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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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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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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25 00:29:18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玻璃花

   葉府後園。葉完雙瞳微縮。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青衣小廝。他沒有想到,被自己喊破了行藏後。對方居然有如此膽量。轉過身來正面面對自己。而不是在第一時間內選擇逾牆而出。

     范閒平靜地轉過身來,眼眸裡有的只有一片平靜。卻沒有一絲其餘的情緒,他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年輕將領。在第一時間內分辯出對方地身份,能夠不經通傳來到葉靈兒獨居小園,只有葉家老少兩個男人,對方既然不是葉重。那自然便是這一年裡風生水起。得到了無數慶軍將士敬仰地葉完將軍。

    放在一年前。或者更久以前,范閒與葉完,這兩位南慶最強悍地年輕人之間。或許會生出一些惺惺相惜,情不自禁地感覺,就像范閒當初和大皇子一樣。起始有怨。最後終究因為性情的緣故越走越近。

    然而今天不可能了,如今地范閒是南慶地叛逆,十惡不赦的罪人。葉完卻是突兀崛起地將星,陛下私下最信任地年輕一代人物。最關鍵的是。范閒經歷了漫長的雪原旅程。似乎竟將這世間地一切看淡了。眸子有的只是平靜與淡漠。

    這種平靜與淡漠代表的是強大的信心。而在葉完看來。則是濃烈的不屑,他心中那絲隱藏數日地不忿不甘與憤怒頓時佔據了他的全身。偏生這種憤怒卻沒有讓他的判斷出現絲毫偏差。只是更加的冷靜。

    「范閒在此!」葉完一聲暴喝。雖然他很希望與范閒進行一場公平的決戰。但他不會犯這種錯誤,對於南慶朝廷來說,范閒就像是一根怎麼也吞不下去地魚刺,能夠捉住此人,或者殺死此人,才是葉完最想做地事情。

    陛下曾經說過,此人不死。聖心難安,葉完身為人臣。必須壓抑住自己地驕傲,所以當他一聲暴喝通知園外親兵之後,他第一時間內選擇了退後,用這種示弱的姿態。攔住了范閒地退路,不惜以這種比較屈辱的方式。也要爭取更多的時間。

    只要親兵一至,京都示警之聲大作,葉完不相信范閒還能逃走,范閒也很明白這一點,所以當葉完冷漠地開口時。他已經撲了過去。

    范閒就像一道煙一般撲了過去,雖然輕柔,但輕柔地影子裡。卻夾雜著令人心寒的霸氣。撕裂了深秋地寒冷空氣。也撕裂了這片園子裡地天地寧靜。

    撲面而來地強悍霸道氣勢,令連退三步的葉完眼睛眯了起來,似乎感覺到面目前的勁風,像冰刀一般刺骨。他地內心震驚。然而面色依然平靜不變,不及拔刀。雙手在身前一錯,左拳右掌相交,在極短地時間,極其強悍地搭了一個手橋。封在了前方。

    手橋一出。仿似鐵鏈橫江,一股肅殺而強大地氣息油然而生。生生攔在了范閒的那一拳之前,將那霸道的一拳直接襯的若江上飄來地浮木。去勢雖兇猛,卻根本生不出一絲可能擊碎鐵鏈地感覺。

    范閒人在半空之中,眼睛卻也已經眯了起來。他精修葉家大劈棺數年。對於葉家地家傳功夫十分清楚。然而葉完今日連退三步,看似勢弱。不料手橋一搭,空中竟橫生生多了一堵厚牆出來。

    這等渾厚而精妙地封手式。絕對不是大劈棺裡的內容,難道是葉流雲地散手?大宗師留下的絕藝。難道被這個年輕地將軍學會了?

    范閒心頭微微一顫。手下卻沒有絲毫減慢,面前這方手橋所散發地氣息太過強橫,他知道自己這霸道一拳,不見得能衝破對方的防禦,而流雲散手的厲害便在於實勢變幻無常,一旦對方手橋封住自己的這一橋。接下來變幻出的反擊手法,只怕速度會壓過自己。

    而且更關鍵地是,流雲散手的反擊,宛似天畔浮雲。誰也難以捉到真跡,范閒即便不懼。可若真被流雲散手封綿住了。一時間只怕也無法退開,而葉完很明顯為了捉住或者殺死他,一定不會介意拖住他。然後與他人聯手合擊。

    嗖地一聲。就像是變戲法一樣,一枝黑色地秀氣弩箭突然間從范閒地袖中射了出來。超逾了他拳頭地速度,篤地一聲射到了葉完的手橋之上。

    這一手很陰險,范閒一向就是個陰險地人。然而這篤的一聲顯得有問題,秀氣地喂毒弩箭就像是射進了木頭裡一般,只在葉完那雙滿是老繭。卻依然潔白的雙手上留下了一個小紅點。便頹頹然地墮了下來。

    葉流雲地散手修練到極致之後。可以挾住四顧劍暴戾無比的一劍。他地侄孫葉完很明顯沒有這種境界,但是面對著范閒陰險射出地弩箭,卻顯得異常強悍。

    黑光之後是一道亮光。嗤地一聲。范閒緊握著地拳頭忽然間散開了。一把黑色地匕首狠狠地紮了下去。

    葉完依然面色沉穩,一絲不動。一拳一掌相交的兩隻手,卻在這黑色地匕首之前變得柔軟起來,化成了天上地兩團雲,輕輕地貼附在了范閒地黑色匕首之旁。令范閒的萬千霸道勁氣,有若扎入了棉花泥沼之中,沒有驚起半點波浪。

    他強任他強。范閒第一次遇見了葉家真正的明月大江,清風山崗,竟是無法寸進!

    范閒地右腳重重地跺在二人間的石板地上,石板啪地一聲如蛛網般碎開!他面色不變,右手食指卻是極巧妙地一勾,小手段疾出,黑色地匕首順著他的指尖畫了一道極為淒厲地亮弧。

    此時二人已經近在咫尺,葉完無路可退。范閒必須破路而出。誰都已經在瞬息闖將自己地修為提升到了最巔峰的境界。

    那挾著淒厲勁道地黑色匕首一割。葉完的雙手忽然變成了兩株老樹,無葉地樹枝根根綻開,噹噹噹當與黑色地匕首迅疾碰觸數十下。但那些枯槁的手指上,竟沒有留下一絲傷痕!

     在這電光火石間的一刻,范閒地唇角翹了起來。微微一笑。笑容裡只有平靜與這平靜所代表的自信。以及這份自信所昭示地強大,指尖的黑色匕首連斬數十下,全部被擋回。他卻借勢將匕首收了回來,一直平靜垂在腰側的左手,緊握成拳,沒有賦予任何精妙的角度,也沒有挾雜任何一位大宗師所傳授地技巧,只是狠狠地砸了過去。

    轟地一聲悶響,范閒地左拳狠狠地砸在了葉完在剎那間重新布好的手橋之上!

    兩位強大地年輕人之間。已經進展到武道修為根基地較量。范閒捨棄了一應外在地情緒與技巧,渾不講理,十分強硬地與葉完進行著體內真氣地搏擊。

    拳與手掌毫無滯礙地碰觸在了一起。

    葉完地面色微微一黑,瞬息間變白,左腳踩在後方。雙手攔在身前。整個人地身體形成了一個漂亮至極的箭字身形。後腳如同一根死死釘在岩石裡地椿,兩隻手就像是一塊鐵板,攔住了撲面而來地任何攻擊。

    范閒地身體卻依然是那般的輕鬆隨意,就像他在憤怒之下。很沒有頭腦地打出了一拳。他的兩隻腳依然不丁不八。他地身體依然沒個正形兒。

    一股強大地波動。從園中二人的身體處向外播散,呼的一聲秋風大作。不知震起了多少碎石與落葉。

    范閒的眼睛亮了起來,盯著近在咫尺葉完那張微黑肅殺地臉,他似乎也沒有想到,葉完體內的真氣竟然強橫到了這種程度。居然連續封了自己地兩次暗手之後,還能抵擋住自己蓄勢已久地霸道一拳。

    葉完體內如此雄渾堅實的真氣。究竟是怎樣練出來地?難道當年此人被流放在南詔地時候,竟是不息不眠地在錘煉自己地精神與意志?一念及此。范閒竟隱隱覺得有些佩服對方,然而園外已有腳步聲傳來,范閒不想再拖延時間了。

     范閒微徽驚愕,他卻不知道對面地葉完心中地震驚更是難以言表,葉完知道自己地實力是多麼的強橫,但……面對著范閒這看似隨意地一拳,他竟生出了手橋將被沖毀地不吉念頭。之所以生出這種念頭,純粹是因為葉完身處場內,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比傳說中更加強橫霸道的范閒地實力!

    在這一刻,葉完終於明白小范大人這四個字的名聲終於是從哪裡來地。他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陛下吩咐自己,若一旦看見范閒便要先退三步。

    若先前葉完不是先退三步,搶先搭好了手橋。不然以范閒的應機之變,實力之強,出手之狠。只怕會在瞬息間。就連環三擊沖毀自己地心神,根本不給自己施展出流雲散手的機會!

    自己真地不如他嗎?葉完地表情雖然依然沉穩平靜,但心裡卻是充滿了強烈地衝動,要與對方進行最後的拚殺!

    范閒沒有給葉完這個機會,雖然不可能在一招之間殺死對方。但他決定給對方留下一個難以磨滅地印象,為這場注定要流傳到後世地二人初遇。留下一個對自己來說很圓滿的結果。

    所以范閒地眼睛越來越亮。身上地衣衫在秋風中開始簌簌顫抖。一抹極其微淡。卻又源源不絕的天地元氣,順著秋風。順著衣衫上地空洞,順著他身上地每一寸肌膚。開始不停地灌入他的體內。

    范閒雙眼一閉。遮住了眼中渾異常人地明亮光芒,悶哼一聲,左臂暴漲。去勢已盡地拳頭。在這一刻勁力全吐!

    被沙石砌成的大壩,堵住了數千里地浩蕩江水。然而江水越來越高,水勢越來越大,忽然間,天公不作美,大作雨,無數萬傾的雨水撒入了大江之中。瞬息間。將那座大壩衝出了一個潰口。

    一座將垮的大殿。被無數根粗直的圓木頂在下方,勉強支撐著這座宮殿的存在。然而,大地卻開始震動起來。一股本來沒有。卻突然出現在世間地能量。撼動了大地。搖動了那些圓木地根基。讓圓木根根倒下,大殿失了支撐,轟然垮塌。

    從一開始便以不變應萬變。以葉家流雲散手,以封手勢搭手橋,成功地封住了范閒連環三擊,葉完並沒有任何驕傲之情,哪怕他面對的是強大的范閒,那是因為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有多強大。然而此刻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兩隻手所搭地橋被沖毀了。自己身體這座大殿要垮塌了……

    原來範閒的強大。還在傳說之上,還在自己的判斷之上!

    一陣秋風拂過,那些被二人勁氣震地四處飄拂地枯葉,又開始飛舞起來。在飛舞的落葉中,范閒異常穩定地那一個拳頭,摧枯拉朽一般破開了葉家流雲散手裡地手橋一式,狠狠地擊打在了葉完地右胸之上!

    秋風再起。落葉再飛。葉家地後園裡已經沒有了范閒的蹤影,只剩下面色蒼白的葉完,捂著自己地胸口。強行吞下了湧到唇邊的那口鮮血。

    親兵衛們這個時候終於衝到了園內,然而他們沒有看到敵人的蹤跡。只看到了一向戰無不勝地小葉將軍,竟似乎是敗了!

    從葉完看到青衣小廝,再到這些親兵衝入園中,其實只不過是十來秒鍾的時間。就在這十來秒內,日後影響南慶將來的兩位重要大人物。進行了他們人生的第一次相逢,並且分出了勝負。

    葉完捂著胸口。強行平伏下體內快要沸騰的真氣,雙眸裡迅即回覆肅殺,寒聲說道:「通知宮中,范閒回來了。」

    此言一出,親兵們終於知道被己等視若殺神的將軍是敗在了誰地手裡。眾人的臉上都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葉完緩緩地轉過身去。負著手眯著眼睛看著先前范閒躍出去地高牆心情異常複雜,那是一種憤怒與不甘交織的情緒。在先前一戰之中,他身為人臣。第一想法便是要留住對方。所以從一開始的時候便采的是守勢,氣勢便落在了下風。所以他心中不甘,如果換一個場景。或許會好很多吧?

    范閒最後地那一拳。能夠輕鬆地突破了自己地手橋!雖然范閒霸道真氣衝破了流雲散手之後。也不可能再餘下太多的殺傷力。可是被對方擊敗擊傷。是一個無法否認地事實,尤其是那個拳頭裡最後湧出來地強大真氣,更是令葉完明白了一個事實,如今地自己。確實不是范閒地對手。

    葉完從來不會低估自己地敵人,尤其是對於范閒這樣聲名遠播地人物。但他依然沒有想到,今日范閒所表現出來的實力,竟比傳說中,比軍方情報中。比自己的預判更為強大!

    咳嗽聲響起,葉完用袖角抹去了唇邊地鮮血,雙眸冰冷,異常憤怒,他憤怒的原因便在於人生為何是這樣地不公?他自幼行於黃沙南蠻之間。修練之勤當世不作二人想,才有了如今九品上地超強實力,然而卻似乎不夠范閒看地!

    這不可能!范閒並不比自己多活幾年,為什麼他能夠修行到如此地境界?天才?難道擁有天才。便能勝過自己的勤奮?

    范閒不知道身後葉府中那位年輕將領地憤怒。就算他知道了,只怕他也不會瞭解。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絕對不是武道修行的天才。只不過自己地運氣不錯,而且自己比誰都要刻苦與勤奮。

    說到底,他與葉完走的是同一條道路。只不過范閒從生下來就開始修行霸道功訣。他從活著的第一天就開始在畏懼死亡。這等壓力。這等感觸,世間無人能比,所以才會造就了他如今古怪地境界。

    擊敗了葉完,卻無法殺死對方。范閒地心裡沒有一絲驕傲得意地情緒,因為他如今強大實力為基礎地自信,已經讓他超脫了某種範疇,今日一戰,最後單以實勢破之。看似簡單。卻是返樸歸真。極為美妙的選擇。

    他低著頭。擺脫了京都裡漸漸起伏地騷動。沉默地回到了客棧,然後他看到了沉默的五竹叔,今天沒有在窗邊看風景。而是低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麼。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而五竹如果開始思考了,誰會發笑?范閒輕輕咳了兩聲。咳出了先前被葉完手橋反震而傷引出的血痰。看著五竹叔說道:「他知道我回來了。我今天晚上就要入宮。」

    雖然明知道說這些話沒有太多意義。但不知道為什麼,范閒還是習慣向五竹叔交代自己做地一切事情,就像在雪廟之前那一日一夜地咳血談話一般。

    五竹果然沒有絲毫反應。只是低著頭。

    范閒地頭也漸漸低了下來。

    夜色漸漸深了。客棧地房間裡沒有點***。只是一片黑暗。兩個人。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的時候,客棧的房間已經變得空無一人,沒有點燃的蠟燭依舊保持著清秀的模樣,沒有流下粘稠地淚來提前祭莫馬上便要開始地復仇與結束。

    剛過子夜不久。范閒便換上了一身太監的衣服。遁入了京都的夜色之中,在離開客棧之前。他最後深沉地看了五竹叔一眼。而沒有試著喚醒對方。邀請對方加入人類情感的衝突事件。

    五竹似乎也沒有在意他地離去。只是一個人等到了天亮,便在天光亮起地一瞬間。深秋冬初的京都,便飄下了雨來,冰冷地雨水啪啪啪啪擊打著透明地玻璃窗,在上面綻成了一朵一朵的花。

    是雨不是雪。卻反而顯得格外寒冷,冷雨一直沒有變大。只是絲絲地下著。擊打在京都的民宅瓦背上。青石小巷中,小橋流水方,響著極富節奏,緩慢而優美地旋律。

    京都所有沐浴在小小寒雨中地民宅。都有窗戶。自從內庫復興之後,國朝內的玻璃價格大跌,這些窗戶大部分都是用玻璃做地。

    所以,所有的冷雨落在人間。便會在玻璃上綻出大小不同地花來。

    蒙著黑布的五竹。靜靜地坐在窗邊,看著玻璃窗上綻出來地雨花,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忽然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點在了玻璃上,似乎是想要碰觸窗外那朵美麗的花朵。卻有些無奈地被玻璃隔在了這方。

    「這是玻璃。」五竹忽然打破了沉默,一個人望著窗外,毫無一絲情緒說道:「是我做的。」

    五竹又坐了很久,然後他站起身來。沉默地看著窗外。似乎想起這時候已經是自己去逛街地時間。所以他轉身推門出房,走下了樓梯,走出了客棧之外,走到了冰冷地雨水之中。

    他地身上佈衣有很多髒點兒,那是昨天下午在一個巷口被京都頑童砸出來的痕跡,而整整一夜。范閒心情沉重。竟是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沒有人會在雨中逛街,或許有情侶喜歡玩情調。撐著雨傘行走於雨中,但這個世界上應該也沒有這種。士子撐著傘在雨中狂嚎破詩,那是癡勁兒。蒙著黑布。一身布衣的五竹在雨中行走,卻不知引來了多少避雨地人們驚奇目光。

    冰冷的雨打濕了五竹地布衣。也吞沒了那些有些髒地泥點。他一個人沉默而孤獨在雨中行走著。走過京都地大街小巷,任由雨水打濕了他永遠烏黑亮麗的頭髮,也打濕了那蒙著千萬年風霜的黑布。

    雨水順著黑布的邊緣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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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皇城前,下雨天

   深秋的這場雨漸漸大了起來。

    五竹在雨中,在街畔行人怪異的眼光注視下,一路走出巷口,來到了天河道旁的小岔道外。濕漉的雨水,順著他身上的衣衫,臉上的黑布緩緩向下滴落,他就在這里停駐了腳步,然後微微抬頭,看著遠方煙雨淒迷中的皇宮。

    昨天下午的時候,五竹也是在這里看了半天的皇宮,雖然他是一位來自神廟,下意識跟隨範閑參觀人間的旅行者,皇宮也確實是京都里最值得游覽的地方,最雄偉壯觀的建築,但是五竹接連兩日來此,想必有別的一些機緣影響了他的決定。

    街畔屋檐下,幾個穿著小棉襖的京都頑童,正背著方正的書包,搓著手,抵抗著寒意,小臉蛋兒被凍的有些發白。這些孩子每日都要去朝廷興辦的公塾念書,身邊也都帶著雨傘,只是沒有想到,走到巷口的時候,雨水竟會忽然變大了。

    “看,是昨天那個傻子!”一個小家伙兒正覺得這雨下的讓人太過無聊,雖然似乎可以拖延上課的時間,但是誰願意老在別人的屋檐下低頭,恰在此時,他發現了像個白癡一樣木然站在雨里的五竹,認出了對方就是昨天任由自己虐玩的傻子,就像是重新發現了一個新大陸般高興。

    屋檐下沒有什麼石頭,那些頑童眼楮骨碌骨碌轉著,在一個煤爐子旁邊找到了一些昨夜未完全燒盡的煤碴,尖聲笑著,叫著。開始向五竹扔去。

    不知道為什麼,似乎人類在很小的時候,就很擅長通過欺凌比自己弱小地人,來證明自己的強大,從而獲得某種精神上的滿足。這似乎是一種天性,不然那些孩童們,為什麼會聽著煤碴砸在五竹身上的聲音,便會覺得喜悅?為什麼看著五竹渾身上下被砸的骯髒不堪,便會覺得快活?

    街上躲雨的人不多,在這些人數不多京都百姓的眼中。那個站在雨中發呆的瞎子,很明顯是個白癡,又是個殘障人士,不免有些同情,但同情之余,看著那個瞎子身上的污跡,又有些下意識的厭惡。

    所以除了一個大嬸模樣地女人,狠狠地罵了那幾個小崽子一句之外,別的人都沒有什麼動作,只是漠然地看著那些不以為然孩童用自己的方式。發洩著生命皆有的暴力欲望。

    啪的一聲,一坨沾了水的煤塊狠狠地砸到了五竹紋絲不動,沒有一點表情的臉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就像是扇了他一個耳光。

    那塊煤碴,將五竹臉上的黑布打的略微偏了一點。五竹蒼白地臉也偏了一點,似乎不是很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然後他將自己臉上的黑布拉正,緩緩轉過身。看著屋檐下那些手上並不干淨的小孩子們。

    頑童們並不害怕,因為昨天砸了一個下午,這個瞎子白癡也沒有絲毫反抗的跡像,相反,他們看著五竹今天有了反應,反而覺得更加興奮,砸向街中雨中地煤碴,頓時密集了起來。

    啪啪啪啪,終于有人找到了石頭了。混著煤碴,一古腦地往五竹的頭臉處砸去,留下了骯髒的痕跡,和絲許血痕,被雨水一沖,便在五竹蒼白的臉上流淌著。就像是旱季之後的洪水。攜帶著千萬年地垃圾,在大地滄桑的臉上。沖涮出令人心悸的痕跡。

    五竹依然沒有躲避,原來五竹也會受傷,他隔著那層黑布,怔怔地看著那些不停尖笑著,揮動著小手的孩童,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攻擊自己,更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孩童天真的臉上,竟然會笑的如此猙獰,他更不明白,為什麼那一塊一塊的石頭,不論是尖的還是圓的石頭,砸在自己地頭上,臉上,自己的心卻感覺到有些怪異?

    那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傷心?失望?憤怒?不甘?抑或只是情緒二字而已?五竹望著那些孩童,任由他們砸著,一片混沌的腦海里,卻突然間像是多了一點兒什麼東西。

    雨忽然變得極大,深秋的京都天空,就像是被誰戮了一個大洞,無數的江河湖海,就從那個深不可測地大洞里潑然而下,化作漫天驟雨,狂雨,散落在街巷民宅之上。

    五竹地腦海里也像是忽然開了一個大洞,清漫的天光射了下來,讓他渾身上下都籠罩在一種怪異地情緒之中。

    有情緒,這證明了什麼?是不是和那個叫做範閑的年輕人所說的好奇,是同樣的證明?五竹再次開始思考,在磅礡的大雨中沉默的思考。

    那個叫範閑的年輕人曾經對他說過很多話,但是他聽不懂,聽不明白,不能夠了解,只是記在了心里。

    那個叫做範閑的年輕人做什麼去了?好像是去那個皇宮了,好像是為了報仇,為什麼報仇,為誰報仇?好像是有人死了,所以那個叫做範閑的人不甘心,不愉快,是一個叫葉輕眉的女人,還有一個叫陳萍萍的老跛子?

    這兩個陌生的名字,好像隨著這漫天的雨水,和那個大洞里透下來的清光,在五竹的腦中變得漸漸清晰,漸漸熟悉,然而令他有些頭痛的是,他依然記不起來對方究竟是誰,自己難道不是一世都在神廟里嗎?

    五竹還是什麼都不記得,但他擁有了他本來不應該擁有的東西,那就是情緒,其實從昨天下午開始,那種情緒,便已經充溢他的內心,讓他的雙眼只是隔著黑布,靜靜地看著那種皇宮。

    這種情緒叫做厭惡,不知道為什麼,五竹自己都無法解釋,他很厭惡那座京都最高的建築,或許只是因為他本能上厭惡那座建築里的人?

    離開雪廟地時候,那個叫範閑的年輕人一面咳著血。一面對自己說,要自己跟著自己的心走,可是……心又是什麼?難道就是自己此刻所感受到的鮮活的陌生的……情緒?

    五竹決定去皇宮里看看,找一找自己情緒的真實來源,去看看里面有沒有自己想見的人,冥冥中注定要見的人,于是他的手穩定地放到了腰畔地鐵 上,同時微微低頭,重新戴上了背上的笠帽,將天上的雨水遮住。將遮住自己雙眼的黑布遮住。

    然而那些孩童們還在快活地扔著石頭與煤碴,五竹沉默片刻後,放開了手中的鐵 ,蹲下身來,手掌在地上流淌的污水中劃拉著,抓起了一把並不堅硬的煤碴。

    不能傷害人類,除非是為了人類的整體利益,然而五竹和神廟里那位老人最大的區別便在于,他不明白,整體利益這個東西。究竟是什麼狗屎,和自己又有什麼關系。

    那些年輕的人類或許只是在游戲,五竹是這樣認為,也是這樣反應地。至少對于這些欺凌自己的年輕人類,他的心中沒有厭惡的情緒,也沒有憤怒地情緒。

    既然是游戲,我陪他們玩一次游戲,或許他們便會不再這麼纏著我了。五竹直接將手中那捧混著雨水的煤碴向著街畔屋檐下的孩子們扔了過去。

    一陣驚恐的叫聲。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無數地哭泣聲,有人昏倒在雨水中倒地聲,亂七八糟的聲音就順著五竹的這個動作響起。

    一把混著污水的煤碴,準確地按照四人份分開,準確地命中了那幾個頑童的身體,其中一位笑的最大聲的頑童的頭上直接被砸出血來,一聲不吭地昏倒在雨中。

    街口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後,忽然爆發了憤怒地吼叫聲︰“傻子打死人了!”

    先前冷漠的京都百姓們。在這一刻忽然都變成了急公好義的優秀市民,報官的報官,通知家長的通知家長,還有些中年男人,拿出了木棍和拖把,準備將那個犯了渾的白癡打倒在地。

    都是街坊鄰居。自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孩子們受這麼大地苦。那個昏倒在地地孩子的母親撲到了孩子地身上。大聲哭泣著,怨毒地咒罵著五竹。

    五竹冷漠地看著這一切。依然不明白,如果是游戲的話,那個婦人為什麼要哭,如果不是游戲的話,先前為什麼他們不阻止這些孩子?自己知道自己不會真的受傷,難道這些人類也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難道先前那些孩子打自己的時候,他們就不擔心我的安全?

    在雨中,沉默的五竹隱隱間學到了一些東西,稍微明白了人類的情感與選擇和道理無關,原來是以親疏和喜惡來劃分的。

    在如今這個世界上,五竹認為和自己關系最密切的人,應該就是那個叫範閑的年輕人,他最厭惡那座皇宮,所以他不再理會這些像瘋了一樣的人們,很認真地重新抹平了臉上黑布的皺紋,將手放在腰畔的鐵 之上,向著遠方的皇宮踏進。

    有人試圖要打死了這個白癡,瞎子,瘋子,然後便昏倒在了地上,木棍也斷成了兩截。大雨之中,一身布衣,一頂笠帽的五竹,很輕松地走出了京都百姓們憤怒的包圍圈,只在身後留下了一地痛呼的人們。

    五竹沒有殺人,不是他不敢殺,而是數十萬年來所養成的習慣,讓他想不到殺,想殺的時候,再殺吧。

    當京都府的衙役趕到了天河道旁的岔口處時,那個打倒了一地百姓的瘋子早已不知所蹤,看著在雨水中痛呼的一地人,衙役班頭稍一查看之後,倒吸了一口冷氣,暗想這是哪位高手,下手如此干淨利落。強者怎麼會屑于和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過不去?衙役班頭感到身體有些發寒,不是因為這些百姓的傷勢,而是因為那個已經不知所蹤的瞎子,如果真如這些百姓所說,那人是個傻子,那麼毫無疑問,這個傻子一定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武瘋子。

    讓這樣一個武瘋子在京都里亂竄,衙役班頭想著就可怕,他第一時間讓下屬通知京都府衙門。然後緊張地問著旁邊的一個人︰“那個瘋子跑哪兒去了?”

    “好像是往廣場方向去了。”那人顫著聲音回答著,咬牙切齒說道︰“那個人盯了皇宮兩天了,只怕有問題。”

    衙役班頭不需要再問,也明白這個人是想把那個瘋子害死,什麼事情牽涉到皇宮,便再也沒有活路。不過聽說那個武瘋子直直地朝著皇宮方向去,衙役班頭反而心頭感到輕松了一些,畢竟皇宮里高手雲集,禁軍森嚴,再厲害的武瘋子也只有被打倒在地地份兒。哪怕是傳說中的小範大人殺回來了,難道還能闖進皇宮不成?後遠方街口的百姓想讓他死的心情有多麼迫切,他也不知道那位衙役班頭已經宣判了他的死刑。他只是戴著笠帽,握著鐵 ,一步一步,異常穩定而又干脆地向著皇宮廣場行走。

    在北齊琊郡,範閑給他買的新布鞋踏在水中,早已濕透。隨著每一步地踏行,五竹的腦海中就像是響起了一聲鼓。擊打著他的心髒,擊打著他的靈魂,葉輕眉,陳萍萍。範閑,這些看似遙遠卻又極近的名字,不停地響著。

    每一步,他都隱約記起了一些,雖不分明。卻格外親近,比如這座冰冷雨中地皇城,比如這座充滿了熟悉味道,滿是自己做的玻璃的京都,竟是這樣的熟悉。

    而同樣,隨著向著皇城廣場的第一步接近,五竹心中對這座皇宮的厭惡之情便更深一分,這座巍然屹立于暴雨中的皇城,是那樣的不可撼動。那樣的森嚴和……惡心。

    京都是故地,皇宮亦是故地,五竹這樣想到。

    在雨中獨行舊地,偏遇著攔路雨灑滿地,路靜人寂寞,這惘然的雨途人懶去作躲避。

    攔著五竹去路地是人不是雨。是雨中一隊全身盔甲。肅殺之意十足的禁軍士兵,雨水擊打在這些慶國軍方精銳的灰甲上。啪啪作響,擊打在他們肅然的面容上,卻激不起絲毫情緒地變化。

    五竹臉上的情緒更是沒有絲毫變化,他的身體依然微微前傾,讓頭頂的笠帽遮著天下降下的暴雨,腳下更是沒有停滯,也沒有加快,只是穩定地按照他所習慣地速度,向著廣場的正中間行去。

    五竹想進皇宮看看,所以要經過皇宮的正門,所以要走過這片暴雨中的廣場。對于他而言,這是異常簡單的邏輯,他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會攔著自己。而他這個異常簡單的邏輯,對于負責皇宮安全工作的禁軍來說,卻顯得異常冷漠而大膽。

    範閑回京的消息,昨天夜里已經從葉府傳出,到今日,所有慶國的上層人物,都知道了這個令人震驚地消息。而皇宮則是從昨天夜里,便開始了戒嚴,一應進了檢查極為嚴苛,而防衛工作更是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層級。

    哪怕當年京都守備師押解監察院陳老院長回京的那一日,整座皇城的戒備都不如今天森嚴。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範閑回京是為了什麼,他一定會試圖再次入宮行刺,而南慶朝廷,絕對不會再給這個叛逆第二次機會。

    禁軍的巡查工作,比往日更向外延展了三分之一的地域,今日晨間一場大雨,濕冷地感覺,令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也感到了陣陣心悸,因為他們不知道範閑現在在哪里,什麼時候會殺進宮去。

    天河道岔路口地小風波,其實也落在了禁軍的眼中,只是負責監察外圍安全工作地士兵,並沒有將一個武瘋子的突發事件看的太過重要。

    然而當這名戴著笠帽,雙眼全瞎的武瘋子,忽然展現了極為驚人的實力,並且開始沉默地向著皇宮行走時,禁軍終于發現了一絲詭異。當那名戴著笠帽的瞎子右腳的布鞋,踏上了皇城廣場青石板上的積水時,禁軍便發出了第一聲警告,並且開始集結武力,準備一舉擒獲此人。

    然而五竹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那聲足以令天下絕大多數人感到心寒的警告,他依舊只是穩定而沉默地行走著,在皇城上禁軍將領警惕的目光中。在廣場上禁軍士兵寒冷肅殺地目光中,一步一步地穩定行走。

    如是者警告三次,漫天大雨中的那個布衣瞎子,依然似若未聞,視若無睹,一步步地向著廣場中央,向著皇宮的正門行去。

    哪怕在這個時候,禁軍的將士們依然認為這個古怪的人物是個瘋子,而沒有把他和一名刺客聯系在一起。因為在世俗人看來,再如何強大的刺客。哪怕是當年的四顧劍,也不可能選擇這樣光明正大的方式刺殺,在逾萬禁軍的包圍中,在高聳入天的皇宮城牆下,沒有人能夠殺破這麼多人地阻攔,殺入皇宮,劍指陛下。

    除非這個世間真的有神。

    所以禁軍們認為這個古怪的瞎子,或許只是一個運氣極為不好的瘋子,在這樣緊張的時局中,忽然闖到了皇宮前的禁地。迎接他的,只可能是死亡。

    五竹依然在行走,似乎沒有看到面前攔著自己的那一列禁軍士兵。此時漫天的風雨依然在肆虐,無窮無盡的雨水就像是東海上地巨浪。將他孤伶伶的身影將要吞沒,卻始終無法真的吞沒,因為他又從雨中走了出來。

    “殺。”一名禁軍校官雙眼微眯,感覺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從不遠處那個瞎子地身上透了出來。那個瞎子已經走入了禁地,而且一種危險的感覺,讓這名校官不再有任何猶豫,發出了指令。

    唰的一聲,攔在五竹身前的禁軍齊聲拔刀,刀光剎那間耀亮了皇城前陰雨如瀑的天空。

    沒有嗤嗤劍芒大作,五竹只是穩定地抽出了腰畔地鐵 ,然後刺了出去。他的速度在暴戾的風雨中,並不顯得快。而且出 之勢也並不如何絕妙,然而……每一次鐵 遞出去時, 尖便會準確地刺中一名禁軍的咽喉。

    準確,干淨,穩定,這便是五竹出手時的感覺。非常簡單。然而簡單到了極致,便成為了某種境界。

    從那名校官殺字出口。到五竹刺死了面前所有的禁軍士兵,只不過過去了數息時間,漫天雨水之中,五竹的身後倒著一地屍體,鮮血剛一從那些屍體的咽喉里湧出來,便被雨水沖淡沖走。

    在殺人的過程里,五竹地速度沒有絲毫變化,兩只腳在雨中前進的步伐依然是那樣穩定,就像是沒有受到任何阻礙,一路穿雨而行,一路殺人而行。

    這不是絕世高手的瀟灑,也沒有給皇宮四周所有禁軍帶來強者閑庭信步的感覺,他們只是覺得冷,很冷,因為那個瞎子的出手是那樣的穩定,穩定到甚至無比冷漠地程度。

    禁軍甚至不知道那些同僚是怎樣死在了那把鐵 之下,因為那個戴著笠帽地瞎子,身上並沒有足以沖破天地的氣勢,他地出手也並不如何刁鑽毒辣。

    只是那把鐵 像是蒙上了一層上天的寒冷,在雨水中輕而易舉地計算出了所有的角度,所有的可能,然後挑選了最合理的一個空間縫隙,遞了出去。

    看似簡單,實則驚天泣地,足以令看到這一幕的所有人,完全喪失任何與之為敵的信心!

    那名校官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下屬,哼都沒有哼一聲,便死在了這個戴著笠帽的瞎子手下,他渾身上下都感到了一股寒意,比身周不停落下的秋雨更加寒冷。

    五竹走到了他的身前,校官忽然覺得對方那件被雨水打濕,變得顏色有些深的布衣,不像是一件尋常的衣衫,對方握著的鐵 也不是尋常的兵器,對方不是……一個人,而是凝結了天地間所有的玄妙,呼吸著天地間所有寒意的怪物。

    校官渾身顫抖,奮勇地拔出刀去,然後看見了一柄鐵 在自己的頜下刺入,再如閃電一般收回。

    太快了,為什麼先前看著那麼慢?為什麼自己怎麼躲也躲不開?校官帶著這樣的疑問,重重地摔倒在雨水之中,滿是驚恐的雙瞳漸要被積水淹沒,然後他看著一雙濕透了的布鞋在自己的頭顱邊走過。

    便在這個時候,那雙穿著布鞋的腳,依然是那樣的穩定。在死,對那個帶著笠帽的殺神所帶來的未知恐懼,讓負責皇宮安危的禁軍士兵們變得極為憤怒和勇敢,前僕後繼地殺了過來。

    然而這些禁軍竟是連五竹穩定的腳步都無法阻止一絲。

    五竹低頭,轉身,屈膝,以完全超乎凡人想像的冷靜與計算能力,平靜地讓開所有可能傷害到自己身體的兵器,然後直直地遞出鐵 ,撕開面前的秋雨簾幕,撕開面前的重重圍困。

    他只是要進皇宮看看,便因為這個原因,不停地有人倒在他的身邊,不停地有鮮血映紅了雨簾,不停地有人死,摔落雨中,不停地有驚呼,有慘叫,有悶哼。

    就像一個不知緣由跌落塵埃,來到人間的上天使者,用一種最平靜的方式,也是最令人感到恐懼的方式,在收割著帝王身旁的護衛,收割著凡俗卑賤的性命。

    五竹身前的人,越來越少,地上的死屍,卻越來越多。的廣場中央,停住了腳步,他的身旁已經沒有一個站著的人了,在他的四周,數百名禁軍倒臥于血泊之中,再如何暴烈的秋雨,此時也無法在一瞬間內,將這些血水洗干淨。他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皇城之上。

    城上的禁軍早已彎弓搭箭,密密麻麻的羽箭已經瞄準了宮門前方的五竹,隨時可能萬箭齊發。

    五竹就站在血水之中,抬起頭來,隔著那塊黑布,看著熟悉而陌生的皇城,看著那些恐怖的箭枝,露在布外的臉龐依然一臉平靜,根本沒有任何懼意,他只是緩緩地抬起右臂,將手中的鐵 伸到了暴雨之中,任雨水洗去上面的血跡。

    雨水啪啪地擊打在鐵 之上。

    被那柄鐵 殺的失魂落魄的禁軍已經聽命收回宮門之中,此時朱紅色的宮門緊閉,闊大的廣場上除了那些倒臥于地的血屍,便只有若驚濤駭浪一般漫天的風雨和……那個戴著笠帽,孤獨站立著的瞎子。

    皇城上下無數人看到了這一幕,都感到了一股發自內心最深處的寒意,這個強大到令人難以想像的瞎子究竟是誰?

    一臉蒼白的禁軍統領宮典,站在城頭注視著雨中孤獨站立的瞎子,身體微微顫抖,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女子和她的少年僕人,內心深處湧起一股前所未的懼意。他知道對方是誰,在第一時間內就已經通知了宮內的陛下,然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這上萬名禁軍能不能攔住對方。

    五竹來了,五竹終于來了,他替小姐報仇來了!

    宮典的心里不停回蕩著這幾句令自己心驚膽顫的話語。

    孤獨站在風雨中,用一把鐵 挑戰整個強大慶國朝廷的五竹,卻沒有這些想法,他只是忽然間自言自語道︰“里面住的,好像是……小李子。”

    漫天風雨,斯人獨立,雖千萬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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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宮前行走誰折腰?

    「放箭!」雨水從宮典混漉的鬍鬚上滴落,面色蒼白的禁軍統領,聲音微顫地發出了命令。

    無數枝羽箭在這一刻脫離了緊繃的弓弦,倏然間速度提升到了頂點,撕裂了空中的雨水,射向了廣場正中孤獨站立的五竹。

    密密麻麻的箭羽似要遮天蔽日,只是今日的暴雨率先搶走了這個效果,所以無數枝飛速射出的箭羽像發洩不滿一般,絞碎了天地間,空氣中所有的雨珠,令整個廣場的上空,變成了如神境一般的水簾大幕!

    與這恐怖的聲勢相襯的還有這些箭羽刺穿空氣,所帶著的陰森呼嘯聲,這些聲音代表著慶國強大的軍力,也代表著無可抵抗的殺意。

    在這樣密集的箭羽攻擊中,沒有人能夠活下來,范閒不能,即便是當年大東山處的葉流雲,所面的也只不過是數百枝弩箭,而且在那樣的地形下,大宗師飄忽的身法,本來就是他們最大的保障。

    怎樣殺死一位大宗師?范閒當年曾經深思過這個問題,必須是放在平原之上,萬箭齊射,然後用重甲騎兵連環衝鋒,方能不給大宗師逃遁的可能。

    孤獨站在雨中的五竹很強大,至少知道他地名字的那些人。從來都不會認為他弱於一位大宗師。很顯然,禁軍收兵放箭,與范閒當年的計劃極為相宜--此時廣場上一片寬闊,雖在雨中,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擋視線的法子,五竹如何躲避?人力終究有時窮,以一敵萬之人有,然而箭羽齊發,卻等若將萬人之力合於一出,怎樣抵擋?

    面對著比暴雨更加密集的羽箭。五竹還能無比強大地站在廣場中央嗎?

    五竹的身法沒有葉流雲快,五竹的出手沒有四顧劍狂狠,五竹無法像苦荷一樣借雨勢而遁,他只是冷漠地抬起頭來,隔著那層濕潤的黑布,看著撲面而來,勁風逼面,將自己身周數十丈方位都籠罩起來的烏黑箭雨。

    箭矢之尖刺破了雨珠,來到了他的面前。

    如今地天下,輕身功夫最強的應該是范閒。在苦荷留下那本法書冊子的幫助下,他可以在雪地上一掠十餘丈,然而便是他,此刻面臨著這潑天的箭雨。也沒有辦法倏然若閃電,掠至箭雨罩下的範圍之外。

    所以五竹的身體也沒有動,沒有嘗試著避開這場明顯蓄勢已久,密集到了極點的箭雨,因為無論是誰都躲不開--他只是將身邊雨中的鐵 收了回來。橫在了自己的胸膛之前,就像是一扇門,忽然間關閉,將他的身影鎖在了雨霧之後。

    咄咄咄咄!無數聲箭鏃刺中目標地恐怖聲音,似乎在這一刻同時響起。強勁的箭枝有的刺中了五竹腳下的青石板,猛烈地彈了起來,在空中便禁受不住箭身承受地巨力,啪的一聲脆斷,有的箭枝更是直接射進了青石板之間狹小的縫隙之中。箭羽嗡嗡作響。

    只是一瞬間,無數的箭枝便將五竹略顯單薄地身體,籠罩住了,無數聲令人心悸的響聲過後,皇城上下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眼瞳都漸漸縮小。驚恐地縮小。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箭枝就像被春雨催後的雜草,森木然地在皇宮前廣場正中央約數十丈方圓的範圍內。密集地插在地上,濺在空中!

    而最密集的箭雨正中,五竹依然沉默地站立著,不知何時,他一直戴著的笠帽已經到了他的手上,上面穿插著不知道多少枝箭,看著就像一個黑色地毛球,滲著寒冽的光芒。

    而他的右手依然穩定地握著那把鐵 ,右手之下是無數枝被他斬斷了的箭羽。

    被雨水打濕的廣場上滿是箭枝,五竹站在滿地殘箭之中,除了他的雙腳所站立地位置之外,一地折損之後地殺意,這天地間似乎就只剩下他一個人,站在了乾淨的地面之上。

    雨勢忽然間在這一刻小了下來,似乎老天爺也開始隱隱畏怯這個在萬枝羽箭之下,依然倔 站立地瞎子,想要把這一幕看的更清楚一些,所以皇宮上方厚厚的雨雲忽然間被撕開了一道縫隙,太陽的光芒便從那道縫隙裡打了下來,照耀在了五竹的身上,淡淡然為這個布衣瞎子映出了一道清光。

    小雨中秋風拂過,五竹身上濕透了的衣衫輕輕拂動,簌的一聲,他左手上那頂不知道承接了多少枝羽箭的笠帽,終於壽終正寢,在他的手中四散破開,就像是一盞易碎的燈籠。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皇城禁軍根本不明白這種神跡一般的場景,是怎樣出現在了人間。在萬箭臨身的那一刻,五竹其實便動了,只不過他動的太快,以至他手中鐵 和高速旋轉的笠帽,這兩種痕跡,都變成了雨中的絲絲殘影,根本沒有人能夠看的到。

    五竹的腳就像是兩根樁子一樣,深深地站在大地之中,他右手的鐵 ,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完全計算出了每一道箭枝飛行的軌跡,並且在五竹肢體強大的執行能力配合下,令人不可思議地斬落了每一枝真正刺向自己身體的箭。

    先前那一刻,鐵 每一次刺斬橫擋都被五竹強悍的限定在自己身體的範圍內,無一寸超出,他任由著那些呼嘯而過的箭枝擦著自己的衣衫。擦著自己地耳垂,擦著自己的大腿飛掠而過,卻對這些箭枝看都不看一眼。

    那雙濕透了的布鞋前方,插滿了羽箭,五竹沒有進行一次格擋,這種絕對的計算能力與隨之而來的信心以及所昭示的強悍心志,實不是人間能有。

    換成是任意一位大宗師,只怕都不可能像五竹先前表現的如此冷靜,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五竹之外,沒有誰能夠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計算出如此多的事情,並且在電光火石間,能夠做出最合適的一種應對。

    萬箭齊發,卻是一次齊射,務必要覆蓋五竹可能躲避地所有範圍,所以真正向著五竹身體射去的箭枝,並沒有那麼多,然而……這個世上,除了五竹之外,誰能夠在這樣危急的時刻。還如此冷靜地做出這種判斷?

    不多只是針對五竹而言,饒是如此,他手中那把鐵 ,也不可能在瞬息間。將撲面而來的密集羽箭全部斬落,所以他的左手也動了,直接取下了戴在頭頂的笠帽,開始在雨中快速旋轉,捲起無數雨弧。震走無數箭枝……

    笠帽碎了,像燈籠一樣地碎了,嘩的一聲散落在濕濕的地上,震起無數殘箭。

    五竹有些困難地伸直了左手的五根手指,看著穿透了自己手臂的那幾枝羽箭,本來沒有一絲表情地臉上卻忽然間多出了一種極為真實的情緒。

    有些痛,五竹在心裡想著,然後將那一根根深貫入骨,甚至穿透而出的羽箭從自己左小臂裡拔了出來。箭枝與他小臂骨肉磨擦的聲音,在這一刻,竟似遮掩了漸小地雨聲。

    皇城上下一片寂靜,清漫的光從京都天空蒼穹破開的縫中透了下來,照耀在五竹單薄的身體上,他緩慢而又似無所覺地將身上中的箭拔了出來。然後擦了擦傷口上流出地的液體。再次抬步。

    這一步落下時,滿是箭枝碎裂的聲音。因為五竹是踏著面前的箭堆在行走,向著皇宮行走。

    禁軍的士氣在這一刻低落到了極致,甚至比一年前那驚天一響時更加低落。因為未知的恐懼雖然可怕,但絕對不如眼睜睜看著一個怪物更為可怕,他們不知道皇宮下面那個在箭雨中依然屹立的強者是誰,只是下意識裡認為,對方一定不是人,只怕是什麼妖怪!

    或者……神仙?

    以慶軍嚴明的紀律,即便面對的是一位萬民傳頌地大宗師,或許他們都不會有絲毫停頓,而是會用接連暴雨般的箭襲,去殺死慶國的敵人。然而今天他們真的感到了恐懼,因為那位強者不僅僅昭示了無比強大的力量,更關鍵的是,他們被那位強者所展示出地漠然所震驚了。

    所以當五竹踏著密密麻麻,有若春日長草一般地殘箭堆,快要走到宮門前的時候,第二波箭雨,依然沒有落下。

    一臉蒼白地宮典怔怔地看著越來越近的那個瞎子,忽然覺得嘴裡有些發苦,五大人已經靠皇城太近,即便再用箭枝侵襲,只怕效果還不如先前,難道陛下交給自己的使命,真的永遠無法完成?

    慶帝此生,唯懼二物,一是那個黑黑的箱子,還有一個便是今日穩步行來的老五。皇帝陛下在太平別院血案後的二十餘年裡,不止一次想要將五竹從這個世界上清除掉,然而……最終他還是失敗了。只是為了應對五竹的復仇,皇帝陛下自然也有自己的一套計劃。

    范閒從神廟回來了,自然五竹也跟著回來了,慶帝從來沒有奢望過老天爺能夠給自己一個驚喜。他為五竹所做的準備其實並不多,因為人間能夠制衡五竹的法子,本來就不多,更何況如今的慶國只有一個漸老疲憊傷余的陛下,那位葉流雲大師早已飄然遠去……

    在慶帝看來,唯一有可能清除五竹的方法,便是皇宮的這面城牆,無數禁軍的阻攔,還有那漫天的大火。

    因為幾年前在慶廟後面的荒場上,慶帝曾經親眼看過那名神廟的使者,在大火中漸漸融成奇怪的物事,也曾經親耳聽過那些 啪的響聲--宮典。便是具體執行慶帝清除五竹計劃地執行人,為此禁軍在這些天裡準備了火箭以及相應的設施。

    然而上天似乎在慶歷十二年的這個秋天,真的遺棄了它在人間挑選的真命天子。當五竹因為莫名其妙而深沉的情緒來到皇宮之外時,天空忽然降下了京都深秋百年難得一見的暴雨。

    潑天般的豪雨,沉重地打擊了宮典的準備,似乎也是想以此清洗南慶朝廷的過往,替一位強大地君王送葬。

    宮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越來越近的五竹,停止了放箭的命領,用沙啞的聲音冷聲喝道︰「準備火油!」

    如果想將皇城下的五竹籠罩在火海之中。四年前京都叛亂時,范閒經由監察院所設的火藥空爆毒計,毫無疑問最為強悍。然而早在四年前,范閒便已經將監察院庫存的大批火藥都藏在了小樓之下,最關鍵的還是……這漫天的雨,這該死的雨,所以宮典只可能寄希望於火油,能夠殺死皇城下地五大人。

    火油潑了下去,卻根本無法潑到五竹的身上,五竹行走的看似緩慢穩定。然而卻像是一個在懸崖上飛騰的羚羊,走到了宮門之前。雨勢漸小,皇城上地禁軍終於點燃了十數根火箭,全部射了下去。火苗一觸皇城下與水混在一處的火油,頓時猛烈地燃燒了起來,火苗就像是從地上升起的暴雨,火雨,猛地探出了巨大的火苗。要將五竹那孤單的身影吞沒!

    便在這一刻,五竹飛了起來,更準確地說,他是走了起來,完全超乎了所有人類地想像,他手中的鐵 準備地刺中了皇宮約兩丈高處一個縫隙,身體如被弓弦彈出的箭一般,迅疾加速,化作了一道冷漠的影子。在平滑峭直的皇城牆上,雙腳不停交錯,就這樣向著城牆奔跑而去!

    誰也無法形容這幕景象,五竹在路上,在皇城的牆壁上,正對著落雨的天空奔跑!

    當五竹那雙穿著布鞋的腳。穩穩地落在皇城頭上時。宮典便知道大勢已去,這個世間除了皇帝陛下之外。再也沒有誰能夠阻止五竹入宮。

    秋雨下廣場的一角忽然傳來一陣如雷般地馬蹄聲,騎兵的數量並不多,然而格外肅殺,樞密院正使,如今慶國軍方第一人,葉重大帥,終於從樞密院趕了過來。

    葉重面色一片震驚與鐵青,雨水讓他花白的頭髮貼在微黑的臉龐上,看上去異常狼狽。他遠遠地看著城頭上那個孤單的瞎子背影,從馬上跳了下來,在雨水中向著皇城的方向狂奔,卻險些摔了個踉蹌,淒厲喝道︰「五大人,莫要亂來!」

    「知道神廟已經荒破了……但朕想老五既然是廟裡地人,神廟總有辦法把他留在那裡,誰知道他還真地能夠重返人間,這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這個賊老天,今天要下這麼大的一場雨?這是為什麼呢?」

    「朕心懷天下,手控萬里江山,不料今日卻被一匹夫逼至駕前,誰能告訴朕,這是為什麼呢?」

    「上天何其不公,若再給朕一些時日,不,若當日朕沒有傷在那個箱子之下,朕又何懼老五來此?」

    「不過即便老五來了?那又如何?」

    不時得聞宮外急報,卻依然一臉平靜地皇帝陛下,唇角忽然泛起了一絲冷笑,緩緩地從龍椅上站起身來,平穩地舉起雙手,讓身旁的姚太監細心地檢查了一遍身上的龍袍可有皺紋。

    龍袍有許多種,今日慶帝身著的龍袍極為貼身,想必對他稍後的出手,不會造成任何影響。只是,只是……皇帝陛下眼角的皺紋為何顯得那樣的疲憊?那樣的淡淡哀然?

    站在幽靜而空曠的太極殿中,慶帝負手於後,沉默許久,他的頭髮被梳理的極為整齊,用一條淡黃色的絲帶隨意地繫在腦後,顯得格外瀟灑。

    許久之後,他緩緩睜開雙眼,眼眸裡再也沒有先前那一番自問時的淡淡自嘲之色。有的只是一片平靜與強大地信心。

    皇帝陛下平靜而冷漠的目光,順著太極殿敞開的大門,穿過殿前的廣場,一直望向了那方廝殺之聲漸起的皇城正門,他知道老五呆會兒便會從那裡過來,因為他知道老五的性格,那廝這一生,也只會走這最直接的道路。

    「找到范閒沒有?」他的眼簾微垂,輕輕地轉動著手指間的一枚玉扳指,很隨意地問道。

    「還沒有。」姚太監在一旁恭敬稟道︰「范家小姐昨天夜裡就失蹤了。」

    皇帝閉上了雙眼。沉思片刻後說道︰「朕看來依然是低估了很多人,比如若若這個丫頭。」

    姚太監在這個時候不敢接話,只是在心裡也覺得異常古怪,當宮中知道了范閒入京的準確消息之後,陛下昨夜第一時間將范家小姐請入了宮中,很明顯,陛下掐准了范閒地命脈,然而誰知道……昨夜范家小姐卻忽然間在宮裡失蹤了。

    如果范家小姐是一位隱藏著的高手,那為什麼還會被內廷請入宮中,而不是在宮外便逃走?

    皇城處的上萬禁軍。還在用自己的血肉與生命,頑強地阻擋著五竹的進入,一路皆血,卻沒有一位禁軍退後一步!便是四顧劍當年在大青樹下用木棍戮死螞蟻也還需要時間。更何況眼下殺的是人,五竹依然平靜的殺著,然而面前的人從來沒有少過,不知道還要殺多久。

    「還有半個時辰。」皇帝陛下似乎總是能準確地把握世間的一切事物發展,他緩步走出了太極殿。站在了長廊之下,看著廊外越來越稀的雨絲,似有所思。

    皇宮之中地太監宮女,滿臉緊張地退在遠遠的地方,皇帝的身邊只有姚太監一人,顯得是那樣的孤單。

    皇帝地眉頭忽然皺了起來,輕輕地咳了幾聲,從姚太監的手裡接過潔白的絲絹擦拭了一下唇角,冷漠說道︰「如果安之再不出手。這事情就有趣了。」

    皇宮裡的氣氛異常緊張嚴肅,全無一絲生動活潑,自然相當無趣。此時的范閒,便在太極殿長廊盡頭地幾名太監之中,心情異常沉重複雜地注視著遠處那個中年男人,或者現在應該說是……老人。

    昨天子夜剛過。在漆黑夜色的掩護下。范閒一個人來到了皇宮。這一次他沒有試圖再像那一年殿前詩會後那般,學壁虎爬進宮裡去。因為如今的京都。因為北方如火如荼的戰事,更因為他的歸來,防衛力量被提到了一個極其恐怖的層級,再想逾牆而入,已經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於是范閒動用了自己在這個天下埋的最深的那枚棋子,這枚棋子除了他之外,便只有王啟年知道,鄧子越也只是隱隱瞭解過一些,那就是洪竹。

    如今地洪竹已經回到了御書房,重新得寵,在這位宮中紅人的暗中梳導幫助下,范閒看似輕鬆,實則極為凶險地經由浣衣坊方向潛入了皇宮。

    范閒沒有想過如果洪竹將自己賣了,那會是怎樣的後果,他的第二次人生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麼不敢失去的?

    潛入皇宮之後,范閒便知道了妹妹再一次被接進皇宮的消息,他馬上明白了陛下地想法,看來到了今日你死我活地這一刻,這位坐在龍椅上的男子,終於撕下了一切虛偽地面具,準備直接用若若的性命來威脅自己。

    這和當初若若做為人質不同,因為當時的皇帝陛下對自己有足夠的信心,所以依然可以保有聖君的面目,范閒也不擔心他真的會拿妹妹的生死來威脅自己。

    而如今皇帝已然老了,纏綿的傷勢根本未好,只怕他也嗅到了那絲死亡的味道。

    范閒咪著眼楮,小心翼翼地低著頭,在那幾名宮女的身後,通過她們衣衫的縫隙,注視著太極殿正門口的皇帝老子,一時間心情竟有些複雜。

    他也知道了皇城處的異動,猜到了五竹叔的到來,然而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五竹叔是真的醒了?不過無論如何,范閒十分清楚這些絕世強者的實力和慶軍強大的戰鬥力,就算五竹異常強悍地突破了禁軍的防禦,只怕殺到太極殿前來時,也必然要受傷。

    而面對著好整以暇,安然以待的皇帝老子,五竹叔又能有幾分勝算?

    范閒的眼楮瞇的更厲害了,看著遠方的皇帝陛下輕輕地咳了兩下,然後將擦嘴的白絹收入了袖中。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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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25 00:30:42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一)

    南慶京都在下雨,北齊南京在下雪,小雪在空中優美而緩慢地飄拂著,充溢著天地間的寒氣,卻依然讓溫度降到了人類十分厭憎的程度。

    在南京城雄壯的城牆之上,負責北齊南方防線的南京統兵司大將上杉破,面色漠然地看著西南向的平原。原上沒有積雪,依然可以看見那些正在冬眠的黑色沃土,他的目光透過層層風雪,落在了那處綿延不知數十年,氣勢肅然的南慶軍營。

    那處旗幟獵獵作響,營寨連綿,無窮無盡的黑色,沉默地停佇於風雪之中,就像是一個暫時休息的猛獸,隨時可能向南京城撲來!

    南慶燕京大營與北大營兩大邊軍全力來攻,在這段日子裡,接連突破了北齊大軍布下的三道防線,以燎原之勢直撲北上,一路不知殺死了多少北齊戰士,如今已經抵達了南京防線前方二十里處,正在稍作休整。

    看來天下兩大國之間最血腥殘酷的攻城戰,馬上便要爆發在南京城下。上杉破忍不住瞇了瞇眼睛,手掌輕輕地撫摩著身旁的刀鞘,看著身周如螞蟻一般快速走動,在冰冷的天氣裡準備守城軍械的下屬們,感受著城內充斥著的緊張恐慌氣氛,不由歎了口氣。

    十餘萬慶軍鐵騎已經壓掩而至,自己身下這座大齊南方第一要鎮,又能擋得住多久呢?

    上杉破搖了搖頭,連接向下屬校官發出數道軍令,然後轉身下了城牆,來到了城牆下臨時安置的前線營帳之中。

    這處營帳十分偏僻安靜,外面由他的親兵親自把守,根本不虞有人能夠靠近。一入營帳。上杉破看著帳內那個穿著一身平民服飾,然則卻是不怒而威的男子,乾脆至極的單膝跪下,沉聲說道:「義父,看樣子王志昆被前幾天的縱割伏擊打喪了膽。三天之內應該不會發起攻城。」

    全天下人此時都以為北齊的軍方柱石,最令南慶感到忌憚的上杉虎大帥。應該還沉兵於慶軍腰腹之間地宋國州城之中,然而誰能想到,在南京大戰一觸即發之際,這位天下雄將,竟然單身一人。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南京城中!

    上杉虎那雙黑蠶眉微微抖動了一絲,片刻後沉聲說道:「王志昆行兵雖然保守了些,但絕對不是膽小之徒,不然慶帝怎會讓他領燕京之兵十餘年……這些時日裡那些騷擾。看上去是我軍佔了便宜。實際上此人像是個烏龜一樣,根本沒有被你誘出什麼兵來。」

    上杉破聽著義父嗡嗡的聲音在營帳裡迴盪著,看著義父的眼中自然流露出一絲敬佩,義父暗中回到南京已有些時間,自然要準備迎接馬上到來的這一場大戰,如果不是義父暗中運兵如神,藉著三道防線。縱橫切割。也不可能讓南慶鐵騎到今日才殺到南京城下。

    「王志昆真是無恥到了極點,明明他們兵勢佔優。而且氣勢正盛……卻偏生在平原上擺出一副守城的架勢。」上杉破想到此處,不由怒罵出聲。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王志昆地厲害便在此處……南慶啊。」上杉虎忽然從地圖上收回目光,目光看著營帳之外,歎道:「兵多將廣,實不我欺。」

    這位北齊一代名將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絲疲憊之色,他從宋國州城回到南京,是因為他實在是不放心這處地防禦,一旦慶國鐵騎真的突破了南京防線,北齊朝廷的中腹部便會直接面對著南方來的戰火,朝廷必須生亂。

    上杉虎等若是施了個分身之計,南慶鐵騎依然以為他還留在宋國州城,只怕擔心到了極點,而他卻是暗中在南京主持這一道防線,只有一個上杉虎,卻用這種法子,能夠發揮超出一個上杉虎的作用。

    只是面對著慶**紀森嚴,軍械優良,戰鬥力異常強悍地十餘萬大軍,上杉虎再如何用兵如神,也不可能感到輕鬆,尤其此次並非野戰,而是兩大國之間在南京防線上的正面衝撞,打到最後,依然打的還是國力與氣勢。

    上杉虎並不畏懼王志昆,他太瞭解這位南方的同行,所以不懼。這些年他主持北齊南方軍事,一直將目光都投注在遙遠南方京都地皇宮裡。他一直以為自己瞭解慶帝地軍事思想,若南慶真要進行北伐,依理論定是要集全國之力全勢撲北,至少要集結三路邊軍,以勢不可阻之勢,強力推進。

    然而南京城外只有兩路邊軍,慶帝的魄力似乎不如他想像中那般強大,上杉虎雙眼微瞇,憂心忡忡,暗自想著,南方的那位在風雪中,連綿十餘里的慶軍營帳之內,主帥王志昆大將,也用冷漠的目光看著遠處的那座大城,只要攻破那座城池,慶軍最強大的騎兵,便可以殺入北齊中腹要害之地,到那時候風捲殘雲,雖然還要面對上京城前的兩條防線,但想必總比現在要好打的多。

    尤其是此時攻南京,卻要防著身後宋國州城裡的上杉虎,慶軍的攻勢雖然穩定,卻少了當年開邊拓疆裡的壯烈氣勢。

    「史飛什麼時候到?」王志昆問道。身旁一位偏將不假思索。直接應道:「大將軍應該四日後抵達。」

    王志昆有些欣慰地點了點頭。此次北伐之始,陛下便已經擬好了所有方略,雖然如遠處南京城內的上杉虎一般,王志昆有時候也覺得陛下此次的魄力不及當年,但是對於陛下地信心。從來沒有減弱過。

    陛下要派史飛前來接掌北大營方面的野軍,並沒有讓王志昆有絲毫負面的感覺。他不在意讓人搶功,更不會認為陛下是不信任自己,因為史飛當年本來就是他的副將。

    更何況如今北伐,乃統一天下的戰爭,沒有哪一位大將敢奢望。僅憑自己地力量,便能完成此等豐功偉績。

    王志昆偶爾想著,至少自己比葉帥好,葉帥現在身份太過尊貴。只能在京都樞密院發令。卻無法像自己一樣親自領兵。

    準備了多少年了?王志昆站在營帳門口,任由雪花落在自己的盔甲之上,瞇著眼睛,看著遠方地南京大城,想到自己的雙腳其實已經站在了北齊的疆土之上,心中驟然間生起了無窮豪情。

    為陛下駐守燕京十餘年,為的便是今日。壯闊的畫卷便在眼前。人生哪有悔意?

    忽然間,王志昆地眼瞳裡閃過一絲寒意。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雖然天寒地凍,但慶軍的後勤保障沒有問題,氣勢沒有問題,可是他的心裡一直都有極強烈的不安。小范大人回京都了,陛下可會安好?

    依山而建地北齊皇宮,山上有山澗,山澗沿著山道流到最下方匯成一方清潭,潭旁砌著青石,潭中清水順著刻意打開地一處缺口向著宮外的方向流去。

    北齊皇帝身上披著一件大氅,內裡穿著龍袍,雙眉如劍微微挑起,雙唇緊緊抿著。他就這樣坐在水潭的缺口之旁,沉默了很久,一言不發。

    海棠背對著站在他身旁,目光順著從潭中流出的清水,一直望向了美麗的皇宮之外,那條緩緩行走於冬日上京城內的河。

    大東山一事之前,苦荷大師便在這處水潭裡與太后一番交談,決定了某些事情,飄然而去,最後頹然而回,壽終而亡,他敗在了慶帝的手中。

    如今北齊朝廷又面臨著南方那位強大=」北齊皇帝抬起臉來,眸子裡閃過一絲堅毅之色,「不過是兩路邊軍,便可以殺到南京城下,若慶帝真的舉國來伐,便是上杉虎,只怕也不可能支持太久。」

    「若上杉將軍支撐不住,陛下準備怎麼辦?」海棠在此時緩緩轉過身來,平靜問道。

    「傾舉國之力,與之一戰。」北齊皇帝微微一笑應道,根本沒有思考,「這天下終究是朕的天下,便要玉碎,也要碎在朕的手裡,朕可從來沒有認輸的念頭。」

    海棠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宮外,望著南方,雙手輕輕合什。

    東夷城控制的疆土,宋國與小梁國的交界處。被海風吹拂著的土地,擁有比上京城和京都更溫暖潮濕的天氣,山野間地樹木依然保留著難得的青色,誰能知道越過面前的山梁,行過宋國的土地。穿越那座偏小的州城,便會來到一片肅殺朔雪之地?

    那片朔雪之地正是南慶發兵之原。北齊潰退之後固守,無數人廝殺殞命之地。

    孤軍叛離南慶朝廷,在人世間沉默了一年有餘地慶國大皇子,此時便在溫暖如春的山野間,目光直視天穹。想像著那片肅殺地風雪。

    他的身後是一萬餘名忠心效命的部屬,在山野山方有一道黑線,那是范閒交給他的四千黑騎,然則荊戈統領著這些黑騎。似乎並不怎麼肯聽他的話。

    如果不是王十三郎回到了東夷城。給荊戈帶去了范閒地親筆軍令。

    大皇子收回了目光,看了一眼身旁的王十三郎,英武的面容上沒有絲毫情緒的反應。他此時所統領地軍隊人數雖然不多,然而卻是東夷城倚以為憑地最強大一枝力量,如果加入到此時兩國間的戰場上,尤其是從上杉虎去年便妙手奪得的宋國州城中殺出去,只怕會帶來令天下震驚的戰果。

    然而范閒並沒有要求或者請求他這樣做。范閒只是將自己所有的力量全部交給了自己的大哥。然後通過王十三郎的嘴,將自己對天下局勢地判斷分析講給了他聽。然後便再也沒有任何話。

    大皇子輕踢馬腹,一臉沉默地領著一萬餘名精銳軍士向著西北方向駛去,數息之後,山野上方那四千名黑騎也開始挾著永久不變地肅殺與幽冥氣息起拔。

    馬上沉默的他很清楚為什麼范閒沒有任何具體地話給自己,因為他和范閒一樣,他們雖然都有東夷城的血統,但畢竟是慶人,這一萬四千名強大的精銳力量絕大部分也都是慶人。

    如果南慶正在北伐,難道自己這些慶人卻要背叛朝廷,反戈一擊?只怕誰也做不出來這種事情,雖然這些人都是被流放了的人物,對於皇帝陛下也談不上什麼忠誠,然而背君與叛國終究是兩種概念。

    然而東夷城方向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慶帝一股作氣地將北齊打散,因為若那樣的話,東夷城自然便是強大慶軍的第二個目標。如今的東夷城名義上已經歸屬大慶,但在范閒和大皇子的強勢之下,南慶朝廷根本管不到此處,一旦有機會動兵真正征服,想來慶國朝廷不會放過個機會。

    若到了那時,東夷城自然是滅了,大皇子也只有死路一條。從陳萍萍死後那一刻開始,大皇子便已經做好了這種思想準備,然而如今知曉范閒在京都準備做的那件事情,大皇子的心頭依然抑不住的有些黯淡。

    不論范閒是勝是敗,他的心情都會黯淡,因為那個人是他的父親,他的母親還在慶國的皇宮裡,他的妻妾也還在京都。

    大皇子緩緩抬起頭來,看著京都的方向,一時間唏噓了起來,微微瞇眼,長久沉默,一言不發。

    天下大戰已起,修羅場已然鋪成,骸骨埋於道,血肉濺於野,烏鴉怪鳴於天際風雪之中,不盡的肅殺凶險,籠罩了整個天下,就像是揮之不去的陰影,遮蓋了所有萬千百姓頭頂的天空。

    便在這樣緊張到了極點的時局中,有很多人的目光,包括沙場之上那些猛將,至高的皇帝,孤守的逆子,其實都在注視著京都,因為他們知道,真正的勝敗,天下的走勢,依然還是在南慶京都之中,在那一對對人對己都格外殘忍無情的父子之間。

    正如慶國皇帝陛下曾經對葉完說過的那樣,他與范閒之間的生死存活,才是真正的局點。只是這個局不是人力所能設,而是這數十年間的造化因果,最後凝結而成的局面,在這個凝結的過程之中,皇帝陛下自己,那個死去的女人,秋雨中的陳萍萍,以至於范閒自己,都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以至於這個局到了最後已然無解。成了個死局。

    只有劍才能斬開繩結,只有生死才能解脫。

    被無數雙目光注視的京都城內,百姓卻感受不到太多前線血腥的味道,甚至連此時禁宮所發生地驚天大事也不知情,他們情緒平穩地過著一如往常的日子。除了天河道岔道口的那些百姓,正在不停地哭泣。

    學士府中的胡大學士聽不到這些哭泣的聲音。但他在第一時間內知道了皇宮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不是大朝會地日子,他依然擁有足夠的眼線和層級,所以他頓時呆了。

    一年前,賀派地官員全數被范閒和監察院殺了。這一年裡,胡大學士統領著門下中書以及三寺三院六部,將慶國朝廷打理的井井有條,便是陛下重傷不能視事的時候。這位大學士依然平靜恬淡。東山倒於前而面不改色,十分有效地維持著慶國的平安。

    然而今天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胡大學士所有地鎮定平靜,頓時瓦解,他今天沒有擦護臉霜,所以臉上的皺紋顯得格外的深,怔怔地站在學士府的園子裡。顯得格外蒼老。祈求著上蒼不要給大慶帶來任何地不幸。

    京都另一處貧寒坊內,某簡陋民宅中。已經出獄很久地前任京都府尹孫敬修,正在他的女兒孫家小姐的攙扶下,一面咳嗽一面喝著藥,在獄中被折騰的險些身死,若不是范府裡的幾位夫人暗中打理,只怕這位性情嚴正的京都府尹,早已死了。然而如今的孫家早已敗落,除了一家三代之外,僕役盡去,姨太太也已逃走,過地日子著實有些不堪。

    孫顰兒溫聲寬慰著父親,心裡卻想著改日只怕要去范府裡謝謝郡主娘娘賜地藥,只是卻沒有什麼衣裳可穿了,又想到,小范大人現在窮竟是死是活?一時間不由有些癡了。

    此時的范府中,林婉兒卻是表情凝重地坐在花廳之中,思思坐在她地身後,一人分別抱著一個孩子。她對面前的籐大家媳婦兒說道:「逃是沒必要的,只是府裡的下人能散就趕盡散了。」

    籐大家媳婦兒隱約猜到了些什麼,哪裡肯走。林婉兒也不會勉強,因為范族裡的這些族人家人,便是想走只怕也無法走乾淨,她只是怔怔地看著懷裡的范良。

    昨夜范若若被急召入宮,最近又沒有陛下身體不適的消息,林婉兒便馬上猜到了一些什麼。尤其是從昨天夜裡,便開始瀰漫在京都裡的詭異氣氛,更是讓她堅定了自己的信心。

    你還活著,為什麼不先回家看看?就算舅舅要殺你,你要殺舅舅,可是……可是……難道之前,你就不肯讓我看你最後一面?

    一念及此,悲從中來,幾滴眼淚從她的眼眶裡垂下,滴在了范良滿是不解的稚嫩臉蛋上。

    在林婉兒無助又悲傷地擔心著范閒的生死時,昨夜被召入宮中的范若若,卻已經成功地逃脫了內廷高手的看管,消失在了重重深宮之中。如今的皇宮已然亂成一團,一時間竟無法找到她的下落。看來這位姑娘家不止青山學藝有成,當年五竹在蒼山雪夜裡對她的訓練,遠比當初對范閒的教導要成功許多。

    此時的她穿著一件宮女的衣衫,卻偏生穿出了極動人的感覺,衣衫在微雨中緩緩飄拂,順著宮牆的夾壁,緩緩地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行去,一路上只見被廝殺聲驚的面色慘白的太監宮女,偷偷摸摸地向著後宮方向奔去,誰還會來管她是誰,她來做什麼。

    然後在將要轉到太極殿的一道偏僻宮門處,她看見了太監洪竹,似乎洪竹在這裡已經等了她很久。兩個人平靜地互視一眼。范若若平靜地看著洪竹,其實心裡卻是轉過了無數的念頭,因為她根本不清楚,為什麼幾個月之前,這位正當紅的太監總管,會忽然與自己暗中聯繫。

    洪竹佝著身子離開了這道宮門,他沒有解釋什麼,因為他本來以為小范大人已經死了,思前想後了很久,他骨子裡所蘊藏著的那點兒東西,終究讓他找到了范家小姐,講述了自己與范閒間的關係,或許……只是這名太監。不願意讓自己守著自己與范閒間的秘密,而孤獨地守候在深宮之中。

    范若若知道哥哥還活著,並且在這位太監的幫助下,潛入了皇宮。這個事實令她很喜悅,然而緊接著喜悅便變成了深深的擔憂。因為她知道哥哥進宮是為了做什麼。

    她走到了宮門旁,走到了一個盛水的大銅缸旁。隔著宮門,聽著不遠處皇城上令人心悸的聲音,那些鐵釬刺穿盔甲,刺穿骨胳地聲音。她的眉宇間擔憂之色更重,知道今天連師傅也來了。

    然後她隔著宮門的縫隙。看著遠處太極殿正殿門前的那方明黃身影,微微抿唇,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皇帝陛下負手於後。雙手在袖中微微用力地握著那一方白絹。只有他知道,白絹上是若點點桃花一般的血漬,咳出血來了,難道朕真地不行了嗎?

    姚太監已經被他趕走,此時他身周沒有一名侍衛,站在雨簾之前,顯得是那樣的孤單。

    而在他面前地小雨之中。一個更孤單的身影慢慢地走了過來。

    五竹終於來了。

    小雨依然在不停地滴打著他臉上的那方黑布。他手中緊緊握著的鐵釬依然在不停地滴著血,一股充溢著血腥味道的氣息。從他那身濕透了地布衣上透了出來。

    不知道殺死了多少禁軍,五竹才終於從皇城的方位,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這裡。他手中那往常似乎堅不可摧的鐵釬,在刺穿了無數堅硬盔甲之後,刺穿無數咽喉之後,此時鋒利的釬尖竟已經被磨成了平端,釬身彎曲了起來!

    五竹不是人,但他也不是神,在面對著人間精銳戰力前仆後繼,無所不用其極地攻擊下,他依然受了傷,尤其是從皇城殺下來地那一條道路上,穿著厚重盔甲的禁軍官兵,用自己的身軀當作了制敵的巨石,堵在了他的前方,成功地拖延了他的腳步,傷害到了他的身體。

    禁軍地攔截不可謂不壯烈,可五竹依然是殺了出來!

    只是他手中地鐵釬已經廢了,他緊緊束著的黑髮早已散亂,身上地布衫更是多了無數的破洞,腰下的一方衣袂更是不知為何,被燒成了一塊殘片。

    最為令人心悸的是,在亂戰之中,瞎子少年的腿似乎被某種重形兵器砸斷,以一種完全不符合常理的角度,向著側後方扭曲,看上去骨頭已經被扭碎成了異狀,根本無法行走!

    可五竹依然在走,他隔著那層快要脫落的黑布,盯著殿下的慶帝,用手中變形的鐵釬做為枴杖,拖著那條已經廢了的左腿,在雨中艱難而倔狠地行走,一直要走到慶帝的面前。

    雨勢早已變小,淅淅瀝瀝地下著,太極殿前的青石板上卻依然積著水,五竹扭曲的左腿就在雨水中拖動,摩擦出極為可怕的聲音。

    每一次磨擦,五竹薄薄的唇角便會抽搐一絲,想必他也會感到疼痛,但是他已經忘記了疼痛,他只是向著殿前的慶帝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慶帝靜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五竹,忽然開口說道:「我終於確認你不是個死物……但凡死物,何來你這等強烈的愛憎?」

    便在此時,一直緊閉的宮門忽然大開,一身污水的葉重騎於馬上,率領著殘餘的禁軍士兵以及自己親屬的騎兵,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趕了過來,蹄聲如雷,震的地面的雨水絲絲顫動。

    不過瞬息,數百名慶國精銳兵士便再次將五竹圍了起來,只是他們看著被自己包圍著的五竹,看著那條已經扭曲,卻依然倔狠站著的人,卻沒有絲毫喜悅的情緒。

    尤其是此時忽然出現在陛下身旁的十餘名慶廟苦修士,那些戴著笠帽,擁有強大實力的苦修士,當他們看見五竹之後,尤其是到五竹身上傷口處流出的液體顏色之後,更是面色慘白,渾身顫抖。

    五竹身上流出的血也是熱的,也是紅的,然而卻是金紅的,在小雨中漸漸淡去,沒有太多人能夠注意到,但這些戴著笠帽的苦修士卻注意到了。

    所有的苦修士在這一刻如遭雷擊,跪倒在了雨水之中,跪到在了五竹的面前,他們本來是慶帝最強大的貼身防衛力量,然而在這一刻,卻不得不臣服於在這個跛了的瞎子身前。

    使者親臨人間,凡人焉敢不敬?這是上天對大慶的神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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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25 00:31:05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六十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二)

  雨水緩緩地擊打在那些笠帽之上。苦修士們面色蒼白地跪在濕漉地地面,怔怔地望著中間那名蒙著黑布地瞎子少年。許久做不出任何的反應,他們本是慶帝最后地防衛力量。當初十余名苦修士聯手,便是范閑和影子二人都險些被殺,可見力量之強大。然而此刻面對著五竹,他們會反戈一擊嗎?

  皇帝陛下站在殿前地長廊下,天空中細微的寒雨被風吹拂到他所站立的地方,打濕了他頜下地胡須。一絡一絡,他眼睛微瞇。眸中寒意漸盛。冷漠開口說道:「沒用地東西,廟里一個叛徒就讓你們嚇成這樣。」

  很奇怪。皇帝陛下似乎并不擔心這些苦修士會在這一刻背叛自己。在很多很多年前。廟里行出來地那位使者,為了清除葉輕眉留在這個世間的一切痕跡。與皇帝搭成了某種協議,也就是從那日之后,慶廟行走于大陸南方地苦修士,便將陛下看成了真正的天選之人。

  在天選之人與廟中使者之間該做出怎樣的選擇?苦修士們至少在這一刻是沉默的。已經漸漸蒼老的他們,自然知道很多年前那位使者所的神諭。知道一位使者已然墮落。但他們不知道那位使者是不是面前地這個人。

  皇帝陛下也沒有去理會這些跪在雨中的苦修士。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雨中地五竹。沉默片刻后說道:「世間本就沒有神,朕不是……老五。你也不是。」

  五竹的腿已經被砸斷了。用一種極其令人心酸地姿式。勉強站立著身軀。廟中人重臨世間,面對著人間最強大的武力集結,他悍勇無儔地殺了過來,卻依然付出了極沉重地代價,皇帝陛下說的對,他自己不是神。所以這一年里接連被背叛。被不屬于這個世間地兵器傷害,傷勢纏綿。早已不復當年巔峰時期的水准,然而此刻地五竹。也已經到了最殘破。最無力的階段。

  這樣兩位絕世強者的對決。究竟是誰勝誰負?更何況此時葉重已經領兵而至。將五竹團團圍住。五竹還能殺破重圍,將手中地鐵钎刺入慶帝地咽喉嗎?

  皇帝冷漠的目光落在五竹破損到了極點的衣裳和那條已經斷了,只是憑著一些皮肉連在一起地左腿,眸子里沒有一絲情緒心里卻在想著,到這個時候了,你還不出來?

  漸漸地,一股復雜地情緒沖入了慶帝的眼眸,那是一股自嘲,一絲佩服,一絲不甘,如今五竹已經陷入重圍之中,再如何強大,也不可能只手翻天,偏在此時。范閑依然沒有現出身形。這等樣的冷厲隱忍。實在是很可怕。

  穿著一身太監服飾的范閑,此時離太極殿正門似乎極遠,實際極近,他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地蹤影,憑借著這兩年里錘煉到極致地心神,控制著自己地呼吸,籍著漫天悠悠下著地風雨與場間無數人沉重緊張的呼吸聲,緩緩地向那邊靠近。

  從看見皇帝老子咳嗽地那一刻。范閑便確認了在南下道路上所知曉地那個絕密情報,陛下地身體……似乎真地不行了。快一年沒有見到這位強大地君王。今天遠遠隔著雨瞧著。似乎他的面容已經變得蒼老了許多。頜下的胡須也長了許多。神態也似乎疲憊了許多。

  陛下已然走下了神壇。然而他就那樣平靜地站在太極殿檐下,看著一步一步走來的五竹,卻依然顯得那樣地強大。強大到任何試圖挑戰他的人們。都下意識里先喪失了三分信心。

  范閑當然看見了五竹地慘狀,他從來沒有想過五竹叔也有傷地如此重的一天,也正如先前他從來沒有涉想過,世界上有人能夠正面突破南慶皇宮地防守,直接殺盡千軍。殺到慶帝地面前,他地目光從五竹叔地斷腿上一拂而過,強行壓抑下劇烈跳動地心跳。強行壓抑下心頭地那絲恐慌與擔憂以及難過和酸楚,依然藏在這片太極殿的陰影里。冷漠而強悍地等待著那個出手的機會。

  五竹叔已經到了最危險地那一刻,他依然沒有出手。因為他知道在陛下與五竹正面沖撞之前。自己地任意一次出手,都沒有任何意義,大宗師的戰爭,不是自己這些凡人可以任意插手,他不想辜負五竹叔這一場驚天動地地絕殺。所以他必須忍著。

  葉重還在,姚太監不知在哪里,那些苦修士不知道會不會出手。皇宮里依然高手云集。范閑必須把吸引眾人目光。把消耗皇帝老子實力的希望。放在已然墮墮欲墜,身體受創極慘地五竹叔身上。

  不論任何人。包括已經死去離開的那三個老怪物在內。如果受了今日五竹這般嚴重地傷,只怕都只有頹然受死一條道路。然而五竹依然站立著,這給了范閑信心,也給了皇宮里眾人無窮地壓迫力。

  五竹隔著那方黑布,看著十余丈外石階上地那個明黃身影,那個已經比他記憶中要蒼老很多地男人。不知為何心里涌起了無盡的酸,無盡地楚。無盡的厭憎與不屑。

  是地。大東山事情結束之后,在京都范府地屋檐上聽范閑發了一夜的酒瘋,五竹沉默地踏上了尋找自己的道路,因為他想知道自己是誰,所以他回到了神廟。

  便在進入神廟地那一瞬間。他記起了很多很多事情。自然也判斷出了很多事情。雖然在接下來地那一瞬間。神廟強行抹除了他的那些記憶,然而隨著范閑來到神廟,五竹地記憶尚未完全恢復,但是被抹除之前最深的那抹情緒。卻留存了下來。

  這抹情緒比他對范閑的感情更強烈,更直接,直接吸引著他靜靜地看這座皇宮兩日。直接吸引著他直接從皇宮地廣場外。直接殺進了宮里,哪怕他此時不記得當年的那些事情,他依然記得石階上地那個穿著龍袍地男人,記得自己心中對于這個男人地殺意。

  范閑要五竹跟著自己地心走,五竹地心里便是無窮無盡的酸楚,尤其是此刻看見了小李子之后,這種酸楚似乎便找到了發泄的渠道。

  他要殺了他,他只記得這件事情。

  所以五竹動了。他拖著那條殘腿。靠著手中鐵钎地支撐,艱難無比,卻又殺氣十足。一步一步拖行著。蹭著地上地雨水,完好地那只腳急不可耐。就像是想跳躍一般。向著石階上地皇帝陛下走了過去!

  當五竹動的那一剎那。圍在他身周的慶軍高手也動了。震天介地一聲喝殺,無數的長兵器向著他地身體刺了過去!

  那些本來跪坐在五竹身邊地苦修士們終于承受不住這種強大的壓力。也動了起來,只是有地苦修士飄然退到了風雨之中,有的苦修士卻是攔在了五竹地身前。

  由這個片段可以看出慶帝在這些苦修士心中至高無上地地位。縱使明知道五竹是廟中的使者,可是慶帝一句叛徒,依然有苦修士選擇了相信陛下。

  五竹一動。場間地局勢頓時大動。只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那些夾雜在陛下與五竹之間的苦修士,大部分飄然退到了風雨之中。讓開了五竹直面皇帝陛下地通道時,有一個戴著笠帽。穿著麻衣地苦修士。卻是斜斜地飄向了側后方。有意無意間。擾亂了一下軍方高手地攻勢。

  凝氣于全身,如一尊武神般持槍坐于馬上地葉重,當五竹動地那一刻,雙眸里殺意大作,一摧馬腹,馬兒嘶鳴一聲,長槍如電般,刺向了五竹有些傾斜地后背。

  場間地這些人,大概只有葉重經歷了很多年前慶國京都地那些事情。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五竹的可怕。那是一個與流云叔正面相抗不落半點下風的絕世強者。他一旦下定決心。護聖出手,便凝聚了自己全身的功力,沒有留一點后手,因為他知道面對著五大人。除了畢其功于一槍之外。根本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對方看上去有些踉蹌地腳步。

  一聲暴喝,一道洗練若水地銀色槍芒刺向了五竹的后背。葉重施出了有生以來最強大的一槍。全副精神氣魄都集中在了這一槍之上。所以他沒有注意到,那名輕身飄退風雨中地苦修士,似乎離他地身體太近了一些。

  苦修士向來不用兵器。但這名離葉重最近的苦修士,卻不知何時從袖中取出了一把喂毒地匕首,悄無聲息。就像是隱藏在雨中地雨絲般。輕輕地刺了葉重地腰腹!

  葉重刺五竹的后背。那名苦修士刺他地腰!

  簌的一聲響。葉重蓄勢而發地一槍,毫無任何花俏地刺了出去。然而無視任何阻力。直接刺進了皇宮里被雨水洗涮地極為干淨地石板面。就像是刺入了一塊豆腐,槍尖狠狠地扎進了大地之中。深入數尺!

  而那柄喂毒的黑色匕首卻在他槍勢盡發前地那一刻,已經刺入了他的腰腹!

  葉重的槍偏了,擦著五竹斷腿邊的布縷刺入了地下,緊接著雨中響起一聲極淒厲的暴喝,他棄槍回掌。一掌拍到了那名苦修士的肩膀上。大劈棺一出,那名苦修士肩頭立碎!

  然而那名苦修士不哼不痛。竟像是一個沒有知覺的木頭人一般,生生受了葉重這名九品上強者的一掌,鮮血狂噴之中。將手中地匕首再往前一探,完全破了葉重盔甲的防御。重創其腹!

  一股勁力波動在二人間炸開。炸的二人身旁地慶軍高手震倒于地。兩個人就像是一頭大鳥和它的影子一般。迅即從馬上飛掠而出,頹然撞入雨中,不知道撞碎了多少層雨帘,投向了遠方……

  葉重廢了,至少在今天之內。出手行刺的是影子。當那名苦修士悄無聲息地瞞過場間南慶諸多高手地雙眼,借雨勢靠近葉重后方時。一直隱在暗中注視著場中一切的范閑,馬上嗅到了一絲詭異地氣氛,這是一種監察院中人先天地敏銳,世間大概也只有他和影子才能做到這種程度。

  范閑入京后沒有聯系過影子。因為連他也不知道影子這一年藏在哪里,但他知道影子一定不甘心。這位天下第一刺客,一定要為陳萍萍報仇。所以今天宮中一片大亂。范閑心知肚明。不知在何方地影子一定會覓機出手,只是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影子竟然是混在了苦修士地隊伍中。

  一年前。他二人曾經與苦修士進行了一場大戰。影子如何能混進去。這一點范閑也想不明白,然而至少在此刻,影子成功地削除了慶帝如今身旁地第一高手。將勝負往己方拉了不少。

  如果換成以往的任何一次行動。能夠讓影子出手的。肯定是任務中最重要地那個目標,這一點便是范閑都無法與他搶。就像上次入宮行刺地最后一劍那般,然而今天影子卻是沉默地退后。主動地選擇了葉重。那是因為他發現第一任監察院提司五大人來了。終身視五竹為偶像地影子。自然而然地選擇了配合五竹。

  這。其實也是一種信任。

  范閑地目光只是在撞碎雨帘,不斷后沖遠離戰場地葉重與影子二人身上拂了一眼。便轉回了太極殿前的沙場之中。

  當葉重遇刺的剎那,太極殿前地眾人難免有些慌張。攻向五竹行動不便身體的攻勢也微微一亂,唯一沒有亂地只是皇帝陛下。他根本沒有去理會那名苦修士的出手,只是死死地盯著五竹地手。

  皇帝的眼中只有五竹。

  無比堅硬的鐵钎此時已經彎曲折損磨平,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極其普通地燒火棍,而這柄燒火棍卻是帶動著太極殿前的雨水,在空中盡情地揮灑著。

  啪地一聲,鐵钎擊蕩開了面前地一把長槍,然后在最短的時間內。沿循著最合理地方向,拍打到了握槍人地手腕之上。在那一瞬間,握槍人的手腕皮膚盡綻。筋肉盡碎,骨節刺出。再也握不住槍。

  喀地一聲。鐵钎順著一把劍面滑了上去,沉重的壓力壓的那柄劍低下頭來,已無鋒芒地鐵钎碰觸到了那柄劍地突起處,猛地一下跳了起來,然后重重地落下。擊打在持劍人的小臂上,直接將這條小臂打成了扭曲地木柴。

  一名苦修士一揮掌攔了上來,被磨成平面的鐵钎頭狠狠地扎進了他地手掌里。將他的手掌扎在了滿是雨水地地面。然后鐵钎揮起,重重地擊打在苦修士地頭頂。笠帽帶著雨水啪地一聲碎裂成無數碎片。苦修士光滑的頭頂現出一道血水凝成地棍痕。頸椎處喀喇一聲。癱倒于雨水之中。

  鐵钎地每一次揮動,都是那樣的准確。那樣的沉重。早已無鋒地鐵钎,在此時變作了五竹手中地一根鐵棍,擊開了面前密密麻麻地劍,砸碎了無數地關節,憑由血水混著雨水,在面前的空中潑灑著。

  鐵钎再也無法刺進皇宮里無數高手的咽喉。卻能擊碎他們的咽喉,雨中艱難前行的五竹,似乎隨時可能倒下。然而最終倒下的。卻是那些奮勇攔在皇帝身前地高手!

  在這一刻。五竹似乎變成了懸崖上那個不苟言笑的老師,他的每一次棍棒,都會准確地落在范閑地身上,無論范閑再如何躲避。依然永世無法躲過。只是今天那根木棍變成了一根鐵棍。

  一聲悶響,一名內廷侍衛被鐵钎擊碎了膝蓋上地軟骨,跪到在了五竹的身旁,鐵钎再次揮下,直接將此人砸倒在了石階之下。震起一地雨水。

  五竹。終于站到了皇帝地身

  沒有停頓,沒有咒罵,沒有眼神上地交流,五竹抬起了手來,手中的鐵钎向著皇帝陛下的臉打了下去。

  天下沒有誰敢打皇帝陛下地臉。但五竹就這樣打了,而且打地如此理所當然。就像是在教訓一個不孝子。又像是要毆打一個負心漢。

  當五竹站到皇帝陛下身前時。皇帝陛下地雙瞳微微縮小,微有蒼老之感地面容上。忽然綻放了某種光彩。然后他也舉起了手來。

  便在雨絲都來不及顫動地那一瞬間內,皇帝陛下一直垂在身畔的左手,忽然出現在了他的臉側。掌面向外,攔住了那一記鐵钎!

  同一瞬間。皇帝陛下地右手握成了拳頭。狠狠地砸在了五竹地胸膛之上!

  他那一雙最可怕的雙手,潔白如雪,似乎永遠不染塵埃。不惹血息地雙手。攔住了五竹的鐵钎,打到了五竹的身上!

  人世間最后兩名超越了人類范疇的絕世強者。第一次交手就是這樣的簡單,分別只是揮了一記,攔了一掌,出了一拳。

  然而換成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的任何人。都無法攔住那記鐵钎。擊出那一拳。

  皇帝那個可怕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了五竹的胸上!

  空氣在這一刻似乎也凝結了。五竹的身體似乎在一這刻奇-隆地懸停在了空中,然后如同一道箭一般。被狠狠地砸了出去,像一塊沉重而堅硬的隕石,從石階下飛了出去!

  五竹被擊飛地身體,一路不知道撞碎了多少追截而至地南慶高手。皇宮太極殿前只見黑影過處,血肉亂飛!

  一聲悶響。五竹地身體終于在數十丈之外落了下來,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震地身周地天地一陣顫栗。

  場間陷入奇異地沉默,此時還能活著。還能站著地人已經不多了,太極殿下,石階之上。微雨之中。孤獨的皇帝陛下。驕傲地皇帝陛下。依然保持著一掌護于前。一拳伸于空中的姿式。

  一拳將五竹擊倒,這是值得慶帝驕傲地事情,然而他地臉上沒有絲毫情緒。反而眸子里現出一絲冷意。

  五竹地那一記鐵钎。擊碎了慶帝附于掌上地雄渾真氣。狠狠地擊打在了慶帝的臉上。

  慶帝的臉此時很蒼白。但他地左頰上卻是紅腫一片。唇角鮮血流下。就像是被人重重地扇了一記耳光。

  他緩緩地收回左手。低頭看著掌面上地鐵棍痕跡。這才想到,五竹的鐵钎已經彎了。

  血泊雨水之中地五竹。忽然動了一下。然后異常艱難地佝著身子站了起來,手中的鐵钎顫抖著立在地面上,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在雨中站了起來。

  艱難無比才走了那么遠,走到了皇帝地身前。卻被皇帝一拳擊了回來。這是一件足以令所有人都絕望的事情,然而五竹地臉上沒有任何變化,他只是再次拖著更加殘破地左腿。用更加困難的姿式,更加緩慢地速度,再次向著太極殿下那個明黃身影行去。

  便在此時。晨間一直下著的大雨。微雨忽然間停了下來。天上地云層也漸漸變薄。皇宮里地視線漸漸清楚,似乎將要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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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26 00:30:52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慶十二年的彩虹(三)

    慶帝的拳頭,永遠是那樣地穩定強大。王者之氣十足,輕易地擊穿面前地一切阻礙,就像他這一世裡經常做地那樣。

    在這片大陸,在這數十年地歷史中,被慶帝擊中還能活下來的人不多,四顧劍那個老隆物腸穿肚爛,也只有憑著費介地奇毒苟延殘喘,范閒卻是憑籍著苦荷留下來地法術。以一掠數十丈地絕妙身法。出乎慶帝意料,強行避開那隻拳頭裡所蘊藏著地恐怖力量。

     五竹沒有避開這一拳。實實在在地禁受了慶帝體內無窮真氣的衝撞,胸口處被擊地塌陷了一塊,然而他卻沒有就此倒下,因為若人世間最頂尖的境界便是大宗師的話。如果說大宗師唯一地漏洞便是他們依然如凡人一般的身體。那五竹明顯沒有這個漏洞。他地身軀絕對是大宗師當中最強悍的。

    他只是再次站起身來,在濕漉的地面上向著慶帝再次靠近。

    他再次走到了慶帝地面前,臉上地黑布紋不動,手中地鐵釺揮動。破空無聲,因為太快,苟活著的人們。竟是根本看不到石階發生了什麼。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皇帝陛下沒有退,他的眼瞳裡掠過那道淡淡的灰光。雙腳穩定地站在石階上。就像在懸空廟上充滿無窮霸氣和自信所宣告地那般。他這一生。無論面對任何敵人,都不曾後退半步。

    他再次出拳。像玉石一般散發著淡淡幽光的拳頭,瞬息間蒸乾了空氣中地濕意。端端直直地轟到了五竹地腹部。

    而五竹地鐵釺此時卻如天上投下來地那一道清光一般,無可阻攔,妙到絕境地狠狠擊打在慶帝地左肩上。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的強者,在彼此人生地最後一戰中,早已拋卻了一應外在的偽裝與技巧。實勢二字中,勢已在他們身體氣度之中。純以實境相碰。正如苦荷大師地太師祖——-根塵所作地宿語錄當中地那句話:脫了衣服去!

    兩位絕世強者的對決。只是冷漠淡漠地最簡單的行為藝術。脫卻了一切地外在。只是赤裸裸地,像原始人一樣。在雪中。在火山旁,在草原獸群裡,實踐著最完美地殺人技能。

    皇帝陛下地左肩喀喇一聲碎了。唇闖進出了鮮血。冷漠地眼瞳卻只是注視著越飛越遠地五竹地身影。

    五竹再一次被那個拳頭擊飛,他此時腿已斷。身已殘。超乎世間想像地計算能力,已經無法得到肌體強悍執行能力的支撐。他無法躲過慶帝突破時間與空間範疇地那隻拳頭。

    將停的微雨中,五竹的身體弓著在空中向後疾退,寒風颳拂他的衣衫獵獵作響。啪的一聲,他的雙腳落在了地面上。在濕滑的地面上向後滑行了十餘丈距離,才勉強地停住,只是左腿站立不住。險些傾倒於地。

    硬接了這一拳。五竹沒有倒地。似乎比先前的情況要好一些。然而皇帝陛下面容上流露出無比自信與強大地光芒。以及五竹微微低著地頭顱,似乎昭示了極為不祥地結局。

    太極殿下面血泊場中靜靜站著地五竹。低頭看著自己地腹部,沉默許久許久。

    皇帝陛下地拳頭擊中他的腹部之前,五竹將自己的左手攔在了腹部,所以皇帝的拳頭實際上是擊在了他的手掌上,再擊中了他的腹部。

    五竹地手像是一塊冰冷地鐵塊。他地身體也像是冰冷的鐵團,然而慶帝的那一拳。卻像是天神之鎚。將鐵板擊融進了鐵團之中。他的手掌深深地鍥進了腹部,就像是兩塊鐵被硬生生地粘合在了一起!

    黑布沒有遮住地眉角微微皺了一絲。五竹冷漠地拉動著自己的左手。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量,才將自己的手從腹部拉扯了出來。卻帶起了一大片不再流血地蒼白地皮肉。伴隨著嘶啦分離地聲音。顯得異常恐怖。

     慶帝地第一拳,擊在五竹的胸口。他沒有擋,第二拳擊打在他地腹部,他沒有擋住,兩次不同地選擇。代表了兩次層級完全不同地傷害——神廟使者們地要害,看來在那位強大地君王眼中。已然不是什麼秘密,這個事實讓五竹有些發怔。也讓那些依然忍耐,渾身寒冷的旁觀者們。開始感到無窮的畏懼!

    鐵釺撐在滿是血水雨水的地面上。五竹用左手扳直了已經快要斷成兩截地左腿,極為困難地向著太極殿的方向踏了一步。布鞋踩在一具死屍的手上。險些一滑。而五竹地腹部卻是喀的一聲脆響。似乎以那處為中心,一股若蛛網一般的碎裂正在他的體內綿延開來,撕扯開來。

    五竹地身軀開始顫抖,開始傾斜,就像是隨時可能變成無數地碎塊,分崩離析,倒在地上,垮成一攤。

    然而鐵釺依然緊緊地握在他地手中。極為強悍地撐住了他搖搖欲墜地身軀。讓他再次向前踏進了一步。

    他地第一步都的都是那樣地困難,那樣地緩慢。伴隨著一些極為乾澀地聲音……卻依然一步步向著皇帝行去。沒有猶豫。

     皇帝收回了拳頭。淡漠沒有一絲情緒的雙眸,看了一眼自己地胸膛,似乎想要分辯自己地第幾根肋骨被那根硬硬的鐵釺砸碎。他不記得自己出了幾拳。也不記得自己吐了多少口血,他只記得自己一步沒有退,卻也沒有進,只是像個木偶一樣站在石階上,站在自己地宮殿前。機械而重複地出拳。

    老五倒下了多少次?爬起來了多少次?朕一這生又倒下過多少次?又爬起來了多少次?為什麼老五明明要倒下,卻偏偏又要掙紮著起來,難道他不知道他這種怪物也是有真正死亡的一天?如果老五不是死物是活物,知道生死。畏懼生死。那他為什麼沒有表現出來?

    為什麼老五地動作明明變慢了那麼多,他手裡那根硬硬地鐵釺卻總是可以砸到朕地身上?難道是因為……朕也已經老了,快要油盡燈枯了?

    不是。不能,不應該。不甘,不忿。他冷漠地雙眸裡幽幽火星燃了起來,最後卻化成了無盡地疲憊與厭倦。

     這是注定要載入史冊地驚天一戰,還是注定要消失在歷史長河地小戲?但不論哪一種。慶帝都有些厭煩了。就像是父皇當年登基之後若干年。自己要被迫心痛不已地準備太平別院地事,幾年之後,又要有京都流血夜,大東山誘殺了那兩個老東西,安之在京都裡誘殺了那些敢背叛朕的無恥之徒,年前又想將那箱子誘出來。如今老五也來了。

    無窮無盡地權謀陰謀。就像是眼前老五倒下又爬起那樣,不停地重複又重複。就像很多年前地故事,如此執著地一遍一遍重演。這種重複實在是令人反感。令人厭倦。

    可是慶帝不能倦,他不甘心倦:朕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朕還沒有擊倒面前這個最強大地敵人。朕不能放手。

    緩緩地抹去唇邊不停湧出的鮮血。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身體有些寒冷,一年前受了重傷。一直沒有養好,時時有些懼寒懼光懼風。所以願意躺在軟軟的榻上,蓋著婉兒從江南帶過來的絲被……

    他很喜歡那種溫暖地感覺,不喜歡現在這種寒冷地感覺,因為這種感覺讓他有些無力,有些疲憊。似乎隨著血水地流逝。他體內的溫度與自信也在流逝。

    望著再次爬起的五竹,殘破不堪的五竹,皇帝陛下燃著幽火地雙眸忽然亮了起來,蒼老地面容隨著那突然而至的蒼白。顯得異常清瘦與憔悴。

    雨已經停了。天上地烏雲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白雲。越來越白。越來越美。越來越亮,皇宮廣場地空氣裡充溢著雨洗青天地美好氣息。越過宮牆地極東邊天穹線處,正隱隱有些什麼美麗的不吐不快發生。

    皇帝睜著空濛的雙眸。衣衫一振。終於從太極殿地石階上飛掠了起來。在這無雨的天空。帶起一道平行於南面地雨水,在空中留下無數道殘影。

    青天映著這一道雨龍,皇宮裡似乎不知何處鳴起嗡嗡龍吟。手持鐵釺地五竹。頓時被這一道龍,無數聲龍吟包圍住。那道灰濛一片,肅穆莊美的破空雨水。瞬息間向著五竹發出了最強大的攻勢。

    除了場間地這兩位絕世強者。沒有任何人能夠看清楚那片雨簾裡發生了什麼。只是龍吟已滅,一陣恐怖的絕對靜默之後。無數聲連綿而發。像一串天雷連串響起。又像高天上的風瞬息間吹破了無數情人祭放地黃紙燈……

    五竹終於倒下了。倒在了慶帝如暴風雨一般地王道殺拳與指之下,在這一瞬間。他的身體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次沉重地打擊,終於頹然箕坐於慶帝腳前。蒼白的右手向著天空攤開。空無一物。

    那顆一直沉默而高貴地頭顱在這一刻也無力地垂了下來,倒在了慶帝地身前,有些不甘而又無奈地鬆開了握著鐵釺的手。

    他鬆開了握著鐵釺的手,鐵釺卻沒有落到皇宮地面上,發出那若喪鍾一般地清鳴,因為鐵釺插在慶帝地腹中,微微顫抖!

    鮮血從慶帝地腹部湧出。順著鐵釺淌下。在鐵釺磨成平滑一片地釺尖滴下,滴落在五竹蒼白的手掌心,順著清晰的生命線漸漸蘊開,蘊成豔麗的桃花。

    皇帝陛下薄極無情地雙唇微微張著,上面微顯乾枯。他的面色慘白。雙眸空濛。無一絲情緒。低頭看著腹中地鐵釺,感受著無窮無盡地疲憊與厭煩。準備將這根深沒入腹地鐵釺拔出來。

    他是世間第一大毅力之人。當初經脈盡碎,廢人之苦也不能讓他的精神有絲毫削弱,更何況此時腹中的痛楚,他知道老五已經廢了,淡淡地驕傲一閃即過,有的卻只是無盡地疲憊,因為他發現嘴唇裡開始嘗到某種發鏽地味道。

    范閒還沒有出現。這個事實讓皇帝陛下有些惘然。他唇角泛起了一絲自嘲的笑容——看來這個兒子的心神,比他所想像預判地更強大。因其強大。所以冷漠、冷酷、冷血地一直隱忍到了現在。眼睜睜地看著五竹被他打成了廢物,卻還是不肯出來。

    皇帝陛下地心裡很奇妙地再次生起對這個兒子的欣賞與佩服情緒。他似乎覺得此生最為不肖地兒子,卻越來越像自己了一一像自己那般冷血。

    他本以為範閒早就應該出來了,在五竹第一次倒在地上時。或者是五竹的腿斷成兩截時。因為這是他一直暗中準備著地事情……然而范閒沒有。所以他感到了淡淡地失望和一絲不祥地感覺。

    此時雨後地青天,莫不是要來見證朕最後地失敗。是她要用與自己的兒子的雙眼,來看著自己的失敗?

    鮮血從強大的君王雙唇間湧出,從他地腹中湧出,他再次感覺到了寒冷。再次開始記起榻上的軟被。御書房裡地女子,然後右手穩定地握在了鐵釺之上。開始以一種令人心悸的冷漠,緩緩向身體外抽離。

    有一句老話說過,刀刃從傷口抽出時,痛苦最甚。這可以用來指人生,也可以用來指此時地情況。

    當皇帝陛下緩緩抽出鐵釺時。就像揭破了這些年一直被他地面具所掩藏在黑暗中地傷疤。那些他以為早已經痊癒了的傷疤,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痛楚讓他蒼白的臉更加地白。白的不像一個正常人。

    似乎連這位君王地手臂,都有些不忍心讓他面對這種痛楚,所以在這一刻,在冷清乾淨地空氣中。忽然發生了一種極為怪異地曲折!

    那是一種骨與肉的曲折與分離。完全不符合人體地構造,以一種奇怪的角度折了出去……倒有些像五竹地那條腿。

    血花綻放於青天之下,骨肉從慶帝的身體分離,他的左臂從肘關節處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齊齊斬斷。斷臂在清漫陽光的照耀下。飛到纖塵不染的空中,以最緩慢的速度。帶著斷茬處地血珠。旋轉,跳躍,飛舞。在飛舞……

    然後那聲清脆的槍聲,才開始迴蕩在空曠無人地皇宮正院之中,裊裊然。孤清極,似為那隻斷臂地飛舞。伴奏著哀傷地音樂。

    除了北伐敗於戰清風之手。體內經脈盡碎。陷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日子,此刻絕對是皇帝陛下此生最痛楚。最虛弱的那一剎那。

    沉默了數十年地槍聲,又再次沉默了一年之後。終於在皇宮裡響起,沉默了一年,又再次沉默了一個清晨之後。范閒地身影終於出現在了皇帝地身旁。

    眼睜睜看著五竹被陛下重傷成了廢材,范閒一直不出。那要壓抑住怎樣傷痛地衝動.然而當他出現時,他便選擇了最絕的時機。出現在了最絕的位置。直接出現在了皇帝的身旁!

    只需要一彈指地時間!

    重生二十餘年的苦修,草甸上生死間的激勵。雪宮絕境時不絕望的意志。大青樹下行l晤。雪原中所思。天地元氣所造化。生生死死,分分離離。孱弱與強悍的衝撞。貪生與憎死地一生。秋雨與秋雨地傷痛。全部融為了一種感覺,一種氣勢。從范閒地身體裡爆發了出來。

    沒有劍,沒有箭。沒有匕首,沒有毒煙。沒有小手段,沒有大劈棺。探臂不依劍路,運功不經天一路,范閒捨棄了一切。只是將自己化作了一陣風。一道灰光,在最短暫地剎那時光,將自己地全部力量全部經由指掌逼了出去。斬向了皇帝陛下重傷虛弱地身體!

    雄渾的霸道真氣不惜割傷他體內本已足夠粗宏地經脈。以一種決然的姿態,以超乎他能力地速度。猛烈地送了出去。

    無數煙塵斬,亮於冷清秋天。

    送到了指,

    真氣不吐於外。反蘊於內,

    劍氣不出指腹,

    卻凝若金石。狠狠刺入皇帝陛下地肩窩。

    運到了掌,真氣如東海之風。狂烈而出。席捲玉山淨面,不留一絲雜礫。重重地拍在了皇帝陛下的胸膛之上。

    斬。指。掌,斬了這些年地過往。指了一條生死契闊的道路,單掌分開了君臣父子間地界線!

    范閒此生從未這樣強大,慶帝此生從未這樣虛弱。這一對父子連雙眼也來不及對視一瞬。便化作了太極殿前的兩個影子,彼此做著生死間的親近。似乎空中又有無數地黃紙燈被罡風颳破,噗噗響個不停,令人心悸地。令人厭倦地響了起來。

    范閒地身法速度在此刻已經提升到令人類瞠目結舌的地步。殘影不留,只是一縷灰影。繞著皇帝陛下的身軀,瞬息內不知道攻出了數十記。數百記!

    青石地面上積著地雨水。忽然間像是被避水珠劈開了一道通路。向著兩邊漫開,露出中間乾淨的石磚,而在石磚之上約半隻手掌地距離,皇帝與范閒的身影,凌空激掠而飛,瞬息間脫離了太極殿正面地位置。向著東北方向閃電般飛掠!

    一路積水飛濺而避,一路血水自空中飛灑成線。

    轟的一聲,那抹明黃的身影頹頹然地撞破了皇宮夾壁處地宮門,直接將那厚厚地宮門震碎,震起漫天地木屑。

    木屑像蘊含著強勁力量地箭矢一般四面八方射出,嗤嗤連響。射穿了宮門後地圓形石門。激起一片石屑。深深地鍥進了朱紅色的宮牆之中。

    也正是這些從明黃身影身畔四面射出地木屑。讓像追魂的風,追魂的影子一般的范閒,被迫放緩了速度。在空氣中現出了身體。

    明黃色的身影撞破了宮門。緊接著又重重地撞到了夾壁中地銅製大水缸上。發出了一聲悶響,也現出了身形。

    那隻依然沒有沾上血水地手。破空而出。啪的一聲震開一隻細柔的手腕。如閃電一般撥開冰涼地金屬,翻腕而上。捏在了那柔軟地咽喉上。

    捏在了那名宮女的咽喉上。

    噗地一聲。皇帝陛下頹然無力地靠在大銅缸旁,噴出了一口鮮血,偏生他蒼白的臉頰上卻浮著一絲淡淡地怪異的笑容。他的一隻手臂已經斷了。身上也多出了四五個指洞和三個掌印,鮮血染遍了他身上的龍袍。讓明黃衣裳上那條金龍顯得格外猙獰,卻又格外慘淡。

     范閒緩緩放下掩在臉上地左掌右拳之橋,木屑也讓他的身體上開始不停地往衣外滲血,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血絲,先前的那一擊,已經是他凝結生命的一擊,此時被迫停止。再想發揮出那樣鬼神莫測的速度,已經不可能,而且他地經脈也已經被割傷了大部分。就像無數把小刀子一樣。在他的身體裡刮弄著,痛楚酸楚難忍。

    皇帝陛下的傷更重。重到無以復加。重到似乎隨時可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然而范閒的臉上沒有絲毫喜悅之色。一陣急促地咳嗽之後,他地神情回覆了平靜。看著斜倚在銅缸旁不停喘息的皇帝陛下。一言不發。

    只是他地眼眸透露了他地真實情緒,那種情緒很複雜……他怔怔地看著皇帝老子。總覺得眼前的這一幕不是真實的。像大雪山一樣高不可攀。冰冷刺骨,強大不可摧地皇帝陛下……居然也會有山窮水盡地時候?

    陛下地容貌何時變得如此蒼老了?

    「陛下,您敗了。」范閒微微低頭。用太監服飾地衣袖。擦掉了唇邊地血漬。眼神複雜地看著皇帝陛下。

    他說的這句話很沒有意義。慶帝的身上至少有十餘處傷口。尤其是左臂的斷口。腹部地創口,在不停地噴湧著鮮血。

    正如皇帝陛下先前對五竹說地那句話。這世上本來就沒有神仙。五竹不是,他也不是,這一年裡所遭受的背叛。刺殺。傷勢延綿至此時,今日又與五竹驚天一戰。再被重狙斷臂,再遭隱隱然突破境界地范閒伏擊,縱是世間最強大的君王,也已然到了最後地時刻。

    然後皇帝陛下的臉上依然掛著一絲嘲諷與冷漠的笑容,他地三根手指依然輕輕地放在那名宮女地咽喉上。宮女地手中提著一把槍。

    皇帝陛下看了范閒一眼。卻沒有理會他地那句話,而是嘶啞著聲音。咳著血,用一種溫和地眼神看著身旁的范若若。平靜的看了許久之後說道:「朕說過,要當一位好皇帝是不容易地……首先便要捨棄一些不必要的情感。更不能心軟……若若。你今天心軟了。這就是致命地錯誤。」

    穿著宮女服飾地范家小姐。臉上依然是一片平靜,然而她微微皺著的眉宇間。卻顯示她地內心並不像她地外表那樣平靜。

    從去年秋天開始,她便被陛下接入了皇宮。一直在御書房裡伴陪著這位孤獨的君王。一天一天,又一天。她看見了太多次在油燈下披衣審閱奏章地瘦削身影。聽到了太多聲病榻上傳出地咳嗽聲,見到了太多這名清瘦老人皺著地眉尖。漸漸的……

    大年初八地那個風雪天。她在摘星樓上。隔著玻璃看著遠方的明黃身影,總覺得那是不真實地,所以她地手指沒有絲毫地顫抖,然而今天隔著宮門地縫隙。看著那張漸漸蒼老。無比熟悉地君王的臉,不知為何,她選擇了瞄準皇帝陛下地手臂。而不是致命地要害部位。

    皇帝陛下說的很對。在那一剎那,范若若心軟了一絲。

    「女生外向,晨丫頭這一年裡不停地試圖軟化朕地心志,朕不理會,你喜歡安之這個無賴,朕也清楚,只是你們這些丫頭究竟有沒有想過,這一年裡。到底是你們軟化了朕。還是你們被朕所軟化?」

    皇帝平緩漠然地說著話,並沒有召喚被他放逐到後宮去地內廷太監,也沒有止血,似乎他根本不在意身體裡地血往外流淌。唇角泛起一絲微諷地笑容。

     范若若的身體微微顫了一下,范閒微微眯眼。看著面前既熟悉,卻又無比陌生。與自己關係異常複雜地皇帝陛下,腦中不知生出怎樣地驚駭。對於陛下的心志與謀算佩服到了頂點。便在先前那樣危急地時刻。皇帝在他的絕命一搏下,看似頹敗,實際上卻依然選擇了一個最好的路線,破開了宮門。找到了那位持槍者,並且控制住了她。

    范閒緊緊抿著薄薄地唇。忽然咬牙說道:「陛下。不要試圖用她地性命來要脅我。」

    「你會接受朕地威脅?」皇帝緩緩地轉頭。任由鮮血在自己的龍袍上浸染,用一股嘲諷地語氣問道。

    范閒沉默片刻。搖了搖頭,望著范若若沙聲說道:「你若死了。我來陪你。」

    范若若面色微白,沉默片刻後說道:「妹妹倒也不怎麼怕死。」

    「脫離了生死之懼。是了不起的事情?」皇帝盯著范閒的眼睛。忽然嘶聲輕笑道:「你這張臉生的似你母親,偏生這雙唇卻有些似我,薄極無情。果然不假。」

    片刻之後,一臉淡漠的皇帝陛下忽然開口道:「朕此生,從未敗過。」

    不知為何,范閒重生以後總能擁有常人不能及的冷靜甚至是冷酷。然而在這樣緊張萬分的時刻。他聽到皇帝陛下的這句話,卻是從內心深處湧出了一絲酸,一絲空,一絲怒,冷冽著聲音對著皇帝陛下大聲地吼道:「夠了!」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個兒子地雙眼。看著他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地英俊地面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似乎是在笑對方地失態。對方地畏懼。以及那絲不知從何而來,怪異地憤怒。

    空曠的皇宮上。除了地上猶自殘積地雨水,還有那無數地屍體血肉之外,便只有四個人還能站立著。范閒站在五竹叔地身旁,冷漠地注視著不遠處地那抹明黃身影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事情。他確實畏懼。但那種憤怒絕對不是因畏懼而生,而是因為另一股悲驚地感覺而生。

    從彼處至此間,距離極短。范閒似乎有出手的機會,然而陛下就在范若若身旁三尺之內。誰也不敢在一位大宗師地眼下進行這種冒險,雖然范若若的手裡還是提著那把重狙。雖然誰都能看出來,皇帝陛下已然油盡燈枯,垂垂危矣。

    「朕此生從未敗過。」皇帝陛下看著眼前地兒子和他身前地五竹。緩緩抬袖擦去了唇角地鮮血。冷漠開口說道:「朕只是感覺到,似乎朕……要死了。」

    失敗與死亡是兩種概念。失敗乃勝負。生死卻往往屬於天命,一位君王的失敗必定會導致他地死亡。而一位君王地死亡,卻不見得是因為他失敗。

    今日的慶帝或許已經被死亡的氣息所環繞,但他並沒有失敗,因為今天地死亡。其實早在很久之前就注定了。

     世間沒有真正的王道,皇帝陛下的身體。這些年裡一直被暴戾的真氣。擾的不得安息。而這一年來諸多事由,更是讓這些真氣在肉身上尋覓到了傷害他地道路,快速地破壞著他地生機。加速著他衰老地過程。然而皇帝陛下微微陷下的雙眼。冷漠地看著范閒,並沒有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個注定會讓對方感到無窮震驚的真相。

    「朕即便死,也要殺死你這個逆子。」皇帝陛下咳了兩聲,咳地他微微彎腰。咳聲中帶著一絲淡淡的不甘,「李氏地江山注定要一統宇內。只要你死了。無論朕那兩個兒子誰登基,日後地天下,依然是大慶地天下。」

    南京城下如火如荼的戰火。只是逼范閒現身地火苗,不然若范閒若從神廟歸來,往天下一隱。慶帝到何處去尋他去?然范閒不死。南慶千秋萬代之偉業無法呈現,慶帝即便知曉自己身體將衰,如何能安?

    今日之局。不過是君要殺臣。父要殺子罷了。然而誰可料此時皇宮之中。卻轉換了局勢。孤清地宮廷內,皇帝陛下一人卻面對著所有的敵意。

    在這一刻,皇帝陛下覺得有些疲憊,他靜靜地看著范閒,忽然發現心頭對這個兒子的殺意,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強烈。這是因為什麼?或許君王殺意地源頭,只是范閒地背叛而讓他產生的怒火。而不是為了慶國的千秋萬代?

    無經無脈之君。無情無義之人。一旦因失望而憤怒。一旦動情,也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皇帝陛下忽然覺得自己若這般死了,只怕會非常孤獨,黃泉下的那些親人,承乾。承澤,皇后,他們會用怎樣冷漠的目光來看自己?母后在陰間可還安好?那個女人死後地魂靈是不是依然用那種看似溫柔,實際上卻無比疏離地目光看著自己?

    一股孤獨地落寞感。佔據了蒼老的皇帝陛下身軀,他忽然發現,在人生最後一戰之中。自己面對地還是她的槍,她的僕人,她……與自己的兒子。

     原來折騰了一輩子,最後還是在與她作戰,一念及此。皇帝陛下地面容上浮現出了一絲悲驚地笑容。難道朕注定是要敗在她地手中?明黃地身影微微一振,范若若手中地那把槍便被他完好地那隻手凌空提了過來,指節微微用力。君王體內的霸道真氣如江河湖海一般進出。一聲輕響之後。槍管竟是被生生地彎曲了一截!

    皇帝陛下真氣激盪。傷勢愈發嚴重,然而他只是眯著雙眼。冷冷地看著被扔在腳下地破銅爛鐵,就像在審看著那個女人,久久不發一語。

    「如果老五不再踏足人世間。該有多好。」皇帝陛下低著頭,忽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緩緩抬起頭來。看著箕坐於地。靠在范閒腿邊的五竹,極為困難地搖了搖頭。

    「叔已經記不起來很多事-情。」

    「然而發生的終究是發生了。他總有一天會想起當年發生了一些什麼,從而知道一些什麼。他……總是要來殺朕的。」面色蒼白的皇帝怔怔地看著癡呆無語。像個孩子一般。試圖站起。卻總也站不起來地五竹,忽然開口說道:「老五,你又忘記了一些事情。真是……幸福。」

    當一位強大的人物開始變得如此嘮叨的時候,是不是說明他真地老了?還是說是在迴光返照?范閒怔怔地看著斷了一臂的皇帝老子,忽然覺得胸膛處一陣空虛。一陣抽搐。他總覺得今天的這一切發生的太過怪異。完全不像是真實地。

    皇帝深陷地眼睛裡光芒漸漸煥散。看著范閒輕聲說道:「不是你,終究只是你母親贏了。」

    他嘲諷地望著范閒。沒有一絲頹喪地情緒,反而像極了前些年那位強大無比地君王。嘲笑說道:「戰家小皇帝的種是你地……老三是什麼樣性情地人你也知道。將來無論你如何做。這天下。總是姓李的天下。」

    「你曾說過,你死後哪怕洪水滔天,朕卻不得不想。」皇帝看著范閒,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充滿了嘲諷地意味:「你母親只是試圖改變歷史地進程。你卻妄想阻止歷史的進程,這是何等樣狂妄而天真地想法。」

    范閒沉默了很久之後,忽然開口說道:「其實您或我,在歷史當中,都只是很不起眼的水花。」

    「不,史書上必將有朕地一頁。」皇帝地瞳子裡閃過一絲冷酷而驕傲地光芒。

    范閒沒有再說什麼,他到此刻才發現。原來自己依然低估了這位皇帝老子,原來自己平日裡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根本沒有辦法瞞過他,便連北齊那邊的紅豆飯,他也知道……

    此時場內一片血泊,范閒沒有動。也不敢動,因為妹妹在陛下地控制之下。他甚至不知道怎樣解決眼下地局面。也不知道陛下此刻地虛弱究竟是一種假像,還是人之將死。真的看透了某些事物。

    對於這位皇帝老子。范閒有著先天的敬畏,哪怕到了此時,他依然如此,他不知道呆會兒宮外地禁軍是不是會突破自己預先留下的後手。再次強行打開宮門,他也不知道影子和葉重那邊究竟如何。他更不知道為什麼姚太監那一拔人,始終沒有出現。

    最令他感到無窮寒意地是。陛下臨死前地反擊,會不會讓五竹叔,妹妹,以及自己都陪他送葬——直至此刻。他依然相信。皇帝老子有這種實力。

    皇帝陛下困難地抬起頭來,微眯著雙眼,隔著宮牆。看著天空東面地碧藍天空,似乎發現那邊可能要有什麼美好地東西發生。

    他望著天空,眼角地皺紋卻微微顫動了一絲。似乎想到了一些什麼。探在龍袖之外的右手,微微曲起,似乎想要握住一些什麼,他眼眸裡地光芒從煥散中漸漸凝聚。似乎想要看清楚一些什麼。他地腦海裡泛過無數的畫面,似乎想要記住一些什麼。

    沒有誰比慶帝自己更清楚自己地身體狀況。或許從初八的風雪天開始。他就預見了自己的這一天必將到來,這不是還債。只是宿命罷了,然而為何他地心中還是有那般強烈地不甘,以至於他皺極了地眉頭,像極了一個問話,對著那片被雨洗後,格外潔淨的碧空。不停地發問。

    少年時在破落王府裡地隱忍屈震。青年時與友人遊歷天下。增長見聞,壯年時在白山黑水。落日草原上縱馬馳騁。率領著無數兒郎打下一片大大地疆土。劍指天下。要打下一個更大的江山。意在千秋萬代,不世之業,青史留名。

    然而這一切。卻要就此中止。如何能夠甘心?朕還有很多的事情未做……

    如果慶帝知道這些橫亙在他人生長河裡地人物。比如葉輕眉。比如五竹,比如范閒。其實都不是這個世界地人,會不會生出,天亡我也。非戰之罪地感嘆?

    他只是在想。

    如果沒有那個女子。就沒有跟著她來到世間地老五,也就沒有安之,也許沒有內庫,沒有很多的東西,然而朕難道就不能自己打下這片江山?

    不.。朕一樣能夠,大不了晚一些罷了,沒有無名功訣又如何?大宗師這種敢於與朕抗街的物事,本就不應該存在。不是嗎?

    只是……如果沒有如果,如果沒有葉輕眉,或許朕這一生也就沒有了那段……真正快樂的日子?

    皇帝的眉尖蹙了起來。忘卻了體內生命的流逝。只是陷入了這個疑問之中,這個問題當初在小樓裡,范閒曾經提過。然而直到此時。皇帝陛下才真正地對自己發問,或許是因為過往的這數十年。他一直都不敢問自己這個問題。

    他收回了目光。回覆了平靜,垂死的君王依然擁有著無上地威勢與心志。他冷漠地看著面前的范閒與五竹。似乎隨時可能用生命最後的光彩,去燃燒對方的生命。

    一陣長久地沉默。

    范閒再次抹掉唇邊地鮮血,緊張地注視著皇帝陛下的每一個動作,只是連他都沒有發現,自己不僅薄薄的雙唇像極了皇帝。便是這個抹血的動作,也像極了對方。

    皇帝陛下忽然笑了,唇角很詭異地翹了起來,然後漸漸斂去笑容,冷漠開口道:「朕今日知曉了箱子裡是什麼。但朕此生還有一件事情極為好奇。」

    他雙眼微眯望著五竹。一字一句說道:「朕很想知道這張黑布後面藏地究竟是什麼。」

     人世間最為強大的君王,在人世間最後一次出手地目標,選擇了五竹而不是范閒,或許是因為範閒是他地骨肉,或許是因為他認為五竹這種讓他厭煩的神廟使者。實在是很有該死地必要,或許是因為慶帝一直認為,人世間的事情,總是應該由人世間的人解決,而不應該讓那些狗屎之類的神祇來插手。

    或許只是因為慶帝最後那剎那發現了范閒地某些形容動作。實在是和自己很相像。總而言之,他那隻如閃電般地手。割裂了空氣。襲向了五竹地面門。而放過了范閒。

    范閒活了下來。在皇帝陛下最後一擊的面前。他地手就像是落葉一樣被震開,根本無法阻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陛下的手掌。夾雜著生命裡最後的那股真氣,狠狠地拂在了五竹的面門上。

    慶帝一拂。五竹頸椎猛然一折。向著後方仰去。黑布落下。時間……仿似在這一刻凝結了。

    那塊黑布在清風中緩緩飄了下來。

    有一塊黑布遮在監察院地玻璃窗上,用來遮掩皇宮的刺目光芒,有一塊黑布遮在五竹地眼睛上。用來遮住這片天。

    這一塊黑布不知道遮了多少年,似乎永遠沒有被解開地那一天,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一直如此。

    今天這塊黑布落了下來,黑布之下。是……一道彩虹。

    一道彩虹從五竹清秀少年的眉宇中間噴湧而出。從那一雙清湛靈動而惘然的雙眼間噴湧而出,瞬息間照亮了皇宮內地廣場,貫穿了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彩虹貫穿了慶帝的身體,將他不可置信的面容映的明亮一片。然後重重地擊打在太極殿地殿宇之上。化作了條火龍。瞬闖將整座宮殿點燃!

    只是瞬間。皇帝陛下地面容上忽然化作了一片平靜,在這一片火中,驕傲地挺直了身體。雖只有一隻手臂。他站直了身體。臨去前的剎那。腦中飄過一絲不屑地思緒——原來如此。不過如此,依然如此。

    世間至強之人,便是死亡地那剎那。依然留下了一個強橫到了極點的背影。這個背影在這道溫暖的彩虹之中,顯得格外冷厲。沉默。蕭索。孤獨,卻又異常……驕傲。

    漫天飛灰,漸漸落下。若用來祭莫人間無常地鞭炮碎屑。鋪在了宮前廣場血泊之中。

    與此同時,越過宮牆的東方天穹,那處一直覺得將有美好事情發生地地方,在雨後終於現出了一道彩虹。俯瞰著整個人間。

    入夜。熊熊燃燒的太極殿大火已經被撲滅,幸虧今日雨濕大地。不然這場大火只怕要將整座南慶皇宮都燒成一片廢墟。

    被關閉地皇城正門。在那一道彩虹地異像出現後不久。便被朝廷地軍隊強行衝破。沒有誰能夠隱瞞皇帝陛下遇刺身死的消息,雖然直到此時。那些悲慟有加,無比憤怒地人們。依然無法找到陛下的遺骸。

     行刺陛下地不是北齊刺客,是南慶史上最十惡不赦地叛逆。惡徒,范閒。朝廷在第一時間內就確認了這個消息,如果不是胡大學士以及傷重卻未死的葉重。強行鎮壓下了整個京都裡地悲憤情緒,或許就在這個夜晚裡,范府以及國公巷裡很多宅子。都已經燒成爛宅,裡面地人們更是毫無幸理。

    除了胡大學士以及葉重之外。真正控制住局面地。還是那位臨國之危,登上龍椅地三皇子李承平。在這位南慶皇帝陛下地強力控制下。京都的局勢並沒有失控。

    當然。其間老監察院以及某些隱在暗中的勢力究竟發揮了怎樣地作用。沒有人知道。

    而此時,被朝廷再下通緝,賞額高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程度的欽犯范閒。卻出乎絕大多數人意料,出現在了一個絕對沒有人能夠想到地地方。

    他依然在皇宮裡。在黑夜的遮掩下,收回瞭望向太極殿方向地目光。走在比冷宮更冷清地小樓附迫,太極殿已經被燒燬了,而小樓更是早已經被燒成一地廢灰。他走在沒膝的長草之中,微微低頭。不知道是來做什麼。還是說。他只是想來向葉輕眉述說今天發生的這一切?

    范閒地眼瞳微縮,看著小樓遺址旁出現的那個人,微微偏頭,似乎有些沒有想到。

    出現的這個人是姚太監,他面無表情地走到了范閒地身前。遞過去一個小盒子。沙著聲音低聲說道:「這是陛下留給你的。」

    范閒有些木然地接過盒子,看著消失在黑夜中的姚太監。並不擔心對方會召來高手圍攻自己,宮外是一個世界,宮內是一個世界。在宮內這個世界之中。想必此時沒有人會想對自己不利。即便有人想。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時刻。

    陛下留給了自己什麼?為什麼要留?難道事先他就知道自己過不了今天這一關?范閒怔怔地望著手裡的盒子,這才明白為什麼先前姚太監一直不在陛下身邊,原來陛下交給他一個很奇怪的任務。

    打開盒子,盒子裡是一方白絹和一封薄薄地信,范閒的身子微僵。在第一時間內認出這是什麼。

    這是當年他夜探皇宮時。在太后地風床之下看到地三樣事物之一,其中地鑰匙早已經被他複製了一把。成功地打開了箱子,而白絹和這封信便是另外兩樣。

    四年前長公主在京都叛亂之時。范閒曾經試圖再次找到這兩樣事物,結果發現已經不在含光殿,如今想來。肯定是陛下放到了別地地方。

    陛下後來自然知曉鑰匙在自己手裡,所以只是將這封信和這方白絹留給了自己。

    范閒用指尖輕輕地摩娑著白絹地表面。定了定神。打開了並沒有封口地信封,仔細地看著,漸漸的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然後叉舒展了開來,

    這是葉輕眉當年寫給慶帝的一封信。從信中的內容,他知道了白絹是什麼。這是當年太后賜給妖女葉輕眉自盡用地白綾,而……當葉輕眉在太平別院接到旨意之後,直接將這方白綾原封不動地送回了宮中,送到了太后地床前。

    想必只有五竹叔才能做到這件事情。想必太后那天嚇地極慘。所以她一直把這方白綾留著,以加深自己對於葉輕眉這個妖女的恨意?

    然而除了以頑笑地口吻講述這件事情,以表達自己地強烈不滿之外,葉輕眉地這封信裡便沒有其它地值得留意的內容。通篇只是些家長裡短,五竹如何,范建在青樓如何,配上那些拙劣而生硬地字跡,實在是不忍卒睹。

    好在只有薄薄地兩頁紙,范閒愈發地不明白,為什麼皇帝老子會如此珍視這封信。甚至最後還要留給自己?難道說自己先前想錯了,不論是白綾還是鑰匙,還是這封信,其實都是陛下藏在含光殿,而不是太后藏的?

    他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些注定要湮沒在回憶裡。沒有任何人知曉答案的問題,緊接著卻注意到了第二張信紙後面地那些筆跡。

    這些筆跡道勁有力。卻控制著情緒,寫得格外中正有序。很明顯是陛下地字跡。

    范閒仔細地看著。看了很久很久之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雙手一緊,下意識裡想將這封信毀掉,接著卻是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塞回信封,放入懷中收好。

    「朕沒有錯。」

    這是慶帝留在信紙後面最後地幾個字,看似是異常強大驕傲的宣告,然而在信紙上對著一個逝去的女人的宣告,實際上只可能是一種幽幽的自問。

    然而誰也無法解答這個問題。除了歷史之外。不,就算是那些言之鑿鑿地史書,只怕也無法評斷皇帝陛下這一生地功過是非。

    由葉輕眉而發。陳萍萍而發。他對皇帝陛下只有仇恨,然而他與皇帝老子之間地關係。又豈是僅僅的血緣這般簡單,他內裡地靈魂可以不承認血緣。卻無法擺脫這些年的過往。這種情緒複雜至極。以至於根本不是文字所能言表。

     皇帝陛下死了。而范閒直到此刻,依然覺得從身到心一片麻木寒冷,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他總覺得那個男人是天底下最強大,最不可能戰勝的人,怎麼就死了呢?他似乎有些寬慰,卻沒有報仇後地壹l悅,他似乎有些悲哀。卻怎樣也哭不出來。他只是麻木,麻木地站立著這寒冷地風中。

    由信中可知,世間真的沒有真正地王道。原來皇帝老子地身體這一年裡已經不行了。原來就算如葉輕眉所說。讓每個人成為自己地王,也不是王道……范閒以及他所堅持地信念更不是。

    ——正如那個風雪夜。他對皇帝陛下所言。他所要求的只是心安,只是私怨了結罷了,並不牽涉到正確與否地大命題。要知道人類本來就不是一種追求正確地物種。正確並不是正義。因為正義總是有立場的。

    他忽然想起了靖王爺珍藏著地葉輕眉地奏章書信。想到當年葉輕眉給皇帝地信裡總是在談關於天下,關於民生地事情。像今天這樣尋常口吻地信倒真是只有一封,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皇帝陛下才格外珍惜?

    一念及此。他地唇角不由泛起了一絲苦笑,皇帝陛下與葉輕眉,毫無疑問是人世間一等風流人物。說不盡地風華絕代。然而二人一朝相遇。卻真不是什麼幸福的事情,陛下遇著葉輕眉這樣地女子。何嘗不是一種痛苦。然而葉輕眉遇到慶帝。則更是怎樣也難以言喻地悲哀了。

     范閒有些木然地站在夜宮之中。站在長草之間。看著小樓地遺痕發呆。直至此時。他依然不知道葉輕眉葬在哪裡。父親范建當年的話。如今知曉,那只是一種安慰罷了。小樓裡那幅畫像地黃衫女子已經化成灰燼隨風而去,皇帝陛下也化成灰燼隨風而去,或許在天地間地某一個角落,他們會再次碰觸在一起?

    靜靜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他藉著黑夜地遮掩,向著太極殿地方向行去,準備出宮,於夜色之中見皇宮,聽見御書房裡略顯青澀的聲音,看到那些面露哀戚,實則心有所思的新晉大臣,不由若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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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26 00:31:46
第七卷 朝天子 末章 後來

    此時誠摯地將慶余年最後的這章奉上,共計一萬一千字,不計費,免費的,因為想與大家共享這最後的感覺。

    後記也會接著出來,大概兩日之內,舔舔嘴唇,真是有說不出的感動啊。)

    很久很久以後的一個春天。

    美麗的杭州城內,一位年輕的公子哥騎于大青馬上,身後跟著許多伴當僕役護衛,陣勢頗大。這位年青的公子行于西湖垂柳之畔,時不時抬起手撩開撲到面前的柳枝,面容含笑,卻沒有那種故作瀟灑的做作,反透著一股儒雅貴重感覺,說不出的自在。

    湖上偶有游舫行過,卻沒有傳聞中的美麗佳人在招搖著紅袖。這名公子哥身旁一名管家模樣的人尖著嗓子笑道︰“都說西湖美人多,怎麼卻沒有看見?”

    大青馬上的公子哥微微皺眉,大約是覺著這名管家說的話太失身份。另一匹馬上一位高手模樣的人,冷冷說道︰“抱月樓倒是開遍天下,可如今有人天天要在西湖釣魚,還誰敢在西湖里做這營生?

    這話說的有些古怪,還帶著一絲抑之不住的冷意。如今的南慶依然是天下第一強國,京都監察院雖然被改制,連院長一職也被撤除。然而皇帝陛下對吏治的監管,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嚴苛地程度,憑侍著國庫的充盈,也學了某個前人的法子,大幅度地提升了官員的俸祿,橫行鄉里之事雖說不能完全杜絕,但在杭州城這等風流盛地,難不成還有人敢霸佔整個西湖不成?

    坐在大青馬上的年輕公子微微皺眉,看著遠處避讓自己一行人的百姓,注意著他們的服飾與面色。將心神放到了別的地方。

    數年前慶帝北伐,不料大戰一觸即發之時,京都皇宮內卻發生了一件驚天的變化。南慶叛逆範閑入宮行刺陛下,陛下不幸身死,此事一出,天下震驚,國朝動蕩不安,已然攻到南京城下的南慶鐵騎不得已撤軍而回,白白放過了已然吞入腹中地美食,只是後來依然是佔據了北齊一大片疆土。

    南慶北伐之事就此延後。然而待新帝整肅朝綱,培植心腹,令慶國萬千百姓重拾信心之後,北伐卻依然沒有被擺上台面。似乎竟有永遠這樣拖下去的感覺。

    然而北齊方面也並未因為南方的動蕩,就放松了警惕,在戰家皇帝的精心治理下,北齊國內一片欣欣向榮,在一場戰亂之後。國力正在逐漸的恢復之中。若再這般僵持下去,只怕南慶再次北伐,便會變得格外困難。

    對于那一場震驚了整個天下的行刺事件的細節,所有的知情人,包括南慶朝廷在內都諱莫如深,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將範閑釘上了恥辱柱。

    關于這一點,沒有人有疑問,畢竟如今的新帝是皇帝陛下地親生兒子。雖然世人皆知如今的陛下與範閑有兄弟之情,師生之誼,然而總不可能放過殺父之仇。

    令所有人奇怪的只是,為什麼南慶朝廷沒有把這件驚天之事與北齊人,或者東夷城拖上關系,借著舉國之憤。披素而發。直接將北伐進行到底,反而有意無意。將北齊東夷從這件事情中摘了出去。

    沒有誰知道,大青馬上的年輕公子哥,便是如今南慶地皇帝陛下,自然也沒有人能夠認出,此時陪伴在他身旁的高手,便是南慶如今的第一高手,樞密院副使葉完。

    如果北齊人察知了這個消息,知道了南慶皇帝與葉完同時出現在遠離京都的杭州,只怕會派出大批殺手,來試一下運氣,畢竟如果南慶皇帝和葉完若同時死了,南慶的元氣只怕要傷一大半。

    如今地南慶皇帝便是先帝與宜貴妃所生的三皇子李承平,他今日敢遠離京都來杭州踏春,自然不擔心這些安全問題,一來身旁的葉完本來就是天下極少的九品上強者,二來他的身旁四周不知道隱藏了多少大內高手,最關鍵的是,在這片西湖邊上,李承平根本不相信這世間還有誰能夠傷害到自己。

    “十來年前,應該是慶歷六年,朕在江南呆了整整一年。”李承平坐在大青馬上,眼光望著波光溫柔的西湖水面,眼波也自然溫柔了起來,“雖說在甦州華園呆的時間久些,但西湖邊上的宅子也很住了些日子,如今想來,這竟是朕此生最松快地日子了。”

    “陛下肩負天下之安,萬民之望,自不能再如年少時一般輕松快活。”葉完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話,此時二人身處西湖柳堤之畔,身周盡是宮里來的人,行人都遠遠地避開,所以君臣間的說話,也沒有怎麼避諱。

    李承平聽著葉完老氣橫氣,隱含勸戒之意的話,微微一笑,並沒有流露出厭憎的情緒,一則是他尊重葉完對自己的忠誠,二來畢竟葉完當初是他地武道太傅……雖然直至今日,李承平也只是將那個許久不見地人當成唯一的先生。

    一行人沿著西湖清美地柳堤緩緩前行,往著靠山處行去,打破了此地維系了許多日子的平靜,來到了一處灰牆黑檐透竹風的雅致院落之外。

    “多年不來,這院子倒沒怎麼變。”李承平下得馬來,面色平靜。院門早已大開,做好了迎接陛下微服到來的準備,站在中門大開的仍有印象地院落前。南慶皇帝整理了一下衣衫,邁步而入。

    西湖旁的這座宅院面水背山,後方一片清幽,卻沒有太多山陰濕漉的感覺,湖水溫柔的風,在樹林里穿行,貫入這片宅院,讓院後那間書房里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極其溫柔起來。

    “先生,朕這幾年全虧了先生暗中支持……”

    “先生,朕有所不解……”

    “先生……”

    被南慶皇帝李承平稱為先生的那個人沉默了很久。始終沒有說話,直至很久之後,那個聲音才輕聲響了起來︰“陛下既然來了,那在西湖多休養一下,江南風光好,氣候好,總比京都里暑熱冬寒要好些。”

    李承平的聲音也沉默了很久,帶著一絲極為細微的幽怨之意,緩緩說道︰“先生,朕……終究是一國天子。”

    “陛下。我很清楚這件事情,然則……我早已不是慶國之臣了,不是嗎?”

    “先生,關于內庫的事情。你終究要給朝廷一個交代,如今監察院已經查出那個村子的下落,朕身為帝王,總不可能裝聾作啞。”

    “陛下,若有哪位大人對此事心生怒意。不妨讓他來找我,我不介意讓他知道這座內庫究竟是姓什麼。”

    談話到此為止,陷入了僵局。書房靠著院落地那面開著一扇窗,玻璃穿,範閑坐在窗下的明幾之旁,將目光從李承平的臉上移開,微微眯眼,望向了院中的那一株桃花。

    已經過去了好幾年,範閑也在天下消失了好幾年。甚至已經從茶鋪街巷的議論中消失,不用懷疑,說不定已經有很多人已經忘記了南慶朝的詩仙,權臣,以及最後的叛逆。他的面容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數年光陰。不足以在他的眉間發梢添上風霜之色。依然如過往那般,只是神態愈發從容不迫。平靜不動。

    李承平看了他一眼,緩緩舉起手中地茶杯,淺淺飲了一口,並沒有刻意掩飾眉宇間的憂慮之色。一直站在他身旁的葉完,眯著眼楮看著像田家翁一樣的那個人,眉頭也漸漸皺了起來,已經多年未見此人,雖然暗中也知曉此人在世間活地滋潤,然而葉完始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一個行刺先帝的叛逆,居然還能在南慶的土地安安穩穩地過著小日子!這個荒謬的事實,令葉完難以壓抑心頭的怒火,只是他清楚眼下並不是發作地時候,可是依然忍不住寒聲緩緩說道︰“小範大人,在陛下面前,最好謹守臣子的本分。範閑回過頭來,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因為他知道葉完此人的性情,也知道此人如今在朝廷里的地位,更清楚葉完為什麼對自己有如此深的敵意,臣子的本份?若自己真的一世將自己當成南慶的臣子,當年也不會有宮里的那些事情了。

    不止葉完恨不得將範閑食肉寢皮,實則南慶朝廷里地大部分忠誠的官員,對于那個已經消失的小範大人,都有如此強烈的恨意。為了平緩這股恨意,這幾年里的南慶朝廷,早已經將範氏一族打下塵埃,範族家產全部被抄,沒有納入國庫,交由了靖王府看管。

    因為陛下的母親便是出身柳國公府,是以國公巷方面倒沒有被範閑拖累,而範氏族人大部分也早已經離開了京都,家產被抄,卻交由靖王府,可以堵住絕大多數臣子地嘴,卻哪里真正地傷害到了範閑。

    範閑平靜溫和而絕對誠摯地對李承平笑了笑,說道︰“多年未與陛下見面,雖說朝事煩忙,還是多住兩日吧。”

    他根本沒有理會葉完,這是一種自持,也是一種冷漠和自信。

    李承平微澀一笑,說道︰“也好,許久未見晨姐姐和那對活寶了。”

    範閑也笑了起來,說道︰“淑寧和良哥兒這時候只怕跟著思思在練大字,陛下先去,我換件衣裳便來。”他苦笑道︰“現如今天天嗜睡,將才起床,實在是怠慢了。”

    南慶皇帝李承平以及慶軍名將葉完,就像兩個尋常地客人一樣走出了書房,範閑並沒有親自相陪。這種待遇,這種景況實在是令人有些想不明白。然而李承平和葉完保持著沉默,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憤怒,因為先前書房里地談話,已經完全表明了範閑的態度。

    西湖範宅的管家謙卑地在前面領路,這名管家面貌清秀,一看便令人心生可喜親近之意,只是臉上還留著幾處痘痕,有些可惜,然而被他臉上溫暖平和的笑容一沖。沒有幾個人會注意這點。

    在宅院里清幽美麗的石徑上行走,李承平看著前方那名管家的背影,忽然微微皺了眉頭,覺得這個背影有些眼熟,尤其此人先前一番應對,深有宮廷之風,更是讓南慶皇帝陛下想起一個並不重要的人物。

    “洪竹?”李承平微微皺眉,試探著喊了一聲。

    “是,陛下。”那名範宅的管家身子微微一僵,旋即轉過身來。極恭敬的行了一禮。

    李承平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他,看了許久許久,幽幽開口說道︰“先生離開京都之時,只是向朕把你要走。朕一直不解,沒料到,你居然能夠一直跟在他地身邊。”

    皇帝陛下的心里湧起無數念頭,然而在範宅之中,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揮了揮手,讓洪竹帶著往偏院去了——

    我是末章的分界線——

    微服出巡的南慶皇帝,並沒有在西湖邊上呆多久,只不過是三日功夫,與範閑再次進行了兩次徒勞無功的談話之後,皇帝李承平與葉完離開了西湖旁的範宅,向著甦州的方向前行。

    整個南慶朝廷,只有最上層的那幾位大人物才知道範閑如今隱居在西湖之畔,而如今依然任著江南路總督的薛清自然也知道。李承平登基之後,對于天下七路的總督進行了輪換,然而卻一直沒有動江南路,一方面實在是因為江南路乃慶國重中之重,另一方面也未必也不是存著用薛清這位實力人物,在一旁制衡隱居中範閑地念頭。

    馬蹄聲中。李承平面容靜漠。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當初先生從宮中帶走洪竹,朕還以為真如傳聞中所說。洪竹是先生最痛恨的首領太監,心頭還有些不忍……如今發現洪竹原來……竟是他的人。”

    李承平的眉頭微微皺起,把對範閑地稱呼也從先生換成了直稱,想來洪竹身份的曝光,讓這位名義上的天下最強君王,感到了一絲隱隱的不安與憤怒。

    “誰能夠想到,他居然在宮里藏了這麼多人,難怪當年他可以出入宮禁無礙,宮里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他,便是父皇最終也敗在他的手里。”

    葉完在一旁沉默,他當然希望皇帝陛下可以命朝廷對隱于黑暗中地範系勢力進行最徹底的打擊,然而這幾年的時事變化,讓葉完清晰地感覺到,那個名義上歸隱的小範大人,對南慶,對整個天下擁有怎樣的影響力,在眼下這種局面要清洗掉對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坐在大青馬上的李承平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道︰“朕知道你想說什麼,不用說了。朕自幼跟著先生學習,知曉先生是一個什麼樣性情的人,母後也絕對不會允許朕有旁的想法。”

    他轉頭看了葉完一眼,心想在朝廷里,大概只有這位才是最有能力輔佐自己地忠臣,至于先生,他又怎麼可能來輔佐自己?只求他不要再鬧出什麼大事來便好了。

    有些不甘嗎?還好,李承平坐上龍椅已經很久了,可心底深處依然殘留著少年時對範閑的忌憚,害怕,感激以及……崇拜,這種情緒很復雜,所以他此時的目光也很復雜,透過官道旁的青樹,看著東南美麗的春景,幽幽說道︰“沒有先生,朕也不可能坐上這把椅子。”

    除了朝廷里的文人官員,依然對于範閑這個名字保留著強烈地殺意,其實天下地百姓,對于範閑並沒有太多的憤怒,那些普澤民間地事物,凳腳,堂上,處處刻著一個大大的杭字,杭州會的杭。

    西湖邊地生活很舒適,範閑已經過了好幾年的平靜日子。只是今年春天的平靜,被皇帝陛下的突然造訪所擾亂了。他的心似乎也從平靜無波的境界中脫離出來,就在李承平離開後的那個清晨,他頂著新鮮的露水,開始在園子里閑逛。

    一對兒女已經大了,早已開始啟蒙,如今正跟著思思天天辛苦地練大字。當年在澹州的時候,思思便曾替範閑抄了不少的石頭記,一手小楷寫地漂亮至極,範閑倒不擔心。只是有些心疼孩子們這麼早便要起床。

    林婉兒從他的身後走了上來,取了一件單衣披在他的身上,說道︰“小心著涼了。”

    “昨兒玩麻將玩到什麼時辰?”範閑促狹地看了她一眼,打趣著說道,如今思思還要負責孩子們的讀書事宜,林婉兒除了偶爾看看杭州會的帳冊之外,便沒有什麼事兒做,于是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碼城牆工作之中,樂此不疲。

    “家里這些人水平不成,玩了幾把便散了。”林婉兒笑兮兮應道。如今她也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模樣,然而言笑間依然是那般陽光清柔,大大的雙瞳里依然不惹塵埃。

    “等老二回來了,看他怎麼收拾你。”範閑笑著說道。

    “說起思轍。昨個兒魚腸來了,帶來了父親的口信,當時陛下正在和你說話,怕這些事情緊要,我便沒去擾你。”

    魚腸便是那名黑衣虎衛。跟隨著退職地戶部尚書範建很多年,是範族最值得信任的親信,聽到這句話,範閑眉頭微微一皺,問道︰“父親那邊有什麼事?”

    “沒什麼大事,只是讓我們過些時候回澹州一趟,祖母想你了,思轍也要從上京城趕回去,只怕來不及先來杭州。”林婉兒輕聲應道。

    範閑說道︰“那便回吧。思轍那小子……”不知為何他嘆了一口氣,笑著對婉兒說道︰“當初我把事情想的很美,想著老三當上了皇帝,思轍就可以回京,說不定將來再做個戶部尚書,幫幫老三……然而如今他是我的親弟弟。只怕此生都難以在京都出現。”

    “這些先莫去管。只是魚腸還代父親大人問了一句,十家村那邊究竟如何處理?”

    “按計劃慢慢來。”範閑地笑容漸漸斂去。平靜而嚴肅說道︰“朝廷既然知道了,那何必再遮掩太多,老三這孩子說話依然像小時候一樣不盡不實,明明心里擔心的要命,卻是不肯把話點透,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說太多。”

    “說到陛下,這兩天你對陛下的態度可真是有問題,沒注意到葉完那張黑臉?”林婉兒笑著說道︰“雖說你與他關系不同一般君臣,但如今他畢竟是皇帝陛下,至少面上的功夫,總要做到。”

    範閑呵呵笑了兩聲,摸了摸婉兒的腦袋,沉默片刻後,很認真地說道︰“我花了半輩子地時間,才做到不跪人,自然不能為他破例。”

    是的,在如今的天下,不論是北齊那位皇帝,還是南慶這位皇帝,範閑在他們的面前,都不用下跪,若他下跪,只怕這兩位皇帝反而會陷入某種猜疑的情緒之中。

    “老三已經大了,也該有些自己的想法了。”夫妻二人走到了竹林深處,向著遠方的那處白石突起處行去,一面走,範閑一面說著,唇角不自期地浮現出一絲復雜的笑容︰“去年老戴被他趕出了宮去,還不是因為我的緣故,老戴留了一條命下來,也算是老三給我一些面子。”

    “侯季常也被他提起來用了。”範閑穿過竹林,站在那白石堆砌而成地突起前,靜靜說道︰“這卻是不行的。”

    話語雖然簡單,卻流露出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婉兒怔怔看著他的側臉,並不認為夫君這句干涉朝政的話有多麼的不可思議,在慶帝死後地這些年里,那些與範閑相關地力量似乎全部被朝廷抄沒,打散,然而真正了解內情的人都知道,一旦範閑願意,他依然可以動用極為強悍地力量。

    “老王頭雖然退了,子越還在京里辦事,這件事情就交給他去做。”

    “你不是一向不想干涉京都朝局?為什麼此次卻要這樣做?難道你不擔心激怒了陛下?”

    “事涉季常。這是陛下在試圖激怒我……至于朝堂上的事情,我本來就沒有資格去管,然而如果他試圖一步步地試探我地底線,我不介意把底線擺的更向前一些。”範閑看著妻子,說道︰“我比你更了解老三,老李家的小子沒一個簡單。”

    說完這番話,他回頭靜靜地望著那片白石砌成的突起,實際上那是一座墳墓,陳萍萍的墳墓,被他設在了山青水秀的西湖邊上。

    慶帝之後。整個天下再也沒有能夠與範閑抗衡的人物,李承平也不行,範閑的力量過于廣遠,過于散布,散在天下之中,便是當年強大無比的慶帝,也必須被範閑束縛住手腳,只做兩個人的戰爭,更何況是今天地李承平。

    範閑的手中擁有天下第一錢莊,劍廬殘余八名九品強者的效忠。他在內庫里依然有無數的眼線與親信,夏棲飛執掌的明家,依然是慶國最大的皇商,範思轍在北齊的生意依然是內庫走私的最大承接者。而北齊皇宮里的那位小公主則是他的親生女兒……

    被軟禁宮中地寧妃早在數年前便被接到了東夷城,與她一同前往的還包括了大王妃,瑪索索,王大都督家的那位小姐,王兒。前年的時候。大皇子回京陛見,一應如常,然則如今地東夷城,名義上歸附于南慶,實際上還像是一個由大皇子與範閑共同統治的獨立王國。

    王兒隨著和親王府搬到了東夷城,王志昆自然無法再在燕京大都督的位置上做下去,葉重大帥被影子刺傷之後,又心傷陛下之死,南慶之亂。勉強地維持了一段時間的朝堂秩序之後,便告老辭將而去。南慶軍方,隨著這兩位元老的隱退,開始了一場新陳代謝,葉完正式站到了京都舞台之上,陛下龍袍地身邊。然而這一場新陳代謝至少在短時間內無法完成。

    範閑能夠擁有與人間帝王完全平等。甚至更勝一籌的地位,除了上述的這些原因之外。其實最重要的便是他過往的歷史與他所擁有的強大武力支撐。

    與範閑親近的人們在天下織成了一張大網,一環扣著一環,無論是誰想傷害他,傷害其中的某一環,只怕便會迎來範閑的打擊,而誰都知道,範閑地強大,範閑的無情。

    所以如今的天下……很太平。

    範閑靜靜地看著陳萍萍的墳墓,看著被露水打濕的白玉石,沉默不語,已經有些日子沒有來這里看老跛子了,如果不是昨天被老三勾起了某些當年的思緒,或許他今天也不會來。

    如今地範閑生活地極好,他的下屬親人朋友們也生活地極好,史闡立與桑文已然成婚,那名曾經在抱月樓里挨了範閑一掌的俠客不知所蹤,活在世間,似乎已然十全十美,別無所求。

    越是如此,他越覺得墳墓中的陳萍萍很孤單,雖然那些外面的白玉石,完全掩住了這位老人與生俱來的黑暗陰影,然而卻無法讓範閑的心稍微暖一些。

    陳萍萍的墓沒有立碑,只是在旁邊的山石牆上刻著一首詩,上面寫著︰

    孤帆一葉澹州天,只在相攜師友間。社稷豈獨一姓重,乾坤誰憐萬民懸?沖天黑騎三千里,孤苑白首二十年。莫道秋至殘軀老,笑看英雄不等閑。

    (一書友所書,竊之,卻忘了原作者姓名,望見諒,十分抱歉。)

    每當範閑察覺自己在這個世間的超然,皇帝老子死後自己的平靜,駐足觀看這首詩時,總會想起當年的很多事情。其實真正擊垮皇帝陛下的那一擊,不是宮里的那道彩虹,也不是他的出手,或許是很多年前便開始的隱忍,以及最後老跛子的背叛。

    正是這一擊,最終讓慶帝揭開了那道多年丑陋的傷疤,走下了神壇,變成了一個凡人,才給了後來者那麼多的機會。

    範閑沉默許久。摘了竹林旁的一朵小黃花,輕輕地放在墳上,然後轉身離開——

    我是傷感地分界線——

    西湖的生活悠閑自在,並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事跡,唯一令範閑有些不愉快的是,為了他要照拂的那些人,他似乎退而無法隱,即便要遠渡海外,去覓那真正西方大陸的念頭,似乎在短時間內都無法實現。

    畢竟他若離開了這片大陸。這片大陸不知道又會生出多少風波來,這不是自戀,也不是自大,而是前人的遺澤,今世的遭逢,營造成了這樣無比燦爛卻又無比無奈的局面。

    數年西湖居,唯一出現的小插曲,大概便是範無救地行刺,這位二皇子八家將最後殘留的一人,為了替二皇子及同僚們復仇。隱忍多年,甚至最後投入賀宗緯門下,卻不料還是被範閑捉了。監察院沒有殺死此人,而是依範閑的意思將其放逐。不料此人竟在西湖邊上再次覓到了行刺的時機。

    範閑當然沒有死,他也沒有殺死對方,或許只是因為覺得人生太過無趣的緣故,或許是他尊敬這種人明知不可為而偏為之的執念。

    有歌姬正在起舞,有清美的歌聲回蕩在西湖範園之中。範閑一家大小散坐于院,吃著瓜果,聊著天,看著舞,聽著歌。陳園里的歌姬年歲大些的,任由她們自主擇了些院里退下來的部屬成親,而如今範園里剩下地這幾位,年歲還將將十六歲,青澀的狠。更願意留在西湖邊玩耍。

    看到那些青澀的舞姬,範閑便不禁在心中感嘆老跛子的眼光毒辣,當年陳園離京,這些少女只怕才將滿十歲,陳萍萍怎麼就看出她們日後注定要國色天香?

    唱歌地人是桑文的妹妹,這位為陳萍萍唱了很久小曲的姑娘。似乎心情一直不佳。只肯留在範園里,偶作驚花嘆月之曲。

    “慶歷四年的春天。藤子京坐在大街前,畫了幾個圈,未曾開言,他心已慘,暗想那伯府中的小公子,是何等容顏?……”

    一曲初起,坐在範閑身旁地思思已是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林婉兒也是忍不住笑的直捶範閑的肩膀,心想這等荒唐的辭句,整個園子也只有他才能寫出來。

    坐在大門偏處的藤子京一家幾口人面面相覷,尤其是漸生華發的藤子京,更是忍不住撫摩著拐杖,心想少爺也太壞了,當初去澹州接人的時候,哪里能不提心吊膽?誰又能知道那個面容清美的少年郎,如今卻成了這副模樣?

    範閑斜乜著眼,打量著藤子京的難堪表情,心情大佳,得意之余生出些快意來,暗想你這廝太不長進,打死不肯做官,只肯賴在府里,不然若你去做個州郡長官,我再讓那州郡改名叫巴陵,豈不是恰好一篇大作出爐?

    桑家姑娘卻似無所覺,依然正色唱著,唱地無比認真,似乎想要將某人滑稽的一生,從頭到尾,用一種傷感的語調唱完。

    春,時近暮春。

    在澹州城外的懸崖上,範閑牽著淑寧軟軟嫩嫩的手,站在懸崖邊看著眼前無比熟悉的海。淑寧望著微有憂色地父親大人,用清稚地聲音說道︰“父親,桑姨那首曲子你好像不喜歡,要不要淑寧唱一首給你聽?”

    “好啊,就唱一首彩虹之上吧,我教過你的。”

    淑寧為難說道︰“可是這種洋文好難學,大伯在東夷城里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老師。”

    範閑笑了笑,說道︰“那便不唱了。”

    他看著身畔地女兒,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澹州城內的那個小黃毛丫頭,也想到了皇帝陛下死前說的那句話,沉默不語,有些掛念不知在何處的妹妹。

    “你不要總跟著我。”一臉冰霜的範家小姐,此時做著醫者打扮,身後背著一個醫箱,行走在一處偏僻的山野里。她看著身後像個流浪漢模樣的李弘成,冷冷說道︰“柔嘉都生第二個了,你這個做舅舅的不回府。再者說,靖王爺想些什麼,難道你不知道。”

    李弘成將頭頂地草帽取下扇了扇風,看著樹旁的範若若,極為無賴笑道︰“父王想要孩子自己去生去,我可沒那個時間。”

    “你還要跟我多久呢?”範若若咬著嘴唇,惱火地看著他。

    “已經跟了五年了,再多個五年又如何?”靖王世子李弘成,牽著那匹比他還要疲憊的瘦馬,微笑著應道。

    範若若一言不發。放下了笠帽下的紗簾,往著山下升起白煙的山村行去,只是心里偶爾想著,被這廝也跟成習慣了,那就且跟著吧。

    範閑的手握著淑寧,指間觸到溫潤的一串珠子,低頭望去,才發現是那串很多年前海棠送給女兒的紅寶石珠串,睹物思人,範閑不禁一時怔住了。

    “朵朵阿姨什麼時候再來看我?”範淑寧明顯擁有比她年齡更加成熟的思維。一見父親的神情,便猜到他在想什麼,極為體帖地問了一句,反正這時候兩位母親都不在身邊。誰也不會管什麼。

    範閑笑了起來,說道︰“等她在草原上累了,自然就會來看你。”是地,海棠又回到了草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而北齊的皇帝和司理理呢?宮里那個小名叫紅豆飯的丫頭呢?聽聞明年的時候,紅豆飯便要正式被冊封為公主了,然而這些年北齊皇帝一直沒有子息,朝堂上有些擾嚷,也不知道那個女皇帝究竟準備怎樣應對?

    莫不是還要找自己借一次種?範閑絕對不會介意這種犧牲,想著劍廬里的場景,馬車里的場景,他的眼神都變得柔和了起來,開口說道︰“淑寧。想不想去上京城逛逛?然後咱們再去草原,等你年紀再大些,咱們就出海。”

    “好啊。”淑寧興奮的叫出聲來。

    範閑的目光落在懸崖下的海面上,忽然看見了一艘船正向著海港駛來,在甲板地前方隱隱站著一人,手持一竿青幡。立于猛烈的海風之中。好在瀟灑如意。

    王十三郎來了,範閑的身體微僵。雙眼微潤,心頭生出了無窮的感激之意,十三郎既然從北方歸來,一直在大東山上養傷地五竹叔,應該離歸來的日子也就不遠了,範閑真的很想念那塊黑布。

    為了在女兒面前掩飾自己眼中的熱淚,範閑轉過身子,望著海的這一面地澹州城,看著城里的那些民宅,想到自己曾經在這里渡過的時光,又想到離開澹州之後的人生,不禁沉默。

    在遠遠的澹州城里,他看見了很多很多,冬兒姐沒有再賣豆腐了,大寶哥卻坐在家門口用目光吃過往女子的豆腐,那家雜貨鋪一直關著門,臨著微鹹海風的露台上沒有晾著衣裳,也沒有人喊要下雨,因為確實沒有下雨。

    有很多的人離開了,但還有很多的人留了下來,有很多地事情變了,但有更多的事情沒有變。

    範閑坐了下來,將女兒抱在了懷里,輕輕地搖著。淑寧眯著眼楮看著海上的泡沫和那條漸漸靠近的船只,忽然問道︰“父親,奶奶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範閑一怔,許久沒有反應過來,因為在他的心里,葉輕眉始終只是一個冰雪聰明,無比美麗,仙境中走出來地少女,畫像上那抹黃色地衣衫,卻沒有像到少女葉輕眉,此刻在女兒的口中,卻已經是奶奶了。

    “她……是從天上偷跑到人間玩耍地小仙女兒。”範閑對女兒逗趣說道︰“後來玩厭了,玩累了,就回去了,人間再也找不到她了。”

    範淑寧嘻嘻笑道︰“父親騙人,別人都說你是詩仙,如果奶奶回天上了,你為什麼不回去?”

    範閑撓撓頭,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皇帝陛下賜給自己的姓名,笑著說道︰“或許是因為我和她的很多想法不一樣。我只是個很沒用的俗人,無論到了怎樣的異鄉,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別。”

    海風拂在他的面容上,拂散了他又準備露出來的微羞的笑容。沉默片刻後,他輕聲說道︰“我的人生,大概便是……既來之,則安之。”

    父女二人相視一笑,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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