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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府天] 乘龍佳婿(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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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

內容簡介】:

  穿越三年,長在鄉間,有母無父,不見大千。

  就在張壽安心種田教書的時候,有一天,一隊車馬造訪,給他帶來了一個未婚妻。

  當清俊閑雅的溫厚鄉下小郎君遭遇美艷任性的顏控千金大小姐,雞飛狗跳的故事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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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田頭偶遇

    天空一碧如洗,金黃色的稻穗在陣風吹拂下,猶如波濤一般起伏。

    地裏的農人正在揮汗如雨地忙著收割,然而,別說唱首山歌,大多數人就連喘口氣說話的功夫都沒有。除了偶爾飛過聒噪一下的鳥兒,只有那沙沙的收割聲。

    站在官道旁一道田埂上的張壽欣喜地看著這豐收的一幕,手中拿著一把稻穗,笑瞇瞇地看著圍在身邊的幾個農人。

    “前年收成是還不如種麥子,可去年就已經比往年略有富余,今年看這光景,只要緊趕著收完,看這光景,恐怕能比大前年的出息多六成。誰說北方不能種水稻?”

    聽到周圍都是附和,他想到之前發現村中附近水系豐沛,很適合種水稻時,哪怕母親吳氏猶猶豫豫最終答應嘗試並開渠減租,這些佃戶依舊不情不願的場面,不禁唏噓不已。

    人家穿越都是高配高起點,他這個小地主家的少爺卻是舉步維艱,要不是今年豐收,光是他在村裏又是開水渠,又是種水稻,又是試驗種棉田,又是擴養柞蠶,又是勸說人家抽時間讓孩子們跟著他背詩認字,只怕回頭要被村裏這些農人背後罵死。

    這年頭,地主可以奪佃,但佃戶也可以抗佃!他們孤兒寡母的,他還折騰了這麼一氣,最終沒捅大簍子,村中景況穩步提升,還真是運氣好!

    就在這時候,戴著鬥笠的他眼角余光瞥見,一旁相隔數步的通衢大道上,一行七八個衣衫鮮亮的騎馬護衛,正簇擁著一輛清油車緩緩而行,顯出了那麼一股不慌不忙的悠閑。

    車廂窗簾被一只纖纖素手高高打起,雖說只是側面一掃,他仍然依稀看見,那是個年輕少女。知道如今這年頭不比後世,他只瞥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繼續背對著官道與幾個農人商議日後如何覆種,誰知道轉瞬間就聽到了車中兩個人的對話。

    “大小姐,最近府裏是什麼狀況,你也應該清楚。老爺戰事不利,大少爺和麾下兵馬又失去了音訊,朝中不少對頭正磨刀霍霍,二少爺他為了保住這家業,不得不拉攏人。如今他想結親兵部陸尚書,那也是……”

    “保住家業?他從前鬥雞遛狗的時候,何嘗想過上進兩個字?爹是不是詐敗還說不好,大哥也不過是暫且沒消息,他就敢打我的主意!”

    “我知道大小姐瞧不上陸尚書家裏那個嬌生慣養的么兒,可難不成就相信太夫人說的所謂婚約?老爺一向疼大小姐,怎麼會把你許配給一個長在鄉下身世不明之人?更何況,太夫人拿著婚書,卻又不給大小姐和二少爺看正文,真假如何尚未可知。”

    “陸家那個豬頭文不成武不就,沾花惹草倒是嫻熟,每次看見我就露出垂涎三尺的蠢樣,我恨不得踹翻了他暴打一頓!還想娶我……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再說,我可沒答應祖母要依著她那婚書嫁人,只不過是來看看!”

    聽了前半截,張壽暗自嘆氣,心想這樣一個出身顯貴的大小姐,竟然也會被人逼嫁,真命苦,可聽到大小姐那最後彪悍的發言,他不禁覺得,她真的不需要人同情。

    不過這兩人說話絲毫不顧忌旁人聽到,大概是覺得在這鄉間,沒人懂這些公卿家事。

    然而下一刻,他就再也沒有同情別人的余裕了。因為他赫然發現,那馬蹄聲仿佛停了下來,說話兩人中的那個男子,竟然在拿他們這些鄉下人打比方!

    “就算婚書是真的,老爺多年決口不提,也許心中早就後悔了。大小姐從前在府裏何等金尊玉貴,難不成今後就要生活在這鄉間,管著外頭這樣一堆鄉下泥腿子,然後日日和一群不識字的農婦打交道?”

    張壽正慍怒時,那男子更是直接把矛頭指向了他。

    “大小姐你看這年紀輕輕的農家子,長於鄉間目不識丁,詩詞歌賦一竅不通,整日來往的也就是農夫山民,販夫走卒,日後能得一個溫飽便心滿意足,一輩子走不出田間地頭。而他是農家子,他兒子也是農家子,他的孫子還是農家子。長於如此農家子之中,怎能不庸碌?”

    就算張壽本來懶得和陌生人相爭,此時也再忍不住了。

    他頭也不回地說:“農家子家無恒產,確實讀不起書,所以大多數人只能目不識丁,天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得個溫飽就心滿意足。可有些人吃著盤中餐,不知粒粒皆辛苦,還瞧不起農家子時,就沒聽說過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一陣清脆的笑聲,不禁微微一楞,隨即摘下鬥笠轉過身來。

    這一次,他終於看清楚了,馬車中靠他這一邊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

    她一身彩繡輝煌的大紅縐紗衣衫,烏黑油亮的發間,隨著那笑聲,一支金步搖正顫顫巍巍,金葉做的蝴蝶仿佛正在金花叢中嬉戲,追逐簪尾那顆熠熠生輝的南海明珠。

    腕間一對紅玉鐲,襯得她白皙的肌膚猶如凝脂。

    和這一身華服美飾相得益彰的,是她那一張艷光逼人的臉。

    四目對視,他就只見那少女突然止住了笑,竟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當下便大大方方地回了一個笑容。而他這一笑之後,對方就非常明顯地呆了一呆。

    朱瑩確實沒辦法不發呆。她在京城時,上至深宮大內,下至權貴府邸,就連青樓楚館也曾女扮男裝去見識過,街頭更是打馬飛馳慣了,算得上是閱人無數。她可以保證,她見過的所有適齡少年加在一塊,也挑不出一個如眼前這鄉間少年這般出眾的。

    明明只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青布衣衫,一雙黑布鞋履上甚至還沾著泥土,可他卻眉目清朗,清俊閑雅,乍一看她便覺得風儀無雙!

    而且正好順著朱公權勸他的話,把他給噎了回來!

    記得爹從前還常常憶苦思甜,說家裏祖上出自田間呢!

    她回過神,展顏笑道:“小郎君,剛剛對不住了,是我家這位朱先生出言不慎冒犯了你。要是你再背一首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他就該找一條地縫鉆進去了!”

    張壽知道馬車中的少女出身豪門貴邸,此時見她對自己說話時竟明擺著幫他,他不用想都知道,也許是因為那番話,但更多的也許是因為自己如今這張臉!

    他這三年已經看多了這種景象,習慣成自然,便笑而不語,只是微微點頭。

    作為趙國公朱涇留在京中協助料理內外的同姓幕僚,今天陪著朱瑩下鄉到所謂未婚夫家去,朱公權哪曾想自己隨便拿個農家子打比方,卻被人反過來笑話他不讀書,再加上朱瑩竟然也胳膊肘向外歪幫著別人,他一時惱羞成怒。

    要不是這農家子居然一副好容貌,他也不至於這麼倒黴……朱瑩素來愛看美人!

    粉妝玉琢的小孩子,風度翩翩的美少年,卓爾不凡的俊大叔,風儀宛然的帥老頭……當然也包括性格爽利的美女。總之,只要是美人,打一開始就能從任性的她那得到好言善待。

    她的口頭禪是,俊逸君子,淑女好逑。

    至於如果嫁了美男子,將來人老了怎麼辦,她的回答也很簡單——真正的君子,溫文爾雅,容貌和品行才能自當一致,哪怕歲月流逝,依舊是俊大叔,帥大爺……如果做不到,那就配不上君子二字!再說,女人尚且知道保養自己,男人如何不能好好善待自己這張臉?

    不過他要報這一箭之仇也容易,只要證明這農家子品行不堪,性情差勁。畢竟,大小姐這性情名聲在外,有的是登徒子仗著一張臉就生出非分之想,最終被拆穿倒黴的多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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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童養……婿

    張壽見那昳麗無雙的少女招手叫來馬車旁邊的一個護衛,竟是低聲詢問起了什麼,隨即打手勢吩咐車夫駕車繼續前行,可在放下窗簾之前,又突然仿佛記起什麼似的,竟對自己嫣然一笑,伸手揮了揮告別,他不禁一笑,也對她招了招手。

    遇見個挺講道理的美艷佳人,他那本來被人突然敗壞的心情,不知不覺又好了起來。

    他自然不知道,放下窗簾坐回原位的朱瑩按著胸口,恰是眉飛色舞。

    這趟鄉下來得值!光是看到和二哥狼狽為奸的朱公權吃癟,就已經讓她揚眉吐氣了,更何況還遇到一個容貌和談吐相配的小郎君!唔,以後不妨打聽打聽他出身來歷,學識如何,等爹回來,說不定可以推薦給他,至少比朱公權這種無恥之輩強多了!順便她還可以常見面……

    一趟小小的偶遇,張壽並沒有放在心上。在那群不速之客離開之後,他戴上鬥笠,聽到那幾個佃戶喜笑顏開地說明年繼續種水稻,這才滿意地往回走。

    穿越這種事,看書覺得很帶勁,可張壽過來就發現,一旦輪到自己,實在是糟糕透頂。

    但很幸運的是,這兒雖說是鄉下,可他並不是托生在那些必須在地裏終日辛勤勞作才能果腹的尋常農家。他家有一座兩進院落,有三個仆人料理內外,其中阿六從不吭聲,老劉頭看著一扇永遠沒客的門,而他嘴碎的媳婦劉嬸常說,鄰近田地都是他家的。

    而這個鄰近範圍……據說高達數千畝!雖說擁有的田地和目前的生活好像不太相稱,甚至有點可疑,但並不妨礙米食擁護者張壽折騰出了一部分地改種水稻。

    先是用稻魚共生改善土壤環境,這兩年則是人工選種。只可惜小龍蝦這種移民戶這年頭還沒引進,想要稻田旁邊開養蝦溝,養小龍蝦就是癡人說夢了。

    偶爾想吃高蛋白食品時,他也就只能拿泥鰍黃鱔這種高蛋白食物解解饞。

    北方不適合養桑蠶,而且論規模也競爭不過江南絲織業。柞蠶倒是北方特產,口味不挑,柞樹樟樹柏樹楓楊等等的樹葉全都吃,母親吳氏原本就養了一些,在他的鼓動下,又在村裏擴大了養殖規模。

    除了水稻之外,在引水灌田之後,他還額外開出了一部分棉田,種上了棉花。如今產量還談不上高。至於果蔬之類,這年頭該有的品種都有了。至於嫁接,好品種暫時沒有,就他那點理論知識,現在還處在請老農摸索的階段……

    倒是適合稻田的農具,因為耕牛不夠,村裏的鐵匠根據他的指手畫腳打造了一些耘鋤耘爪之類的東西,還算好用。

    反正,在這個溫飽為根本的時代,農業為本,農業為王,那就先顧著種田吧……

    鄉居生活雖還算富足,但張壽也不是沒有煩惱。穿越都三年了,號稱十六歲的他竟然只知道自己姓張名壽,母親吳氏,卻不知道父親是誰!

    鄉間這些農人大多是佃戶,除了主家姓張,別的一問三不知。至於家中那幾個仆人,反正他想盡辦法沒掏出一句實話來。母親吳氏就更不用說了,嘴緊得簡直猶如上了鎖!

    他最初還曾經試圖溜出去,結果每每在半道上被鄉民“禮送”回來。

    家裏書不少,但記性超常的他只要看一遍書就能倒背如流,也了解了歷史。

    秦漢晉隋唐宋元明一樣不少,現在就是明,可皇帝竟然不姓朱!在最初發現歷史在元末明初發生了大拐彎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是崩潰的。現在是大明永辰二十六年,這都是什麼鬼!

    當然,他得感謝不是老朱家得了天下,沒有那種規定你父子必須相繼,必須承襲同一種戶籍的嚴厲制度,嚴禁女人裹小腳,從建國之初就開始大船通行四海,海貿遍及東南亞和日本朝鮮,風氣並不閉塞,女人也可拋頭露面,否則,剛剛他又怎能邂逅那位落落大方的千金大小姐?

    這三年,沒法琢磨歷史,他只能琢磨自己的身世,得出的推斷只有兩個。

    要麼,自己母子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外室和私生子;要麼,就是家裏出了什麼大事,送了他們母子到鄉間來避禍的。

    此時,張壽沿著阡陌相連的田埂悠閑前行,最終看到了一座宅院。

    相比村中那些粗陋的民宅,這座位於村口,圍墻齊整,青磚黑瓦,內外兩進的宅院,便算是附近首屈一指的豪宅了。

    已經到了中午時分,炊煙裊裊,聽到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從前院廚房傳來,張壽不知不覺發現自己有些餓了。可才剛到大門前,他就只見幾匹馬正拴在門前幾根木柱上,一旁還有一輛清油車。雖說看似挺普通,但才剛分別沒多久,他自然只一眼就認了出來。

    咦,這不是之前遇到過的那輛馬車嗎?那個美艷無雙的大小姐難不成是他家的客人?

    張壽剛生出這個念頭,門內老劉頭就匆匆跑了出來。

    “哎喲,少爺總算是回來了,小的還打算去找人呢!來客了,京裏來的,等您好久了!”

    看到馬車,張壽就已經有心理準備,摘下鬥笠後就快步進門,穿過前院,到了正廳門前。

    一跨過門檻,他就只見母親吳氏正在正中主位上如坐針氈,之前見過的那紅衣少女和中年文士,則是分坐了左邊下首第一位和第二位,其他人侍立在後。

    當發現他時,被大小姐稱作朱先生的中年文士就猶如見了鬼似的,而那紅衣少女則是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思議。雖說有些好奇,但他還是先上前見過了母親吳氏,叫了一聲娘。

    吳氏連忙起身,拉著他轉過身正對眾人:“大小姐,朱先生,這便是我家阿壽。”

    “居然是你!”見張壽微笑致意,朱瑩忍不住盯著那張臉又多看了兩眼,可驚喜過後想到對方的身份,她卻又心情微妙了起來,對他上上下下打量個不停。

    雖說被灼熱目光盯著看不是第一次,但鄉間那些黯淡無光的婦人,青蔥水靈的少女,怎能和這樣一個艷光照人的千金大小姐相比?

    向她微微一笑後,張壽就移開目光,對她下首那個面色黑如鍋底的朱先生挑了挑眉:“這位大叔,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朱公權此時正氣得七竅生煙。拿一個他自以為目不識丁的泥腿子少年打比方,居然被對方念詩反諷了一頓,這就已經夠倒黴了,可更倒黴的是,這個泥腿子少年竟是自己此次帶著大小姐來找的正主!

    此時,他明知道張壽這句人生何處不相逢乃是諷刺,還是不得不強忍怒火,站起身拱拱手:“壽公子,之前是我言語冒犯了。”

    “呵呵。”張壽才不會說什麼不知者不罪之類的場面話,而是輕飄飄地岔開話題道,“我和娘在這裏住了這麼多年,無親無故,除卻一年難得見兩回的貨郎外,就沒見過別的外人,更不要說從京城來的客人。請問二位是誰,找我們有事嗎?”

    朱公權表情冷淡,口氣更是冷峻:“若無事,自然不敢來驚擾壽公子和吳姨娘。”

    這是他花了重金從太夫人身邊人那裏打探到的消息,大小姐最討厭某些權貴家中妻妾成群,知道這張壽是庶子,而且可能是別宅婦生的庶子,身世不明,總不至於再這麼花癡了吧?然而,讓他失望的是,朱瑩依舊目不轉睛,竟是仿佛沒註意到他刻意強調的三個字。

    張壽聽到這吳姨娘三個字時,眼角余光就瞥見吳氏眼神掙紮,最終垂下眼瞼默不作聲。他心裏閃過無數種豪門內鬥的戲碼,但須臾就拋開這些雜亂念頭。

    他原本就很討厭之前初見時就出言不遜的某人,此時自然更加不悅:“閣下有話請直說!”

    “也是,想來吳姨娘不曾告訴過壽公子。”朱公權見吳氏果然露怯,他就哂然笑道,“我家老爺是當朝趙國公,我只不過是府裏一介幕僚,無足輕重。至於我家大小姐……壽公子就沒聽說過,自己和趙國公府大小姐自幼指腹為婚嗎?”

    張壽雖說知道這年頭講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當聽說眼前這位美艷佳人竟然是自己的未婚妻,他縱使活了兩世,還是嚇了一跳!

    而朱瑩總算是從貪看美色的情緒中抽離了出來。她自然知道朱公權是故意挑動自己的不滿,然而,知道未婚夫竟然是自己剛剛已經決意常常出城到鄉下,趁機飽餐秀色的美少年,她那一顆心不知不覺就有點偏。

    尤其是當她發現張壽聽了朱公權提到婚約之後,露出了非常意外的表情,她不由得靈機一動,生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念頭。

    最初那一楞神過後,張壽就啞然失笑道:“有道是,結親應該門當戶對,她是名門大小姐,我是鄉下小郎君,趙國公當年怎會定下這種不大匹配的婚事?”

    朱公權等的就是這句話。可他生怕張壽以退為進,因此毫無顧忌地揭開了另一重謎底。

    “壽公子大概有所不知,這附近的田地,你和吳姨娘住的房子,還有這些年來吃穿用度,全都出自老爺,就連這家中的仆役也是老爺當初精挑細選出來的。若非因為這樁婚事,老爺怎會對你母子如此上心?”

    張壽本能地側頭去看一旁的吳氏,見她手中那塊絹帕都要被揉爛了,他只覺得自己再一次被刷新了三觀。

    他就想呢,自家生活怎麼和擁有的財產看上去不相匹配,敢情田地是未來岳父家的!

    而且,他居然是從小被未來岳父養大的。這算什麼,童養夫……不對,童養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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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挾持

    聽到張壽坦言門當戶對,又見朱公權步步緊逼,甚至連爹一直以來供養人家母子的底細都拆穿了,朱瑩不禁有些心疼這個給自己留下完美第一印象的清雅少年,剛剛那個大膽的主意一下子變成了決心,霍然站起身來。

    張壽正在走神,當發現眼前光線突然被遮擋了,他擡頭一看,卻只見朱瑩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自己身前。四目對視,他甚至能看清楚對方眼睛裏那漆黑的瞳仁,感受到那瞳仁中激蕩的那股沖動。

    下一刻,他就只聽她猛然叱喝了一聲,隨即,人如同蝴蝶穿花一般閃到了他身後,接著,他的喉嚨就被一只手給扣住了。這樣的變化讓他錯愕非常,可緊跟著就聽到了一句低語。

    “別擔心,我沒有惡意,只想你幫我演場戲!”

    張壽只覺得耳畔吹氣如蘭,繼而又是一聲嬌叱:“全都給我讓開!”

    他簡直又好氣又好笑。脖子上能感覺到那只手的溫潤觸感,沒有薄繭,沒有突出的指節,可他的眼力到底還不差,只瞧剛剛她那利落的動作,就知道這位千金大小姐是紮紮實實練過的。然而,即便沒有她在耳邊的提醒,他也能感覺到,她那挾持自己的舉動只是給人看的。

    想到今日是他這波瀾不驚的三年中最有意思的一天,他到底沒有反抗。

    不就是演場戲嗎?那我就陪你演吧!

    見這一幕,吳氏嚇得不輕。她下意識地就要沖上去把張壽給救回來,卻不想肩頭被人扳住,惶急之際側頭去看時,就只見是朱公權不知什麼時候到了自己身側。發現他眼神幽深,而後頭那幾個侍衛巋然不動,張壽正被人挾持著步步後退,她不禁心急如焚。

    張壽非常默契地配合大小姐那生怕弄疼了他似的鎖喉,跟著她退出門時,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見那高高的門檻,連忙用極低的聲音提醒道:“你留心一點,門檻高,別絆出去了!”

    朱瑩原本一心只警惕朱公權和那幾個侍衛會出手阻攔自己,還真沒註意身後有門檻,等聽到這話,她連忙迅速往後瞥了一眼,一時對張壽更生好感。

    這真是個長得好性格更好的美少年!有誰會在被人突然挾持時,還為挾持者著想?

    不行,她以後一定得好好教教他,日後對人一定要有防範之心,否則很容易受騙上當!

    眼見出了廳堂也沒人追出來,張壽迅速掃了一眼前院,發現老劉頭知情識趣地縮在墻角,廚房門口,廚娘劉嬸和仆人阿六正在探頭探腦,總之一個個都是滿臉看熱鬧的表情,他只覺得自己簡直是在敬業地配合人演獨角戲。

    出了宅院大門,他瞅了瞅那些車馬,原本還以為她會去劫一匹馬,可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根本沒有停頓半步,而是一邊依舊扣著他喉嚨,一邊拖著他繼續往前走。直到上了一處田埂,他終於忍不住了,索性便裝作腳下失足。

    他本待往後仰頭輕輕一撞,借以貓腰一縮脫困,可沒想到的是,見他失足,身後那位大小姐果斷放棄了挾持的動作,竟是立時三刻伸手穩穩攙扶起了他。

    “你……你沒事吧?是不是崴了腳?要不要緊?”

    聽到這連聲追問,張壽再一次確定,這位大小姐確實一點惡意都沒有。

    當下,站穩的他便笑著搖頭:“我沒事,倒是大小姐要我演這麼一場戲,到底想幹什麼?”

    朱瑩這才放下了手,站直身子,眉眼含笑地問道:“我是趙國公之女朱瑩,你呢?”

    見她自報家門,張壽也就爽快自我介紹:“我是張壽。”

    “張壽……張壽……”朱瑩一口氣連念了兩遍,隨即又打量了張壽幾眼。

    她剛剛一時起意挾持他,其實是為了和他單獨說幾句話,問一問爹定下的所謂婚事。

    她立刻賠禮道:“剛剛挾持你脫身,我也是不得已,實在對不住!你之前也看到了,那個朱公權言語可憎,有些話我不想當著他的面問。我只想請教一件事,你真的從來都沒聽說過我們那婚約嗎?”

    張壽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擡頭瞧了一眼不遠處自家那在鄉野之地非常顯眼的屋宅,眼見到現在為止仍然沒有一個人追出來,他想起之前那個討厭的中年人在田頭拿他對朱瑩打比方的事情,不禁隱隱有個念頭。

    莫非,我這穿越也遭遇了退婚流?

    事情發生在別人的書裏,難免讓人因為主角的遭遇同仇敵愾,可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居然有些期待後續發展!

    畢竟,雖說眼前的紅衣少女令人賞心悅目,為人也算通情達理,可要說立時三刻把她當成共度一生的人生伴侶,張壽還真的沒法接受,雖說這位大小姐比他前世裏見過的任何女人都更漂亮,而且是純天然無添加的那種艷光四射。

    不管自由戀愛好不好,但是……包辦婚姻一生黑!

    他還沒離開鄉間去這個陌生的世上逛一圈,那麼早談婚論嫁幹什麼!

    想到這裏,他極其坦然地說:“我從小就生活在這,沒去過更遠的地方,從沒聽說過自己還有個未婚妻,因而這所謂婚約,大小姐就不必再提了。”

    如果張壽面目可憎,那麼他說了這話之後,自從那些壞消息傳來,家中景況突變,背負著頗大壓力的朱瑩也許會如釋重負。可是,張壽如此簡單直接的表態,卻讓她有一種被人嫌棄的感覺。

    可偏偏就在這時候,心情有些郁悶的她突然聽到了咕的一聲!

    張壽正心想自己都如此“剖明心跡”了,怎麼沒有反應,可緊跟著就聽到這不小的動靜。他先是為之愕然,等看到面前的千金大小姐突然發窘,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光顧著說話,都忘了這會兒是午飯的時辰!怎麼,你是餓了?”

    糟糕,被二哥氣得幾天沒好好吃飯,居然這時候餓了!

    就在朱瑩絞盡腦汁想岔開話題時,她偏偏又聽到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地再次咕咕叫了一聲。

    她恨不得找條地縫鉆下去,可張壽卻越發笑吟吟:“看來你是真餓了。如果你不想回去見你家那個討厭的清客相公,那咱們就去其他地方祭祀一下五臟廟,順便好好聊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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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美食解人憂

    肚子咕咕叫的結果就是心慌眼花腿發軟,然而,當聽到張壽竟然邀請自己,朱瑩哪裏還顧得上饑腸轆轆,不假思索地重重點頭道:“好!”

    且不說再死撐下去,她就要流虛汗了,就是為了問出婚約真相,她也不能回去!嗯,反正絕不是為了眼下能和這位清雅俊逸猶如謫仙人的小郎君共度一段二人時光……

    嘴上答應得鏗鏘有力,然而,當朱瑩跟著張壽走了不知道多少田埂,最終停在一處明顯收割完的稻田邊上時,她卻已經又累又餓,整個人都快虛脫了。

    瞅了一眼這個平素一定養尊處優的千金大小姐,張壽抱了一堆幹茅草過來,找了個幹凈地方鋪了厚厚一層。

    而朱瑩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做這些本該是家裏下人做的事,卻只覺得他這舉手投足全都那麼好看……好看到她甚至忘了腹中饑餓。怪不得人說,秀色可餐……

    鋪好茅草,張壽轉過頭時,見這位美艷大小姐正死死盯著自己,仿佛想從他臉上看出一朵花來,他不禁啼笑皆非:“鄉下地方,別嫌棄,過來坐吧!”

    下一刻,他就只見這位大小姐穿著一身哪怕進宮也不嫌失禮的華麗衣裳,毫不猶豫地上前,徑直在那厚厚的茅草上坐了下來,隨即竟是還大感愜意地輕輕吸了一口氣。

    雖說不知道她到底是又餓又累,顧不上,還是因為純粹因為自己這張臉而生出的信賴感,張壽心裏覺得,這位大小姐並不是一般養尊處優的驕縱千金。

    見朱瑩面色發白,張壽便收回了目光,在旁邊一個樹洞裏摸出了一個紙包,隨即對著她笑了笑。

    “這裏還留著一塊綠豆糕,一塊水晶糕,都是早起劉嬸做的。我平時在家閑不住,常常會出門,少不了帶上幾塊點心,吃不完就放在這兒。有幾個聰明的孩子常常上這偷吃。若是再晚一會兒,說不定就給他們順走了。”

    換成平時,別說剩下的,朱大小姐就連小廚房特意做好的美點也會挑三揀四,可這時候她卻一點都沒猶豫,打開油紙包便把僅剩的水晶糕和綠豆糕狼吞虎咽消滅幹凈。

    等總算是有了點力氣,她方才暗叫糟糕。

    她平日只要願意就一定會表現得完美無缺的優雅千金大小姐風範呢?

    還不等朱瑩想出任何補救的辦法,張壽就轉身往另一棵樹那邊走去,三兩下就摸出了火鐮和火石,緊跟著就仿佛掏百寶箱似的,變戲法似的找出了層出不窮的東西。

    一個鐵鍋,一瓦罐泉水,小包鹽和胡椒,姜蔥,特制的木架子,一包竹簽……張壽東翻翻,西找找,湊齊了野炊用的一整套行頭,又收集了一堆枯枝和幹柴,很快生起了火。當他從麥地旁一個挺大的池塘裏提出一個竹簍時,更是輕輕舒了一口氣。

    “居然還抓到了幾條黃鱔,真是運氣。”

    朱瑩只覺腦袋都有些轉不動了。天上謫仙人似的少年,居然也會做這些有煙火氣的事?

    下一刻,她方才發現,煙火氣算什麼……還有殺氣呢!

    張壽蹲在一個樹墩旁,輕輕巧巧從簍中抓出了一條黃鱔,右手一翻,亮出了一枚尖銳的釘子。熟練地一摔一釘,緊跟著去頭,劃尾,去內臟。

    依樣畫葫蘆殺了簍裏四條黃鱔後,他又用鐵鍋從池塘舀水清洗了,最後用泉水又洗了一遍,鐵鍋加水把黃鱔汆了一下去血水,這才用鹽和姜汁抹了去腥,穿竹簽上木架烤。

    朱瑩猶如木頭人似的看著張壽那些嫻熟的動作,直到她看到張壽到池塘邊上洗了手,隨即又不知從哪找出了一包東西走到自己跟前,她才忍不住往後縮了縮。

    剛剛見他淡定宰殺那滑溜溜仿佛像蛇一般的黃鱔,她確實有點嚇著了。

    張壽卻不在意這位國公府千金的態度,隨手把手中那包東西打開,見裏頭竟然是饃片,他嘖了一聲,也一塊塊也用竹簽穿了,放到火邊上烤,他這才頭也不擡地笑了。

    “這兒是幾個農家子沒事抓黃鱔吃的地方,我也常上這兒來。他們居然還放了一包饃片藏在這,如此一來,咱們總算不用泉水果腹了,回頭給他們家裏送點米去就好。”

    朱大小姐忍不住盯著張壽那專心致志烤東西的側臉打量了起來,甚至連時光流逝也沒察覺。

    當最終黃鱔和饃片都烤好了之後,張壽拿起一串竹簽子,隨手轉身遞了過去。他本還以為這位大小姐必定要猶豫一下再吃,可讓他完全沒想到的是,朱瑩接了在手後,竟是二話不說先咬了一口,隨即便燙得只吸涼氣,卻楞是沒把嘴中食物吐出來。

    緊跟著,那仿佛被燙得更加鮮紅的櫻唇便吐出了兩個字:“好吃!”

    本來肚子就還餓著,想著為了讓張壽高興,哪怕吃的是豬食也要稱讚一二,如今發現確實滋味不錯,朱瑩自然毫不客氣,三下五除二消滅得幹幹凈凈。

    張壽見她吃得高興香甜,不禁也覺得心情不錯。

    吃東西這種事,同伴是個大胃王,遠勝過扭扭捏捏嚷嚷要減肥的節食者!當然,他可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只服務了別人,因此也風卷殘雲,快速消滅起了烤好的食物。

    當朱瑩最終扔下幾根空竹簽,解饞地舒了一口氣,隨即向張壽伸手過去時,抓住的恰是他的手腕。見人愕然擡頭,滿臉疑惑地看他,她這才醒悟了過來。

    居然既被他聽到她肚子餓得咕咕叫,又被他看到吃不夠還想要的饞相!

    剛剛投餵了大小姐一頓,如今見她不自然地縮回手,卻還在那大聲咳嗽,張壽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頭也不擡地問道:“這麼多年了,如果真的都是靠你爹趙國公養了我們母子,我總不能當作不知道。你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

    在京城時,先有二哥逼婚,又有祖母拿出所謂的婚書把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再有朱公權一面奉祖母的命令帶她來這兒,一面又分明是受二哥攛掇,明裏暗裏指摘這樁婚事莫名其妙,希望她能把這婚事退了。

    打一開始,朱瑩之所以憤怒,便是因為覺得自己像被人指使得團團轉的傀儡。

    如今面對張壽那猶如一泓清泉似的明澈眼神,再加上自己飽腹之後自然而然生出的那股慵懶,再加上那張臉使人油然而生的信任感,她竟是脫口而出道了實話。

    “二哥想要讓我嫁給兵部陸尚書家的那個豬頭兒子!祖母一氣之下拿出婚書說,我早就和長在鄉下的你定下了婚約。在此之前,我從來沒聽任何人說過你們母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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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說好的退婚呢?

    張壽終於有些驚了。之前看母親吳氏那樣子,分明是知情卻一直隱瞞著自己這個男方當事人,可是連另一個女方當事人都不知道,足可見這婚約實在太坑爹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假,可你們也好歹給子女早早通個氣啊!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直接枕著雙手躺在了茅草堆裏:“我從小只知道有娘,根本不知道爹是誰。我還以為終於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沒想到還是一場空……唉!”

    朱瑩此時也正在拼命埋怨心直口快的自己。

    雖說今天第一次見張壽,可無論田間偶遇,還是在他家中的這次會面,又或者是剛剛吃過的這頓前所未有的午飯,她都覺得,眼前這個少年不符合自己之前對鄉下粗鄙未婚夫的設想。

    但他也不似她平日應酬時遇到的那些權貴子弟,不是像炫耀的孔雀,就是像膚淺的白鵝,真要形容他……仿佛像那山林間流淌的明澈清泉!更何況,滿京城貴介子弟平日一個個自視那麼高,居然就沒有一個比張壽生得更好看的!

    所以,見他似乎有些頹然,她幾乎下意識地開口說道:“你別擔心,京城有哪些張姓名人,我都記得!”

    “那太好了!”張壽立刻坐起身來,“大小姐能不能指點一二,京城有哪些張姓名人?”

    張壽那種誠懇的求教眼神,自然打動了朱瑩。她喜笑顏開地挑了挑眉:“你問我就問對了!”

    朱瑩完全忘了自己挾持張壽,是為了多和他單獨說幾句話,最好能套出所謂婚約的內情。她竟是認認真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怎麼才能對張壽解釋清楚。

    “京城官場上,最有名的是和我爹齊名的楚國公張瑞。他的二弟襄陽伯張瓊,三弟武陵侯張瑁也是戰功彪炳的將軍。和我爹一樣,他們都是跟著睿宗皇帝建功立業的功臣。楚國公快七十了,這次還坐鎮宣府,武陵侯更是輪值宿衛。不過,我爹和楚國公關系不大和睦。”

    提到如今一戰大敗被人交相彈劾的父親,朱瑩美艷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黯然:“爹和他從不往來。只不過,我其實也偶遇過楚國公,他為人其實很和善,卻不知道為什麼和爹合不來。”

    聽者有意,說者無心,張壽不禁大膽設想了一個可能性。會不會所謂有仇是假的?兩個人其實彼此交情很好,明面上卻老死不相往來,然後懼內的楚國公還把小妾庶子托付了出去?

    朱瑩卻不知道看似專心致志的張壽其實在專心腦補,又繼續往下說。

    “然後,是秦國公張川,他爹張允當年是睿宗皇帝的謀士,據說能謀善斷,睿宗皇帝帥帳裏從來少不了他。他是第二代,武略平平,智謀也只不過一般,對於編書比對於當官興趣大,睿宗實錄就是他編的。”

    張壽一面聽,一面繼續發散思維。嗯,謀士大多擔心兔死狗烹,也許是狡兔三窟呢?

    “再接著,是懷慶侯張景洲和南陽侯張漢洲兄弟。我爹和楚國公秦國公早先就有指揮使之類的軍職,而他們倆是在睿宗皇帝繼位之後才從小兵崛起,打北虜,平南蠻之亂,又打倭寇,最終封侯。不過他們一個貪財,一個好色,爹當過他們的上司,每次提起就恨鐵不成鋼!”

    “我爹有一次罵他們,‘知不知道那些禦史就和蒼蠅一樣,一旦有好肉發臭就會立刻群叮上來,更何況你們兩塊爛肉?睿宗爺爺都不在了,以為還是從前嗎?要女人就上窯子,要錢就自己買船下海,再鬧下去,老子閹了你張老大,捶死你張老二!’”

    說著說著,朱瑩為了深入表現父親趙國公如何待這對兄弟,竟是仿效她父親的口氣,原封不動覆述了當初她偷聽到的那一番原話。

    然而,她那點年紀怎麼演得好自己的父親,更不要說還毫不避諱說出了一個閹字,張壽其實已經忍笑忍得肚子疼,卻為了維持好形象,讓朱瑩能繼續往下說,別提忍得多辛苦了。

    “功高不忘自省,趙國公果然英明!”

    張壽好容易才把那爆笑的沖動按下去,奉送了趙國公一頂高帽子,可眼見朱瑩突然神思不屬,如今算得上處江湖之遠的他不禁生出了一個猜測。

    看朱瑩兩次提到趙國公就神色不對的樣子,莫非是她的這位父親現在情況不妙?

    這一次,他竟是忘了再去聯想,張家兄弟會不會和自己有什麼關系。

    但很快,朱瑩便恢覆了過來,打起精神繼續歷數朝中那些張姓名人。

    “還有定陶伯張謙,他在先帝睿宗皇帝含光初年出使蒙古被扣,而後趁著睿宗皇帝大勝設法逃回,還帶回來很多被擄百姓,因為要提倡此等壯舉,所以睿宗皇帝封了他伯爵。”

    “臨汾伯張無熙,治水黃河,巡視各地水利,都是他攬總,再加上最初有那麼一點軍功,睿宗皇帝很大方,竟然給了他一個伯爵,朝中那時候都要吵翻天了。”

    “渭南伯張康,他那名字是睿宗皇帝賜的,其實最初還是投降過來的蠻人,本名已經沒人記得了。他打仗勇猛,身先士卒,幾次都為了救睿宗皇帝身受重傷……”

    “還有都督張信陵……”

    “文官裏頭也有不少姓張的,首先是大學士張鈺就是一個,最近還新提拔了一個姓張的翰林學士,名字我一時記不起來了。唔,六部尚書裏,戶部尚書……”

    饒是張壽記性極好,可發現人越來越多,其中還有個挺熟的人名,他不禁漸漸頭皮發麻。

    這些人名和官職履歷他記下來沒問題,可問題在於,這麼多姓張的,他怎麼確定自己真正的身世來歷?也是,天下姓張的太多了!

    直到終於說完,朱瑩方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就把自己所知的朝中張姓人士全都給張壽介紹了一遍。回過神的她忍不住有些懊惱,她還想多打聽他的事呢,怎麼變成她滔滔不絕了?

    見大小姐突然有些發呆,張壽微微一沈吟,突然一聲不吭起身離開。

    他這麼一來,朱瑩不禁有些懊惱。

    問出了想問的消息就撂下她不管,這張壽怎麼這麼過河拆橋!

    不過片刻,張壽就去而覆返,手中還拿著兩片大葉。他到了池塘邊將大葉清洗幹凈,又用山泉水沖洗過後,將翠綠欲滴的葉片做了兩個小巧的綠葉杯,隨即在杯中倒上了瓦罐中的泉水,這才遞到了朱瑩跟前。

    “渴了吧?喝杯山泉潤潤嗓子。剛剛多謝了,真是聽你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朱瑩平日過的是婢仆環繞,甚至不用眼神就會有人伺候妥帖的日子,可在這種鄉間野地,吃了一頓別致的飯,緊跟著張壽又送來一杯及時雨似的甘霖,她怔忡接過,心情一下子好了。

    原來是她錯怪了人……也是,京城人才那麼滑胥,鄉野之地,人自然樸實。

    張壽自己一邊喝著山泉,一邊暗自心想,剛剛順水推舟裝作被挾持成功,然後把朱瑩哄到這兒來,一頓野餐化解了所謂婚約的尷尬,還探聽到不少消息,實在是很正確的選擇。

    話既然說清楚,接下來把那婚約作廢,也就行了。

    他正這麼想,突然覺得有些異樣,一擡頭就只見朱瑩捏著那小巧別致的綠葉杯,一邊狀似淑女地小口小口啜飲,一面端詳著他。哪怕被他發現,她只是沖他一笑,竟是落落大方,一點都沒有扭捏的意思。

    對於這種火辣辣的註視,他不禁有些好笑,偏偏這時候,他就聽到了朱大小姐那清脆的聲音:“對了,你的生辰是幾時?”

    張壽當然記得吳氏常提的這個日子,隨口答道:“永辰十年,八月十五。”

    “咦?”朱瑩驚喜地嚷嚷道,“我們竟是同一天生的,都是中秋節!”

    張壽倏然擡頭。和朱瑩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他不得不承認,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雙方長輩非要來個指腹為婚,擱古代那確實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如今這身子既然是他這個全新的靈魂做主,他當然沒打算履行這種包辦婚姻,當下就笑了一聲。

    “那還真是巧……總之,如果大小姐你擔心婚約的話,回頭我想想辦法,看看娘是不是真的藏著這東西,偷出來一把火燒掉就好。至於你家那邊,我想你回去總該有辦法吧?”

    燒掉婚書?那怎麼行!具體是什麼情況,我還沒打探清楚呢!而且,祖母的個性,不是那種會隨便堅持爹那奇怪婚約的。這裏頭一定有貓膩,她得親自查!

    此時此刻,朱瑩完全忘了自己在此行之前的目的正是判斷婚約的真假,是希望能談好條件,將這婚事一筆勾銷——她不願意嫁入陸尚書家,但也不代表會隨便履行父親定下的奇怪婚約。

    “那怎麼行,人無信不立,若是如此,豈不是我家變成了沒信義的人!”

    張壽沒想到如今是自己願意退婚,朱瑩反而不同意,不禁有些意外。

    他一個鄉下小郎君,就算長著一張好臉,可一窮二白,朱瑩總不至於真看上他吧?

    “如果大小姐怕人非議貴府嫌貧愛富,那就我出面退掉這樁婚事,如此就不用你家背黑鍋了。”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都是她不會說話,眼下竟然轉進死胡同了!

    朱瑩急得火燒火燎,就在快火燒眉毛的時候,她突然靈機一動:“不如這樣!祖母把婚書藏得死死的,之前也不曾給我看過正文,若是你娘這兒真也有一份婚書,那我留下和你一塊找,我想看看那上頭究竟寫的是什麼。等找到,我們再燒不就行了嗎?”

    張壽完全沒想到劇情會這樣神展開,頓時措手不及:“你?要留在我家?這不合適吧……”

    面對第一次露出了幾分狼狽之色的張壽,朱瑩一時笑靨如花。

    “這兒是你家,但也是我家。你別忘了,之前那朱公權說,這田宅都是我爹的,我也算是半個主人。所以,我留在這兒的借口也是現成的,就當我是替我爹巡視家中產業好了!”

    眼見一直很講道理的美艷千金大小姐突然強詞奪理了起來,張壽頓時啞口無言。

    說好的退婚,怎麼變成你賴在我家了?就算我沒法拒絕,你家那個朱公權能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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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把自己當外人

    眼睜睜瞧見朱瑩挾持了張壽離開之後,吳氏終於忍不住使勁掙脫了朱公權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可卻發現兩個虎背熊腰的侍衛冷不丁堵在了正房門口。這下子,她頓時怒形於色

    “這麼多年了,趙國公對我們母子不聞不問,今天你帶大小姐過來,我敬你們遠來是客,你卻對阿壽胡言亂語,還任由大小姐挾持了阿壽,你到底想幹什麼!”

    無知婦人,對朝廷大事一無所知,京中連平民百姓都知道趙國公父子情況不妙!

    朱公權心中這麼想,然而面上卻依舊顯得溫文爾雅,但說出來的話卻異常刻薄。

    “姨娘別忘了,就算壽公子將來成婚,你也不是正經婆婆。”

    聞聽此言,吳氏頓時面色煞白,隨即頹然退後,跌坐在了椅子上。

    朱公權只不過是重金買通太夫人左右,打聽到只言片語,一語奏效,立刻趁勢緊逼:“大小姐身份何等尊貴,通行宮中,太後愛重,甚至比公主還得寵。你責備趙國公對你母子不聞不問,可你自己想一想,天下哪有未來岳父這樣對準女婿的?”

    “若沒有趙國公,你們母子能這麼平安喜樂?你還要怎樣?還不知足嗎?”

    這一字一句便猶如錘子一般,砸得吳氏一顆心鮮血淋漓,仿佛渾身力氣都從周身抽離了似的。她死死咬著嘴唇,拼命想要找到理由反唇相譏,卻悲哀地發現腦袋一片空白。

    朱公權很清楚,把守門口的這兩個護衛自己能指使得動,但他身後另兩個護衛,那卻是太夫人派來的,他萬不能當面把退婚兩個字宣之於口。否則,回頭朱家那位老祖宗發起火來,就算二少爺也護不住他。所以,他只希望這兩人據此回去稟告,張家這對母子上不得台面。

    此時,見吳氏已經被自己打擊得方寸大亂,他就趁勢又添上了一把火:“至於你說大小姐挾持了壽公子,呵呵,大小姐只不過是乍然聽說這樁婚約,心裏一時接受不了,所以拉了壽公子出去詢問一二而已,怎的到了你嘴裏就變成了挾持?”

    “縱使她真有什麼過分之處,壽公子既是男子,又是未來夫婿,包容忍讓不都是應該的?”

    任何一個男人被一個女人挾持,絕對會覺得羞辱,兩人不鬧得天翻地覆才怪!

    如此一來,朱瑩一怒之下,總不至於再因為那張臉而認下這種莫名其妙的婚約吧!

    說到這裏,朱公權沖兩個護衛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讓開剛剛把守的大門。見吳氏果然起身跌跌撞撞沖到門口,他正希望人如同鄉間撒潑婦人那樣不管不顧追出去,把事情徹底鬧大,卻不想她竟是倚門站住了,滿臉都是怔忡和迷茫。

    他頓時暗暗惱火。連鬧騰都不會,果然是一介沒用的村婦!

    吳氏倚門眺望,等待了也不知道多久,這才終於看見張壽淡然若定地進了前頭大門。她只覺得剛剛空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落回實處,慌忙提著裙子奔了出去。

    “阿壽!”

    見那個熟悉的人影倉皇跑來,聽到那熟悉的喚聲,張壽哪裏不知道吳氏恐怕是真的被嚇壞了,也急壞了,當下趕緊迎上前去。見她兩眼通紅,他就按著她的肩膀低聲說道:“別擔心,我沒事,娘你放心,萬事有我!”

    這兩年,吳氏已經習慣了兒子漸漸長大,最初是老往村外跑,被攔回來之後,又是在村裏自作主張,她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可此時聽到那平穩的口氣,她不知不覺就覺得一顆心安定了下來,直到她看見朱瑩也跟著進了門。

    想起這位大小姐剛剛挾持人時的霸道,又因為朱公權那刻薄的話,她不禁滿心不安。

    而朱瑩很容易就看出了吳氏對自己那帶著戒懼的情緒,她當然不後悔剛剛挾持張壽,如果不是此舉,她怎麼打探清楚張壽也不知道所謂婚約?

    因此,當看到朱公權從廳堂出來滿臉堆笑叫了一聲大小姐時,她壓根沒理他,而是直接走到了吳氏跟前,微微屈了屈膝:“對不住,剛剛是我不該行事沖動,我賠禮道歉!”

    張壽擡起頭來,看到朱公權那面色僵硬的樣子,仿佛完全沒想到這位美艷大小姐會開口道歉,他不禁對人大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而吳氏更是措手不及,她下意識松開張壽,伸手想要去攙扶朱瑩,可手伸到一半卻又縮了回去,當她猶猶豫豫打算依樣畫葫蘆屈膝還個禮時,卻沒想到張壽搶了先。

    張壽用一種非常自然的態度對朱瑩笑道:“一點小事而已,放心,娘不是計較的人。”

    見吳氏慌忙擦掉眼淚,點了點頭,朱瑩心中一松,隨即竟是看也不看朱公權一眼,昂起頭旁若無人地進了廳堂,而張壽則是不慌不忙,慢慢吞吞扶著吳氏踱了進去。

    眼看張壽經過自己身側時,什麼都沒說,空等一個時辰,此時正饑腸轆轆的朱公權不禁臉色愈發難看。

    進了廳堂,張壽扶著吳氏坐定,自己堂而皇之地也跟著坐了,等到朱瑩已經坐定,沈著臉進來的朱公權目光不住往自己和朱瑩臉上打量,他就神情自若地笑了笑。

    就當朱公權以為,這個只不過仗著一張臉蠱惑人心的鄉下少年又要對自己冷嘲熱諷的時候,卻不料朱瑩竟是先開了口,簡簡單單幾個字,卻偏偏語出驚人。

    “我不回去了。”

    沒等朱公權阻止,朱瑩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剛剛朱先生不是說,這附近都屬於我們趙國公府嗎?既然如此,我順便代替爹在這兒巡視幾日。朱宏,朱宇,你們回去稟告祖母一聲,就說我主意已定。”

    那兩個護衛吃驚程度一點都不遜色於朱公權。然而,見大小姐一副我吃了秤砣鐵了心的表情,他們不由交換了一個眼色,竟然應了一聲是,但隨之就雙雙看向了若無其事的張壽。

    大小姐倔脾氣又犯了!要不是太夫人事先召他們去時悄悄囑咐過,他們還沒法相信!可太夫人和老爺到底是怎麼想的?張壽生得固然不錯,長居鄉下,也委實太配不上她了!

    面對兩個護衛偷瞥自己的那古怪眼神,張壽著實無奈。

    我已經說了婚約可以作廢,是你家大小姐自己要賴在這的!再說,你們有本事就攔著你們家大小姐,看我幹什麼?她不回去你們可以綁她回去啊!

    等聽到朱瑩下一刻說出來的話,他更是頭疼地覺著,就算能夠隨隨便便在那茅草堆上坐下,可她到底是個千金大小姐!

    “你們兩個回去之後,把我書房裏東邊書架上從上往下數第三第四第五排的書全都裝箱子送來,再把我常騎的小紅好好地送過來。我記得馬廄裏還有兩匹溫順的馬,是爹當初送給我的,一並帶來。”

    “還有我房裏那兩個大丫頭湛金和流銀,讓她們把我常用的鋪蓋、夏衫、秋衣和冬衣,都用箱籠裝了,首飾匣子不用都送來,挑個十幾件日常簡單的,她們一塊帶來就行了,再有爹送給我的刀劍和弓箭……”

    還秋衣和冬衣……大小姐你準備呆到什麼時候啊!

    那長長的需求單子聽得張壽忍不住在心裏哀嘆,名門大小姐和鄉下小地主,果然一點都不搭……更何況,他這小地主還是假的,實則是個窮光蛋!

    而朱公權聽到朱瑩只對著朱宏和朱宇吩咐,完全撇開了自己,心下自然又驚又怒。然而,等末了聽到一個名字時,他更是整顆心都吊了起來。

    “再有,請祖母發句話,把花叔叔調到這來。”

    朱公權失聲叫道:“大小姐你瘋了不成!花七那是瘋子……”

    “你既然說我瘋了,那花叔叔過來豈不是正好?”朱瑩冷硬地挑了挑眉,隨即竟是越俎代庖下了逐客令,“好了,時候不早,朱先生你可以走了。這地方太小,容不下大菩薩!”

    張壽簡直哭笑不得。大小姐,你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這是我家!而且,要說大菩薩,難道不是你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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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三個人,兩張床

    這一行不速之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卻給張家留下了一個千金大小姐。

    而當張壽無可奈何地打算帶著朱大小姐參觀自家在村裏首屈一指的“豪宅”時,他突然想到了一個非常緊迫的問題:“這裏距離京城多遠?”

    朱瑩東張張西望望,正在心想爹不是嫌貧愛富的人,為什麼會把她的“未婚夫”安置在這?聞聽此言,她少不得認真算了一算:“有個幾十裏吧。回城時他們應該會加快速度,否則傍晚京城的城門要關了。”

    “這麼說,你要的兩個丫頭,今天來不及送來了?”張壽眼神微妙地看著面前猶未理解的千金大小姐,嘆了一口氣道,“我這家裏沒丫頭,大小姐你真的行嗎?”

    朱瑩沒想到張壽關註的竟是這樣一個問題,只覺得自己被看扁了,一時有些著惱:“我有手有腳,當然行!”

    張壽不得不對她的死鴨子嘴硬表示懷疑。名門大小姐真的會自力更生?

    不會穿衣服,吳氏能幫忙;不會梳頭洗臉,吳氏也能幫忙;可如果是不會洗腳洗澡,難不成還要他老娘去伺候?這不是家裏來了個未婚妻,簡直是來了個太上皇啊!

    朱瑩見張壽沒吭聲,立時昂首挺胸道:“從小到大,就沒有什麼是我不會做的!”

    眼見這猶如金童玉女……不,應該說玉童金女的兩人竟然在鬥嘴,吳氏起頭一直緊繃的臉上,終於也能看見一絲笑容。然而,她仍然不知道該怎麼和出身趙國公府的朱大小姐相處,此時索性悄然離開,叫了廚房的劉嬸一塊去內院整理屋子。

    雖說心裏犯嘀咕,張壽到底沒有再去撩撥大小姐的虎須,帶人裏裏外外逛了一圈自己的家。內外兩進院子,外院東西廂房分別是老劉頭和劉嬸兩夫妻外加阿六住,廳堂晚間就落鎖關門,張壽病愈後這三年獨住內院正房,而吳氏住在內院東廂,西廂房則是空著。

    因為統共就這麼大一點地方,逛一圈也不過一小會。不出意料,他聽到了大小姐訝異的嘆氣聲:“怎麼這麼小……”

    張壽不禁呵呵:“家中簡陋,大小姐你多包涵。畢竟,比起那些辛苦耕種的鄉民來說,我這家裏已經是豪奢了。”

    見朱瑩頓時默然,他便又添了一句:“當然,能住這房子,也要托令尊的福。”

    朱瑩有些不高興:“你是不是打算和當初諷刺朱公權那樣,也背上兩首詩,嘲諷我不知民間疾苦?”

    張壽不禁聳了聳肩:“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是人之常情,你家富貴也是你爹拿身家性命拼來的,我幹嘛嘲諷你?不過,你家丫頭不來也就罷了,可你的衣裳怎麼辦?”

    如果說丫頭問題,朱大小姐還自信自己能夠克服,那麼,此時聽到這麼一個沒法妥協的重大問題,她頓時有些呆滯。

    一天不換衣服這種事,平民百姓根本就無所謂,但對於她來說,那絕對是不能想象的!

    要知道,她一天在家裏有時候要換個好幾套衣裳!騎馬有騎馬裝,出門做客有專門的行頭,進宮時還要再換,居家有家居常服,就連在後花園餵個雀兒,劃個船,那也都得換!

    最讓她暗自惱火的是,張壽不但不想解決辦法,還在那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而且,我家不穿絲衣,都是布衣,大小姐你恐怕穿不慣。再說,你身材高挑,我娘比你矮,她的衣裳你也穿不上。不如我讓老劉頭和阿六套車,送你去追你家裏那些人吧!”

    “張壽,你就這麼急著趕我走嗎?”朱瑩此時終於炸了。

    我留下還不是為了幫你!一直留在這鄉野之地,你豈不是要被朱公權那樣的家夥看扁!為了想這麼個留下的借口,我容易嗎?

    當然,若你相貌豐神俊朗,卻是那種一見我或是知道我出身趙國公府就阿諛奉承的俗人,我也不會留下來……

    吳氏正好從正房匆匆出來。恰巧聽見張壽和朱瑩似乎在大聲說話,尤其是看到朱瑩那委屈的樣子,還以為兩人在爭吵,等上前問明白,她才笑了。

    “阿壽之前新做了兩套夏衣,都是絲絹的,是我為了他生辰特意準備的,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自然還沒上身。你們身材相仿,大小姐你姑且穿著,想來趙國公府那邊,明日一定就會把你那些行頭都送來了。”

    張壽好容易才醞釀出這麼一種大小姐呆不下去的氛圍,卻被吳氏破壞得幹幹凈凈,頓時差點沒絕倒。

    朱瑩卻喜出望外。就單憑吳氏一句話噎得張壽無話可說,她終於可以放心留下,那也得感謝人家!雖說朱公權對吳氏那稱呼在她腦海中轉了轉,但她須臾就將其按了下去。

    眼珠子一轉,她便笑道:“好,就聽吳姨的!對了,我都住在你們家了,就別叫什麼大小姐了,祖母和爹都叫我瑩瑩!”

    之前被朱公權一句你不是正經婆婆狠狠一刺,吳氏到現在還覺得心裏難受,此時聽這位起頭自己還覺得刁蠻任性的大小姐這麼說,她一時又驚又喜,才剛說了一句那怎麼使得,就見朱瑩不大高興似的,當下便立時知機地改口。

    她靈機一動,指著笑瞇瞇的張壽道:“那瑩瑩你也和我一樣,叫他阿壽吧!”

    朱瑩見張壽立刻苦了個臉,她明明喜出望外,卻還得裝著若無其事:“那我就隨吳姨,叫他阿壽!”

    之前沒覺得,現在這樣一叫,她著實覺得,這名字挺俗氣的。就好像是高門大戶擔心孩子早夭,故意起的小名……

    見大小姐笑瞇瞇連叫了兩聲阿壽,張壽頓時好生無奈。可是親娘拖後腿,他有什麼辦法?

    然而,他更沒想到的是,吳氏突然又來了另一個讓他大吃一驚的提議:“阿壽,晚上你和娘一塊睡吧。”

    “絕對不行!”張壽不假思索地反對。

    見朱瑩滿面驚疑,吳氏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家裏空屋子倒是有,從前阿壽睡在後院正房,我睡在東廂房,西廂房也空著,可如今把正房騰出來卻也容易,但家裏從來都沒客人,合適的大床只有兩張。前院倒是有兩張床……但搬過來待客的話太怠慢了。”

    張壽瞅了一眼朱瑩,見美艷大小姐顯然一副驚掉下巴的樣子,他不禁搖頭嘆氣。

    你自己要賴在我家,現在看到鄉下的條件艱苦了吧?

    然而,他不可能完全把自己當成吳氏的親兒子,哪能和她同床?

    想到這裏,知道攆走朱瑩現在已經不大可能,他急中生智,放緩和語氣對吳氏說:“娘,她初來乍到又是陌生環境,咱們家還沒有丫頭伺候,她肯定不習慣。不如娘你帶她睡正房,有事也能有個照應。”

    “至於我,一個人睡東廂就行了!大小姐你別忙著拒絕,鄉下不比城裏,沒人打更,半夜三更風嗚嗚亂叫,和鬼哭狼嚎似的,指不定還會跑出野豬惡狼之類的猛獸來。”

    聽到這裏,朱瑩差點沒起退堂鼓。可發現張壽仍然不肯叫自己的名字,想想自己擲地有聲號稱要留下,她就覺得打道回府實在太丟臉,當下便硬著頭皮哼了一聲。

    “不用你嚇我,既然床不夠,我和吳姨一塊睡就行了!我箭術好得很,要是真有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我一箭就射跑了,這村裏沒人打得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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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嫌棄

    這一天,因為多了朱瑩這個千金大小姐,小小的張家雞飛狗跳。

    老劉頭和阿六去村裏的箍桶匠那兒,急急忙忙采買現成的新木盆木桶等等各色供大小姐姑且湊合用的用具。

    吳氏和劉嬸忙著整理原本張壽獨住的那間正房,畢竟從男人住到女人住,總有些差別。

    至於張壽……朱瑩一轉眼就發現,人突然不見了。雖說有些惱火,可她只能暗地裏勸自己說,來日方長,既然都留下了,還怕沒有近距離好好打探張壽的機會?

    不過,對於朱大小姐來說,張家的一切都是寒酸卻又新鮮的。她也不是沒在外住過,但那是家裏的別院,一樣有無數婢仆跟在後頭奉承,一樣是從用具到飲食全都精挑細選,一樣是所謂野趣都不過重金堆砌只為博她一笑,哪裏像現在這樣,什麼都要緊急置辦,緊急收拾?

    見別人都在忙碌,想到剛剛張壽仿佛是認為自己沒有丫頭什麼都做不成,乍然離開趙國公府這個熟悉環境,有意熟悉一下新環境的她捋起袖子去正房自告奮勇幫忙。然而,當她失手翻了木盆,差點濺了一身水,吳氏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直接把這位華麗的大小姐送到正房東屋裏隔出來的那一間書房。

    隨即就是一杯熱茶奉上,請大小姐“好好休息”。

    朱瑩非常慶幸張壽這會兒不在,否則被他看到自己這笨手笨腳的一幕,她簡直不知道才剛說了大話的她臉往哪擱!

    此時此刻,她喝了一口寡淡無味的茶水,目光突然落在了靠墻那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櫃上,一時不禁眼睛一亮。可取了幾本隨便翻翻,發現不過四書五經之流,根本就連一本閨閣千金常常在私底下傳閱的小說話本也沒有,她又覺得索然無味。

    可就在這時候,她隨手又抽出了一本簿冊,翻開一看,卻發現是一本習字的帖子。眼見那一手字雖然勉強還算端正,但綿軟無力,更不要說風骨,她不禁緊緊皺起了眉頭。

    就算是她從小練字並不勤快,也比這寫得好!

    “長於如此農家子之中,那人怎能不庸碌?”

    朱公權之前指著張壽後腦勺說的那一番話,仿佛驟然又在她耳邊響起。她就猶如興頭上被人潑了一盆涼水,猛地想到,張壽到底是鄉下長大的,不可能接觸到名師。

    心煩意亂之下,她丟下那習字帖子,隨即遮掩似的將其放回原位,隨手又取了一本。

    可翻開來一看,又是那小兒習字似的一板一眼字跡,掃了一眼書架,發現類似裝幀的習字簿冊足有十幾本,她只覺心情就更覆雜了。

    幾代皇帝都最愛好書法,就連她爹一介武將都是一手遒勁好字,她都被祖母逼著練了一手還過得去的字,如若張壽連字都寫不好,日後怎麼出仕?

    這樣清俊脫俗,放在京城多少貴介子弟根本就望塵莫及的美少年,就該三元及第,跨馬遊街,出將入相……總之,應該站在朝堂最高處,讓那些俗人自慚形穢!

    怎麼能這樣一手爛字,太可惜了!看來她留下是對了,爹為什麼就不給他找個名師!

    繞到外間,見吳氏正帶著劉嬸在忙碌,心事重重的朱大小姐立刻就溜了出去。

    進了內院東西廂房,發覺根本就沒人,她想了想便來到了外院。卻只見大門虛掩,四處靜悄悄,只有廚房似乎有動靜。知道張家兩個男仆都去采買東西了,她幾乎以為是進了賊,可到廚房門口冷不丁揭起那布簾子,她卻只見在裏頭忙碌的人正是張壽!

    朱瑩幾乎下意識地開口問道:“怎麼是你下廚?”

    張壽早聽到門口那動靜了,此時便頭也不回地笑道:“你想說君子遠庖廚?不好意思,之前中午野餐的時候你也看到了,我沒那忌諱。若真的不忍殺生,那就去吃素。一邊吃著牛羊魚蝦,一邊悲天憫人嘆殺生,那是偽君子,還不如真小人!”

    他頓了一頓,慢悠悠地繼續說道:“你一個大小姐突然留在這沒什麼好東西的鄉下,連口好茶都喝不上,要是再吃不飽,那回頭你家的人過來時,豈不是要覺得我們慢待了你?”

    他信奉的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想當初剛穿越那會兒,劉嬸那被母親吳氏評價為還不錯的手藝,到他這就成了單調乏味。幸虧他前世裏是個孤獨的美食家,否則絕對要被這鄉間單調的夥食花樣給引出胃病來!

    當然,他為此還不得不造了一本菜譜,說是經過的某個飽讀詩書老先生送給他的……

    眼下其實不是特意討好大小姐,而是相熟的某少年掐了半籮野菜送來,再不處理就老了!

    想到中午那頓飯,朱瑩哪裏還不明白,張壽仿佛隨手就能做出好吃東西,正是因為常下廚。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這樣一個上朝都絕對是一道風景的清雅俊逸小郎君,怎值得在這種事情上花費精力?

    思前想後,她就躡手躡腳地走上前,本待看看張壽到底在搗騰什麼,卻不想他再次頭也不回地說:“廚房裏不是鋒利的菜刀,就是燙人的蒸汽,鍋碗瓢盆摔碎了更是難以收拾!大小姐你趕緊回去歇著吧。”

    剛剛在正房就被人嫌棄,此時又聽到這嫌棄的口氣,心裏正在因為張壽那手字而犯嘀咕的朱大小姐頓時氣鼓鼓地反問:“難道你還能比得上京城名廚?”

    “呵呵。”張壽哂然一笑,“京城名廚一席桌面,價值幾何?咱們這鄉下農家菜一席,價值幾何?雲泥之別,不可比。不過,家常菜百吃不厭,至於名廚……有些是真本事,有些卻是名頭大,鮮少有哪家名店名廚,能讓人頓頓連吃十天的。”

    朱瑩頓時啞口無言。京城一家赫赫有名的館子,她兩頓就膩了!

    她張了張口,突然很想問張壽那一手稱得上拙劣的字到底是怎麼回事,更希望從他口中聽到,那不是他的字,而是吳氏又或者別人的筆跡,可話到嘴邊,她最終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的身世應該有些玄虛,她何必出言不慎戳到他痛處?再說,字是可以練的,大不了她回京之後好好磨一磨祖母,找個飽學老翰林,來教張壽好好寫字就行了!

    對對,絕不能讓他知道,她偷偷看過他書架上的習字帖!

    張壽卻不知道大小姐心中正如何千回百轉,他半哄半騙,總算是把人給勸走了。

    雖說心下犯嘀咕,但對於這頓晚飯,朱瑩還是異常期待。中午野餐的時候,她便是一面品嘗美食,一面飽餐秀色,晚飯大夥兒坐在一塊,那豈不是更可以正大光明好好看他了?

    然而,等到晚飯時,在正房等的她卻只見吳氏獨自捧著條盤進來。當看到吳氏笑吟吟擺在桌子上的,赫然是一個梅花形攢盒以及兩個帶蓋子的小缽,她不禁楞了一楞。

    而攢盒蓋子揭開時,她就更納悶了。並不是因為其中有些菜她認得,有些菜卻從未見過,而是她發現,這裏頭的東西固然品類繁多,異常豐盛,但應該是只夠她一人份的。

    “這是涼拌莧菜、炒車前草、荷葉粉蒸兔肉、酒釀蒸小鮮魚、灌湯小籠包、野菜雞蛋餅……這兩個小缽裏是豆腐魚糜羹和香菇火腿丁子蒸飯。”

    親自送了這些過來的吳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才繼續說道:“阿壽說,瑩瑩你初次住在鄉下,突然和陌生人同食必定不習慣,還是大家分食的好。”

    等到吳氏含笑離開,被撂在這偌大的正房裏,不得不單獨享用四方桌上這精致量少晚餐的朱大小姐,忍不住重重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簡直恨得牙癢癢的。

    剛剛在廚房時還說得這麼好聽,現在卻又來什麼分食制!我什麼時候說過我不能和陌生人同桌吃飯了,我中午不是還和你一塊吃的!

    張壽,我都沒嫌棄你那一手爛字呢,難道你竟敢嫌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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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先生

    滿心不高興的朱瑩,這一頓晚飯卻吃完了。原因和中午單純是餓了還不一樣,因為她只嘗了一口就覺得,帶著鄉間野趣的飯菜相當美味。當然,張壽那絕佳的手藝,絕不能浪費!

    而晚上睡覺前洗臉洗腳時,朱大小姐不好意思讓吳氏再幫忙,可小心了再小心,結果前襟還是沾濕了大半,好在晚上原本就要換洗,她只能換了一套吳氏臨時找出來,沒上過身的中衣和褻褲,雖說短了一大截,可臨時湊合,她卻也顧不得料子粗糙了。

    接下來這一覺,偶爾出門必定擇床的她竟是做了個美夢!

    夢中,張壽不再對她若即若離,而是笑得溫文爾雅,最終,她幾乎是笑醒的!

    當再一次睜開眼睛時,她甚至聽到了自己的笑聲。等好容易清醒了一些,她才立刻咳嗽一聲,習慣性地叫了一聲湛金,發現沒聽到反應,她不由睜開眼睛茫然四顧,足足好一會方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家裏,而本來睡在外頭的吳氏早就不在了。

    朱瑩慌忙坐起身,見床邊便是衣架,上頭搭著一套男子衣衫,不禁眼睛一亮,連忙下了床趿拉了鞋子過去試穿。

    總算張壽這一套行頭倒也簡便,她剛穿好,對著銅鏡端詳裏頭那位樸素中透著華美的小郎君,外間就傳來了吳氏的敲門聲,卻原來是人在外頭聽到動靜,來送熱水以及早餐。

    在吳氏的幫忙下梳洗之後,看了一眼那簡單卻幹凈的清粥小菜以及兩個小巧玲瓏的白面饅頭,朱瑩瞥見天光大亮的外頭,顧不得吃便開口問道:“吳姨,什麼時辰了?”

    “快辰初(九點)了。”吳氏見這位千金大小姐倒吸一口涼氣,已經因為這一天一夜的相處,對人了解了幾分的她便笑道,“這是鄉下,又不是趙國公府,晚起一會兒不妨事的。阿壽早起出門還特意囑咐過,說是讓你多睡一會兒。”

    朱瑩沒註意其他,只聽到了兩個字,出門!

    想到昨天在廚房和晚飯時都被張壽“嫌棄”了,如今他竟然撇下她不顧,她不由得更加憋屈。她朱大小姐勾勾手,京城無數貴介子弟趨之若鶩,他竟然還跑!她還沒拿他怎麼樣呢!

    賭氣似的哼了一聲,她方才強擠出一絲笑容:“到底是我不該起那麼晚……對了,阿壽他上哪去了?”

    這麼多年過去,吳氏對這樁婚事早已不存多大希望,尤其是昨天被朱公權羞辱過後。可朱瑩挾持張壽離開了那麼久又回來之後,突然性子大改,起意留下,又分明對張壽很好奇的樣子,她心裏既覺得歡喜,卻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

    便是生長在鄉間又如何?那也掩蓋不了我家阿壽的光芒!

    她當即笑吟吟地說:“阿壽在家裏閑不住,這會兒大概是在給村裏那些少年郎講課。”

    朱瑩不禁暗自吃驚。她按捺住了追根問底的沖動,點點頭後就飛快地吃完了這頓已經晚了的早餐,隨即問了吳氏張壽在哪講課,最終,不識路途的她到底還是帶了張家仆人阿六。

    張家大宅位於村口,昨天朱瑩只到了這裏,便已經覺得簡樸到簡陋,今天深入村中,她方才算是真正領略了,詩詞歌賦中描繪得無限美好的田園鄉居生活,現實中是個什麼光景。

    沿路所見的房舍年歲不一,大多數年久失修,屋頂瓦片殘破,甚至還有四面漏風,只用竹籬和茅草搭起來的簡易窩棚,散發著陣陣惡臭。

    當然,她完全不知道,最後那些窩棚是豬圈。

    路上,她好不容易從阿六口中掏出幾句話,原來,張家所在的這個村子,因從前張家收租很輕,更不曾盤剝鄉裏,已經算是京畿地面上,溫飽能夠相對得到保證的“富村”之一。

    如今是水稻收割季,村中壯年男女很少,大多數農人都去忙著下地幹活了,就連稍大一點的孩子也不例外。自家沒有稻田的,自然是去幫別家收割水稻,來日自家麥地或是棉田收獲的時候,曾經得過幫助的再把工時還回來,這也是張壽三年來提倡的制度之一。

    當然,朱瑩並不知道這一點,只覺得路上能看到的,大多是那些三四歲滿地亂跑的幼童。

    聯想到昨天張壽那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朱瑩此時對這詩句不禁有了更深的體會。

    可就在這時候,幾個孩子打打鬧鬧從她身邊跑過,隨風飄來的除卻歡笑聲,竟然還有零零落落幾句詩。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要是朱公權在這裏,想到昨天信誓旦旦說農家子不懂詩詞歌賦,恐怕要尷尬死!

    朱大小姐突然生出了這麼一個無關念頭,隨即才向身後的阿六問道:“這是阿壽教的?”

    “嗯。”阿六的回答簡直一如既往地省事。可這並不妨礙朱大小姐眉飛色舞,與有榮焉。

    張壽果然真能幹!

    一路上已經領教了張家這男仆啞巴似的個性,被噎了個半死的朱瑩懶得再問,可沒走幾步,她又聽到一家院子裏,有人赫然在背“一一如一,二二如四”。

    她不覺得這鄉村農家居然有人會知道教導孩子九九歌,幹脆直接站在矮矮的籬笆外頭向院內張望,卻見一個奶聲奶氣的男孩竟是正在用小棍子鞭策另一個更小的孩子背九九歌。

    “你怎麼這麼笨!小先生說過,能完整背出來,一句不錯的,就有飴糖吃!甜的飴糖!”

    雖說人家說的是小先生,但朱瑩還是本能覺得,教九九歌的是張壽,教背詩的也是張壽。

    心情更好的她嘴角不禁一勾,隨即悄然離開。很快,她就跟隨默不作聲的阿六到了村中一座看似還算整齊的屋宅前。她正在想張壽到底在給人上什麼課,卻不想聽到了一個喜氣洋洋的嚷嚷。

    “多虧了小先生,舅舅只不過是給我通門路找了個機會,我萬沒有想到真能考上!”

    考上?什麼考上?莫非張壽還能教出考上秀才舉人的學生不成?那可真是太厲害了!

    朱瑩簡直是好奇到了極點,可當她再走近一步的時候,卻是聽到了張壽一聲笑。

    “你三年裏讀書寫字,寫禿了多少樹枝,然後又費了多少錢買紙筆,這才練出了一手還不錯的讀寫?再說,你學了三年的算數,打了三年的算盤,心算一百息中能算出一百題,難得才會錯一道。這種文字和算學水平,別說同齡人裏難得,在比你大的人裏也很難得。”

    “而且,你上次回來說,順天府衙這次考令史,那是新任府尹上來後的新政,卷子是他最器重的宋推官看,被那些胥吏舞弊的可能性雖說有,但也總要有幾個充門面的。既如此,你又有路子,要是再考不出來,你爹就該拎你去跪祠堂了!”

    考令史?這是什麼鬼?朱瑩完全楞住了,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令史是個什麼官兒。

    偏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到裏頭傳來了另一個恭喜。

    “鄧小呆,你多虧小先生這才穿上吏袍,不該好好擺一桌酒請一請小先生?”

    聽到吏袍兩個字,朱瑩仔細一琢磨,起頭那充滿好奇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來,悶悶不樂地轉身離開。

    她到底在期待什麼?張壽那一手爛字就可以看出來,他的學問必定有限。所以,能在這鄉間農家教出一個小吏,自然就已經燒高香了!

    實在不行,只要趙國公府能幫他一把,只要他資質不糟糕,一定可以出類拔萃……當然,若要做到這一點,首先是爹和大哥全須全尾得勝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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