇身子開始有些不好,老人家感覺到了日薄西山的慘淡,竟對自己龍精虎猛的獨子日益猜忌起來。

  這對皇家父子之間有了矛盾,自然會牽動了朝堂動向,各大山頭蠢蠢欲動,幾個派系鬥爭傾軋,而向來親近太子的他,就成了先皇疏遠的對象。

  某日,借著一次與同僚在朝堂上相持不下的爭論,先皇申斥了他大不敬,罰他閉門讀書三月,不得入朝,其實就是變相分他的權。

  整個朝廷風聲鶴唳的,他也隱約察覺太子的幾個皇叔有了結盟的跡象,只是當他悄悄將消息送給太子時,對方卻要他稍安勿躁,而他向來謹小慎微的父親聽聞他和太子尚有聯繫,差點當場嚇暈,責備他不知進退,恐怕為家族帶來滅頂的災難,堅持罰他去跪祠堂。

  父親這些年來一直纏綿病榻,他不願違逆老人家,認分地去跪了祠堂,也是他太大意,怎麼也沒想到家人送來的吃食裡竟會被某個有心人下了藥,跪完祠堂後,便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好幾日,待他總算清醒時,已然太遲了!

  那日,正是他在家禁閉滿三個月,可以再度上朝的日子,偏偏一早就傳來老父嘔吐腹瀉的消息,他拖著仍虛弱的身子去探望,便誤了上朝的時間,待被皇上身邊的黃門宣進宮裡時,他才愕然得知淩晨時分,宮裡竟然發生了一場劇變,皇上中毒昏迷,太子一家慘死,而他那些同僚們一個個被三王爺挾制起來,或自盡或被殺,鮮血染紅了整座宮殿。

  「邢大人,輪到你了,這傳位詔書,你寫還是不寫?」

  三王爺將一把刀架在他頸脖上,笑笑地問著,面上看似一派溫文儒雅,只那狹小的眼裡隱隱透出一股淩厲狠戾。

  他看著三王爺,無視刀刃已在自己頸上開了一道血痕,同樣笑得清淡溫雅。「寫又如何,不寫又如何?」

  「寫了,你邢氏一門繼續安享榮華富貴,本王封你為左相,你這位大齊最年輕的宰相肯定名留青史,不寫呢,躺在地上那些人就是你的借鏡。」

  他順著三王爺視線,望向橫趴在白玉階梯,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身軀。

  「邢大人,論理,你年紀還比本王小,稱你一聲『大人』,也是本王平素敬佩你文武雙全,是朝廷不可多得的棟樑,你可千萬莫辜負了本王對你的一番器重。」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邢暉乃朝廷重臣,自當為國家拋頭顱,為百姓灑熱血。」

  「你這意思是不肯為本王所用了?」

  「聖賢有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邢暉個人去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齊能不能有一位明君,若是君主不賢無能,恐怕便坐不穩金鑾殿上的這把龍椅。」

  「這話說得有理。」三王爺似笑非笑,刀鋒又往邢暉頸脖送進半寸,那道傷口畫得更深了。「那你覺得本王能不能坐得穩呢?」

  他淡淡地瞧了拿刀抵著自己的男人一眼。「三王爺向來英明果決,足智多謀,若要治理天下,想必並非難事,但大齊素以禮義興邦,最重君臣倫理,若是沒有一份蓋著玉璽的傳位詔書,怕是任誰坐上去,都穩不了大齊的江山。」

  他話中有話,褒中帶貶,聰明狡詐的三王爺自然是聽出來了,微微一笑。

  「所以這就要看大人的決斷了……邢暉,你可願輔佐本王,治理這片壯麗山河?你若願意侍本王以忠心,從此本王與你自是君臣相稱,你我攜手共創大齊榮景,也是全國百姓的福分,你說,是也不是?」

  三王爺一番言語猶如千斤頂重重地壓下來。

  他深吸口氣,抑制住心海波濤洶湧,腦海中的紛紛亂亂亦全數淨空,利落地拂了拂衣袖——

  「臣,叩見陛下聖躬安泰,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屈身一跪,果然跪出了他從此更加錦上添花的青雲路,卻也令老父聽聞之後,當場吐血身亡,老娘也隨之而去,而他寥寥幾位知交好友死的死、躲的躲、割席的割席,留在他身邊的都只是一群意圖攀權附貴的小人。

  誰也不諒解他,誰都看不起他,他只有孑然一身,也只能孑然一身。

  不如歸去……

  邢暉夢囈著,身上燒得更厲害了,湯圓熬好湯藥端過來,見他臉色異樣發紅,大吃一驚,連忙將藥碗擱到一邊,伸手摸了摸他脖頸,滾燙得嚇人。

  「怎麼燒得這般厲害?」

  湯圓直覺想喊人,剛一回頭,才赫然想起杜郎中方才已帶著小徒弟先離開了,如今這竹寮裡只有她和大少爺。

  一道冷風從半敞的門扉鑽進來,湯圓一凜,連忙轉身去關緊了門,拉下棉布簾擋著門縫,又去察看屋角的炭盆,將炭盆搬到竹榻腳邊,然後將一個熱水袋塞入被窩裡,好讓大少爺發著冷顫的身子能烘暖一些。

  湯圓坐在榻邊,摸了摸藥碗,確定湯藥不太燙了,應當能入口,才拿湯匙舀了一口。

  「大少爺,我喂您喝藥。」

  明知昏睡的男人聽不見,湯圓還是軟軟地說了一句,小心翼翼地將湯藥稍稍吹涼了,遞到邢暉唇邊。

  也不知是湯藥太苦,還是男人心懷抗拒,一湯匙的藥,他喝進去的只有幾滴,其他都溢出來了。

  「大少爺,是這藥不好喝嗎?」湯圓急了,想起以前在邢府當丫鬟時,曾聽幾個近身侍奉大少爺的姊姊埋怨過,說大少爺性格好強,脾氣也硬,在他身邊的丫鬟往往討不著好,當他生病了,更不好伺候,他不想喝藥,誰也別想逼他喝。

  「可是您得喝藥啊,大少爺,喝了藥,身子才能快點好起來。」

  湯圓又舀了一匙吹了吹,喂進邢暉嘴裡,但他還是不肯咽下去,這回索性還別過頭去,即便處於意識不清的狀態,仍是倔氣得很。

  「大少爺,就算湯圓求您,您喝藥吧,好不好?」

  男人劍眉蹙攏,在夢中緊閉著蒼白的唇,不喝就是不喝。

  湯圓沒轍了,大少爺不喝藥,她總不能掐著他的嘴,硬是把藥灌進去吧,那他肯定會生氣的。

  可不喝藥,難道放任他一直這樣燒下去,萬一把腦子燒壞了呢?

  湯圓思緒亂如麻,終究是對大少爺的擔憂占了上風,壯起膽子,一手掐住邢暉的唇,另一手將湯匙硬是抵進他嘴唇裡。

  果然,這番僭越的舉動惹惱了邢暉,明明意識混沌著,還是啞著嗓音怒斥,「莫靠近我。」

  湯圓一驚,下意識地收回了手。「我……我是湯圓,大少爺您別惱,我不是想纏著您,只是要喂您喝藥而已。」

  邢暉緊緊皺眉。「苦。」

  「嗯,我知道藥很苦,可您生病了,得要喝藥,身子才能快點好起來。」湯圓看著邢暉固執冷漠的臉龐,心中焦急,語氣卻放得更軟了。「您乖乖喝藥好不好?要不等喝了這碗藥,我給您一片糖霜梅含著可好?」

  她像哄著孩子似地哄著男人,但他不張嘴就是不張嘴,她又不敢再伸手去掐他的嘴,強迫他喝藥。

  怎麼辦呢?

  湯圓為難著,忽地靈光一閃,從懷裡口袋捏出一枚糖霜梅片,含在自己唇間,直到兩瓣唇都染上一層甜甜的糖霜,然後拿起藥碗喝了一大口,垂斂顫抖不止的眼睫,俯下暈紅的臉。

  大少爺,對不起,湯圓太蠢了,只能想到這個辦法。

  她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好怕大少爺怪罪自己,卻還是鼓起勇氣,湊近了男人乾澀的唇,靜靜地貼著。

  好片刻,男人似乎感覺到什麼,舌尖探出來,舔了舔。

  「甜……」

  趁他張唇時,湯圓一口氣將嘴裡的湯藥哺了進去,他猝不及防,竟然咽下大半,湯圓見狀大喜,連忙又喝了一大口湯藥,如法炮製,再來一遍。

  邢暉在咽下滿口湯藥後,忽地憤然咬住湯圓柔軟的唇瓣,用力吸吮那淡淡的甘甜。

  湯圓心跳乍停,腦海剎時一片空白。

  大少爺……在做什麼?

  她慌張地想抬頭躲開。「大少爺,您弄錯了,這不是糖……」

  「不准動。」男人從小養尊處優,天生就有霸氣,感覺到那枚甜甜的糖霜梅要含不住了,惱上心頭,大手掌著湯圓後頸壓下來,就是不讓她逃離。

  一碗藥喂得湯圓心慌意亂,每一回被迫咽下苦澀的湯藥,邢暉都像要報復似的,狠狠含住湯圓的唇瓣蹂躪著。

  他以為他在吃糖霜梅,卻不知吃的其實是她的唇。

  夜色無邊,桌上一盞燭火忽明忽滅,室內一片靜謐,只有男人吮咬的聲音透出幾許難言的曖昧。

  邢暉再醒來時,已是午後時分,暖暖的日照由一扇紙糊的窗扉透進來,帶來一室光亮,屋外喧喧嚷嚷,人聲鼎沸,不時可聽見有人吆喝要茶水的聲音,有人說笑,也有人扯著大嗓門爭執著。

  好吵。

  邢暉劍眉一擰,盯著頭頂幾根竹子簡單搭起的承塵,又轉過頭,淡淡掃了屋內一圈,除了他身下躺著這張竹榻,就只有一張竹幾、幾張竹凳,屋角堆著各種雜物。

  這裡看起來不像官府的牢獄,應當是民間百姓搭起的簡單棚寮,他記得自己分明走在江邊,怎麼會來到此處?是他暈了之後,哪個好心人救了他嗎?

  真是多管閒事,也不管他是好人壞人,隨隨便便就將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帶進屋子裡,那人怕不是個傻子吧?

  他正漠然尋思著,驀地,一陣咿呀聲響,有人推開了門,跟著一道輕快歡悅的嗓音落下。

  「呀,大少爺您醒了啊?」

  邢暉轉過頭,清淡的眼眸裡映入一道纖細窈窕的倩影,秀髮用一條碎花布巾松松地挽起,雙手端著託盤,臉上漾著盈盈笑意。

  他愣了愣,認出對方正是昨日莫名其妙糾纏著他的姑娘。

  「是你救了我?」從腫痛的喉嚨裡擠出的嗓音沙啞破碎,連他自己都覺得難聽。

  湯圓聽了,卻只感到心疼。「大少爺您的聲音好啞啊,嗓子一定很疼吧?杜爺爺說您受了風寒,這段時間且得好好養著呢。」

  邢暉默然不語,勉力撐起酸軟無力的身軀,掀開被子就要下床,湯圓見狀,慌忙將託盤放在竹幾上,過來阻止。

  「您別亂動啊,您這樣身子會撐不住的。」

  事實上,他也動不了。

  才剛起身,邢暉便感覺到腦門一陣暈眩,太陽穴悶悶地發疼,他閉上眼,正努力調勻短促的氣息時,一雙小手不由分說地將他推回床上,動作卻是極輕柔的。

  她忙忙碌碌地安頓他靠坐在牆邊,替他將被子拉攏,嘴上一邊叨念著,「杜爺爺說了,您如今身子有些虧空,須得好生調養,何況您從昨日到現在粒米未進呢,身上怎麼會有力氣呢?正好,我替您熬了粥,還熱呼著,您先喝一點吧。」

  邢暉淡淡地看著她的舉動。「你昨日一直暗中跟著我?」

  湯圓聞言,身子一僵,尷尬地收回手,螓首不安地低了幾分。「大少爺,您莫惱,我只是擔心您……」說著,她小心翼翼地揚起眸,見他面容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緒,更慌了。「我真的沒有惡意,我不是壞人,我、我就是……」

  她支支吾吾地不知該如何解釋,臉頰都漲紅了。

  果真是個傻子,竟然還怕他惱,明明是她將昏迷不醒的他帶回來,救了他一命。

  他靜靜盯著她,目光清冷,她被他看得更加手足無措了,腦海就不爭氣地浮現大少爺昨夜吮著她的嘴不放的畫面,一時間不僅臉蛋紅透,連唇瓣都燙得發燒……

  不行!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大少爺那是神智昏沉了,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他那樣清風朗月似的人物,她這樣想想,都是對他的褻瀆。

  湯圓用力咬了下唇,差點都在自己唇上咬出血來,這才心神寧定了些,綻開清澄的笑容。

  「大少爺,您一定餓了吧?哪,先吃點粥。」

  她端來一碗菜粥,熬得黏稠濃密,灑了細碎的蔥花,還臥了顆半熟的雞蛋,雖是簡陋粗食,但色香味俱全,看得出來是用了心的。

  她不敢坐在竹榻上,拉來一張凳子,坐在榻邊,討好地對他笑了笑,「大少爺,您如今身上沒力氣,還是我喂您吃吧?」

  他一動也不動。

  他沒反應,她就當他是應允了,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邊。

  他沒有張嘴。

  她有些著急,大少爺不肯喝藥,連粥也不肯吃嗎?「大少爺,您一定得吃點東西,這樣身子才能快些好起來。」

  他默不作聲。

  「還是您不愛吃這菜粥?那您告訴我想吃什麼,湯圓想辦法做給您吃。」

  「……」

  「大少爺,您吃點東西吧,您這樣真的不成的。」

  見她急得臉色都發白了,他這才有了反應,緩緩張了嘴,她大喜,開始喂他吃起粥來。

  她喂一勺,他就吃一口,表面看似溫順,她卻感覺到其實他是漠不在乎,就好像他並不是因為肚子餓了、因為想養好自己的身體才吃,而是懶怠去抗拒、去與這個世間爭辯。

  他究竟遇上什麼事了?為何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她還記得年少的他是如何神采飛揚,眼神如星輝般燦爛奪目。

  而現在那雙墨深的眼眸卻宛如一片死海,黯淡枯寂。

  想著,湯圓不由得越發感到心酸,但臉上不敢露出異色,只是一直燦爛地笑著。

  才吃了小半碗粥,他就吃不下了,淡淡地撇過頭去,她也不強迫他,放下陶碗,正欲說話,外頭響起杯碗砸碎的聲響,跟著,一個漢子粗聲嚷嚷,「好啊!你這個林大柱子,你不服是不是?不服來幹一架啊!」

  「這可是你自願送上來的,我也不多說了,誰打贏了,這批貨就歸誰!」

  「來啊!誰怕誰!」

  「打、打、打!」整齊畫一的起哄聲轟然如雷。

  看樣子外頭真的打起來了。

  湯圓蹙眉,將門窗關緊,回過頭來見邢暉也同樣蹙著眉,顯然不堪其擾,心頭頓時一凜。

  這裡環境吵雜,可不是個養病的好地方,還是儘早轉移陣地吧。

  「大少爺,不如我去外頭叫一輛車,我帶您回我住的村子裡好不好?」

  他瞥她一眼。「你不是住這裡嗎?」

  她搖頭。「這裡是給那些碼頭工人休憩的茶棚,這間屋子是杜爺爺有時來這邊看診時,歇腳的地方。」

  他點點頭,又不說話了。

  大少爺沒反對,就是答應的意思?

  湯圓粲然一笑,拿起託盤。「那大少爺且等一等,我馬上將車子安排好。」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直到她開門走出去,他才轉過頭來,若有所思。

  湯圓捨不得邢暉顛簸受累,又怕人認出他來,狠心多花了幾十文錢,特地托人叫來一輛從外地來拉貨的騾車,在板車上鋪了一層又一層的稻草,又不知從哪裡借來一條厚厚的毛毯,將邢暉從頭到腳裹得密密實實的,才在車夫的協助下,將他扶抱上車。

  騾車離開岸邊,車輪轆轆地走在鄉間小路上,兩旁都是農田,如今秋收已完成,此刻田裡都是乾旱的黃土,等待來年春季再播種。

  騾車悠悠地穿過一片樹林,每逢春天,這裡繁花盛開,桃李芳菲,頗有一番繽紛景致,但如今正逢秋冬之交,樹葉都染黃了,偶爾風吹過來,便飄飄灑灑地萎落塵泥,不見熱鬧,只透著蕭條。

  過了樹林,就是湯圓所居的桃花村了,這村子不大,約莫三十來戶人家,大部分都是黃泥土牆砌成的屋子,僅寥寥幾間是用磚瓦蓋的。

  黃昏日落,正是鄉野人家用晚飯的時間,四下一片靜謐,只有從幾間屋頂煙囪冒出嫋嫋炊煙。湯圓特地挑了這時候回村,就是算准了路上應該沒什麼人,不會有人注意到這輛騾車以及坐在車上的異鄉人。

  騾車越過一條小溪,又走了大約半裡路,停在一道超過一人高的院牆前,黃泥壘成的土牆上頭密密麻麻地插著各種尖銳的碎石或破瓦片,明顯是為了防止有人爬牆。

  湯圓跳下車,雙腿一落地,便習慣性地彎腰揉了揉酸腫的右腿,接著抬頭對邢暉嫣然一笑。

  「大少爺,我們到了。」

  車夫幫忙將邢暉送進院子裡,這方前院占地不大,栽了一棵棗樹,枝葉倒是生得繁茂,綠蔭如蓋,院子中央是一間同樣用黃泥堆起的土屋,屋頂上搭著茅草,一看即知這戶人家的條件頗為艱苦。

  湯圓從荷包裡數出兩百文錢給車夫,連同邢暉的醫藥費,一下子就用去了她這幾個月來辛辛苦苦賣包子所攢下的大半積蓄,她卻半點沒感到心疼,對車夫笑道:「大叔,多謝你了。」

  車夫拿了錢,高興地駕著騾車離去,湯圓左右張望,確定周遭無人,才小心地關上院門,插上木栓。

  回到屋裡,她便忙碌地抱起一堆柴,在灶裡升了火,一邊用大鍋煮水,一邊利用灶火的煙氣將屋裡的炕給燒暖。

  「大少爺,您等等,這炕很快便能燒暖了。」

  邢暉裹著毛毯坐在炕上,視線淡漠地掃過屋內,除了用簡單的門簾隔開內室與外室,這屋裡就沒什麼隔間了。

  另一頭的灶房,煮吃的灶爐旁邊就是木造的餐桌,幾把木頭凳子,石砌的灶臺上擱著鍋碗瓢盆,幾個竹簍放著米麵菜油,再來便是洗臉的木盆、毛巾架,裝水的瓦罐、木桶等等雜物,東西倒是歸置得十分整齊,屋裡各處也都收拾得乾乾淨淨,近乎一塵不染。

  湯圓煮滾了水,泡了一盞茶,等了片刻,待茶溫稍涼,才端給邢暉。

  「大少爺,我這裡簡陋,也沒什麼好茶,這是曬乾的金銀花泡的茶,杜爺爺說有解毒消炎的功能,對身子挺好的,您將就喝點吧。」

  湯圓說著,將茶碗放在邢暉手裡,邢暉雙手包覆著茶碗,感覺到一陣暖意,鼻間也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您先歇著,我去煮點東西,晚上吃貓耳朵面疙瘩。」

  邢暉聞言,表面沒什麼反應,只耳尖微微一動。

  貓耳朵面疙瘩,正是他小時候最愛的吃食,每回書讀累了,或是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要一碗用來當作是點心或宵夜。

  是巧合嗎?她如何知道這樣吃食是他的心頭好?

  邢暉默默盯著湯圓轉身的背影,目色一深。

  湯圓回到灶房,翻開一個竹簍,見裡頭麵粉只餘一小袋,暗暗歎口氣,卻還是咬牙倒出了足量的麵粉,在灶臺上開始和起麵團。

  她動作利落,不過半個時辰,便煮好一大碗香噴噴熱騰騰的貓耳朵面疙瘩,還炒了兩樣菜,一碟木耳炒雞蛋,一碟涼拌土豆絲。

  待湯圓再進到里間時,她已經簡單梳洗過了,託盤上放著一個盛著貓耳朵面疙瘩的湯碗,兩碟小菜。

  「大少爺,讓您等久了,晚膳好了。」湯圓笑盈盈道,拿了一雙筷子,一個湯杓,正打算再喂邢暉吃飯時,他搖了搖頭。

  「我自己來。」

  她一愣。「您能行嗎?」

  他像是不滿她這樣問,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可以。」

  「那好吧,您自己吃。」湯圓點點頭,有些勉為其難的,但一雙圓亮的明眸盯著邢暉不放,好像他一有什麼狀況,她立刻準備上前救援似的。

  邢暉被她這樣真誠擔憂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皺了皺眉,舀起一勺貓耳朵送進口中。

  軟硬適中的咬勁,彈性十足,帶點鮮活的鹹香,跟他記憶中的味道相差不遠,幾乎是一模一樣。

  他盯著那一大碗貓耳朵,認出飄在麵湯上頭的是青翠的芹菜,沒有他最討厭的蔥花。

  他知道許多人做面時,喜歡灑一些蔥花提味,但她沒有。

  是因為她很熟悉他的口味嗎?可他完全想不起府裡曾有過這麼一個丫鬟……

  「大少爺,您怎麼不吃了,不好吃嗎?」她見他只吃了一口就停住了,有些擔心。「是不是我把味道調得太鹹了,還是這面疙瘩勁道不夠?」

  他沒回答,只是再吃了一口來表示自己對這碗面疙瘩並無嫌棄。

  她松了口氣,唇邊浮躍著兩個甜甜的酒窩。「您若覺得不難吃,就多吃點。」

  他看了她一眼。「你不吃嗎?」

  「喔喔,要的。」她轉身從灶房裡取來一個邊緣有個缺角的陶碗,裡頭光有麵湯,盛了約莫八分滿,還有一碟烙餅,顯然是之前吃剩的。

  他挑了挑眉。「你就吃這些?」

  「嗯,這烙餅放了幾天,再不吃就壞了。」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一大碗面疙瘩和兩盤菜,又看了看她一口烙餅,一口麵湯,好像吃得也挺香,一時無語。

  她這是真把自己還當成一個丫鬟嗎?把家裡好吃好喝的都伺候給他了,自己卻吃得粗陋。

  「大少爺,您快吃啊,再不吃菜就涼了。」她見他又不動了,連忙催促。「您嘗嘗這木耳炒雞蛋,很香的。」

  這絕不是邢暉吃過最好的一頓飯,卻是他落魄流浪的這段日子以來,最香的一頓飯。

  他默默地吃著,這陣子總是空蕩蕩的胃袋漸漸有了飽足感,只是曾經滿懷雄心壯志的胸臆,依然是一片荒蕪。

  吃過飯後,湯圓將碗盤收拾乾淨,又熬了一碗藥湯過來,邢暉瞪著那碗一看就又濃又苦的藥湯,一動也不動,她卻彷佛看出他的不豫,又捧出一小碟糖霜梅來。

  劍眉不著痕跡地一挑,墨眸往她盈盈的笑容淡淡瞥去一眼。

  「大少爺,您的身子若想要快點好起來,就得吃藥。」她像個大姊姊叮嚀不聽話的弟弟似的,神情認真又溫婉。

  他真不想理她。

  「大少爺,您若不吃藥,我只能一直在這裡等著了。」

  他悶了悶。「我想睡了。」

  「喝完這碗藥再睡。」

  「……」

  「還有蜜餞喔,這是……糖霜梅。」

  邢暉心念一動,忽然想起自己昨晚在夢中似乎夢見了自己在吃糖霜梅,而且那甜甜微苦的滋味竟是十分特別,和他以前嘗過的蜜餞都不一樣。

  他不禁往湯圓捧在手上的小碟子看過去。

  湯圓注意到他的視線,忍不住欣喜,大少爺果然還是愛吃蜜餞的,這是想吃了吧?她清清喉嚨,故意以一種歡快的聲調誘惑他。

  「這糖霜梅啊,是我親手做的,用的是去年冬天我們村裡後頭那座山上摘的梅子醃漬的,我這可是附近十裡八村獨門的手藝喔,嘗過的人都說好,外頭買不到的!」

  是能有多好?不過就是顆梅子!

  邢暉撇過頭去。

  「大少爺只要把這碗藥喝了,這碟糖霜梅就都歸您了。」

  哼,哄他呢,他又不是長不大的孩子。

  她也不知是否看出他的傲嬌,想了想,將藥碗和碟子都放下了。「大少爺,我還得去燒熱水,這藥湯和糖霜梅就擱這兒了,我相信您是個有格調的人,不會只吃蜜餞不喝藥的。」

  語落,她也不管他是什麼反應,轉身就離開去灶房忙了,留下他一個人默默瞪著那一碗苦藥,還有那一碟彷佛一直在勾引著他的糖霜梅子蜜餞。

  待湯圓忙完,打了一盆洗腳的熱水回來時,擱在炕邊桌幾上的藥碗和碟子都已經空了,她悄悄地抿唇一笑,卻假裝沒注意到。

  「大少爺,這水裡頭放了薑煮的,您泡一泡腳,能袪寒保暖。」說著,她放下木盆,蹲下來就要服侍他洗腳。

  他立刻收回雙腿,語聲清冷。「我自己來。」

  她抬頭打量他淡漠的表情,也不知他是否感到不自在。「那好吧,大少爺您自己來,洗完腳您就早點歇下吧。」

  他聞言一凜,這才想到一個問題,這間屋子也就裡外兩間,她總不會是要和他一起擠這張炕吧?

  其實這炕也不算太窄小,睡上兩、三個大人該當是不成問題的……

  湯圓隨著邢暉的目光往炕上看去,接著又抬頭,與他狐疑的視線相觸,她陡然一震,猜到這位大少爺心裡在想什麼,頓時整張臉都燒熱了,慌忙用力搖頭。

  「不、不是的!大少爺,您別誤會,我、我不睡這裡的。」

  那還有哪裡能睡?

  「後頭……後頭還有一間屋子。」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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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 02:55: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同睡一張炕

  說是屋子,其實就是平日用來堆放柴薪與雜物的柴房,與前頭的主屋相隔一個後院,後院一頭開了塊菜園,種些家常蔬菜,另一頭則有一間小小的茅房。

  湯圓進到柴房裡,將兩、三個大木箱子並在一起,上頭鋪了一張舊褥子,這就算一張簡單的床榻了,再將那條借來的毛毯留給邢暉,把自己平日用的棉被抱過來,也勉強能窩著過夜了。

  只是夜深露重,這柴房裡頭沒有燒暖的炕,只憑一個炭盆和熱水袋,睡到半夜仍是冰涼冰涼的,因此湯圓索性也不睡了,披上棉襖,早早便起來忙碌。

  院子裡有一口井,她先去打了一桶水進屋,燒了鍋熱水擱在一旁,接著將醃在瓦罐裡的酸菜與蘿蔔取了些出來,用昨夜剩下的麵團,捏了幾個酸菜蘿蔔包子,放進蒸籠裡蒸。

  念及大少爺身子不好,須得多補一補,她探頭張望,見斜對面丁家屋裡有了動靜,便走了過去。

  丁大娘正好要出門打水,見到她來了,笑著打招呼,「湯圓,早啊。」

  湯圓也跟丁大娘打了招呼,才軟聲說道:「丁大娘,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今兒大叔去做工,能不能順道替我抓一隻老母雞回來?」

  村裡雖然窮,倒也有一、兩戶大戶人家,其中有個富裕的地主,不僅有將近百畝良田,還圈了個偌大的農場,專門飼養雞鴨等家禽,而丁大叔正是負責替主家看顧餵養飼料的。

  「怎麼忽然想吃雞了?」丁大娘聞言一驚,打量了下湯圓,這丫頭向來最儉省的,特意要老母雞是要燉湯喝?「是不是你身上有哪裡不好?」

  湯圓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家裡現在有個男人,只得囁嚅著說:「就是這幾天總感覺身子虛,想著也該替自己補一補。」

  「那是!你一個未婚的姑娘家,可得小心調養自己的身體,要不然將來成親了要生養孩子,也是個麻煩。」

  丁大娘不知怎麼轉的腦筋,迅速就聯想到女人那方面的毛病去了,教湯圓聽了一陣尷尬。

  「你放心。」丁大娘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大娘讓你大叔抓只老母雞回來,再要一打雞蛋,別的還要什麼不?」

  「我家裡剩餘的菜糧也不多了,不知能不能跟大娘買一些?」

  「那有什麼問題!」丁大娘滿口答應,不一會兒,便抱了一顆大白菜、幾塊豆腐出來,還給了湯圓幾根豬大骨。

  「這豬大骨熬湯喝,也是挺滋補的。」

  湯圓接過這幾樣蔬菜與豬骨,要照市價算錢給丁大娘,丁大娘硬是不肯收,只說自己與老頭子這陣子也吃了她不少包子,就算是鄰居家有來有往吧。

  湯圓感激丁大娘的好意,這才抱著東西回屋裡,立刻就將那豬大骨洗淨了,下鍋熬湯。

  待邢暉鼻間嗅著一股濃濃的湯香味醒來時,已是兩個多時辰後,日上三竿的時分,他擁被坐起,只見牆邊洗臉盆裡裝滿了水,架上還掛著一條乾淨的毛巾。

  他下床穿鞋,手放進那洗臉盆試了試,水還是溫的,他低頭洗了把臉,用毛巾將臉擦乾,頓覺神清氣爽。

  湯圓聽到他的動靜,在布簾外喊了聲。「大少爺,您醒了嗎?」

  「嗯。」

  「那我進來了。」語落,她捧著一個託盤進屋,上頭一碗用豬大骨熬得奶白的湯,以及幾個玲瓏白軟的包子。「大少爺一定餓了吧?先吃點東西。」

  他沒說話,望向她笑容煥發的臉蛋,這才發現她笑起來唇畔有酒窩,很甜的模樣,再多看了一眼,驀地有些怔愣。

  是他的錯覺嗎?怎麼覺得她好像跟之前長得不太一樣了?

  湯圓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大少爺,怎麼了嗎?」

  他微微皺眉。「你的臉……」

  「啊!」她一凜,猛然想起什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臉頰。「是不是青斑退了?」

  青斑?他不覺仔細瞧了一眼她的臉蛋,雖說膚色不似京城那些千金小姐嬌嫩白皙,但也是健康無瑕的小麥色,哪來的青斑?

  「其實那是我自己畫上去的,可能我早上起來洗過臉,忘了補上顏色,所以現在退掉了。」她解釋著。

  她沒事幹麼在自己臉上畫斑?

  湯圓彷佛看出邢暉的疑問,解釋道:「這是住對面的丁大娘教我的,因為我自己一個人住,又要出門做生意,有時候……難免有些不便。」

  他懂了,是為了防著遭那些登徒子覬覦,才刻意將自己扮醜吧!

  她見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多停留了片刻,吶吶地低語,「其實我知道我本來也沒長得多好看,就是……多防著點而已。」

  他點點頭。

  這點頭是什麼意思?是同意她長得確實不怎麼樣,還是同意她應該多防著點?

  湯圓糾結了,雖然她知道自己在意這種細微末節很無聊,但她畢竟也是個姑娘家,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還是希望自己能好看一些的……或許正因為如此,今天起來她才刻意那麼用力洗臉吧。

  湯圓暗自歎息,振作起來,轉開話題,「大少爺,您趁熱先把這些東西吃了吧,吃完我也替您化個妝。」

  他愕然揚眉。他化什麼妝?

  「您忘了官府的人在找您嗎?我替您在臉上弄個疤痕,這樣萬一有官府的人臨時找上門,也不怕他們會認出您來。」

  他無言地瞪了她半晌。「我本來留了大鬍子的。」言下之意是她若沒將他的鬍子剃掉,本來就不太可能被人認出來。

  湯圓一窒,思及他那滿臉拉碴的大鬍子,忍不住一陣惡寒。「那鬍子太醜了,又髒,說不定上頭都生了跳蚤呢!」她毫不客氣地評論,這還不夠,又補上一句。「幸好我昨夜有想到,燒了一大桶熱水讓您好好地泡了個澡。」

  這是還嫌棄他身上髒了是吧?若是他沒泡過澡,她是不是連這屋裡的炕都不讓他睡了?

  他淡淡地橫她一眼,不知怎地,她就覺得這一眼又像警告,又似有些哀怨的意味。

  她訕訕一笑,連忙指了指桌上的豬骨湯和包子。「大少爺您多吃點,我去替您熬藥去!」

  邢暉聽說她要去熬藥,下意識地想開口,湯圓卻不給他機會,一溜煙就轉身逃離,一跳一跳的,背影像只兔子般歡脫可愛。

  邢暉出神片刻,回到炕邊,拿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濃郁的湯汁驀地在唇腔化開,雖然不是肉包子,卻比肉包子還香甜可口。

  她的手藝,還挺不錯的。

  邢暉愣愣地拿著包子,又想起昨夜自己勉強喝藥後吃下的那幾個糖霜梅,她做的蜜餞也好吃,雖然比不上他在夢中嘗到的滋味,但也算是……嗯,還過得去。

  一邊這樣淡淡想著,一邊吃著包子又喝湯,邢暉完全沒發現自己敗壞好一段時日的胃口,有了恢復的跡象。

  擔心沒人伺候生病的邢暉,他或許會出什麼事,這幾日湯圓索性都不出門做生意了,只專心看顧病人,鎮日不是燉那湯湯水水給他補養身體,就是忙著替他縫製新衣,連過冬的棉手套和毛帽都一併準備好了。

  邢暉見她整天忙忙碌碌,像顆陀螺轉個不停,沒有閑下來的時候,心頭滋味難辨,只是他這些年來習慣了對世事漠然以對,猶如冬日那用冰霜堆起來的雪人,閒人勿近。

  大少爺,變了。

  以前的他固然脾氣也不好,但至少會說會笑,彈琴寫字、騎馬射箭,日子過得好生風流,如今卻像座雕塑,只是坐在屋裡,難得動上一動。

  湯圓在屋後忙著曬衣服時,見他坐在窗邊茫然出神,忍不住心頭一緊。

  「大少爺,今日陽光還算暖和,要不要出來曬曬太陽?」

  他沒有反應。

  「那您想吃什麼?我做給您吃。」

  他還是毫無響應。

  「要不我明日出門,去買些栗子吧,做栗子糕來吃如何?」

  邢暉聞言,身子總算略動了動,抬頭朝她望來。

  湯圓抿唇一笑。「大少爺愛吃栗子糕的,是不是?」

  她如何知道?

  湯圓看出他的疑惑,笑道:「我說過了,以前我在府裡做過丫鬟的啊。」

  「我沒見過你。」他淡淡一句。

  湯圓一窒,臉上的甜笑轉成苦笑,酒窩也顯得不那麼靈動。「我只不過是一個最普通的丫鬟,大少爺您……自然是不記得我的。」

  可是她記得他,記得兩人初次見面時,他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用正處於變聲期的公鴨嗓,頤指氣使地要她把花園裡的落葉掃乾淨,因為他可有潔癖了,視線所及的範圍內,容不得一點髒亂不整齊。

  兩人再次遇上,卻是她被某個大丫鬟欺負,罰著跪在冬天的雪地上,一雙腳幾乎要凍僵了,他認出她是每天將花園整理得很乾淨的小丫鬟,便命身邊的人拉她起來,還賜下熱水與藥油,讓她能緩緩麻痹的雙腿。

  後來,她自告奮勇進了大廚房,學會了做豆沙酥餅,他吃了她做的這道點心,登時就喜歡上了,隔三差五便要叫廚房送來,別人做的他還不滿意,只肯吃她親手做的。

  又過了好久好久,他才偶然得知做豆沙酥餅的人是她,問她可想要什麼賞賜?她大著膽子,說自己很羡慕那些大丫鬟姊姊們能有機會學讀書寫字。

  「那有什麼難的?」

  他一發話,就有人送來文房四寶,一個姊姊來教她臨摹字帖,某日他心血來潮,命人將她寫的字拿過來,親自圈注批改,然後把她叫過來,罵得狗血淋頭,這一筆狗爬字,委實白費他讓她學寫字的好意!

  那天,他站在她身後,盯著她臨摹字帖,甚至一時氣急,握著她的手教她書寫的正確姿勢。那是她自入邢府以後,最精神緊繃的一天,卻也是最甜蜜快樂的一天。

  她知道,自己喜歡上了這個脾氣有些壞,嘴上刻薄,心裡其實很善良溫暖的大少爺,他和自己是雲泥之別,他也永遠不可能像她將他放在心上那樣,在腦海裡留下對她深刻的印象。那些屬於她的甜美回憶,對他而言,不具任何意義。

  他當然會忘了她啊!

  少年的心太大了,要裝著自己的前途,裝著整個家族的榮光與未來,裝著對朝廷的責任與期待,而她,就只是一個普通的丫鬟而已,他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記得。

  是湯圓喔!大少爺,我叫湯圓,您也很愛吃湯圓的,對吧?

  曾經無數次想向他如此自我介紹,卻終究只能在他將自己拋在腦後時,默默地在遠處窺望著他。

  思及此,湯圓驀地感到心酸難抑,這些回憶藏在她內心深處太久太久了,久到她以為自己早已遺忘,卻在乍然與他重逢那刻,清清楚楚地想起,她忍不住望向窗邊那張俊秀好看的臉。

  「大少爺,我叫湯圓。」

  邢暉一愣,不明白她幹麼忽然這樣自我介紹,皺了皺眉。「我知道。」

  「您才不知道!」湯圓驀地上前幾步,賭氣似地朝他嗆道。「我是那個湯圓!」

  什麼這個那個的?還有分嗎?

  見邢暉一臉不解,湯圓更惱了,聲量更拔高。

  「我知道大少爺很愛吃湯圓的!」

  那又怎樣?邢暉更莫名了,蹙眉望向她的眼神分明在懷疑她是否有病。

  湯圓一凜,這才驚覺自己無端端發飆很是不可理喻,臉頰窘得微熱,卻仍不甘示弱,咬著牙強調。「大少爺您別想否認,我親眼看到您在那年元宵節時,偷偷多吃了好幾碗湯圓。」

  她還扯不清了?他偷吃湯圓又怎樣,這是在找他算賬嗎?

  邢暉冷笑。「怎麼?我吃東西還惹到你了?又不是偷吃你的湯圓。」

  「就是我的……」湯圓一窒,忽然想到那夜他燒得神智不清時,猛咬自己的嘴唇,當成糖霜梅吃個沒完,頰色頓時渲染一片暈紅。

  她頓時羞赧,不敢再與邢暉爭辯,轉身就走。

  這就走了?邢暉冷哼,眉頭擰得更厲害了,絲毫沒察覺到自己久無波瀾的心海,又開始有了起伏。

  兩人冷戰了起來,湯圓不再主動與邢暉搭話,雖然依舊端茶送水,將他照料得無微不至,卻是不發一語。邢暉本來嫌她聒噪,但她不說話後,他反倒感到有些不自在。

  這天傍晚,一直躲在里間的邢暉終於主動走了出來,假裝去後院散步,其實默默觀察著湯圓的一舉一動,見她正在整理柴房,走過去一瞧,這才看清這間狹窄陰潮的屋內有多簡陋。

  這幾個晚上,她就是睡在這樣的地方嗎?連個火爐子也沒有,如何能保暖?

  邢暉想到自己睡的暖炕,又看著她用幾個木箱簡單拼出來的床榻,心下不知是何滋味,清清微澀的喉嚨,正欲開口時,前院那頭忽地傳來一陣騷動。

  「湯圓,你在屋裡吧?快給我出來!」

  是李嬸的聲音!

  湯圓一凜,連忙從柴房裡出來,這才見到邢暉在後院遊蕩著,一時也不知將他藏在哪裡,只得將他推進柴房裡。

  「您躲在裡頭,先別出來。」

  匆匆叮囑過後,湯圓穿過主屋,來到前院,開了院門,李嬸正站在門外,沒好氣地等著她,一旁還跟著丁大娘。

  湯圓忙開門將兩人迎進來,丁大娘一臉局促不安。

  「湯圓啊,裡正娘子找你有事。」

  「丁大娘、李嬸。」湯圓溫順地打了招呼。「你們找我什麼事?」

  李嬸身為裡正娘子,本來在這村子裡就有些說一不二的氣勢,再加上不滿自己最寶貝的長子李大郎總是纏著湯圓不放,對湯圓的態度就越發高高在上了,她傲然抬起下巴道:「你讓兩位長輩陪你在這裡說話是什麼意思?不請我們進去坐嗎?」

  湯圓可不想讓她們進屋,萬一邢暉不小心被發現了呢?

  「李嬸別誤會,不是我不願請你進屋,實在是我這屋裡小,也沒什麼坐著說話的地方。」見李嬸面色一沉,湯圓繼續軟軟地說道。「幸虧今日天氣好,我這院子種的這棵棗樹挺好的,樹下也有石桌石凳,不如請李嬸跟大娘在這裡坐著,我先泡一壺茶過來?」

  「是啊,是啊,你先去泡茶吧。」丁大娘見氣氛有些不對,趕忙打圓場。「我說裡正娘子啊,咱們就在這院子裡坐坐也挺好,湯圓這屋子確實是小,也別為難她了。」

  「坐哪裡我是無所謂,就是想把話說清楚。」

  「那你兩位先坐,等泡好了茶,我再來聽李嬸說。」

  「不用了,我還得趕著回去做飯呢,也沒什麼好多說的,這張帖子你給我看好了,成或不成,給我一句話。」李嬸端著架子坐在石桌旁,丟下一張紅帖子。

  湯圓瞥了丁大娘一眼,見丁大娘滿臉無奈,也有了預感,接起紅帖子看著。

  「這上頭的字,你還認得吧?」李嬸語帶輕蔑。「要是不認識字,我來跟你說。」

  「不用了。」湯圓語聲淡淡。「這幾個字還算簡單,我都認得。」

  李嬸見她竟能認字,不免有些驚訝,但一轉念,可不能被這丫頭給壓下了氣勢,又再度抬頭挺胸,架子端得十足十。

  「你既認得幾個字,那這事情便好說了,這戶人家姓林,人丁繁茂,雖然是最小的兒子,也是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年幼時也曾送去私塾讀過兩年書,你嫁過去了不僅有公婆教導,還有諸位兄弟妯娌幫襯,絕對不吃虧。」

  湯圓默不作聲。

  「這張紅帖寫的就是對方的生辰八字,你把你的生辰八字也拿出來,我身為裡正娘子,少不得為村裡的人多操點心,就替你跑個腿,找個算命仙來合一合。」見湯圓沒有反應,李嬸眉頭一皺,神色不悅。「你可別拿喬,都二十多歲了,也不是什麼小姑娘,又生得顏色不好,臉上有斑,走路也難看,能有人家瞧上你,算是你的福氣了,即便這姻緣算不上十分好,你能撿到,也是值了。」

  丁大娘聽這話說得不客氣,實在忍不住,出聲替湯圓幫腔。「我說裡正娘子啊,你可別這麼說話,湯圓自從進了我們村子,她是怎麼吃苦耐勞地養活自己,是怎麼與鄰里和睦相處的,咱們有眼睛的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算她年紀稍微大了點,那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你想替她作媒,也得多用點心。」

  「我怎麼就不用心了?我替她找了這麼一戶好人家,在這十裡八鄉也算是有名聲的,哪裡就值得她嫌棄了?」

  「這戶人家家境是不錯,但兄弟眾多,一個個又哪裡是好相處的?再說我偶然聽人說了幾句,那林家的小兒子可不是個上進的,整日只會偷雞摸狗,沒個正形,性格還浮浪,他們村裡幾個漂亮的大姑娘和小媳婦就沒有沒被他調戲過的。」

  「年輕人愛風趣,說幾句玩笑話也不是什麼大事。」

  「話怎能這麼說呢?就算他年輕愛玩,也不能連一份正經工作都沒有。」

  「他家有田,跟著家裡下田不就得了?何況他們又沒分家,還怕公婆少了他們小兩口一口飯吃?」

  「那分家了以後呢?總不能讓湯圓跟著那小子喝涼開水吧?」

  「你剛不也說湯圓最勤勞能幹?就算那小子不養家,湯圓自己就能賣包子賺錢啊!」

  「你這……」丁大娘說得火氣都上來了。「豈不是把一個好好的姑娘推入火坑?」

  「你哪只眼睛看我推她進火坑了?」李嬸也跟著火大,拍桌而起。「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還敢挑三揀四的,撐不死她!」

  「你這人說話還講不講道理了?」

  「在這桃花村裡,我就是道理!你要不服氣,咱們找人一起過來評評理啊!」

  「你……」

  眼見兩位大娘一言不合,烏眼雞般地鬥起來,湯圓深吸口氣,輕淡地揚嗓。「李嬸,丁大娘,你們兩個別吵了,這都是湯圓的不是,不該讓你們為我的事煩心。」

  丁大娘聽聞此言,對湯圓越發不舍,李嬸卻是得意冷笑,「你這丫頭,還算有幾分見識,既然這樣,我就把你的庚帖也拿給對方,讓他們找個好日子來提親——」

  「不用了!」李嬸話說到一半,便被湯圓淡聲打斷。「李嬸,我不同意這門婚事。」

  「你說什麼!」李嬸震怒。

  「多謝李嬸為我張羅,但我還不想成親。」湯圓態度堅定,迎視李嬸怒火中燒的目光,絲毫不畏懼。

  「你這死丫頭!該不會還肖想我家大郎吧?」李嬸氣得刷白了臉,陡然抬起手就一巴掌劈向湯圓。「不要臉的賤貨!我兒可不是你能肖想的!」

  湯圓無端受了一記耳光,還來不及說話,丁大娘就為她抱起屈來。

  「裡正娘子,你別太超過了!你憑什麼甩湯圓巴掌?」

  「我就打她!這不知廉恥的賤胚,我就要打到她不敢招惹我家大郎!」李嬸越說越氣,還想再動手,湯圓卻是穩穩地箝住她的手,不讓她動彈分毫。

  「你……」李嬸又驚又怒。「還不快給我放開!」

  湯圓眼神清正,語氣堅定冷然。「李嬸,我尊重你是長輩,不願回手,但我湯圓自認行得正,坐得端,做事沒有對不起良心的地方,當不起你這般侮辱。」

  「我說你幾句又怎樣?誰叫你不自量力,膽敢勾引我兒子!」

  「我說了,我跟李大郎之間清清白白,李嬸就算不信我,也得信自己的兒子,還是你這個做母親的覺得兒子都將聖賢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李嬸沒想到湯圓竟敢如此與自己叫板,一時氣到口齒不清。「你、怎能這樣侮辱、我家大郎……」

  湯圓不欲再與她爭辯,轉向丁大娘,放柔了嗓音說道:「丁大娘,我今日身上有些疲倦,就不招待兩位嬸子了。」

  「沒事,你進屋休息吧,我們這就走。」

  丁大娘強拉李嬸離開,李嬸還不肯,一邊被丁大娘拖著走,一邊嘴上仍不服氣地嚷嚷著。

  「給臉不要臉的丫頭,老娘願意給你作媒,可算是你天大的福分呢!難不成你真要像鄰村那個阿桃一樣,等著官府來替你配婚?到時可沒你拿喬的分!等著吧,我回去就讓我那當家的去說一聲,把你指給哪個色老頭子當小妾,看你還會不會這麼不識抬舉!」

  「你說夠了沒!快滾回你自家去吧!」

  兩個大嬸拉拉扯扯地離去,湯圓一直面無表情地聽著李嬸的辱駡,確定兩人走遠了,這才松了口氣,關上院門,轉身回屋。

  才踏進屋裡,就見邢暉挺拔的身子站在眼前,目光深邃地盯著她,她頓時有些窘迫,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邢暉看了她良久,才淡淡開口,「剛才那位裡正娘子一直都是這麼欺負你嗎?」

  湯圓一愣,低聲解釋,「也不是欺負,她就是看我年紀大了,想為我說親……」

  「那跟她那個兒子有什麼關係?」

  「就……李大郎愛吃我做的包子,常來跟我買,他娘就有點誤會了,其實也沒什麼,李嬸也是慈母心腸,我再跟她解釋清楚就沒事了。」

  邢暉見湯圓一副打算息事寧人的模樣,一股難言的滋味竄上心頭,頗有點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她。

  湯圓被他看得手足無措,「大少爺,您幹麼一直這樣瞪著我?是不是肚子餓了?我去煮點吃的……」

  「笨蛋。」邢暉嘟噥地撂下一句。

  湯圓一怔,沒聽清楚。「大少爺說什麼?」

  「我罵你笨。」邢暉不客氣地說明。

  湯圓愕然,又氣又委屈。「我哪裡笨了?大少爺可不能這樣冤枉我!」

  邢暉不滿地瞪她,見她又把臉上的青斑補上了,思及她一個女兒家獨自撐起門戶實屬不易,又無端端招惹上這般是非,也不知明裡暗裡究竟受了多少氣,眼神越發沉冷。

  他驀然轉身,甩了門簾進里間。

  他這是在生氣嗎?誰惹他了啊!

  湯圓不明所以地望著他的背影,伸手撫上還隱隱發疼的臉頰,又是委屈,又是茫然。

  臨睡前,湯圓照例給邢暉端了溫熱的洗腳水過來,邢暉板著臉,也不跟她說話,也不多看她一眼,湯圓鬱悶地撇撇唇,木盆放下就走,索性也不理他。

  湯圓看似賭氣,但心裡還是掛念邢暉的,在灶間裡轉了一陣子,一面悄悄聽著裡屋那頭傳來的聲響,等到邢暉泡了腳,上了床,又過了好一會,一片靜寂無聲,想是邢暉已經睡沉了,她才默默收拾好東西,回柴房睡覺去。

  半夜,外頭忽然刮起風來,呼呼作響,不一會兒,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細雨打上前院的石榴樹,滴滴答答地入了邢暉夢裡,彷佛化成血流,滴在那金鑾殿裡的白玉階上,又像刑場上劊子手刀刀斬落的人頭在地上滾動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怵目驚心。

  「我邢氏一門忠烈,竟會養出這般貪生怕死的子孫!」

  這是父親臨死前的斥責,一字一字敲打著他的脊骨心神。

  「兒啊,你這可是讓爹娘多失望啊!你爹爹黃泉路上,走得也不安心哪!」

  這是母親哀哀的哭泣,碾磨著他的五臟六腑。

  「君子『九思』,你做到了哪一點?枉費名滿士林的傅先生臨去前還將你視為關門弟子,賜給你這個表字……我溫嘉魚沒你這樣的朋友,從今以後,你我割袍斷義,老死不相往來!」

  這是多年的知心好友,踐踏著他的靈魂。

  沒有人理解他,他也不求誰的原諒,他對不起父母,辜負了恩師,甚至連生平至交都疏遠了他,就這麼滿身狼狽、孑然一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不歸路……

  邢暉剎時驚醒,昏昏沉沉地擁被坐起,這才知道自己是作了惡夢,嘴角掀起一抹苦澀的自嘲。

  狂風呼嘯,吹得更響了,伴隨著雨打樹葉的聲音,亂人心神,正如他此刻滄桑的心情。

  雨越下越大了,外頭該是冷的,可邢暉坐在燒得熱熱的炕上,卻覺得滿身溫暖,眼眸不由得往後窗一看,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那笨丫頭睡得如何?那樣陰暗潮濕的柴房,她能禁得住夜半風雨的涼意嗎?

  正尋思著,就見柴房內隱約亮起了燭火,幢幢搖曳。

  她醒了嗎?

  邢暉披衣下床,舉起燭盞來到後窗邊往外一看,只見湯圓打了把破紙傘,冒雨出了柴房,回到主屋灶間搬了兩個木盆,還拿了一塊破草席。

  這是柴房裡漏水了嗎?她是要拿木盆接水,拿破草席蓋在那些堆的柴薪上?

  邢暉見湯圓來回跑了幾趟,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棉襖,卻絲毫不顧及自己身上的寒冷,只想著保護柴房內那些堆積的物品。

  「哈啾!」

  一陣噴嚏聲傳來,邢暉一凜,頓時就沉下了臉,而湯圓倒是不在意似的,揉了揉鼻子又繼續做事,只是天雨路滑,她腳步忽然踉蹌了一下,差點撲倒在地。

  她纖細的身子搖晃著,好不容易站穩了重心,接著像是感覺到右腿不舒服,略蹲下來撫揉膝蓋。

  邢暉看著,劍眉一擰,這些天來他已經好幾次見她這樣揉自己的腳了,有時候提著重物走路時,右腿也會一拐一拐的不太自然。

  她這是腿有毛病吧?但就算再如何疼痛,她每日還是替他劈柴打水,煮菜縫衣,從不喊一聲累。就是府裡那些領月錢的丫鬟,也沒有如她這般服侍周到的。

  果真是個傻的!

  邢暉臉色越發難看,忽地出了里間,隨手拿起一個掛在牆上的舊斗笠戴上頭頂,施施然來到後院,一臉冷漠。

  湯圓正忙碌著,抬頭見是他,一陣錯愕,轉瞬就急起來,「大少爺,您怎麼出來了?半夜風冷,還下雨了呢,您快進屋裡去,萬一又著涼了可不好!」她只顧著推他進主屋,殊不知自己頭髮都半濕了,臉蛋也是滿滿掛著晶瑩剔透的雨珠。

  「跟我進來!」邢暉扣住湯圓細細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就將她拖進屋內。

  她掙脫不開,只得焦急地解釋,「大少爺,我柴房那邊還有事呢!」

  「能有什麼事?不就是漏雨了嗎?」

  「嗯,漏雨了,所以我得……」

  「你給我留在這裡,不准動!」邢暉拿出大少爺的氣勢冷聲一喝,湯圓一愣,頓時就不敢動了。

  邢暉又警告地瞪她一眼,見她神色倉皇,才轉過身替她去察看柴房,見裡頭堆放的柴薪都鋪上了草席,暫時不至於被雨淋到濕透,就果斷地關上了柴房的門,回到主屋。

  湯圓見他拿下斗笠,傲然地拍了拍身上的雨水,一時手足無措,吶吶地開口道:「大少爺,我還得回去睡覺呢。」

  「你睡炕。」簡潔扼要的三個字。

  湯圓聽了整個腦子都糊了,自覺耳朵出了問題。「大少爺,您剛剛說什麼?」

  邢暉懶得多加解釋,直接就指了指里間。

  「大少爺的意思是,讓我今晚睡在裡面的炕上?」

  他點頭。

  「那您呢?」

  「我當然也睡炕。」

  湯圓愕然,久久才從喉嚨擠出乾澀的聲音來。「大少爺也要睡炕?」

  「難不成你要我在地上鋪草席?」邢暉神色冷然,一臉要他委屈自己睡涼地板,這事絕對沒得商量。

  「可是您、我……我們……」

  「說重點!」

  湯圓急得衝口而出。「我們、我們又不是夫妻,怎能睡同一張炕!」

  邢暉瞪她。

  「我說的是實話啊,又沒說錯……」

  邢暉繼續瞪她。

  湯圓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還是我來打地鋪好了……」

  邢暉眯了眯眼。「我方才說的話,你沒聽明白?」

  「明白是明白了,但是實在不理解。」

  「既然聽明白了,如何會不理解?」

  「就是……」她訕訕地摸頭。「那炕是大少爺睡覺的地方,我怎麼能沒臉沒皮地也睡上去?」

  「這是你的屋子,那張炕也是你的。」

  「呵呵,也是喔。」

  這傻姑娘,該不會是裝傻來氣他的吧?

  邢暉懶得跟她多說,掀簾進屋。「進來!」

  湯圓在門口躑躅著。

  「馬上給我滾進來!」他又端出少爺架子,厲聲喝了一句,這回湯圓總算聽話,圓潤地滾進來了。

  「大少爺,我進來了。」她低眉斂眸,螓首垂著,一副乖巧的模樣。

  「給我上去。」他繼續下令。

  「是。」她不敢多說,小心地坐上暖炕這一頭,和他睡的那一頭離得遠遠的。

  「這就對了。」他頗感滿意,警告道:「楚河漢界,你可別睡到一半越線闖過來。」

  「不會不會!」湯圓慌忙搖手,急切地表明心志。「我湯圓絕不會做那種卑鄙的事!」吃大少爺的豆腐,她哪來的熊心豹子膽啊。

  「那就好,睡吧。」

  「嗯嗯。」湯圓靠牆躺下來,這才發現自己忘了一件事,小小聲地說:「大少爺,我忘了拿棉被過來。」

  邢暉剛想把毛毯拉上,就聽見這丫頭吶吶低語,忍不住翻白眼。

  「還是我現在過去拿?」

  外面下雨呢,她還想怎麼折騰自己?

  邢暉沒好氣,從身下抽出一條褥子,丟到她身上。「先蓋這個!」

  「喔,好。」雖是薄薄一條棉褥,也是她特意尋來給大少爺墊著的呢,用來保暖是夠用了,只是……「大少爺,您身下只墊著草席,會不會覺得磕啊?我怕您睡得不舒服……」

  「閉嘴!」

  「喔。」湯圓不敢再說話了,拉好被子,感受著炕上融融的暖意,心中不由得一陣滿足感。

  但最令她滿足的,還是她最敬愛的大少爺如今就與她睡在同一張炕上,縱然隔著楚河漢界,不能越線,總也是拉近了一些距離。

  只要能靠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就算大少爺總是這麼凶巴巴地對自己,她這一生也再無遺憾了。

  她,真的很幸福呢!

  湯圓含著笑,明眸在燭光掩映下璀璨生輝,小小聲地問:「大少爺,您不生氣了嗎?」

  她細微的嗓音宛如貓叫似的,甜軟綿柔得教邢暉一凜,喉嚨莫名乾澀。「我氣什麼?」

  她想了想,「您是不是氣傍晚的時候李嬸和丁大娘過來,吵著您了?以後您在的時候,我會儘量不讓旁人進院子裡的,您莫惱了,好不好?」

  邢暉只覺得胸口窒悶,這笨丫頭竟連他氣什麼也不曉得。

  「大少爺?」見他久久不回應,她又彷佛貓兒般咪嗚地喚了一聲。

  不知怎地,邢暉就想起年幼的時候在家裡養過的那只虎斑貓,毛茸茸的,眼珠又圓又亮,頂著濕潤的鼻頭怯怯地看著人時,再如何冷硬的心都免不了融化。

  一念及此,邢暉不禁眉峰一擰。

  「大少爺,您不生氣了,對不對?」

  他向來最是清高矜持的,若還惱著她,怎麼可能答應讓她同睡一張炕上?

  湯圓甜甜地想,而邢暉的回答只是冷冷一句。

  「閉嘴!睡覺!」

  「好。」

  湯圓微笑了,乖乖地閉上嘴,也閉上了眼睛。

  這一晚,是她有生以來,睡得最香最甜的一晚,而與她分睡兩頭的邢暉,以為自己大概會失眠,卻也是不過轉瞬就沉入了夢鄉,夢裡不再有血腥,只有一片祥和霞光。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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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 02:55:5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暴雨下的意外

  雲縣縣衙裡,牆上掛著一幅猛虎下山圖的正廳,蓄了一把花白美胡的縣太爺屈衡正坐在花梨木椅上,招待著貴客。

  這貴客的身分可不尋常,來自大齊國都天子腳下的貴族世胄,一副出身名門的做派,舉止盡顯風流,尤其那張俊俏的臉蛋,嘴唇紅潤,一雙桃花眼明媚勾人,這般好顏色完全不輸當年他進京趕考時偶然瞥見那花魁娘子的盛世美貌……不不不,恐怕猶有勝之。

  更令人咋舌的是,這人還是個男的,一個男子生得比女人還美,這可真真令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屈衡撚著鬍鬚,只覺得胸口怦怦跳著,就連老臉好似也有幾分發熱,說來慚愧,他這人就是好美色,對著一個男生女相的絕豔美郎君,雖然明知對方不是自己可以肖想的,但能用眼睛吃點豆腐也好。

  對方也不知是否察覺他目光帶著癡迷,似笑非笑地勾了勾那比花朵還清豔的唇瓣。

  「我說屈大人,你這眼珠子莫不是有什麼毛病?我怎麼瞧著好像都凸出來了?」屈衡一凜,頓時一陣尷尬,還來不及回應,那風流貴公子又涼涼開口。

  「在下自小不務正業,醫算蔔相之術都略有涉及,要不我來替屈大人看看你這眼睛吧,說不得就被在下治好了呢。」

  「呵呵呵。」屈衡乾笑。「世子爺說笑了,下官這眼睛就是年紀大了,有點老花眼,沒事。」

  「真沒事?」溫霖抿唇一笑,搖著一把摺扇起身,來到屈衡面前,俯身下望,一股淡淡的松竹香就往老頭臉上撲去。

  屈衡臉頰更熱了,這溫世子莫不是在勾引他吧?哎呀,他可沒聽說這位名滿京城的貴人有如此不一般的癖好啊!

  屈衡腦海紛亂,還沒理出個頭緒,只見溫霖越靠越近,似是在仔細端詳他的眼睛。

  「我瞧屈大人眼皮浮腫,眼珠凸出,分明是中了毒的跡象,要解此毒,須得立刻把眼珠子給挖出來……」

  溫霖話語未落,摺扇一收,扇柄忽然就往屈衡眼皮上重重壓下來,屈衡眼睛一痛,慘叫一聲,慌得連忙躲開,整個人跳起來。

  「世、世子爺饒命!您可別挖我眼珠啊,否則老夫、老夫可就真是有眼無珠了!」

  「就你這身分地位,還有這副老態龍鍾的死樣子,也敢妄想本世子,可不就該有眼無珠嗎?」

  「下官知錯了,溫世子大人有大量,千萬莫與老夫計較。」

  「唷,我溫霖身上既無官職,又無皇命,可不敢當『大人』這兩個字,倒是您老乃一方父母官,才是名副其實的大人啊!」

  「區區九品芝麻官,不值一提,呵呵,呵呵。」屈衡簡直恨不得痛甩自己幾十個耳光,這溫霖可是一品威武侯的世子,祖上曾為大齊立下不世戰功,他算哪根蔥?敢跟朝廷勳貴比官位大小?「小的無知僭越,請溫世子恕罪。」他嚇到都要脫下官帽,整個人跪下來了。

  溫霖冷笑,見他這副齋樣,也懶得再繼續敲打,淡淡一句,「起來吧。」

  屈衡這才抖著身子爬起來,整整歪斜的官帽,站得筆直筆直的,不敢絲毫懈怠。

  溫霖回座位坐好,輕搖摺扇,狀若漫不經心地道:「本世子聽聞前陣子屈大人曾派人於轄下大張旗鼓地找一個人?」

  屈衡一愣,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世子爺指的可是……邢暉邢大人?」

  溫霖淡淡地頷首。

  半年前,左相邢暉因違抗皇命,遭聖上貶了官,命其協同工部左侍郎前往河南治水以將功贖罪,卻因河道堤防突然坍方,意外落水後便不知所蹤,河南知府調動兵馬搜尋了三日三夜,終於找到了一具泡水腫脹、面目全非的遺體。

  雖然聖上命人將那具遺體迎回京城,並下令風光厚葬,但京中一直隱約有傳言,其實那遺體並非邢暉本人,這位大齊最年輕的宰相仍存活于世間。

  顯然坐在金鑒殿上的那位也是如此懷疑的,否則不會到如今還在搜尋他的下落。

  一念及此,溫霖嘲諷地撇了撇唇,屈衡見他陰晴不定的臉色,心下更發慌了,忙解釋道:「世子爺,下官也只是遵從上意,聽說知府大人前陣子接獲密報,說是有人曾于陽城發現疑似邢大人的行蹤,命下官派人搜尋,畢竟邢大人乃國之棟樑,萬一他還活著,總不能讓他在外頭吃苦受罪不是?只是……」

  「怎麼?沒找到人?」

  聽出這話裡似有問罪之意,屈衡越發局促不安地縮著手腳,喃喃解釋,「小的已經盡力了,想是傳言不可信,邢大人他早已……」

  屈衡沒把話說完,但溫霖聽出了他的意思,眼色一沉,「這三岔鎮是什麼樣的地方?」

  提及自己治下的小鎮,屈衡打起精神,認真回應。「這三岔鎮之所以如此命名,正是因為其位於交通要衝,兩條官道及一條山路各通往不同的地方,還有一座碼頭,順著通江往下,不到一日便可抵達陽城。」

  「若是邢大人真的還活著,有沒有可能是搭船走了?」

  屈衡一愣。「這……下官不能說沒有這個可能。」

  「附近的鄉里村落呢?可有仔細尋找?」

  「嗯,這個嘛……」這雲縣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他就那麼幾十個手下可用,哪可能真的布下天羅地網去找一個人啊?除非上頭派人來增援。

  見屈衡一副窘迫樣,溫霖也知他的難處,不再追根究底,想了想,發下話來。「本世子要在這裡住上一陣子。」

  屈衡聞言,嚇一大跳。「世子爺的意思是、是要住在我雲縣官衙嗎?」

  「怎麼?」溫霖抬抬眉。「就憑本世子的身分,住不起這裡?」

  「不是不是,溫世子紆尊降貴,乃本縣之榮光,小的這就去為您安排住處。」屈衡正要喊人,溫霖搖手阻止。

  「我不是要住你這縣衙,你在三岔鎮找一間客棧上房。」

  「三岔鎮?」屈衡又愣住了,堂堂貴人要去窩一個小鎮,他怎麼想都覺得不妥,有些遲疑道:「那小鎮雖說也算是熱鬧,可畢竟只是個小地方,遠遠比不上城裡,就是客棧也沒有幾間,也不知能不能入世子爺的眼……」

  「你儘管去替我安排就是了!能不能住得慣,是本世子的事,不會因此找你的磴,你就安心吧。」

  「是,那小的這就去辦。」

  屈衡退下後,溫霖這才允許自己露出些許焦躁之色,眉宇收攏,滿是鬱惱。

  這日,雨過天晴,碼頭邊一早就人聲鼎沸,大夥兒都想趁著江面尚未結凍前多做幾筆生意,因此南來北往的客商雲集,頗是熱鬧。

  在家裡待了幾日,眼見米糧蔬菜漸漸沒了,湯圓也不得不推著獨輪車出來賣包子豆漿,好賺一些銀錢來打點生活,尤其是家裡那男人,大病初愈,依然瘦得厲害,可得好生補養呢。



  照例,她的包子一開賣,來買的人就川流不息,李大郎更像是餓了好幾天似的,一趕過來就搶了一打包子,還要了兩碗豆漿。

  「這麼多,你能吃得下嗎?」湯圓懷疑地打量他,就算他身材圓胖胃口大,但她的包子分量也不小的,一般大男人吃兩、三個也就夠了,特別餓的吃上四個也能飽,他這一口氣可是要了一打啊!

  「怎麼吃不下?我現在可餓著呢,吃個半打都沒問題,剩下六個正好帶回書院,留著晚上熱來吃。」

  「書院不是也有食堂嗎?」

  「不是我挑剔,我們食堂那伙食拿去喂豬,豬都嫌沒味道呢!你要我天天吃那些,還不如一頭撞死!」

  湯圓聽李大郎說得誇張,只是搖搖頭,也不跟他多說了,繼續賣包子。

  李大郎其實這幾日一直藏著心事,見湯圓好像不怎麼願意理會自己,就更心虛了,胸口悶悶的,頓時也沒了胃口,將剩下的包子揣在懷裡,巴巴地望著湯圓。

  湯圓連續招呼了幾個客人,有了空檔,回頭一看,李大郎還站在原地杵著呢。

  「你怎麼還在?書院今日沒課嗎?」

  「哎,自然是有課的,就是……」李大郎欲言又止。

  湯圓見不得他這畏畏縮縮的樣子,秀眉一顰。「怎麼了?」

  他咽了咽口水,靠近她,小小聲地問:「湯圓,你是不是生氣了啊?」一臉討好的神色。

  湯圓淡淡瞥他一眼。「你聽說了?」

  「嗯,是啊。」李大郎訥訥地摸摸頭,無奈歎氣。「你莫跟我娘計較,她就是愛胡思亂想,你放心,明日書院放假一日,我一定回去跟我娘說,要她別再忙著替你作媒了!我爹的性子你也瞭解的,他處事最是公正的,不會因為我娘在耳邊嚼幾句,就去官府那邊壞你的姻緣的。」

  「是誰跟你提起這件事的?」

  「就丁大娘的大兒子,前幾日不是帶著媳婦孩子回家看他爹娘嗎?大娘就跟他提了這事,我去他店裡買筆墨,這才聽說的。」

  丁大娘的長子在鎮上開了一間書鋪,就開在書院不遠處,湯圓知道那些書院學生常去光顧的,也難怪丁大娘會想透過自己的兒子傳消息。



  湯圓心中微澀,她很感激丁大娘一番好意,只是這事就算李大郎知道了,也是幫不上忙的,反倒她還怕他回去找他娘親爭吵,更壞了李嬸對她的印象。

  「這事你別管吧,我已經和李嬸說清楚了。」她正色道。

  見她神情嚴肅,李大郎心一跳,不禁苦笑。「湯圓,你是不是怪我替你惹來麻煩?」

  湯圓暗暗歎息,語氣放緩。「你幾乎日日來買我的包子,是我最忠實的顧客,我怎麼會怪你呢?」

  李大郎有些噎住,心裡發苦,他總來尋她,並不只是為了她做的包子好吃,也是因為他歡喜看到她本人啊,尤其是她每回笑得燦爛時,那在櫻唇畔跳舞的兩個小酒窩實在可愛透了。

  他很愛看她的笑容的。

  「湯圓,其實我……」他呐呐地開口,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個不知從哪兒竄過來的半大少年忽然撞上他,撞得他手臂發疼,懷裡用油紙包裹的包子也松了一道口,掉了幾個出來,滾落一地。

  那少年眼捷手快,彎腰撿了兩、三個包子揣入懷裡,拔腿就逃,李大郎見狀,驚得瞪大眼,嘴上呼喊。

  「你這個小鬼頭,敢偷我的包子,給我站住!」一邊喊,一邊就追上去。

  少年怎麼可能停下來,跑得更快了,在人群裡擠來擠去的,惹來不少呼喝叱駡,他也不管,急急奔向一個坐在樹下的小女孩。

  「可兒,快起來,快跑!」

  小姑娘約莫三、四歲的年紀,瘦得皮包骨似的,更顯得頭大身體小,枯黃的頭髮亂七八糟地綁著兩個髻,小臉髒兮兮的,像只可憐的小花貓。

  「哥哥。」可兒抬頭望向半大少年,糯糯地喊。

  「快,把手給哥哥!」少年牽起她細小的手,拉著她一起跑,只是小姑娘人小體弱,哪裡跑得快,幾次還差點絆倒,生生拖慢了兩人的速度。

  李大郎一路追過來,四處張望,總算看見偷自己包子的少年,連忙揚聲喊。「別跑!你這個偷包子小賊!把我的肉包子還來!」



  小姑娘被他的大呼小叫嚇了一跳,腳下一個踉蹌,趴跌在地,少年連忙停下腳步,轉身蹲下,將微微顫抖的小姑娘抱入懷裡。

  「哥哥,我怕。」

  「可兒不怕,哥哥保護你,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嗯。」可兒小臉埋入少年胸口,小身子也蜷縮著,少年安撫地拍拍她的背,抬起頭來。

  追來的李大郎被他淩厲的眼神震懾住,那簡直比他八歲那年在山上遇到的野狼還嚇人,這孩子是想殺人嗎?

  「你、你……」他深吸口氣,自己好歹也年過弱冠了,氣勢如何能輸給一個半大孩子?

  「你這偷包子的小賊,膽子倒挺大的啊!」

  少年一聲不吭,緊緊抿唇。

  「別以為你故意撞人搶包子沒事,走,跟我上衙門去!」李大郎上前欲拉少年,少年臂肘一拐,反而把他震得發麻,他痛呼一聲,正感火大時,小女孩軟軟怯怯的嗓音響起。

  「叔叔,你別生氣,哥哥沒有偷包子。」

  李大郎一愣,這才看清少年懷裡抱著個小姑娘,小姑娘正揚起一雙水瑩瑩的圓眸瞅著他。

  看看一臉桀傲的少年,又看看楚楚可憐的小女孩,李大郎頓時感覺自己好像那欺負無辜弱小的大壞蛋。

  「這是你妹妹?」

  少年沒有回答,只是將小女孩摟得更緊,一種老鷹護小雞的姿態。

  李大郎頓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了,這時湯圓也趕過來了,看這情景也明白了一大半,她對李大郎柔聲說道:「兩個孩子應該是餓了,才會把掉在地上的包子撿起來。」

  她不說是「搶」,也沒「偷」這個字,而是「撿」。

  少年一愣,轉頭看向她。

  湯圓察覺他防備的視線,溫柔一笑,語聲和婉,令人如沐春風。「其實掉地上的包子都髒了,沾了塵土,你妹妹人小身子弱,吃了怕是會鬧肚子的。」

  少年還沒來得及開口,他懷裡的小姑娘就搶先軟軟地說道:「可兒不吃土,哥哥會幫可兒把髒髒吹乾淨的。」

  小姑娘說話軟糯糯的,雖然臉蛋髒兮兮,一雙圓眸卻清澄無比,話裡滿是對自己兄長單純的信任。湯圓看著她,心一軟,忍不住彎子,伸手輕輕摸她的頭。

  「你叫可兒嗎?真乖。」

  「嗯嗯,可兒很乖的。」小姑娘很認真地點頭,想想,又補上一句。「我哥哥更乖喔。」

  湯圓聞言,心更軟了,看了面無表情的半大少年一眼,向李大郎比個手勢,李大郎有些不舍,卻還是從懷裡把剩下的幾個肉包掏出來。

  湯圓接過,將油紙包遞到可兒面前。「這些包子是乾淨的,給可兒吃,好不好?」

  可兒聞到肉包撲鼻的香味,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卻沒有伸手拿,眨眨小鹿般的大眼睛。

  「這些都給可兒嗎?」

  「嗯,都給你。」

  想到有肉包子可以吃,可兒肚子都咕嚕咕嚕響了,但還是規規矩矩地沒有伸手。「姨姨,給可兒一個,也給我哥哥一個,好不好?」

  「這裡頭還有六個呢,足夠你們兄妹倆吃了。」李大郎在一旁哀怨地插嘴。

  可兒卻像沒有聽懂他的話,只是堅持著。「可兒一個,哥哥也要有一個。」

  真是個傻孩子!湯圓的心都要融化了,她這是天真地只想要兩個包子呢,多的都不敢想。

  「六個都給可兒,可兒跟哥哥一起分著吃。」

  「有六個啊,這麼多呀!」小姑娘訝歎著。

  湯圓抿唇一笑,直接就把油紙包塞到她懷裡,可兒抱著熱騰騰的油紙袋,聞著香噴噴的肉包,幸福得都眯起眼來了。

  「哥哥,我們有好多包子吃喔。」她開心地對少年笑道。少年揉揉她的頭,望向湯圓,神情卻是複雜的。

  湯圓沒再說什麼,雖然這兩兄妹看著就是孤苦無依、流落街頭,但自己也不是個日子富裕的,力有未逮,也只能送他們幾個包子,聊表心意罷了。

  她向少年點點頭,便轉身離去。

  李大郎只得跟上,一面還不死心地追問,「湯圓,你那裡還有賣剩的包子吧?不會都沒了吧?」

  少年若有所思地目送兩人逐漸遠去,可兒的小手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

  「哥哥,姨姨是好人。」

  「是啊。」少年點頭同意。「她是個好人。」

  可惜這世上,不是好人就會有好報的。少年黯然尋思,明明外表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半大孩子,此時眼神卻彷佛已歷經滄桑。

  可兒打開油紙包,先用力聞了聞包子香味,這才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塊,卻不是自己先吃,而是送到少年唇畔。

  「哥哥,吃包子。」小姑娘笑得極是天真無邪。

  少年看了,心中又酸又甜,湊上去將包子咬進嘴裡,一面輕輕撫摸小姑娘的頭髮。「聽說那個人就在這附近,可兒再等等,哥哥很快就會找到他了,那我們兩個就安全了。」

  「嗯,可兒陪哥哥一起找。」

  「好,我們一起。」少年抱緊小姑娘。「永遠在一起。」

  賣完了包子,湯圓在市集裡逛了一圈,貝了些雞鴨魚肉和白菜蘿蔔,幾根豬大骨,又秤了「鬥玉米粉、一鬥白麵,想著凜冬將至,狠下心來再買了兩斤棉花,預備替大少爺做件棉襖,如此身上的銀錢便所剩不多了,最後又買了幾斤板栗子與一袋白糖,準備回去做些大少爺愛吃的栗子糕,若有多餘的,說不定也拿出去賣,增加一條賺錢的來路。

  待她將買的物品都堆上獨輪車,推著往桃花村趕的時候,天空已飄來一大片烏雲,風也呼呼地吹了起來,眼看著可能又要是一陣突來的狂風驟雨,湯圓縱然心急,但腿腳不便,也實在是走不快。

  桃花村裡,邢暉待在屋中閉門不出,吃過了湯圓為他準備的小米粥與幾樣小菜,他就一直坐在窗邊發呆,偶爾喝上一口金銀花茶。

  習慣了她的身影總在他眼前晃蕩,她的聲音總在他耳邊嘰嘰喳喳,今日她天不亮便出門,直到這時候了都還未回歸,他竟有些心神不寧。

  少頃,濃雲如狂濤在天際奔湧,嘩啦啦地帶來傾盆大雨,邢暉未及關窗,轉瞬便被潑了一臉濕,他這才醒神,關上了窗,跟著撐起那把破紙傘,去檢查柴房那邊的情況,確定柴薪及雜物都鋪上了舊草席,柴房的門扉也閉緊了,再回到主屋,將前後兩道門都掩上,以免雨水潑了進來。

  如此一陣忙亂下來,邢暉身上衣衫不免有些打濕,頭髮也散落了,但他顧不得自己的狼狽,心下越發掛念起那個還未歸家的笨女人,她怎麼還不回來呢?

  邢暉擰著劍眉,沒發現自己一直站在主屋門前,昂然挺立猶如守衛的士兵一般,一動也不動,驀地,一陣土石坍落的聲音自不遠處轟然響起,他駭然抬頭,全身一震……

  正當邢暉愕然震驚的時候,湯圓亦是心亂如麻。

  大雨如瀑傾泄,在黃土道上激起了圈圈漣漪,她頭戴斗笠,身穿蓑衣,冒雨推著獨輪車前進,卻是走得十分不順,泥水浸透了她的鞋襪,腳丫子冰涼冰涼的,右腿的膝關節又酸痛起來,腫得發疼。

  她本想尋個避雨的所在,可一念及天快黑了,大少爺還在家裡等著自己,他一個大男人,既不會燒水也不會煮吃,說不定正餓著肚子,他身子尚未完全康復,可別又餓出了毛病來。

  這麼一想,她就更放心不下了,咬緊牙關也要向前行,好不容易來到村口,就聽見一陣吵雜的喧嘩聲,幾個村裡的漢子在大雨中彼此喊話。

  「是誰家的屋子塌了?」

  「不知道,我聽著好像是村東那頭傳來的聲響。」

  「別是有人被壓傷了?那可危險!」

  「別說了,裡正老爺要咱們組織幾個壯丁過去瞧瞧,你們誰家能出人的?要年輕有力氣的!」

  「我跟你去吧。」

  「還有誰能去的?帶上救人的傢伙!」

  「也算我一個……」

  半晌的功夫就有四、五個年輕人忙忙亂亂地往村子東頭的方向去了,湯圓聽了他們的議論,臉色頓時就刷白了。

  村東不就是她住的那一片嗎?她那間屋子原就老舊,每逢下大雨就這裡漏水、那裡破口的,早想請人來修補了,只是一直忙著別的事,一時無暇顧上,難道就是她家塌了嗎?

  那大少爺呢?他可不能有事……

  一念及此,湯圓更慌張了,加緊腳步,來到離村口最近的桂花嫂子家,朝屋裡揚聲喊。

  「桂花嫂子!桂花嫂子你在家嗎?我是湯圓啊!桂花嫂子……」

  她連喊了幾聲,王桂花總算戴著斗笠出來了,見她一身倉皇狼狽,連忙招呼。「湯圓,是你啊,你這是才剛從碼頭那邊回來?快進來嫂子家裡躲躲雨!」

  「桂花嫂子,我就不進去了,我這車子和東西先放你這裡,我得趕回家裡去瞧瞧。」

  王桂花一愣,跟著轉念一想,恍然大悟。「你是怕塌的是你那間屋子吧?要我說你這會兒趕回去也來不及了,方才你王大哥找了幾個年輕漢子去幫忙,你不如就留在嫂子家裡等消息……萬一真是你那間屋塌了也就算了,你人沒事就好。」

  可問題是她家裡還有人啊!萬一大少爺有事呢?

  「不行!我一定得回去看看,桂花嫂子,我這些東西就麻煩你了。」

  湯圓不顧王桂花的阻攔,轉身就走,她走得極快,偏雨勢又大,眼前視線一片朦朧,就連摔了好幾跤,每回都摔得她全身骨頭疼。

  但她沒有放棄,咬牙爬起來後,又一拐一拐地往前走,只是右腿越發疼了,到後來簡直是用盡力氣拖著走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來到丁大娘家附近,夫婦倆正在門口說話,丁大娘一轉頭,就見湯圓腳一滑,撲跌在地,急忙撐傘過來察看。

  「湯圓啊,你怎麼了?沒事吧?」

  「沒事,我沒事。」湯圓這回磕到了下巴,疼得都瘀紫了,卻還是勉力在丁大娘的攪扶下站了起來。

  丁大娘見她身上多處擦傷,顯然一路帶傷趕回來的,又是擔憂,又是心疼。「你這傻孩子,著急什麼?先進來大娘家躲雨,大娘熬姜湯給你喝。」

  「大娘、大娘!」湯圓抓緊丁大娘的手,眼眸刺痛著,也不知是雨是淚。「是不是我家屋子塌了?我得回去瞧瞧,我得回去……」

  「哎喑晴!你就是為了這事趕回來的啊?傻孩子,就算屋子塌了也不要緊,你人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你先別著急,放寬心。」

  她怎麼能放寬心?她最在乎的人還在裡頭啊!

  「丁大娘,求求你,我走不動了,你扶我回去,求你扶我回去……」

  見湯圓急得眼眶都泛紅了,丁大娘一愣,卻還是攪著她往自家屋內走。「你這情形不對,大娘不能放你一個人回去,你跟我進來……」

  「不行!」湯圓掙脫了丁大娘,明明身子骨痛得都要散架了,雙腿也又酸又麻,她仍堅持要往自家方向去。

  只差幾步了。她在心裡鼓勵自己,就差幾步而已,她能走到的,一定可以的……

  「大少爺,您別怕,我回來了……湯圓回來救您……」

  湯圓跌跌撞撞的,右腿一麻,眼看著又要踉蹌倒下,一個修長的人影疾如風地竄了過來,將她扶抱在懷裡,穩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軀。

  她訝然抬頭,淚眼模糊中,看見了一張令她心心念念的臉孔。「大、大少爺?」

  他板著臉,眼神卻異常幽深,也不知是氣惱還是別的什麼情緒。「你這笨丫頭,怎麼現在才回來?」

  一句不滿的叱喝,聽入她耳裡,卻猶如最美妙的天籟。

  她微微揚唇,笑意如春天枝頭初綻的櫻花,清淡卻撩人。「您、沒事就好了……」

  語落,她再也撐不住虛軟的身子,意識混沌地暈在他懷裡。

  邢暉擁著她,轉頭迎向一個神情寫滿驚愕不信的中年大嬸,心中不免有些窘迫,表面卻是不動聲色,一派淡定孤高。

  「你、你、你是誰?」丁大娘驚得口齒都不清了,手指著邢暉顫抖。「你、你、你是怎麼認識湯圓的?」怎麼還能當著她的面抱這傻姑娘!

  「我是湯圓的……」邢暉停頓兩息,嗓子有些發幹。「老鄉。」

  「老鄉?是從哪裡來的老鄉?你是什麼時候進到我們村子裡的?我怎麼都沒聽湯圓提起過你?」

  一連串的問題如連珠炮似地在邢暉耳畔炸響,他卻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朝丁大娘瞥去一眼。

  就這一眼,丁大娘感覺自己的喉嚨好似被什麼掐住了,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邢暉朝她微微頷首,也不再多言,攔腰將湯圓橫抱起來,穿過濛濛雨霧,大踏步往前行。

  他的背影俊拔,偉岸如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堅毅,教人看了莫名地感到敬畏,卻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此刻胸口狂跳著的心,有多麼淩亂不堪。

  這傻丫頭,明知自己腿腳不便,還非得冒著這樣的大雨趕回來,就連跌趴在地上也不在乎,她怎麼可以如此不愛惜自己!

  邢暉以為自己早已看淡世事,再沒什麼人、什麼事能引得他心湖稍稍波動,更別說怒火中燒,可懷裡這姑娘動搖了他。

  想嚴厲地痛駡她一頓,卻更想將她摟在懷裡,好生安慰,他還是初次對旁人產生這般矛盾的情緒,而且還是對一個姑娘家。

  傻湯圓,你最好無恙,否則看本少爺怎麼教訓你!

  大雨更加放肆地澆下,邢暉不由自主將懷裡嬌柔的身子攬得更緊,以一種不自然的姿勢躬著上半身,只為能替她擋住淩厲的雨勢。

  風雨之中,男人抱著姑娘,像是親密,又似保護,丁大娘呆呆地望著這一幕,不知怎地,一張老臉居然覺得有些熱了起來。

  湯圓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家裡的炕上,炕燒得暖暖的,而她身上濕透的衣裳也換下來了,如今穿著一件寬鬆的白色寢衣。

  她坐起身,愣愣地眨眨眼,好半晌才想起自己昏迷過去前的情景,跟著,明眸頓時睜圓,像只受驚的小鹿。

  是誰幫她換的衣裳?該不會是大少爺吧?

  念頭才起,她整個人就著慌了,臉頰直發燒,連耳朵都透出一抹害羞的粉暈。

  簾外傳來一陣響動,湯圓一震,僵著身子不敢回頭,直到一道含笑的聲音落下。

  「湯圓,你醒了啊。」

  是丁大娘?

  湯圓愕然回眸,果然看見丁大娘端著一碗姜湯進來。

  「來,把這碗姜湯喝了,你淋了半天雨,可得暖暖身子,要不染上風寒就麻煩了。」

  「大娘,你怎麼會在這裡?是你替我換的衣裳嗎?」

  「是啊,你這傻丫頭,渾身都淋得濕透了,可知大娘有多擔心!」

  「謝謝大娘。」原來不是大少爺替她換的。湯圓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又像鬆口氣,又似有些懊惱自己自作多情,只是一轉瞬,她就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頓時慌得睜圓了眼。

  「大娘進屋來照料我,那你……你是不是看見了……」

  她呐呐地不知從何問起,丁大娘卻明白了她的意思,在炕邊坐下,將那碗姜湯放進她手裡暖著。

  「你別擔心,大娘不會將這事說出去的。」見湯圓一臉倉皇,丁大娘也是不舍,溫聲安慰著。

  「所以……你真的看見了?」

  「嗯。」丁大娘點頭,神情有些複雜。「湯圓啊,你這老鄉是什麼時候來找你的?怎麼大娘都沒聽你說起?」

  「老鄉?」湯圓一愣。「是他這麼說的嗎?」

  「難道不是嗎?」丁大娘也緊張起來。「我以為你認識他,要不怎麼會悄悄把一個男人收留在家裡?」

  見丁大娘臉色不好,湯圓忙解釋。「大娘,你別誤會,我確實認識他的。」

  丁大娘這才鬆口氣,催著湯圓喝姜湯。「我記得你以前跟大娘說過,你家在一個窮山村裡,家裡是種田的。」

  湯圓邊喝姜湯,邊點了點頭。

  丁大娘皺了皺眉。「那個男人可不像出身貧窮,大娘看著他那通身的氣派,倒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少爺。」

  湯圓先是一怔,接著又為大娘稱讚大少爺氣質出眾而感到與有榮焉。「其實他的確是個少爺。」頓了頓,又低聲補充。「以前我是在他家府裡當丫鬟的。」

  「他是你以前主家的少爺?」

  「嗯。」

  「難怪了。」丁大娘想了想,忍不住搖頭莞爾。「大娘看他笨手笨腳的,連燒個火也不會。」

  湯圓一驚。「大娘,你讓大少爺幫你燒火了?」

  「是他自己要幫忙的。」丁大娘一臉無奈。「差點沒把灶間燒起來。」

  湯圓想像大少爺燒火時手忙腳亂的模樣,也忍不住莞爾一笑。「大娘,你莫太為難他,大少爺是讀書人,不擅長做這些的。」

  「大娘哪裡敢為難他啊?」丁大娘嘖嘖有聲。「你可不曉得,他只那麼隨意瞧我一眼,那股威嚴勁啊,大娘光想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湯圓聽著,眉眼彎彎,丁大娘見她那表情,心下有譜,這丫頭怕是喜歡上人家了,這可怎麼辦才好?

  湯圓不知丁大娘心中的憂慮,只是掛念著大少爺,一邊喝著姜湯,一邊就忍不住往簾外張望,丁大娘察覺她的視線,暗自搖頭歎息。

  「你別看了,他在外間吃面呢,我方才下了一碗面給他。」

  「太好了,大娘,我正想著大少爺還沒吃晚飯,怕是餓了……」見丁大娘若有深意地瞅著自己,湯圓驀地一赧,慌張地轉開話題,「對了,大娘,我方才回來時,在村口聽說有誰家的屋子塌了?」

  「倒塌的是林老漢他家的西屋,幸虧那時候林老漢全家幾口子都在堂屋吃飯,雖然受到了驚嚇,人倒是沒事,裡正帶了幾個人去瞧過,大夥兒商議了,等雨停了後,再去幫他家修房子。」

  「原來是林老伯家啊,還好沒事。」

  丁大娘深深地看了湯圓一眼。「你是不是以為倒的是你這屋子,怕你那位大少爺受傷,才這麼著急地趕回來,連自己摔傷了也不管?」

  湯圓一窒,聽出丁大娘話裡略帶責備的意味,一時窘迫,低眉斂眸。

  丁大娘拿過她手上的姜湯,擱到一旁,跟著握住她的手。「湯圓啊,大娘問你一句心裡話,你能不能對大娘老實說?」

  湯圓大概猜到丁大娘想問什麼,猶豫片刻,點了點頭。「大娘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你是不是喜歡上了你那位主家的少爺?」

  湯圓默不作聲。

  丁大娘心裡一沉。「還真讓大娘猜對了?」

  湯圓沉默片刻,才輕聲道:「大娘,你莫擔心,我知道自己的身分,大少爺在京城可是個大人物,我哪裡能夠肖想?」

  這話裡有著輕快的自嘲,卻也有著某種沉重的憂傷,丁大娘雖然如年紀大了,畢竟也曾年少青春過,自然懂得女兒家的心事,如果這兩個年輕人將來真能走在一起,她當然是樂見其成的,就怕一切只是這丫頭的單相思。

  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得慎重提醒道:「你們孤男寡女,處在一個屋簷下,大娘是不會多嘴去跟人說,只是萬一漏出些風聲,被村裡人知道,那可就不好了。」

  「我明白,大娘,我會小心的。」

  「你自己心裡有數就好。」丁大娘拍拍她的手。「好了,你既然醒了,大娘這就先回去了,我那老頭還在家裡等我呢。」

  「謝謝大娘,也幫我跟大叔說聲好,麻煩你們兩位了。」

  「都多長的時間了,還跟大娘這般客套……好了,你好生休息,大娘先走了,明日再來看你。」

  丁大娘風風火火地離去,湯圓呆呆坐在床上,將整碗姜湯都喝完了,還是等不到心上掛念的那個人進來。

  大少爺在外間做什麼呢?

  想起自己失去意識前似乎是被大少爺抱在懷裡的,湯圓驀地心跳加速,揚起手來對著發熱的臉頰猛擄風,好一會兒,總算感覺降了些溫度。

  現在她看起來應該沒有什麼異樣吧,她深深地呼吸,鼓起勇氣下床,披了外裳,系緊衣帶,悄悄掀起布簾往外一瞧。

  灶間裡,那理應高高在上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對著灶膛口吹火呢。湯圓愕然,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大少爺,您在做什麼?」

  邢暉聽見聲音,抬頭朝她望來,清俊的臉上不知何時沾抹了灶灰,一塊一塊灰白相間的,乍看之下竟像只無辜的小花貓,可愛透頂。

  湯圓見狀,禁不住噗笑出聲。

  邢暉愣了愣,半晌,像是忽然領悟她在笑什麼,頓時黑了臉。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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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 02:56:1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同居被發現

  他生氣了。

  就因她看著他沾染燒火灰的花貓臉笑了幾聲,這向來矜傲的大少爺就不高興了,一直板著臉,連她想接手燒火的工作,他都不肯,堅持要自己替她熱好了面,端來給她吃,然後就在一旁冷冷站著監督她,非要她把一碗面連湯都吃個精光。

  吃飽喝足,她忍不住小小聲地打了個飽嗝,抬頭見他還是沒好臉色,只得軟著嗓音求饒。

  「大少爺,您別生氣了嘛,方才是我不好。」

  「你哪裡不好了?你好著呢,為了擔心我被房子給壓垮了,連自己摔傷了都還不管不顧地趕回來。」

  邢暉這語氣不冷不熱的,湯圓也聽不太懂他這究竟是不是在諷刺她。

  「大少爺……」她小心翼翼地試探,「您這是在責怪我行事莽撞嗎?」

  「你說呢?」他不答反問。

  她悄悄端詳著,他現下一張臉倒是洗乾淨了,但怎麼看起來比之前沾著燒火灰時更黑幾分了?頗嚇人呢。

  她說話更小心了,嗓音放得軟軟的。「是丁大娘跟您說我摔傷了?哎,您別聽她的,大娘就是太心疼我,其實我就是天雨路滑,才跌了一跤而已,都沒什麼事呢,您瞧,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邢暉冷笑。「是啊,你是挺好的,當著我的面說謊都面不改色了。」

  湯圓一顫,一陣心虛。「哪、哪有啊?我沒說謊啊。」

  「沒說謊?那你倒說說看,你這下巴的瘀青是怎麼回事?還有你手上、腿上那些傷口呢?」

  邢暉點出一處,湯圓就慌忙藏一處,棉被拉得高高的,雙手雙腳都縮在被窩裡,就連臉蛋也掩著,只露出一雙靈動的眼睛。

  邢暉見她那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模樣,倒不知該氣該樂了。「你也就這點能耐了,連謊話都說不好。」

  「大少爺,我、我真的沒騙您。」她呐呐地說。

  他冷哼一聲,懶得再追究,丟下一小瓶藥油。「這是丁大娘留下來的,你等下自己擦一擦。」

  「嗯嗯,我知道的。」她心虛得很,不敢再爭辯,乖乖地拾起藥油。

  「這碗我拿出去了。」

  邢暉拿起空碗,轉身就要走,湯圓忙喊住他。

  「大少爺,這碗您擱在灶臺上就好,我等會兒去洗。」

  他聞言,兩道淩厲的目光砍過來。「你不是摔了腿嗎?不在床上好好躺著,還敢再下來?」

  「沒事啊,我能走的。」見他一臉不信,她點頭強調著。「真的,我這雙腿可有力氣了!」為了取信於他,她還用手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腿,哪知一個不小心打到傷處,一下子痛得齜牙咧嘴。

  有這麼傻的嗎?連戲都演不好,邢暉簡直都不知如何念她了。「看來老天爺待你不薄。」

  「啊?」湯圓一愣。「什麼意思啊?」

  「要不就憑你這腦子,是怎麼平安活到現在的?」

  這是說她聰明,還是嫌她笨呢?湯圓眨眨眼,看著邢暉一臉嘲弄的神情……好吧,應該不是什麼好聽話。

  知道自己被大少爺嫌棄了,湯圓默默地嘟起嘴,邢暉看著她那像兔子一般無辜的小嘴唇,心下倒是有些好笑,氣也消了一大半。

  「要是不想以後真的成了個癘子,就認真點上藥。」

  「喔,好。」她點點頭,也不敢多問那他一個人要做什麼,順從地拿藥油在自己身上幾個瘀青和擦傷處都抹了抹,這才在炕上躺下。

  奔波了一日,湯圓也累了,很快就迷迷糊糊地墜入了夢鄉,只是即便在夢裡,她彷佛也怕自己睡糊塗了會越界似的,躺得特別有規矩,幾乎可以說是端端正正的了。

  邢暉刻意等里間沒了動靜才悄悄進來,凝望她僵直的睡姿好一會,確定她真的墜入夢鄉了,一直強硬板著的俊臉才終於柔和起來,有了些微的笑意。

  他悄悄伸手,替她拂了拂垂落額前的髮絲,覺得手心有些癢,強忍著想模那軟嫩臉頰的衝動,過了片刻,才不甘心地吹滅了燭火,也安安靜靜地躺上炕的另一側。

  窗外依然雨疏風驟,窗內卻是一室寧馨。

  雨下到後半夜就漸漸停了,隔日一早,天氣晴朗,陽光暖暖地照拂大地。

  湯圓早早便起來了,見邢暉還睡著,也不吵他,躡手躡腳地梳洗過後就出門往村口桂花嫂子家裡去,將昨日寄放在她家的獨輪車及採買的各樣物品推回來,還留了兩根豬大骨當作是謝禮。

  邢暉是聞著一股點心的甜香味醒來的,這味道十分熟悉,一時教他宛如回到從前,混淆了時空。

  他記得自己年少苦讀的時候,家裡人心疼他,日日都會讓廚房做各種點心,而他也將這當作自己刻苦用功的報償,想著休息時能嘗上一塊,就能鼓足了勁繼續讀。

  那時的他雖然時常端著少爺架子,一副神采飛揚、驕傲氣盛的姿態,其實內心承受的壓力幾乎重得令他喘不過氣。

  只因他未滿十歲就過了童生試,十一歲那年就得了秀才的功名,接著才十四歲,又成了最年輕的舉人,還是當年的解元。

  眾人都說他家學淵源,不愧是書香世家培育出的好苗子,祖父與爹娘都盼著他為家族爭光,既是小小年紀就中了舉,那自然也要成為最年少的兩榜進士,甚至是本朝最年少的狀元郎。

  長輩們盼著他創造三元及第的傳說,滿門的榮光壓在他肩頭,他卻怕自己像那古人說的,「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就是在那時候,他養成了吃甜點的習慣,也對各樣吃食格外講究起來,做得不稱他的心意,他就藉故鬧情緒。

  中舉之後,也不知是否壓力太大,有一陣子,他什麼東西都吃不下,勉強咽下去了,不一會兒也會嘔出來,沒幾日就消瘦得不成人形,病倒在床上,家裡請了好幾個大夫來看都不見效,他娘擔心得直掉眼淚。

  他看著母親憔悴的面容,心中亦感到歉疚,越發努力地想逼自己吃東西,反倒嘔吐得更厲害。

  就在那時,他的窗下偶然來了一隻小動物,外表有些像豬又像鼠,毛色雪白裡雜著栗色,眼珠滴溜滴溜地轉,小小一隻毛茸茸的,可愛得不得了。

  這小豬鼠像是被馴養過的,乖巧溫順得很,身上乾乾淨淨的,剛洗過澡,還有著竹葉的香氣,他一見就喜歡上了,將小可愛抱入懷裡後,才發現旁邊還放置著一個小巧的竹編籃子。

  掀蓋一瞧,裡頭擱著一盤切成一塊一塊的菱花狀點心,看起來色香味俱全,勾惹得他嘴饞,他那時也是豁出去了,也不管是誰送來的,有沒有毒,一口就吃了一塊。

  滿嘴酥甜,卻一點也不膩,教他忍不住一口接一口,連那只小可愛也愛得很,和他一起搶點心吃。

  那是他腸胃不調以來,第一次能好好吃下的食物,他當下就決定了,要將那只小可愛養為自己的寵物,並為它取名為……

  「栗子糕。」

  一道歡快的聲嗓打斷了邢暉迷蒙的思緒,他一凜,回過神來,抬頭迎向一張笑盈盈的臉蛋。

  「大少爺,我做好了,您吃不吃?」她手裡端著的正是那曾經將他拉出黑暗深淵的美味點心,也是他為自己的寵物取的名字。

  他看著那熟悉的菱花形狀與擺盤,頓時有些心神恍惚,伸手拈起一塊放入嘴裡,果然是記憶中甜美的味道。

  他愣愣地望向湯圓,試圖從久遠的回憶裡拼湊出那模糊的影像。「你是那個胖丫頭嗎?」

  湯圓一震,與邢暉四目相凝,漸漸地,眼眶泛紅。「大少爺,您終於想起來了嗎?」

  「那丫頭很胖的,皮膚白得像雞蛋殼……」邢暉打量眼前的姑娘,洗淨了刻意掩飾的青斑後,她也算長得很清秀,只是肌膚偏向小麥色,而且她一點也不胖啊,反而有些過於纖瘦了。

  「那是因為我這幾年總在屋外勞作……」皮膚曬黑也不是她願意的呀,湯圓有些懊惱地抿了抿唇。「而且我那時是年紀還小,有些嬰兒肥,又每天在廚房裡吃各種試做的點心才會……」

  言下之意,她如今長大了,自然就窈窕了。

  但邢暉還是無法將記憶中那個肥嘟嘟圓滾滾的丫頭和眼前這位聯想在一起,那丫頭的體型都能跟個不倒翁娃娃相比了。

  「你這是什麼表情啊?」湯圓又惱又窘。「我那時候真不算胖的,只是有一點點、一點點圓而已!」

  「難怪叫湯圓呢。」邢暉喃喃地說,卻不知自己這一句瞬間勾起了湯圓悵惘的心事。那時候,大少爺在問了她的名字之後也是這樣說的,只是她沒想到過了這些年,他都將與她的那點往事忘得乾乾淨淨了。

  也是啊,她只是他家裡一個粗使丫鬟而已,哪值得他大少爺惦記啊!湯圓突然有些忿忿不平地想著,絲毫沒察覺自己這想法是滿含酸味的,像個想撒嬌爭寵的孩子,期盼著自己在意的人也掛念自己。

  「這板栗是我們村子後山盛產的,放了幾天過了甜,拿來做糕點餡餅什麼的最好吃了,今天算大少爺您有福氣,多吃點吧!」哼著嗓子說完這一段話後,湯圓擱下點心盤,掀簾離去。

  邢暉望著她的背影,劍眉微挑,這是在跟他賭氣?

  思及當年那個胖丫頭為了學寫字,在他這裡往往討不了好,總是被他嫌字醜,拿著戒尺打她胖胖的手背,那副委屈難言的模樣,他就忍不住莞爾。

  只是兩人才相處了短短幾個月,他便被祖父送去外地遊歷求學,增廣見聞,待他後來在科舉之路青雲直上,對那點年少青澀的過往,也就雲淡風輕了。

  這丫頭對他而言,只是他少年時一筆早已褪色的墨彩,她卻直到如今,依然如此慎重地將他放在心上。

  果真……是個傻的。

  邢暉在屋裡心情複雜地吃著糕點,而屋外,湯圓見水缸空了,提著個木桶準備去打水,正好遇上了丁大娘也提著個桶子。

  她腿腳不利索,丁大娘看著又急又氣。「湯圓啊,你怎麼出來了?身上的傷都還沒好呢!」

  「我沒事了,大娘。」湯圓笑得燦爛。「只是想去井邊打個水。」

  「真沒事?」

  「真的。」

  湯圓堅稱自己好得很,丁大娘也拿她沒轍,只得歎口氣。「那好吧,我也要去打水,一起吧。」

  兩人往丁大娘屋後頭走,村裡並不是每戶人家都有鑿井的,大部分人都是在公用的井裡打水,村子的東西南北各有一口,村東的這口井離丁大娘和湯圓的住處都不算遠。兩人一邊拉繩打水,一邊聊著,丁大娘見左右沒人,壓低了嗓音問。

  「昨晚那男人就在隔壁,大娘也不方便多問,你如今和他是什麼打算呢?」

  湯圓一愣。「我不明白大娘的意思。」

  「傻丫頭!大娘的意思是你們兩個總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住在一起,他不得要給你個名分?」

  湯圓聞言大驚。「大娘你說什麼呢!我跟大少爺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我們之間清清白白的。」

  「大娘當然知道你們清白,問題是他一個大男人住在你屋裡,這怎麼說都不像話啊!」

  「大少爺生病了,只是暫時在我這裡落腳而已,等他身子休養好了,就會離開的。」

  「是這樣?」丁大娘愣住了。「大娘還以為……」

  「大娘,我明白你想什麼,但我昨晚就說過了,大少爺他出身高貴,見識不凡,不是我能匹配得上的。」

  「可是我聽說那些高門大戶的公子哥除了正妻,也都會有幾個小妾的……」

  湯圓一凜,正色反問:「大娘難道是希望我去當人家的小妾?」

  「當然不是!」丁大娘怕寒了湯圓的心,慌忙解釋。「湯圓,你可千萬別誤會大娘的意思,只是大娘看得出來,你對那大少爺是有心思的,我就想著不管怎樣,他總是要給你一個交代,不好讓你這樣沒名沒分地伺候著他的……你可得想明白,你如今可不是他府裡的丫鬟了,沒道理這樣收留他的。」

  「我知道的,可是大娘,我心裡真的沒想要大少爺回報什麼,他也不會在這村裡停留太久的,也許……過兩日就離開了。」話說到此,湯圓心頭不覺一陣陣地刺痛。

  丁大娘見她神色黯淡,一時也不知如何勸慰,暗自歎息。

  兩人說著話,情緒都有些激動,就沒分神注意到有人躲在一棵大樹後,將這番對話都聽入了耳裡,待兩人離去,才從樹後轉出來,嘖嘖作聲,嘴角扯開一抹嘲諷的笑。

  「哎喲,這可真是個大消息,得去跟我裡正嫂子說一聲才行,她正愁抓不到這丫頭的把柄呢!」

  她喃喃自語,細小的眼睛閃爍著八卦的光芒,扭腰而去。

  「什麼?你說那丫頭家裡窩藏了一個野男人?」

  接到娘家弟媳婦親自前來報訊,李嬸不禁又驚又喜,原本打算揉麵團的,這下也放手了,拉著弟媳婦坐下來喝茶說閒話。

  李嬸弟媳邊嗑著瓜子邊笑,一臉尖酸刻薄。「我說呢,這湯圓丫頭自己條件也沒說多好,還敢看不上林家老麼,原來早就勾上別的男人了,聽說對方還是個有身分的,是大戶人家的公子。」

  「呸!就憑那不識抬舉的丫頭?」想到自己屢屢勸誡長子,自家兒子反過來責怪她這個做娘的不該去騷擾人家,李嬸就滿肚子火。「天生的野鴨命,還敢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

  李嬸弟媳自然也看出這嫂子氣不平,立刻知情識趣地火上加油。「咱們這村裡可容不得這樣傷風敗俗的蕩婦,本來就覺得這丫頭的來歷很可疑了,我看不如趁此機會將她趕出桃花村去,嫂子你也不怕你家大郎被勾引了。

  「說得是,得想辦法將這事鬧大才行。」李嬸轉念一想,心中有了計較,示意弟媳婦湊過耳朵來。「你明日就去尋那林家老麼遞個話……」

  見邢暉吃完了一碟栗子糕還不夠,下午又要了一碟,湯圓便知這道點心還是很合他的心意的,也證明了自己做糕點的手藝並未退步,於是隔天她去碼頭賣包子豆漿時,也順便多做了一大食盒的栗子糕與豆沙餡餅。

  邢暉原以為那些糕點起碼能有兩三碟留給自己,卻沒想到她全提了出去賣,頓時有些心堵,在屋子裡悶了半天,晌午過後就獨自來到後院繞著圈,權當是散步。

  正仰頭望著遠方山巒的棱線出神,頭頂驀地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響,他心知肚明,淡淡揚嗓。

  「出來吧!」

  回應他的只有風吹過的聲音。

  「叫你滾出來,沒聽見嗎?」

  語氣稍稍嚴厲一些,那躲在樹梢的影子便一躍而下,一個身穿玄色勁裝的青年半跪在地,恭敬地行禮。

  「屬下拜見爺。」

  「起來吧。」

  「是。」一張有棱有角、剛勁瘦削的臉孔揚起,分明是極有男子氣概的容貌,望向邢暉的眼神卻如同孩童般滿是孺慕。「爺,子勤總算找到您了。」

  邢暉聽出他微帶哽咽,心中暗歎,神情故作冷淡。「什麼時候開始跟著我的?」

  「就這一、兩天。」其實已經偷偷跟了好幾天了,但他不敢說,只含糊道。

  邢暉也不知有沒有被他糊弄過,淡淡橫他一眼。「前天該不會就是你弄倒了人家的屋子吧?」

  呃,他就只是貪圖便捷,想著用輕功踩過屋頂行進速度會快一些,哪知那片破屋頂那麼不經踩。

  子勤訥訥地摸了摸頭。「爺,您如何猜到的?」

  他還能猜不到嗎?他身邊最莽撞的護衛就是子勤這傢伙,可他想,最掛念自己的應該也是子勤。

  這些年來,名義上他是聖上最信重的左相大人,與右相在朝堂上分庭抗禮,但其實他很清楚那個竄位登基的皇帝不可能真的將自己當成心腹,總有一天,當自己沒了穩定朝廷與民心的利用價值,等著他與邢氏一族的只會是滿門抄斬的死路。

  與其到了那天連累家族,不如他早點自行了斷。

  於是他刻意利用聖上賜婚的機會,抗旨不遵,並自請去河道治水,將功贖罪,接下來自然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成功詐死脫逃後,他卻沒跟這群追隨自己多年的親信聯絡,反倒是自己一個人躲了起來,過著渾渾噩噩的生活。

  想來他們這段時日必是憂心如焚,翻天覆地只為尋找他的下落,尤其是眼前最傻乎乎的這一位。

  一念及此,邢暉心一軟,臉色稍見緩和。「帶了銀子嗎?」

  「呃。」子勤愣了愣,猶豫地從懷裡的荷包裡掏出幾個碎銀和幾個銅板。「就剩這些了,爺,要是您缺錢的話,還是我去想辦法……」

  「不用了。」邢暉一口回絕。

  見主子一副厭世臉,子勤急得都要冒汗了。「爺,您身上連點值錢的東西都不帶,這段日子過得窮困潦倒的,別是故意糟蹋自己吧?您遲早有一天得回京城的,不可能一直躲在這種鄉下地方——」

  「誰說我要回去了?」邢暉淡淡打斷。

  「爺!難不成您真的要放棄一切?屬下知道自己辦事不力,遲遲未能找到二皇孫的下落,可是……」

  提起二皇孫,邢暉目光陡然黯淡,那是太子唯一留下的血脈,他卻沒能保得住,也不知如今流落何方,是活著還是早已離世。

  「都過了三年,找不到也罷,許是天意如此。」

  「爺?」子勤驚愕地瞪大眼。

  「我不想再爭了。」一字一句,盡是看透世情的滄桑。就算如今坐在金鑿殿上的那人德不配位又如何?幹他何事?這天下與蒼生,他是無力也無心去管了。

  「爺……」

  「你走吧,莫再來煩我。」語落,邢暉側過頭去。

  子勤看著那曾經意氣風發,此刻卻顯得頹然落寞的身影,心中一緊,知道自己勸不動主子,只能黯然應道。「好吧,那屬下先告退。」

  「等等。」邢暉忽然喊。

  子勤一喜,以為主子改變主意了,哪知他卻是摘下自己指間的玉扳指遞給他。「將你身上的銀子賠給那戶人家,這個你拿去慶豐票號,認物不認人,兌三萬兩的銀票出來。」

  三萬兩!子勤瞪著掌心上的墨色玉扳指,突然覺得自己接了個燙手山芋。

  「拿了銀票以後,均分給其他人。」邢暉淡聲吩咐。「勸大家都找個好山好水的地方退隱,娶個老婆,生幾個孩子,過歲月靜好的日子……順便也替我轉告他們,此後主從之間,恩斷義絕,見面就當不識,各自安好。」

  「爺!」子勤又驚又痛。

  「對了,別忘了多兌個兩百兩給我。」

  「嗄?」

  邢暉白他一眼。「我在人家家裡吃住,不得交點費用嗎?」確實不能白吃白喝,這可不是爺的作風。

  子勤用力點頭,還想勸主子幾句,邢暉卻已轉身進了屋裡。

  「去吧,我累了。」語落,邢暉關上了門。

  子勤無奈地瞪著緊閉的門扉,暗恨自己嘴笨,沒法說服主子,看來只能去把其他人找齊,從長計議了。

  一念及此,子勤一個提氣,輕巧地躍上屋頂,卻沒立刻離去,而是耐心地等著,一個時辰後,終於看見一個推著獨輪車的女子踽踽獨行而來。

  是那位叫湯圓的姑娘。子勤不禁欣喜。

  這兩日他都看見了,爺向來對誰都不假辭色的,在外流浪的這段時日更可以說是自我放逐,連他們這群最心腹的手下都不許跟著,對所有人事物都看得極淡,甚至連活下去的意願都沒有,可遇上這位姑娘後,不僅有胃口吃東西了,還有精神與她鬥嘴。

  子勤默默看著湯圓推開前院的籬笆門,將獨輪車放在前院,一進主屋,就朝氣蓬勃地喊著。

  「大少爺,我回來了!我給您燉的雞湯您喝了沒?我買了條魚,晚上我們煮紅燒魚、再煎個南瓜餅好不好?」

  「……你那栗子糕跟豆沙餡餅都賣完了?」

  「嗯,都賣完了!您不曉得,今兒生意可好著呢,客人都要我以後多做點糕點去賣,還說我做多少,他們就能買多少呢,嘻嘻。」

  「大少爺,您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不高興啊?」

  「我幹麼不高興?」

  「看您這臉色,就不像高興呀。」

  子勤趴在屋頂,偷聽屋內交談的聲音,就算只是說些日常瑣事,但他仍能從爺的話裡聽出一絲許久不見的人味來。

  他有些放心了,在心裡低喃著:姑娘,我們爺就暫且託付給你了,盼你能令他重新振作起來,只要他願意,不怕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咳、咳!」屋裡忽然傳來重重的咳嗽聲。

  子勤一驚,爺莫不是發現他躲在上頭了?

  他不敢再耍賴,提氣一躍,上了院子裡那棵枝葉繁茂的棗樹,還未來得及施展輕功離開,就見一位流裡流氣的年輕男子往這間破舊的土胚屋走來,身後還跟著兩個探頭探腦的中年大嬸。

  這是在做什麼?子勤摸不著頭腦,只見那一臉笑眉笑眼、顯得有幾分輕浮的男子一來到院牆外,就扯開了嗓門嚷嚷。

  「唷呵,有沒有人在呢?湯圓小娘子可是住在這兒?是我林得勝啊!」

  子勤一震,頓時屏住了氣息,趴在樹上一動也不動。

  屋裡,湯圓與邢暉自是也聽見了男子的喊聲,湯圓莫名其妙,邢暉亦是臉色一沉。

  湯圓見他臉色不好看,連忙低聲說道:「大少爺,您留在屋裡莫讓人發現了,我出去瞧瞧。」

  推著男人進了里間後,湯圓這才整了整衣裳,迎了出去。

  破舊的木頭院門打開,林得勝就見一個小娘子盈盈走了岀來,穿一襲家常的荊釵布裙,用碎花頭巾包住了秀髮,只覺眼前一亮。

  這小娘子長得不賴啊,身材亭亭玉立的,雖說不上是個天香國色,倒也有點清秀佳人的韻味。

  不過奇怪了,他記得媒人婆說她五官倒是好的,只是半邊臉頰有那麼一點點青斑,可他如今細細打量著,哪裡來的斑疤啊?膚色是不怎麼顯白,但農村姑娘本來就大多需要在戶外勞動,哪個又能真養得如大家閨秀一般金嬌玉貴?所以她這呈現淡淡麥色的臉蛋,再透出一抹紅暈,反倒顯得更健康自然。

  挺好看的呀!

  林得勝打量著,越看越是滿意,越覺得自己今日確實沒白來一趟,否則就白白錯過一個能賺錢養家,長得又耐看的好媳婦了。

  湯圓見來人是自己素不相識的男子,頗覺疑惑,又見他一雙眼睛簡直像是黏在自己身上拔不下來,又不免有些厭惡,只得冷著臉,儘量保持禮貌的口吻。

  「這位大哥,請問你是哪位?」

  林得勝一笑,逕自推開了門就走了進來。「哎唷,你這聲叫得可真好,不過前面加個『大』字可就生疏了,不如以後就直接喊我『哥』,『哥』保證,一定會好好疼惜你的。」

  眼看這人大剌剌地進了自家院子裡,又滿口輕薄,湯圓秀眉一攏,往後退了幾步,拉開距離。

  「我不認識你。」

  「我認識你就行了啊!我說湯圓妹子,你可長得真好看啊。」

  她長得好看?湯圓愕然,見這輕浮男子盯著自己的眼神越發顯得色眯眯的,忽地一凜,右手直覺撫上自己臉頰。

  糟了!她方才回家太高興了,不想大少爺嫌自己臉上難看,急急忙忙就梳洗了一番,現下這張臉乾乾淨淨的,平日的偽裝都不見了。

  「你想做什麼?」她提起了十二萬分的戒備。

  「妹子莫怕,哥就是想來看看我未過門的娘子。」

  「誰是你娘子?」

  「就是你啊!難道你們李嬸沒跟你說過嗎?她可是為你我牽了一門好親事。」

  所以他就是裡正娘子想說給她的那個林家的老麼?

  弄清來人的身分,湯圓反而冷靜了下來,語氣慎重。「我已經跟李嬸說清楚了,我不同意這門婚事。」

  林得勝聞言,臉色一變。「怎麼?你這意思是嫌棄哥我長得不夠俊,還是家裡田地不夠多?」

  「自古男婚女嫁雖然憑的是媒妁之言,但也得你情我願,就當是我和你們林家沒緣分吧。」

  語落,湯圓做個手勢,就要請人離開,林得勝原本就是來找碴的,被她這麼一趕,整個人頓時心頭火起,猶如炮彈般炸開。

  「你這死丫頭,哥給你幾分顏色,你還就真開起染坊來了啊!你別以為哥有多希罕你,也不看看你如今都是個老姑娘了,長得又不是多好看,聽說腿腳還有些小毛病,要不是我娘說你力氣大好生養,能幫家裡種田,又有一手做包子的好手藝,將來就算分家了,你也能賣包子賺錢來養活我和孩子,不愁日子過不下去,我早就推掉這門婚事了!」

  湯圓簡直不敢相信這人的厚臉皮,竟能如此理直氣壯地想著以後要靠媳婦養家,自己一點能耐都沒有,還敢嫌棄對方的條件?

  她冷下臉。「你走吧,既然我們互相都看對方不上眼,豈不是正好?」

  「我偏不走!我倒要瞧瞧,今兒我要是硬賴在這裡不走,你還能有什麼好名聲傳出去?」

  林得勝涎著臉,往湯圓步步逼近,湯圓見情形不妙,轉身就想抓起院子裡一支竹編大掃帚自衛,卻沒想到林得勝經驗豐富,動作比她還快,立刻就扯住她的頭巾,抓著她的頭髮就往自己身邊扯。

  湯圓吃痛,不禁驚喊一聲。

  子勤一直趴在樹上,見到這一幕,心頭火起,從懷裡掏出一枚暗器,就往林得勝那只賤手用力彈去。

  林得勝痛得哀叫,連忙將手縮回,而子勤才要發第二枚暗器,主屋的大門已咿呀推開,一道淩厲的嗓音落下。

  「放開她!」

  爺?子勤一驚,沒再妄動,繼續靜悄悄地趴在樹上。

  而一直躲在門邊窺探著林得勝調戲湯圓的兩個大嬸,見湯圓屋裡果然走出一個陌生男人,雙雙瞪大了眼,喜上眉梢。

  「我就說了,嫂子,這丫頭屋裡藏著野男人,還是嫂子厲害,這麼一用計,就把人給逼著主動出來英雄救美了。」

  「走,咱們進去瞧瞧。」李嬸拉著娘家弟媳婦,也進到院子裡。

  湯圓掙脫了林得勝,迅速就抓起院子角落那根大掃帚,一夫當關似地擋在邢暉身前,一面低聲催促。

  「大少爺,這裡有我,您快進屋裡去。」

  這是在做什麼?她當自己需要她這樣保護?

  邢暉沒好氣地橫了這傻姑娘一眼,一時頗感無奈,見這小小一個院子裡又多了兩個好事的三姑六婆,臉上神情更冷了。

  「唷,湯圓啊,這是誰呢?你屋裡是從什麼時候藏了這麼個男人?」李嬸一來到現場,立刻扯高了嗓門,巴不得把村裡所有人都喊來看熱鬧似的。「等等……你的臉……你的斑哪兒去了?」

  湯圓被突然冒出來的兩人嚇了一跳,愣愣的搗住自己的臉,這下遭了。

  李嬸弟媳也很有默契地跟著唱起戲來。「我說林家老麼啊,你這是來看自己未過門的媳婦吧,哎喑,這可不巧了,怎麼就當場抓到姦夫了?」

  兩個嬸子話說得難聽,林得勝手還痛得發麻,嘴上卻也跟著不乾不淨起來。

  「我說呢,哥條件這麼好,這潑婦還挑三揀四的,原來早就不安於室了!李嬸,你們桃花村這風氣也太不像話了,我還想著一個沒出閣的老姑娘到底是怎麼撐起門戶的?原來就是開門做暗娼啊!我呸!也不曉得在這屋裡招待過多少男人了,說不定身上還染了髒病……哎唷!」

  一記掃堂腿猶如電光石火橫劈過來,精准地擊中林得勝的小腿脛骨,他頓時跪倒在地,痛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是誰暗算老子的!給我滾出來!」

  「是我。」邢暉冷冷的嗓音揚起。

  林得勝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瞪著這豐神俊朗的男人,他剛才不是還躲在湯圓後頭嗎?那一腿究竟是怎麼踢過來的?

  不只林得勝沒看清,院子裡其他人也都茫然狀況外,只有高踞樹梢的子勤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暗喜,果然爺的身手還是很矯捷利落的,對付這區區一個鄉野村夫,不在話下。

  邢暉一腿就將林得勝踢得跪趴在地,不僅湯圓驚訝不已,兩位大嬸更是嚇得身子抖了抖,李嬸的弟媳如鶴鶉般縮著脖子,李嬸倒是膽子大些,不敢跟邢暉說話,只對著湯圓耍裡正娘子的威風。

  「湯圓,林老麼這話雖說粗了些,但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在屋裡私藏男人,這怎麼說都不好聽,這萬一要傳出去,說咱們桃花村風氣敗壞,村裡的閨女說不上好親事,豈不都是你的罪過!」

  這頂大帽子扣下來,湯圓不得不為自己辯解。「李嬸,你莫誤會,我跟他……我們之間是清白的。」

  「這嘴長在人身上,你說自己清白,可別人不這麼想啊!到時有些閒言碎語傳出去,咱們整個村還要不要做人!」

  「李嬸,你聽我解釋……」

  「不用解釋。」邢暉冷淡地發話,來到湯圓身旁,輕輕拿下她緊緊握在手中的掃帚。

  兩個大嬸以為他想打人,都是慌得急急後退好幾大步,差點踉蹌絆倒,連忙互相撓扶著勉強站穩。

  「你、你、你想做什麼呢?」李嬸嗓音發顫。

  邢暉眼神冰冷,面如寒霜。「你就是這個村裡正的妻子?」

  「是、是又怎樣?」

  「今日這一出,是你設計的?」

  淡淡一句問話,卻猶如千斤頂壓下,重得李嬸幾乎要軟了膝蓋,她蒼白著臉,強笑道:「你這人、胡說什麼?別以為你會點拳腳,就這樣欺負我們婦道人家。」

  邢暉微微眯了眯眼,墨眸闇黑無垠,他不說話,可眉峰斜挑,下頷略昂,這多年居於上位所蘊養出來的冷峻氣勢比說了千言萬語還令人頭皮發麻,兩個大嬸頓時手足無措了,而一直痛得站不起來的林得勝更是一句話都不敢多嘴,深怕又惹惱這個玉面羅刹,平白又挨上幾腿。

  「回去告訴這村裡所有的人,湯圓是我罩的。」

  這是啥意思啊?李嬸沒聽懂,跟她的娘家弟媳一起怔愣地抬起頭來。

  真是夏蟲不可語冰。邢暉不屑地蹙了蹙眉,索性一把將湯圓的小手握住,感覺到她掌心的冰涼,他也不知為何更為惱火,一字一句宛如冰珠,狠狠地砸下。

  「不許再替她安排親事,也不許再糟蹋或欺負她,她是我的人,聽明白了嗎?」

  沒聽明白。李嬸、李嬸弟媳、林得勝,三人都傻乎乎地搖頭,就連躲在樹上的子勤,也是一臉摸不著頭腦。

  一群說不通的蠢蛋!邢暉臉更黑了。

  李嬸琢磨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窺探了下邢暉的臉色,終於抖著嗓子試探地開口,「這位爺,你的意思是你跟湯圓是未婚夫妻的關係嗎?你們倆有婚約?」

  李嬸弟媳與林得勝總算聽懂了,恍然大悟般地同時點了點頭,湯圓卻是駭然大驚,慌忙澄清。

  「不是的,李嬸,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他沒關係的,就只是……」湯圓驀地頓住,大少爺幹麼忽然這樣瞪著她啊?眼裡好像都冒火了,好嚇人呢!

  「你敢說我們沒關係?」他盯著她,似笑非笑的。「我們都住在一間屋裡了。」咦?可是……

  「你不顧自己的名節了嗎?還是你情願縱著這村裡的三姑六婆一直私下嚼你的舌根?」當然不是,但……

  「那就什麼都別說了,跟我回屋。」邢暉不由分說,牽著湯圓的手就往屋裡去。李嬸等人瞪著那扇當著幾人的面甩上的門,又是錯愕,又是大大松了口氣。

  「嫂子,看來村子裡很快就要辦喜事了呢。」

  「這樣也好,湯圓這丫頭嫁出去,我家大郎也總算能死心了。」尤其這丫頭沒了那個青斑更顯清秀,若讓大郎看了,肯定更不罷休。

  李嬸也不是個傻的,回過神後,也能明白一個好好的姑娘家,將自己扮醜的用意是什麼,無非是為了自身安全,更別說她得在外抛頭露面做生意。

  兩個大嬸交換一眼,登時心領神會,轉身就打算將這最新的八卦散播出去,林得勝還半趴在地上,見兩人要走,連忙抱住其中一個的大腿。

  「兩位好嬸子,你們可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啊!我爹娘還等我回去呢,拜託拉我一把吧,我站不起來了……」

  林得勝慘然哀叫著,兩個大嬸被他糾纏,一時也沒轍,只得合力拖著他離去,待三人都走遠了,子勤才緩緩回過神來。

  他剛才沒聽錯吧?爺的意思是要和那位姑娘成親?

  堂堂名門貴公子,大齊最年輕有為的左相大人,如今要娶一個鄉下村姑?雖然那位姑娘確實是個好姑娘,但兩人說到底還是門不當戶不對啊!莫非爺真的打算下半輩子都窩在這偏僻的農村……

  這可如何是好?

  不行!他得把這消息傳給其他人知道,尤其是那一位,肯定不會由著爺任性的……

  一念既定,子勤提氣縱躍,以最快的速度飛奔離去。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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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 02:56: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撿回街頭兩兄妹

  金烏西墜,漫天霞光掩映,暮色漸濃。

  邢暉坐在灶間旁的餐桌邊,看著湯圓忙忙碌碌,摘了後院菜地長的蒜苗,炒了一盤臘肉,再用土豆蘑菇燉了雞肉,一盤川燙野菜,淋上點醬油和醋,再蒸了一鍋米飯,就是農家很豐盛的一餐了。

  事實上,這幾日湯圓為了照顧好這位大少爺的衣食,幾乎要把家底都掏空了,手邊的積蓄剩不到一兩銀子,若不是除了賣包子,還有新做兩樣點心的進項,這日子都不曉得該怎麼過下去。

  只是這些苦惱,她是不會跟邢暉說的,她在他面前,總是那般歡快喜樂的模樣,像只小鳥般地四處忙活,彷佛她腿腳那些傷與痛都不存在似的。

  在這村裡住了幾日,邢暉也算有些明白湯圓的處境了,一個獨撐門戶的大齡老姑娘,註定就是那些鄉野村婦閑來無事嚼舌根的對象,再有那裡正娘子及那林家浪蕩子時不時地來鬧上幾出,他怎麼看都覺得她想必是經常受欺負的,若是尋常姑娘,說不定就要以淚洗面了,偏她還能笑得那般爽朗輕快。

  傻乎乎的,沒心沒肺!

  邢暉越看越感覺心堵,胸口澀澀悶悶的,滋味難辨。

  「大少爺,晚飯好了,快吃吧。」

  湯圓將飯菜都端上桌,又殷勤地給邢暉遞了雙筷子,說實在的,她用的這些碗盤勺匙都說不上好,不是破了口,就是洗得泛白,要是以前在府裡,就連最低等的下人都不屑用的,可如今邢暉端著缺角的破碗,舉著色澤斑駁的竹筷,卻是習以為常似的,默默吃著。

  見他吃相還是一貫的矜貴優雅,湯圓驀地感到心裡酸酸的,大少爺怎麼就落魄成這樣子了呢?他不該過這種生活的,他這人,就該錦衣玉食地養著啊!

  「你怎麼不吃?」他察覺到她有些纏綿的視線。「一直盯著我幹麼?」

  湯圓一凜,倉促地收回目光,笑了笑。「大少爺,謝謝您。」

  他持筷的動作一頓。「謝我什麼?」

  「方才李嬸他們幾個過來,我知道您是為了杜絕村裡的謠言,才會當眾說那些話的。」

  他橫她一眼。

  她以為他是有所埋怨,急忙表明,「大少爺您放心,我絕不會因此賴著您的,以後也一定會找個機會好好向村裡的人解釋我們其實沒什麼關係,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她訥訥地說:「大少爺,您也知道現在風口浪尖的,怕是得委屈您忍耐一段時間,等風頭過去了,我再去——」

  「你是不是傻了?」他沒好氣地打斷她。「看不出來今天會有這一出,都是那個裡正娘子故意安排,特地要壞你名聲的嗎?」

  「我知道啊。」她點點頭。「我沒那麼傻的。」

  「還說不傻?那你要跟誰解釋去?」

  「所以我才說等過一陣子……」

  「不用解釋了。」他語氣清冷。「我邢暉說話行事,不需向任何人解釋。」

  湯圓一愣,也是喔,大少爺向來我行我素,做事是不用跟人解釋緣由的。

  「我明白了,大少爺。」她更用力地點頭。「那就……過一陣子再說吧。」

  等大少爺離開這裡之後,就算她不解釋兩人之間並無婚約,其實也無所謂了。

  邢暉瞥她一眼,見她不再多言,安安靜靜地吃起飯來,心下滋味越發複雜。莫說她奇怪,就連他自己想起方才竟會那樣毫不猶豫地當眾宣稱她是他的人,都覺得有些不自在。

  如此衝動行事,完全不似他的本性。

  只是這兩日,他腦海裡一直盤旋著那日大雨滂沱,而她在濛濛煙雨裡撲跌在地的畫面。

  即便是一路艱難,即便是摔得那般遍體鱗傷,她也只一心掛念著他,掙扎著要回來救他的性命。

  她在他眼前頹然暈倒的那一幕,至今想來,仍令他心悸,所以今日衝口而出那樣的話,他並不後悔。

  湯圓悄悄打量邢暉的表情,見他眼神有些沉鬱,心裡慌慌的,忍不住就想討他開心。

  「大少爺,吃過飯後,我打算再多做些糕點,明日去鎮上碼頭賣。」

  「是嗎?」

  「家裡還有不少板栗,可以再做些栗子糕,再來我還想做些芸豆卷。」

  「你做的豆沙餡餅也不錯。」

  「對啊,今天買的客人也都說好吃,那我再多做點,明天一起拿去賣吧。」

  邢暉瞥她一眼。她是不是忘了什麼?

  「大少爺,您是不是想說什麼?」

  「我昨天只吃了栗子糕。」

  「嗯嗯。」她知道啊。「今天做的栗子糕,我也會留一份給大少爺的。」

  「那豆沙餡餅呢?」

  「啊?」

  「芸豆卷呢?」

  「咦?」

  見邢暉目光閃爍,亮著某種異樣的光芒,湯圓先是愣了愣,接著總算看明白了,大少爺這是哀怨的眼神啊。

  「大少爺,我以為您最愛吃栗子糕的。」

  他掩飾地咳兩聲。「豆沙餡餅跟芸豆卷也不錯。」

  也是,只要是好吃的糕點,大少爺都喜歡,她怎麼就忘了給這個嘴讒的留一份呢?

  湯圓抿唇一笑。「是我不好,想著大少爺吃太多糕點,怕會消化不過來。」

  「我的腸胃有那麼弱嗎?」以前他厭食時,什麼都吃不下,就只有她做的糕點,打開了他的胃口,這笨丫頭該不會都忘了吧?邢暉沒好氣地賞湯圓兩枚白眼。

  湯圓笑得更燦爛了,酒窩甜甜地閃動著,「知道了,大少爺,以後湯圓無論做什麼糕點,一定記得給您留一份。」

  「我就是替你試試味道。」他強調。

  「是,我明白的,大少爺嘴那麼刁,您若覺得味道過得去,我這糕點就不愁沒有銷路。」

  「你明白就好。」他神情肅然,還想端著架子,見她笑容盈盈,清甜可人,忽然也覺得心情飛揚,嘴角淡淡地揚起。

  雖然很淡,但確確實實是在笑了。

  湯圓很高興。明明是想逗大少爺開心的,可看著他愉悅的笑容,自己卻比誰都快樂。

  她忍不住替他夾菜。「大少爺,嘗嘗這個臘肉,是我自己醃的,您嘗嘗好不好吃?」

  「嗯。」他很配合地吃了一大口。

  「怎樣?」

  「味道可以。」

  「那就是好吃了,您再多吃點。」

  「嗯……」

  窗外,夜色深邃蒼茫,窗內,餐桌上一盞燭火,映亮一男一女,兩張含笑的臉龐。

  這夜,湯圓做了許多糕點,除了留給邢暉的分量外,其他的全裝進了食盒裡,再加上一早起來蒸了好幾屜的包子,將她那輛獨輪車塞得滿滿當當的,光看就覺得沉重得很。

  邢暉難得早起,堅持要和她一起去鎮上賣糕點與包子。

  湯圓不同意。「大少爺,您多睡會兒吧,如今即將要入冬了,外頭天冷得很,可別再凍著了。」

  「我沒你想得那般身嬌體弱。」邢暉沒好氣,他承認,自己先前潦倒過度,染上風寒,身子是有些弱,但將養幾日也好得差不多了,何況他從小習武,時常練些拳腳,體魄算是強健的。「你一個姑娘家都不怕凍,我怕什麼?」

  「可您是大少爺啊!」

  「大少爺怎麼了?我沒手沒腳嗎?」說實在的他開始有點煩她老拿他當個老佛爺伺候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少廢話。」

  「可是大少爺若跟我去鎮上,萬一被官府那些人認出來……」

  「你不是說可以幫我在臉上畫刀疤易容嗎?就畫吧!」

  還真要畫啊?如此俊秀出塵的一張臉,在上頭畫些疤痕胎記的,她想想就覺得不順眼。

  「怎麼?」他看出她的遲疑。「你能在臉上點青斑,我就不能畫疤痕?」

  「也不是不可以……」

  「說夠了沒?我講一句,你頂一句,真有把我當少爺看嗎?」

  「呃,我知道錯了。」湯圓不敢頂嘴了,乖乖順從。

  邢暉這才滿意了,讓湯圓替自己「易容」,她先仔細替他洗了臉,刮了鬍子,接著上蠟黃的底色,再一點一點地弄出一道醜陋的疤痕。

  論理,邢暉自小便習慣了下人服侍,也不是沒讓小廝或丫鬟近過身,但不知怎地,坐在凳子上,任由湯圓一雙小手在自己臉上來回動作,偶爾傾身下來,她胸前那還挺豐滿的兩團圓球就在自己眼前晃蕩著,他驀地感覺有些窘迫,心頭不知不覺地躁動起來。

  而且他發現,她身上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不是女子那種脂粉味,而是更天然的、更舒朗的,就如同這鄉間草木在陽光暖曬下綻放出的淡淡清香。

  這令他更不自在了,僵著身子一動也不動,就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了。

  湯圓察覺到他的異樣,低下眸來看他。「大少爺,您怎麼了?是不是我弄痛您了?」

  他微微仰頭,迎視一雙清澄如水的眸子,原來她的眼睛挺美的,水汪汪的彷佛氤氤著霧氣,但又亮著晶燦的光,教人望之欣喜。

  邢暉有些看怔了。

  「大少爺?」湯圓又喚了一聲,眉宇蘊著些許擔憂。

  邢暉倏地一凜,懊惱自己的失神,繃緊了表情。「沒事,你快點畫。」

  「喔,好,那我動作輕點,您忍耐些啊。」她婉聲低語,馨香的呼息溫柔地拂在他臉上,撩撥他每一根汗毛。

  他腦子有點暈。他想,可能是今日自己起得太早了,氣血尚未活絡過來。

  「好了沒?」他感覺自己快沒耐性了,胸口心跳如擂鼓。

  「就好了,您再忍忍。」她嗓音極柔,軟軟的令人生不起氣來。

  終於,湯圓在邢暉臉上點下最後一筆,大功告成!

  她細細欣賞著自己的成果,蠟黃不均勻的臉色,由眼角延伸至下頷的一道粗陋刀疤,造出陰影顯得塌陷了好幾分的鼻子,雖然那雙鳳眸所蘊含的幽深智慧,仍然分明是屬於她的大少爺,但……

  她得意地宣佈。「這下肯定沒人能認出來了!」

  湯圓一放手,邢暉立刻彈跳起身,往窗外探出頭去,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頭冰涼的空氣。

  湯圓愕然。「大少爺,您沒事吧?」

  邢暉一凜,用冷凝的臉色掩飾懊惱。「我很好,別浪費時間了,快走吧。」

  「喔,好。」

  湯圓收拾了一番,與邢暉一同出門,兩人推著獨輪車,走在鄉間小道上,天色才濛濛亮,微風拂面,沁著絲絲寒意。

  邢暉身上穿著湯圓替他新作的棉襖,棉花塞得厚實,相當保暖,可邢暉打量湯圓的穿著,卻見她仍是那件家常舊衣,都洗到褪色了,還綴補了幾塊補丁。

  邢暉頓時有些不是滋味。「是不是銀子不夠用?」

  突如其來的問話,令湯圓愣了一愣,轉頭望向邢暉,見他一臉凝重,直覺就搖頭笑道。

  「大少爺莫擔心,今日把這些包子和糕點賣了,會有些收入的。」

  「能再做一件棉襖嗎?」

  「這……恐怕還要再一陣子,大少爺,這件您先將就穿著,等天更冷了些,我再做一件更厚的給您。」

  她以為他是為自己要的嗎?他更不悅了。「你自己才應該做些新衣裳。」

  「我?」她愣住,彷佛絲毫沒想到這點。

  「女人家不是最愛穿新衣裳的嗎?」他可是經常聽自己的好友論起京城那些貴女,據說每日聚會的話題都是關於梳妝打扮的,不是探討哪間鋪子的脂粉香膏賣得好,就是議論哪個店家的衣裳布料花樣別致。

  「我也愛穿新衣裳啊!不過我身上這件還沒舊呢,還能穿上幾年沒問題的。」

  還沒舊?還能穿上幾年?

  見湯圓笑得一臉傻兮兮的,好似真心如此認為,邢暉胸臆更堵了,看來在子勤把銀票送來前,他還得想辦法幫她多賺點錢。

  這傻丫頭,太苛待自己了。

  「哎呀!」湯圓忽然驚喊一聲,原來是路上不知從哪裡滾來的一顆大石頭,差點絆歪了獨輪車。

  邢暉見她為了扶穩車子,腿腳用力,然後又習慣性地伸手去揉右腿,便知她又犯了疼,心口一扯。

  還得想辦法找個有能耐的大夫,將她這腿腳的毛病治一治,他記得彷佛有個告老歸鄉的老御醫是住在陽城的,只是要請到對方看診,又不能透露自己的身分,是有些難處……

  邢暉一邊尋思,一邊示意湯圓讓到一旁,自己接手推車的工作,她一個女人再有力氣,還是不如他一個大男人。

  「大少爺,怎麼能讓您替我推車呢?」她覺得這太僭越了。

  他淡哼一聲。「你廢話真多。」這種不中聽的話,就不能少說些嗎?湯圓不曉得自己哪裡又惹這位大少爺生氣了,只得閉了嘴,默然不語,哪知他又嫌她太安靜了。

  「說點有趣的來聽聽。」他命令。

  「可我不曉得說什麼呀。」她又不是說書的,也沒讀過什麼書,哪來的本事妙語如珠?

  「就說說你家裡的事吧,你離開邢府,應該是家裡人來接你出去的吧?」

  她一怔,半晌,點了點頭。「嗯。」

  「那怎麼會一個人住到這桃花村裡來了?我記得府裡的丫鬟若是被家裡人接走,通常都是看好了親事。」

  「嗯,是這樣的。」她小小聲地應。

  他深思地看她一眼,既然她沒能出嫁,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你家裡人還在嗎?」

  「在的,爹、娘,還有兄嫂和弟弟弟妹、侄兒侄女。」

  父母健在,還有兄弟,照理說她不該孤身一人流落在外。「是那門親事不好?你拒絕了?」

  大少爺果然見識犀利,一下就猜著了。湯圓澀澀地苦笑,點了點頭。

  「你是從家裡逃出來的?」

  「嗯。」

  他還想追問,她卻是不想談了,笑著轉開話題。「大少爺,其實我現在過得挺好的。」

  他一怔,見她笑容清爽,眼睫卻輕顫微斂著,態度明顯想回避。

  也罷,她不欲多言,他再追究也無益。

  此時已是秋末冬初,天色亮的晚,除了像湯圓這樣趕著一早出門做生意的,路上倒是沒見什麼人影,但也有幾個習慣早起的大娘大嬸,昨日聽說了在村裡流傳的八卦,今日見向來獨來獨往的湯圓,身旁果真伴了個大男人,登時都瞪大了眼。

  無論是忙著在家裡雞棚模雞蛋的,或是提著木桶出來打水的,一個個都停下了手邊的動作,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

  湯圓敏感地察覺到幾道異樣的視線,不免有些尷尬,歉然低語。「大少爺,是我對不住您。」

  「怎麼了?」

  「您沒發現嗎?好些大娘都在看我們……」

  「那又如何?」邢暉絲毫不以為意。「她們愛看,就由得她們去看。」

  「可是……」湯圓依然感到不自在,主要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大少爺,為了替自己闢謠,白白頂了自己未婚夫婿這個名頭,當了冤大頭。

  邢暉見湯圓一臉窘迫,劍眉一摟,頓時感到不高興了,村裡這些無聊的八婆,究竟想把她逼到什麼地步?

  他冷下臉,清銳如雷電的目光往周遭劈過,將幾個看熱鬧的大娘大嬸都嚇得縮回了頭,大夥兒可都聽說了,這男人脾氣不怎麼好,一記橫腿掃去就讓隔壁村那林家老麼骨折斷了腿,還有那一、兩個原本大著膽子想上前打趣幾句的,也忙忙收回了腳步,不敢輕舉妄動。在邢暉的威懾之下,兩人總算一路平靜地來到了碼頭。

  岸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湯圓語聲清脆地賣起吃食來,邢暉這才知道,她做的包子與糕點有多受歡迎,從她一到定點,來買東西的人龍就沒斷過。

  才過了一個多時辰就幾乎快賣空了,這時,一個商賈打扮的中年男子走過來,將每樣糕點各買了一份,當場就吃起來,然後狀若和善地笑問。

  「小娘子,你這些糕點都是自家做的嗎?」

  「是啊,是我自己做的。」他不是第一個好奇詢問的客人,湯圓不疑有他,笑著頷首。

  「你這糕點的味道可不一般啊,是家傳的手藝?」

  「是我自己琢磨的。」

  「你自己琢磨的?」中年男子似乎有些意外。「你這芸豆卷的味道,倒是跟京城八珍閣賣的有幾分相似。」

  「八珍閣?」湯圓一愣,老實地搖頭。「我沒嘗過他家的糕點。」

  中年男子眯了眯眼,笑得更加猶如彌勒佛了。「小娘子啊,你這糕點的方子可願意賣?」

  「賣方子?」湯圓沒想過。「這位大爺,你若是愛吃我做的糕點,歡迎你以後常來買。」

  「你這意思是不願意賣方子?」

  「大爺,你是想讓家裡人也做這糕點吃嗎?」

  中年男子一愣,沒想到湯圓會這樣問,見她笑容真誠,心中一動,有意試探。「是啊,我家孩子最愛吃這些糕點的,他打小身子就不好,腸胃不調,不怎麼愛吃東西,也就這些點心能讓他開開胃了,他娘可擔心著呢!偏我住在外地,不方便常來這鎮上買你的糕點,我就想著若是能買你這方子,回家讓我那婆娘做給孩子吃。」

  湯圓一聽中年男子家裡也有個厭食的孩子,頓時感同身受。「那也不用買啊,我可以……」

  「她不賣方子。」邢暉一直在一旁聽著兩人的對話,中年男子騙得過湯圓,可糊弄不了他,見湯圓同情心被觸動,眼看著就要免費將糕點方子傻傻送出去,他連忙出聲阻止。

  湯圓一愣,中年男子也一愣,轉頭望向這位長相豪獷的男子。

  「這位仁兄是?」

  「是我的……」湯圓一時不知該如何介紹。

  「我是她的未婚夫婿。」

  邢暉狀若自然地接口,湯圓一震,心跳陡然加速,胸口猶如小鹿亂撞。

  中年男子見邢暉外貌雖粗猥,眼神卻清正銳利,渾身上下還散發著某種難以忽視的淩厲氣勢,就知這人不好惹,自己心中這把小算盤怕是撥不動了。多年在商場上沉浮,他很懂得趨吉避凶,索性收斂了算計的心思,坦然以對。

  「在下周成,不知仁兄貴姓大名?」

  「免貴姓湯。」邢暉隨口杜撰,湯圓一聽,臉頰卻是更熱了。

  周成朗笑,拱了拱手。「在下虛長幾歲,就稱你一聲湯老弟了。」

  邢暉淡定回禮,開門見山問:「周兄可是從事糕點生意?」

  「湯老弟果然好眼色,老哥我確實是開糕點鋪的。」

  「可是來這三岔鎮巡店鋪的?」

  周成挑了挑眉,這位湯老弟心思倒細膩。「鎮上這『百味齋』,就是我東家的生意。」

  「原來是百味齋的周大管事。」

  「這可不敢當,我就是掌管了幾家分店的普通管事而已。」

  邢暉淡淡一笑。「如今是普通管事,可若周兄能得到貴東家的信重,這職位很快就能升上一升了,何愁成不了大管事。」

  周成心一跳。「湯老弟此話怎講?」

  「京城『八珍閣』,陽城『百味齋』,可說是南北齊名、各霸一方,但大齊名門世家往往只知『八珍閣』,不識『百味齋』,周兄可知為何?」

  周成聞言,當即肅然,只聽邢暉短短幾句,他就感到這人應該是胸有丘壑的,端正了臉色。「請湯老弟指教。」

  「因為八珍閣有自家的特色。」

  意思是百味齋的糕點沒特色?周成更著急了,不由得流露出殷切的神色,邢暉卻不再說了。

  周成也知自己這是失禮了,哪能就這樣白聽人家一番道理,因此他慎重相邀,「相逢即是有緣,不知湯老弟哪日有空?來我百味齋坐坐,容老哥招待老弟和你這未過門的娘子喝酒吃飯,就當交個朋友。」他頓了頓,略感為難。「只是我這回是來巡店盤賬的,怕是無法盤桓過多時日……」

  邢暉會意,當即果斷接口,「擇日不如撞日,承蒙周兄一番盛情,湯某就不客氣了,待此處事了,便來與周兄相敘。」

  「歡迎歡迎!可千萬一定要來啊,這樣吧,老哥在這鎮上最大的酒樓訂一間包廂,咱們相約午時三刻如何?」

  「那就多謝周兄了。」

  又熱情地寒暄幾句後,周成這才匆匆告辭,湯圓見兩個男人這就交上了朋友,還約了等會兒在酒樓相見,一時有點狀況外,以大少爺的性格,不該對一個剛認識的外人如此熱誠啊。

  「大少爺,您是不是對那個周管事很有好感啊?」

  誰對他有好感?邢暉沒好氣地彈了湯圓額頭一個栗爆。「你這笨丫頭,我是不想你白白將方子送給人家,你以為自己在開善堂嗎?」

  「呃,我以為周管事只是想做給家裡孩子吃的,就想說這有什麼,我教他怎麼做就得了……」見邢暉黑了臉,湯圓頓時不敢再說了。

  「難怪你有這麼好的手藝,卻還是把日子過得窮困潦倒的,就是因為你這腦子笨,不懂得轉一轉,連錢都不會賺。」

  說她窮困潦倒?也不想想就在幾天前,某人還在街頭挨餓受凍,比她更淒慘落魄呢!湯圓暗自腹誹,沒敢把話說出口,邢暉卻從她不服氣的表情猜到了她心中思緒,喉頭一噎。

  「爺那是自己情願的!」他又伸手賞了她一個栗爆。

  自己情願?是自甘墮落吧。湯圓無聲地頂嘴。

  這丫頭好像越來越不怕自己了,都敢在心裡胡思亂想了。

  邢暉板起臉,正打算好生告誡教訓一番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馬匹嘶鳴聲。

  這聲精神飽滿的鳴叫,驚動了碼頭,不少人都好奇地轉過視線,邢暉也下意識地望過去,原來是一個馬夫打扮的人正在為一匹白色駿馬上鞍轡,旁邊還站著一位白衣勝雪的翩翩貴公子。

  那公子忽然轉過頭來,一張俊臉貌若潘安,豔絕無雙,邢暉刹時心神一凜,墨瞳驟縮。竟然是他!他如何會從京城來到這偏鄉小鎮?

  白衣公子目光流轉,邢暉迅速背過身子,躲避對方的視線,不一會兒,白衣公子便動作矯捷地躍上駿馬,扯轡絕塵而去。

  邢暉眸色轉深,目送白衣公子離去,而碼頭另一頭,有個半大少年靠坐在樹下,也正盯著那一騎絕塵的身影。

  他手邊還坐著一個身子瘦弱的小姑娘,小姑娘見哥哥呆呆地出神,晃了晃他的手。

  「哥哥,你身子好點了沒?」小姑娘聲音軟綿綿的,帶點期盼,又有些焦急的意味,少年聽了,難免一陣心酸。

  兄妹倆已經連續兩日未進食了,勉強摘些野果子充饑,卻實在不能飽腹,他只好帶著妹妹從暫時棲身的破廟裡出來,想到這碼頭碰碰運氣找些吃的,無奈身子骨不爭氣,似是有些染上風寒的跡象,腦仁昏昏地發疼,連帶動作也遲鈍起來,只得坐在這樹下緩緩。可兒冰涼的小手模了摸摸少年的額頭,覺得有點燙,越發擔憂起來。「哥哥肚子餓不餓?」

  自然是餓的,但少年只是笑笑搖頭。「哥哥不餓,可兒是不是想吃東西?且再忍一忍,哥哥想辦法。」

  語落,少年忍著昏沉的腦袋,勉力撐站起來,小姑娘人小力微,卻也用自己的一雙小手撐著少年的腿,試圖讓哥哥站得更穩。

  「哥哥,可兒扶著你。」

  「多謝可兒。」

  可兒見哥哥站穩了,稍稍放下心來,左右張望一番,潤潤的圓眸驀地一亮。「哥哥,是包子姨姨。」

  少年順著她小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站在獨輪車後頭賣著包子與糕點的湯圓。

  「包子好吃。」可兒舔了舔小嘴,又想了想,補充一句。「姨姨是好人。」

  少年明白妹妹的意思,如果自己厚顏再去開口,也許那女人會願意再將賣剩下的包子給自己和妹妹的,但人的良心有限,在如此現實的世道,他不能一直乞求旁人的善意。

  只是他和妹妹已經餓得很難受了,而他們暫且還不能離開這個小鎮,因為他要找的那個人,很可能就在這附近,否則剛剛那位白衣貴公子也不會來到這裡。

  少年有種直覺,那公子和自己一樣,都是來找那個人的。

  「哥哥。」可兒瘦骨如柴的小手摸了摸少年扁扁的肚皮。「哥哥也餓了,可兒去求姨姨。」

  語落,小姑娘鬆開少年的手,薩羅地就往湯圓的方向跑,因腿軟無力,半途被人一擠,就趴跌在地。

  湯圓正好轉頭,恰恰瞧見這一幕,心下一驚,匆匆交代邢暉。「大少爺,您先幫我看著這攤子。」她也不等邢暉回應,就趕到小姑娘身邊,將她抱扶起來。

  「小姑娘,你沒事吧?」

  可兒其實摔得很痛,卻強忍住淚意,抬起一張花貓般的小臉蛋,見來扶自己的人正是那個好心姨姨,頓時笑眯了一雙可愛圓亮的眼眸。

  「姨姨,我是可兒。」

  「可兒乖,告訴姨姨,有沒有哪裡摔疼了?」

  可兒搖頭,下意識地將自己一雙小手藏到身後。

  湯圓見狀,將她的手抓過來細瞧,果然見到那幼嫩的掌心擦出幾道破皮。

  「可兒不疼。」小姑娘彷佛怕湯圓生氣似的,連忙強調,又想將小手藏起來。「可兒手髒髒。」

  小姑娘嗓音越發細微,似乎是在擔心湯圓因此嫌棄自己。

  湯圓心更酸了,忍不住伸手輕輕揉揉她的頭,這一幕,都落在另一頭也追過來的少年眼裡,其實他也可以去抱起可兒的,只是見湯圓快了一步,他就停住了步伐。

  而且他想,如果這位善心的阿姨對可兒有一些些心疼,或許他們兩兄妹就能有一頓飯吃,至少得讓妹妹吃飽。

  湯圓安撫著小姑娘,又抬起頭來,望向一旁局促站立的少年,說是少年,其實年齡也就約莫十歲左右,都還是孩子呢。見他臉色異常慘白,比上回見時又瘦削了幾分,身子還有些搖晃不穩,湯圓便猜他約莫是生病了,可憐他自己身子不好,還得照看著如此年幼的妹妹,這段時日在這碼頭附近艱辛求生,想必也是難熬得很。

  「姨姨。」可兒拉拉湯圓的衣袖,眼眸濕潤潤的,很認真地說道:「可兒跟哥哥會幫你做很多很多的事,吃少少的,你讓可兒還有哥哥跟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這是要她收留他們兩兄妹的意思嗎?湯圓為難了。

  可兒拍了拍自己扁扁的小肚皮。「可兒肚肚小,吃少少,會努力做好多事……」小女孩歪著頭,努力想自己可以做些什麼事。「嗯,可兒可以幫姨姨喂雞喂鴨、撿木柴、撿蛋蛋,哥哥會洗碗、會挑水、會寫字,嗯,他還會好多好多可兒不會的,可兒笨,哥哥聰明。」小姑娘說著,忽然有些悶了,覺得自己很沒用,扁了扁小嘴,眼眶紅紅。

  湯圓一顆心都融化了,感覺自己眼眶也要紅了,她忙吸了吸鼻子,將纖瘦的小姑娘一把抱起來。

  「來,姨姨抱你回去。」

  「去姨姨的家嗎?」可兒驚喜地問。

  少年也震撼了,不可思議地盯著湯圓。

  湯圓溫柔地看了少年一眼,再對小姑娘暖暖一笑,「嗯,就去姨姨的家,姨姨屋子小,可是應該還能住得下你們兩個。」

  「謝謝姨姨。」小姑娘開心地笑了,眉眼彎彎地望向少年。「哥哥,我們有地方住了。」

  少年卻無法如小姑娘這般純粹喜悅,默默地望著湯圓,眼神帶著遲疑,也有難以掩飾的忐忑不安。

  湯圓對他含笑頷首。「跟你妹妹一起來吧。」

  對少年而言,湯圓此刻的笑容,宛如狂風暴雨後的一道彩虹,絢爛而耀眼。

  湯圓手上抱著一個,背後跟著一個,一大兩小來到邢暉面前,邢暉瞪視著這個令他無法理解的畫面,心中五味雜陳——

  「你莫不是又犯傻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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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 02:57:0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大少爺的生意手腕

  見兩個孩子都要餓暈了,湯圓給兩個孩子各買了一碗羊肉湯麵,先將他們喂了個半飽,再帶他們來到碼頭附近的茶棚。

  杜郎中正好在裡頭看診,聽小徒弟說湯圓來了,笑眯眯地迎出來,見她手上牽了個小女孩,身後還站著一個半大少年、一個面貌不善的男子,不禁愣了愣。

  湯圓先介紹邢暉。「杜爺爺,這位就是那日我那個朋友,他如今身子好多了,特意來向您道謝的,順便也想請杜爺爺再替他把個脈,看還有哪裡需要仔細調養的。」

  「是你那位朋友?」杜郎中更驚訝了,他記得那日自己診療的年輕人長得挺俊的啊,怎麼成了這副刀疤惡漢的模樣了?

  看出杜郎中的疑惑,湯圓忙低聲解釋。「杜爺爺,這都是為了出門行走方便。」

  「原來如此。」湯圓這麼一說,杜郎中便明白了,他也知道這丫頭有點化妝易容的本事,這個世道,誰生存都不容易,何況她一個姑娘家,自然得學著保全自己。

  邢暉早聽湯圓提過,這位杜郎中對她頗為關照,上前一步,抱拳行禮。「杜郎中,那日多謝您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盡。」

  杜郎中見他舉止有度,言語客氣,印象頓時好了幾分,「快別這麼說,這都是老夫應該做的。」

  「杜爺爺,這是我做的包子還有幾樣糕點,給您和小徒弟留著吃吧。」

  「那太好了,我可愛吃你做的包子呢,又鮮又香!快進來吧,先坐著喝茶。」

  杜郎中讓幾人進棚寮裡坐下,小徒弟提了一壺茶水過來,杜郎中先替邢暉把了把脈,樂呵呵地笑道。

  「挺好,身子將養得不錯,脈象平穩,且老夫瞧著,你這年輕人應該是有學過一些功夫?」

  「是。」邢暉坦然頷首。「在下確實學過幾年拳腳功夫。」

  「難怪呢,那麼嚴重的風寒,這才養了幾日,就能出來走動了。」杜郎中打量邢暉,見他氣宇軒昂,眼神清明,即便易了容,看著就不是個凡夫俗子。「如今你胃口應該好多了吧?」

  「是。」

  能吃得下東西,有了求生意志,自然不愁養不好身子了。杜郎中看向湯圓,這一切,怕都是這丫頭的功勞吧。

  想著,杜郎中撚須微笑。「老夫等會兒再開幾個養生藥膳的方子,照著吃一陣子,你這身子也就好全了。」

  「多謝大夫。」

  得知邢暉身子康復得很好,湯圓自是欣喜,又請杜郎中也替兩個孩子瞧了瞧,各自開了調養的藥方,讓她去藥鋪抓了,煎成湯藥給孩子服用。

  眼看與那百味齋周管事約定的時辰也快到了,湯圓讓兩個孩子先在這茶棚裡等著。

  「姨姨,你會來接哥哥和可兒吧?」小姑娘眼巴巴地望著她,深怕她丟下他們不管似的。

  湯圓溫柔地摸摸小姑娘的頭。「可兒乖乖的,姨姨辦完事就來帶你們回家。」

  「好,可兒會乖。」抬頭瞥了站在湯圓身後那看來有些可怕的大叔一眼,又連忙軟綿綿地補充。「哥哥也乖。」

  「好,你們都乖,姨姨先跟叔叔去辦事。」湯圓安撫了小女孩,對少年笑了笑,與邢暉相偕離去。

  兩人走出了茶棚,往鎮上酒樓的方向行去,見邢暉默不作聲,板著張臉,湯圓不免有些忐忑。

  「大少爺,您是不是生氣了啊?」

  邢暉淡淡瞥她一眼。「我生什麼氣?」

  「因為我答應收留可兒和她哥哥。」她嗓音細細的,充分令人感覺到她的心虛。

  「你本事大著,想開善堂,我能阻止得了嗎?」

  「大少爺,您莫惱,我也不是那麼傻的,實在是那兩個孩子太可憐了。」可憐又可愛,惹人心疼。

  「這世上可憐的孩子還少了嗎?你能救得了幾個?」

  「我也明白自己力有未逮,能救一個就是一個吧。」

  邢暉一窒,見身旁這傻姑娘睜著一雙水潤妙目,楚楚可憐似地瞅著自己,想罵她念她,一時都不知從何說起,只得悶聲嘟噥。「傻瓜。」

  「我不傻的。」見邢暉神情緩和了,湯圓懸吊的心放下,又是笑容盈盈。「我也知道養活兩個孩子不容易,我會努力多賺些銀兩的,除了栗子糕和豆沙餡餅,我還能做許多糕點,只要我勤快些,那兩個孩子還有大少爺,我不會讓你們過苦日子的。」

  邢暉聞言,臉色驀地一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啊?」湯圓一愣,不知為何大少爺轉瞬又變了臉。

  「你這意思是我和那兩個孩子都讓你來養?」她真當他是吃軟飯的?還得靠她去外頭辛辛苦苦工作來養活?

  傻姑娘還不知自己這話哪裡出了毛病,呐呐地解釋。「呃,我是說我會想辦法多賺錢,把日子過起來……」

  兩道淩銳的眸刀砍過來,湯圓頓時不敢再說話了。

  邢暉見她被自己嚇得低眉斂眸,一副鶴鶉的模樣,更不悅了,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和她在這碼頭相遇時,她為了幫他避開官府的搜索,唱的那一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戲。

  她那時候也是把自己設定為一個吃軟飯的花心丈夫,而她是為了挽回他不惜把所有賺來的銀兩都給他的苦命娘子。

  該不會這就是她下意識對他的印象吧?

  一個養尊處優、不事生產,只會跟家裡伸手要銀子花的大少爺?

  這顆蠢湯圓!

  邢暉忍不住咬牙切齒。「笨丫頭,你給我看著,我讓你瞧瞧什麼是能夠賺錢的真本事。」

  「啊?」湯圓沒聽懂,訝然揚眸,一臉真誠的困惑。

  這是在懷疑他嗎?

  邢暉牙關咬得更緊了。

  午時三刻,邢暉與湯圓準時到了酒樓,周成早已在包廂裡等了,笑容滿面地起身招呼,誠意看來倒是擺得十足。

  酒菜很快就上了,席間,兩個男人相互敬酒一番後,話匣子順利打開,湯圓在一旁見兩人相談甚歡,暗自感到驚訝,原來大少爺也有如此健談的時候,而且當他願意放段與人應酬,他就能令人如沐春風。

  周成也確實感受到了,而他比湯圓感受更深的是這個相貌粗豪的農村漢子,不僅談吐有度,見識更頗為不凡,聊起大齊各處風土民情,言之有物,見解犀利,令周成頻頻點頭讚歎,也更加確認自己遇上的這位絕不是尋常莊稼漢,怕是身上曾經歷過一番波折與起落。

  只是還不待周成旁敲側擊地詢問,邢暉已搶先開口。「在下觀周兄的氣度才能,倒不似只能掌幾家點心店鋪,貴東家怕是委屈你了。」

  這話一說,周成就想起了自己過往的心酸事,喝了杯酒,歎氣說道:「湯老弟有所不知,我這東家對我倒是有恩的,當年我遭人陷害,傾家蕩產,一家老小的生活都差點沒了著落,要不是我這東家心善,肯伸手拉我一把,怕是我如今還被關在牢裡,不見天日呢!」

  原來周成也曾是顯貴人家的大管事,負責管理江南江北數十家店鋪的生意,只因捲入家族鬥爭,被推出去當了代罪羔羊,走投無路之餘,是他的新東家暗中替他打點,將他解救出來。

  「我這東家急公好義,做人最是熱誠的,當年我只是因緣巧合,在他拓展生意時替他牽了個線,他就一直銘記在心。」

  「那也是你當初曾種下善因,如今才能結成你與那東家的善果。」

  「老弟說得是。」

  兩個男人酒到杯幹,一頓酒席吃下來,周成的態度越發熱絡了,原先還有些商賈行事圓滑、廣結善緣的心思,但邢暉句句鞭辟入裡,偶爾感性一番,又往往能切中他的心事,讓他不由得逐漸卸下心防,真心將邢暉當成一個值得結交的朋友。

  酒席散後,周成便領著邢暉與湯圓來到百味齋位於三岔鎮上的店鋪,門面看起來雖不甚起眼,裡頭倒是乾淨整潔,林林總總各樣點心擺在櫥櫃上,琳琅滿目,有那剛出爐的,更是甜香撲鼻,教人忍不住要買上幾塊來嘗嘗。

  趕著出爐的時間,客人來了幾撥,生意在這鎮上算是不錯了,但邢暉記得自己曾路過一個與三岔鎮差不多大小的城鎮,當時那鎮裡八珍閣分店的客人可說是川流不息,店夥計與客人買賣的吆喝不絕於耳,熱鬧得很。

  掃過店內一圈後,邢暉心下已有了定論,周成招待兩人坐下喝茶,上了幾碟店內的糕點。

  「湯老弟,你和弟妹一起嘗嘗,看我這百味齋的糕點比起弟妹的手藝如何?」

  湯圓一愣,連忙搖頭。「周大哥怎麼能拿我的手藝與貴店的大師傅比呢?我這就是自己隨意琢磨著做的。」

  周成但笑不語,只是望著邢暉,邢暉喝著茶,將送上來的每一碟糕點都嘗了一小塊,卻是搖了搖頭。

  「不是兄弟不識抬舉,實在是貴店這些糕點比起拙荊的手藝還略有遜色。」

  湯圓聞言訝異,清亮水潤的杏眸怔怔地望向邢暉,顯得有些傻乎乎的。

  邢暉眉峰一挑,這丫頭該不會是以為他在吹噓吧?怕她自己傻傻地把他替她搭的高臺給拆了,邢暉橫她一眼,不許她多嘴,直接與周成商談起來。

  「周兄以為呢?」

  周成一笑,倒是坦然點頭。「其實老哥也是這麼想的,你這位未過門的娘子手藝可不一般啊,方才那栗子糕我嘗起來,竟比當年我在京城八珍閣嘗到的還更有滋味。」

  「其實八珍閣只是名號響,也不是樣樣點心都好吃的,像是這碟玫瑰豆沙酥,我吃起來倒覺得百味齋的更入口些。」

  「那可不!」說起自家糕點,周成還是挺有信心的,但轉念一想,又不禁歎氣。「只是也不知怎的,明明我們百味齋的糕點味道也挺好,偏名氣相較於八珍閣就是稍差一截,老弟啊,你說會不會是百味齋的本鋪在陽城,畢竟不是天子腳下,才會讓那八珍閣占了上風?」

  「這也是一個緣故,但還有一點,百味齋也比不上八珍閣。」邢暉頓了頓,確定自己勾起了周成足夠的興致。「周兄可聽過『買櫝還珠』這個典故?」

  周成一愣。「那自然是聽過的。」

  這典故出自《韓非子》一書,相傳有位楚國商人到鄭國賣珠寶,一人出高價買去,卻只看中了裝珍珠的精美匣子,反將那盒裡珍珠還給了商人。

  湯圓以前也聽邢府附近私塾的老夫子講過這個故事,好奇地插嘴,「這是不是比喻那個買珠寶的人沒有眼光的意思啊?」

  「確實有暗喻那人捨本逐末的含意。」邢暉對湯圓贊許地頷首,接著又轉向周成,正色問道:「可是周兄,你以為那出高價買珠寶盒的人是真的蠢嗎?」

  「不蠢嗎?」周成有些茫然。

  「『甲之珍珠,乙之砒霜』,買賣商品原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交易,個人喜好不同,你覺得買到值得的東西,那就是值得。」

  「可老哥不懂,這典故和百味齋、八珍閣有什麼關係?」

  「周兄想想,八珍閣最出名、賣得最好的商品是什麼?」

  「那自然是他們的『八珍盒』了,每逢節日過年,往往都要賣個脫銷。」

  所謂的「八珍盒」,就是在一個精美的木雕盒子裡,裝了八珍閣最出名的八樣點心,大齊無論是名門貴胄或尋常百姓年節走禮時,往往喜歡提上幾盒,就是圖它好看又好吃,送出手一點都不寒酸,還顯得有誠意。

  一念及此,周成頓時恍然,睜大了眼,「老弟的意思是……」

  邢暉知道周成想明白了,微笑頷首,「百味齋輸給八珍閣的,就是『包裝』,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商品不也如此?」

  「說得是啊!老弟,原來如此!」周成拍手讚歎,一臉興奮。「老弟,你說我們百味齋是不是也去設計一個精美的包裝,弄個『百味盒』之類的?」

  邢暉搖頭。「若是同樣的盒裝點心,那不叫別出心裁,只能是東施效顰了。」

  周成愣住。「那該如何是好?」

  湯圓在一旁聽得似懂非懂的,但也知道兩個男人是在煩惱怎麼讓百味齋的糕點能用個特別的包裝賣出去,既然不好再用木雕盒子……那……

  她忽地靈光一現。「用竹編的籃子如何?」

  竹籃?兩個男人同時望向她。

  「我們村裡有個丁大叔,他特別會用竹子編各種器具,他編的竹籃子可好看了,各種紋路花樣都有,你們想想,如果用油紙包了糕點,放進一個細緻的竹籃裡,再妝點些花啊草的,或是用緞帶綁著,那該有多漂亮!」

  周成想像著那樣的竹籃,眼睛漸漸放出光來。「是挺好看的。」

  「這油紙也不能是尋常的油紙,上頭得印染著各色圖案,最好還能將百味齋的名號給打上去。」邢暉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隨意用行書寫了「百味齋」三個字,字體飛揚寫意,令人望之欣喜。

  「也可以是畫各種可愛的小動物啊!」湯圓提議。「小兔子、小雞、狗呀、貓呀,孩子們會很喜歡的。」

  「說得是,這點子太好了,太妙了!」周成猶如醍醐灌頂,打開新思路,不再有所局限後,他腦子裡忽然也湧動了許多奇思妙想,頓覺神清氣爽。「湯老弟、弟妹,老哥我實在太高興了,你二位真是我的貴人啊!」

  邢暉淡淡一笑。「周兄可莫高興得太早,莫忘了要讓客人買檳,也得有能耐讓他們將裡頭的珠子珍藏起來,糕點的味道如何,才是百味齋與八珍閣決勝的關鍵。」

  周成聞弦知雅意,爽朗笑道:「湯老弟,那我們就來談談弟妹的糕點方子該怎麼賣才好……」

  她的方子賣了六百兩銀子!

  從百味齋走出來時,湯圓腦子還渾渾沌沌的,不敢置信。

  邢暉與周成一番商議後,定下用六百兩買下湯圓三道私家糕點方子,並另出四百兩,請湯圓幫著改良百味齋幾樣主打糕點的配方,尤其在邢暉建議之下,希望能將陽城特產的茶葉也融入配方裡,做出百味齋的獨家特色,與八珍閣更加有所區隔。

  另外,百味齋也承諾每年會從桃花村購入一定數量的竹編籃子,由湯圓出資在村裡成立作坊,聘請丁大叔為大師傅,帶領村民生產竹籃。

  雖然這些事項還有待周成回去請示過東家後,才能正式簽約落實,但周成為表誠意,自掏腰包,先拿出兩百兩做為訂金。

  所以如今湯圓懷裡可是揣了三張面額五十兩的銀票和五個價值十兩的銀元寶,揣得她心頭小鹿亂撞,好不踏實啊!

  「大少爺,我是不是在作夢啊?要不您捏捏我的臉頰?」湯圓仰起臉蛋來,恍惚地盯著開暉。

  邢暉見她傻兮兮的,明眸水潤,臉頰還透著一抹紅暈,既可愛又迷糊的模樣,心中一動,忍不住手癢,還真的不客氣地用力捏起她一塊臉頰肉。

  「哎呀!好痛!」她嚇得慌忙躲開,伸手揉著被他捏痛的肉肉。「大少爺,您下手好狠啊。」

  「誰叫你這麼蠢?」他瞪她一眼,表面上沒好氣,心下卻回味著方才捏她臉頰的感覺,手指頭彷佛還有餘溫。

  「可是大少爺,我才三道糕點方子就賣了人家六百兩,人家還要再花四百兩來請我幫著改良自家店裡的配方,這會不會太過分了?」

  「哪裡過分了?」

  「總共一千兩耶。」她覺得自己像是打劫善良百姓的山賊。

  「我還嫌少呢!」見她一副心虛表情,邢暉更沒好氣,彈指在她額頭賞了個栗爆。要不是擔憂她單純傻氣,若是他不在,怕是護不住身邊的財產,他原本還想替她談抽成的,年年都有紅利進賬,可比只剝一次皮賺得更多,但想想她連一千兩都嫌燙手,那還是算了吧,一次賣斷就得了。

  「你莫忘了,我可是把我寫的『百味齋』那三個字免費送給他們用了,這已經是給了他們天大的好處。」想他邢暉從前在京城寫一幅字,有多少達官顯貴捧著重金來求,這丫頭可真是不識貨,不知道誰才是真正占了便宜的人。

  幸虧那個周成挺有眼色,不像這傻丫頭有眼無珠。

  湯圓聽邢暉這麼一說,轉念一想,也是喔,頓時覺得不虧心了,笑彎了眉眼,酒窩在唇畔輕盈地舞動著。

  「大少爺,我們有這麼多銀兩,是不是可以買一些東西啊?」

  這還用問嗎?邢暉橫她一眼。「要買,就買得痛快。」

  湯圓樂眯了眼,有大少爺一聲令下,懷裡又揣著這麼多銀兩,她那是底氣十足,拉著邢暉在鎮上幾間店鋪大肆採買。

  米糧油鹽,買!
  衣裳布料,買!
  杯碗瓢盆,買!
  日常用品,買!

  ——總之想買什麼就買,絲毫不必考慮價格,想起不久之前,自己還得捏著個洗到褪色的小荷包,斤斤計較著每一枚銅板,除了賣包子需要用的食材,就連買一方花布巾來包頭,她都得掂量了又掂量,深怕自己多花了一文錢晚上就得餓肚子,如今湯圓覺得自己好似掉進了福窩,簡直不要太幸福。

  不到一個時辰,她和邢暉就買了足足能裝滿半輛牛車的物品,花了十幾兩銀子,湯圓已經覺得很夠了,邢暉卻還嫌少。

  「這樣哪裡夠?被褥呢?棉襖呢?你不買嗎?」

  「對喔。」湯圓拍了一下樂昏的頭。「差點都忘了得買些棉花。」

  「買棉花做什麼?」

  「做棉襖與棉被啊!」

  「誰讓你自己動手做的?」邢暉沒好氣。

  湯圓一愣。「大少爺的意思是……我們直接買現成的?」

  「有疑問嗎?」

  當然有疑問,大大的有疑問!

  湯圓眨巴著眼。「大少爺,買現成的太不划算了,其實買些布料和棉花,我可以自己縫的。」

  「你那雙手是用來做包子與糕點的,拈針拿線,你不嫌傷手,我還嫌浪費時間呢。」

  「可是……」

  「別說了,你以為我為何要費這個心思替你去跟周管事談賣斷糕點方子?」

  為什麼啊?她水潤潤的圓眸瞅著他,無聲地問著。

  因為他看不慣她明明自己缺衣少食,卻可以把那點家底都掏出來對他好,因為他看不慣她自己日子都過得艱難了,還想著要救濟貧苦孩童,而最看不慣的是,即便生活困苦不易,她的臉上也從不見一絲愁苦,只有樂觀與開朗。

  她就是傻!

  而他就是放不下如此傻氣的她。

  「總之你如今有銀兩了,不必再小心翼翼地儉省,怎麼痛快怎麼花,不僅要買新衣棉襖,你那間破敗的土胚屋也該拆了,重新蓋一間磚瓦房。」

  「蓋磚瓦房?」她彷佛從沒想過這個可能性,愕然瞪大眼。「我能住那麼好的房子嗎?」

  「怎麼不能?」一間磚瓦房而已,她以為是雕樑畫棟的黃金屋嗎?有什麼住不得的!

  「可是村子裡也只有裡正和其他兩、三戶人家蓋得起磚瓦房……」

  「桃花村如今是窮,但只要你在村裡蓋起了作坊,光是與百味齋簽的合作契約,就會是一筆長遠的生意,村人除了農作之外,多了另一條活路,整個村自然也就能逐漸富裕起來了。將來除了竹編作坊,你不是說桃花村後山盛產各種果實嗎?也許還能做果醬、釀果酒等等,只須有好的配方,自然有老饕懂得賞識。」

  「如果真是那樣,那豈不是我們全村都可以發家致富,人人都能過好日子了?」

  「你想帶領全村發家致富,那你就得去做那第一個勇敢吃魚的人,花個錢都這麼扭扭捏捏的,誰還信你有賺錢的本事?」

  「說得是!」湯圓明眸閃閃,酒窩甜甜。「大少爺,您說得好有道理,我聽您的。」

  果真是個傻丫頭。

  邢暉見湯圓仰望自己的神情滿是信賴,心下五味雜陳。

  他說什麼,她就信什麼,哪天他不在她身邊了,她真能有辦法自己立起來嗎?該不會旁人忽悠兩句,她就被耍得團團轉了吧?

  「看來我還是得把你看牢些。」他喃喃低語。

  「大少爺,您說什麼?」湯圓沒聽清。

  他一凜,清清喉嚨,不自在地咳兩聲。「沒事,我們繼續買東西吧。」

  「嗯!」湯圓眉開眼笑,用力點頭。

  接下來,她買得更肆意了,不僅買了好幾床厚實又鬆軟的被褥,連可以換洗的床單和被罩都買了,湯圓想到以後睡覺時不再只能墊著一張薄薄的草席,就覺得開心極了。

  這還不夠,邢暉又挑了兩條毛毯,再拉著湯圓各買了幾套新衣裳,連兩個新收留的孩子也有分。

  這一買,就到了黃昏日落時分,邢暉看看天色晚了,索性也不回村裡,在鎮上客棧要了間小院子,去草棚把可兒兄妹倆接過來,跟夥計要了四桶熱水,兩大兩小都暢快淋漓地洗了個熱水澡,再換上新買的衣裳。

  可兒年幼,還不會自己沐浴,是湯圓帶著她一起洗的,用了香胰子,將小姑娘髒兮兮的身子仔仔細細搓了好幾遍,這才發現她的細皮嫩肉上有好些瘀青,背部還有些看起來像是鞭打的舊傷痕。

  湯圓陡然心驚,這孩子是自己在外頭流浪時撞傷的呢?還是曾經被淩虐過?

  看著可兒趴在浴桶邊緣,快樂地哼著歌,湯圓縱有滿腔疑問,此刻也不忍心壞了小姑娘的心情,只是繼續替她洗頭髮,用熏籠烘乾後,紮了兩個可愛的髮髻,系上紅頭繩。

  將小姑娘整裝完畢後,湯圓讓可兒看銅鏡,鏡中的小姑娘穿著月白色的衫裙,外罩珊瑚色的小棉襖,一雙小巧的緞鞋上還繡著花,整個人看來清新可愛,如三月枝頭初綻的桃花。

  小姑娘自己也看呆了,傻愣愣地瞪著鏡中的形影。「姨姨,那是可兒啊?」

  「是啊。」湯圓輕輕摟了摟她。「可兒覺得自己漂不漂亮?」

  「好漂亮……」可兒喃喃道,實在無法置信,伸出一雙小手搗住紅嘟嘟的小嘴唇。

  這個小動作萌得令人心軟,湯圓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臉蛋。「可兒怎麼了?嚇到了啊?」

  小姑娘放下手,嫩聲嫩氣地開口。「可兒覺得自己在作夢。」

  湯圓笑了,這傻乎乎的小姑娘啊,真是可愛。

  她仔細端詳可兒的五官,眉毛細細彎彎的,瓊鼻翹得很憨憐,小嘴形狀也好看,若不是長期缺乏營養,臉色顯得黃黃的,發質也乾澀枯燥,活脫脫就是個麗質天生的小美人。

  也不知是誰家的女兒,怎麼就淪落到在外頭乞討流浪?

  湯圓想了想,還是輕聲問道:「可兒還記得自己的爹娘嗎?他們還在不在?」

  可兒聞言,本還笑意燦爛的小臉立即黯淡了。「可兒沒有爹娘,只有叔叔嬸嬸。」

  「那你的叔叔嬸嬸呢?」

  可兒低頭不語,一雙小手揪著棉襖的扣結,看起來有些緊張。

  湯圓微微蹙眉,將嗓音放得更柔。「叔叔嬸嬸是不是也不在了?」

  「他們……還在的。」可兒呐呐地低語。

  「那可兒和哥哥怎麼不跟叔叔嬸嬸在一起?」

  可兒悶不吭聲,半晌,才小聲說道:「哥哥說……不能說。」

  湯圓一愣。「為什麼不能說?」

  可兒只是垂著小腦袋,小手揪得更用力了,一副心虛惶恐的模樣。「姨姨,對不起,你別生氣。」

  湯圓拉下她搏成結的小手,輕輕握著。「姨姨沒有生氣,姨姨知道可兒有苦衷,沒關係的。」

  「真的沒關係嗎?」

  「嗯。」

  湯圓溫柔地拍拍可兒,小姑娘終於有勇氣抬起頭來,見湯圓對自己微笑著,神情不見絲毫責怪之意,心頭頓時一松,卻也瞬間委屈橫堵,眼眶不禁泛紅,盈盈的淚水一落,驀地就抱著湯圓哇哇大哭起來。

  「姨姨,可兒、對不起,可兒害怕……嗚嗚……」小姑娘抽抽噎噎地哭著,說一句就哽咽一句,令人聞之心酸。

  湯圓就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曾像這樣抱著在邢府大廚房遇到的大娘哭過,也不曉得自己當時哪來的那麼多委屈,就只是因為初次有個大人肯那樣溫暖地安慰自己,而不是動輒打罵,嫌她是敗家的賠錢貨。

  那個大娘沒有孩子,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一樣地疼,用心教她廚藝,只是沒過兩年,大娘便因病去世了,而她又成了孤孤單單的一個,沒有人憐惜。

  「可兒乖,姨姨沒生氣,不哭了喔,乖……」

  湯圓哄著傷心的小姑娘,就像哄著當年的自己。

  這廂,湯圓哄著啜泣的小姑娘,那廂,邢暉沐浴過後,也換上了新買的棉袍,溫潤的青藍色襯得他氣質更清雅了幾分,尤其洗去了臉上斑駁的刀疤後,整個人猶如玉樹臨風,淡逸出塵。

  自從罷官後,邢暉已經有許久不曾關注過自己的外貌了,但今日也不知為何,他有些刻意地打扮,用刮刀細細修整了臉面,墨發用一條青色發帶束起,腰間甚至墜了塊玉珮。

  確定自己整理妥當後,他推門來到了屋外的小院子,夜色蒼藍,拂面的清風帶著些微冷意,邢暉深吸口氣,驀地瞥見院子裡一株石榴樹下,那個半大少年正怔愣瞧著自己。

  月色下,少年的身影顯得單薄秀致,他自然也洗過澡了,全身上下打理得乾乾淨淨的,身上的棉袍尺寸稍嫌寬鬆了些,但長袖飄飄,倒也頗有些斯文仙氣。

  邢暉看著,忽地一凜,隔著些許距離,認真打量起少年的輪廓。

  少年無疑是生得十分俊秀的,狹長的丹鳳眼,挺直的鼻樑,耳垂極厚,嘴唇雖有些乾澀,卻透出紅潤之色。

  邢暉越看他的長相,越覺得熟悉,待少年急促地上前幾步,仰頭與他對望時,他刹時愣住。

  這五官、這相貌,不就正是那一位……

  邢暉心驚地打量少年時,少年同樣心驚地瞪著邢暉,兩人四目相對,許久,邢暉總算自齒縫間擠出嗓音。

  「你是……」

  邢暉話語未落,少年眼角余光瞥見湯圓正攜著可兒推開西廂房的門扉走出來,頓時心頭一震,不顧一切地沖邢暉喊。

  「爹!」

  四下靜寂。

  邢暉只覺頭頂彷佛有一群烏鴉嗄嗄飛過,而他眸光一轉,正好與一臉驚駭莫名的湯圓相對。

  大少爺,原來您有孩子?

  他幾乎能聽見她那會說話的大眼睛如此問著他。

  邢暉頓時有種含冤莫雪的憋屈感,冷著一張臉,兩道淩厲的眼刀刷刷地往少年砍去——

  「你,跟我過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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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速之客上門

  東廂房內,屋角立著一個落地燈架,掛著一盞燈籠,映得男人與少年相對而立的身影微微迷蒙。

  邢暉眯了眯眼,犀利地盯著嘴角微抿,臉上帶著幾分倔氣的少年,好片刻,才悠悠揚嗓。「說吧,這是怎麼回事?」

  少年咬了咬唇。「邢大人——」

  邢暉立即做個手勢打斷。「如今在下不過是區區一介草民,可擔當不起殿下如此敬稱。」

  「你可是惱了?」少年眼神掠過慚愧。「真是對不住,方才我怕你當著湯姨的面喊破了我的身分,所以才……」

  邢暉冷冷一哂。「就算殿下欲掩飾自己的身分,也不值當喊在下一聲爹啊。」

  少年也覺得自己這麼做是有些過分,訥訥地深吸口氣,再望向邢暉時,眼神又變得堅毅。「這是我父親交代的。」

  邢暉劍眉一挑。「太子殿下?」

  「是的。」少年頷首,低聲解釋。「那日宮變,我與大哥分頭被護送離開,大哥終究沒躲過三皇叔祖的追殺,我卻讓父親身旁一位太監爺爺幫著扮成一個小太監,從皇宮密道裡逃出來了。之後那太監爺爺帶著我連夜出逃京城,往北繞過大漠,在戈壁幾個村落躲了將近兩年,眼見風聲不那麼緊了,才又跟著一隊長年來往西域做買賣的行商一路南下,孰料途中遇上了山賊,太監爺爺為了護我,被那山賊砍死了,我也落入了一個專門拐賣人口的拐子手裡……」說到此處,少年不免心頭悲愴,語帶哽咽,眼眶亦微微泛紅。

  邢暉眉宇蹙攏。「殿下曾落入拐子手裡?」

  「嗯。」少年穩了穩震盪的心神,又繼續說。「那拐子夫婦其實就是可兒的叔叔嬸嬸,可兒被他們養著,經常不是打就是罵,也是受盡了苦楚,當時我發高燒昏迷,是可兒將她的饅頭分給我吃,又喂我喝熱湯……」

  「所以殿下出逃的時候,就把那小姑娘一起帶走了?」

  「我身上的貴重物品和帶的銀票銀兩,都被人搶走了,只好跟可兒一路乞討,也是正好,路過雲縣的時候,我偶然耳聞風聲,得知官府在尋你的下落,於是就在三岔鎮附近找了間破廟棲身,再來的事,你都曉得了。」

  邢暉望著少年苦澀的神情,只覺心頭滋味難辨。誰能想得到,湯圓一時善心大發,在路上撿了兩個孩子,竟然就是他一直派人苦苦尋找的二皇孫趙靈鈞。

  半晌,邢暉斂了恍惚的心緒,澀澀問道:「為何說是太子殿下交代殿下來尋我的?」

  提起含冤而死的父親,趙靈鈞更是滿心惆悵,語聲沙啞。「父親說,在這世上,他唯一能信任的人也只有邢大人了,要我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投靠你,認你當義父。」

  邢暉臉都要黑了,忍不住駁斥,「我可沒有這麼大的福氣能養一個皇族血脈。」

  趙靈鈞黯然不語,也不與他爭辯,但那低眉斂眸的模樣看起來就是可憐兮兮的,透著幾分難言的委屈。

  邢暉閉了閉眸,強逼自己硬下心來,冷言說道:「殿下若是以為我能助你坐上原該屬於你父親的皇位,那怕是要令你失望了,如今我兩袖清風,又受百官唾棄,名聲一敗塗地,能逃過當今的清算,饒我一條性命,已經是走了狗屎運了。」

  趙靈鈞呐呐搖頭,「其實就算父親順利登基了,也是傳位給我大哥,與我無關的。」

  「所以你不介意?」

  「那皇位坐與不坐,我無所謂。」

  邢暉又是一聲冷笑。「那你全家滅門的血海深仇呢?這個仇,你報不報?」

  「自然要報!」少年驀地衝口而出,原本黯淡的眼眸忽然點亮熊熊火苗,焚燒著巨大的恨意。

  邢暉看著,臉色越發平淡。「你想怎麼報?」

  「我……」趙靈鈞一愣。

  「說到底,你還是想坐上那把龍椅。」邢暉語帶諷刺。

  「不是這樣的!」少年被刺傷了,頓時又是憤恨,又是哀痛,雙拳用力捏握著,指尖深深地嵌入掌心肉裡。「我只是想為父親正名,為他洗刷冤屈……父親本該是名正言順的新皇,卻被反賊誣陷為謀逆,日後於史冊上,他就是一個弑父謀反、大逆不道的罪人!你要我如何忍受父親一世英名清譽盡毀,我趙氏這一脈世世代代蒙羞!」

  是啊,他的確是該委屈,是該替他父親感到不值,但……

  邢暉胸臆沉冷,喉嚨越發乾澀難當,發出的嗓音不帶一絲感情。「殿下沒聽說嗎?當時替當今寫下傳位詔書的人正是我,若他是豺狼虎豹,我就是助紂為虐的惡人。」

  趙靈鈞一震,眼神閃爍片刻,最後,卻是毅然咬牙。「我信你必有苦衷。」

  「你憑何信我?」

  「憑我父親對你的信任!憑他對我所交代的最後遺言,就是信你!」

  太子殿下信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殿下是信他的……

  邢暉驀地別過眸,藏在袍袖裡的雙手握拳,微微顫抖著,他悄悄深呼吸,極力掩飾著心中宛如排山倒海般翻湧的情緒,卻掩不住眼眶隱約泛紅。

  趙靈鈞忽地語聲鏗鏘地開口,「請義父教養我,助我一臂之力,此恩此德,靈鈞必銘記在心,永志不忘!」

  語落,少年撩起衣袍,當即就要跪下,邢暉一凜,連忙出聲制止,「殿下不可!」

  趙靈鈞分明聽見了他的阻止,卻仍是毫不猶豫地雙膝屈下,行跪拜之禮。「義父在上,請受孩兒一拜。」

  「你起來!」邢暉又驚又惱,伸手扣住趙靈鈞手腕,一把將他拉起。

  趙靈鈞不得已被拖起身,一時不知所措。「義父……」

  邢暉忍下懊惱,語聲清冷,「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也不是你父親所認知的那個邢大人,你明白嗎?」

  少年搖搖頭,只是黯然苦笑。「靈鈞只知道,我已經無處可去了,若是義父不肯收留我,或許我明日就會淪落盜賊之手……也罷,那我就能早點去九泉之下見我爹娘了……」

  「閉嘴!」邢暉厲聲喝斥。

  趙靈鈞一愣。「邢大人……」

  「莫那樣喊我,我已不再是朝廷命官了。」

  「那我該……如何喊你?」

  邢暉依然板著臉,「你剛才不是喊得挺厚臉皮的嗎?」

  趙靈鈞先是一怔,接著恍然大喜。「義父!」

  這一聲清脆的叫喊落下,邢暉就知道他這是給自己找了個麻煩捎在身上了。

  平白無故就多了一個乾兒子,老天爺這是玩他玩上癮了吧!他滿心無奈,卻是無處可訴冤苦。

  ***

  晚餐席間,氣氛略有些尷尬。

  邢暉命客棧小二,從酒樓叫了一桌酒席,八菜一湯,色香味俱全的菜色一上桌,兩個許久不曾好好吃過飯的孩子頓時眼睛放光。

  趙靈鈞還好,畢竟是皇族教養的,怎麼樣也得端住教養,但可兒小姑娘可就沒那麼能裝了,對著滿桌菜色砸了砸嘴,充滿渴望地舔著小嘴唇。

  「開動吧。」

  邢暉一聲令下,湯圓端著碗,欲喂可兒吃飯,可兒卻搖搖頭。

  「我自己吃。」她的聲音一貫軟軟嫩嫩的,很是可愛。

  湯圓忍不住微笑,揉了揉小姑娘的頭。「好,你自己吃。」

  可兒小手捧著飯碗,有些笨拙地吃了起來,趙靈鈞在一旁看顧著她,不時為她夾菜舀湯,小姑娘顯得很開心,朝他綻開甜甜的笑。

  都是好孩子。

  湯圓見這兩個孩子,一個斯文俊秀,一個嬌憨粉嫩,心中不免又憐又愛,她望向邢暉,圓亮的眼睛眨呀眨的,欲言又止。

  邢暉被她看得胸臆堵悶,暗暗著惱,終於沒好氣地橫了她一眼。「有什麼話你就直接問吧,莫這樣一直看著我。」

  湯圓一凜,見大少爺神色略有不快,訥訥地摸了摸自己的翹鼻。

  她就是好奇,大少爺是何時娶親的?又是什麼時候生下了孩子?她記得自己離開邢府那時候,他才剛解除婚約的。

  想到大少爺這幾年成了親,與夫人過著神仙美眷的生活,也不知怎地,她這心頭就悶悶的。

  「大少爺的夫人——」

  她話語未落,就遭邢暉犀利地打斷。

  「我沒有夫人。」

  「啊?」她一愣。

  彷佛看出她內心的糾結,他直接痛快地摺話。「我不曾娶妻。」

  「為什麼?」湯圓震驚了。

  邢暉卻不怎麼想解釋。

  說起他的親事,那就是一本爛賬,最初與他訂親的戶部侍郎家的閨女雖是知書達禮,但自幼體弱,那年冬天意外落了水,就沒能熬過,之後他在官場上一路高昇,太子殿下見他身邊沒個可心的妻子照料,主動為他作媒,指了個國公家的嫡長女給他,哪知對方與年幼時一起長大的表哥鬧出了醜聞,被家裡人尋了個藉口硬是給送進家廟裡清修禮佛,他的親事再度泡湯。

  從此,就沒人敢再給他說親了,京城傳言他就是個命硬克妻的,好人家捨不得將閨女許給他,而趕著上來攀親的又都是一些見利忘義的小人。

  之後祖父仙逝,他爹娘也在那場宮變後,先後離世,他接連守孝,更是無暇顧及婚姻之事,直到那生性多疑的當今為了試探他的忠心,竟打算將國舅爺最寵愛的嫡孫女下嫁給他,他極力推拒,寧犯抗旨之罪也堅持不肯答應,終於惹惱了聖上,一怒之下將他貶了官。表面上看似他不知好歹,辜負了皇帝的一番美意,其實雙方都心知肚明,他是借此欲逃離京城,遠離天子的眼皮底下……

  邢暉板著臉,一聲不吭,湯圓心中越發疑惑,瞥了一眼桌邊正安靜吃飯的兩兄妹,趙靈鈞是個聰明的,知道這時候不是自己搭話的時機,而可兒則是傻乎乎的,聽不懂大人們在說什麼,只覺得桌上每一道菜都好好吃喔。

  她眼巴巴地盯著一盤四喜丸子,小手捏著筷子想去夾,卻是圓溜溜地夾不起來。

  「哥哥,可兒想吃丸子。」她小小聲地對身旁的少年說。

  趙靈鈞連忙替她夾了個丸子,見她露齒而笑,連忙對她比了個噓聲的手勢,要她別說話。

  可兒乖乖點頭,專心跟碗裡的丸子奮戰去了。

  湯圓瞪著兩個默默吃飯的孩子,實在疑惑不解。「大少爺您既然沒成親,那這兩個孩子是……」莫非是私生子?大少爺這樣光明磊落的人物,也會養外室?

  邢暉見湯圓的眼神有些不對,眯了眯眸。「你幹麼這麼看我?」轉念一想,驀地恍然,臉頓時黑了。「你別胡思亂想,我沒你想得那樣亂七八糟!」

  「我沒亂想啊……」

  還說沒有?那她這皺著瓊鼻、撇著小嘴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邢暉越想越惱怒,清銳的眸光驀地朝某人砍過去,正低頭假裝自己很專心在吃飯的趙靈鈞感覺到一陣冷意自側面襲來,一張臉頓時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飯碗裡了。

  這小子還挺會裝傻的。

  邢暉一聲冷笑。「靈鈞是我的義子,可兒是他在路上認的妹妹。」

  湯圓訝然,望向趙靈鈞,趙靈鈞正好也抬起頭,迎向她疑問的目光,只得很配合地點頭。

  「明白了吧?」邢暉語氣淡冷。「我沒有妻子,也沒有親生孩兒,這點你可切莫誤會。」

  「喔。」湯圓傻愣愣地點頭。「原來大少爺怕我誤會啊。」

  邢暉一怔,為何這話被她說起來如此曖昧?

  他咳兩聲,鄭重澄清。「我是怕你這傻腦袋胡思亂想!」

  「喔。」湯圓完全沒察覺這位傲嬌少爺的不自在,只是更覺得奇怪。「不過既然是大少爺的義子,為何你們父子倆一開始沒認出對方啊?」

  邢暉墨眸一瞪。「那還不是你在我臉上畫了那道刀疤的緣故嗎?」

  「啊,對喔,都是我。」湯圓恍然,刹時感到不好意思,轉向趙靈鈞。「靈鈞,真是抱歉,湯姨差點就要害你錯過你義父了。」

  趙靈鈞看了冷臉的邢暉一眼,很識相地站起身,對湯圓行了個禮。「靈鈞很感謝湯姨,若不是你好心收留我和可兒,靈鈞哪能與義父再相見?」

  湯圓笑笑。「放心吧,你義父是個有擔當的,你找到他,以後就不會吃苦了,他會將你和可兒都照顧得很好的。」

  「誰說我要照顧這兩個小鬼頭了?」邢暉冷哼。「我記得之前不是有人誇了海口,說要收留這兩個孩子,要努力賺錢養活他們?」

  「是我說的。」湯圓有些靦腆地摸摸頭。

  邢暉睨她一眼。「那你就得負起責任,別想給我摺挑子!」

  「我會的。」湯圓用力點點頭,認真應下了。

  見兩個大人一個滿臉肅穆,一個笑意溫婉,兩個孩子頓時有些局促不安起來,尤其是可兒,當下就放下了碗筷,正襟危坐。

  湯圓見小姑娘忽然一本正經的模樣,關切地問道:「怎麼了?可兒,你不吃了嗎?」

  「不吃了。」可兒乖乖地搖頭。「可兒吃飽了。」

  湯圓一愣,見小姑娘飯碗裡還有足足半碗,方才也只見她夾了四喜丸子和幾樣菜吃,這就飽了?

  「真的吃不下了嗎?你瞧,今天叔叔點了這麼多菜呢,如果我們大家不多吃點,剩下來的豈不可惜?」

  可兒瞥了眼滿桌菜色,眼裡分明流露出渴望的眼神,卻還是努力咽下口水,軟軟地道。

  「剩下的可以明天吃,後天也能吃,可兒不浪費,可兒每天吃少少的,替姨姨省錢。」

  所以這孩子是擔心自己吃多了,她會負擔不起嗎?湯圓驀地心酸,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小姑娘還在繼續信誓旦旦地保證著。

  「姨姨,我跟哥哥會幫忙做好多好多事,等我、等我再長大一點點,我也幫姨姨賣包子賺錢……」

  湯圓再也聽不下去了,伸手將小姑娘攬入懷裡,輕輕抱了抱。「傻丫頭,姨姨有錢的,我能養活你們,你莫擔憂。」

  「可是、可是……」小姑娘遲疑著,怯怯地偷覷了邢暉一眼。

  湯圓立刻就知道這小姑娘在想什麼了,想必是大少爺方才故意凶她,要她負起養家的責任,嚇到這小丫頭了。

  一念及此,她沒好氣地橫了邢暉一眼,邢暉自然也猜出小丫頭的心思了,頗有些冤枉地摸了摸鼻子,他不好為自己辯解,只好轉頭冷冽地瞪向趙靈鈞。

  趙靈鈞一窒,在這場眉眼官司敗下陣來,不得不收拾殘局,摸了摸可兒的頭,對湯圓解釋。「湯姨,可兒就是以前在家的時候,被她叔叔嬸嬸嚇到了,他們從不給可兒吃飽,可兒只要稍微惹他們不如意,就會挨一頓痛打,所以……」

  「我知道,我懂的……」小丫頭就像她年幼時一樣,是一路挨餓挨打走過來的,她太明白那樣的驚懼與苦楚了。

  湯圓明眸隱約含淚,更加攬緊了小姑娘,柔聲低語。「可兒乖,姨姨不怕你多吃東西的,叔叔剛才也不是在責怪姨姨,他就是開玩笑呢。」

  邢暉原本還板著臉,見湯圓又懊惱地瞥了一眼過來,只得咳了兩聲,清清喉嚨,「對,你湯姨說得沒錯,我就是……開玩笑的。」

  趙靈鈞見邢暉認了錯,驚奇地挑了挑眉,可兒也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湯圓微微一笑,將筷子重新遞到小姑娘手裡。「所以可兒起碼要把這碗飯吃完,要是不好好吃完,姨姨反倒要難過了。」

  可兒拿過筷子,依然有些猶豫,詢問地望向趙靈鈞,趙靈鈞對她溫柔地點了點頭。

  「湯姨要你吃,你就吃吧。」

  「那哥哥,今晚我們是不是都可以吃飽了?」

  「可以的。」

  「那我還要吃!」可兒高興了,歡快地對湯圓綻開燦爛的笑容。「姨姨,可兒想吃飽一點。」

  湯圓嫣然一笑,夾了根雞腿到小姑娘碗裡,小姑娘一愣,連忙搖頭。

  「可兒不吃雞腿,給哥哥吃。」

  「哥哥也有。」湯圓又夾了另一根給趙靈鈞。

  「那姨姨呢?」

  「我也有,叔叔也有。」湯圓給自己與邢暉都各夾了一根雞腿。「我們大家都有,大家一起吃飽飽,好不好?」

  「好!」可兒開心地笑眯了眼,低下頭,努力地啃起雞腿來,吃得滿臉油,等小姑娘抬起頭來,發現大家都看著自己,頓時害羞了,覺得自己吃相好像有點難看,正欲放下雞腿時,只見湯圓也把自己那一根用手拿起來,學著可兒一樣用力啃著。

  趙靈鈞想了想,也跟著拿起雞腿啃。

  三人邊啃雞腿,邊望向那個唯一不合群的男人,邢暉一凜,正想嚴正聲明自己絕不可能跟著他們一起胡鬧時,湯圓已主動將他的雞腿也塞入他手裡。

  「大少爺,您得跟我們一起。」

  「為什麼?」他瞪眼。

  「因為我們以後就是住在一起的家人啊!」湯圓理所當然地回應。

  邢暉卻愕然怔住。

  家人?他愣愣地拿著雞腿,愣愣地看著桌邊的女人與兩個孩子一邊啃著雞腿,一邊言笑晏晏的模樣,忽然有種錯覺,彷佛他們真的是溫馨的一家四口。

  這輩子從未曾真正期盼過成家的他,此刻竟有某種難言的念頭,在心田裡悄悄地萌芽,教他胸口陣陣悸動著。

  ***

  隔天,邢暉再度頂著一張刀疤臉,在鎮上租了輛驟車,裝了滿滿一車的米糧雜物,湯圓及兩個孩子也坐在車上,晃晃悠悠地回到桃花村。

  這一路上,自是惹來不少村民注目,雖然邢暉通身冷峻的氣勢頗令人忌憚,但也有那幾位稍微大膽的婆娘,湊過來問湯圓車上滿滿當當的物品,可是為自己置辦的嫁妝,什麼時候請全村的人喝喜酒?

  也有人好奇這兩個孩子是從哪兒來的,湯圓小聲回答是邢暉的義子義女,就有個大嬸提了大嗓門感歎。

  「晴,湯圓啊,你這是還沒嫁就當起人家的後娘了啊?這哪能行!」

  「就是!雖然年紀大點,好歹也是黃花大閨女啊,這也太委屈了。」

  幾個三姑六婆碎嘴著,湯圓窘迫不已,一時不知如何解釋,邢暉卻是臉色更冷了,用力一甩鞭子,催動驟子快跑,顯然懶得搭理這些閒言碎語。

  只是他沒想到,擺脫了那些碎嘴的婦人,回到湯圓屋子裡,竟發現前門大敞,而一個身材臃腫圓滾的胖子正蹲在屋簷上敲敲打打。

  這怎麼回事?

  湯圓領著兩個孩子進屋,見狀正莫名其妙時,只見丁大娘笑著迎了過來。

  「湯圓,你回來了啊。」

  「大娘,屋頂上那是李大郎嗎?」

  「是啊!你不是說這屋子總漏雨,托大娘找你丁大叔幫忙修補修補嗎?可你丁大叔這兩日閃到腰,身子不便,剛好大郎昨日書院放假,說他沒事,就自告奮勇過來替你修補屋頂了。」

  「這不好吧?大娘,你明知道李嬸她……」

  「我知道。」丁大娘歎氣。「大娘本來也是想替你推了他,可大郎這孩子也不知怎麼著,就是不聽話,偏要幫你修屋頂,大娘這不也是沒辦法趕他走嗎?」

  兩人正說著,李大郎察覺湯圓回來,驚喜地在屋頂上朝她揮手,一個閃神,差點就滾下來,看得湯圓與丁大娘一陣心驚膽顫。

  「大郎,你還是先下來吧,別還沒幫人家把屋頂修好,倒摔斷了自己一條腿。」

  李大郎這才攀著梯子小心翼翼地從屋頂上下來,訥訥地摸著頭,來到湯圓面前,「湯圓,你總算回來了,我都等了你一天一夜了。」

  湯圓看著他寫著滿滿委屈的胖臉。「你等我,是想買包子嗎?」

  「不是,我就是昨日回家時,聽我娘說了你的事……」李大郎頓了頓,欲言又止。「湯圓,你真的要成親了嗎?」

  湯圓一愣,還沒來得及回話,邢暉正好扛了一大麻袋的米糧進屋,清銳如電的目光掃過李大郎全身上下,淡淡開口。

  「湯圓,這位是?」

  「是裡正家的兒子,李大郎。」

  原來就是那個裡正娘子口口聲聲嚷著湯圓意圖勾引的兒子啊。

  邢暉眼神一沉,李大郎頓時就感到一陣冰冷的寒意襲來,不禁打了個冷顫,心頭莫名就有些發慌,卻是不願在情敵面前失了氣勢,努力挺起身板。

  「你就是湯圓的老鄉?」

  「正是。」

  「你和湯圓……果真有婚約?」

  「是或不是,與你何干?」邢暉淡淡一句,態度略帶三分倨傲。

  李大郎一窒,卻是氣急敗壞地衝口而出。「怎麼會與我不相干!我、我喜歡湯圓!」

  這話一落,如驚雷作響,劈得周遭幾個人都是裡焦外嫩。

  湯圓見邢暉的臉色幾乎可以用鐵青來形容了,忙呐呐地笑道:「李大郎,你莫胡說了。」

  「我沒胡說!我就是喜歡……」

  丁大娘見氣氛尷尬,搶先拉著李大郎笑道:「大郎啊,你這忙了半天也累了吧?大娘家裡煮了一壺青草茶,走,跟大娘過去喝。」

  「我還有話要跟湯圓說。」

  「晚點再說吧,先跟大娘回去。」

  「不成,大娘,湯圓家的屋頂,我都還沒修好呢——」

  「你住在這裡嗎?」清冷的嗓音打斷了李大郎的爭辯。

  他一愣。「我當然不住這裡……」

  「既然不住這裡,這屋頂就是塌下來,你也管不著。」

  「怎麼不能管?湯圓是我的好朋友,是好朋友就應該幫她的忙……」

  不就是修個屋頂嗎?有什麼值得搶功的?邢暉頗不屑。「我才是住在這屋裡的男人,這屋頂,我來修!」

  這話一落,眾人又驚呆了,不僅湯圓傻乎乎地瞧著邢暉,趙靈鈞亦是睜大了眼。

  堂堂大齊最年少的狀元郎,朝廷的前任相爺,修屋頂?

  「義父,你行嗎?」趙靈鈞不得不問上這麼一句。

  回應他的,是邢暉夾雜著冰冷與惱火的目光,冰與火交融,教在場諸人都深深感覺到不妙。

  ***

  確實是挺不妙的。

  湯圓領著兩個孩子將驟車上的米糧雜物等東西都搬進屋,歸攏過後,煮了一壺茶讓趙靈鈞帶著可兒坐在院子裡喝,抬頭一看,邢暉還蹲在屋頂忙著呢,弄得一頭一臉的灰,卻是連稻草杆都綁不好。

  「大少爺,還是我來吧。」

  一個俊雅的翩翩公子竟親自做著從前府裡最下等的長工才會做的粗活,湯圓覺得自己實在是很對不起大少爺。

  邢暉一低頭,見湯圓滿臉擔憂,臉色一黑。「怎麼?你也覺得我不行嗎?」

  她可知曉?對男人而言,「不行」這兩個字是如何驚天動地的指控,何況他還是個相當驕傲的男人。

  「可是你以前根本都沒做過這種事……」湯圓呐呐的,很是心疼。

  「少羅唆了,我說行就行!」

  邢暉一句話駁回湯圓的好意,湯圓沒轍,只好跟著兩個孩子一起喝茶,三人排排坐,都是怔怔地抬頭看著邢暉與一堆用來黏補屋頂的稻草杆奮戰。

  堪堪過了大半個時辰,男人總算抓到了訣竅,像模像樣地修補起屋頂,越補越是感受到了其中難以言喻的趣味,不免自得其樂起來。

  這一幕,落入了剛剛踏進院門內一個裹著黑貂大蹩的男子眼裡,頓時驚駭難抑,久久不能成語。

  邢暉驀地察覺到異樣,轉過頭來,與那位不打一聲招呼便貿然闖進來的黑衣男子四目相對。

  坐在樹下的趙靈鈞也看見了那名男子,一眼就認出了他絕豔無倫的臉孔,心下暗驚,連忙撇過頭去,借著樹幹遮掩自己的身影。

  「哥哥……」

  可兒剛喊了一聲,趙靈鈞便伸手掩住她小嘴,對她搖搖頭。

  兩人一路逃難,相互依靠,早就有了無須言說的默契,可兒猜到趙靈鈞不想讓闖進來的陌生男子認出他們,小身子就軟軟地縮進趙靈鈞懷裡,和他一起蹲著躲在樹後。

  湯圓自然也感覺到氣氛不對,主動起身,端詳那位陌生男子,見他衣著華麗,滿身貴氣,當即客氣有禮地詢問。

  「請問這位公子,光臨寒舍是有什麼事嗎?」

  那人轉頭望向她,一雙桃花眼深邃勾人,若是尋常姑娘家,早就被他看得心頭小鹿亂撞了,湯圓卻是臉不紅氣不喘,一派平靜。

  那人眉一挑,倒有些訝異。「你就是湯娘子?」

  「是的。」

  「在下溫霖。」披著玄色大蹩的貴公子報出姓名,淡雅一笑。

  湯圓頓時心跳如鼓。

  在邢府當了幾年的丫鬟,縱然大多時間只窩在廚房裡,對這位威武侯世子的名聲,她還是有所耳聞的,聽說他是大少爺最好的朋友,兩人興趣相投,對奕棋之道都格外有研究,不時會相約手談幾局,彼此解悶交心。

  溫霖會找上門來,一定是知道大少爺人在她這裡了,莫非他是專程來帶大少爺回京城的?

  「湯圓見過溫世子。」湯圓彎身,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溫霖更訝異了,這姑娘這番作派不像個無知的鄉野丫頭,倒是像個訓練有素的大家丫鬟。

  「你認得我?」

  「只是聽過世子大名。」

  「你以前莫不是在邢府待過?」

  湯圓點點頭。「我是……」

  見這丫頭傻傻地就要在溫霖面前自掀來歷,邢暉驀地不爽,厲聲喝斥,「湯圓,不許和他說話!」

  湯圓一愣,溫霖見老友如此直白地表明不爽,如狐狸般的笑容驀地一斂,刻意挑釁地揚嗓。「邢暉,你的知己至交特意登門來訪,你不下來相迎,還打算繼續窩在那上頭學貓兒狗兒偷懶嗎?」

  怎麼可以諷刺大少爺是貓狗!

  湯圓怒了,明眸噴火地瞪向溫霖,方才的溫柔婉約消失於無形,頓時成了只張牙舞爪的母貓。

  「怎麼?湯娘子這是對在下有意見嗎?」溫霖察覺到湯圓的怒氣,有意無意地逗問著。湯圓眯了眯眸,瞪他瞪得更用力了,卻是一聲不吭。

  「怎麼不說話?」

  湯圓冷哼一聲,撇過俏臉。

  「是因為邢暉不准你跟我說話嗎?」

  湯圓又哼了一聲。

  「你這小娘子,倒是聽他的話,莫不是喜歡上他了吧?這可不成,不是在下潑你冷水,你倆分明是雲泥之別……」

  「溫嘉魚!」邢暉氣極之下,喊出了溫霖的字。

  溫霖立刻上杆子爬了上去,溫潤一笑。「『南有嘉魚,樂與賢也』,這字還是令祖父替我取的,既然九思還認我這個朋友,就請下來相見。」

  邢暉提氣,一躍而下,一張臉冷氣逼人,若是一般人,早被他冷得逼退三尺之外,溫霖卻早已習慣似的,只是朗聲一笑。



  「邢九思,你這臉易容成這般模樣,還真有趣,我倒真想瞧瞧京城那些愛慕你的千金貴女,看到你這副尊容,還能不能對你有絲毫幻想?」

  邢暉懶得理他的打趣,面無表情,語聲淡定,「你我既已割袍斷義,相見不如不見,請回吧!」

  邢暉一開口就是下逐客令,溫霖聽了,臉色也不免一變,卻還是強作不在意笑道。

  「那可不成,我昨日登門,你適巧不在,今日好不容易堵到你的人,總得把話說明白才好。」

  「我與你沒什麼好說的。」邢暉見溫霖動也不動,劍眉一捧,語氣更冷。「湯圓,送客!」

  湯圓在一旁愣著,雖對兩個曾經是知交的男人如今變得劍拔弩張感到驚訝,卻是立刻就聽了邢暉的話,對溫霖淺淺一笑。

  「溫世子,你也看到了,我這屋子實在狹小,不便招待貴客,請見諒。」湯圓欲送溫霖離開,溫霖自然不肯走,鬱惱地轉向邢暉,摺下話來。

  「邢九思,今日你若是不肯與我把話講清楚,那我溫霖就賴在這裡不走了。」

  「你說什麼?」

  「我說得這般清楚,你豈會聽不懂,莫不是你耳朵失聰了?不如我請個大夫來替你瞧瞧。」

  湯圓聽得咋舌,這個溫世子簡直是在耍無賴嘛。

  果然,邢暉墨眸一瞪,嗓音從齒縫間冰冷地擲落——

  「你給我滾過來!」

  ***

  後院,擺開了一張竹桌與兩張竹幾,兩個男人就在一塊菜地旁邊,下起了圍棋。

  溫霖執黑子,邢暉執白子,黑白相間的盤面是兩人交鋒的戰場,彷佛有意競速似的,兩人都爭著落子,你來我往,殺得激烈,盤面情勢也轉趨複雜。

  最後還是邢暉略勝一籌,盤面下了堪堪三分之二時,溫霖便棄子投降。

  「我輸了。」溫霖抬眸,盯著面無表情的舊友,實在佩服他的不動聲色。

  其實這盤棋才剛開始,溫霖就心知自己怕是輸定了,因為他無法清心,腦海念頭紛紛擾擾,而他的對手卻是從頭到尾一貫的冷靜,不曾動搖。

  溫霖忍不住想,當邢暉站在金鑒殿上,面對遍地的屍體與染紅的鮮血,他的心情如何?總是從容淡定的他,是否也曾有過一絲淩亂與慌張?

  「還記得你我初識時,下的那盤棋嗎?」溫霖忽地悠悠開口問道。邢暉默然無語,只是一一將盤面上的白子收攏,歸入棋盅。

  「那時我們彼此還不曉得對方的棋力,你怕是輕忽了,略微躁進,盤中很快便陷入了困局,我還挺得意的,覺得自己必定很快便能收拾了你。」溫霖回憶著當時情景,微微一笑,喰著些許自嘲。「接著你主動將棋子放進我設下的包圍網裡,棄守了一大片地盤,我以為你定是瘋了,這不叫自殺叫什麼?哪知你卻是趁我放鬆之際,從另一角重新佈陣,最終殺了回來,局面反轉,定下了勝負。」

  邢暉沉默半晌,冷笑揚唇,「區區一盤棋而已,莫不是你到如今還在介意?」

  溫霖一凜,眸光頓時清銳,直直地凝定邢暉,「如果我說,我確實介意呢?」

  「你這人風流倜儻,萬事不掛心,想不到也會如此小家子氣。」

  「這可不是小家子氣,我介意的是,在你被迫寫下傳位詔書後,我竟沒能回想起當初那盤棋,沒能想到你是在布同樣的局!」

  邢暉收棋的動作一凝,但也只是轉瞬,又恢復如常。「你想多了,我會答應寫那詔書,就只是貪生怕死,貪圖富貴榮華而已。」

  「那日我與你爭吵過後,便負氣離了京城,跑去拜在那妙手神醫門下,胡混了兩年,寺我想通回到京城以後,你已成了新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心腹重臣,也無論如何都不肯再見我,我想……你怕是很清楚自己未來的路難走,不欲連累我吧?」

  「你想多了,不過是個已然絕交的故友,我就是不想多浪費心神而已。」

  邢暉一字一句盡是冷漠自嘲,溫霖聽了,又是心疼,又是氣惱。

  「你何須與我賭氣?你的貼身護衛子勤都跟我說了!」

  邢暉一凜,眼神沉冷,「子勤與你說了什麼?」

  溫霖深吸口氣,「他說你其實一直暗中派人在尋找二皇孫的下落,又在全國各處布下眼線,收集情報,甚至在悄悄打聽何處能挖掘出新的鐵礦——」

  「溫霖!」邢暉厲聲打斷。「你這是暗示我暗中私造兵器,意欲謀反?」

  「不是嗎?」溫霖迎視邢暉如刀般銳利的目光,絲毫不懼。

  邢暉怒而拂袖起身。「我還以為你今日登門,是念著幾分你我的舊情,不想你竟是來潑我髒水的!怎麼?不害得我邢氏一族滿門抄斬,你就不能甘心嗎?」

  「你倒是將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了?」溫霖也怒了,霍然站起。「賣友求榮這種事,我溫霖可做不到!」

  「既然你做不到,那你還不快離我這個不忠不義的卑鄙小人遠一點?」

  「你!」

  兩個男人相互對峙,都沒注意到通往後院的門扉後,有一角衣袂悄悄飄動著。

  溫霖見邢暉一臉決絕無情,真是差點被他氣出一口老血。「自你的遺體被迎回京城,我總是不肯相信你真的死了,費了幾個月的時間追尋你的下落,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人了,你就是這樣回應我的?」

  「你不是早已與我割袍斷義了嗎?還來尋我做什麼?」

  「好,我錯了,是我錯了!我跪下來向你磕頭道歉總可以了吧?」

  溫霖賭氣摺話,剛彎了腰,邢暉衣袖一揮,一陣掌風帶過去,溫霖刹時就不得不挺直了身子。

  他氣得咬牙,偏邢暉還是神情淡漠。「溫世子的膝蓋如此高貴,我邢暉可擔不起你這一跪。」

  「那你要我如何賠罪,你才肯原諒我?」溫霖瞪著眼前油鹽不進的好友,真心想給他跪了。

  見邢暉冷然不語,溫霖又急又氣,刹時惱羞成怒,「說起來你也有不對,既然你當時是暫且退讓,有意佈局,為何要瞞著我這個至交好友?你可以坦白跟我說啊!你這人一張嘴不是向來最舌粲蓮花的,為何偏在關鍵時刻,成了個悶嘴葫蘆,簡直氣煞人也!」

  「你瞧瞧,瞧瞧!你就是這副悶聲不吭的死樣子,難怪全天下的人都誤會你,連你親生父母都——」溫霖驀地頓住,驚覺自己說錯話了,恨不得痛打自己一耳光。

  邢暉聽他提及自己父母,目光黯淡下來。

  那日宮變,在他進宮前,父親就早已病榻纏綿了好一段時日,也不知是誰多嘴傳了話,父親一聽說是他親手替那狼子野心的三王爺寫下傳位詔書,失了讀書人的風骨,做了那趨炎附勢的小人,當下就翻了白眼吐了血,等不到他回府,便氣絕身亡。

  等他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回轉府裡,家裡已辦起了喪事,他滿腹冤苦,卻什麼也不能說,因為他知道,三王爺早在他府裡布下了耳目,他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必會落入有心人眼裡。

  據說父親臨終前當著母親的面將他痛駡了一頓,母親也對他不諒解,沒多久也跟著去了,他孤身一人,面對兩口至親之人的棺木,只覺胸口空蕩蕩的,滿身蒼茫。

  到頭來,他連最親的爹娘也保不住,早知如此,他還不如當時就在金鑿殿上一頭撞死。

  他是否真的做錯了?

  無數個日日夜夜,他在輾轉反側間一再地捫心自問,親朋好友責備著他,而他更是嚴厲鞭笞著自己。

  他,錯了……

  見他神色落寞,整個人宛如結凍似的,一動也不動,溫霖更愧疚了,呐呐低語,「九思,你別這樣,方才是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你無須向我賠罪。」邢暉勉力回過神,語聲淡淡。「正如你所言,我當時沒能告訴你真相,是我的錯。」

  「我知道,你當時一定是有苦衷的,我如今想通了。」溫霖急切地說道。「眼下情勢已經變了,數月前,南方發大水,之後又遭逢地震,百姓流離失所,朝廷卻遲遲不下明旨開倉賑糧,就在這幾日,已經有好幾個城鎮傳出動亂的消息……」

  「那又如何?」

  「這不就是你蟄伏三年,一直在等待的時機嗎?趁著政局動盪不穩,將如今坐在金鑒殿的那位拉下龍椅……」

  「誰跟你說我想這麼做了?」邢暉淡淡地反駁。

  溫霖一愣。「如若不是,那你何必讓人去尋二皇孫的下落?」

  「我尋二皇孫下落,只是不忍太子所留唯一的血脈流落在外,至於那把龍椅由誰來坐,幹我何事。」

  邢暉話說得冷淡,溫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

  「所以你是不打算回京城了?」

  邢暉神色漠然。「你莫忘了,我邢暉如今早已不在人間。」

  「誰都能誤認你死了,但難不成你自己還能騙過你自己嗎!」溫霖咬牙切齒,氣得跳腳。

  邢暉卻仍是一派淡定。「怎麼不能?既已出京,我就沒想過再走回頭路。」

  「你不想東山再起?」

  「不想。」

  「莫非你真想在這窮鄉僻壤隱居,度過下半輩子?」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如此平靜淡泊的生活,你我不都曾羡慕過?」

  「好男兒當壯志淩雲,治國平天下,這不也是當年你對我說過的?如今國家有難,百姓困苦,你真能不管不顧,眼不見心不煩?」

  「大齊朝廷,文武將才,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溫霖聲聲逼問,邢暉只是淡然以對,溫霖覺得自己快被他逼瘋了,平素他總是自負風流儒雅,但到了這個腦筋固執的好友面前,他只想學那江湖莽漢,仰天長嘯。

  「邢九思,你變了!」溫霖懊惱不已。

  邢暉依然神態漠然。「從我為當今寫下傳位詔書的那一日起,我就已不是當初的邢九思了。」

  「你……」

  「我心意已決,無須多言。」

  「好!就算你可以不顧大齊的江山與百姓,那你邢氏一族的榮光呢?難道你就不想洗清擠在身上的污名,好在百年之後有臉去見你的爹娘?」

  邢暉一凜,良久,才悵然歎息,「人死後是否有靈,尚且未知,如今我祖父與爹娘都不在了,家裡雖還有姨娘及幾位年幼的庶弟庶妹,終究與我不親。京城那座宅院於我已不是個溫暖的家,反倒更像個禁錮的牢籠,每每徘徊在府裡,我便想起爹娘臨去前,對我是如何失望……邢氏一族的榮光,我是不想再擔了。」

  湯圓隱在門扉後,聽著邢暉悵惘感歎,胸臆不禁絞緊,幾乎要透不過氣。

  原來大少爺的心靈竟是如此荒蕪嗎?難怪那時在碼頭遇見他時,他不吃不喝,將自己的身子糟蹋到那樣的地步,怕是早已不想活了吧?

  湯圓伸手撫住心口,那裡正隱隱地疼著。

  為何溫世子要強逼大少爺回到那已經沒有他至親之人健在的京城呢?他會寧願自甘墮落,出來流浪,一定是心裡的傷已經深得不得了,痛得難以承受。

  她捨不得,她不能讓他回去,不能讓他獨自背負著那樣沉重的重擔,受著那樣痛的傷……

  「邢暉,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真的不願與我一同回京城嗎?」當溫霖滿含痛心的嗓音再度揚起,湯圓終於忍不住了,從後門竄出。

  「你莫要如此強逼大少爺!」

  兩個男人同時一愣,都是怔怔地望向她,只見她身子顫抖,眼眸酸楚泛紅,小手卻是握得緊緊的,帶著某種毅然決然。

  「大少爺不回京城,他……他是要留下來與我在一起的!」

  一番話如春雷乍響,劈得兩個男人皆震撼不已,一時都回不了神,好片刻,溫霖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你說什麼?」

  湯圓瞥了邢暉一眼,見他面上並無惱怒之色,鼓起勇氣說道:「大少爺要留在桃花村,他在這裡會過得很平靜、很快活的。」

  「你一個鄉下小娘子,哪來的自信說這種話?」

  「我會好好待他的……」

  「他如今需要的,可不是一個端茶送水的丫鬟。」

  溫霖語帶嘲弄,湯圓一凜,頓時呐呐無言,邢暉見她眼眸含淚,彷佛快哭出來似的,心弦一扯。

  「她不是我的丫鬟!」一字一句帶著盛氣淩人的冷意。「湯圓是我未過門的娘子。」

  溫霖聞言傻眼。「邢九思,你可別為了賭氣就如此輕忽自己的終身大事,即便如今你爹娘不在了,你還有老家的親戚呢,邢氏怎麼說也是世代簪纓,你那些族叔族嬸可不會同意你娶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村姑。」

  「他們只是旁系的長輩,管不著我的婚事,我的婚事,我自己作主。」

  「不是吧?你真的要娶這個丫鬟?」

  溫霖難以置信,湯圓也怔愣著,傻乎乎地望向邢暉,羽睫上還掛著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瞧來分外惹人心憐。

  邢暉看著,忍不住微微一笑,又似安撫,又似堅決地牽起她綿軟的柔荑,鏗鏘有力地宣稱。

  「沒錯,我要娶她!」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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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1 02:57:5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突如其來的婚事

  送走溫霖後,湯圓關上院門,回頭望向正凜然站在她身後的男人,他一身冷峻氣勢,偉岸如山,往往只要看上一眼,她就止不住心頭怦然直跳,尤其當他用那深邃如海的墨眸盯著她時,她更是神魂俱醉,宛如溺水的人一般,難以抗拒。

  她深吸口氣,努力平定有些慌亂的情緒,很認真地說道:「大少爺,我知道您只是想有個藉口趕溫世子離開,您放心,我不會當真的。」

  她越是認真地說自己不會當真,邢暉就越是懊惱,狠狠瞪她一眼。「你不當真,是把我的話當成馬耳東風嗎?」

  「啊?」她一愣。

  他冷哼一聲。「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然我已經摺下話了,明日就開始籌備婚事!」

  湯圓聞言,整個人都傻了。「大少爺,您是認真的?」

  「怎麼?」他眯了眯眸,瞪著她的眼神更深沉了。「你不願?」

  「我……」

  見她遲疑不語,邢暉心一跳,也不知是氣惱,還是慌張。「你不願嫁我,可是心裡想著那李大郎?」

  「不是!」她大吃一驚,連忙搖手。「我怎麼可能想著他?大少爺您別誤會,而且、而且李大郎應該也不是真的喜歡我,我想他只是太愛吃我做的包子。」

  「就因為你做的包子好吃,他就妄想把你娶回家當娘子?」

  「反正李嬸不可能答應的。」

  「那若是他母親答應了,你就願意嫁?」邢暉語氣不陰不陽的,難辨喜怒。湯圓卻直覺他現下心情不好,可千萬不能惹惱他,更用力地搖頭。「我不願的!」

  邢暉聞言,神色一緩,正欲發話,湯圓又悵然開口。

  「其實……我沒想過要嫁人的。」

  「為什麼?」女子年紀到了,她還不想嫁,難不成還真等著官府來亂點鴛鴛譜嗎?因為她想像不到和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要如何舉案齊眉,牽手一生一世,因為她以為心中偷偷戀慕的那個人,永遠不可能再與自己有所交集,所以才想著不如一輩子自己一個人過……

  湯圓不知該如何解釋,只是癡癡地凝睇著邢暉。「大少爺,我是在作夢吧?」邢暉心中一震,從她微氤著迷霧的水眸裡,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自己的形影,這讓他有些不自在,耳根似乎也隱約發熱著。

  許是心頭那複雜難言的滋味太令他著慌,他陡然伸出手,故意凶凶地捏她臉頰。「這樣醒了沒!」

  湯圓吃痛,一聲慘叫,連忙往後退開。「醒了,醒了,我醒了!」

  她搗著遭他捏得微紅的臉頰,可憐兮兮地瞅著他,那清潤澄透的眼神,看得他心跳一亂,別過眸去。

  偏她還執意追問著,「大少爺,您是擔心我如今年齡將近,很快就會被官府強行配婚,怕我配到一門不如意的婚事吧?」

  邢暉一窒,幾乎有點恨她的不解風情,狠狠白她一眼。「是又如何?」

  沒有他在身邊看著,這傻丫頭肯定被欺負,何況現在這村裡的人都認定他是她的未婚夫婿了,要他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旁人的流言蜚語暴擊,承受那遍體鱗傷?

  「我很歡喜。」她忽地輕聲呢喃。

  「你歡喜什麼?」

  就算只是權宜之計也好,能和大少爺做短暫的夫妻,于她而言,也是圓了一個此生不敢奢望的夢想。湯圓靜靜地微笑,靜靜望著自己最喜歡的大少爺。

  她看得邢暉又一陣不自在,清了清喉嚨,頗是矜傲地說道:「你可別忘了自己剛剛在溫霖面前誇下了海口,要好好待我,讓我在這裡的日子過得平靜快活。」

  「嗯,我會的,我一定會很用心、很用心對待大少爺的。」

  她彷佛許諾似的,字字句句帶著真誠的重量,眼神清明,笑顏如花盛開,邢暉看著,心跳有片刻失速,如流星飛墜,砰然撞擊胸口,留下了一個深深的烙印。

  他忽然不敢再多看她,轉身踏進屋裡,卻見趙靈鈞正牽著可兒站在灶間,似乎已是守候了一陣子。

  邢暉看了少年一眼。「剛剛那是溫霖,你應該認出來了吧?」

  趙靈鈞默默點頭。

  「為何躲著他?」

  「你若是跟著他,就能回歸京城了,溫霖必能暗中聯絡各大名門世家,為你鋪出一條重返繁華之路……」

  「我不回去!」趙靈鈞急切表明。

  邢暉眉峰一挑。「即便我並不打算重回京城?」

  趙靈鈞咬咬牙,毅然點頭,凝望邢暉的眼眸有著不屬於一個半大孩子的堅定與沉著。

  「父親囑咐我的,他要我跟著你,只能信任你一個。」

  邢暉沉吟片刻,終是淡淡揚嗓,「也罷,你若不後悔,就留下吧。」

  ***

  既然決定籌備婚事,當天夜裡,邢暉就在桃花村入口附近布下了暗號,果然到了後半夜,子勤就悄悄來到湯圓屋子前院那株棗樹上,靜靜地趴著。

  邢暉披了外裳,從屋子裡走出來,抬頭見樹影搖晃,清冷揚嗓。

  「既然人來了,還不快點滾下來?」

  子勤身子一僵,遲疑一瞬,只得咬著牙輕巧一躍,跪伏在邢暉身前。「爺,子勤罪該萬死,請爺責罰!」

  「你還知道自己有錯?」邢暉語帶嘲諷。「我以為你已經不認我這個主子了呢。」

  子勤自知惹惱了主子,無可辯解,只是恭謹地趴著,一動也不動。

  邢暉見他還曉得認罪,心頭怒火略熄,冷冷問道:「為何把我的事告訴溫霖?」

  子勤這才抬起頭來,「當時爺自行逃脫離去,屬下等人一直尋不到您的行蹤,大家都很著急,深怕爺出了什麼事,眾人說好了分頭去尋,我一路南下,正巧遇見溫世子,原來他也在尋您……」

  「所以你想著,溫霖心中應是掛念我的,就把我之前讓你們尋二皇孫的事情一股腦兒告訴他了?」

  邢暉語氣平淡,不見絲毫起伏,但子勤跟他多少年了,自然明白此時主子正壓抑著心中惱意,於是身子趴得更低了,小心翼翼地稟報。

  「溫世子一直很後悔,當時不該誤會了爺,屬下見他因為擔憂爺的安危,日日買醉,也實在是不忍,所以才一時想岔了,做錯了事……」

  邢暉眉峰蹙攏。「嘉魚……為了我酗酒?」

  子勤點頭,聽出主子聲嗓裡帶著一絲異樣,忙加緊解釋道。「那時屬下見到他,也嚇了一跳,溫世子喝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大夫說他再這麼喝下去,身子骨就會整個敗壞了。」

  邢暉頓時默然,目光閃爍,也不知在想著什麼,子勤偷偷覷他一眼,卻是不敢再多說什麼。

  好半晌,邢暉方歎了口氣。「罷了,此事我不再追究,你既已和溫霖搭上線,應當也知我今日拒絕了他。」

  子勤一凜,心中輾轉掙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爺真的打算留在這村子裡?」

  邢暉點頭。「我與湯圓近日就將成婚。」

  子勤大驚。「爺,您的婚事可千萬不能簡慢!」

  「怎麼?」邢暉冷哼一聲。「連你也想阻攔這件事?」

  子勤連連搖頭。「子勤是爺的屬下,爺的命令,我只有服從的,如何敢阻攔?」他頓了頓,望向邢暉的眼神清亮誠摯。「屬下只是想將功贖罪。」

  「哦?」邢暉挑了挑眉。「你倒說說,你欲如何將功贖罪?」

  「凡是姑娘家,總是期待自己出閣那天能風風光光的,尤其一個大齡出嫁的娘子,難免有人閒言碎語,若是婚禮辦得簡慢,引起村人議論,可就不美了。」子勤說著,抱拳請命。

  「屬下斗膽,願為爺張羅聘金聘禮等一干事宜。」

  這倒也有理,他既然準備在這村裡迎娶湯圓,總不能將喜宴辦得零零落落,反倒讓她成了村裡那些三姑六婆的話柄。

  一念及此,邢暉贊許地看了子勤「眼,這小子還算是有點機靈,不枉自己向來拿他當自家弟弟一般看待。

  「行吧,那就交給你,可莫令我失望。」

  子勤聞言,知道這也等於是邢暉拐著彎表示願意原諒自己了,他趴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頭,這才喜孜孜地起身。「請爺放心,屬下必不敢辜負您的託付!」

  最好是這樣。邢暉似笑非笑,一揮手,「去吧。」

  子勤卻還不走,站在原處,傻兮兮地笑著。

  「還不走?」邢暉故意眯了眯眸。「等著吃我賞你幾個板子嗎?」

  「不是,爺,您是不是忘了啊?我還沒將銀票給您呢!」見邢暉心情略好起來,子勤就又恢復了原先那樂天孩子氣的模樣,從懷裡掏出一張兩百兩的銀票。「這是屬下從陽城的慶豐票號兌出來的,一直熱騰騰地揣在懷裡呢!年節將至,爺手裡總得有錢,才能娶個老婆好過年……您說是吧?」

  油嘴滑舌的傢伙!邢暉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你不是要將功贖罪嗎?那銀票你留著,好好替爺張羅聘禮。」

  「是,屬下遵命。」子勤笑得咧開了嘴,跟著又從懷裡掏出那枚邢暉之前交托給他的墨玉扳指。「爺,這玉扳指也還給您。」

  邢暉接過,隨意地扣在拇指上。「我讓你分給其他人的三萬兩,你分了嗎?」子勤一愣,欲言又止。「呃。」

  「怎麼?」邢暉瞪他。「你又想陽奉陰違?」

  「不是!爺,冤枉啊!」子勤低聲嚷嚷。「如今一干兄弟天南地北,各自行蹤不定,總得給屬下一些時間,將大家叫來這桃花村集合啊!」

  「誰讓你把他們都叫來桃花村了?」

  「爺不是要成親了嗎?總得讓弟兄們過來喝一杯喜酒,您說是不是?」

  「你……」

  眼見主子的臉色又要難看起來,子勤身子一抖,腦筋轉得飛快。「爺,聘禮的事不容耽擱,屬下最是盡忠職守的,這就去辦事了!」

  語落,他施展輕功,一溜煙地飛奔而去,邢暉目送那宛如脫兔般跳躍逃逸的背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這兔崽子!給他點好臉色,就敢順著杆子爬上來了。

  邢暉淡笑扯唇,低頭一看,卻見自己指間那墨玉扳指色澤溫潤,隱含璀璨流光,他輕輕地撫摸著那玉扳指,憶起當年祖父將這家傳的寶貝傳給自己時說的那一番話,胸臆陡然縮緊,一股難言的滋味纏繞不休。

  ***

  「你說什麼?」

  三岔鎮悅來客棧天字一號上房,溫霖面對一桌豐盛酒席,毫無胃口,好不容易逮到子勤回來,拉著滿臉不情願的他問了又問,甚至不惜以堂堂世子之尊低聲下氣地懇求,卻是探得一個他實在難以置信的消息。

  「我還以為他是為了打發我隨意找的藉口,原來你家爺真的打算娶了那位鄉下村姑?」

  「是湯圓姑娘。」子勤覺得自己有必要為主子正色聲明。「世子爺,您可莫如此對我們爺未來的夫人不敬,他要是知道了,肯定會不高興的。」

  溫霖愣了愣,眼神銳利地盯著子勤。「如此說來,你也是贊同這樁婚事的?」

  「爺是主子,他的婚事,哪有我們做屬下置喙的餘地?」

  「尋常部屬自然不能干涉主子的事,可你們幾個那是從小就跟在九思身邊一同長大的,與其說是貼身護衛,更像是他的兄弟,和他的情分比他那些個庶出弟妹都還親近——」「湯圓姑娘是個好姑娘。」子勤打斷了溫霖的嘮叨,率直說道。「她能讓我們爺願意吃東西,能讓他笑得開懷,那她就配當子勤的主母!」

  「主母?」溫霖聞言,更驚駭了。「你這意思是九思決意娶她為正妻,並非納妾?」

  「自然是娶妻的。」子勤理直氣壯。「爺可是交代我了,聘金聘禮一概得置辦齊全,儀式必須辦得風風光光。」

  「就這麼破落的鄉下地方,還想怎麼風光?」溫霖頗不以為然。

  子勤不爽了,話不投機,轉身就要閃人,溫霖連忙拉住他。

  「行了,我就說幾句,你還甩起臉子了?」

  「子勤怎敢?」畢竟對方是威武侯世子,還是得給點面子的。「只是我們爺知道子勤私自向世子爺通報消息,已經嚴厲訓斥過我了,若我再不識好歹,恐怕不是一頓板子就能了結的事。」

  溫霖一想,也只能幽幽歎息。「確實是我為難你了。」

  「若世子爺沒別的事,子勤就告辭了。」

  子勤毫不猶豫地離去,留下溫霖獨自在房裡呆坐,思及自己與好友過往的點點滴滴,以及他如今對自己的不諒解,心中五味雜陳,幾乎又想酗酒了。

  也罷,他不是想將婚事辦得周全嗎?既然如此,自己就趁機出些力氣好了。

  主意既定,溫霖立即起身,喚來小廝預備車馬,打算明日一早,便趕往雲縣縣衙。那老色鬼縣太爺屈衡,可還大有利用的價值呢!

  溫霖搖著摺扇,溫文一笑。

  ***

  且不說子勤與溫霖這廂如何幫忙張羅婚事,桃花村裡,眾村民聽說了湯圓近日即將成親,也是沸沸揚揚,將這事當作茶餘飯後閒聊的八卦。

  丁大娘向來將湯圓當作自家女兒般疼愛,自然是要關切一番的,拉了湯圓私下詢問,湯圓雖然臉紅,卻也羞澀地承認了。

  「大娘,我家郎君的意思是,先在村裡買塊地,蓋一間青磚瓦房,等新屋落成的時候,正好也能一起將喜宴辦了。」

  「你們要蓋新房子成親?」丁大娘聽聞,也是為兩個年輕人高興,但也有些擔憂。「蓋一間青磚瓦房可得費不少錢呢,你們可有足夠的銀兩?」

  「近日我們與百味齋的東家簽了約,得了一筆錢……」湯圓細細地將來龍去脈與丁大娘分說。「……大娘,如今我與百味齋的合作也算正式上了軌道,接下來就得勞煩丁大叔了。」

  丁大娘又驚又喜,卻也有些擔憂。「你丁大叔確實是會拿竹子編些玩意,但百味齋可是幾十年的老店呢,就他那點手藝,人家能看得上眼嗎?」

  「大娘放心,大叔的手藝好得很呢,只須再加些巧思,咱們作坊生產的竹編玩意,不愁賣不出去的。」

  「真的能行嗎?」

  「能行的。」湯圓很有信心。「郎君說的話,不會有錯的。」

  丁大娘見她信誓旦旦的,一雙圓潤的明眸閃閃發光,忍不住打趣笑道。「你倒是相信他。」

  「那當然。」大少爺那麼厲害的人物呢,他說行,就一定能行。

  湯圓一臉得意,眯著眼笑著,宛如一隻偷腥成功的貓咪,教人看了又是憐愛,又是莞爾。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大娘就替你丁大叔謝謝你了。」丁大娘說著,不禁歎息。「老頭子這幾年也是夠折騰的了,那養雞喂鴨的活看著輕省,其實很費勞力,那主家又不是個心善的,總是刻薄小氣,還常常找藉口要老頭子在農場那邊守夜,又不給碗熱湯喝,給個暖被窩睡,凍得他手腳發麻……」

  丁大娘越說越是心疼,到後來眼眶都紅了,拉著湯圓的手懇切說道:「湯圓啊,要是日後這作坊真能做得起來,大娘可得好好感謝你。」

  湯圓搖頭,嫣然一笑。「是我要感謝丁大叔才對,我還等著他能替咱們作坊多教出幾個手藝和他一般高明的學徒來呢。」

  「那是自然的,否則他配得上當作坊的管事?」丁大娘亦是眉開眼笑。「對了,湯圓,你說要蓋新房,那地可看好了嗎?」

  「看好了,郎君已經托裡正那頭買下了。」

  說起這件事,湯圓也是覺得有些好笑,也不知大少爺安著什麼心思,刻意領著她到那裡正家,隨手就丟下幾個閃亮亮的銀元寶,說是給裡正做中人的酬勞,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那裡正娘子李嬸雙眼盯著元寶直放光呢!

  接著大少爺又說那新房要蓋成兩進的宅院,連院牆與院子地面都要鋪上青磚,桃花村的村民向來窮慣了,對大少爺來說這不過是一間小小宅院,但對裡正夫婦而言,這可是難得一見的闊氣作派,再聯想起之前這刀疤臉漢子曾將那林家老麼一腳便踢斷了腿,登時心慌意亂,在他面前成了鶴鶉,一聲不敢多吭,只是頻頻點頭,說什麼就應什麼,乖順得很。

  「我瞧他們以後還敢不敢拿李大郎的事來煩你!」

  走出裡正屋子後,邢暉如此冷哼一句,湯圓才總算弄明白,大少爺這完全是想替她出氣來著。

  她心中甜蜜,唇畔的酒窩更深了,丁大娘看了,也頗感欣喜。

  「既然你們買好了地,可得快些將屋子蓋起來了,否則大娘還不曉得等到何時才能喝你的喜酒呢。」

  丁大娘話裡帶著善意的調侃,湯圓聽了,臉頰又是微微赧紅。

  「嗯,這件事也得勞煩丁大叔幫忙了。」

  「這有什麼!村裡哪家蓋房子不是鄉親幫忙出力的?這事你莫操心,交給大娘和你大叔來替你辦就好,你就專心替百味齋琢磨糕點配方去吧。」

  「多謝大娘。」

  有丁大娘一句話,隔天丁大叔就號召了一群村裡的壯丁替湯圓家蓋起房子來,邢暉不僅自鄰近村子的磚瓦窯拉來了一車又一車的磚瓦,甚至換了粗布衣裳,親自與村裡那些漢子一同堆瓦砌牆,忙得不亦樂乎。

  見他回到屋裡,滿身大汗淋漓,湯圓心疼不已,忙忙地打來溫水,據了巾帕替他洗手擦臉。

  「大少爺,那些粗活就讓村裡人幫著做就好了,我們每日都算工錢,也預備了吃食給他們,您實在不必跟著動手。」

  邢暉只是悶聲不語,趙靈鈞在一旁,倒是看出了些許門道,忍笑說道:「湯姨,我義父怕是力求表現呢。」

  湯圓一愣。「表現什麼?」

  「表現他的能耐,可不輸給那個李大郎啊,人家能替你修屋頂,我義父也能蓋房子。」

  趙靈鈞眸光熠熠,明顯有著看熱鬧的意味。

  邢暉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湯圓則是若有所悟,清秀的臉蛋頓時眉眼彎彎,盈滿了笑意。

  ***

  堪堪過了兩個多月,新居終於落成,湯圓也準備要出嫁了。

  前幾日,邢暉已經請了媒人送上聘禮,整匹的絲料綢緞、成箱的山珍海味等乾貨,壓在紅絨布上的三金三銀,蠲子、耳環、戒指,那成色與重量都是頂好的,看得村人們嘖嘖稱奇。

  接下來曬嫁妝,那花梨木打的衣櫃、箱籠、桌椅等各色家具用品,更是看得村人們眼花撩亂,就是雲縣的縣太爺嫁閨女,也差不多就是這樣的氣派了吧。

  這也罷了,到了成親這天,湯圓身上穿的百蝶穿花的大紅嫁衣,更是亮瞎了眾人的眼,那樣精緻的刺繡,簡直前所未見,新郎身上的錦緞喜袍也同樣襯得他滿身貴氣,更令人驚訝的,還有證婚人當著村民的面,念了一大篇自己寫的祝詞,洋洋灑灑、駢四儷六,彷佛宣讀聖旨似的,唬得村民們一愣一愣。

  這位才華洋溢的證婚人正是溫霖,邢暉原是不歡迎他來參加喜宴的,但從子勤口中得知原來自己和湯圓身上的喜服以及湯圓的部分嫁妝都是溫霖以世子之尊硬是向那屈衡訛來的,據說本來是屈衡為了自家嫡長女,花了好幾年的心血四處蒐羅的,不得不讓出來時,可真是老淚縱橫,心疼得都要抽搐了。

  而溫霖擔心邢暉躲在這桃花村裡的消息走漏出去,向屈衡要了嫁妝以後,還格外費了一番心思暗渡陳倉,假裝將這批家具送上了船,讓屈衡誤以為他真的是為一個遠在南方的朋友籌備婚事,其實卻是在子勤等人的嚴密佈置之下,悄悄將嫁妝送進村裡來。

  既然溫霖大費心血,有意以此表達祝福,邢暉也就承了他的情,將他和自己那幾個從天南地北趕來的護衛都留下了,分坐了幾桌喝喜酒,與村民同樂。

  也就是在酒席間,溫霖與子勤等人才知道原來二皇孫趙靈鈞早跟在了邢暉身邊,還認了他當義父,若不是喜宴進行中不方便,溫霖真想抓著趙靈鈞好好審問一番,究竟他和邢暉是作何打算。

  趙靈鈞既被溫霖認出了,也就落落大方地不再閃躲,攜了可兒坐上主桌,也不管溫霖銳利的視線頻頻掃過來,逕自與可兒大快朵頤。

  「哥哥,好多肉肉,好好吃啊。」可兒悄悄指著桌上的菜色,小小聲地對趙靈鈞說道,笑得可甜了。

  不只可兒開心,村民們見酒席菜色豐盛,也是樂得見牙不見眼——頭盤除了三鮮果、四蜜餞,還有葷料與素料什錦,大菜更足足有十道,紅燒豬蹄、清蒸鯉魚、孜然烤羊肋排、小雞燉蘑菇、酥炸明蝦等等,也是為了符合鄉野口味,每一盤都是分量滿滿的,油水下得十足,吃得眾人心滿意足,筷子與湯匙齊飛。

  人人都是笑眯眯得合不攏嘴,只有李大郎,一邊埋頭猛吃,一邊含淚哽咽,這喜宴有多好吃,他夭折的初戀就有多悲哀。

  稍臾,新郎官巡迴敬酒,來到李大郎這桌,他胖嘟嘟的身軀驀地站起來,差點帶翻了桌子,引來同桌一干賓客怒視,他卻毫無所覺,只是舉著酒杯,大聲對邢暉說道。

  「湯圓是個好姑娘,你,你可一定得對她好,否則、否則我就……」

  否則怎樣?邢暉冷冷地瞧著他,旁觀眾人見他一副情敵找磴的口吻,都是大吃一驚,李嬸坐在兒子旁邊,著急地猛拉他袖子,低聲勸說。

  「大郎啊,今天是人家大喜之日呢,你可千萬別鬧事……」

  李大郎置若罔聞,漲紅著臉,只是盯著邢暉,執拗地要一個答案,「你、你說,你會不會對她好?」

  「湯圓是我邢某的娘子,自有我這個夫君來珍寵疼惜,無須外人置喙。」邢暉這話回得又冷又硬,言下之意很清楚,我的女人我自己護,沒你這個閒雜人等什麼事!

  村民們聽了訥訥然,都替李大郎覺得臉臊,溫霖與子勤等人卻是愕然瞪大了眼,不可思議地盯著邢暉。

  這位爺向來對女人最是冷心冷情的,從前在京城時,對那些愛慕他的貴女從不假辭色,沒想到他竟也有當眾對情敵宣示所有權的一天。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可莫忘了自己的承諾,我敬你一杯,祝福你們夫妻……」李大郎近乎嗚咽著,彷佛嘔心瀝血似地勉強從喉間擠出粗獷的嗓音。「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李大郎語落,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只覺得胸口氣不順,又自斟自飲連喝了三杯。

  邢暉見他真情流露,倒有些對他另眼相看了,也正色回敬了他三杯酒。

  李大郎酒量差,再加上心情不好,才喝了幾杯整個人就暈了,醉趴在桌上嚷嚷著。「湯圓啊,你可一定要幸福,嗚嗚,我還想吃你做的包子啊……」

  眾人聽他這般哭嚷,都是眼角抽抽。

  這傢伙,究竟是捨不得湯圓出嫁呢?還是捨不得自己當不成她的夫君,就不能天天吃到好吃的包子?說到底根本是個吃貨嘛。

  吃貨李大郎哭得傷心,同樣是湯圓手藝愛好者的邢暉看著他,心頭不由得湧上某種志得意滿,旁人想吃不一定能吃到,自己想吃就有得吃,這滋味怎麼就這麼美好呢。

  邢暉如此一想,冷凝的神情刹時如冰雪融化,竟是溫暖含笑起來,一張略顯睜獰的刀疤臉也變得平易近人了,看得眾村民一愣一愣的,這才驚覺這新郎官若是能消了那道刀疤,其實長得還挺清俊好看的啊。

  於是就有個大膽的中年漢子捧著一個酒甕起身,大聲笑道:「今日這酒席吃得實在痛快!來,大夥兒將這黃湯給新郎灌下去,給他壯些酒膽,免得洞房花燭夜,連新娘子的蓋頭都掀不起來!」

  眾人聞言都笑了,紛紛舉起酒杯。「乾杯!」

  ***

  屋外氣氛歡快,乾杯聲喊得響徹雲霄,屋內,湯圓獨坐于喜房床上,紅蓋頭下的嬌顏暈紅,心口猶如小鹿亂撞。

  至今她仍不敢相信,神魂飄飄渺渺的,宛如夢中,那樣風采如玉的男人怎麼就真的成了自己的郎君?

  可他,不僅娶了她,還認認真真地籌辦喜事,給了她一個如夢似幻的婚禮。

  當然是比不上京城那些貴女出嫁時十裡紅妝的奢華氣派,但在這鄉野小村落裡,已是獨一無二的風光了,再多一點隆重,湯圓都怕自己無福消受,還會惹來有心人士的注目。

  她知道,大少爺這是在儘量不出格的限度裡,傾其心意給了她最好的,而且是遠遠超過她所能想像的好。

  原以為自己會孤老終生的,以為自己即便嫁了,也得被迫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卻不想自己竟有機會與心儀的良人成親,與他牽著同一根大紅彩帶,行跪拜天地的夫妻之禮。

  當他牽著自己走那段拜堂之路時,她只覺得一顆心怦然狂跳,幾乎要躍出胸口,只盼著那段路能長一點,再長一點,永不到盡頭。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

  雖然兩人的高堂都不在了,但有天地為證,有鄰里鄉親的祝賀,她滿足了,真的滿足了,宛如美夢成真,此生不枉。

  只是眼下,當那暈陶陶的興奮感逐漸消褪後,她忽然有些慌張了起來,怎麼辦呢?

  一個娘子該如何對待自己的夫君,她發現自己好像不太懂。

  昨夜,丁大娘曾私下拉著她,細細叮囑了好些洞房時該注意的事,她只覺得聽得臉紅心跳,羞得手足無措、六神無主……

  一陣細碎的聲響驀地從簾外傳來,湯圓一凜,連忙收斂了腦海雜亂無章的思緒,正襟危坐起來,一雙柔軟的小手緊緊搏成結。



  不一會兒,珠簾清脆碰撞的聲音響起,有人從外間走了進來,無須言語,湯圓也能從那淡淡的酒味以及一股冷峻偉岸的氣勢中察覺到來人是誰。

  那人似乎喝得多了,身子有些搖晃,但步履並不顯得淩亂,仍是沉穩有力的,一步一步朝床邊走來,在她面前駐足停定。

  她倏地屏息,緊張得不敢呼吸,而他靜靜地看著她好片刻,滿身的矜傲清冷一點一點淡去,空氣中流動著融融暖意。

  「等我很久了嗎?」他忽地開口,嗓音如酒醇厚,又略微沙啞,帶著點性感撩人的味。

  她的心跳更亂了,噎了口氣,竟是不爭氣地打起嗝來,這一打,還停不住了,連續抽著。

  他嚇了一跳。「你怎麼了?莫不是念到了?」

  「沒、不是……」她想解釋,卻堵聲難語,急得差點沒掉下眼淚。

  怎麼就這麼丟臉呢?哪有新嫁娘在自己的洞房花燭夜打嗝打不停的,活像受虐的小媳婦似的。

  見她連話都說不好,邢暉也急了,一時有些手忙腳亂,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盞微溫的茶。

  「先喝點茶。」

  他拉起她的手,輕輕將茶盞放到她手裡,她迫不及待地拿起來猛灌,喝了一杯還不夠,又要了一杯,連喝了三杯茶,才覺得氣總算順過來了。

  「人家洞房喝的是交杯酒,你倒好,先灌了個水飽。」見她氣順了,他也有心思打趣她了。

  嗚,她也不願這般出鎳啊!

  湯圓一臉想哭的模樣,邢暉盯著她,似笑非笑,俊唇微微勾起。湯圓傻傻望著他的笑容,這才恍然察覺自己許是方才為了喝茶太急,紅蓋頭竟然無意間就扯落了,如今兩人四目相對,毫無遮掩。

  嗚,她真的要哭了。

  見她抹著濃妝的一張俏臉糾結地皺成一顆包子,邢暉倒是朗聲笑了,忍不住伸出手來,捏了捏她軟嫩的臉頰。

  「傻丫頭。」

  雖是低聲斥著,那語氣任誰聽了,都能聽出其中毫無一絲責備,只有無盡的寵溺。

  湯圓頰染霞霜,愣愣地望著正俯身逗著自己的男人。

  他進裡屋前已洗漱過,臉上的刀疤痕已然盡去,更加顯得五官俊逸,面如冠玉,迷得她心魂俱顫。

  「莫要這樣看我。」

  「啊?」她怎麼看他了?

  「像個癡女。」

  「咦?」湯圓先是傻乎乎的,接著猛然領悟過來,又羞又惱,抗議地喊了聲。「大少爺!」

  她自己沒感覺,可邢暉卻因這聲嬌嗔般的呼喊全身酥麻了一下,忽冷忽熱,教他好不自在。

  他清清喉嚨,努力端起架子。「怎麼還叫我大少爺?不是早就說好要改口了嗎?」

  對喔。她怯怯地覷他一眼,水眸濕潤潤的。「郎君。」

  她小小聲地喊,細細地勾著他心弦。

  他覺得他快要端不住臉上的表情了。「是夫君。」一本正經地糾正。

  她心跳乍停,斂下眸,濃密的羽睫如蝶翼輕顫。「夫、夫君。」

  邢暉微微一笑,一雙墨深的鳳眸都眯成兩道彎彎的月牙,若是溫霖或子勤等人在一旁看了,肯定會驚呼出聲,原來他也能笑得如此傻氣。

  「娘子。」他禮尚往來地回應一聲,在她身邊落坐,順便拿起了擱在炕邊小桌上的葫蘆瓢。

  葫蘆剖成兩半,中間用一根紅線系著,象徵夫妻結緣,瓜囊裡盛了酒,苦中帶甜,有同甘共苦的寓意。

  這便是合巹酒了,新人一起喝了這酒,結髮同牢,才算圓滿了這婚儀。

  湯圓赧紅著臉,接過了半瓢葫蘆,低眉斂眸,與邢暉同飲此酒。

  兩人飲罷,同時抬頭望著對方,眼眸氤氤,目光纏綿,腦門一時都是暈乎乎的,神智蒙昧不清。

  他忽地用一隻大手掌住她後腦杓推向自己,額頭與她相抵,低聲呢喃。「我好像有些醉了。」

  「我也是。」

  兩人嗓音都壓得特別低,呼息暖熱,撩撥著對方臉上的汗毛,不自覺地就感到鼻頭癢癢的,胸口也一陣莫名的酥麻。

  「好癢啊。」也不知是否太過心慌,湯圓吃吃地笑出聲來,她下意識地想往後退開,邢暉卻不放手,反將她俏皮的瓊鼻更壓近自己,輕輕地磨著。湯圓又笑又慌又想躲。「大少爺……」

  「夫君。」他又糾正她一回。

  「夫君。」她軟軟地、有些委屈地喚著。「我鼻子癢……」

  她話語未落,便被他整個含進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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