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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喜上眉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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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2 00:08:0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雷恩那 - 喜上眉梢

我執太重,無容解脫,唯一所求,餘生有你

霍婉清的魂魄在自己靈堂前,
看著丈夫與愛人糾纏親吻時毫無感覺,
但傅松凜帶著侍衛、仵作來開棺驗屍替她討公道時,
她卻眸底發燙,鼻腔泛酸,
之後,她的靈體跟著爺離開,在他身邊目睹他未盪過三年,
未目睹他的孤終與滿身的刺客,
他未目睹他的孤終善盡不凡地堂堂毅王文韜武略,
戰場上攻無不克,朝堂上輔政安民,如何得此結局?
所以重活一次,
她這個貼身小女使便發誓要護他周全讓他一世安康——
第一步就是先解決武功高強的刺殺暗衛,讓爺不再留下要命病灶,
接著處理仁王世子爺的身世之亂,
讓太后一黨無法作怪危及自家主子,
最後不許爺再隨便「欺負」自己,什麼少食少眠、懶得添衣、
不肯喝藥通不行,橫豎爺的大小事,清兒她都管了,
反正自家爺也慣著讓著疼著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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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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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2 00:08: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千悔與不恨

  白雪輕落,白幡輕揚,映入眸底的是透著悲涼的素白。

  幽魂在這座佈置成靈堂的開闊大廳上不知呆坐多久。

  她沒了心跳氣息,似乎也失去對時間流逝的感知,一開始察覺到自身僅是一抹靈體時,她甚至失去記憶,沒有肉身,亦無姓名,幽魂忘記自個兒是誰。

  然後隨著見到的人、聽到的話,她漸漸記起一些事,拼湊出事情的全貌,隨著身死而埋藏的記憶一點一滴浮現,最終令她厘清思緒,尋回完整的自己……噢,不,不算完整,如今她霍婉清徒有記憶而肉身已死,談何完整?

  她像被困住了,困在這場為她操辦的喪禮上,亦困在這座偌大的順泰館裡。

  靈堂究竟是何時設置的?

  她計算不出時日,只覺這場喪事彷佛無止境一般。

  她這個順泰館的當家主母驟逝,還是一屍兩命,無論是在當地縣城抑或醫藥同業中,都是能掀浪三丈高的大事,所以有好多人前來弔唁,有些她識得,然,半數以上的吊慰賓客卻是連見也未曾見過。

  她很是明白,好些人是沖著「順泰館」的名號而來,說得更精准些,是沖著她那位身為天朝御用首席大醫正的公爹的面子而來。

  公爹藺純年執掌天朝太醫院二十餘載,深得兩朝帝王的敬重與厚愛,順泰館的名號亦隨著「藺純年」三字水漲船高,不管是各路大夫、製藥師傅或是藥農、藥商、藥堂管事等等,能沾上邊的就沒誰不知「順泰館藺家」的名號。

  弔唁賓客川流不息,她可以理解,但為何這一場喪事彷佛日復一日,彷佛……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

  歸根究柢,難道問題是出在她身上嗎?

  其實早都結束,是她莫名的執拗延長這一切,才讓一切沒完沒了?

  她好生迷惑,被困住的感覺益發沉重,她發現,自己無法離開這座館宅。

  順泰館四周彷佛設下結界,只要她一靠近前門,試圖跨出那道紅漆門坎,總有一股充滿韌度的無形力量阻在那兒,像一面具有彈力的軟牆,在幾次硬闖下雖未傷著魂魄,卻也將她這抹幽魂困在原地。

  ……那她的孩子呢?

  她魂魄沒有消散,那肚裡的娃娃到哪裡去了?

  那是個已然成形的男娃兒,她知道的,因她親眼瞧見。

  即使在那當下血崩難止,她下一刻即要昏迷,閉眼之前她還是見到孩子了……是個男娃娃沒錯啊,但那小小身子滿泛青紫,動也不動,沒有哭聲……

  死胎。

  她聽到榻邊好多女人們哭著、嚷著,聽到身為她丈夫的藺家長房大爺藺容熙亦在哭嚷,她身子原是很痛很痛,但鮮血從大量崩泄,好像很快就感受不到那折磨人的劇疼。

  她變成幽魂一抹,卻尋不到胎死腹中的娃娃。

  孩子投胎到她肚裡,她沒能抱他、疼他,連給孩子留好一條命都辦不到,老天爺實該罰她,實該讓她魂飛魄散才是。

  挽聯掛起一軸又一軸,靈堂上開始新一輪的誦經安魂,她下意識撫著已變為扁平的肚腹,茫茫然地看向一道剛跨進大廳的頎長身影。

  年約二十五歲的青年身穿湖綠色錦袍,生得相貌堂堂,他越過幽魂面前,筆直走進停放棺槨的靈堂後頭,幽魂才動了念頭,虛無的身形已穿透雪白垂幔尾隨進去。

  那錦袍青年對著在裡邊獨處、扶棺不語的俊秀男子咬牙道——

  「外頭的事你全然不理便也算了,交給老手管事們應付也不出錯,但你都連著兩夜未交睫睡下,飯也不吃,你到底想折騰自個兒還是折騰我?」

  俊秀男子臉色蒼白如雪,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時微微一湛,似兩汪明泓,他慢慢抬起頭看向錦袍青年,好似那是個極吃力的動作,嘴角扯了扯,扯出一抹扭曲笑弧。

  「我想折騰誰呢……」他幽幽啟語,明明笑著卻像在哭。「小清難產死了,肚裡的孩子也沒了,閣下與我可都是共犯、是罪魁禍首呢……噢,不對,不是這樣的,所謂的禍首僅有一個,是我……是我啊……我不該欺她騙她,將她害得那樣慘,明明是我對不住她,她、她到頭來還是護著我,是我負了她,我狼心狗肺,我、我連腐肉上的蛆都不如,我才是最該死的那一個……」他目中流下兩行淚,邊說邊笑邊哭,驀地用頭撞棺,力道兇猛。

  第一下便撞破額頭,未暈厥,他卯起勁兒欲撞第二下,人已被錦袍青年狠狠抱住,拖到角落邊。

  「想殉情嗎?好啊,先把我殺了!」錦袍青年儘管壓低聲量,語氣卻極狠。

  俊秀男子掙扎起來,越掙扎越受箝制,血絲從額頭上的新傷流下,滑過眉間、鼻側,沾上他毫無血色的唇,錦袍男子見狀驀地將臉貼近,重重吻住那帶血的唇瓣,雙臂將人摟得更緊。

  看著糾纏在一塊兒的兩男,許是麻木了,霍婉清沒什麼特別感覺。

  眼前這兩人,身披喪服、撞破額頭的俊秀男子正是她所嫁之人,是順泰館藺家的大房獨子,名叫藺容熙,而錦袍青年則是大藺容熙兩歲的二房長子藺慕澤。

  藺家大房、二房的兩位爺,那關係是實打實的本家堂兄弟,卻彼此喜歡上了,這不僅僅是龍陽之癖,還亂了倫常。

  霍婉清回想這些年,嫁作藺家婦也不過三載罷了,她心境幾度轉折,到如今算是槁木死灰嗎?

  見丈夫與男子唇舌纏綿、相濡以沫,她胸中空空的,竟也不覺如何。

  藺、霍兩家之所以結兒女親家,這段緣分起於她的婆母與她家娘親。

  她的婆母周氏與她家阿娘打小便相識,是彼此的閨中密友,周氏後來嫁進順泰館藺家,她阿娘則嫁往遼東霍家堡,一雙閨密在各自嫁人後儘管分隔兩地,一年仍要見上一、兩回面,常是娘親帶著她和阿弟隨阿爹的走商馬隊南下,順道上藺家訪友。

  她也算打小就識得藺容熙,自己僅小他幾個月,兩小無猜在一塊兒玩得很好,一切就這麼自然而然,兩個孩子十歲不到便定下娃娃親。

  她是喜歡藺容熙的,跟他在一起很自在,兩人十分合得來,他性情溫和且具耐心,繼承祖輩衣缽往醫道上鑽研由他來做再合適不過。

  她曾以為嫁進順泰館藺家,有藺容熙這般好脾性的丈夫,彼此知根知底、相愛相敬,她霍婉清便能與良人一生和和美美,要煩惱的八成僅是日常生活中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但,到底是被老天爺玩弄了一把。

  她被迎娶進門後才發覺事情不對勁兒——兩人的房事不太對勁兒。

  洞房花燭夜雖然行了房事,過程卻草率匆促,好像僅是在敷衍了事,能對她交代過去便好,當時才破了她處子之身,藺容熙壓著她草草幾下泄出,事後很快就收拾乾淨,彷佛急著想擺脫什麼……

  她一開始以為夫妻敦倫便是如此,豈料後來連續三個月,藺容熙雖說每晚仍與她同榻而眠,卻未曾再與她行房。

  她不曉得哪裡出錯,有一回更厚著臉皮主動出擊,趁藺容熙睡下不久翻身去抱他、親他、撫他……那一次,她是真豁出去,什麼臉面也不要,而他竟是被她當下的那股蠻勁兒給嚇狠了。

  她嚇著他,嚇得他緊緊抓住她欲上下撫弄的一雙手。

  在一室幽微中緊望著她的那一雙男性眼睛,竟被她嚇出閃閃淚光。

  從來她就不是裹足不前、遇事退縮的脾性,當下消停一切,她對藺容熙直接問出心底之惑,令他再無法逃避。

  「小清嫁我為妻,是我……是我誤了你,但我是喜歡你的,很喜歡很喜歡,對你的感情就是……就是知交知己那般,一直喜歡著你……」

  然後他也真豁出去,什麼臉面也不要了,那一晚他把底細全刨光了攤在她面前,再無遮掩。

  她終是聽明白,他,順泰館藺家的接班大爺,藺氏長房獨子藺容熙,能令他傾身傾心、傾意傾魂喜愛上的人不是甫新婚三個月的妻子,而是某個男人。

  那個被藺容熙深深愛上的男子並非外頭亂七八糟的某個「野男人」,是他的大堂兄藺慕澤。

  那一夜,先是她狠狠嚇著他,接著便被他的坦白狠狠驚嚇回來。

  她不知自己驚愣了多久,等回過神來,人正被藺容熙輕輕環著,他一下下輕拍她的背脊,語氣有著滿滿求饒和討好之意——

  「我會待你很好很好的,真的,是真的,小清想要什麼都成,竭盡全力都會為你弄來,就是……就是咱們倆好不好就像知己知交那樣相處下去?咱們一輩子相伴,你知我、我知你,當一生的摯交知己,順泰館藺家能成為遼東霍家堡最強的支柱,那沛堂肩上的擔子便會輕上許多,不是嗎?」

  他話中的「沛堂」是他的妻弟,正是與她一母同胞、僅小她一歲的親弟弟霍沛堂。

  霍家堡如今的主事不是她家阿爹,而是由親弟扛起,這又是一段傷心往事,總歸是阿爹故去了、不在了,霍家堡全數百二十口人的身家重擔才會落在阿弟的肩頭上。

  從極度震驚中慢慢尋回意識,她漸漸認清事實。

  為了霍家堡,為了自家阿弟,她當真吞忍下來,在順泰館藺家安靜過活,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她當一個最最稱職的當家主母,忽略心中是否淌著血。

  藺容熙隱瞞自身的事將她娶進門,無疑是拿他倆的婚事施一道障眼法,他如此欺她、騙她,她不可能不怒,但詭譎的是,舍去男女之間的情愛,她反倒尋到一條能繼續走下去的路。

  確實傷心難受,但並未痛到撕心裂肺的地步,人前人後都還能自持,她想,也許她的心還是自個兒的,從頭到尾就不曾為誰激切鼓動過,所以即使遭遇丈夫的背叛,亦能把持。

  但她可以委屈自己陪藺容熙走下去,藺家大房的子嗣問題卻容不得糊弄。

  見她嫁進藺家都兩年,身子調養得甚好,肚子仍無消息,婆母周氏終是忍不住旁敲側擊。

  她次次幫藺容熙瞞著,最後當真吃不消了,她與藺容熙有過一番長談。

  「這輩子已然如此,我對你也算仁至義盡,橫在眼前就兩條路,要嘛把你的事捅到公爹和婆母面前,兩老知道問題在你不在我,便不會想著要替你納妾,藺容熙,你不能再去禍害其他姑娘家。」

  她給了他第二條路,要他給她孩子。

  他是大房獨子,傳宗接代實是大事,但她之所以想要孩子,主要原因並非想著要替他藺家開枝散葉,而是為著自己。

  她想生兒育女,想嘗一嘗當娘親是何滋味。

  此生已不奢求情愛,卻還是渴望去體會當孩子綿軟身子偎在她懷中、滿眼信任與依戀望著她時,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藺容熙選了第二條路。

  對她的愧疚以及傳宗接代的壓力下,他別無他法。

  關於他們倆這般決定,她本以為藺容熙會私下告訴藺慕澤,豈料藺容熙是瞞著他的,如同當初他迎她進門,什麼都未告知,事情能拖就拖,拖到不成了再來面對……

  藺容熙願意與她行房後她便順利懷上。

  當她被診出已有兩個月身孕時,藺慕澤正在外頭巡視鋪子,洛玉江北邊的幾處藥莊以及當地生意亦輪到他坐鎮,待他返家已過去半年。

  藺慕澤一進家門陡見她挺著八個月大的圓肚,表情從一開始的震驚、迷惘,到得最後生出滿滿憤怒……她才明白過來,藺容熙竟是連他也瞞,就連信中也未提上一句。

  她的大腹便便像是狠狠掃了藺慕澤一巴掌,藺容熙一再逃避的心態終將她推到風頭浪尖上,她成了藺慕澤的眼中釘、肉中刺。

  那一日,他伺機許久,趁著她在院中獨坐時闖進來,一把將她拽進屋中。

  他渾身酒氣,目中倒還清明,卻說著混賬話——

  「一切都為了傳宗接代、開枝散葉是嗎?好啊,好得很,那弟妹這一胎倘若是個沒帶把的,是否就得一次次懷上,直到生出男孩子才肯罷休?你還要逼著容熙上你,要不要臉?

  「我可以成全你!反正只要是藺家的種就成,不是嗎?你不用逼迫容熙,有我代勞,容熙有的我也有,還更加好用,弟妹來驗驗如何?包你滿意啊!」

  藺慕澤抓住她的手腕就往自己的胯下扯去,就是那樣她才會與他有了肢體衝突。

  她發了瘋般掙扎踢打,最終是如何重摔倒地的早都記不得了,她痛到直不起腰,腹中宮房緊縮,若非藺容熙趕到,她都不知藺慕澤還想怎麼鬧。

  然而就算藺容熙來到她身邊,一切也為時已晚。

  任憑他順泰館再如何醫藥雙絕,孩子下不來就是下不來。

  在她費盡力氣終讓肚裡的那塊肉落了地,卻不知孩子早已憋死腹中,變成一具渾身青紫的死胎,而她產後血崩,連藺容熙施針為她吊命都吊不過半刻。

  關於那一日的前因後果,她都記起了。

  按理她該要恨藺容熙和藺慕澤恨得牙癢癢才對,他們一個遇事沒有擔當,一個則是搶她男人搶得那樣天經地義,但她真的提不起半分力氣,好似所有精力都在嫁作藺家婦的這三年中耗盡,即使身死,成為一抹幽魂的她仍深切感受到那股極度透支的空乏。

  連恨都沒有力氣,只餘無邊無際的迷茫。

  她是否一步錯,步步錯?

  不該僅憑「喜歡」、「想圖個自在」就嫁進藺家。

  不該在得知藺容熙的底細後委曲求全、心軟地為他遮掩。

  更不該在之後想求個孩子傍身,再次攪進藺容熙與藺慕澤之間。

  她承認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那麼,是否能讓她明白了,如她這般身死魂未銷,老天究竟有何用意?

  在幽魂面前吻得難分難解的兩男忽地分開,察覺到白幔垂簾外的誦經聲已止,且響起一陣不尋常的騷動。

  見藺家兩男臉色微變並匆匆撩簾而出,幽魂並未立時跟上,而是在原地呆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轉身。

  她真的好累好累,茫無頭緒、茫然不知,僅想縮在角落什麼都不想理。

  當那透明身形緩緩穿透垂幔才想返回堂上,眸光不經意一抬,震得她瞬間縮步倒退。

  幽魂退回靈堂後頭,下意識倒退再倒退,直到退到牆角,眼前那道垂幔陡地被撩起,一道令幽魂再熟悉不過的男子身影大步跨進。

  來者生得高大勁瘦,虎背狼腰,幽魂記起了,當他披上戰袍、輕甲上身,領兵禦敵的他一身剽悍威猛,然卸去鎧甲、收斂威壓,眼前男子又成為天朝帝京中受眾人矚目的清貴公子爺……

  他是她的爺啊!

  幽魂以為自己記起命中的全部,卻到了此時此刻,才知曉自個兒還沒能好好將她的爺仔細想上一回。

  既具武將威勢又具清貴氣質的男人此際一身玄黑,那沉靜顏色帶出深邃的力道,中和了他隱隱從骨子中透出的莽氣,令他那好看的五官顯得深沉無比。

  只是他怎麼來了?怎會出現在這兒?

  ……爺莫不是來瞧瞧她?

  順泰館藺家祖宅位在洛玉江北的繁縣,帝京距離此地真要跑起馬來也得費上一整日夜才能抵達,藺家在帝京亦置了處宅第,掌著太醫院的公爹尋常時候就住京城裡,身邊有妾室伺候。

  此時霍婉清就見公爹藺純年跟在爺身後來到靈堂後頭。

  藺容熙與藺慕澤也再次進來,還來了其他幾人,她沒去多瞧,眸光重新落回她家的爺臉上。

  那張臉變得消瘦,顴骨與下顎的線條有些凌厲,爺長她十二歲,她如今都二十三,那他也已三十有五,沒有她在他身邊的這三年,他都怎麼過的?就沒誰能好好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和飲食嗎?他真的變得好瘦……

  而她家的爺可是天朝的國之棟樑,是年輕皇帝的股肱大臣,忙的都是關乎朝廷和社稷的大事,今日卻親自來這麼一趟,他是為她而來,是吧?

  原來幽魂還是能流淚的。

  她眸底發燙,鼻腔泛酸,這般感受就像在受了委屈、吃盡苦頭後,乍見摯親之人出現眼前……淚水洶湧,她兩頰濕淋淋,兩眼仍捨不得眨,怕錯失爺的一舉一動。

  「王爺請留步。還請王爺暫且退到堂上,若真要開棺驗屍方肯罷休,我順泰館藺家自會給王爺一個交代。」藺純年壓住聲量,亦隱隱壓住火氣。

  家中長媳不幸難產,一屍兩命,雖是大喪,但藺純年畢竟是長輩,加上太醫院的掌院職務在身,整場喪事他不出面都說得過去,豈料得知了眼前這位毅王爺傅松凜欲上藺家祖宅「鬧事」,累得他一把年紀還得拚死趕路,從帝京追著人回來。

  敢侵門踏戶上順泰館鬧場的怕是沒幾個,就算來人身分是皇親國戚也得給他藺純年幾分薄面,偏偏傅松凜不是滿帝京中那些靠著皇家庇蔭,成天只曉得吃喝玩樂、鬥雞走狗的貴族子弟。

  天朝國姓為「傅」,傅松凜的「毅王」頭銜是從老王爺那兒承襲而來,但他自幼習武讀書,年十五歲便隨父帥老毅王爺在西疆邊關磨練,後來天朝平定西邊扶黎之亂,老王爺不幸戰死,二十二歲的傅松凜扶靈返京,並代父帥將虎符上交朝廷。

  雖說解除了毅王府手中兵權,傅松凜在軍中聲望仍高,加之又極受年幼登基、懂事後一直想方設法欲擺脫太后垂簾干政的定榮帝所看重。

  若論輩分,小皇帝得喊傅松凜一聲「皇堂叔」,而就在幾年前,傅松凜還真幫著即將成年的皇帝鬥垮太后一党的勢力,年輕帝王得以獨攬大權,從此再無後顧之憂,毅王傅松凜在天家心目中的地位怕是無人能出其右。

  今日他傅松凜敢鬧,藺純年內心儘管怒得很,還是得仔細對付。

  他緩了緩語氣又道:「老夫知道,吾家長媳年幼時受過王爺天大的恩情,為報恩,身為霍家堡大小姐的她曾去到王爺身邊作了幾年供人使喚的女使,王爺這是念在主僕舊情才想一探究竟,以為其中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匿,遂想查個水落石出,但她畢竟是我藺家媳婦兒,王爺更非她娘家人,王爺若有什麼心思,還請三思再行。」

  「開棺。」結果傅松凜根本不跟醫正老大人打嘴上官司,一聲令下,隨他進到靈堂後頭的兩名高壯侍衛遂搶步上前,一把將尚未釘死的棺蓋搬挪開來。

  「將人趕出去。」傅松凜再度命令,就見不及回神的藺純年以及藺家其他人等全被表情肅殺的帶刀侍衛驅趕而出。

  「住手!住手!你想幹什麼?王爺這是想對拙荊的屍身動什麼手腳!」算藺容熙還有點血性,都被侍衛阻擋得連連跌跤,人依然往靈堂後頭沖,更不管不顧地揚聲質問。

  「容熙別去了,讓他驗!讓他查!」藺慕澤如道風般地撲來攔住雙目發紅的藺容熙,他從身後攬住他的腰,淬著莫名銳意的目光直直朝傅松凜投去。

  隔出靈堂內外的那一排雪白垂幔不及掩下,令傅松凜輕易能感受到某些人的慌急和恨意,他目光淡淡一瞥,將藺慕澤對藺容熙的護衛之姿瞧進眼底,眉峰微乎其微現出皺折。

  他暫未多想,亦未分神理會,僅漠然對兩名隨他前來的女仵作下令——

  「做你們該做的,本王要知曉一切細節。」

  「是。」、「老身遵命。」兩名年歲皆過半百且經驗豐富的女仵作躬身作禮,隨即背起驗屍所需的工具箱朝棺木挪步。

  傅松凜命一干隨行侍衛將藺家人擋在外頭,靈堂後除了他以外,僅餘兩名女仵作。

  此時正值寒冬,外邊連飄好幾日大雪,棺木中的屍身雖已入殮,此際開棺並未散出什麼腐敗氣味,屍身仍十分完好。

  霍婉清沒去看那兩名女仵作挨在她屍身邊翻來掀去查些什麼,她眼裡只餘她家的爺。

  爺正看著她,靜靜看著,看那個躺在棺木中毫無生氣的她。

  他在想什麼呢?

  猶記得年滿雙十那一年,她欲出府歸家準備嫁人,向他拜別時,他淡淡然問了一句——

  「是你想要的?」

  「選我所愛,愛我所選,實是清兒想要的。」她答。

  「嗯,那就去吧。」

  他最後一句是那樣雲淡風輕,好像渾不在意了,她想離開,他就放人,緣來緣止無須往心間留下太深的痕跡。

  但如今她身死,他卻來了,不請自來便罷,還帶著人直直闖進停棺之所。

  爺沉默凝容,目光瞬也不瞬,是不是在想她好蠢,想知道她是否悔了?

  她嫁進順泰館藺家的頭一年,天朝北疆戰事興起,他領受皇命重披戰袍,在為期三個月的戰事中他以快制勝,打下最關鍵的一役,令北方終告大捷。

  直到他班師回朝,她才耳聞他在戰場上受了重傷。

  她內心如火燎般焦急,得知消息的當天便策馬往帝京趕,結果沒能見著他。

  毅王府的門房進去通報了,還是與她相熟的一位看門老爹,最終卻沒放她進去,因為主子爺沒想見她。

  說實話,她那時心裡可難受了,莫名地有種被珍而重之的人徹底拋棄之感,後來她便也不再回帝京探望,怕他不喜,怕他以為她欲求取什麼。

  而今他現身,真真把順泰館藺家得罪慘了。

  在世俗人眼中,身為藺家年輕主母的她生是藺家人、死是藺家鬼,死都死透,大斂小斂全齊,超渡經文都不知誦過多少個七七四十九遍,只差沒釘釘子封棺,屍身竟遭他一個外姓男蠻橫扣住,還強行驗屍,藺家若把此事告到皇帝面前,聯合禦史台的言官們大鬧一場,即便年輕帝王對他一向青眼有加,怕也得遭罰。

  此際,外邊連誦經都停下,靈堂內外氣氛沉凝,那過分沉重的寂靜令所有人的呼吸吐納顯得格外粗嗄。

  傅松凜收回目光,退至一旁負手而立,神情一直是淡漠沉靜的。

  約莫兩刻鐘後,兩名女仵作互望一眼,彼此心中有底,齊齊來報——

  「稟王爺,這位娘子確實是難產血崩而亡。」

  「小娘子並無中毒或其他外傷,從肚皮上的妊娠紋路可瞧出,胎相原本是好的,卻不知因何變故忽成橫向,加上宮房中羊水大泄,便更難及時將孩子推正,才導致眼下的一屍兩命。」

  兩名對婦科頗有專精的女仵作又仔細稟報一番,她們嗓聲壓得又輕又低,緩緩說著,也只有傅松凜才能聽清楚,當然,幽魂也聽得一清二楚。

  霍婉清感覺自己的嘴角正輕揚,她在笑。

  不是無奈或自嘲的苦笑,是有些心酸還透著暖的意緒。

  她的爺能為她來這麼一趟,把事鬧大了也要弄明白她的死因,於她而言真就足夠了,不需要他再為她多做什麼。

  就這樣吧。

  這是她的結局。她沒有怨誰。

  於是棺蓋重新落下,她看著爺撩開白幔踏出,不由自主也飄隨過去。

  靈堂上形成對峙局面,藺家男丁和家僕護著老太爺藺純年與一干毅王府的侍衛大眼瞪小眼。

  傅松凜一走出來,後面跟著兩位女仵作,藺純年見狀正欲大聲質問,要他給個交代,豈料傅松凜腳步停也未停,直接一腳跨出大廳門坎,穿過前院,大步從容地朝藺府大門走去。

  他一走,隨他闖進門的侍衛們也嘩啦啦撤得幹淨利落。

  幽魂自然也隨他而動,下意識追隨。

  她聽到身後藺家人的質問和叫駡,但她家的爺充耳不聞、置之度外,她便也不停歇,一直追著他去,一時間所有心思都專注在那道偉岸背影上,不想他走遠,不要他消失不見,她是追了好一會兒才驚覺——

  一抹幽魂,竟能隨他踏出順泰館藺家的大門!

  這一次沒有無形的軟牆將她拘住,靈體沒有遭彈力彈回,努力追隨他的同時,她在不知不覺間順利跨出藺府前門那一道紅漆高檻。

  連親弟弟霍沛堂得知她的死訊趕來,那一日她想隨阿弟走,亦是無法踏出藺府大門半步。

  沒想到換成爺來「開路」,她真就擺脫禁錮,暢行無阻!

  原以為一行人快馬加鞭會直接趕回帝京,結果並非如她所想,繁縣縣城西郊十裡的一處莊子成了他們今晚落腳之地。

  霍婉清迅速理了理腦中所記,過往代替爺與王府管事們對賬時,繁縣西郊這兒確實有一處毅王府的田莊產業,她生前對過田莊送來的賬冊,應該就是此處。

  入夜,月上中天,雪花仍輕悠悠蕩著。

  主子爺簡單用過晚膳後就佇足在廊下,那姿態像在賞月觀雪,但霍婉清知道他不是,爺是遇上難解的事,腦袋瓜裡正轉著,試圖厘清思緒。

  是朝堂上的事吧?

  她家的爺文韜武略這般聰明,能令他如入定般定在原地陷進長考,可見真的是大事。

  只是爺身邊怎不帶上小廝或丫鬟近身伺候?

  這麼冷的寒夜,冷到像能把人凍破皮,竟沒人替他備上裘衣或毛氅,她離開毅王府的這三年,他到底怎麼過日子?又有誰盯著他吃喝?

  晚膳時候見他吃沒幾箸菜就命人撤席,酒倒是一口氣喝了大半壺,當年太后與小皇帝爭權,他曾遭太后一黨派出的暗衛所刺殺,從此留下病灶,到得她出嫁後,他為北疆戰事重披戰袍,她不得不如是猜測,如若當時他不是舊疾纏身,應不會輕易在戰場上又受重傷。

  在北疆戰場上負傷,他可說是傷上加傷,而到得如今,身子骨是否調養過來了?

  像要回復她內心所想似的,負手佇足在廊下的傅松凜驀地低聲咳起。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開始像還能隱忍,但忍到後來憋不住,他只得虛握拳頭抵著嘴劇烈咳嗽,這一咳咳得像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來似,在他握起的拳頭上還隱隱瞧見血絲。

  霍婉清覺得自個兒的心肝脾肺都要被剜出,明明身死了,卻渾身疼得不行。

  「爺這是……這是要讓我心疼死嗎?」感覺斷氣前的劇痛又來了一遍。

  說出話,再不可能得到響應,她很氣,又急又氣又是心疼,可偏偏除了旁觀,什麼事都幹不了,什麼忙都幫不上。

  他聽不到她,看不見她,她的心緒起伏、喜怒哀樂皆撼動不了他絲毫半點。

  然,就在他好不容易止下劇咳,從懷中取出巾子拭掉手上混著血絲的唾沫,她以為他終於曉得要回到溫暖的屋房裡去,他卻揚聲一喚——

  「宋大!」

  喚聲的餘音未止,一名今日隨他闖順泰館藺家的侍衛迅速躍至那廊下小天井,直立在他面前,兩手抱拳作禮,聽他吩咐。

  「讓底下的孩子們去查,往最不堪的方向查細了,藺家長房大爺藺容熙與二房大爺藺慕澤……感覺不一般,今日那兩人一個扶持一個依偎的姿態,當中必有隱匿,這幾日給本王盯緊,絲毫動靜皆不能錯過,本王要儘快得到結果。」

  「是!」

  那名叫「宋大」的帶頭侍衛領命後隨即退出,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四周陷進過分沉重的寂靜中,雪落無聲,連皎月亦悠然靜謐。

  幽魂卻是淚流滿面。

  以為主子爺滿腦子琢磨的是什麼朝廷大事,結果彎來繞去的還是執拗著她的死因。

  她不恨藺家人了。

  是真的,不恨了。

  不管是藺容熙或是藺慕澤,她都提不起力氣去恨。

  始作俑者雖是他藺家,但她亦是一葉障目,一步錯,步步錯,不知回頭。

  此際所想所盼,僅希望她家的爺能就此收手,別再深入追究,她的這一點事不足他費心牽掛,知曉他還記得她、念著她便好,但別為她傷神。

  她要他好好養著,想有個人能好好管著他,成嗎?

  欸,頭好疼啊……

  為什麼都死透了,她還要頭疼煩惱?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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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2 00:09: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何處貼心人

  在繁縣西郊的田莊過了一夜,翌日清晨,莊子的主人便策馬趕回帝京,領了主子命令的手下則繼續留下,暗中查事。

  七日後,那名叫「宋大」的侍衛快馬返回京城毅王府,下了馬連口茶也未喝,隨即匆匆去到主子處理公務的書房重地求見。

  宋大被叫進去,坐在紅木雕花長桌前的傅松凜剛擬好一份軍務奏摺,後者手略揮,免了宋大欲下跪拜見的虛禮,開門見山便問——

  「查出什麼?」

  宋大頸後莫名泛涼,覺得主子語調雖輕,聽進耳裡卻像重石壓心似,壓得人都不敢恣意喘氣。

  他喉結暗動了下,答道:「小的按著王爺的指示追查,緊盯藺家那一對堂兄弟,更在他們兩人幾次單獨共處一室時伏在屋瓦上窺探……」略頓。「小的親眼目睹、親耳所聽,藺容熙與藺慕澤之間確實不一般,雖身為男子又是本家堂兄弟卻彼此愛慕,這幾日藺容熙因妻子的一屍兩命傷心消瘦,藺慕澤一直伴在他身邊,藺容熙私下原沒給他好臉色看,直到前天夜裡……」話到這裡又頓了頓。

  傅松凜將一旁的紙鎮挪開,再將尚有五分滿的茶杯拉到面前桌上,不經意般把玩著白瓷杯蓋。「繼續說。」

  「是。」宋大深吸一口氣,聽令再道:「昨日是藺家長房大夫人出殯的日子,按習俗講究,出殯前一晚需作上一整晚的法事,前天夜裡,靈堂上的超渡法事尚未圓滿,藺容熙卻因體力不支險些昏厥,人立時被藺慕澤帶走……那一晚,兩人就又好上,直至天明才一前一後出現在眾人面前。」

  傅松凜眉目淡然,似乎早推敲出來藺慕澤與藺容熙之間的事,他舉杯飲了口香茗,慢幽幽問:「那麼,藺家大夫人的一屍兩命可與他們倆有關?」

  宋大恭敬頷首,遂把潛進順泰館藺家查到的事仔細稟報。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藺家這潭子水再深,深不過有心刨根究底的人。

  待宋大將事說盡,幽魂聽著聽著不由得歎息,下意識又抬手撫著平坦的肚腹。

  她看著她的爺,那張男性側顏棱角分明,輕斂眉目的神態彷佛正為何事反復沉吟。

  他顯然很在意她的死因。

  他命人暗中去查。

  而今知曉當中原由,他可願罷休?

  「算了……爺,算了呀。」

  幽魂搖頭喃喃,遍尋不著法子傳遞心意,聽到宋大直接問出——

  「王爺可有決斷?」

  「嗯。」修長有力的指輕敲桌面。

  「小的聽候差遣。」態度更為恭謹。

  沉吟過後,傅松凜眉睫一揚,終是發話——

  「把藺容熙與藺慕澤之間的事鬧開,不止在藺家鬧開,還須鬧到明面上來,至少得鬧到滿帝京和繁縣的百姓人人盡知……」

  薄紅嘴角淺淡翹起,惡意的神氣盡藏細微裡。

  「就說他藺容熙『寵妾滅妻』,這個『妾』還肥水不落外人田,竟與本家同姓兄弟有了茍且,最後『妾身不明』的藺慕澤因愛生妒、因妒生恨,終把愛人的正室與其肚裡尚未出世的娃兒給害了……這篇『斷袖疑雲』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記得先找幾位厲害的說書客寫上幾折好段子,只要段子精彩絕倫,說書能說得扣人心弦,本王必有重賞。」

  「遵命。小的這就去辦。」宋大雙手抱拳一揖,隨即退下。

  即使明白主子爺是在為她出氣,化為幽魂的霍婉清仍舊忍不住跺腳。

  「這又何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並非著急藺家的名聲就要毀在他手裡,順泰館百年基業也不是說毀就能盡毀,她是怕公爹藺純年若得知是他在背後操縱一切,屆時又不知要掀起什麼波瀾!

  雖說定榮帝對他青眼有加、甚是重用,然伴君如伴虎,哪天惹得帝王不喜了,再小的事都能成為把柄,爺實該韜光養晦為好,豈能再為她的事犯難犯險?

  好苦惱,好頭疼,她幾是圍著他打轉,直到見他轉動書架角落一個葫蘆形狀的青玉擺件,她才定住腳步。

  葫蘆擺件實是一道機括,一被轉動,紅木長桌底下的地磚立時被打開。

  對於這一道機括以及地磚下所暗藏的空間,霍婉清是知曉的。

  那被打開的地兒並不大,約兩尺見方,深度也才一尺左右,是給富貴人家藏放傳家寶或極為貴重之物所用,只是她家的爺從未往裡邊藏東西,根本是多餘的暗格……不,等等!她、她錯了,此時地磚底下確實有藏物!

  傅松凜將那藏物取出,擱在紅木長桌上,是一隻黃花梨木製成的中型木盒,盒蓋和盒身上雕刻著活潑的花鳥紋,見幾隻小喜鵲立在梅花滿綻的枝頭上,「喜上眉梢」的喻意令箱盒顯得十分討喜。

  ……不像爺平時會選用的對象啊!

  這精緻木盒哪裡來的?何時擺放的?

  還有,木盒裡到底放了什麼,竟是被爺藏進地磚下的暗格?

  她好奇心瞬間被挑起,就挨在一邊等著他掀啟蓋子。

  豈知等啊等,男人單手支頤坐在那兒,另一手擱在盒蓋上輕輕撫摸那上頭的花鳥雕紋,他望著木盒好一會兒,偏就沒打算掀開。

  忽地他輕咳起來,這一次沒有一發不可收拾,幾下呼吸吐納調息,順利將喉中和胸間的不適緩將下來。

  接著他起身將木盒歸回原位,青玉葫蘆擺件一轉動,地磚再次合起,自始至終都沒讓誰把木盒裡的東西瞧了去。

  拿出東西來又不給看,撩得人好奇心高漲……霍婉清突然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彷佛回到往昔,年歲小小的她還在爺身邊伺候,然後又遭到她家的爺給「冷冷」地戲耍了去……的那種感覺。

  回想爺與她之間的緣分,一切還得從遼東霍家堡說起。

  霍家堡上上下下百二十口人多以走商為主,以走鏢生意為輔,算是在江湖上討飯吃,說是江湖人也不為過。

  江湖走踏,本多兇險,她那身為霍家堡堡主的爹親就在一次出外走鏢中遇劫身亡,匪徒不僅越貨更要殺人,那一支由霍家堡三十五位大小漢子組成的馬隊竟無一活口,在野林中被屠殺殆盡。

  事情極不對勁。

  須知那一次隨她爹親走鏢的漢子們皆是霍家堡裡數一數二的好手,江湖經驗豐富,拳腳功夫亦頗為了得,以一敵五都不成問題,然而在長年太平的地方,這樣一支走鏢馬隊竟遭土匪殺盡奪貨,連當地縣衙都一頭霧水,理不清究竟是哪兒來的土匪。

  那一年她甫滿十二,弟弟霍沛堂也才十一歲,一向與爹親感情如膠似漆的阿娘因此突然其來的變故先是病倒,後又強撐著病體打理內外事務,她和阿弟也在一夜間被迫長大,成為娘親得力助手。

  當時靠官府是尋不到什麼有用線索的,霍家堡遂運用自身在江湖上、三教九流間的人脈,明裡暗裡追查再追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挖出其中原由——

  原來她家阿爹那一趟走鏢其實也算走商。

  洛玉江南一戶相熟的富貴人家托阿爹往北邊極寒之地弄得一方如枕頭大的寒玉,據聞那寒玉枕能治失眠與頭疼之症,只須夜夜枕著睡覺,包准一覺到天明,醒來則神清氣爽一整日。

  那方寒玉枕真讓霍家堡那一支三十五口大小漢子的馬隊弄到手,作生意得講信用,事先既收下一半巨額報酬為訂金,為獲取另一半報酬好早些回霍家堡與家人們團圓過年節,一行人遂護著寒玉枕往南邊送。

  一路無事,直到過洛玉江的前一夜才遭埋伏,眾人被滅口,寒玉枕被奪。

  既查出走商兼走鏢的貨為何,那就順藤摸瓜吧。

  這一「摸」真真不得了,那寒玉枕最後竟是進了天朝帝京,被當成「賀壽禮」一獻獻到當朝太后面前。

  如此這般一查,便也不難查出是誰獻的壽禮。

  再追究當中原由和地緣關係,便也不難查出是何方神聖所策謀,為得那一方寒玉枕對霍家堡的人馬下毒手。

  那群土匪全是高手侍衛所假扮,背後指使者則是太后的娘家兄弟。

  她霍家堡三十五口人遭難的那處縣城,正是太后娘家那些外戚族親盤踞之地,應是當中有誰打探到那方寒玉枕,買賣不成就開搶,還令手下侍衛假扮盜匪,真以為能在自家地盤隻手遮天。

  這事牽扯到天朝內廷,霍家堡自知憑己之力不足以定乾坤,直接求上武林盟,雖說朝野兩分,江湖人不管朝堂之事,但這一次是江湖人被皇朝的人欺侮了去,不給個說法不成。

  武林盟最後竟找上毅王傅松凜幫忙出頭,此事乍聞之下確實突兀,但仔細想想,到底再精准不過。

  傅松凜不僅是正統皇家血脈,亦是江湖上足可與武林盟比肩、號稱「天下第一莊」雲曜莊的外家子弟。

  套句平民百姓的說法,就是雲曜莊是傅松凜的外祖姥姥家。

  老毅王爺當年之所以迎娶雲曜莊大小姐為王妃,一開始頗有「酬庸」的意思。

  據聞當時洛玉江南北的幾道支流陸續遭水寇佔據,賊人猖狂無端,勢力日漸龐大,洛玉江水道幾乎癱瘓,而朝廷幾次派兵剿寇皆無寸功,最終是得了雲曜莊出手相助才扭轉頹勢,一舉平亂。

  老毅王爺並非帶兵剿水寇的將領,但他多年來忙著邊疆軍務,年過而立卻遲遲未婚,老皇帝一道聖旨頒下,就把年已二十有五的雲曜莊大小姐指給了他。

  慶倖的是,雖說是被當時的皇帝推出去「酬庸」,老毅王爺與雲曜莊大小姐堪稱一見鍾情,夫妻之間情深義重。

  然,情太深亦為不幸。

  老毅王爺戰死邊疆,由傅松凜扶棺運回帝京,才下葬不過三日,這位身為雲曜莊大小姐的老王妃便抑鬱病倒,且一病不起,情深不壽正是寫照。

  老王妃臥病十多日後在睡夢中故去,這讓傅松凜在短短不到半年中承受了父亡母喪的巨慟。

  即便失了怙恃,傅松凜身上的血脈依舊牢牢連結著朝廷與江湖,朝堂之務與江湖之事原本兩不相干,但如果挪到傅松凜這邊……嗯,好像就兩面開通了。

  要幫不幫,全憑他一句話。

  而經由武林盟牽線,霍家堡一求求到年輕的毅王爺面前。

  當時強撐病體斡旋諸事的娘親再次倒下,身為長女的霍婉清不得不咬牙一肩扛起,十二歲的小姑娘去到傅松凜面前,下跪磕頭,將所求之事仔細道明。

  她那時候其實沒能瞧清爺的模樣,因磕完頭後腦袋瓜一直低垂著,眸光緊緊盯著光潔的木質地板,想著,如若他不應,自個兒可有其他法子好使,思緒雜亂間卻聽到他輕沉道——

  「本王知道了。回去等消息吧。」

  她沒賴著不走,也沒再多求,雖是起身離開,卻不知他究竟能否幫得上忙?

  半個月後,一小批人被捆住手腳送到遼東霍家堡,負責送人的帶頭者給了口訊,說是代毅王傅松凜傳話給霍家堡大小姐,很簡單的一句——

  「你要的人,盡數在此。」

  那些被捆綁手腳送來的人應已被狠狠審過,不用霍家堡再下什麼酷刑,一個個全招了,皆是當日為奪寒玉枕假扮成土匪殺盡霍家堡三十五口漢子的人,就連幕後主事者們也給送來,即便那些人是太后的親兄弟、親子侄,全都五花大綁暗中送進霍家堡,擺明任由霍家堡處置。

  霍婉清到得此際才覺察到年輕的毅王爺給她下了道題。

  她霍家堡討要的人已盡數在手,如何處置才是重點。

  若殺,那是實打實的皇親國戚,與當朝太后的關係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朝廷一旦察覺了追究起來,極可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若然不殺,霍家堡悶氣吞聲把這大虧給吞下,將人好好送走,一切無事,說不準還有功。

  霍婉清覺得年輕的毅王爺下的這道題一點也不難。

  霍家堡痛快將人收下,受命扮成土匪殺人越貨的那些人全痛快地一刀了結,至於太后的親兄弟和親子侄,霍家堡便留著慢慢處置,誰都不著急。

  霍婉清內心感到安慰的是,她家阿娘在病故前還能親眼瞧見仇人伏法,而這個「伏法」還是「江湖私了」,便覺格外解恨。

  事情了結後,她家阿娘亦入土為安,身為霍家堡大小姐的她再一次登毅王府大門求見。

  她是來登門道謝的,雖說大恩不言謝,但態度仍要做足才好,以表誠意。

  那一次她被領進王府正堂前廳時,裡邊竟站著好些人,男女皆有,她遂安靜立在一旁,等著坐在上首主位的年輕王爺發落好眼前人事——

  「是本王的二舅命李管事你送來的?」傅松凜問得徐慢,笑笑的表情堪稱溫和。

  被點到名的中年管事趕緊向前兩步,微彎著上身,褐臉佈滿笑意。「是的。是家裡二爺吩咐小的將人送來,二爺怕王爺您身邊沒個可心人照料,這兩個奴婢懂得不少經絡推拿之術,能時時幫王爺您松泛松泛筋骨。」

  不等兩名奴婢上前,一名也是管事模樣的小老兒將帶來的兩姑娘往前一送,殷勤無比道:「王爺,這一雙姊妹廚藝絕佳啊,連糕點小食都能搗騰出別樣境界,是家裡三爺讓小的專程替王爺尋來,王爺留著,日日能吃得上別出心裁的美食,豈不美哉?」

  「唔……」傅松凜劍眉略挑,下巴朝兩名俊秀少年郎努了努,向在場的第三位管事問道:「二舅、三舅都送人來了,那這兩個應該是本王小舅的手筆吧?說吧,都會些什麼?」

  第三位管事連忙恭敬答話。「王爺說的是,確實是家裡四爺給安排的。四爺說,王爺想要什麼,他們就做什麼,他們會也得會,不會也得會。」

  「嗯……」傅松凜輕挲下顎,似在沉吟。

  突然——

  「那霍家大小姐會些什麼呢?」

  她差不多定住兩息才意會過來年輕王爺正在問她話。

  他這一問,所有人的目光同時掃向靜佇在邊角的她。

  她霍婉清年紀雖小,眼力見兒還是有的。

  杵在毅王府正堂前廳裡的這些人究竟盤算些什麼?傅松凜又在「演」些什麼?她瞧著聽著,心頭雪亮。

  號稱「天下第一莊」的雲曜莊是他的外祖家,上一代的主事撒手人寰,這一代的幾位爺八成誰也服氣不了誰,於是皆想拉攏他這個具皇家血脈的王爺外甥,還試圖往他身邊塞人。

  那一日被帶到他面前的那兩名奴婢和一雙姊妹花,當真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段有身段,貌美如花,穠纖合度,各具特色,而他家小舅則「劍走偏鋒」、「另闢蹊徑」,送來的竟是俊美少年郎!

  然,最最高招的仍是他毅王對她的那一問。

  「本王于霍大小姐有恩,雖說施恩不望報,但霍小姐實是上門來報恩的,不是嗎?」他微微牽唇。「所以本王想問,霍大小姐都會些什麼?想怎麼報恩?」

  形勢已不能任她再縮在邊角,她是被「拉下水」了。

  她向前走近幾步,抬頭去看,這才看清楚年輕王爺生的是何模樣,同時看明白他眼底爍動的光,彷佛帶著戲謔意味問著她——

  你既然是來報恩,就該曉得如何回報吧?

  且讓本王看看,你這位霍家大小姐能幫上本王多少?

  她福至心靈道:「回王爺,民女什麼都會。」

  他眉又挑,目光直勾勾。「噢,是嗎?」

  「是的。」語氣更定。

  「說來聽聽。」

  她立定福身,十二歲的小身板比在場的任何人都矮小,倒是氣定神閑很能裝。「所謂琴棋書畫詩酒花,柴米油鹽醬醋茶,民女要雅能雅,要俗能俗,懂得品味亦做得出好滋味,若要動起手來按摩推拿,民女不僅有家傳絕技傍身,更有幾把力氣加持,定能把王爺整得痛痛快快、渾身上下舒舒服服。」

  她的臨機對應似乎「演」得太過頭,年輕王爺的表情有剎那間的怔愣,但很快穩下,就見他頷首贊許般笑道——

  「舅舅們送來的人可都無用武之地了,有霍大小姐一人,本王足矣。」

  她自個兒送上門,結果是被傅松凜直接拿去當「擋箭牌」。

  兩名美婢、一雙俏麗姊妹花以及兩個俊美少年郎,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他一個沒收,因為他已有「什麼都會」的霍家大小姐伺候。

  儘管「拿她擋人」這樣的法子使得並不精緻,但明面上他是哪位舅舅都不得罪,態度也算委婉地擺明瞭。

  雲曜莊畢竟是他的外祖家,即使老爺子故去了,他的外祖母仍然健在,她想,他既不願攪進舅父們之間的矛盾,可也沒想與外祖家生出齟齬,所以適時出現的她實在是太好使的一招棋。

  她配合著他,合得天衣無縫。

  「霍大小姐既然執意報恩,總得讓你報了才好,報了才能兩清,兩清就彼此不拖欠,心裡才能舒暢……你說吧,想留在本王身邊多久?」年輕王爺當眾溫聲笑問。

  突如其來一問,似又在考她的臨機對應,她腦袋瓜有些亂,隨口便答——

  「二十。」

  「二十年?」他這會子雙眉皆挑,細長鳳目蕩出驚異波光。

  一察覺他有所誤解,她連忙搖首,深吸一口氣穩下,道:「民女年十二,願服侍王爺直至民女年滿二十,以報王爺恩德。」

  「唔……那前前後後可是女兒家彌足珍貴的八年光陰呢,霍大小姐捨得?」

  「民女願意。民女不悔。」相較他為霍家堡所做的,她八年光陰算得上什麼。

  只是年輕王爺像要在那些舅父們遣來的管事們面前作足了戲,當場淡淡又問:「那為何是二十歲?霍大小姐不想待個三年、五年就好嗎?」

  她被他問得略略發怔,想也未想便答,「民女有婚約在身,二十歲到了,便得嫁人。」

  這一回換他發怔,八成沒料到她會給那樣的答覆。

  他忽地笑了,還頻頻點頭,像被她逗樂。

  「好!這報恩法子本王依了你,留你至二十,到時放你嫁人去。」

  她上門是來道謝的,沒想到事情最終發展成這般。

  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這若是恩人討要的報償,她自是心甘情願。

  於是她將霍家堡交給阿弟霍沛堂以及幾位老手管事幫忙照看,單獨一個去到年輕王爺身邊當女使。

  頭兩年,霍家堡那邊還須每隔兩個月送一回賬本進京讓她過目,後來阿弟漸漸熟悉內外事務,送進帝京毅王府的就多是家書和……銀票了。

  欸,她家阿弟不知幫她備什麼才好,又擔心她餓著、冷著,常就一迭銀票夾在家書中捎了來。

  留在帝京那些年,阿弟每年至少會隨霍家堡的馬隊來探望她一回,回回都能瞧見他又高了些、壯實了些,她十二歲離家進毅王府時,阿弟尚矮她半個頭,待得她二十歲返回霍家堡備嫁,阿弟的身長都比她高出一顆頭有餘。

  而直到離開毅王府,她家阿弟連著八年送來的那些銀票,她一張也沒用。

  在傅松凜身邊伺候了八年,說是報恩,王府賬房可都月月撥了工資下來。

  她身分是王爺的貼身女使,這活兒在毅王府中是獨一份,據聞她的俸給是老管事問過主子爺才定下的,每月十兩銀子。

  須知一縣父母官年俸不過八十兩,遠遠不及她這個貼身女使,父母官得管著百姓們的大小事,她僅須管著爺一人,而且是爺吃什麼,她跟著吃什麼,爺用了什麼好東西,也不忘給她備一份。

  她打小就喜歡馬,喜歡策馬迎風馳騁的痛快,霍家堡甚至辟了自己的馬場,也從事馬匹買賣的生意,知道她愛騎馬,爺就時不時帶她出城跑馬去,在她十五歲那年還給她弄來一匹漂亮得不得了的母馬,說是給她的及笄賀禮。

  她想學射箭,他亦成全她,還手把手地教她箭法。

  能得他這樣的名師傾囊相授,她箭法自是突飛猛進,雖遠遠做不到百步穿楊,且女兒家的臂力亦比不上男子,但要想三十步穿楊應不是問題。

  進毅王府當女使,得了一堆好處,在爺面前,她從未自稱過一聲「奴婢」,而他也由著她,有時連她自個兒都納悶,她究竟是來報恩、任人差使的?抑或是進王府陪吃陪玩當小姐的?

  叩、叩——

  此時書房門外傳來兩聲輕敲。

  「何事?」傅松凜邊問邊走回紅木長桌前。

  來者是毅王府裡的老總管,姓崔,隔著門聽他恭敬詢問——

  「王爺,已是酉時三刻,爺要回房用膳嗎?還是老奴讓人將飯菜送進書房?」

  「本王不餓,不用擺膳了。你下去吧。」

  霍婉清見映在門紙上的影子似躊躇了會兒,語重心長般道:「爺啊,皇上對您掛懷,皇恩浩蕩啊,特命太醫院開下方子,是專治您身上舊疾的珍貴藥方,您每晚都得喝上一碗藥,對爺的身子骨有大大好處,那藥就快熬好,您晚膳多少用點兒,用完了才好喝藥啊。」

  傅松凜先是靜默不語,八成是懶得跟老總管在「用不用膳」這點子上糾結,遂道:「把飯菜擺到小前廳吧,本王等會兒就過去。」

  「是。小的這就吩咐下去。」老總管的聲音有了笑意。

  霍婉清心想,這王府上上下下,看來也只有崔總管還能對傅松凜嘮叨個一、兩句,畢竟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忠心老僕,他大爺還肯給幾分薄面,除此之外,真沒人能管他了。

  一刻鐘後,傅松凜人已坐在定靜院小廳裡,兩名婢子剛布好飯菜,而另兩名婢子則在里間房裡鋪床、備臉盆水。

  「都下去吧。」他淡淡道,婢子們不敢違令,曲膝作禮魚貫而出,並將小前廳的兩扇門安靜關上。

  這一邊,傅松凜舉箸吃了幾口菜便不吃,又一刻鐘後,崔總管親自將熬好的藥送來,一見滿桌的菜就像沒動過似,老總管低頭歎了口氣,沒再多話,先將厚實的藥盅擱在臨窗的半月桌上,再將保溫在裡邊的藥汁倒到白瓷碗裡,送到傅松凜面前。

  「先擱一旁,本王等會兒再喝。」他翻著一本從書房隨手帶出的兵防佈陣圖解書,正就著明亮的燭火細細研究,頭抬也沒抬。

  「別被他糊弄!真擱著,他就不喝了!」

  霍婉清捏住拳頭對著崔總管輕嚷,幸好老總管與她同樣心思,端著小託盤的手仍舉得高高的,溫聲勸道:「爺還是先喝藥吧,趁熱喝下,藥氣行得快,才見功效。」

  傅松凜靜了幾息,最終還是端起託盤上的白瓷碗,吹了吹,皺著眉頭連喝四、五口,將黑乎乎的藥喝下一大半。

  霍婉清見他肯喝藥,緊握的拳頭這才緩緩鬆開。

  老總管像也松了口氣,微微一笑,隨即道:「老奴這就讓婢子們過來收拾,順道送一盤千層糕過來,爺喝過藥嘴裡定然發苦,吃幾塊糕點剛好。」

  崔總管前腳才跨出門坎,霍婉清就見面前男人再度將白瓷碗舉起。

  以為他欲將剩餘的藥汁喝掉,沒想到——

  「爺幹什麼?」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啦!」

  她到底看見什麼了?

  他、他毅王傅松凜堂堂一個大男人,戰場上攻無不克,朝堂上輔政安民,不痛痛快快把藥喝盡,竟趁四下無人,把剩下的半碗藥汁倒進那臨窗擺放、修枝修得漂漂亮亮的白梅小樹盆栽裡!

  那株白梅小樹還能活嗎?

  噢,不對!重中之重的點根本不是盆栽,是他竟如此輕忽自己的身子!

  懶得吃飯,不肯乖乖喝藥,他就是欠人管。

  都三十有五了還不肯成親,如果有個貼心的枕邊人管著、盯著,主持王府中饋,肯定不允他輕慢自個兒。

  她心裡一陣難受,胸中揪得疼痛,什麼都做不了,僅能飄蕩在他身邊,看著,就只能,看著……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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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2 00:09: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他早就不在

  幽魂雖掙離了順泰館蘭家那道無形壁牆,她去到主子爺的身邊,對光陰的流逝仍然難以精准感知。

  彷佛冬盡,彷佛春來,像似夏至,像似秋臨,是化成一抹幽魂之後,才曉得魂魄也有意識,但那股意識無法像尋常人那般完整,幽魂無法一直緊揪著意識不放,所以時不時會陷進無凰,宛若沉睡過去,墜進極深之淵,但每一次意識回歸,她總能第一眼就看到她的爺。

  也許一年、兩年,也許已度過三、五年,迷茫的幽魂依然飄蕩在主子爺身邊。

  她家的爺眼角多了幾道淡淡紋路,那張斂下莽氣、清貴俊逸的面龐除了說不出的好看外,還透著令人心悸的沉鬱神氣,「慘」到不行。

  真的是「慘」啊!

  幽魂因為用不著躲著偷瞧,「光明正大」的她跟在爺身邊,陸陸續續看到好多姑娘家,唔……甚至還有好幾名男子,他們投落在主子爺臉上、身上的眼神,簡直「慘不忍睹」、「慘絕人寰」。

  那是被迷到暈頭轉向才有的眼神和表情,不管男的女的,一個個全沖著她家的爺發癡發昏。

  主子爺似乎越添年歲越引得人垂涎。

  他依然未婚,滿帝京有那麼多大家閨秀、世族貴女任他挑選,皇帝都想幫他指婚了,但他仍舊選擇獨身一人,於是漸漸有流言傳開,說毅王傅松凜不愛女子愛男人,毅王妃的位子才會一直空懸。

  她從王府下人口中聽到那些傳聞時,氣到捏緊拳頭都笑了。

  想那蘭容熙和蘭慕澤,當她還在世時,不曾聽聞關於他們倆的斷袖流言,那是因她嫁作蘭家婦的這一道「盾牌」起了巨大作用,而今她家的爺僅是不想成親,卻被說得那樣不堪,這世道實在艱難啊。

  但,雖心疼他遭議論,她確實不明白他為何不想成親,就如同她不明白,為何他夜半不睡,總時不時要晃進那座小院獨坐。

  清芳居。

  那座與府中的主院落定靜院相鄰的素雅小院與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是她當時在毅王府當女使時的住處。

  幽魂的她重返舊時地方,清芳居中的擺設絲毫未變,銅鏡妝台,圓桌圓墩,臨窗下一張美人榻,角落擺著雕花蝴蝶紋的核桃木衣箱,屜榻收拾得整整齊齊,帷幔仍是她最愛的鵝黃顏色,讀書習字用的長案上猶擺著文房四寶,連銀銅相嵌的燭臺都覺再熟悉不過。

  每個角落皆有畫面,令她留連,她記起入府那八年的種種,只是清芳居如今依舊,而人事已非。

  當主子爺進到清芳居獨坐,總是連一小盞燈火也不點。

  他靜靜坐在迤邇進屋的月光中,明暗交織的面龐上是她如何也琢磨不出的神情,那眼神似攏著深厚的意味,也因而多了抹異樣的脆弱,是從未在別人面前顯露的模樣。

  她不喜歡爺進清芳居,沉靜獨坐的他太讓她難受。

  她想知道獨坐的他都在想些什麼,但已沒有機會問出。

  然後她以為天道將她遺忘了,以為就要這樣陪在爺身邊,陪他一生,看著他慢慢老去,卻不知無常將至。

  這一年中秋剛過,太后薨逝于內廷頤澤園。

  十歲即位的定榮帝與太后並非親生母子,當年太后垂簾聽政、掌控朝堂,漸漸成長的年輕皇帝為奪回大權,著實吃了不少苦頭,最終在幾位輔國老臣以及毅王傅松凜的策劃下,收回玉璽,撤去龍椅後的那幕垂簾,從此大殿的丹陛之上獨屬一國之君專政。

  皇家奪權的內幕似幾句話便道完,其中兇險僅有處在局中的人才知,即使太后想收手,太后一党的人未必肯罷休,於是衝突四起,外戚聯合朝臣逼宮,而一向喜歡智取的年輕皇帝倒也不怕殺人。

  總歸以武力鎮壓太后一党之後,當朝太后聽旨移居至頤澤園,原先在身邊服侍的奴僕們全數遭汰換,僅留下一名老宮人,雖說過的仍是錦衣玉食的富貴日子,其實形同軟禁。

  結果太后眼睛才閉,宮裡就發生皇帝遭刺殺之事。

  那一日,她家的爺策馬出門,最後卻坐著皇輦被送回府。

  定榮帝召他這位皇堂叔進重元閣起居室說話,並留他一塊兒午膳,假扮成尚膳宮人的四名刺客便選在上禦肴時動手。

  刺客們沒能一舉殺掉皇上,全賴她家的爺在場。

  而一擊未中便再無機會了,禁軍侍衛們已搶進包圍,豈料四名刺客見逃出無望竟選擇當場自刎,沒留下活口。

  爺是救了皇帝,左肩頭卻在打鬥時被匕首刺中,雖刺得不深,但壞的是那把匕首淬著毒,他能神識清醒地被護送回王府,一來是定榮帝立時召御醫聯合會診替他先行袪毒,二是他本就意志驚人,絕不容許自己在人前輕易倒下。

  定榮帝擔心他毒傷有所反復,特意遣兩名御醫隨侍在側,這一道旨意實令她七上八下的心有所著落,要不然她又只能幹著急地繞著爺打轉,無濟於事。

  但她家的爺真的是……實在是……非常欠管教!

  都受傷中毒了,即使毒素已抑住也須時日緩緩拔除,他臉色那樣蒼白,就算夜半又睡不著,也該躺著好好休息,怎地趁兩名御醫在隔壁廂房睡下,他竟起身出了房門,這是要遊晃到哪裡去?

  最後她看他走進定靜院內的書房,點燃燭火,開始忙起公務。

  「……不能這樣,不能如此苛待自己。」

  「還是說……爺根本不曉得如何善待自個兒?」

  「沒人管著你,該怎麼辦才好?」

  幽魂的歎息不被聽取,只有長長燭火心彷佛隨她的輕語細微顫動,燭光將男子的身影映出淡淡寂寥。

  不知過去多久,紅木長桌上的一疊公務信件皆閱過並作了回函,男人抬手捂著上過藥並包紮妥當的傷處,試著動了動肩頭。

  他面上沒什麼表情,在靜坐片刻後,她以為他差不多該回房了,卻見他起身去轉動那只青玉葫蘆擺件,機括一動,長桌下的地磚跟著動,他從暗格中又一次取出那「喜上眉梢」的木盒。

  同樣是取出,卻不打開。

  對眼前這只木盒,她從一開始的好奇,到無比的好奇,到最後竟變得有些無感,因為他每每取出來,也就取出來罷了,撫著盒身上的紋路卻從未打開,至少當她飄蕩在他身畔時,從不曾見他打開過。

  所以當他輕撫一陣後竟「啪」地扳開那銅制搭扣,眼看下一刻即要掀蓋,她感覺雙眸都瞠圓了,一顆心彷佛要跳出喉頭。

  她腦袋瓜湊近,就等著答案揭曉,木盒的蓋子還沒能開啟,他忽地臉色驟變。

  書房中除他以外還有一人!

  化為靈體後更能感受氣流波動,他一變臉,她同時也察覺到書房中的異樣。

  那道黑影從燭光未及的角落現身,如同幽魂一般,明明她自己才是實打實的幽魂一抹,卻也被對方的憑空現身狠狠嚇著。

  一來就動手!

  千鈞一髮間,傅松凜連人帶椅往後一倒才險險避開黑衣客手中長劍。

  霍清婉閃避不及,那把長劍直接貫穿靈體,雖對她造成不了傷害,渾身仍像畏疼似的發顫。

  「有刺客!快來人啊!有刺客!」

  不管聲音能不能被聽到,她憑著本能衝口就喊,緊張盯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按天朝皇制,毅王府內能私養自家的府兵,照理來說主院書房一旦傳出打鬥聲響,外邊該要很快就有動靜才對,但負責巡邏的府兵侍衛遲遲沒來,極可能早被刺客暗算。

  這一邊黑衣客出招好快,傅松凜被逼得一退再退,霍婉清看得出來,毒素未盡除的他身手不若以往矯健,也看得出他正勉強撐持。

  那一劍他其實能避開,若他避開,對方揮下的劍不過是削破那只木盒和長桌。然而他卻不避開,不僅不避還展臂一撈,護住桌上木盒。

  黑衣客長劍落下隨即砍中他的左肩頭。

  對方驀地貼身再上,左手不知何時多出一把短劍,「啪」一聲刺進傅松凜胸間。

  幽魂尖叫著、哭嚷著,覺得那把劍像也刺進她心中。

  「紅花子母劍……」傅松凜垂首看見沒入胸口的那把銀劍,在染了血後現出朵朵紅色花紋,嘴角不禁微翹,他抬眼正視黑衣客那張有些年紀的清瘙面龐。「馮公公在太后身邊隨侍多年,倒未料及……當年犯下江湖大案從此銷聲匿跡的『紅花子母劍』,其實藏身宮中。」

  「王爺不愧是『天下第一莊』的外家子弟,竟這麼快便認出老夫。」

  「不……是著實太慢。」傅松凜一笑。「馮公公是最後伴在太后身邊的老侍人,太后一薨逝,你立時就發動,看來這殺皇上、殺本王之舉,是太后臨終前留給你的遺旨吧?」

  彷佛想讓他作個明白鬼,馮公公答道:「當年我為她入宮,只求長伴左右,朝堂上的爭鬥本與我無關,也不感興趣,自始至終我只護她一人,如今她走了,我也沒什麼好留連,她想做的事,想報的仇,我替她辦。」

  「如此說來,取了本王性命後,公公還須潛回宮中親自刺殺皇上了?」

  「如今能使的人手已不多,白日那場宮中行刺儘管沒能殺掉皇上,卻成功削弱了王爺的能耐,趁你病,要你病,合該會輕鬆一些,不會再發生如幾年前那樣的失誤。」

  傅松凜聞言恍然大悟。「原來當年在東大街遇襲,那個蒙面刺客正是馮公公,本王胸口中了閣下一記飛刀,那時你使的倒不是紅花子母劍,是怕身分曝露吧……」語調似閒聊舊事。

  馮公公淡哼了聲。「王爺當時快弩連發,力道之重,準頭之精,咱也沒落到什麼好,躲起來整整養了三個月才下得了榻。」

  傅松凜嘴角又是一勾,低應一聲,歎道:「你我並無深仇大恨,一切皆為成全他人之願……而為了與心上人相守,馮公公竟選擇淨身入宮,想來也是癡心人。」

  馮公公消瘦臉上露出詭笑。「淨身入宮嗎?嘿嘿……嘿嘿……難道非得淨身才入得了宮?王爺也當真奇葩,眼下命到盡頭竟還想著我是不是癡心人?罷了,難得與王爺聊得如此合拍,索性再告訴你一事,仁王天生呆傻,智力不足,模樣更是癡肥令人不喜,成天只知吃喝玩樂,十一、二年前太后卻將自個兒的親親侄女許之,王爺道,太后為何要那般禍害自家親侄女?」一頓,又嘿嘿笑,眉目間竟有掩不去的得意——

  「傻子仁王大婚的來年,仁王妃就誕下一子,那一呱呱落地就是仁王世子爺的孩子如今也十歲有了吧……王爺可曾瞧過那孩子?生得跟仁王和仁王妃可有相似之處?」

  耳中嗡嗡作響,傅松凜實已聽不太清楚馮公公後面說了些什麼,但他知道對方的專注力正因兩人的交談鬆懈下來,變得頗得意,還帶幾分張揚。

  他的機會僅有一次,他不能放走他。

  對方在等他說話,他則微微淺笑,將拖延到此際在體內暗暗蓄積起來的氣勁運於雙掌,猛地一招「雙風灌耳」……

  中了!

  這是同歸於盡的作法。

  傅松凜明白自身是活不成了,如此一運勁,血脈連動,發勁之後必然氣盡力竭。

  至於能否將馮公公一招擊斃,他實無多大把握,但必然能令其瞬間昏迷,只要對方倒地,王府侍衛自能順利將賊人逮下,交由朝廷處置。

  他這一生到此即將結束,回想往事,亦是風風雨雨走了好長一段,回想再回想,嗯……是有幾分悵然、幾分失落……

  幽魂臉上的淚似大雨滂沱。

  當她目睹她家的爺雙掌同時拍出,穩穩擊中刺客的雙耳,自身則在下一瞬口噴鮮血,連鼻中也湧出大量鮮血,她再次尖叫,反復不斷地淒厲尖叫,除了這樣,她還能做什麼?

  她完全無能為力。

  那好像不是她的叫聲,好像……已不是人能發出的聲音,很痛很痛很痛,無法承受了,只能從魂魄深處呐喊出來,像悲傷的獸發出的絕望哀鳴。

  終於來了一大群侍衛沖進書房,跟著沖進來的還有崔總管以及那兩名御醫,眾人亂作一團,但她只看著他,看著她的爺。

  她看到他倒地不起,看他奮力掀睫,長臂勉強一展,指尖終於碰到滾落到桌腳邊的木盒,嘴角似有模糊笑意。

  她看他動了動長指撫著木盒上頭「喜上眉梢」的喜鵲梅花紋,撫過又撫,而眼皮著實太沉,在一次交睫合下後便不再掀啟。

  他呼出最後一口氣,再不管周遭是何亂局。

  毅王傅松凜的葬禮辦得極其隆重,隆重到幾近豪奢,豪奢到已然逾制,且因逾制而遭禦史台的言官們抨擊,但是,即使再有萬般批評又如何?能讓誰出來承擔?

  別忘了,這一切盡是皇上旨意!

  國之棟樑、輔弼大臣的毅王遭刺客夜襲而亡,死前更奮力一搏將刺客擊昏于當場,留了活口才令之後的三法司會審多少審出一些線索,勉強厘清整件事的前因後果,帝王就是要給自家皇堂叔一個無比體面的葬禮,誰想提出異議,全去跪在毅王靈堂前三天三夜後再來說。幽魂已哭到流不出眼淚。

  上一次她癱坐在自個兒靈堂的角落,心中茫然,哀默大於心死,這一回她癱坐在這座好大的靈堂前,才知不管是茫然、哀默抑或心死,都比不上胸中那恐怖的空虛。

  她不懂天道為何任幽魂存在,不懂自己為何就不能乾脆魂飛魄散,沒了魂魄、意識消亡,她便無須再去感受,心房彷佛破出一個大窟窿,她痛到麻木,連淚都流幹。

  放眼看去盡是白幡黑幔,滿府的人跪了一地,哭聲不絕。

  許多大小官員們上門弔唁,就連皇帝也到場。

  她記起定榮帝擺駕毅王府的那一日,皇帝進到停放金絲楠木大壽棺的正廳內,撫著棺木淚光閃閃,瞧著對毅王是有幾分真情。

  傷心的皇帝讓隨侍的老太監給勸慰住,撫著棺槨憑弔一番後,即擺駕回宮。

  毅王府喪期間,定榮帝更下旨令帝京百姓不准作樂、不許嫁娶,更不允懸掛任何紅色旗幔,違者必嚴懲,若故意抗旨不遵,全給毅王當陪葬品去。

  這一場逾制的大葬禮究竟在帝京鬧騰了多久才結束,幽魂無心留意,畢竟時間對她而言已失去意義。

  她沒有等到想等的人,始終僅她一個。

  她沒有地方可以去,也沒有地方想去,當那座精緻的大壽棺被抬動,彷佛有根無形的線牽引著她,令茫茫然的一抹幽魂有了方向。

  她跟隨那座棺槨,跟著它一塊出帝京,一塊去到西郊陵寢,一塊進到地底下的墓室中。

  然後所有人都退出去,他們將那唯一的入口徹底密封起來。

  然後是靜。

  徹底的寂靜。

  連一絲細微的蟲鳴聲皆無,她似乎尋到可以歇下的地方,等到那些人留下的幾把火炬陸續燃盡後,整座墓室頓時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黑暗帶著無法穿破的厚實感,竟令魂魄莫名感到安沉。

  她好累好乏,似乎雙眼一閉,意識就沉進恒年不動的黑淵中。

  這樣很好,她不要再想,最好凍結一切靈體感知,永遠不再醒來……

  幽魂是被那幾名婢子嘰嘰喳喳的說話聲給喚醒,當她意識醒來,一張眼發現魂魄出現在定靜院書房裡。

  思緒一時渾沌,是過了一小會兒才驟然記起,她應該在那個關黑無明的陵墓中才是,未料魂魄飄蕩竟不自覺間自個兒蕩回毅王府了?

  而眼前這四、五個婢子皆是生面孔,她不曾在王府裡見過,崔總管怎能任她們如此大膽無禮闖進爺的書房,還胡亂地挪移擺設?

  「放下!不許你們動爺的東西!」

  「那是爺的,你們想搬哪兒去?快放下!」

  幽魂邊喊得氣極敗壞,邊撲過去,自然是什麼也沒撲著,卻聽她們又說起話來——

  「咱們家的爺在南邊打了大勝仗,聽說連東南一帶的河寇都給掃蕩乾淨,皇上封爺為大將軍,還賜下這座大宅子,咱們努力打掃乾淨,就等著爺風風光光回帝京。」年歲最長的大丫鬟揮著雞毛揮子東揮揮、西撐揮,笑得一臉春風得意。

  「香吟姊姊,我聽我阿娘說,這大宅子已經整整十三年沒住過人,可皇上一直命人管著,時不時修繕保養,足見皇上很看重這座宅第呢。」十四、五歲模樣的丫鬟蹲在桶子邊絞濕巾子,眉眸間也是滿滿笑意。

  另一名小丫鬟邊擦拭桌椅邊道:「我聽老管事秋伯說過,說這座宅第原是毅王府,皇上當年很喜歡毅王這位皇堂叔,但毅王一生未婚,走的時候好像不到四十,也沒留下子嗣,所以宅子就一直空著,皇上這會兒肯把它賞賜下來,咱們爺定然是深得聖心呢。」語氣中盡顯歡喜。

  「十三年……十三年……」

  幽魂愣在原地口中喃喃,努力轉動思緒——

  眼前這些婢子的爺聖眷正濃,打了大勝仗正要返京,而她家的爺……原來已故去十三個年頭了嗎?

  爺走的那一年,司禮官在喪禮上吟念祭文,那時寫在祭文末的年號是定榮十八年,她記得自己是死在定榮十五年,所以她在爺的身邊飄蕩了約莫三年光陰,爺長她十二歲,她死時二十三,爺三十五,而爺則死在三十八歲那一年,確實連四十都不到……

  她想起他總是宵衣阡食還少眠少食,為皇上和朝廷當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就連死都不是善終的死法,十三年了……十三年後的他早化成一具白骨,她依舊沒能等到他。內心一直隱隱期盼,天真想著,說不定她能見上爺一面,在他死後,能否見到他的魂……

  她還要飄蕩多久?她還能等到他嗎?

  又或者,爺早就投胎轉世,她始終是要孤伶伶的一個?

  此時——

  「咦?怎麼有只木盒在這兒?上頭一層灰呢。」

  某個小丫鬟一嚷,從臨窗的半月桌底下捧出東西,直接放到半月桌上。

  香吟微皺眉頭,嘖嘖兩聲。「半月桌鋪著長桌幔,把桌底下給掩實,這些年負責打掃這座宅第的人也實在太不用心,都沒想撩開桌幔掃掃桌底下,才會積了這麼多灰塵,咱們可不能那樣。」

  小丫鬟們一同應聲,有人已絞來濕巾子將木盒上頭的灰塵擦了去。

  「香吟姊姊,瞧,這盒子好漂亮,是黃花梨木的木料,可貴了。」

  「上頭這是……喜鵲吧?喜鵲和梅花呢,雕得真好看。」

  幾個姑娘家圍了過去,幽魂也迅速蕩過去,見到那「喜上眉梢」的木盒,她渾身顫抖,感覺眸眶已熱。

  「香吟姊姊,這裡邊莫不是裝了什麼金銀珠寶?咱們打開瞧瞧吧?」

  「好,我來。」香吟兩眼發亮,撩撩雙袖,在小丫鬟們屏氣注視中「啪」一聲扳開銅制搭扣,開啟木盒蓋子。

  ……就這樣被打開了。幽魂始料未及。

  她曾盼過又盼,想過又想,在好奇至極之後物極必反,最終變得無感,木盒裡到底藏著什麼,她已不在乎,卻在十三年後的今時今日,毫無相干的人輕易在她面前開啟。

  「什麼玩意兒嘛——」大小丫鬟們嗤之以鼻,大失所望。

  「唔……亂七八糟的,還有雙繡花小鞋,不過這玉兔耳蹲倒頗可愛,兔子眼睛還是紅色的,做工算不錯……咦?怎麼只有一個,要成雙才是啊,一個怎麼戴?這是哪裡撿來的吧?」歎氣。

  沒有金銀珠寶也無翡翠瑪瑙,大小丫鬟們不管了,把木盒裡雜七雜八的東西全數倒在半月桌上,只收起那個黃花梨木盒,幾個丫鬟在香吟的催促下重拾手邊的活兒,繼續清掃書房。

  半月桌上那些遭嫌棄的東西,幽魂卻是看癡。

  十三年前發生在書房裡的那一場行刺,木盒當時確實被護住,但應是在混亂間被掃進半月桌底下了,加上有垂地的桌幔掩著,才能保留到如今。

  從木盒中倒出的東西並不多,卻件件震撼她的心弦。

  一根烏竹狼毫的小楷毛筆。
  一雙紫底鈴蘭紋的繡花鞋。
  一隻玉兔嵌紅珠耳璫。
  一方繡著青青老松的巾子。
  一個羊皮鑲銅扣的護指套。

  全是陳年舊物。

  全是……她的舊物。

  有她自個兒買的,也有她家的爺給她買的。

  那根烏竹狼毫筆是她初入毅王府所用之物,爺賞給她的,說是要她好好跟著讀書練字,也得隨著賬房老管事學看賬、算賬。

  「本王懶得管那些,往後賬房管事來彙報,你給管著。」

  入王府是為報恩,爺都這麼要求了,她那時當真拼得很,萬幸自個兒在霍家堡本就幫著娘親管賬,接手王府的賬務便不覺太難。

  後來烏竹狼毫筆被她用得太凶,毛尖已不夠潤順,她自然是換了新筆,以為將舊筆丟了,卻是被他收藏了去。

  而那雙陳舊的繡花鞋……依稀記得是某年上元節,她與王府裡的丫鬟姊妹們一塊兒出門看花燈,跟一位賣鞋的大娘買的,穿過一年後就不能穿,因她個兒抽長,腳也跟著長大,繡花鞋已不合尺寸。

  玉兔嵌紅珠的耳璫是她十五歲那年買給自個兒的生辰禮,某一回戴著它們出門辦事,回來才發現耳璫少了一邊,當時實不知掉哪兒去,又是如何被爺拾走?還有爺定然知道耳璫是她的,為何私藏起來不還她?

  為何?為何……

  她當真不懂嗎?

  看著那方繡著青青老松的男款巾子,那是她繡得不怎樣的成品,當年本以為在親手繡出後,能送給爺當他的生辰賀禮聊表心意,然最後沒敢送出,因為實在繡得不好,她拿不出手。

  而她明明把巾子藏起,藏到後來連自己都忘記有它的存在,爺卻將它收在木盒裡。

  她還不懂嗎?

  那羊皮鑲銅扣的護指套是爺送她的第一具護套,當時她進王府將近一年,見爺時不時在院子裡架木靶子練射箭,瞧得她都動心,爺便開始教她射箭,護套是用來環在腕上、套在指上,拉弓放箭時就不會輕易將手指磨破。

  後來也是因她年歲漸增,四肢變得更修長,手掌和手指也變大變長,舊的護指套已不合手形,爺之後又送她新物,她卻不知這一件舊物何時又回到他手中。

  她只知每回當她連著好幾發、箭箭命中靶心,然後開心地回眸,爺總是在那兒對著她挑眉微笑,她還會有些得意忘形地抬高下巴,甚至道——

  「爺,清兒都能當你的貼身護衛了。」

  爺會哼笑兩聲,甚至彈她額頭一記,半戲謔半嘲弄地喚她——

  「傻丫頭。」

  幽魂流下兩行淚水,此際回想,忽覺那一句「傻丫頭」像攏著滿滿寵溺,有什麼藏在其間,幽微卻又深濃。

  她記起他的眼神,深邃深沉,那黝黑的瞳仁裡卻湛著光。

  她記起他嘴角翹弧,笑著她,卻是再真實不過的愉悅……

  她想當爺的傻丫頭。

  她想他了,好想好想他,可她能上哪兒尋他?

  他早就不在,早已化成一具白骨,魂魄不來相會,茫茫天地與這茫茫世間,上窮碧落下黃泉,她與他永遠再不能相見。

  「好了,書房收拾得差不多啦,再把地掃掃就成了。」

  「香吟姊姊,那從木盒裡倒出來的這些破舊玩意兒該怎麼辦?要留著嗎?」

  「留什麼留?都不知誰用過的破東西,竟還收在那樣好的木盒裡。」香吟扭著眉。「喜六正在外頭院子燒掃好的成堆落葉,把這些破東西拿出去一塊兒燒了吧,至於那僅余單邊的玉兔耳璫,你們誰要誰取去。」

  「香吟姊姊,耳璫上的玉兔雖小,但白玉玉質挺溫潤的,是好玉呢。」

  香吟哼了聲。「咱們家的爺如今得勢,受皇上青睞,往後還怕沒好東西賞下來嗎?爺一向大方,他吃香肉,咱們定然也能跟著喝好湯,哼哼,那耳璫上的白玉兔入不了我的眼。」

  「姊姊說的是,咱們以後還怕沒好東西嗎?這耳璫丟了吧。」

  「嗯嗯,全部燒掉才乾淨啊。」

  「燒掉燒掉,瞧著真有些不舒服。」

  幽魂喃喃哀求著,淚流滿面地哀求,但沒有用的,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小丫鬟抱著她那幾件舊物,全數拋進燃著落葉的熊熊火焰中。

  她克制不住發出哀鳴,靈體徒勞無功地撲向火堆,撈不起那一件件舊物,僅能見它們被燒作灰燼、白玉碎裂……

  「啊啊——」

  「不……不要啊——」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

  幽魂哀鳴不斷,渾身痛得不能再痛,她像被撕裂成無數片,恐怖的空乏再度如潮似浪兜頭打下,打得她意識震盪,眼前糊作一片。

  她徹底崩潰,終至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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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2 00:09:5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就憑我重生

  為什麼她的意識還要再次醒來?

  她多麼想墜進黑淵,渴望被凝結冰封直至永遠,但她的感覺漸漸蘇醒,意識又一次回歸,於是悲傷不斷湧出、不斷蔓延,即使不願睜開眼睛面對,眼皮底下仍滲流出一顆顆淚珠。

  「嗚嗚嗚……不要燒,不可以的……嗚嗚嗚……」

  「乖乖把藥喝了,自然就不燒,來,張口。」半哄半命令。

  「不要燒……嗚嗚嗚……是爺的……我的……不許燒……」

  有誰歎了口氣,隨即她額頭像被一隻大掌覆住,有溫溫的暖意傳來……等等!為何她能感受到對方掌心的溫暖?

  啪、啪——她的頰還被輕拍兩下,不疼,但真的有誰正在碰她!

  「燒退了許多,不那麼燙手,怎麼還醒不過來?」仍是一歎。「這麼多眼淚又是怎麼了?」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傳進耳裡,霍婉清驟然張眸,滿眼潮濕,但她不敢眨動。

  那張成年的男子面龐近在咫尺,事實上離她不到半臂之距,因她正背靠著他寬闊的胸膛,讓他攬著坐在繡榻上。

  鵝黃顏色的垂幔束起一邊,另一邊松松掩著,大把天光透過微敞的菱格窗灑進,將女子閨房中的擺設清楚呈現,而男人垂首看來的那張臉也清楚映入她淚眼中。

  是她的爺。

  「嗚嗚……哇啊啊啊——」她扁扁嘴,真忍不住,嘴一張就是嚎啕大哭。「我夢到你了,爺終於肯讓清兒夢一回了,嗚嗚哇啊啊——」非常非常委屈,這一份心情變化無法解釋、無法言喻,她哭著扭過身抱緊男人。

  兩名本是來照看病人、伺候湯藥的小婢子因主子爺過來接手就一直候在一旁,此刻見到眼前這一幕,雙雙目瞪口呆,又在主子目光掃將過來時連忙低頭閉嘴,屈膝作禮後連忙退到外間小廳。

  不僅小婢們吃驚,傅松凜內心亦大吃一驚,懷裡這傻丫頭明明病著,兩條細臂圈抱他的力氣下得可說十足十,與她相處至今已四年有餘,還是頭一回被她這般死命抱住,彷佛不緊緊摟他,他即要消失在她眼前。

  再有她的淚和莫名其妙的哭喊……真讓人一頭霧水。

  他由著她抱,清清喉嚨音調微冷道:「碩莊的事,誰讓你半夜跟著打埋伏?那一晚雨下得那麼大,你該查的都查出,早該先行回府,那些逮人、逮證據的活兒自有本王派去的人手負責,你湊合什麼勁兒?」頓了頓,聽她還嗚嗚在哭,他不解氣般繼續罵——

  「你一個小姑娘家,身子骨能跟本王那些精實雄健的手下們比嗎?也敢跟著他們淋雨打埋伏,一淋還淋了一個多時辰,腦袋瓜燒成這樣敢怪誰?本王都還沒罰你,你倒以為能先哭先贏?」

  這個夢……好真,真的太過真實。

  霍婉清聽著、撫觸著、聞著、看著、嘗著,唇中是淚水的滋味,鼻間是爺身上慣有的冽香,她抱著結實又溫熱的軀體,聽著他用冷冷語調罵人……她五感皆齊,不是幽魂能夠辦到的。

  如果不是幽魂,那她、她眼下變成什麼了?

  雙臂慢慢放開,她慢慢拉出一小段距離,頭微抬,與男人四目相接。

  傅松凜胸中忽地「咯噎」一聲,嗓眼陡緊,教訓的話就這麼止住。

  女兒家蒼白臉色透虛紅,原本粉嫩嫩的腮頰在病了三天后略顯消瘦,但仍是嫩乎乎很好捏的樣子。

  她緊緊望他,眼神中有著他從未見過的神氣,似眾裡尋他千百度,尋尋覓覓複又覓覓尋尋,終於終於,她尋到了渴望相見的那人,委屈、狂喜、懷疑、感動……種種又種種的心緒交織堆疊,無法克制。

  不行!這丫頭一向心思細膩、脾氣倔強,會如此「示弱」很可能是在「以退為進」,以為能平息他的怒火。

  他重新板起臉,拉下她猶攀在他肩上的手,探臂將适才擱在榻邊小幾上的藥取了來,鳳目微凜。「藥還溫熱著,快喝。」

  霍婉清下意識接過藥碗,下意識按著爺的命令行事,她捧著白瓷碗就口,小口小口喝著碗裡黑乎乎的湯藥……

  舌根立時泛苦,苦得她背脊隱隱顫著,她捧得起藥碗,喝得到藥汁,嘗得到滋味……老天!她真的不再是一抹幽魂!

  而這時候的她正病著,所以才需要喝藥,但她因何生病?

  小口啜著藥,她努力驅使思緒,想到方才鑽進耳中的幾個詞——

  碩莊。半夜打埋伏。淋雨。逮人逮證據。

  噢……她記起來了。

  碩莊是毅王府的眾多產業之一,離帝京約莫六十裡開外,這一年秋收過後,碩莊的賬冊被送到她這兒覆核,她瞧出不對勁兒,遂跟主子爺請示過後隨賬房老管事親訪碩莊,明査暗訪了一番,所得結果當真好教人氣憤。

  毅王府對待自家大小管事以及僕婢等等,絕對是寬和大方的,卻未料碩莊的幾位管事會利用主家的寬和,私下將莊子在田地裡的豐碩收成偷偷拉了好幾車出去賣掉,所得全進了幾位管事的口袋裡。

  她和老管事一塊兒查清,老管事最後聽了她的建議,設局打算來個人贓俱獲、一網打盡。

  當夜她將爺遣來的人馬佈署出去,原已沒她什麼事,她卻還是放心不下地緊盯全場,深秋夜雨淋了那麼一場,該逮的人盡數逮住,該得的證據鐵證如山,大事底定後她直接倒下了,渾身燒得像座火爐。

  昏迷不醒的她被抬回毅王府。

  她記得自個兒足足燒了三天,醒來當下是如何的光景她記不清了,但後來她完全康復後,像要她徹底長記性似,爺沒有少罰她,甚至還罰她每頓要吃足一碗飯或一大顆饅頭,又或是一張烤餅子,且每天更得喝完一大盅老火煲湯……簡直苦不堪言,她生生胖了一圈,臉蛋都快出現雙層下巴。

  此時此際,眼前所發生的一切與她記憶中發生過的事完全重疊,眼前的男人不僅活生生,還會板臉給她看,冷著語調同她說話。

  但她絲毫不在乎他的冷然對待,畢竟再如何冷酷,也比不上化成白骨、躺在關黑陵墓中的他,那樣的他對她而言才是真正的漠然冷絕。

  就算一切都是夢,那就讓她夢著吧,能多久是多久。

  喝完藥之後,八成是見她眼睛哭得紅紅,還不住地細細抽咽,傅松凜抿著薄唇沒再延續之前的訓話,僅喚那兩名小婢子進來伺候。

  等霍婉清漱了口、淨了臉,人再度被安置躺平,裹在被子裡等發汗,直到這時傅松凜才轉身離開清芳居。

  「清兒姊姊這會兒總算清醒,阿彌陀佛啊!姊姊病沉了,燒得迷迷糊糊,這些天王爺臉色就沒好過,怪嚇人的。」

  「王爺一向疼清兒姊姊,适才姊姊那樣撲抱過去,定然把鼻涕和眼淚全抹在王爺身上了,可爺也沒說什麼,要是我……我可不敢,絕對不敢,爺只須兩眼一瞪咱就要嚇破膽啦。」

  兩小婢圍在榻邊嘰嘰喳喳說起話,邊幫她擦汗,兩人的年紀皆小她三歲,她記得她們,一個叫「春草」,一個叫「菱香」,皆是王府裡的家生子,當年她離開王府回霍家堡備嫁時,十七歲的春草也正準備嫁人,已出嫁的菱香則是剛懷上不久。

  她作夢,不僅夢到爺,還把兩個小丫頭也一塊夢進來。

  這個夢境真實到讓她滿心感動啊……

  「清兒姊姊你……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和菱香?我們臉上有哪裡不對嗎?」

  「姊姊眼淚還一直流,是不是真的很不舒服?」

  見兩顆小腦袋瓜直湊過來,表情擔憂,她搖搖頭笑了,嗓聲略啞。「……見到你們倆,真好。」

  春草想了想,也跟著咧嘴笑。「那是。姊姊隨著賬房老爹窩在碩莊那麼多天,肯定是想我跟菱香了。」

  霍婉清輕應一聲,許是病體未愈,也可能是剛喝完藥之因,眼皮開始變沉重。

  她不想睡,很怕合睫昏睡過去,再醒來已非眼前的人事物。

  她聽著春草和菱香的聲音,努力想聽清楚,一個要她再好好睡會兒,一個說要去灶房吩咐熬粥,說老大夫囑咐過,燒退了之後就能喝藥膳粥補元氣。

  小姑娘家的脆甜聲浪一陣陣蕩在耳邊,還帶笑音,而後漸漸模糊,歸於寂靜,終於,她什麼都無力捕捉了,再不甘願也由不得她……

  入夜,兩邊鵝黃床幔整齊收束著,霍婉清坐在繡榻上發呆。

  噢,不,她不是發呆,坐姿雖如石化般定住不動,她腦袋瓜裡轉得可厲害了。

  午後在喝完藥昏睡一場後,醒來依舊在自個兒的清芳居,身邊仍是春草和菱香在照料她,兩個小姑娘還是嘰嘰喳喳愛笑愛說話。

  然後她被服侍著仔細沐浴了一番,連頭髮也沐淨,春草和菱香把烤火盆搬近,幫忙晾乾她的發,等她全身上下都收拾好,擺在面前的就是灶房剛熬好的藥膳粥。

  人家讓她吃,她便吃,倒來溫茶要她喝,她便喝,不管做任何事,她思緒停不下來,所有動作全憑本能,而在吃過喝過後,她就一直「罰坐」到現下。

  這儼然已非夢境,她想過又想,只有一種可能——

  她,霍婉清,重生了。

  她死在二十三歲,魂魄徘徊在爺身邊約莫三年,之後隨他「沉睡」在那座陵墓中整整一十三個年頭,然後她……她竟然活回來了!

  不是幽魂穿梭飄回,是確確實實地化成血肉身軀,她有著清楚的五感,有著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她活回十六歲將滿十七歲的這一年,爺還不到而立之年,還過著三天兩頭就會被定榮帝召進宮中密議的無敵忙碌日子。

  年輕帝王即將行弱冠大禮,卻依舊倚賴她家王爺,全因太后一党的勢力尚不能盡除,且皇上與太后雙邊的角力越發浮上檯面,形勢越發緊繃。

  如今已然秋末冬初,若一切按她所記得的去走,接下來的年關尚可安然度過,而來年春信早發,在三春降臨的前夕,朝堂態勢將有所底定。

  「不好!」外表猶如石化的她驟然驚呼,整個人從榻上踵跳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清兒姊姊你……你沒事吧?」端著臉盆水進房的春草被嚇了老大一跳,手一抖,盆中水濺出不少。

  「啊?什、什麼事?唔……清兒姊姊怎麼了?發生何事?」以手支頤不小心睡著的菱香忽被吵醒,揉著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霍婉清突然記起,傅松凜遭刺殺且傷及心脈與肺經,正值她十六歲這一年。

  一時間無法對小婢子倆說清,她倏地舉步往外走。

  爺在哪裡?她必須去到他身邊!

  說不定明晚他便要遭遇危險,必須盡速提醒他,如果……如果危險今夜即要發生,又該怎麼辦?

  一切可來得及?

  砰!

  還沒來得及跨出外間小廳,人就直接撞進一道寬闊厚實的胸膛裡,當真整張臉、整個人狠狠撞上,臉都撞疼了,還倒彈了兩步,若非對方出手快一把將她拉住,她定會被撞得坐倒在地。

  「燒剛退不久,精神才見轉好,不好好安歇養著,這麼晚還想上哪兒去?」

  揉著撞痛的臉還不及張眸瞧清,霍婉清已聽到爺的訓斥,這下子顧不得疼了,她兩手驀地合握他單腕,一拉將他拉進里間寢房。

  傅松凜對她沒有絲毫防備,一下子被拖了去,內心納悶不已,只覺發燒昏迷了三天的她,清醒後望著他的神情似乎大有不同。

  以往在他這位爺面前多少還會矜持著,今日的她卻是想哭就哭給他看,想抱就狠狠撲抱過來,想拉他就拉他,想……想解下他腰帶、扯開他的衣袍,她也膽大妄為毫無顧忌!「你幹什麼?」他鳳目飛挑直瞪著她,前一刻稍有恍神,竟讓她拖進內房後直接卸掉腰帶、扯開襟口。

  春草和菱香瞬間驚呆,幸得春草手裡的臉盆已擱架子上,要不然准嚇到脫手。霍婉清先是對自個兒「重生」的狀況滿心迷惑,好不容易勉強接受了,想著即將到來的危險又滿心慌急,感覺話全堵在喉中,出手僅憑本能。

  她只是想親眼確認他無事,確認他尚未遭遇那一場令他落下病根的襲擊,所以想也未想就去解他的腰帶、扯他襟口。

  那結實胸膛是光滑的,胸央不見那道猙獰的疤痕,當初……不,不是當初,是上一世才對——上一世他遭突襲,刺客單獨行事然武功十分高強,他隨身的四名侍衛無一人存活,連帶幾名巡夜的兵勇亦遭毒手,他則被對方一記淬了毒的暗器飛刀直中胸央,但那名刺客傷得亦不輕。

  重點是她已然記起,爺遇刺受傷是發生在料理完碩莊那一爛攤子人與事之後不久,如此推算,便是這幾日的事,試問她如何不心焦?

  「沒有傷,真沒有啊,都好好的,跟我所想的一樣……那、那一切還來得及,爺不會再出事,既然重來這一遭,就不能再讓你出事……」她指尖顫顫地觸及那健壯卻也柔韌的胸肌,為了那一份光滑觸感而感動,眸底溫燙,鼻間發酸。

  傅松凜倏地抓住她作亂的小手。

  「啊!」、「哇!嗚……」霍婉清沒喊疼,愣在當場的春草和菱香倒是齊齊發出驚呼。

  見主子爺冷眉飛目瞥將過來,兩名小婢子陡然一陣哆嗦,眼角都泛淚了,雖說並非拔腿就跑,但也顧不上什麼禮儀,小腦袋瓜垂得低低的沒敢抬,匆匆屈膝退得無比迅捷。

  傅松凜目光轉正,瞳心微爍了爍,板起俊臉問:「試問本王會出什麼事?敢這般拉我、拽我、扯我,你這娃子莫不是想逃掉責罰,才想方設法這般胡鬧?」

  ……責罰?霍婉清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他仍然對她雨夜裡打埋伏、鬧得自個兒高燒不退一事非常不爽,不爽到還想罰她。

  不過,此際的她也不爽啊!

  她才不是「娃子」,她可是重生了一世的人,他的命運且由她來扭轉。

  深吸一口氣努力寧定心神,她眸光瞬也不瞬,像要將他看殺——

  「清兒不會逃避,該來什麼,我全都接招。」秀雅鼻翼微微歙張,堅定卻宛若歎息又道:「爺大難將至,只要挺過這一關,往後許就一路順泰。」

  傅松凜眉間一攏,既被她的言語弄得迷惑不已,又被她再認真不過的神情攪得心弦浮動,四目相接間,只覺被他抓在掌心裡的柔芙像成了一塊燒紅火炭般燙到不行,他猛地鬆開。

  正了正神色,他眯目冷瞪,瞪到後來目中浮現幾絲擔憂。「你這丫頭是發燒燒到腦子還不能清醒嗎?本王大難將至?你還能說准了?」

  「我能。」霍婉清一臉鄭重,眨也未眨的眸底泛著水氣。

  傅松凜一愣,靜了幾息後沉聲問:「憑什麼?」

  「憑……憑我是死過一回的人。」語尾心虛般略飄。

  他都快氣笑。「冷夜淋雨把自己折騰到發燒昏迷,醒來就覺是死過一回,就憑這個?」

  她搖頭,心裡急了,咬咬牙一股腦兒豁出去——

  「就憑我重生了這一世!」

  事關他的安危,她不想用一個又一個的謊話隱瞞自身狀況,她應該是重生了,不——不是應該,是確實,她確實重生,若非重生,無法解釋眼前的一切人事物,她沒想瞞他。

  「我死過一回,然魂魄不滅、記憶未消,就這樣重生回到自個兒這具血肉裡,是真的。」說得真心誠意,就盼他相信。

  結果——

  男人瞳心湛湛地緊盯她好半晌,突然曲起指節「叩」地敲她額心好大一響。

  「還學會信口雌黃?以為本王好糊弄嗎?想清楚了再來答我!」

  霍婉清哀叫一聲隨即任情任性地流出眼淚。

  但她其實沒想哭的,她到底重生了呀,多麼奇妙的天賜神恩,命運操之在手,不管是爺的還是她自己的,都有扭轉乾坤的可能。

  雖說爺對她還有諸多質疑,總能慢慢想法子令他明白,重中之重的點是他還活著,活生生的他仍完好無傷。

  所以,她不哭的。

  三日後近午夜,原是入夜宵禁的帝京城卻見五匹高頭大馬穿街而過。

  一小行人雖非策馬急馳,然深夜靜寂中仍傳出不小聲響,引得巡防的兵勇側目,隨即將人攔在街心盤査。

  那帶頭者尚未取出御賜的通行令牌,兵勇們一看清他的五官便將人認出,竟是毅王本尊。

  毅王爺傅松凜受詔入宮議事,這會兒才出皇城大門不久就被他們阻攔,眾兵勇這下子連查都不用查,趕緊撒到一邊恭敬相送。

  亂事就發生在此際——

  好幾把飛刀從某個暗處疾射而出,幾名巡夜兵勇首當其衝,絲毫不及反應,眨眼之間倒臥一地。

  那爍著寒光的暗器飛至,傅松凜一行人擋開了第一波奇襲,但胯下坐騎紛紛中招,逼得他們不得不棄馬,四名護衛隨即將他護在央心。

  從暗器發出、巡夜兵勇倒地,到五匹雄駒被當街廢掉,再到侍衛們嚴陣以待,前後不過幾息,傅松凜一手按在腰間的軟劍扳扣,另一手則扣緊從馬背連裕上取出的連弩鐵弓,就等那個藏在暗處之人現身。

  豈料竟有人搶先一步,主動出擊的氣勢壓過眾人嚴陣以待的緊繃!

  「射!」脆亮女嗓一聲令下,就見一小陣箭雨「廳虞風」地追隨一道火光射出。

  傅松凜定睛再看,發現帶頭的那道火光是因箭頭燃火,弩弓一發對準射出暗器飛刀的那方關黑角落,隨即眾箭朝同一角落齊發,逼得蒙面偷襲者不得不提前現身,不及再發出第二波的暗器飛刀攻擊。

  蒙面黑衣客朝傅松凜這方直接搶進,沒被喂中飛刀的四名侍衛與之對打起來,即使是四對一,黑衣客仍遊刃有餘。

  傅松凜一開始並不急著出手,在侍衛們的護持下以退為進,觀察黑衣客出招的路數,辨認對方來歷,然十招過後竟也辨不出所以然來,只知對方似有心隱藏自身武學,不敢顯露真跡。

  莫怪黑衣客會以飛刀暗器為開場,是想先降低他這一方的戰力,待一現身便求速戰速決,他想,黑衣客此時定然極惱,未料會被一群人拖在原地,畢竟連他也料想不到,他收在身邊的小女使竟又帶著人暗夜打埋伏,一副「終於讓我逮到了」的高昂氣勢。

  「圍!」這一方,見四名侍衛紛紛負傷,主子爺已蕩出腰間軟劍與黑衣客交上手,霍婉清再次令下。

  就見十數名漢子從大街兩邊的屋房二樓或瓦頂高處一躍而下,有的擎刀在手,有的以弓弩對付,慢慢朝打鬥的兩人作合圍之勢。

  不僅叫來合圍的人手,更有負責照明的,幾十個人手中各舉著火把,亮燦燦的火光將街心照得堪比白日。

  正與敵人近身交手的傅松凜很快有所覺察,眼前如此形勢似逼得對手有些慌了神,如此甚好,須知狗急跳牆,蒙面黑衣客若被逼急,將如何?

  他僅差半指之距就能扯掉對方的蒙面罩,千鈞一髮間,那人從一個極為刁鑽的角度回擋過來,右手長劍主動招呼他的軟劍,但右手是虛招,左手才是實打,對方左手竟如空手入白刃,搶他握在另一手的連弩鐵弓。

  對方沒要整組的鐵弓,而是奪去架在弓座上的一根半臂長的弩箭,他以弩箭當短劍般使了一記凌厲劍式,逼得傅松凜不得不退步自保。

  雙方纏鬥一化開,蒙面黑衣客不再留連,隨即騰身飛躍欲沖出合圍。

  便在此際,有人弩箭連發,在明亮火光中發發精准,打得身軀躍在半空的黑衣客只得邊撤邊揮劍斬箭,最後竟回敬那射箭之人一記小飛刀終才順利遁走。

  傅松凜看得明明白白,他目力一向好得驚人,暗中猶能清楚視物,何況此時街心亮如白晝,怎可能看不清?

  他看到那弩箭連發的人就藏在一處茶館三樓。

  據他所知,這間帝京知名的茶館是遼東霍家堡的京城產業之一,她霍大小姐要在上頭如何撒野,誰也擋不了。

  而看她弩箭連發的準頭那樣好,打的還是飛騰在半空的目標,他愕然的同時,內心竟不禁贊了一聲好,但就在下一瞬,他心臟驀地提到嗓口,欲喊無法喊——他看到黑衣客反手朝茶館三樓射出暗器飛刀,去勢之凌厲,尋常人必難閃躲!

  當!

  傅松凜舉起猶持在手的連弩鐵弓,疾射,弩箭箭頭當空擦中那把小飛刀,飛刀瞬間被打偏,但仍「啪」地一聲脆響射破茶館三樓欄杆。

  三樓彷佛傳出女子驚喊,傅松凜不再管那名遁去的黑衣客,亦不管在場所有人,他將連弩鐵弓拋給手下,隨即大步疾走進茶館,當他循著硬木階梯迅速上到三樓時,軟劍早被他收回腰間扣牢。

  他要找的那人正倒坐在破損的欄杆邊!

  「爺!」霍婉清聽聞腳步聲倏地回眸,試圖站起,但似乎有些腿軟。

  傅松凜幾個大步拉近距離,單膝跪在她跟前。

  他面色沉肅,目瞳極黑,目光像要吃人似的,上上下下打量著她,抬起兩手欲碰又頓住,怕把她怕疼一般。

  「我沒事的,爺的那一箭及時將對方的暗器打偏了,加上清兒也懂得要避開……唔,雖避得有些太慢,動作不夠敏捷,但也只是被爆裂的木屑噴著,沒有真的受傷。」搔搔耳朵,不太好意思似。「……不過好像有點被嚇著,眼下兩腿有點軟了。」

  傅松凜簡直不知該作何回應!

  內心可謂天人交戰,一方面驚怒到想掐昏她,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心疼,同時亦後怕得很,如果他沒能以箭打偏那把暗器飛刀,此時的她還能活潑靈動地沖著他笑嗎?

  還有,即便她避過那把飛刀,瞬間爆裂的欄杆木屑噴得她額上、頰面以及頸側清晰可見細小血痕,被木屑劃破的地方正滲出血珠,模樣格外可憐,她卻仍笑得那樣沒心沒肺,說自己沒事,沒有真的受傷。

  他氣不打一處來,張了張唇想訓斥人,她揚睫看來的眸光令他陡地屏息。

  那秀雅眉目像在短短幾日間少了點稚氣,多了分難以言喻的細膩。

  她看他的樣子像要看進他內心深處,明明一張嫩潤臉蛋有好幾道劃傷、擦傷正細細滲血,她卻咧嘴笑得甚歡,又明明是笑著的,眸底卻流出兩行淚來。

  他不是很明白。

  自她高燒三日清醒過來後,性情似乎有所轉變,沉靜的、矜持的那一面彷佛褪化了去,取而代之的是躍躍欲試、是靈動積極,然這些變化在她身上顯得如此自然,毫無違和感,又讓他不禁要撚眉沉吟——

  也許此刻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將滿十七歲的大姑娘家,才是遼東霍家堡大小姐原來該有的模樣。

  但再怎麼縱著她,也不能任由她動不動就領著人打埋伏!

  「你……呃!」他驟然被撲,一團軟玉溫香不由分說撞進懷中,撞得他險些往後跌坐。小妮子是何時習得這招?

  她這招太狠,總能在「緊要關頭」救她自個兒一命,讓他罵不出話、訓不了人。

  霍婉清沒有多想什麼,就是感動,很感動很感動,無與倫比的感動。

  她擋掉那一把直中他胸央的暗器飛刀,擋掉當朝太后對他的第一次暗殺。而她更知曉那名蒙面黑衣客是何方神聖。

  知己知彼便能立於不敗之地,她既重活這一世,就要護她家的爺無後顧之憂,讓他活得長長久久,得一個善終。

  她原本擔心這一世的暗殺不會發生,如果沒有發生,那說明這裡的人事物與她所經歷過的那一世可能不相符合。

  但如今證實,暗夜中當街刺殺一事確實有了,她埋伏的地方也確實無誤,一切盡在掌控中,她一顆心悸動到發顫,背脊亦顫抖不已,感動加衝動之下就只想撲過去抱住他,她有無限歡喜。

  「爺別怕!這輩子我護著你,我來當你的貼身護衛!」

  身為爺的男人一聽額角不禁抽了抽,都想曲指敲她腦袋瓜了,但垂目瞪著那姑娘家可愛的發旋,高高舉起的手到底沒捨得敲下。

  不僅沒捨得敲落,還乾脆「好爺作到底」,一把將腿軟的她打橫抱起,直接抱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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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立不敗之地

  夜已然深沉,尋常時候早該上榻安枕,但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地在這一夜卻極不平靜。

  受詔入宮議事的毅王爺入夜甫從宮中離開不久,竟在帝京大街上遭刺客襲擊,更奇的是,毅王似乎能料敵於先,早料到刺客將在何處行刺,事先佈置人手,想來個守株待兔兼甕中捉蹩。

  可惜的是不管刺客是兔是蹩,終究沒能逮住,對方身手了得,遭侍衛們圍攻再與毅王交手,全然未落下風,刺客最後之所以遁走並非落敗,而是已失去行刺的絕佳機會。

  既是行刺,講究的是快狠准,最好能來無影、去無蹤,與目標物纏鬥越久越危險,也越發容易曝露底細。

  看看今夜這一場刺殺,刺客明擺著是被狠狠拖住,尤其在無數把火炬的照明下以及眾人合圍中,刺客若再執著不撤,那絕對是跟自個兒過不去。

  刺客不是蠢蛋。

  但巡防營的兵勇和六扇門的捕快則被自家上峰連罵好幾聲蠢蛋。

  一蠢是巡夜的兵勇把毅王爺攔在街心盤査,令刺客有了下手時機,且好幾個人全挨了暗器飛刀毫無反抗之力。

  二蠢是不管巡防營或六扇門的人,竟然都未覺察到毅王府在大街兩邊的埋伏,待意外一起,完全摸不著頭緒。

  毅王遇刺一事很快傳進宮中,當夜定榮帝便遣了心腹內侍前來探看,還特意賞下能壓驚安神的沉木薰香以及上好的刀傷藥膏。

  此際,御賜的上好刀傷藥膏就塗在霍婉清的臉上、頸上。

  她在春草和菱香的幫忙下已沐浴盥洗,又在主子爺的冷目監督下讓春草替她抹藥,之後菱香送來一碗熱湯麵,她沒什麼胃口但不敢不吃,因為身為爺的男人在一旁繼續緊盯。

  然後在她洗乾淨、抹好藥、吃過喝過又簡單漱洗過後,上了榻以為主子爺准她躺平睡下了,怎料她家的爺突然一撩袍大馬金刀坐上繡榻,開始不留情地對她「升堂問案」。

  歎了口氣,她認命跪坐,兩手分別抓著兩邊耳垂。

  欸,先求饒總沒錯,還好春草和菱香已經退下去歇息,不會瞧見她挨罰挨駡的糧樣。

  「清兒前些天就告訴爺的,說爺將有大劫,這一場劫難定要安然躲過才行,可是爺……爺偏不信,還要清兒想清楚再來回話……能回什麼話嘛?爺以為清兒信口雌黃,我沒有的,那、那就只能親自上陣打埋伏,等對方自投羅網,只要我辦到了,就能讓爺信我。」

  今夜這一場刺殺亦讓傅松凜記起幾天前她信誓旦旦對他所說的事——

  爺大難將至,只要挺過這一關,往後許就一路順泰。

  憑我是死過一回的人。

  就憑我重生了這一世!

  他內心滋味無比複雜,竟有被說服之感。

  不單因為禍起今夜,更因她的眸光和神態那樣沉著認真,又隱隱攏著純粹的焦灼,好像「她重生、她能知劫難將至」這樣的事無法取信於他、得不到他全力配合,那令她著實苦惱又憂慮。

  瞥到男人那幽深的注視,俊臉被氣到冷若冰霜一般,霍婉清也覺無奈得很,好像自她重生醒來,就一直在惹他生氣似。

  她咬咬唇只得再道:「在重生之前的那一世,爺是出了皇城大門不久後就在宵禁的大街上遇襲,傷得甚重,隨行侍衛無人生還,清兒自是知道那刺客武功定然不俗……這些天爺時不時被皇上召進宮中議事,爺一進宮,我心就高懸著,乾脆召集可用的人手入夜後就蟄伏在大街兩邊,確定你返抵王府了才撤走——」

  「那條繁華的東大街上有霍家的茶館和胭脂鋪頭,大小管事們跟那一帶的店家掌櫃們也都相熟,入了夜就借人家的地方藏身埋伏,人家也挺義氣,說借就借,沒有二話……」

  傅松凜想了一下今夜隨她打埋伏的那些人,有幾個是毅王府的人,但大多數應是她遼東霍家堡的人手。

  霍家在帝京城內有些小產業,城郊外更有作為貨物集散用途的大棧子,霍家堡的本業主在南北運貨、東西交流,本就需要足夠的人力,她這位霍家大小姐號令一出,要迅速集結人手絕非難事。

  再有,她把人布在大街兩邊的各家鋪頭裡,一小部分則伏在瓦頂或躲在屋房錯落下形成的陰影中,說實話,若非絕頂厲害的內家高手實不易察覺,畢竟鋪頭屋子裡有人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而刺客目的只為行刺,極可能先入為主地以為自身才是藏身暗處的那一個,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然,為取信于他,向他證明她所說的,她根本是以身犯險。

  自上一次在碩莊淋雨蟄伏之事,到今夜不管不顧涉險,該嚴厲地斥責她一頓,訓到她懂得怕才好,但遍尋心中卻找不到半句狠話。

  他頭疼般扶額,垂目歎氣——

  「本王沒想到,你把大夫都備上。那一小隊將本王攔下來盤查的巡夜兵勇一開頭就被暗器摺倒,你提點不了他們,只能先把專治外傷的大夫帶著。」

  合圍一發動,她的人手甫現身,他一邊對付蒙面黑衣客,一邊已留意到有幾人忙著上前救治倒地的巡夜兵們。

  霍婉清悄悄放下雙手,略靦腆答道:「我只約略記得爺是在那一段街心上出事,不清楚刺客究竟從何方攻來,為引蛇出洞就需要誘餌,重生前的那一世,巡夜兵勇是最先遭刺客削掉戰力的,所以就只能等刺客先出手,才能判斷他藏在哪個方位,一舉攻之。」輕撓臉蛋,眸光微飄,對那一小隊被拿來當誘餌的人實有些過意不去。

  「清兒就沒想過受傷的會是你自個兒?」他問得沉靜,揚睫看她。

  「我又沒有受傷……呃!」被主子眯目瞪了,她趕緊恢復兩手抓耳、挺直背脊的跪坐姿勢。

  只是被自家的爺這麼一瞪再瞪,瞪到後來都「死豬不怕滾水燙」了,霍婉清繃了幾息後乾脆豁出去,不抓耳朵也不裝乖,兩手握成小拳抵在膝腿上,嗓聲微揚——

  「清兒知道刺客武功高強很有能耐,當然也曉得要避其鋒芒,所以射箭逼他提前現身實是想打草驚蛇,用眾人合圍以及大量火炬照亮全場,那、那也沒打算真要圍住他或生擒他,就是想起個恫嚇之效,要他識時務些趕緊收手,才沒要跟他正面交鋒啊!」

  傅松凜額角一抽。「沒要正面交鋒?那刺客都要離去,你卻弩箭連發,不是迫對方回擊又是什麼?」

  「我若不那樣,他很可能朝合圍的人下手,咱霍家那些人手是有幾把力氣,擺設出來夠有氣勢,也懂得幾套拳腳功夫,但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絕對是不堪打的,那我就想……自個兒的箭術多少幫得上忙,敵在明,我在暗,刺客忙著遁走又得花些力氣應付連弩攻擊,自然不會再去對付誰……」越說越小聲,發現主子爺又在揉額。

  「倒是越發膽大了,本王說一句,你能頂上七、八句。」冷聲。

  「……不敢。」

  「本王看你敢得很!」他都不知該罵她不自量力,還是該誇她有膽有謀。

  她抿著唇,眸底略見水光,一會兒才低聲道:「老天垂憐,都重生這一回了,清兒不想再後悔。」所有能挽救的,她都要拼盡全力。

  她話中底蘊幽然的悵惘觸動了他,捫心自問,已無法不信那重生之說,於是下意識問出。「你說自己死過一回,那麼死時,你幾歲?」

  「二十三歲。」霍婉清深吸一口氣,點點頭苦笑。「我的命只走到二十三歲這一年。」

  傅松凜聞言臉色微變。「如何死的?」

  她菱唇又扯了扯,還是沒能扯出一朵真正笑花,表情頗僵,忽地似意會到什麼,她對著他雙眉輕揚,不答反問——

  「爺會這麼詢問,是信我所說的了,是不?你信我確實是重生之人,是嗎?」

  傅松凜輕哼了聲。「本王再不信,都不知你這丫頭還要搗騰出什麼事來隻為求我相信。」

  下一瞬,他目睹那雙靈動杏眸驀地滾出淚珠,女兒家的唇兒卻笑得露出玉齒,兩朵梨渦深深,那誠然是如釋重負的神情。

  直到此刻他才深切感受,原來他的「不信」所造成的影響,是她對他無比沉重的憂心忡忡。

  他探手替她擦淚,仔細避開上了藥的地方,最後往她雪額上輕彈一記。「傻丫頭。」

  霍婉清只覺勉強止住的眼淚好像又要湧出,她吸吸鼻子用力忍住,咧嘴又笑。

  「那麼,适才本王問你是如何死……」他單手忽被她一雙柔黃合握。

  「爺,那蒙面黑衣客的真實身分,清兒知道他是誰!」

  「你先告訴本王,你是怎麼……」

  她脆聲快語道:「爺,那蒙面黑衣客是太后身邊的人,很厲害很厲害的,上一世爺遭暗算身受重傷,但也重創了對方,這一回爺無事,那人也未受傷,無須躲起來養傷,那緊接下來局勢將如何,咱們得及早作出對策啊!」

  明顯是想轉移話題,但傅松凜不得不承認,她轉移得十分成功。

  雖說天地萬物無奇不有,發生在她身上的經歷卻如此匪夷所思,而既然決定信她的重生之說,那關於她前一世的事再慢慢探究不遲,小妮子儘管閃躲不願提,待他騰出手來,總能磨得她乖乖吐實。

  畢竟他傅松凜一日是她的爺,終生都是她的爺,管她重生不重生,他都是她霍大小姐的主子爺。

  五日後,一輛外觀樸拙大氣的雙轡馬車停在仁王府大門口,除馬車夫外,大馬車的前後各列著六匹鐵騎,統共來了十二名雄赳赳、氣昂昂的帶刀侍衛護行。

  仁王府的門房不及往裡邊報,就見一球圓滾滾……呃,一個胖乎乎的人兒跑將出來,跑得氣喘吁吁,但肉肉的圓臉上漾著最真實不過的笑。

  在馬車夫以及自己的兩名貼身長隨幫忙下,他終於爬上馬車,一滾進車廂裡就咧嘴笑得露出兩排白牙,無比朝氣地喊了聲——

  「皇堂叔!還有……小清兒!呵呵呵……」

  「仁王萬福,清兒這廂有禮。」車廂內無法站直,霍婉清仍微微離開座位,簡單行禮。

  十八歲的仁王傅明朗僅比定榮帝小幾個月,是先皇寵愛的貴妃所出,儘管天生癡傻,有貴妃親娘寵著,而先皇愛屋及烏,待他也不薄,加上眾皇子中他對皇位最無威脅,定榮帝不管是即位前或即位後,對這位只曉得吃喝玩樂的傻皇弟一直頗為親厚。

  「免禮、免禮啦!」揮著短胖五指,傅明朗原本一要蹭去跟霍婉清擠一塊兒,但皇堂叔好像似有若無地哼了聲,他肉頰不禁一顫,只好摸摸鼻子去坐在特意幫他留下的位置上,變成與小清兒對坐。欸……好吧,這樣也能跟小清兒玩「對瞪」的遊戲,先眨眼的就輸,呵呵。

  待他坐定,馬車動起,他開心地拊掌燦笑——

  「叔前些天來尋朗兒,說要帶朗兒出門玩,昨兒個果然讓人傳口訊知會,朗兒險些歡喜到睡不著呢!」

  「京城雖繁華,待久了也會悶的,你要喜歡,往後多帶你出城遊玩。」傅松凜語調徐緩,嘴角淡揚,穿著湖綠色錦袍的他倚著一團迎枕而坐,整個人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閒適神氣。

  傅明朗點頭如搗蒜,毛茸茸的白裘裹著那圓潤身軀,讓他看起來活像一坨大雪球,這團「雪球」忽地探出肥爪孩子氣地揪住傅松凜衣袖,輕搖了搖。

  「叔說到就要做到,往後叔帶著小清兒去玩,也得捎上朗兒,不能食言,食言而肥,食言那……那是會變成大胖呆的。」

  霍婉清噗嗤笑出,她正忙著為兩位王爺備小食果物和茶酒,手中的活兒未停,她笑著替自家主子爺答話——

  「仁王別擔心,咱們家的爺什麼都吃,就是不食言也不能吃虧,小清兒會替仁王爺緊盯著,誰都不會變大胖呆的。」

  聞言,傅松凜眼角微乎其微地抽了兩下,想著眼前之事是如何發生的?

  五天前若有人告訴他,說他接下來五日將會與仁王變得親近、相處融洽,甚至主動提出邀約,約這個與他血脈相連、活得卻與他截然不同的小輩一塊兒出城遊玩,他定然會對那人嗤之以鼻。

  但,事情真的發生。

  再次說明,沒有什麼是不可能,連重生之人都能教他遇上,連意志不輕易動搖的他都被說服,試問還有何事足以驚異?

  但,還真的。

  那一夜在他默許霍大小姐轉移話題後,接下去從她口中道出的事,確實讓他錯愕了好一頓——

  太后近身內侍。馮公公。紅花子母劍。

  太后臨終遺旨,殺毅王,弑定榮帝。

  那晚在街心遇襲,他與那蒙面黑衣客交手,對方先是射出暗器飛刀,之後則仗劍在手招招搶進,他能瞧出蒙面客有所保留,直到後來對方被逼到不得不撤,情急之下搶到他架在鐵弓上的一把弩箭當短劍變招……

  那電光石火間他腦中一閃,直覺有什麼線索,但緊接下來便是霍婉清遇險差點賠上小命,他瞬間浮現的那一點思緒也就無以為繼。

  然後她告訴他,那蒙面黑衣客是馮公公,前一世他死在對方的第二回行刺中,死在一對沾了血、劍身便現紅花紋的長短劍下。

  「紅花子母劍……」甫聽了她的敘述,他驀地恍然大悟,腦中一炸,終於揪住那縹織的線索想到答案。

  「爺那時體內猶有餘毒,遭馮公公暗夜刺殺得手,你垂目瞥見胸前刺劍,亦是一下子就道出對方底細。」

  提及他的死亡,她嗓聲變得輕沉,稚嫩秀顏被燭光染上一層朦朧,好像當中有什麼細節烙印在她心底,不願讓誰知曉了去。

  即便他是最最正宗的「當事者」,某些秘密的、柔軟的東西,她覺得獨屬於她自己。

  這讓他不太痛快,莫名有種古怪感覺,覺得在她重生前的那一世的傅松凜,與她才算真正親近,這一世她竟還幫著那傢伙瞞他!

  無暇厘清這近乎不可理喻的心態,因她接著說出更需要盡速厘清之事——

  「上一世那場行刺,馮公公應是覺大局已定,爺不可能活命,在爺臨終前,馮公公甚是得意地說出一事……嗯,不,仔細想想他並未真正說出,卻反問爺幾道問題。

  「爺說馮公公也算癡心人,為與心上人相守竟甘願淨身入宮。馮公公當時笑得古怪,問爺,難道非得淨身才入得了宮?忽然就提了仁王,說仁王智能不足、天生呆蠢,太后為何會將一直寶愛的親侄女許之?

  「馮公公越問越得意,還問,仁王世子爺……爺可曾見過?那孩子的五官模樣長得可像仁王和仁王妃?」

  傅松凜看得出她其實已從中推敲出什麼,她都想得到了,他怎可能無所覺。

  若馮公公並未淨身,若他的貼身伺候真把太后伺候到鳳榻上去,若太后將親侄女許給仁王是為自己留後路,若她當真珠胎暗結,並暗中產子,再瞞天過海將孩子送進仁王府,成為仁王世子爺……

  那麼,仁王妃之所以願意遵照太后姑母如此行事,必定是認為能從中得到極大好處,例如「未來的天朝太后」之位。

  當今皇上如若駕崩,太后一党將再次全面把持朝政,屆時欲操縱朝堂風向將仁王世子爺順理成章推上皇帝寶座也絕非難事。

  聽過霍婉清道出的這些秘辛,他翌日便帶著她訪了一趟仁王府。

  仁王的小小世子爺出生尚不滿周歲,傅松凜便藉口給孩子送禮物登府拜訪,畢竟論起輩分,孩子得喊二十八歲的他一聲「堂叔公」,加上孩子當初的滿月禮毅王府這邊也沒備上,這一次就加倍添禮,還由他親自送去,給了仁王府好大臉面。

  那一日他這位皇室長輩自然是瞧見仁王世子爺了。

  孩子一張臉肉乎乎,唇紅齒白算得上漂亮,但眉目間似乎與仁王夫婦倆頗有落差,不但眼睛生得不像,孩子的耳朵形狀亦不尋常,薄且略微內卷,仁王夫婦倆的耳形皆屬飽滿厚實。

  他想進一步查個水落石出,最佳下手的點自然是對人毫不設防的仁王傅明朗,但一切須做得不動聲色若水到渠成,不能太快打草驚蛇。

  而每每遇到這種要與人自然而然變得熟絡、變得能彼此自在相處的時候,被他挖來身邊當女使的霍大小姐便起了大作用。

  她是最完美的助力。

  他總不知她是如何辦到,只是縱容她跟傅明朗玩在一塊兒,也就短短一個下午,那小子就小清兒長、小清兒短地與她熟絡得如同真正的朋友。

  許是已知她是重生之人,他變得格外留意起她,發現她幾次瞅著仁王的眸光,那裡頭攏著不少情緒,有憐憫,有關切,有單純的愉悅,有真心。

  真心待人,尤其是對待像傅明朗這樣單純之人,必得對方真心以待……是這個樣子嗎?

  他薄唇微扯了扯,算不上笑,倚枕斜坐的閑態未變,靜望著眼前即使對坐仍相互擠眉弄眼扮鬼臉的兩人,他家小女使將分好盤的茶點和果物送上,先給了傅明朗一份,再把第二份擺在主子爺探手就能輕鬆取食的固定幾板上。

  馬車忽地顛簸了一下,霍婉清不及坐回,整個人投懷送抱般直接撲進主子爺懷裡。

  傅松凜單袖順勢一攬,幫她穩住身子,女兒家發上、膚上的柔軟香馨隨即滲進鼻間,瞬間他腦中似起雜念,未及再想便下意識將那些無益的念頭拋卻,只覺得好像不該再稱她「小女使」,若依她上一世故去的年齡來看,如今在這具身子裡的應是二十三歲的靈魂吧……

  當年她來到他身邊,年十二,他則二十有四,整整是她的兩倍歲數。

  他從來都是拿她當小輩看待,自在地與她親近相伴,雖不是什麼「養閨女兒」的心態,但看著小姑娘一路成長,連毅王府的大小產業都能管上手,他內心不無驕傲。

  而她重生歸來,舉手投足間實有微妙變化,至於二十三歲的心境……算來他僅長她五歲,而非十二歲的差距,那……那麼……

  他驟然閉起雙目,眉間因使力而略現細紋。

  雜念再起,又再次被排除,幾息之後再張眼,見姑娘家清亮亮的杏眸眨了眨,雙頰微赭。「爺,我不打跌了,能自個兒穩住,清兒……清兒還得備茶呢,那茶湯再擔擱下去味道就走次了。」

  她聽到男人低應一聲,摟緊她腰身的健臂從容撤走。

  ……其實很想賴在爺懷裡,然後聞著爺身上獨有的清冽,明明是偏薄寒的氣息,對她而言卻是溫情流淌、暖意蔓延。

  重生之前,在她尚未出嫁那時,在面對主子爺時好像不曾有過這種突如其來想流淚的衝動,如今一場境遇,幾番轉折,與爺之間的相處相伴、相知相往,就算是芝麻綠豆般大的小小事也能令她感動滿懷。

  她坐正,悄悄籲出一口熱息,讓小手再次忙碌起來,為兩位王爺分茶入杯。

  仁王的輩分雖大不過傅松凜,但畢竟是客,她遂將第一杯溫茶送上,擺在固定幾板上特製的凹槽中,能防茶杯滑動以及茶湯濺出,跟著再俐落地為主子爺佈置好茶水。

  她才回身,發現連啃三塊糕點的傅明朗已咕嚕咕嚕把第一杯茶牛飲光光,幸得她有先見之明,以溫泡方法淬出茶湯,而非明火熱炭煮茶,要不然以仁王這般的孩子性情,不懂得緩著來,舌頭非燙狠了不可。

  她只得再為他續茶,就在這時,嘴裡嚼著蜜棗糕、兩手還各捏著一塊糕點的傅明朗「不動聲色」很快地瞥了長輩一眼,壓低聲音「悄悄」問——

  「小清兒,皇堂叔他……他要小清兒替他生娃娃,是嗎?」

  「噗!」

  霍婉清心裡一跳,迅速回眸。

  就見她家的爺把剛入口的茶給噴出,是沒有噴出太多,但下顎都濕了,錦袍前襟亦有點點水印,這般有些小狼狽模樣的爺竟然……竟然讓人覺得挺可愛。噢,可她不能笑出來,要忍。

  她將隨身的乾淨帕子奉上,還揚眉朝他眨眨眼,傅松凜立時意會過來,按捺住脾氣,把話語權交出去。

  這一邊,傅明朗舔掉胖指上的糖粉,再在白裘上擦了擦,他輕扯霍婉清衣袖示意她靠過來,跟著依舊認為自己在說悄悄話,「悄悄」又說——

  「你瞧,叔他年紀都多大?欸,竟連口茶都喝不好,真像孩子,本王可比他厲害多了。」

  他的顯擺得到附和,霍婉清點點頭。「那是。王爺您確實厲害好多。」

  傅松凜眼角又抽,還得假裝沒聽見他們倆的「悄悄話」,繼續從容地吃他的茶果、喝他的香茗。

  此時換霍婉清輕揪傅明朗衣袖,小聲問:「還有啊,王爺是怎麼瞧出我家爺他、他要小清兒替他生娃娃?這也能瞧得出來?王爺也厲害到沒邊兒了吧?」

  傅明朗圓潤潤的臉龐滿是得色。「那不簡單嗎?剛剛小清兒撲過去,叔就把你抱緊緊,都說了,抱在一塊兒就是想生孩子,想生孩子的才要抱在一塊兒,叔一定是想跟小清兒生娃娃,抱著都捨不得放手哩。」

  霍婉清聽到身後傳來主子爺略沉的輕咳,像胸中堵著無形塊壘,也像喉間梗著氣,須咳個幾下清一清才好。

  沒敢在這時轉頭看那男人,連她都好想假咳幾聲清清喉嚨,實是不想害羞尷尬都覺困難。

  記住自己的目的,她又問:「那仁王爺您呢?仁王妃替您生可愛娃娃,您肯定也是把王妃抱緊緊,那才生出來的,對不?」

  傅明朗被這麼一問,表情突然變得一點也不明朗,像也沒了吃糕點小食的興致,肩膀整個垮下來。

  「怎麼了?小清兒說得不對嗎?」

  他生無可戀般搖搖肥腦袋瓜,可憐兮兮的。

  「王妃她……她不讓本王抱。不但不讓抱,連碰都不給碰,本王才想揪她袖角跟她說悄悄話就被打了,她打人好疼的,指甲還那麼長,都劃出血痕,好痛好痛!」說話間,倏地按住自己的右手小臂,顯然是因腦中一下子浮現被弄傷的記憶。

  「她還不讓本王回主屋裡睡覺,那明明是本王的地方,王妃她、她一來就全給占走,有一回本王好生氣好生氣,戴著鬼面具躲進主屋想狠狠嚇她,卻覷見她往肚子上綁枕頭,用寬寬的布條緬了一圈又一圈,假裝肚子變大呢——

  「她怎麼假扮也不會比本王的肚子大,本王沒忍住就大笑了,當場被逮個正著,但她也的確被狠狠嚇到,不只她,她那個陪嫁的嬤嬤也被嚇狠了呢,沒想到鬼面具那樣恐怖,哼!本王還要努力找更多恐怖的面具嚇她們幾回,這樣才解氣。」

  霍婉清緊接再問:「那孩子究竟怎麼來的?那是仁王爺您的世子爺,您抱都沒抱過王妃,那孩子要怎麼生出來?」

  傅明朗抬頭想了想,低頭又想了想,覺得這問題太難,他聳聳肩兩手一攤。「一定是有誰抱了誰一起生娃娃,然後就把娃娃生出來了,就這樣啊。」

  穢亂宮闡,混淆皇親血脈,如若順利扳倒當權者,重握朝堂重權,便能偷龍轉鳳將私生孽種推上龍座,輕易便改朝換代。

  霍婉清想著這一招毒計可能引發的後續變化,纖背不禁一片冷汗。

  雖說上一世太后終究未能得逞,但光想她這一連串的安排,太惡毒也太失格,如果不是因上一世馮公公在自得自滿之時洩露了口風,加之她的重生,怕是誰也不會知道仁王世子爺的真正來歷。

  繈褓中的孩子確實很無辜,但孩子氣的仁王更是無辜,根本也不關他什麼事,只因天生智能不足好哄騙,就被扯進這一灘爛泥髒水裡,還被極度厭惡他的女子霸住原本屬於自己的府宅。

  如果一切污穢未能掘出,如果她的重生僅是黃粱一夢,那所有的人與事與物將會如何?

  背脊輕顫,頭皮隱隱發麻,她下意識回眸,身後那一直假裝沒聽到對話的男人亦抬眼望來,眼神在瞬間互通了思緒,兩人心中俱是凜然。

  他忽地對她一眨眼,嘴角微牽,深沉表情變得清俊好看,雖非三春降臨亦有春信到訪的神氣兒,彷佛……彷佛兩下輕易便洞悉了她的後怕和駭意,遂以一個徐緩眨眼和一抹淺淡笑意,靜然間化解她的憂慮。

  她不禁也眨眨杏眸,表情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柔和,有種近乎溫暖的暈眩感渲染開來,讓她唇兒掀了掀卻是無語,只曉得要回他一笑。

  傅松凜選在此刻慢幽幽出聲——

  「過來添茶。」

  「……是。」霍婉清收斂表情,垂首移過去添茶,頰面一直熱燙熱燙的,不知是不是自個兒錯覺,爺斜倚迎枕的閒適坐姿明明未變,靠近過去竟生出一種被他氣息所環擁的安全感。

  「莫驚。」耳畔響起主子低沉輕吐的二字,烘得她那只耳朵瞬間都充血泛紅。

  「嗯……」她咬唇頷首,添完茶後立時退到一邊。

  心情兀自浮動著,她努力穩下,卻聽他揚聲對著又把雙頰吃得鼓鼓的仁王笑問——

  「今兒個帶朗兒出城,咱們就上山吃道地的野味,再去賞雪景,跟著再去結了冰的深山湖泊上鑿洞釣魚,釣上幾隻咱們烤幾隻,如何?」

  傅明朗聞言只有點頭如搗蒜的分兒。

  太太太開心,也太太太興奮,府裡陪他玩的奴婢和僕役們,玩來玩去也就玩那些玩意兒,都不好玩了,哪裡比得上皇堂叔帶他出城遊逛,還有小清兒的細緻貼心呢?

  他喜歡叔跟小清兒,如果叔要抱著小清兒生娃娃,那、那他就當娃娃的好哥哥,他會照顧好娃娃的,他不是王妃說的那樣,什麼都不會,什麼事都做不來,他才不是笨蛋,他會像護雛的母雞那樣護好小娃娃。

  他知道,小清兒會讓娃娃跟他玩在一塊,他一定會是很好的哥哥。

  但仁王沒有想到,他家叔會對他道——

  「那這趟回去,朗兒也別下馬車了,咱叔侄倆直接到你的仁王府接人,把你家的小小世子爺接出來,接到叔的毅王府小住幾日,咱們老中青三代……呵呵,好吧,本王尚不覺自身老了,但確實是長輩,年歲亦是最長,就讓咱們傅氏三代的男丁聚在一起好好玩玩,朗兒覺得可行乎?」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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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2 00:10:2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清兒得管管

  什麼可行乎?不可行乎?

  仁王傅明朗一聽可以離開仁王府夜宿別人家,且是皇堂叔親口來邀,都不知後頭還有多少好玩的事呢,他興奮到兩眼發光,兩邊笑得高高團起的顱骨也發光,激切點頭,點到腦袋瓜都快掉了似。

  霍婉清先是訝異,但心思動得極快,一下子已知她家爺的盤算。

  打蛇打七寸。

  太后是馮公公的軟肋,而仁王世子爺則是太后的軟肋。

  把孩子光明正大帶進毅王府,同行的有仁王傅明朗這個「父王」,說是小住幾日,但傅明朗是張「盾牌」亦是「好槍」,右使得好,毅王府這邊要想長留仁王父子那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總歸誰都別想越過仁王把孩子帶走,就算是仁王妃也大不過她家仁王爺,仁王帶著世子爺就是「任情任性」地非要住進毅王府裡去不可,連皇帝都沒理由阻攔,誰還有意見?

  局勢突然展開,狀似莫名其妙卻是釜底抽薪的一舉,如此一來,定能誘出那心虛之人。

  到得今日,仁王與小小世子爺被接進毅王府已是第十天。

  霍婉清有著深深感觸,她家的爺平時僅是懶得哄人、糊弄人,若讓他上心起來,沒有不手到擒來的。

  光瞧瞧傅明朗就好,為了令他巴住毅王府捨不得離開,爺可是動真格的,竟不知他是打哪兒挑來的人馬,除了身手好,尋樂子玩耍亦是拔尖兒,這幾日全成傅明朗的「最佳玩伴」,上山下海般什麼都玩。

  吃的、喝的、用的也要奇巧有趣,這些她倒是幫得上忙,除了日日遣人從外頭名鋪買好吃的糕點茶果,自個兒也跟府裡大廚以及負責甜品的廚娘仔細討論過,還親自下廚小露兩手。

  只是當主子爺知道有她親手做的菜,那道菜總要被他挪到面前桌上,頗有要吃獨食的姿態,結果還得由她來「大膽」布菜,不然怕是傅明朗一箸都沒敢伸長手去挾。

  今兒個午後見冬陽露臉,天光像灑了金粉般,躲在屋子裡當真可惜,霍婉清算准時候在清芳居的園子小亭裡擺爐煮茶,並讓春草過去隔壁客院請乳母抱仁王世子爺過來一同曬曬冬陽、喝茶吃果。

  當日傅松凜下令接走仁王世子爺時,把兩名乳母也一併帶回毅王府,仁王妃根本是被這天外飛來的一招打懵。

  待仁王妃急急追出來,孩子和乳母皆已上毅王府馬車,有傅松凜坐鎮馬車內,仁王妃話說不出幾句就把自己給噎了,阻不了孩子被帶走。

  被帶進毅王府的兩個乳母,霍婉清這幾日也都摸清底細,來歷皆清清白白,對仁王妃或是關於孩子真實身世半點也不知,挖不出什麼秘辛。

  霍婉清這時候請人過來,孩子果然已午睡醒來,乳母也才剛喂娃娃吃過。

  與乳母輕鬆說聊,對方八成見她眸光總瞟向孩子,忽地笑問——

  「姑娘是不是很喜歡孩子啊?要不……抱抱看?」

  霍婉清左胸微顫,本能地一手探到自己平坦的肚腹上。

  即使過去這麼久,曾在爺身邊飄蕩三年,之後意識又「沉睡」十三個年頭,然後到如今重生,她仍然記得一條小生命曾在她宮房中慢慢長大、肚子漸漸隆起的感覺。她是喜歡孩子,但她始終沒能護孩子周全。

  「抱抱吧,姑娘別怕,有咱在呢,絕不會讓孩子給摔了。」見她一臉怔忡,乳母乾脆把臂彎裡的小東西挪到她懷裡。

  繈褓裡的娃娃眨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東溜溜西溜溜,跟著定睛與她四目相接。

  「噗……」娃兒蹶起紅唇突然噗出唾沫星子,噗完後咯咯笑出聲來,霍婉清驚奇看著,也不禁被娃娃逗笑。

  「瞧,世子爺喜歡姑娘你呢,一抱就對著你樂笑。」乳母笑道。

  霍婉清內心卻百感交集,這一次並非為自己前一世那個無緣的孩子,而是眼前這一個娃兒,待朝局穩定,皇權盡數回歸,太后一党再無複起的可能,這個小小的仁王世子爺還能是世子爺嗎?

  這孩子的存在是太后的冀望,亦是瓦解太后野心最佳的利器,她知道她家的爺不可能將其掩蓋,最後所有的人證物證皆會攤在聖上面前,而聖心獨裁,可能留這孩子一命嗎?

  突然,身旁的乳母倏地站起,略緊張出聲——

  「……王爺您、您來啦。」

  霍婉清抱著孩子側首去看,見到來者何人後也跟著起身福禮。「爺回府了。」

  「嗯。」傅松凜低應了聲。

  霍婉清微微一笑。「爺今兒個帶仁王爺去見識軍中的摔跤比試,仁王爺定然整場子又叫又跳,開心至極。」

  他表情柔和了幾分,頷首。「全場叫得最響的就是他,要他小點聲他還賭氣,最後還非給他買糖葫蘆吃不可,跟孩子似的。」

  「爺,仁王他確實還是孩子啊。」她嗓聲亦柔。

  所以用那樣肮髒的手段欺負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她無法忍受。

  她知道他更不能忍,畢竟仁王與他血脈相連,他不會任由惡人如此欺凌親人或弱者。

  傅松凜淡然勾唇,瞥了她懷裡的娃兒一眼,此時乳母很有自覺地連忙靠過來將孩子抱回,才福完禮打算退下,倒被傅松凜喚住,道——

  「把世子爺抱到前頭正廳去,一會兒有人要見。」

  「……是。」乳母雖小小迷惑但不敢有異議,抱著娃娃先行離開。

  這一邊,霍婉清不由得心跳加急,深吸一口氣低聲問:「爺得到宮裡暗樁傳出的消息了?是太后遣人來探?那麼領太后懿旨前來的,莫不是……」

  傅松凜又是揚唇淺笑,覺得跟聰慧之人說話就是有這般好處,輕鬆自如得很,用不著多說,對方便能一葉知秋、見微知著,省事。

  「清兒覺著,太后還能遣誰來探?」

  她懷抱娃兒、垂眸凝望的側顏竟令他有些……心驚。傅松凜明白那並非駭然心緒,而是有在那一瞬間被震撼之感。

  模樣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大姑娘,那垂望孩子的眼神彷佛帶著憶想,彷佛她內心深處詡湧出層層情感,在那個僅她自己才能觸及的所在,沉靜憑弔著什麼……

  那一種好似被她排除在外的古怪感覺再一次浮現。

  他忽而幾個念頭閃過——

  她上一世在二十三歲故去,那二十歲的她是否真履行了與順泰館蘭家的那個娃娃親婚約?

  又,倘若果真嫁人,她是否與蘭家大公子有了娃娃?

  她是想起自個兒上一世的孩子了,因而才出現那般神情嗎?

  關於她因何年紀輕輕就死去,她一直避而不談,他也未去強迫,事有輕重緩急,待解決了眼下逼到跟前來的人事物,他哪裡還能由著她任性沉默。

  毅王府正門大開,太后身邊最得力的內侍大人馮公公下了轎後,由兩名小公公隨側!二人被王府的崔總管一路引進正廳堂上。

  主人家殷勤招呼,請客入座,底下人很快奉上香茗和茶果,連燒得正熱的昂貴銀絲炭都用黃銅盆呈著,扛進廳裡供貴客取暖。

  「王爺待咱家當真是太客氣也太周到,老奴都覺受之有愧啊。」馮公公淨白面龐微微笑出細紋,話儘管說得恭敬,但賜座便坐、茶來就飲,絲毫不推卻。

  傅松凜一改深沉脾性,拊膝大笑——

  「馮公公是太后娘娘跟前的大紅人,平時怕是本王請都請不來,今兒個難得閣下登門來訪,怎麼都得好生招待,不能讓馮公公你這般細緻的人兒小瞧了本王的毅王府啊!」這模樣落在一旁霍婉清的眼底,直覺她家的爺還挺像個貨真價實的俗人,說起話又俗又糙。

  她知道爺是想降低馮公公的戒心,但她與他也都心知肚明,馮公公絕不是好咬的果子,卻更是明白,因她的重生,此際他們主僕倆堪稱立於不敗之地,僅須請君入甕,令對方自現原形,到時候水落石出便也水到渠成。

  馮公公撫了下形狀內卷的耳朵一記,跟著手在胸前揮了揮。

  「是王爺您太瞧得起咱家啦。」輕聲假咳兩下,看向主人家又道:「老奴這一次登門叨擾實是領了太后懿旨,過來探一探仁王世子爺的狀況,孩子也才幾個月大就離了娘親,都十天有了吧?也該送回娘親身邊啊。」

  這是連再多虛與委蛇幾句都嫌懶了?

  身為女使靜靜立在主子身側的霍婉清儘管持著溫婉面容,內心卻翻江倒海一般,為著即將進行的計謀避無可避地感受到幾絲緊繃,只希望別被「獵物」嗅出異狀。

  欸,然後她實在不得不佩服她家王爺。

  瞧瞧,那彎目揚唇的俊美笑顏,目光那樣閃亮,笑弧那般張揚,假得都讓她覺得好真,覺得他是真的、真的歡迎馮公公的到來……那樣。

  傅松凜擱在膝腿上的長指挙了拿,繼續笑得無所顧忌——

  「都說『天家無親』,但本王可不這麼認為,是覺得平時太少與親人們往來,這才跟吾家堂侄親近起來,仁王那孩子頗好,性情真摯,本王與他常是直來直往,非常投契,而仁王世子爺也很好啊,帶進來毅王府裡與本王這個大長輩多親近親近,怎麼馮公公就上趕著想把孩子帶走?」

  馮公公連忙辯道:「這可折煞老奴了,絕對沒要為難王爺的意思啊!只是您也知道的,仁王妃是太后娘娘的親侄女兒,世子爺到底也算是太后娘娘的親親孫兒,仁王妃連著多日不見自家孩兒,求到太后娘娘跟前,只好派老奴過府探看,也順道把世子爺接回親娘身邊。王爺心好,就讓老奴順順利利辦妥差事吧,至於仁王爺,太后娘娘可也沒敢多管,由著他也就是了。」

  「仁王世子爺……那孩子方才馮公公不也親眼見過?」

  傅松凜微挑劍眉,表情有些無辜。

  「公公說想見見,本王就令乳母抱孩子來相見,那兩位乳母還是直接從仁王府接來的,照顧起世子爺定然順手又上手得很,請馮公公回去覆命,還請太后娘娘千萬放心,仁王與仁王世子爺在本王這兒,一切都好。」

  就在兩刻鐘前,在馮公公一行人被請進正廳堂上之時,霍婉清與乳母在清芳居小園亭中逗弄孩子的場景直接重現在馮公公面前。

  一切盡在籌謀中。

  自然而然般令馮公公親眼目睹,毫無疑惑地認出那是仁王府接來的乳母,並看清乳母懷中的娃娃是何模樣,一切確實無誤。

  馮公公斂眉道:「見是見著了,孩子養得確實白白胖胖,只是咱家領著太后懿旨,今兒個是非得把世子爺接回仁王妃身邊不可,還請王爺多多見諒。」

  傅松凜一指敲在膝腿上,敲啊敲的狀似斟酌。

  最終他頭一甩,側首朝在一旁靜候的女使道:「去,把世子爺先抱過來,吩咐那兩名乳母趕緊收拾收拾,也好帶世子爺回仁王府。」

  「是。」霍婉清微垂蝶首、屈膝福禮,隨即出了正廳。

  不過半刻鐘,她重新返回,懷裡橫抱著一隻繈褓,因為邊哄著娃娃邊舉步跨過正廳門檻,一個沒留神腳下猛地一絆!

  她這一絆伴隨哀喊,自個兒跌跤便也作罷,臂彎裡的繈褓竟驟然拋飛出去,眼看就要砸進黃銅炭火盆子裡!

  說時遲那時快,在場的不論是毅王本人、毅王府的僕婢,又或是兩名小公公內侍,沒誰能有作為,就見馮公公一招鳶飛沖天再一記當空撈月,眨眼間已探到飛在半空的繈褓。

  但他未能得手,有人從中作梗。

  「王爺何意?」馮公公怒聲質問,因傅松凜忽地搶快,一個掌風將繈褓送遠,看著就要撞上堂柱,逼得他只得再變招。

  「馮公公好身手!」傅松凜朗聲贊了一句,未再迫前。

  此時馮公公搶得那繈褓,一入手才知有詐!

  哪裡是什麼小娃娃?同樣花色的繈褓裹巾、同樣顏色的系帶,他适才親眼確認那是仁王世子爺無誤,未想已先入為主,以為那小女使抱過來的必然是孩子,結果繈褓中裹的不過是個小枕子。

  「獵物」目中陡現殺意,即便立於不敗之地,霍婉清仍緊張到手心滲汗,她悄悄退到角落,摸出事先藏在那兒的連弩鐵弓,防備著。

  傅松凜的目光不曾須臾離開馮公公那張臉,笑笑道:「這事傳出去有誰信?當年犯下那麼多起江湖大案的『紅花子母劍』馮堯三,這些年竟是扮成內侍藏身宮中,還混成太后身邊第一紅人,莫怪能銷聲匿跡得這般徹底,這可比大隱隱于市更高明,閣下厲害。」

  毅王府的僕婢盡數退出,跟隨馮公公的兩名小內侍則完全狀況外,你看著我、我望著你,傻乎乎愣在原地。

  直到正廳堂上、左右後方的兩邊角門分別有人闖進,前頭正門亦同時進來四人,眾人兵器在手,來勢洶洶,抖若篩糠的小內侍倆這才曉得要往外頭逃。

  這一邊,傅松凜從容又道:「多年過去了,怕馮爺認不得眼前這幾位,且讓本王為你仔細說道。」

  「不必。」馮堯三原本不男不女的嗓聲突然一轉低沉,似乎這才是他原有的聲音。他緩緩掃看進到正廳的六人,當中有男有女,年歲皆在四十上下,與這些江湖人結仇之事一一閃過腦海。

  他不得不佩服這位毅王爺,竟能在短短幾天內就安排出這樣一場。

  他本以為自身藏得極好,退出江湖從此與伊人相伴,後來才知朝堂與後宮亦是一場又一場的爭鬥,他不得不參與其中,因他看重的那名女子投身風暴裡,為她自個兒、為她整個家族,爭權奪利永不放手。

  事到如今,他能做的就是逃。

  逃得遠遠的,絕不能被縛,就算是死,屍首也不能落在他們手中。

  既然要逃,就得搶一張「護身符」在手!

  前來了結仇敵正蓄勢待發的六人誰也沒料到,馮堯三不是往正廳大門踵去,卻是回身撲至角落,一出招竟直撲那個與他最不相干的小女使。

  霍婉清一直戒備著,無奈事生肘腋。

  她射出的第一箭不但被馮堯三避開,弩箭還被他當空扣住,她不及再拉第二箭,對方手中弩箭一轉,箭尖已朝她刺來。

  她聽到「哦」輕微一響,一道身影驟然擋在面前,是她家的爺!

  傅松凜腰間軟劍已出,六名尋仇的江湖人士亦隨即加入戰局,瞬間正廳堂上人影飛騰起落、刀光劍影道道生寒。

  馮堯三出手不中已失先機,當下不再纏鬥,拼著生生挨中一記鐵沙掌,他鑽到空處搶出正廳大門,一躍躍上瓦頂,再踵往更遠處遁逃。

  六人中有五人立時追趕了去,留下來的那位中年勁裝女子將劍回鞘,轉身朝傅松凜抱拳作禮,徐聲道——

  「王爺有勞了,接下來的事就交由咱們的人馬接手,絕不會讓馮堯三那廝有逃脫之機,此次得您相助,我泰北環劍門大仇終能得報,大恩不言謝,往後王爺有何差遣,儘管吩咐便是。」

  「好說。」傅松凜亦是拱手回禮。「本王雖身在朝堂,到底與雲曜莊淵源深厚,算得上是半個武林中人,『武林盟』這幾年一直在追查馮堯三下落,本王既已探得,自當相助,說穿了也不過略盡綿薄之力罷了,不能稱什麼大恩。」

  霍婉清原本擔憂沒能在王府所設的這個局中拿住馮堯三,此時聽來,像是毅王府外也早就安排好另一局,頓時心安不少。

  她忍住沒問出,畢竟在外人面前,她還是十分守本分的,主子爺跟貴客說話,小女使不挺嘴。

  那勁裝女子又說了幾句後,最後道:「還請王爺先行止血裹傷吧,待外頭大事抵定,必遣人來報,告辭。」

  「爺受傷了?」霍婉清整個人險些跳起來……不!她真跳起來了,一跳跳到自家的爺面前,哪裡還能裝安靜!

  勁裝女子似乎被她突如其來的驚呼加舉措嚇了一跳,但沒有再逗留,只見嘴角緊抿似忍笑意,抱拳一拱便轉身離開。

  這一邊,霍婉清突然有種快吸不到氣兒的惡感!

  方才那一團混亂中,她一直被傅松凜護在身後,是他形成一道銅牆鐵壁擋住馮堯三對她的奇襲,她那時捕捉到的輕微聲響,原來是弩箭刺入他血肉內的聲音,她被護在他身後,根本未察覺。

  箭是留著大半截在外頭沒錯,應是對方沒來得深刺便被他格開,但那傷處就位在左肩鎖骨與左胸房之間,當真險極。

  刹時間上一世的記憶湧現,他被姓馮的以紅花子母劍刺殺而亡的畫面浮出,驚得她身子直顫,雙眸眨也不敢眨,淚珠一顆顆直滾出來。

  「爺……爺坐,你快坐下來,不!不!清兒扶你回房躺下,崔總管……對,崔總管,爺先躺下,清兒請崔總管遣人快馬加鞭往太醫院召御醫過府,爺……爺不要死……不可以死,不可以……」

  以傅松凜來看,這箭傷根本不值一提,既未刺中五臟六腑,更未傷筋動骨,口子又小,深度也不夠,就箭頭的倒勾麻煩了些,等會兒取出少不了得費些功夫,頂多算皮外傷,血也未流多少,他自覺無事,他的貼身女使倒像要嚇暈過去。

  「本王不會死。」他按住她發抖的雙肩,定靜微笑。「有清兒在,本王不死。」

  若非她吃了苦頭奮力重生,他如何能提前洞悉端倪,又如何能精心佈局?

  心房微微作痛,明白很可能是上一世的夢魔導致她驚惶若此,他抬手輕撫她的頭,不禁將聲音放得更緩更柔——

  「策局多日,今日終成,本王是有些乏了,不僅乏,還肚餓了,清兒得管管。」

  霍婉清漸漸平靜下來,淚還在流,但心緒已穩,思緒也已活絡。

  她吸吸發紅的鼻子,望著他用力點頭。「管!爺的事,清兒都管著。」

  傅松凜原要自行拔箭,但他這個爺上一刻才把「管事權」交到貼身女使手裡,總不好下一刻就反悔,於是在霍婉清的堅持下,毅王府很快請來御醫,仔細地將那支倒勾箭頭取出,並穩妥地止血包紮。

  儘管出血不多,御醫仍開了服補血固元氣的藥才離開。

  霍婉清在服侍主子爺清理血污、換上乾淨衣袍後,灶房那兒也聽了吩咐送來粥品和幾道小食,分量不多,但鹹甜皆有,頗適合在晚膳正餐之前先用來暖暖胃、墊墊肚子。

  傅松凜靜靜進食,有什麼布進他碗裡他便吃。

  霍婉清能瞧出來,儘管他身軀像在休息了,腦子裡卻依然動個沒停,怕是吃進嘴裡的小食是何滋味也無心留意。

  毅王府今日終於等到這一場局,這請君入甕的局,她猜皇帝那邊應該事先就得知了,但最終結果如何,還須她家的爺給出交代。

  再有太后那邊也得迅速控下為好,只要能逮住馮堯三,死可驗身,活可問供,總之不論死活皆有大作用。

  他說他乏了,但需要他勞心勞力的事好像永遠那麼多,而自己能為他做的、能替他分擔的,卻少之又少。

  這一世得以重生,她想顧好她的爺,不想他再受傷,不想他再身負舊疾,不讓他如上一世那樣少食少眠、輕忽自己。

  「喝藥了。」見爺吃得差不多,霍婉清親自去了小灶房一趟,將煎好的藥端來。

  傅松凜腦中想著事,想得有些面無表情,忽嗅到藥味,隨即見到黑乎乎的一碗湯藥出現眼前,他一雙漂亮鳳目微微瞠大,眨了眨,終於回過神。

  「為何要喝藥?」他下意識問,抬頭望向他的貼身女使,神情竟有幾分無辜。

  「爺受了傷、流了血,需要補血固根本,御醫大人開的藥,得連喝三天,早晚各一次,幾味較珍貴的藥材咱們府裡庫房恰巧都有,剛剛熬出這一碗,爺趁熱慢慢喝。」霍婉清邊說邊在藥碗旁擺上一根白瓷小調羹。

  傅松凜根本不記得御醫有開藥。

  是說他根本沒流幾滴血啊!

  「那……藥先擱著,本王一會兒再喝。」他作勢欲起身,竟被她攔下。

  「爺現在就喝,當著清兒的面慢慢喝。」霍婉清一臉的「堅心如鐵」。

  傅松凜挑眉。「管到本王頭上了?」

  「爺的事,清兒都管著。」她重申這一句,嫩頰微染紅雲,眸光忽地有些飄,像在不好意思。

  傅松凜見她那害羞又認真的模樣,眸底還紅紅的,秀挺鼻頭也泛紅未退,他心都服軟了,卻聽她接著道——

  「爺說一會兒再喝藥,一會兒過後,爺肯定不會喝的,你會趁四下無人時把藥偷偷倒掉,別說你不會,你就是會。」

  傅松凜驚奇地對著她再次眨眼。「你……本王那個……」慘!竟然被她說中,還正中靶心、中得不能再中。

  但她是怎麼知道的?

  他以往幾次把藥偷倒掉時被她瞧見過?不可能,他那般小心行事,怎可能露餡?雖然他沒問出口,但驚訝、疑惑、猜測等等表情輪番刷了一遍,霍婉清忍著笑拋出誘餌。「爺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為何知道?嗯,那爺把這碗藥喝了,清兒就詳實地說給你聽。」

  「詳實」二字還特意加重。

  傅松凜僅頓了半息便以碗就口,連小調羹都不用,他挺胸拔背,坐姿大馬金刀,一掌按在膝腿上,一手扣著藥碗,喝藥的氣勢宛如飲酒。

  幹了!

  最後一口仰首一灌,藥碗見底,他還特意把空碗亮給她看。

  霍婉清感到好笑,想他堂堂國之柱梁、君之股肱,要他乖乖把藥喝進肚子裡還得跟他鬥法。

  輕歎口氣,她收下他手中空藥碗,把桌面上的空碟子和粥盅也收回大託盤上,然後輕聲道——

  「之前告訴過爺,上一世我的命僅走到二十三歲那年,但我並非一死就重生。」

  傅松凜眉間略蹙,思緒動起。「既已死……那是變成魂魄了。你的魂魄去了何處?」

  她看向他,眸色不自覺變得溫柔。

  「清兒的魂魄回到爺的身邊,就一直待在爺身邊,直到三年後爺遭遇馮堯三的毒手,遇刺身亡……」略頓了頓又道:「百官都來弔唁,皇上為爺修了一座大陵墓,後來清兒就待在那兒,待了很久,我以為……也許那樣能夠等到爺。」她咧嘴自嘲般笑了笑。

  傅松凜聞言胸中陡悸,心音鼓動耳膜,一顆心跳動的聲音他聽得清清楚楚。

  她死去,魂魄卻回來尋他。

  他死去,她卻還傻傻想要等他。

  她那一世是不是被欺負慘了?有人替她出頭嗎?他這個當爺的有替她出頭嗎?

  「本王有沒有……」不行,語調太不穩。

  他才深吸一口氣試圖穩下,她卻揚聲搶話。「所以清兒勸爺,別想耍什麼花招,我都看著呢。」秀致下巴一抬。

  「什麼?」微怔。

  霍婉清伸出三根指頭晃了晃。「三年呢,清兒跟在爺身邊整整三年,日日夜夜,時時刻刻,爺幹了什麼事我可都看得真真的,以後爺每次喝藥都得乖乖在清兒面前喝掉,才不讓你糊弄過去。」

  她驀地想到什麼,頭用力一搖,跟著拍了自己的嘴兩下。

  「說錯話!說錯話!該打!爺以後最好都不用再喝藥,那樣才好。」

  傅松凜心緒被她弄得起起伏伏,都不知該哭該笑。

  但是他知道了,他的貼身女使其實很依戀他這個爺。

  又但是,被她「貼身偷窺」整整三年,瞧得那樣清楚,真的令人覺得頭疼又……一整個臉紅害羞啊!

  是說,除了偷偷倒掉湯藥,他應該沒再幹出什麼「壞事」……吧?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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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2 00:10:4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心上石落地

  當夜子時未過,毅王府又見一名江湖刀客登府拜見。

  崔總管事前已吩咐下去,守夜的門房很快就把人引進早收拾乾淨的正廳,今日午後的那一場圍堵打爛了不少桌椅擺設,門窗也有裂損,但此時都瞧不出來了。

  傅松凜大概也知最慢今夜定有結果,一直靜候未睡,果不其然佳音傳到。

  結果雖未能生擒馮堯三,但武林盟以及來向「紅花子母劍」尋仇的江湖人士到底搶在他跳崖前擋住那個可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是傅松凜對那些江湖人唯一的要求。

  最後,他只對夜半登府的江湖刀客問了一句——

  「可是當場驗了身?」

  那身形矮壯的黑漢子頭一點,答道:「王爺特意交代,不敢怠慢,當場當著武林盟和眾位江湖朋友面前,在下親自驗過,那馮堯三確實還留著呃……」突然意識到一名小女使就靜靜守在毅王爺身後,他稍稍頓了下,但壓低聲音後接著又說:「那廝確實還是個真男人,褲子一脫,腿間那命根子完好無缺,連子孫袋亦是整副齊全。」

  傅松凜是因黑漢子那一下不自在的停頓,才想起他的貼身女使一樣未睡,一直陪著他等消息,而此時就在身旁。

  他沒有特意去看她是否臉紅,但他這個當爺的確實有點臉熱。

  他鎮定頷首,對黑漢子拱手道:「辛苦閣下了。」

  「王爺客氣。」黑漢子亦抱拳回禮。「江湖事、江湖了,人既已死,仇便也得報,馮堯三的屍首咱們明兒個會直接送至刑部府衙,王爺接下來要如何處置,全由您拿主意。」道完,起身告辭。

  事情終於告一段落,但宮中的局才要開啟。

  傅松凜不得閒,持御賜令牌準備連夜進宮。

  他才吩咐底下人備馬,一件輕暖的玄色毛披風忽地披上肩頭,他回身去看,恰讓霍婉清可以順手為他系緊披風帶子。

  「外頭天寒地凍,爺保重。」她微微笑,秀顏微微紅。

  「嗯。」傅松凜輕摸了摸她的頭頂心,想著她內在並非十六、七歲的姑娘家了,但想歸想,還是想拍拍她,況且她也沒表現出絲毫排斥、不悅的意思,而是仰望著他,杏眸水亮亮、湛靈靈,好像有許多意緒。

  「怎麼了?」他不禁問。

  霍婉清先是搖搖頭,雙眸驀地濕潤,唇上的笑一直在。

  「清兒想說什麼、想做什麼,本王皆由著你。」她想哭想笑的古怪表情令他有些擔憂。她低應一聲,突然就動作了,跨前一步走向他,直直走進他懷裡,主動抱住他的腰。

  這是……何意?傅松凜身軀微繃,垂目瞧見姑娘家的腦袋瓜側貼在他左胸膛上,她並未壓到那一道鎖骨下方的箭傷,畢竟她的個頭沒那麼高,貼在他胸口剛剛好。

  姑娘家終於出聲——

  「沒什麼的,就是……就是覺得壓在心上的石頭可以落地了,那人不會再來害爺。」

  傅松凜一下子明白過來。

  據她所說,他這條命是斷送在馮堯三的紅花子母劍下,如今她的重生扭轉了他的命數,馮堯三對他的第一次暗殺未能重創他,在第二回暗殺發動前,他已先下手為強。

  她的雙臂將他的腰摟緊緊,從他的視角看下,她發旋可愛、額發輕盈,掩下兩排墨扇般的翹睫似乎正默默數著他的心跳……他左胸驟然悸動,又覺膚底彷佛漫開細火,但並不想推開她。

  就在他動了動披風下的兩袖,亦想「禮尚往來」抱一抱她,崔總管出現在正廳門前——

  「爺,前頭馬已備好,侍衛們也呃……小的什麼也沒瞧見,爺繼續,爺繼續!」

  還繼續什麼呀?霍婉清一聽到崔總管的聲音就趕緊張眸收手了。

  但顯然退得不夠快,令人害羞的是,崔總管跑掉前竟還俐落無比地替他們拉上兩道桶扇門,她還隱約聽到老總管大人不知在趕誰,直要對方「走!走!別在這兒逗留」。

  正廳裡燭火通明,她望著爺那張好看的俊臉,靦腆地搔搔自己的頰。

  「崔總管可能誤解什麼了……清兒只是很想聽聽爺的心跳聲。」那樣強而有力,那樣清晰好聽,那個在上一世連著兩次傷他、最終刺穿他胸口的惡人再也不會出現,他的心音令她欣然安定。

  「嗯。」傅松凜微微頷首,一掌又去撫她的頭頂心,嗓聲變得比适才低沉。「待宮裡的情勢完全穩下,待馮堯三一案完全底定,清兒再把重生前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全說與本王聽……本王想知道,那些關乎你生死的事。」

  他不是打商量或請求的語氣,模她頭的手勁一貫地溫柔,字字句句卻透著命令,即便語調再柔也強硬得很。

  霍婉清不怕他的強硬。

  眼前這個男人,不管是自己重生前或重生後的如今,她從未怕過他。

  她俏皮地皺皺鼻子,笑出兩朵小梨渦,接著竟把他這個爺晾在原地,自個兒跑去打開兩扇門。

  站在門邊,她略浮誇地屈膝福禮,笑道:「清兒住?此去馬到成功,一舉平天下。」小臉表情生動,真情流露。「爺早去早回,清兒會守好定靜院,等爺回來。」

  知她有意不答他的話,又在拖延逃避,傅松凜鳳目微眯沒說什麼,只是抬腳跨出門檻時,順手往姑娘家的雪額敲了一記小栗爆。

  「噢!痛——」柔荑捂額,就算不怎麼痛也要故意裝痛。

  「哼!」某位爺大步而去,偏不回頭。

  但,明知她是故意叫痛,他左胸仍不爭氣地揪了一下。

  遭中原武林盟以及江湖仇家追殺的「紅花子母劍」馮堯三,多年來藏身宮中一案,此事因牽涉到太后穢亂宮闡、混淆天家血脈,定榮帝在得知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後,當夜驚怒到一舉沖進位在慈甯宮的康閒居,那是太后私人起居之所,就算貼身伺候的內侍或宮女,未得叫喚亦不能隨意進入。

  但定榮帝著實太怒,最根本的禮節和什麼勞什子表面功夫全不想管,沖進康閒居的樣子嚇壞在場所有人。

  匹夫一怒,血濺七步。天子一怒,血流漂杵。

  定榮帝當夜很想豁出去當一回匹夫,拔出腰間王劍直接刺死那個名為「母后」卻永遠在他背後使絆子的女人,但他不能,他甚至不能將她幹下的醜事公諸於世,就因她是當朝太后。

  太后身邊養著假扮成內侍的真男人,還誕下孽種,更把這個孽種養在仁王府,成為仁王世子爺……這一連串的內幕皆成不能說、說不得的天家秘辛,定榮帝再怒也僅能把康閒居給砸了。

  那一夜,太后與定榮帝這一對「母子」究竟都說了什麼,最後又作出何種交易,沒誰敢聽。

  不過翌日一早,太后娘娘就從歷代太后居所的慈甯宮,移居到位在禦天湖上的頤澤園。

  進出那座湖心園子還須乘舟搖槳,太后挪出慈甯宮名義上說是「因病靜養」,因此不見任何人,實際上她身邊的人全被大清洗了一通,已形容軟禁。

  定榮帝十歲登基,太后垂簾聽政,定榮帝十七歲大婚,在一班老臣們以及皇堂叔傅松凜的軟硬兼施之下,終於迫使太後撤簾退下朝堂,但在太后一党的擁護下,後宮干政的事持續存在,直到這一次,將滿弱冠之歲的定榮帝儘管氣到不行,總算讓他使了招釜底抽薪。

  年輕皇帝終於要迎來他的皇權歸一,施行新政再無後顧之憂。

  年輕皇帝早明白聖心獨裁的好處,他想過了,幾個太后一党的領頭大臣若因見不到太后敢來他面前嚎,他就把太后的醜事私下抖給他們聽,要敢洩露丁點兒口風,正巧給他血流漂杵的機會。

  想想,自他登基可還沒抄過哪位大臣的家,他會讓那些人明白,他有多麼想試試!宮中風波剛定,這一日帝京未雪,一輛外觀渾樸結實的雙轡馬車趕出了南城門外,四個巨木輪子轆轆轉動,沿著官道一路往南。

  約莫一個時辰過去,前頭路窄,雙轡馬車在一個湖畔小村停下。

  身形精壯的兩名隨車馬夫跳下前頭座位,拉開馬車廂的格狀門,一名高大挺拔的錦袍大爺矮身鑽出一躍落地,他回身舉臂,才想抱下跟在他後頭鑽出來的嬌美姑娘,豈料那姑娘也學她家的爺,一跳穩穩落地。

  仔細再看,人家姑娘懷裡還抱著一隻繈褓,落地身姿堪稱完美,惹得她的爺搖搖頭嘴角翹起,彷佛拿她很沒辦法又無奈頗欣賞這樣的她。

  一名馬夫漢子顧車,另一名則兩手提著禮、伴著爺和抱娃的姑娘走進小村。

  帝京裡來的人物果然太過醒目,雖引來村民不少注目,但也沒人敢上前一問。

  他們去到一戶有著竹籬笆圍牆的土瓦房,尚未踏進圍牆內,戶主家的大黃狗已吠叫起來,叫得圈養在一處的公雞和母雞們也咯咯狂啼,險些雞飛狗跳。

  甫踏進竹籬笆圍牆內,土瓦房裡已有人探身而出。

  那黝黑漢子年歲大約介在三十到三十五之間,右眼戴著一隻黑色眼罩,面頰留著深深疤痕,再留心觀察,會發現他左手還少三指。

  「王爺!」那漢子一認出來者何人,表情驟變,忙幾個大步沖出,單膝下跪。

  傅松凜沒讓這個往昔是他麾下猛將的漢子跪下,雙掌穩穩托住對方兩肘。「你我之間,不講虛禮。」

  他們被迎進土瓦房內,屋中算得上寬敞,簡單隔出小廳和兩間房,小廳後頭的院子裡則搭著灶台棚子,模樣秀氣的婦人正帶著自家約七、八歲大的閨女兒在灶台邊上擀面皮,母女倆的笑聲被帝京來的「不速之客」暫時打斷了。

  那是一段四處飄浮著豐美氣味的午前時光。

  霍婉清對那種氣味並不陌生,當她的雙親猶然在世,當她還生活在遼東霍家堡,無憂無慮的她時常能嗅到那樣的存在,尤其在春日百花盛開時,尤其在夏季溪清蟬鳴時,尤其在秋天金麥如浪之際,尤其在冬日暖陽鑲了滿身的時分,是那種尋常中才體會得到的美好……這個湖畔小村,小村裡的這一戶人家,給了她那樣的感受。

  那個獨眼的黝黑漢子,主子爺喊他「老薑」,秀氣婦人是老姜的親親娘子,姜家小閨女的模樣肖似娘親,唯兩道眉如爹親那樣生得又挺又黑,揚眉笑時既可愛又小有英氣。

  他們在那兒待了大半個時辰才離開,離開時,留下了她懷裡的那只繈褓。

  「這兩天本王的人會再送些日常什物過來,要有不足,你儘管提出。」傅松凜人已踏出土瓦房外,回身再次囑咐。「有什麼事也可直接敲我毅王府大門,府裡當差的還有好些個是你教出來,你來,也好幫本王盯盯那些小子。」

  「王爺……」老姜抓抓腦袋瓜。「末將……不是……小的……欸,咱是要說,咱這兒什麼東西都夠用的,王爺別再費心,小的雖無金山銀山,沒能大富大貴,但要頓頓吃飽喝足……甚至吃香的、喝辣的,也不成問題,那孩子……咱夫妻倆會將他視如己出,好好帶大,小的還得多謝王爺成全。」一揖到底。

  傅松凜再次托起他的肘部,令他站直。

  他拍拍老薑的肩頭,略靠近對方,嗓聲一轉幽沉——

  「你既知這孩子的來歷,便知皇上雖放過他,也定然會遣人盯著,眼下孩子尚小且先按兵不動,日子照常過,待時日久些,本王會再作安排,定保你一家安然無虞。」

  老薑點點頭。「小的省得。」

  返回自家馬車上,雙轡調頭,巨木輪子再次轆轆滾動。

  雖在土瓦房那兒才喝過茶,霍婉清仍盡責地備茶送到爺座位旁的幾板,並從屜箱中取出兩小碟茶果,一併奉上。

  傅松凜原是閉目養神中,但此時此刻完全感受得到自身正被他的貼身女使「看殺」中。

  慵懶掀睫,果然瞥見她就跪坐在跟前,兩隻蝶紋窄袖伸得直直抵在膝腿上,那姿態……竟頗像一隻靜候主人說話的大狗,杏眸可說瞬也不瞬,有些憨。

  他又想拍拍她的腦袋瓜了,但這回有忍下,翹起嘴角慵懶出聲——

  「別憋壞了。想知道什麼,問吧。」

  霍婉清終於眨了眨雙眼,深深一個呼吸吐納,道:「那位姜爺方才說,要多謝爺的成全,爺把仁王世子爺……不,爺把那孩子帶給姜爺,請他們夫妻倆將孩子養育成人,他們擔上重任,倒感謝起爺來了?」不解。

  傅松凜作勢輕播膝頭兩下,他的貼身女使隨即有所意會,以跪坐姿態滑到他腳邊,很乖很溫馴地替他拇起腿來。

  他笑弧顯深,依然是慵懶的神氣,終於好心解惑——

  「老姜夫婦除了一個小閨女兒,本還有一個兒子,可惜那男孩子五歲時不幸夭折,老姜的夫人之後又接連小產,身子狀況一度不善,後來雖調養回來,但擅長婦科的大夫們都挑明說了,姜夫人的身子骨已禁不起再一次妊娠產子,他們夫婦二人又一向感情甚篤,若為傳宗接代要老薑往外頭找別的女人,即使他家夫人同意,老薑嘛……那是萬不可能……」

  霍婉清一臉頓悟的表情,粉拳仍持續拇著。「原來如此,所以他們就收養那男娃,從繈褓之時就養在身邊,不怕養不熟,他們視孩子如己出,孩子必也認定他們是自個兒的雙親。」

  傅松凜輕頷了頷首。「其實老薑就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路全靠自己闖出來,傳宗接代那樣的事根本也不看在眼裡,但他確實是想養大個男孩子,男孩子好啊,仔細教,將來成為家裡頂樑柱,重點是若屆時已出嫁的姊姊在婆家受氣,身為娘家兄弟還能理所當然帶人打上門去,替姊姊出頭撐腰。」

  呃……好吧。

  霍婉清被他最後的「重點」弄得些懵,但想想,那確實是重點啊,再想起姜家小閨女圖圓愛笑的臉蛋,心一軟,不禁笑了。

  她想,小姊姊一定會很疼愛尚在繈褓中的小兄弟,今日見到她懷裡抱的「小東西」,薑家那小小姑娘直挨近過來,兩眼發光,瞧得都捨不得眨眼。

  她輕應一聲,笑道:「爺說的是,身為娘家兄弟是很威的,果真帶人上出嫁姊妹的婆家揍人爭理,怕是連官府都管不了。」靜了會兒,她笑意微斂——

  「只是皇上會大發仁慈放過那孩子,總讓人覺得不踏實。」

  今日送至老姜夫婦手中的男娃正是當朝太后與馮堯三所生的娃兒。

  定榮帝並未對仁王妃有任何究責之舉,對仁王更不可能下任何責罰,僅是命人將身為仁王世子爺的孩子悄悄帶走。

  仁王府裡多一個娃、少一個娃,成天顧著吃喝玩樂的傅明朗是不會太去留意的,何況這個娃兒,仁王妃護得死緊,從來也不讓他多親近,傅明朗便也將之拋諸腦後。但曾助紂為虐、幫忙太后姑母欺上瞞下的仁王妃真真嚇出一場大病。

  定榮帝的「不罰」才是真正可怕的懲罰。

  那會讓心虛之人不斷猜想,懸在頭頂上的那把刀究竟何時落下?稍稍有個風吹草動就能嚇得魂不附體,時日一久,不瘋也要被自個兒逼瘋。

  傅松凜亦沉吟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一轉輕沉——

  「太后迅速且安靜地退隱到禦天湖上的頤澤園,甘願遭軟禁,應是拿孩子的命作為條件與皇上談判。眼下太后尚在,孩子尚小,皇上不會有所動作,若然哪天太后薨逝,皇上變得更無忌憚了,許多事就不好說。」

  霍婉清微抿唇瓣想了想,道:「爺將來要幫姜爺一家人安排去處,以避開皇上眼線,其實可以來我遼東霍家堡。我們那裡的漢子常走南闖北,許多地方皆有貨棧和鋪頭,清兒想,姜爺一家跟著大夥兒的商隊、馬隊轉個一年半載,甚至三年五載的,就不信皇上眼線還有本事尋來。」

  傅松凜劍眉一挑,大掌直接往她腦頂心罩下,輕手揉弄。「清兒這主意頗妙,倒可以好好斟酌。」接著,他把她奉上的那一杯香茶取起,遞給她。

  爺這是在賞她……吧?

  霍婉清沒有拒絕,停下槌腿的兩隻小拳,接過茶杯就口便飲。

  「清兒肯這樣幫忙,將人帶進遼東霍家堡,是因為太喜歡老薑家的小閨女兒,也喜歡那只繈褓小娃,是嗎?」問得彷佛漫不經心。

  坐在他腿邊歇息的姑娘只覺她家的爺處境真難。

  話說「伴君如伴虎」,又說「君無戲言」,但真正話說回來,一國之君想悔就悔,才不跟誰講道義、說誠信,都說好不殺了,最後還是有可能來一招暗殺,累得她家的爺什麼事都得操上心,能不心疼嗎?

  此時聽爺順順問出,她便順順地點頭作答——

  「嗯,是喜歡啊……孩子們最最無辜,明明是大人們犯的錯,卻要拿孩子去抵債,憑什麼呢?這不能夠。」而上一世落在她宮房裡成長的孩子也是那樣無辜,她什麼都無法為孩子做到,無能至極。

  想到傷心處,她忽地仰首,拿茶當酒灌了。

  忽地,天外飛來一句——

  「本王此生若能有後,定把孩子丟你照看。」

  「噗——」她把剛剛含進嘴裡的茶半數噴出,噴得男人的錦袍下擺浮出點點茶水印子,半數則倒唱入肺,念得她劇烈咳起。

  「爺……咳咳——我……咳咳咳——」她兩手掩口,彎腰咳著,茶杯都不知滾到哪裡去。

  嬌小身子被人一把撈起,待她終於穩下,眨著淚眸才發現人正橫坐在主子爺懷裡,他還一下下撫著她的背心幫她順氣兒,只是啊,那個……突然意識到跟爺這般親匱親近,讓她稍見緩解的咳嗽似乎又要再起。

  她忍下喉間癢意忍得有些辛苦,臉紅紅啞聲道:「爺……我、我沒事了。我好了。」意思是他可以放開她了,但他像是沒聽懂她的話,尤將她橫摟著,像抱著繈褓小娃那樣還不忘輕輕拍撫著她。

  她大著膽子揚睫去看,瞧見爺正低首笑意盈唇,心頭更是悸動。

  爺彷佛跟她杠上,直白問:「說要把孩子丟給清兒照看,清兒就嚇到噴茶,怎麼?本王的孩子,你不喜歡?瞧不上眼?」

  霍婉清一顆腦袋瓜搖得跟博浪鼓差不離。「爺的孩子清兒肯定喜歡的!」

  「喜歡還直搖頭?」

  「呃……」知道他是在逗她,她抿唇無奈一笑,現出求饒表情。

  「傻丫頭。」他輕撥她額發,又拿了下她的巧鼻。

  欸,不行不行,坐在爺懷裡說話太容易令人心生「歹念」啊!霍婉清覺得心臟力度正在大受考驗,掙扎著就想爬開。

  傅松凜並未為難她,鬆手讓她自個兒挪到一旁坐好,這才慢聲又道——

  「了結掉太后一党的事,皇上近來過得算是清閒,前天又提及本王婚事,說是欲替本王指婚。」

  正理著裙面端正坐姿的霍婉清動作一頓,但一下子又恢復尋常,輕幽道:「王爺也近而立之年了,皇上自然是在意爺的婚事,以往皇上提過,太后也打過爺的主意,想往爺身邊塞人,爺不想毅王妃這個位子被誰利用了去,索性不婚,而這一次皇上又提……」胸口突然鬱悶起來。

  上一世不管哪一邊提說要幫他指婚、牽紅線,他從未如現下這樣與她言明,如今他特意道出,即有可能表示皇上賜婚之事他是想過的。

  「這一次……爺怎麼想?」她鼓起勇氣問。

  「能怎麼想?」傅松凜半玩笑半認真道:「本王就想,若要有後,再把孩子丟給清兒帶,總要先成親才好。」

  「爺可有心儀哪家閨秀?」

  他大袖輕揮。「皇上賜婚已然先列出一張名單,只須本王點頭,點哪一位都成,不過那張名單本王還無暇細看。」

  所以這是根本也沒瞧上誰,單純想成親了……之意嗎?

  上一世的他一生未娶,偌大的毅王府就他一個主子爺,霍婉清腦海中浮現他夜半不睡在府中游晃的清寂身影,想起他在空無一人的清芳居中獨坐到天明的寂寥面龐……幽魂的她一開始不明白爺為何那樣,但是當那個「喜上眉梢」的花鳥紋木盒被打開,瞧見收在盒裡之物,幽魂到底是明白了。

  她家的爺是在思念她,想她這個傻丫頭,因沒人鬧他,他是那樣孤獨。

  在徹底明白他對自己來說有多麼珍貴,重生在這一世,她首要重點就是幫他趨吉避凶、護他周全,而今,會對他大不利之人已伏誅,她還能再為她的爺做些什麼?

  嗯……她其實沒有太多想法,就是想守著他、照看他,不管這輩子是長是短,都想留在他身邊,只是要達成這個願望,她還有自身的麻煩事需要解決。

  但沒料到的是,爺如今卻考慮要成親。

  她的重生改變了許多事,原本要到明年春天太后一党才見式微,如今都提前發生,那她家的爺突然想婚了,也不是不可能。

  他若娶妻生子,對他、對整個毅王府而言自然是天大好事,但……但要他心裡喜歡的,而人家姑娘也真心喜歡他,那樣好在一塊兒才是真正的好,她不想他僅僅為成親而成親,可話說回來,她又有什麼資格阻止他、勸退他?

  喉中發澀,她十指在袖中相互輕絞,覺得應該出點聲才對,但偏不知該說什麼,她好怕會出漠,怕未語淚先流。

  就在此際,外頭似起了什麼動靜,傳來人聲叫嚷,他們的馬車速度隨即緩了緩。

  「王爺,是順泰館蘭家的馬車,看樣子是從湖畔小村那邊一路追了來。」今日隨行出府、充當馬車夫的一名侍衛隔著車門板低聲稟報。

  傅松凜眉間微乎其微一攏,問:「可看清車上是誰?」

  侍衛很快答道:「是太醫院大醫正蘭純年大人家的長房大爺。」

  「蘭容熙……」傅松凜道出對方的姓名。

  順泰館蘭家的長房大爺每隔兩、三個月便要進京上毅王府訪人,府中侍衛自然識得他。

  而這位蘭家大爺訪的是誰?傅松凜目光自然而然投向他家的貼身女使,不知因何,一股不太痛快的滋味在胸中漫開。

  「勿理會,讓他追。」他想也未想便下令。

  「爺,等等!」外頭侍衛尚未應聲領命,霍婉清忽地緊聲一喚,與他相視的一雙杏眸水湛淋漓,似倉皇亦像期待,有著明朗亦有晦暗,不好捉摸。

  他瞪著她,果然聽到預期中她要說的話,那嗓聲輕輕啞啞,可能是在害羞,也可能是因心緒激切,她求道——

  「清兒想見蘭家長房大爺,有很多話須對他道,爺讓馬車停一停,可好?」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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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2 00:11:0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了斷前世孽

  該面對的事,遲早要面對。

  該了斷的孽緣,多拖無益。

  所以儘管蘭容熙的突然出現狠狠驚著她,這一面早晚要見,與他蘭家的婚事非退不可。

  心意既定,神魂便穩下,她已不再是那個對婚事猶抱憧憬、滿懷期待的霍婉清,而在重生之前,幽魂一縷的她早也不再恨他……欸,根本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恨啊,僅是想著,若有來生,不要與他蘭容熙再有絲毫瓜葛。

  然後按她心中的打算是,先請爺停下馬車允她下去,她知道退婚之事需要與蘭容熙長談一番,因此沒要毅王府的馬車等她,爺將她放下後大可先行進城,她與蘭容熙談完事後再步行回去,總歸沿著官道走上十裡路,天黑之前准能走回王府。

  可頭疼的是,她家的爺讓她下馬車後,毅王府的馬車就直接停在官道旁。

  這一方,蘭容熙有禮地上前拜見,她家爺就僅用兩指撩起車窗簾子的一小角,點了點頭,隨即簾子垂下再無動靜,那是半點要走的意思也沒有,明擺著沒等到她回來,大夥兒就一塊耗著。

  捺下歎息,她深吸一口氣將注意力放回到面前清秀男子身上。

  蘭容熙僅大她幾個月,算算此時應滿十七歲了,今日的他一身紫黃雙色混著搭配的冬袍,外頭罩著兔毛披風,流泉般的烏髮梳得黑亮,露出整張膚如清雪的容顏,相襯得那樣好看。

  仔細去看,用心去看,其實他一直比她更懂得打扮自個兒,不像她打小長於遼東霍家堡,在真漢子和女漢子堆中混大,而能混到如今這人模人樣,很大一部分得歸功她家爺的教有方。

  「……所以就是這樣呀,離開繁縣慢慢往帝京來,沿途也作義診,我是昨晚錯過宿頭,便在那湖畔小村的一戶人家湊合一晚,今兒個一早在村裡幫人看診,義診結束後上馬車之際,就覺得似在村中瞧見你的身影,一問之下才曉得有貴客到訪小村,待咱們的馬車追著過來,你毅王府馬車上的徽記便清楚映入目中,這下子再無疑慮,確實是小清你啊。」

  霍婉清被他拉住一隻柔萸,此時的他們不在毅王府馬車邊,也不在他蘭家的馬車旁,而是去到官道旁的一小座十裡亭內,兩人單獨說話。

  蘭容熙與知己久別重逢說個沒停,開心又道:「這一次進帝京會多待一些時日,我會多去毅王府探望你的,我還幫你調了香脂,可以拿來抹臉擦手,也能擦在唇上,肌膚保持濕潤才不會粗糙龜裂——」

  「容熙。」霍婉清驀地打斷他的話,五指跟著一緊,回握他的手。

  那張猶帶青澀的俊顏微怔。「小清怎麼了?怎麼都不笑?」

  她聞言輕輕牽唇,又喚了他一聲。「容熙,我有話同你說。」

  「好。你說,我都聽著。」他被她鄭重的表情所感染,深吸一口氣靜待。

  霍婉清一字字說得清楚無比,道:「我們不能成親。我不會嫁你。因我明白,你心裡已然有人,那人,我亦曉得是誰。」

  那張年輕俊秀的男子面容,瞬間蒼白。

  從蘭家的馬車追來,從他的貼身女使求著要下馬車見未婚夫婿,傅松凜就一直試圖厘清內心這一股突如其來且莫名其妙的躁怒。

  以往蘭容熙幾次上毅王府探望她,他從未像今日這般心生不悅,早知道他們倆定下娃娃親,他這個當主子爺的再霸道、再嚴苛,也不會不講理到容不得他們見面說話。

  他追根究底,撚眉再想,原因應該是——

  她已是重生過的霍婉清,再不是原來的那個人。

  嗯……這樣說也不全然,她當然還是她,卻是受過上一世苦痛摧折過後的她,這樣的她重生回來守護他,只有他得知這個秘密,若論這一世誰與她相知更深,除他以外豈有別人?

  所以如今覷見蘭家長房大爺又拉她的手又對著她說說笑笑,才會怎麼看怎麼扎眼。

  她自十二歲來到他的身邊,伴著他幾年光陰,而始信她重生至今,兩人在這短短幾個月中又一同經歷風雨,他甚至有什麼想法蠢蠢欲動著,連近來又被皇上關心婚事也隨口道出,下意識地試探。

  坐在馬車內,他未察覺身軀一直繃著,僅沉眉眯目透過車簾子的縫處直覷著那座十裡亭內的兩人,止不住偷窺。

  官道上野風呼呼吹拂,馬車離坡邊上的十裡亭亦有些距離,他無法聽清楚他們交談些什麼,但目力絕佳的他倒能將那一雙年輕男女的舉措看得一清二楚。

  就見兩人手一直握緊緊,男的嘴皮直動,說個沒完沒了。

  忽地就安靜下來。

  這會兒換女的說話,感覺她說得很慢很認真,彷佛要確保每一字、每一句都能清楚傳遞出去似,邊說邊直視男子的雙眼。

  然後,她放開對方的手,剛開始抽不回來,因為仍被對方握住。

  她沒有硬去扯開,卻是抬起另一手摸摸對方的臉,拍撫對方肩頭,又說了一會兒話後才得以脫身收手。

  再然後就覷見她走出小亭,頭也不回地朝馬車這邊走來。

  蘭家長房大爺則三魂少了七魄似,兀自立在亭子裡動也不動。

  ……發生何事?

  傅松凜眉峰成巒,正思索著,聽見腳步聲已近,他整個人隨即動起,眨眼間退回慣坐的主位,順手從屜匣中摸出一本萬方雜記,斜倚著胖枕子作翻閱狀,見霍婉清進到馬車廂內,他僅淡淡瞥了眼,道——

  「茶。」

  霍婉清先是一愣,但隨即回過神,輕應了聲,便斂裙跪坐在收置茶水和茶果糕點的角落忙起,取出乾淨杯子為爺奉茶,這其間一名手下來請示是否重新啟程,傅松凜出聲允可。

  馬車再次行起,傅松凜接過她遞上的溫茶,喝了一口後擱回幾板上,他丟開手中雜記,狀若不經意般撩起窗簾一小角往外瞥,發現蘭家大爺這會兒不在亭子裡,也沒走回自家馬車那邊,竟……竟撒開雙腿追著毅王府的馬車來了!

  到底有多難分難舍?

  人都回到他的馬車上,臭小子還追什麼追!

  結果蘭家大爺追到自個兒跌跤打滾,那位大爺痛叫一聲,兩名追在後頭的蘭家隨從也驚呼大叫,這一鬧,鬧得剛回馬車上不久的霍婉清也聽見。

  傅松凜見她咬咬唇斂眉無語,似想掀簾子看清楚蘭容熙發生何事,又生生令自己忍住。

  她沒落淚,但眉眸間染著悵惘,那神情讓他心頭發堵。

  「出了什麼事?」他放開簾子,單刀直入問出。

  「沒……」霍婉清輕垂頸項,搖了搖頭。

  「你當本王眼睛瞎了嗎?」口氣微硬,那種當主子爺的威壓瞬間暴湧,大有要開堂審問的態勢。「說!都跟蘭家大爺說什麼了?」見她仍一臉倔強,抿唇沉默,他氣不打一處來,冷厲嗓聲窩著火——

  「本王問話,你敢不答?」

  霍婉清覺得上一世那樣活著實在太難堪,活到後來為了想繼續活下去,竟還向蘭容熙求一個孩子,而她最後的最後也沒能保住那條小生命。

  爺要她坦言,但她還能怎麼說?

  她終於抬起頭,知道自己惹爺發火了,只得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徐聲道:「清兒剛剛幫自個兒退婚了。我不嫁人,我遼東霍家堡與順泰館蘭家再無瓜葛,阿娘當年為我定下的娃娃親,我悔了,不認這門親。」

  傅松凜聞言眉揚目凜,不敢置信,但思緒一蕩立時嗅出端倪。

  「上一世蘭容熙可是負了你?他欺負你了,是不是?你年歲輕輕便故去,全是他害的,本王可有說錯?」嗓音冷到能凍昏人,一張清貴英俊的面龐轉瞬間更是冷到能嚇哭孩子。

  霍婉清沒打算哭,真真沒要哭的,從見到蘭容熙直至被爺逼問的現下,她將淚水全都控住,忍得無比之好,但眼前的爺一下子讓她記起上一世他闖她靈堂時的模樣,眼淚竟就潰堤而出。

  上一世她要歸家準備嫁人時,他曾問她那婚事是不是她想要的,她的答覆是肯定的,當時他淡淡回她——

  「嗯,那就去吧。」

  此際,她似乎體會到他那雲淡風輕的背後流淌著怎樣的感情,也許那樣的感情他其實也沒弄明白,而當時的她更不可能懂得。

  見她淚流滿面,安靜地一直湧出淚水,身子細細發顫的樣子,傅松凜再有天大的怒氣也只能往肚裡壓,哪裡捨得再對她發火。

  但……還是很火大!

  她光流淚不說話,即表示他猜的就算不是命中紅心那也差不離。

  可惡!姓蘭的那個混賬東西到底是怎麼欺她、負她、害她?

  光想都覺五臟六腑全糾結了!

  他費力調息穩住心緒,手肘擱在膝腿上,上半身一彎朝她傾近,目光如炬。

  「別哭!為那種混蛋哭,多浪費女兒家的珍珠淚?有什麼想法說出來,本王替你了結。」

  他卻是不知,她並非因為蘭容熙才哭,惹她淚漣漣的人其實就是他這位主子爺。

  霍婉清瞬也不瞬望著他,努力拭淚去看清楚他,一顆心軟得像狠狠塌陷了一角,這一會兒她沒有再沉默不語——

  「清兒不要……不要嫁人。」

  他眯目哼了聲。「那順泰館蘭家自然不能嫁,蘭容熙敢鬧,本王斬他雙臂、斷他兩腿。你的婚事自有本王擔著,退了蘭家這門親,即便年滿雙十了,也不怕沒好人家可嫁。」

  霍婉清咬咬唇略艱澀地重申。「清兒不嫁人,我、我這輩子誰也不嫁。」

  主子爺劍眉一摟,不同意了,壓低聲音道:「上一世遇人不淑,如今得了這份奇緣能重生在這一世,還怕嫁人?女兒家總得有個好歸宿才圓滿,清兒難道信不過本王識人的本領?」

  她抓著袖口胡亂拭去淚水,表情更倔強。「就是不嫁,誰也不嫁!……爺自個兒也是一生未婚,上一世太后和皇上也是時不時探爺底線,尤其是太后,根本是想塞眼線進咱們府裡,想把毅王妃的位子給敲定,但爺也扛過去了,誰也未娶,你直到故去都是光棍兒獨一個……」咬咬牙鼓勇吐心聲——

  「爺都不婚了,今世憑什麼管我嫁不嫁人?我就不嫁,我也獨一個,我、我……」她接著本想說,等報恩期滿,二十歲的她就返回遼東霍家堡去,這一世與誰再不相干,但腦海中立即浮出他如一抹幽魂夜遊在那一座王府裡的景象,心驀然疼痛起來,什麼狠話都說不出了,最後耍賴般道——

  「我就待在帝京,賴在毅王府裡,一輩子當爺的女使,誰也趕我不走!」

  ……這還當起女霸王了?

  傅松凜一時間都不知自己內心是怎麼想的。

  身為主子爺的權威徹底遭到挑釁,像又被狠狠氣炸,胸中糾結再糾結,但,她那蠻橫的宣告近乎依戀,讓他氣到糾結的同時,莫名其妙像也嘗到一絲甜入心的蜜味。

  叩、叩!

  兩記敲車板的聲響令霍婉清心頭乍然一凜。

  她真把兩位負責控馬的隨從大哥給忘了,還跟爺談了那麼多,什麼「上一世」、「這一世」、「重生」等等奇怪字眼全沒避開,希望沒被聽去太多,幸得爺身邊的人口風都很緊……再有,就算被聽了去,怕也覺得她在胡言亂語吧?

  「何事?」問著外頭敲車板的手下,傅松凜鳳目猶有火氣,仍瞪著她。

  「王爺,遠遠瞧著,像是府裡來人相迎了,應該京裡有事。」屬下恭敬答道。

  話甫答完,外頭便傳來馬蹄馳近的聲響,傅松凜這才收回瞪人的目光,起身鑽出馬車廂。

  他雙腳才穩穩落地,來人亦扯住疆繩下馬,單膝跪下,雙臂抱拳道:「王爺,皇上急召,請王爺立即進宮。小的將王爺的坐騎一併帶出來了。」

  傅松凜頷首低應一聲,隨即走向愛駒翻身上馬,那名趕來相迎的下屬也迅速重回自己的坐騎背上。

  「送本王的女使回毅王府,蘭家馬車若再追來,不必理會,若敢糾纏,打了便是。」傅松凜道。

  「遵命。」兩名隨從異口同聲。

  曲膝坐在馬車上的霍婉清不禁歎了口氣,有些力氣耗盡般垂下腦袋瓜。

  她好像還是沒把自身的事處理好,惹得爺也不痛快。

  欸,再想想今日跟蘭容熙攤牌,他好像也沒法兒一下子接受她的退婚,這事八成還得再拖下去,累啊,心好累……

  聽著外頭那策馬離去的聲音漸遠,她背靠車板、雙臂抱膝,拿著額心抵著膝頭,暫時縮成一團不想動了。

  定榮帝急召傅松凜進宮是為了朝廷在邊疆圈地養戰馬一事。

  北境與西疆的軍中牧司各提出見解,這兩日還奉召回京,定榮帝分別接見後,越發覺得西邊與北邊的馬政其實是一門大營生,年輕皇帝對如何充盈國庫且百姓亦能受惠的事十分興致勃勃,就等著跟傅松凜說上一說,再聽聽曾在邊疆戰線上生活過的皇堂叔有何看法。

  結果皇帝這一開聊,著實興奮過頭,當夜連後宮寢殿也沒空回,就在朝堂大殿后的重元閣擺膳烹茶,傅松凜這個輔國大臣以及兩名從三品的馬政牧司官便被皇上留飯,一留留到夜半,又從夜半相談到逼近凌晨。

  年輕皇上精力旺盛,熬夜議事,議的還是能富國富民兼強兵的事,半點不覺累啊!

  所幸傅松凜與兩名長年生活在邊陲的牧司官體力與精神氣兒亦都能及,整夜陪著皇上熬下來,倒也未顯疲態。

  兩名回京述職的牧司官天未亮已得了旨意先行離去,傅松凜則在重元閣的次間雅軒小憩約莫半個時辰,並在小內侍的服侍下仔細漱洗一番,又陪著同樣也漱洗過且已穿戴齊整準備上朝的定榮帝用早膳。

  傅松凜一直到當日下朝才隨著百官走出皇宮。

  候在皇城大門外的屬下有兩名,從昨天白日等到今時近午,應已輪換了兩批。

  一名部屬牽來他的黑毛駿騎,傅松凜按著鞍子才想一躍上馬,屬下在此時低聲稟報——

  「王爺,今日順泰館蘭家的人找上門,霍姑娘搭蘭家的馬車出門了。」這名屬下正是昨兒個駕馬車送霍婉清回毅王府的隨從之一。

  專凜面容一繃,齒關陡緊,氣息略粗沉。

  他教出來的手下,定知該如何辦事,所以直接便問:「此時人在何處?」

  「咱們的人一直尾隨著,那馬車去了東大街,停在霍家的品藝香茶館。」

  品藝香茶館。遼東霍家堡位在帝京的鋪頭之一,正是她霍大小姐當日為了阻擋馮堯三刺殺他、帶著眾人打埋伏的主要所在。

  傅松凜二話不說,直接翻身上了馬背,往東大街馳去。

  茶館三樓,面向大街的那一排木欄杆早就修繕完好,是正紅木的木料,比先前被馮堯三打壞的那一組木料還要好,欄杆整體的造工似乎也更為細緻,只是今兒個霍婉清無暇細細去看,她要應付的可不僅蘭容熙一個。

  今日蘭家馬車停在毅王府大門前,春草來找她並知會有訪客時,她人是坐在爺定靜院的前廳、趴在桌上睡著的,因昨夜等爺回府等了一整夜,等著等著,不知不覺就趴著睡沉了。她倒沒想到,蘭家那邊會來得這麼快。

  這是她遼東霍家堡與順泰館蘭家的私事,她不想把人請進毅王府裡相談,遂上了對方馬車,一路拉到東大街自家茶館來,至少在自個兒這小小地盤上,還能勉強當只「地頭蛇」,知道茶館裡的大小管事、跑堂夥計皆是自己人,她心頭就能篤定一些。

  此際他們人在三樓雅軒,此座軒室一面亮晃晃地臨著街邊,餘下三面皆以厚實的雕花沉木為牆面,從地上到頂端完全隔起,在茶館三樓隔出一個又一個既隱密卻也敞亮的私間。

  在這兒,憑欄遠眺可望見那似遠似近的皇城高牆,似乎連皇宮的飛簷也能瞧見,往底下看的話則是往來熙攘的各式百姓,底下喧囂,樓上幽然,別有一番「身處鬧街之上而享清風之下」的閒適滋味。

  夥計們已將茶具和爐火擺進,為雅軒中的貴客們添進第一輪茶,連帶幾色茶果、鹹甜各半的小食,皆一碟碟擺上桌。

  霍婉清沒讓人留下來伺候,反正烹茶、分茶什麼的,這功夫她早爛熟於心,煮茶待客她很能應付,待雅軒中僅餘相關之人,她笑笑道——

  「适才上馬車時瞧見蘭氏二房的大爺也在,著實有些吃驚,但再想想,容熙既然來到帝京,二房大爺會追著來,那也理所當然得很。」

  她口中的「蘭氏二房大爺」——蘭慕澤,正落坐在她對面,用一種陰鷲的眼神盯著她。

  至於蘭氏長房大爺蘭容熙,咬著唇左看看她、右瞧瞧蘭慕澤,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霍婉清內心歎出一口又重又長、且深且沉的氣兒。

  曾以幽魂之姿飄蕩在世,而今得以重生,除了像馮堯三那樣危害到爺的人當要除之而後快,那些在前一世曾辜負她、欺侮她的人,她真的沒想再怨、再恨了,放過彼此才是上上之策。

  但她想放手,對方似乎還不能接受,從昨日就一直累積再累積的沉鬱感令她心更累,仍要強打起精神對付這一切。

  說實話,她就是不爭氣,真真是把蘭容熙當成摯親之人看進心裡,即使後來才弄明白他其實是她的「閨密」,他騙得她夠慘了,但到得這一世,她還是不忍傷害他。

  見他如此焦慮不安,她將香茗推近他面前,探手握了握他冰涼的手。

  「喝點熱茶暖一暖。」頓了頓她又歎道:「我以為昨兒個在十裡亭那兒說得夠明白了,我說,你們倆的事我不想理,更不想攪和進去,我也不會沒事兒地往外宣傳,容熙……容熙你不要怕。」

  昨日在官道十裡亭內,她沒有說一藏九地吊著蘭容熙,撇掉她自己重生的經歷不提外,關於蘭容熙以及他心裡的那個人,該言明的她全說了,也莫怪蘭慕澤會出現。

  這一邊,蘭容熙反手抓住她,將她的一隻小手合握在掌心裡。

  「小清……可是我不能沒有你啊!我、我是喜歡你的,很喜歡很喜歡,是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是真心的。」

  他脫口而出的話讓蘭慕澤臉色驟然一沉。

  但他此話一出,俊秀面龐上的倉皇添上狂熱表情,如果未曾經歷上一世的苦痛折磨,未曾看清事實,霍婉清覺得自己根本難以抵抗。

  她眸眶微熱,為著上一世那個期待情愛、期待良人的自己而覺心酸。

  「我相信容熙是喜歡我的,你也有你的真心。」只是這份真心是用在似「閨中密友」般的感情上。

  他與她不是能終成眷屬的有情人,而是友人,若能當一輩子的摯友那該有多好,但上一世的她沒有弄懂,傻傻以為那就是男女間的情愛。

  蘭容熙紅了眼睛,看起來十分可憐。「小清既然相信我,那我們就成親啊,不要退婚,不可以的……我想跟你成親,我一定要跟你成親……」

  「我們不能成親。」她深深一個呼吸吐納,用力抽回手。「容熙還不明白嗎?你心裡要的那個人從來不是我,與我成親僅是拿我當擋箭牌,這樣的婚事不會有好下場。」

  「你想要什麼?」蘭慕澤驀地沉聲開口。

  霍婉清覺得自個兒都要被氣笑了。

  她喝了口自家的香茗,平息一下翻騰不已的心氣,跟著揚眉抬眼,正視那一臉不善的男人——

  「閣下說我要什麼呢?」

  她心房堵著氣,既可憐他們也氣惱他們此刻的相逼,尤其是對蘭慕澤。

  她挺直背脊,努力不讓自己亂了氣息,凜聲道:「話說回來,你憑什麼質問我?你蘭慕澤想要的又是什麼?」

  他上身往前傾,即使隔著桌子那姿態亦有威迫意味。「敢問霍大小姐是如何得知容熙與我之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做得天衣無縫,真能一輩子瞞天過海嗎?我是如何得知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霍家堡與順泰館的婚事該如何退。」從容再飲一口茶,定定神。「如今我阿娘已亡故,親弟尚未成年,我的婚事我能自個兒作主,但蘭家長輩那兒需要有個說法,容熙若不能妥善處理,只能我親自登門去說了。」

  「你敢!」蘭慕澤雙手緊握成拳,蘭容熙則捧著茶杯微微顫抖。

  她先是一愣,跟著像想通什麼似搖了搖頭,輕笑一聲。

  蘭慕澤暗中咬牙。「你笑什麼?」

  霍婉清道:「我笑,閣下原來只曉得擔心事蹟敗露,怕是從未想過哪天真洩露了,該如何處置吧?蘭慕澤,你要是個男人,要是真帶種,就該挺身而出護著容熙一輩子,蘭家真不能容你們倆了,那就帶著容熙私奔也成,若辦不到,沒那份執著到死的勇氣,就該早早了斷關係。」

  「你懂什麼?你懂什麼!」低聲咬牙切齒,相貌堂堂的五官有些扭曲。

  霍婉清亦是暗暗咬牙,表情彷佛雲淡風輕——

  「好,那我有一問,倘使今日我真的毫不知情地嫁進順泰館蘭家,與容熙真作了夫妻,不是名義上,而是真真正正的夫妻,你能忍?」

  蘭慕澤氣息變得粗嘎,死死瞪著她。

  霍婉清近乎憐憫地一笑。「你能忍,但忍得了一年、兩年,忍不了一輩子。何況,如果容熙與我有了孩子……噢,對,我若成親,絕對是要孩子的,至少要三個娃兒,容熙是蘭家大房獨苗,豈能沒有孩子承繼香火,你瞧著一家幾口和樂融融的我們,心中將作何感想?」

  蘭慕澤怒到目底泛紅,聽她又道:「所以我勸你倆,要如何是你們之間的事,別把無辜女子扯進你倆這灘渾水裡,想清楚自個兒要的是什麼,別去禍害別人,否則我真敢把一切捅破。」

  她能退婚,能全身而退,卻也擔心會有另一個對親事、對良人滿懷想望的女子,踏進那個無望的困局,如上一世的霍婉清那樣,女兒家最美的情懷生生被毀去,內心僅餘無盡荒蕪。

  但她這話說到最後,蘭慕澤只覺刺耳無比,他不願聽、不想聽!

  就像上一世他突如其來的襲擊,這一回使的仍是同樣路數,他驟然起身,長臂橫過桌面探來,眼看就要掐住她的咽喉。

  霍婉清準備掀桌弄出聲響。

  為防隔牆有耳,她事先吩咐茶館掌櫃將此間雅軒的左右兩邊軒室全空出來,但也不忘交代眾人,若聽到摔杯掀桌的聲音,就儘快沖上樓來。

  她手中茶杯才要砸下,眼前一切突然變得怪異,瞬間偏離她的預期。

  她看到蘭慕澤背對的那一道雕花沉木牆面驀地被擊破一個大洞,那木頭碎裂聲未止,正欲對她出手的蘭慕澤已被人抓住後頸,倒拖回去,接著面朝下一把摜倒在地。

  霍婉清耳中,那破牆時造成的木頭碎裂聲是止了,但身旁的蘭容熙叫得好響好淒厲,她在這一瞬竟還恍惚想著——

  ……啊,原來男人也可以發出猶如女子的尖叫聲。

  她手裡還抓著茶杯,欲攻擊她的蘭慕澤已昏死過去,眼看那個破牆闖進的「不速之客」橫眉一掃,目光如刃直視蘭容熙,對方才踏近一步,霍婉清立時起身將蘭容熙一把拉到身後。

  「爺……」這是怎麼回事?她腦袋瓜一時還轉不過來。

  為何進來援手的不是她霍家的人?

  為何不是破門而入,而是破牆?

  那間軒室是特意空下的,該無人才是,她家的爺……竟來打埋伏嗎?

  傅松凜以為已怒至極處,未料怒濤一波還比一波高,看她那般挺身護著蘭容熙,讓他心中頓生殺意。

  「過來。」簡潔二字,聽得出十重音色。

  霍婉清氣息陡凜,不敢再多躊躇,抿抿唇低頭走向他,才走近就被他的五指扣住細腕。

  「把蘭家兩位爺一併帶走,等本王發落。」傅松凜這道命令是對兩名隨從下的。那兩人從頭到尾無用武之地,主子爺氣到破牆而入、抓人摜地,暴起暴落全一人包辦,他們倆只能負責善後。

  聽到他要把蘭慕澤和蘭容熙扣下,霍婉清心裡急了,但知道急也沒有用,她家的爺正在氣頭上,氣到她都能清楚感受那一波波湧來的怒濤,以及他頂上拓開的一片火海。

  欸,頭好疼……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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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5-7-2 00:11:2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心底開情花

  霍婉清不清楚傅松凜要將蘭家那兩位扣在哪裡,她也聰明地不去問,一被帶出三樓雅軒,才發現她茶館裡的人手好幾個堵在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上,八成是被傅松凜下了禁令,又沒聽見她砸杯掀桌的聲響,一下子不知該進該退。

  見她全須全尾地被帶出來,大夥兒這才都松了一口氣。

  傅松凜沒讓她停下腳步與大小管事們說話,直接帶人下樓,再挾人上馬背,快馬回府。

  在馬背上根本無法交談,霍婉清側坐在他身前,裙襦繡有出水芙蓉紋的馬面裙幾是掩了他半身,而他身上披風則將她整個人裹住。

  她唯一能穩住身子的法子就是摟緊他的腰,緊貼他的軀幹。

  不知是怒火太熾抑或策馬飛馳之因,他的心音好響亮,震得她心跳飛快,胸房的震動宛若擊鼓。

  很快就從熱鬧的東大街回到毅王府,抱她下馬後,他竟然……調頭就走!

  爺可以不搭理她,但她不能傻乎乎以為他真不理她。

  她微撩裙襦趕緊跟上,而傅松凜完全是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害她小跑步追得有些辛苦,一路追回定靜院的寢居裡已是氣喘吁吁、額有薄汗。

  見他逕自解著披風系帶,那兩條細帶子不知怎地被扯成死結,她調息後靜靜走到他面前,小手接替他正在做的活兒。

  慶倖,他沒有氣到不讓她碰。

  她慢條斯理地解著打結的系帶,察覺到他斂垂的目光,暗自咬咬內唇,她鼓勇迎視,四目相交時她背脊輕顫,一顆心也明顯顫抖著,絕不是因為惶惑恐懼,而是……而是……莫名生出了近君情怯的情懷。

  「把額上的汗擦一擦。」男嗓又沉又沙啞。

  「啊?」她怔住,腦中的設想完全沒料到會被如此要求。然後下一刻,僵著的她就被按著腦袋瓜擦汗了。

  她的爺儘管發著火,氣到不行,還是無法放任她不管,就見他一手掌住她後腦杓,另一手抓起衣袖往她秀額上擦拭,邊擦邊恨恨地念叨——

  「跟不上還硬要跟,是不會慢慢走嗎?跑得氣喘吁吁,流了滿頭大汗,大冷天裡吹了風有你好受!你要敢再著涼發燒,本王就罰你……罰你禁足,讓你哪裡也去不成,更別想赴蘭家長房大爺的約!」

  額面都被擦紅,她眸眶也紅了,也許是覺得有點委屈,但更多的是悸動。

  她任由他拭汗,最後,一雙柔黃合握他抓著衣袖的單掌,眸光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他的面龐,一直認真看著。

  「爺……」喚聲軟軟,也輕輕啞啞,不自覺帶了點討饒的、像也恃寵而驕的氣味。

  那一聲喚絕非故意,卻撩得某位爺心弦鳴震,左胸緊縮,而始作俑者還渾然不知,只曉得抿抿唇,軟聲又道:「爺想知道的事,清兒都會老實交代的,那些關於……關於上一世的事,關於我與順泰館蘭家的事,都會仔細說給爺聽。」

  傅松凜面沉如水。「清兒莫非是怕本王大動私刑去審蘭容熙,逼他吐實,所以才趕著來向本王投誠?」

  她放開他的手掌,改而取下他肩上披風,嚅聲道:「……什麼投誠不投誠?清兒跟爺一直是同一邊的。」

  他冷哼一聲。「同一邊嗎?那适才在茶館雅軒內,你為何挺身護著蘭容熙?」

  她眸光略飄,但一下子又轉正。「那是因為爺有門不走,硬把雕花沉木牆踹破,破牆闖進立時就動手,容熙嚇成那樣,我怕他真要嚇出個好歹,才出面擋一擋的,爺已把蘭慕澤弄傷,蘭家長房和二房的兩位大爺若都傷在爺手中,那、那執掌太醫院的蘭純年蘭老爺子若追究起來,怕不好交代。」

  「本王還須跟他蘭家交代?」他額角輕跳,咧嘴扯笑的表情猶如磨刀霍霍,齒牙爍光。

  「本王若慢些出手,本王的貼身女使都要被掐了,本王的人遭欺負,你覺本王能忍?」

  連著好幾個「本王」,頗有要拿話壓人的意思,霍婉清抱著他的披風一時無語。

  「許你抿唇不語了嗎?本王要你說話。」傅松凜端起主子爺的架子。

  她內心歎氣,只得問道:「爺是何時去到品藝香茶館的?以爺的耳力,隔著雕花木牆應是能聽出一些什麼吧?」他都能覺察到蘭慕澤的驟然起身與出手,豈會聽不到雅軒中她與他們的談話。

  「你尚在擺弄那些茶具和吃食時,本王就到了。」漂亮的鳳目細眯了眯。「上一世你是遭蘭容熙騙婚,進了蘭家大門才發覺丈夫有龍陽癖,且喜歡的對象還是他的本家堂兄弟,是嗎?」

  「……是。」霍婉清深吸一口氣,試著微笑,她將抱在懷裡的披風抖了抖,拿去搭在紫檀木衣架上。

  傅松凜跟了過去,又道:「即使你是明媒正娶、明正言順的蘭家長房大夫人,蘭容熙婚後仍與蘭慕澤暗通款曲,他們一方面需要你幫忙遮掩,另一方面,蘭慕澤卻也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略頓,覺得不痛快,他探手將背對他的人兒扳過來面對自己。「上一世你是遭蘭慕澤所害,因他已無法再容忍你與蘭容熙親近,是不?」

  雙肩被爺的一雙大掌握住,老實說那力道令她感到微疼,但她沒想掙脫。

  果然他什麼都聽了去,她家的爺腦子好使,東拼西湊已將這整件事掌握了七七八八。

  她唇微勾,頭點了點。「但他……他們……不是故意要害死我的。」

  「你到現在還為他們說話?」傅松凜真想用力搖晃她,看能不能將她搖清醒。

  霍婉清還是淺淺笑著,眸底溫燙,她徐聲道——

  「不是為他們說話,是就事論事,我早就想放下,帶著憤恨過日子好累、好難,我寧可開開心心……爺想知道什麼,清兒都說,清兒再不瞞你,至於容熙和蘭慕澤,爺還是把人放了吧,好不好?爺扣著他們,根本審不出什麼,畢竟他們……害慘了我的那些事,這輩子他們根本也還沒做。」

  她不知道的是,若她不為蘭慕澤和蘭容熙求情,如果沒那樣做的話,她家爺的怒火或許不會持續燒不停。

  但她就是那樣做了,結果傅松凜的怒火不僅燒不停,更是火上添油,怒出一片沖天火海!

  「要本王放了他們,有那麼簡單嗎?光是想著騙婚一事,本王就能扒他們倆一層皮!你也是個沒用的,明明手握他們的把柄,還任他們糾纏,更在自家茶館的地盤上險些被欺侮了去,本王簡直……對你簡直……恨鐵不成鋼!」

  肩膀真被握痛了,但挨爺的罵,霍婉清心裡更痛,又痛又委屈,唇邊的淺笑已難維持。

  「我自個兒能處理的,這是我與蘭家之間的私事,今日在茶館那兒也都安排妥當,即便沒有爺來援手,我也能全身而退。」

  傅松凜臉色鐵青。「私事?你還不讓本王插手了?」

  事情似乎莫名其妙偏了方向。

  霍婉清絕對沒想跟主子爺鬧,但兩人就是鬧了,此時的她幾乎足不沾地,因她家的爺邊質問邊將她舉起、舉近,他高大精壯、渾身是勁兒,兩下便輕易將她困得牢牢。

  「我沒有不讓爺插手,清兒的意思是,爺不用插手,我也可以辦好辦妥。」她先是扁扁嘴,複又努力穩住嗓音道:「我跟蘭家提退婚,此生是不會再陷進那個泥淖,卻怕將來會有別的女子踏上與我上一世相同的路,所以才想私下先與蘭慕澤和蘭容熙談開……清兒不是沒用,爺、爺不能這樣罵人……」她也是很努力地撐過來,很努力才回到他身邊。

  想起自己是如何才走到現在,淚水一下子湧出,嘴上卻沙啞低語——

  「……痛……嗚嗚嗚,很痛……」

  見她瑟縮肩頭突然流淚,傅松凜感覺腹部彷佛狠狠挨上一記重擊,驟然意識到是自己弄痛了她。

  他驀然鬆手,雙足落地的她一時間沒能站穩,見她就要跌坐地上,他眼明手快又將她撈住,一抱抱至寢房里間。

  本想把懷裡的人兒放在里間廣榻上,但她好像深受委屈般不住哭泣,不是嚎啕大哭的哭法,卻是揪著他的前襟把臉埋在他胸口,發出如小動物受傷乞憐般的嗚嗚哀鳴。

  沒能放開她,遂橫摟著她坐在廣榻上,一下下輕揉那被他強大手勁掐痛的巧肩和上臂,希望能緩和他造成的傷害。

  他的心像也被掐痛……不,不僅是心,一股無形力量猛然穿透,伴隨她的泣聲絞得他五臟六腑皆疼痛難耐,但再痛再難耐還是要叨念——

  「說你沒用,本王還罵錯了嗎?明明有毅王府當靠山,上一世你即使錯嫁,即使在蘭家受了委屈,你若來毅王府求援,本王定然替你出頭,除非本王死了,不然不可能任你被姓蘭的欺侮至死,清兒且說說,為何攤上那樣的事,你不來尋我?」

  他不問這話還好,一問出,真真不得了。

  霍婉清頓時淚如泉湧,嗚嗚輕泣險些釀成大哭,她邊哭邊斷斷續續道——

  「我去尋爺了……我去了呀嗚嗚嗚……爺上戰場受了傷,打贏了仗卻受重傷,清兒想親眼看看爺,想確認爺一切是否安好,我回毅王府尋你了呀,但是爺……爺不肯見我,還讓門房老爹把我擋在王府大門外……我很難過很難過,真的……快要死掉一般,很難過啊……」傅松凜聞言怔愣,將她推開一小段距離。

  那張被淚水濡濕的迷蒙臉蛋瞧著十分可憐,紅紅的眸底,兩丸瞳仁兒彷佛畏疼般瑟縮,她陷進上一世遺留的痛楚裡,真的難過到快要死掉似。

  「我不懂……為什麼爺不肯見我?我二十歲出毅王府,回遼東霍家堡備嫁……那之後,就再也沒見過爺……嗚嗚嗚,爺不肯見我,連受傷都不肯讓我看一眼,我不懂……我不懂……」

  她不懂。他,卻是在這一刻如遭雷擊般心領神會了。

  將來的某一天,他將不願再見她的面——這樣的事,他從未想過,因那絕對不可能發生,他不可能放任她不理,不可能不牽掛她,他一輩子是她的爺。

  而他是她的爺,卻是一切癥結的所在。

  他以為與她之間存在的就僅是「爺與小女使」這般關係,竟不知原來她已深深走進他心中,在他心底開出一朵情花。

  他不再見她,不是不願,是不敢去直面徹底失去她的那一份懊悔。

  上一世的他很可能是在由著她出府嫁人後,才漸漸明白自己待她的情感究竟為何。

  這一世的她重生歸來,陰錯陽差為他撥開這一層迷霧,若非如此,怕是他此際依然看不清自身,厘不清內心因何渴求。

  面前這一張哭著的臉是如此脆弱迷惘,他單掌捧著那濕淋淋的小臉,心頭像也被她的淚澆淋得滾燙疼痛。

  原來他很喜歡、很喜歡她。

  即使她來到他身邊時,自己的年歲整整大她一倍,他卻仍在不知不覺間滋生情意,以一個男人的身分對她傾心動情。

  在他意會過來時,逸出歎息之際,唇已含住她的小嘴。

  她頰面上的淚也沾上他的臉,溫燙燙的,讓他頭一次品嘗到那般滋味——苦苦的甜中有著甜甜的苦,既苦澀亦甜蜜,竟是無比銷魂動魄。

  霍婉清一時間根本不知發生何事,只知爺朝她垂首,好看的臉近近貼了來,然後……貼得實在太近啊太近!

  她沾淚的羽睫顫動,也不知道要閉起,兩丸眸珠顫得更厲害,她嚅著唇想問出疑惑,才驚覺過來爺之所以貼得太近,是拿自個兒的唇壓在她的唇瓣上,他正在親著她。

  下一瞬,她人被放倒在廣榻上,柔軟身子被困在一具精實身軀底下。

  ……

  年關將近,許是年味兒越發濃厚,心緒跟著飄了,百姓們越管不住自個兒的嘴皮子,有些不大不小的碎嘴事兒不僅在茶攤飯館裡傳開,也從帝京裡的高門大戶中傳將出來。

  百姓們就愛聽這樣的小道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當成茶餘飯後閒磕牙的談資那也好得很,總歸開心就好。

  其中頗值得一提的,要數那日發生在東大街品藝香茶館的怪事。

  聽說太醫院大醫正蘭純年蘭大國手家裡的兩房孫少爺,不知怎地在茶館裡惹惱了毅王傅松凜,其中一個竟遭毅王爺開揍,當日還雙雙被帶走拘禁。

  話說回來,毅王那是什麼人物?少時便入行伍,十五歲更隨父帥老毅王爺征戰沙場,如今雖貴為王爺,又是一等輔國大臣,尋常時亦親身參與京畿軍防佈局以及練兵練陣之務,一身武藝可沒落下。

  如今毅王在茶館裡開揍,那絕絕對對是手下留情了,要不,蘭家那個挨揍的爺不可能還能活命。

  而蘭家那邊,自家的兩位爺遭毅王動私法拘禁起來,順泰館也不是吃素的,連夜打探引起衝突的原由,無奈所獲不多。

  翌日一早,蘭家老爺子蘭純年正準備親自登一登毅王府大門討個說法兼討人,毅王傅松凜倒搶快一步來訪,且還把蘭慕澤、蘭容熙兩個一併送回。

  傅松凜被迎入蘭家在帝京的宅第,老爺子蘭純年親自坐鎮。

  據聞兩位「大人」交談幾句後,蘭老爺子突然屏退左右,還將毅王領進他自身的書閣重地,連茶也不讓底下人送進。

  「前後就半個時辰左右,那一日咱負責灑掃長廊,躲在廊柱後恰巧覷見毅王爺離開書閣,臉上倒挺從容,他可是揍了咱們蘭家的爺,咱以為老太爺會硬氣地跟他理論一番,沒想到毅王爺瞧著好好的,咱們老太爺卻不太妙,他就跟在毅王爺身後出來,那臉色啊……嘖嘖,當真面如土色。」

  毅王驀然造訪的這一日,在傅松凜談完事離去後,蘭家在帝京府邸的大小管事和僕婢們很敏銳地察覺到府裡氛圍一變,大夥兒全都夾緊尾巴,該幹什麼幹什麼,連大氣都不敢在主子面前多喘。

  只是憋久了也難受,有話就揣到私下來互通有無、彼此提點。

  「那晚,長房大爺和二房大爺都被老太爺叫進書閣了,兩位大爺後來踏出書閣也是面如土色,尤其二房大爺才被毅王爺揍過,一張臉磕得青青紫紫,聽說門牙都磕斷,那晚又見他那如喪考妣的神色,咱們各自都小心些,別被爺盯上。」

  「瞧這態勢,老爺子沒跟毅王爺對上,反倒把兩位大爺叫去責駡,定是毅王爺手裡逮住什麼把柄,老爺子才沒敢吭聲。」

  「長房大爺那晚都哭了,還好應是嚇著罷了,咱瞧老太爺沒動什麼家法。」

  「總之,大夥兒招子放亮些,爺的事,咱們看著聽著不必管。」

  避開主子私下互通有無的蘭府下人們紛紛稱是。

  爾後又過幾日,正以為毅王府與順泰館兩邊已然無事之際,蘭家長房大爺蘭容熙竟傳出將解除婚約一事,此事還是由蘭家大家長蘭純年親自出面,足可瞧出對此事有多鄭重,然而這不免又要跟毅王府扯在一塊兒。

  是說,蘭家一個小輩欲解除從小定下的娃娃親,為何又牽扯上毅王府?

  帝京百姓形形色色,高手藏在民間,就有幾個如「江湖百曉生」那般本事的人物存在,各大飯館、酒樓、茶館最歡迎這樣的客官,一聊起話來常能聚來一堆人,無形中起了大作用,總能幫忙店家招攬客人、增添生意。

  眼前正是如此場景——

  「閣下瞧著是外地來的吧?要不就是在帝京裡混得還不夠久!欸,怎麼能連這點事都不知曉呢?」搖搖頭,嗑瓜子,熟練地吐掉瓜子殼——

  「你道這座品藝香茶館的東家是誰?不知道啊?嘿,小老兒來點化點化你吧,這茶館可是遼東霍家堡的小產業,歸霍家堡大小姐管著呢。」嗑瓜子,再吐殼兒,面前的瓜子殼已堆得像座小山。

  有著張褐色瘦臉的老翁用小指頭撩撩稀疏灰眉,笑笑又問:「那閣下可知,遼東霍家堡的大小姐是哪位?啥?連這也不知?」恨鐵不成鋼般搖頭再搖頭,歎氣解答。「不就是打小便與蘭家長房公子訂親的那一位千金小姐嘛。」舉杯飲茶,茶湯咕嚕咕嚕落喉,他咂了咂嘴接著道——

  「然後你得知道,咱們的這位霍家大小姐在還是小小姑娘時,人就離開遼東,起因是為了報恩,所以她不當被丫鬟婆子伺候的大小姐,反倒進了大恩人的府裡,給人家當小女使使喚,你道,那個對她霍家堡有大恩的……是帝京裡的哪一戶人家呀?」

  老翁的話中其實給了提示,表示那霍家的大恩人是帝京人士。

  此刻被問到話的茶館客人捧著茶,眼珠子溜了溜,下意識答道:「……毅王府?大恩人是……毅王爺?」

  品藝香茶館的一樓大堂上就圍著這麼一群茶客,也不知大夥兒是怎麼聊起,總之越聊人越多,先是被老翁引了來,再你一言、我一句此起彼落說個盡興,而茶客與聽眾一多,要茶、要果子糕點的人便也增多。

  那個被老翁說是「在帝京裡混得還不夠久」的茶客在訥訥道出答案後,在場幾個亦知曉這些事的百姓們很大方地對他翹起大拇指,像在贊他孺子可教也,稍稍一個點化就能跟上。

  「小子不錯嘛,猜得好,那位大恩人正是毅王爺無誤!」一開始就擔起解說任務的老翁不禁拊掌大笑,被眾人圍在央心總能令他說得起勁兒,瓜子嗑得分外響亮。

  喝了幾口茶,老翁拾回話題又道:「是說啊,霍家大小姐的血親就僅親弟弟一人,她雙親都不在了,唯一的親弟又遠在遼東,帝京裡有什麼事,那也遠水救不了近火,而她這是給毅王爺當女使才遠離家園,如今蘭、霍兩家鬧退婚,毅王爺算是她的主子爺,這事毅王府自然是要出面。」

  一名茶館夥計往隔壁桌送上幾色茶果,突然調頭往老翁這邊清朗插話——

  「塗老兒您可別糊塗、說錯了!咱們家大小姐才不是鬧退婚,是雙方坐下來好好地談事,彼此好聲好氣兒的,根本沒鬧好不好?」

  掌櫃這時擠過人群親自送來兩大盤瓜子和花生,亦笑著揚聲道:「哎呀各位,那順泰館和毅王府的兩輛大馬車才剛離開不久,蘭家老太爺與毅王爺兩位大人物今兒個就是在咱們品藝香三樓的雅軒裡說事,咱們茶館三樓全騰出來給大人物們談話,真真是嗅不出丁點火氣,僅是把兩家解除婚約的事做個了結,確實半點沒鬧,臨走時候那兩位還在茶館門口相互辭禮呢,大夥兒可都看得真真的,不能說差了呀。」

  到底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塗老兒抓起一把掌櫃額外多送的瓜子,邊嗑邊呵呵笑道:「欸,是咱說得太快,對、對,不是鬧,是兩邊請來能替自個兒主事的人,坐下來好好說話,彼此有商有量,如今婚約一除,往後各自嫁娶也就互不相干。」

  「塗老兒說得是!」掌櫃也呵呵笑,忙吩咐夥計再上香茶。

  塗老兒咧嘴一笑,垂首撥著掌心裡的瓜子時目底倏閃爍光,當他再抬頭望向眾人時,仍是笑呵呵的一張褐色老臉。

  「雖說順泰館蘭家當真是不錯的門第,歷代行醫製藥,蘭老太爺還是當朝官拜正三品的大醫正,但依小老兒看來,霍家大小姐解除婚約那也很好,咱其實聽說了,是蘭家有人極不樂意那位蘭容熙大爺娶妻,不樂意到都想給霍大小姐苦頭吃了。」

  「什麼?」、「當真?」、「是蘭家的誰不樂意?」

  「塗老兒這話得說清楚,是哪個沒長眼的敢動我家大小姐?」

  「蘭容熙是長房大爺,他娶妻就會生子,生子就會承繼大部分家業,那、那是為了爭產對吧?是蘭家其他幾房的人?」

  「依我瞧,誰都有可能,唯有蘭家老太爺不可能,老人家巴不得子孫開枝散葉,絕不可能阻止。所以那人到底是誰,塗老兒別賣關子,好心點兒別吊大夥兒胃口,快說快說!」

  塗老兒突然拋出另一話題,引得在場眾人包括茶館掌櫃以及夥計們瞬間全上了心,不由得拉長耳朵等著他說下去。

  塗老兒先是撚了撚自個兒的山羊鬍子,彷佛隱忍再隱忍,終於忍不下去,只得老實招了——

  「聽說就是那位遭毅王爺開揍的蘭家二房大爺蘭慕澤啊……哎呀呀,這事說來話長,就說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幾年前就陸陸續續有所耳聞,但直到今時一比對,才覺當年以為亂風過耳的傳言,很可能是真……

  「別急別急,且聽小老兒慢慢道來,咱們就來說說蘭家長房與二房兩位大爺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你們想知道,咱也頗想厘清,今時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大夥兒就一塊參詳參詳,給個見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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