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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春野櫻 -【匠心小財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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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野櫻 - 匠心小財女

穿越成為賣藝維生的窮姑娘,與爺爺相依為命,
向天笑決定發揮前世所長,展開自己的金工事業,
她靠著替青樓的紅牌修復簪子,成功得到第一筆資金,
打制細致首飾給青樓姑娘們,讓她們成為免費廣告為她宣傳,
眼見事業起步順利,她還來不及高興就遭蒙面人追殺,
而救她的人竟是富賈家的大少爺舒海澄──那個命人殺死原主的混蛋!
經過解釋才知,原來這一切都是誤會,真凶另有其人,
他不但不介意她先前的糟糕態度,好心地幫她壓低進貨價格,
挹注大筆資金助她開店,還在她受困火場時奮不顧身地救她,
再不知道他是喜歡她,她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了,
然而她卻歡喜不了太久,因為有一事一直沉沉壓在她心頭──
躲藏在暗處的凶手究竟是誰?又為何一再想取她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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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拒絕錢財的傲姑娘

昭帝崩,大魏歷經三年政爭,恆王魏新終于駁倒以皇後趙氏及國舅為首,挾年幼天子以「尊王」大旗誅滅異己及擁王重臣、文武官員之政權。

魏新即位,年號長平。

十數年的變法革新,興利除弊,長平帝以「清廉公明」勉勵百官群臣,開創太平盛世。

距離大魏京城約一日車程的珠海城乃是大魏第二大城,亦是京城的衛城之一。

五年前,當年護主有功的武將、後封寧侯之俞世鼎因舊患復發,不勝公務,長平帝特封珠海城南舊時王府予以養病靜休。後,寧侯攜妾室董澐及女兒俞景嵐安居于此。

珠海城內皇親貴冑、萬商雲集,自大魏開國以來便是繁華之地,而在眾多繁盛了珠海城的商賈之中,舒家乃其中翹楚。

舒家來自永安,發跡于珠海城,如今在城內擁有十七座大小宅第以及二十五家店號鋪面,經營品項繁雜多元,舉凡當鋪、票號、布莊、 茶行、藥材、礦業、米糧草料、茶樓飯館……應有盡有。

現下的當家是舒家發跡于珠海城後的第五代——舒海澄。

舒海澄之父為舒家四代大房長子舒士安,其妻李雲珠亦是名門之後。

舒家以「治家肅、持己恭、待人誠、處事謹」為家規,對子女的教育及教養十分重視。

李雲珠十五歲嫁入舒家,兩次滑胎,二十二歲生下舒海澄,相隔九年才又產下一子舒海光。中年得子,李雲珠十分疼愛舒海光,也養出了他懦弱卻又任性的脾氣。

舒海澄為長子,舒士安對他寄望頗深,嚴加栽培教養。舒海澄三歲啟蒙,飽讀詩書,精通六藝,舒士安以他為傲。

他少年持重,十七歲便開始掌理家業,不僅能守成,亦可布新。

十九歲時,舒士安為他覓了龍門甘家的麼女為妻,誰知訂親後不久,甘家女兒卻因惡疾過世。舒家念舊情,以冥婚方式將甘氏牌位娶進舒家,供奉香火。

二十一歲那年,舒海澄在一酒宴上識得落華樓歌女何玉瑞,陰錯陽差與她成了露水夫妻。何玉瑞是賣藝不賣身的雛兒,成就好事後尋死覓活,為表負責,舒海澄與父母商量,將其納為小妾。

舒家世代清白,對何玉瑞的出身頗有微詞,但為了不讓何玉瑞的事傳揚出去,便允了此事。

何玉瑞低調地進了舒家的門,李雲珠對她十分嚴格,就連她生下一子舒明煦,李雲珠都沒準她養在身邊,也因此外邊的人鮮少談起何玉瑞之事。

午後,舒海澄自茶行離開,循著北大道往舒記興隆票號而去。

北大道上有個名為通天園的地方,此地無園,只是一處四通八達的廣場。通天園是珠海城的人們最喜歡的地方,連吃帶玩,各種娛樂應有盡有,而且花費不多,只要塊兒八毛,幾個銅錢,也能讓人樂呵個夠。

通天園有的是 茶館、飯館、小吃攤子、涼水鋪,吃吃喝喝,好不快樂。娛樂方面有著固定的戲班子、評書場及大鼓場,至于流動性質的則有雜耍、變戲法以及各種民俗技藝、功夫絕活。

總之,通天園是個吸引人的地方,不單是販夫走卒愛到此地走動,就連那些文人雅士、達官顯要也經常輕裝簡從來此一游。

舒家在通天園有一家茶館、一家飯館,而舒家二少,人稱舒二的舒海光便是在這兒遇上他的心上人——向天笑。

向天笑年方十六,跟著爺爺向錦波飄泊江湖,賣藝維生。

他們原是居無定所的,但一年前來到珠海城後,向錦波生了一場病,便在珠海城安頓了下來,如今爺孫倆租下城北一老舊小宅。

為了生活,白日里爺孫倆在通天園賣藝,晚上天笑則到歡滿樓做些洗衣縫補的雜務,順便幫姑娘、嬤嬤們跑跑腿,日子雖不寬裕,但也還過得去。

早年向錦波有一絕技——流星趕月,即是他以彈弓往天空射出一顆彈丸,待第一顆彈丸往下墜時,再射出第二顆,兩顆彈丸在空中相撞、粉碎四散。

靠著這獨門絕活,向錦波養大了天笑,可這些年他眼楮漸漸不好使了,只能做些尋常的雜耍,變點小把戲。天笑從小跟在他身邊,學到了一些頂壇走缸的功夫,雖不是什麼罕見絕活,但因為她長相甜美,還是能得到不少賞錢。

行至通天園,舒海澄便見眾人圍成一個圈,人牆里有人正表演著。

他個兒高,看得遠,一眼便見人牆之中表演著走缸的藍衫姑娘便是天笑。

此時她臉上漾開燦笑,完全不見憂憤的面容。

那是不久之前的事,他還記得她在他面前那憤怒但驕傲、憂悒但堅定的神情,當時她斷然地拒絕他的二百兩。

「舒大少爺,我向天笑雖出身寒微,但也是有骨氣、有自覺的。我未貪圖舒家的榮華富貴,與舒二少爺之間亦無糾纏,請你不要再來了。」

老實說,有那麼一瞬間,他是打心里佩服這十六歲的小姑娘的。

可轉念一想,又疑猜這只是她放長線釣大魚的伎倆。

他走闖商海多年,見識過的人大多言不由衷或別有居心,有些出身寒微的女子為了往上攀可是使盡渾身解數,令人防不勝防。

她是真的對舒海光無意還是裝模作樣?她是為了讓舒家對她刮目相看才悍然拒絕,還是真的心傲到容不得金錢作踐?

弟弟年僅十五,從小被爹娘揣在手上呵護著,哪知人心險惡,那些看似美好無害的,常常猶如狐狸般狡猾多詐。

見弟弟被向天笑迷得神魂顛倒,娘幾番阻止勸導,弟弟卻仍不肯放手。娘眼見難以收拾,趕緊要他這個做兄長的出面。

商海闖蕩,他還沒踫過用錢解決不了的事,于是他帶著兩百兩銀票登門拜訪,要她「見好就收」。

未料她悍然拒絕,還要他舒家人莫再打擾。

此刻她正賣力演出,那粉女敕的巴掌臉上,汗水閃閃發亮。

表演結束,她動作俐落順暢地下了滾缸,圍觀的人們拼命的叫好鼓掌。

「謝謝各位大爺、大娘,公子、姑娘,有錢賞錢,沒錢賞個笑吧!」她笑臉盈盈,手上抓著一只銅盆向圍觀的人討賞。

只听銅錢叮叮當當地落入銅盆中,她笑得合不攏嘴。

她順著圈子一路走過來,那笑容卻在走到他面前發現他時瞬間消失。

她用一種警戒的,甚至是憤怒的眼神瞪視著他,無畏又堅定。

他意識到她的眼神不對了,之前她雖然堅決地拒絕了他的兩百兩,但眼底是帶著一絲畏怯及無措的。可此時的她卻是兩只眼楮直勾勾地看著他,好像要用眼神擊敗他、驅走他似的。

他感到疑惑,也感到好奇,不自覺地朝著她露出帶著興味的一笑。

「賞嗎?」她問他。

他微頓,自腰間取出荷包,抽松繩子,袋口朝下,將荷包里一、二十個銀元都倒進銅盆里。

見著那些白花花、亮晃晃的銀元,一旁的人忍不住驚呼,而她也瞪大了眼楮。

但她沒有驚訝太久,很快地目光一凝,直視著他,「謝舒大少爺的賞錢。」說罷,她撇頭就走,繼續跟其他人討賞。

舒海澄看著她的身影,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卻說不上來。她不一樣了,但是哪里不一樣呢?

「大少爺,您怎麼給那麼多賞銀?」跟在身邊的隨從六通見他將荷包里的銀元都賞給了她,驚訝又不解。

舒海澄用余光瞥了他一記,「閉好你的嘴。」

「是。」六通訥訥地應著。

人潮散去,天笑捧著銅盆走到評書場的檐下,因為舊傷復發已經幾個月無法上場表演的爺爺正在那兒等著她。

她走向他,在他身邊坐下。

「辛苦你了,天笑。」向錦波說著咳了幾聲。

「不辛苦。」天笑咧嘴一笑,「我當是強身健體。」接著,她打開一只隨身的束口袋,將賞銀全倒了進去。

瞥見那難得一見的銀元,向錦波瞪大了眼楮,「天笑,今天賞銀這麼多?還有銀元?」

他雖眼力不好,但亮晃晃的銀元可刺眼著。

「是呀。」她將賞銀倒進束口袋後拉好繩子束緊,小心翼翼地放進身上斜背的棉布袋。

「今天的客人真是大方。」向錦波說。

「他才不是大方,只是心虛想補償我。」她不以為然地道。

「他?」向錦波以為銀元是好幾個客人賞的,但听起來,那近二十個銀元似乎是同一個人打賞。

她笑視著向錦波,「是舒海澄打賞的,他肯定是干了壞事,心里有鬼。」

向錦波露出困惑的表情,「心里……有鬼?」

她該如何跟爺爺解釋呢?他根本不知道舒海澄對向天笑做了什麼,也不知道向天笑的身上發生了何等可怕卻又不可思議的事情。

她是向天笑,卻也不是向天笑。嚴格來說,這身子是向天笑的,可住在里面的卻不是向天笑。

她本名趙麗文,是一個二十一世紀的飾品設計師,?仿古飾物。

她學的是商,設計不是她的本科,一開始完全是興趣,只做來自己穿戴,可後來朋友、同事跟往來的客戶、廠商喜歡,她便一件一件的賣給她們。

她先是利用休假時間接件,做出名堂後便辭去本職,全心投入,從幾人的工作室開始,兩年時間便成了擁有五十名師傅的公司。

雖是學商,但她專注于設計及制作,將財務交給大學同窗兼閨蜜,業務及行銷則是全權給男友打理。沒想到他們不僅在情感上背叛她,還聯手掏空她的公司,奪走她自創的品牌「流年」。

那一晚,她獨自上山買醉,開車下山時竟沖出邊坡,連人帶車摔到五、六樓高度的山坳里。

是的,她死了,而且她記得自己當時確實在腦海中閃過「以死報復他們」的念頭。

她得承認她很後悔,萬幸的是她酒駕只害死自己,沒殃及無辜。

她是在向天笑的身體里醒來的,當時向天笑一身傷,腦袋破了一個洞,流了好多血,就那麼孤伶伶地躺在山坳里。

她醒來後漸漸地想起很多關于向天笑的事。

「爺爺,咱們回去吧!」她扶起席地而坐的向錦波。

向錦波在她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兩眼幽幽地望著她,似乎有話要說。

「怎麼了?爺爺。」她疑惑地。

「都怪爺爺……」向錦波一臉歉疚自責,「是爺爺出身不好,阻礙了你的姻緣。」

向錦波跟天笑非常親,舒海光追求她以及舒海澄以錢羞辱她之事他都是知道的。

舒海光其實是個討喜的小伙子,家世好、皮相好,又總是笑咪咪的,哪個姑娘會不喜歡他呢?天笑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哪可能不為所動,無動于衷?他想,她表現出一副郎有情、妹無意的樣子,必然是自覺出身跟舒家乃一雲一泥,難有結果,這才總是態度淡漠吧?

「爺爺,您別逗了。」天笑一笑,「舒海光那種不成熟的小鬼,我才看不上眼呢!」

聞言向錦波一怔,這孩子貼心,許是為了不讓他自責難過才故意這麼說的吧?

「天笑呀,如果當初從河里把你撈起來的不是爺爺就好了。」向錦波感慨地道︰「當初放在你兜里的那根珍珠金簪一看就知道是富貴人家所有的物品,你肯定不是尋常的出身。」

「爺爺。」她一把挽住向錦波的手,眼底閃著感激,「如果不是您撈起我,我或許活不到這歲數,說不定早就葬身魚月復了。」

看著這貼心的孩子,向錦波欣慰地笑了,「爺爺希望你終有尋著爹娘,認祖歸宗的一天。」

一雙眼楮直勾勾地盯著她。

是舒海光,他「又」來了。自她傷後重回通天園賣藝,這已經是舒海光第三次來了。

前兩次她基于禮貌且「賞錢的是老大」的原則,只是客氣而淡漠地要他放棄,並請他別再來糾纏。她以為這樣就夠明白,但顯然她低估了他的偏執。

看來她得狠狠地、直接地打擊他,才能教他死了這條心。

今天她表演的是機器舞,這些古代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一個個嘖嘖稱奇。

說來,向天笑雖養在向錦波身邊十六年,但也沒學到什麼絕世技藝,原因是向錦波疼她,舍不得她練功辛苦,所以十幾年下來,她也就會頂個瓶、滾滾缸,像只蝴蝶似的在場上飛來蹦去。

萬幸的是她長得好,模樣討人喜歡,所以那些圍觀的人都樂意打賞,且對她的表演要求不高。

而自己高中時期參加過熱舞社,雖然談不上是舞後,可也有點樣子,唬唬這些古代人還是行的。

舞畢,圍觀的人們鼓掌叫好。

等領了賞,人潮散去,她便走向依舊在檐下候著她的向錦波。

可這時,舒海光快步地走過來,攔了她的路,「天……」

「你還不死心?」未等他說話,她兩只眼楮狠狠一瞪。

舒海光被她這麼冷眼一瞧,愣住了,「天笑,你……我……」

「別再來了,舒二少爺。」她說︰「面對現實吧,我跟你是不可能的。」

「天笑,不會的,只要我再跟爹娘商量,相信他們會……」舒海光急得兩眼都濕了。

她望著他那泫然欲泣的臉龐,心里暗叫一聲,我的媽呀!你認真的嗎?

「你要跟他們商量什麼?」這次她毫不客氣,單刀直入地道︰「舒二少爺,我對你沒有那種感覺跟心思,這都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

他愣住,兩眼發直地看著她,「天笑?」

「就算我也喜歡你好了,我問你,你想帶著我私奔嗎?我還要照顧爺爺,你能養活我們爺孫倆?還有……你要怎麼養家?你會什麼?你能吃苦嗎?」天笑神情冷肅地看著他,「愛不是嘴巴說說,還得有能力。」

「天……天笑?」他懵了,一臉受挫,「天笑,你怎麼會這麼說呢?你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你了……」

是的,從前的向天笑實在對他太客氣了,即使對他無意也不好直白地拒絕他,可顯然他就是得一桶冰水澆下去才能徹頭徹尾的清醒。

她對著他沉靜地一笑,「你是不認識我。」

舒海光眉心一蹙,又是泫然欲泣的表情,「什……」

「如果你真為我好,就別再來找我了。」她這話不假。

要是他繼續糾纏,在他家人面前表現出得不到她就活不下去的死樣子,不知道舒家還要怎麼對付她呢。

雖說她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但有錢能使鬼推磨,身在這種她不熟悉又沒後援的時空里,為免舒家在背後下重手,她還是謹慎一點,別引火上身。

「咱倆就此別過,後會無期。」她說罷,拱手抱拳做了個揖,轉身便要走開。

可一轉身,她忽地想起一件事情,于是又立馬轉過身來。

舒海光以為她反悔了、心軟了,眼底燃起一點火光。

只見她將盛裝賞銀的銅盆湊到他面前,兩只眼楮直勾勾地望著他,「你要打賞嗎?」

生活很殘酷,她可是很實際的。

舒海光傻住,「什……」

「打一點賞吧,你也看了表演。」她說。

舒海光像是被下了咒似的,乖乖拿出荷包,從里面取出一枚銀元擱進她的盆里。

听見那「匡啷」一聲,天笑笑了。

「謝謝舒二少打賞。」她朝他鞠了個躬,轉身走向爺爺。

向錦波從頭到尾看著,頗為同情舒海光。「天笑,你……你怎麼這麼對舒二少爺呢?」

她微皺眉頭,「爺爺,您不懂,這叫……殘酷的溫柔。」

「嗄?」向錦波不解,「殘、殘酷的溫柔?」

「沒錯。」她咧嘴一笑。

向錦波灰白的眉毛一擰,哭笑不得地道︰「怎麼你現在老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

「唉呀,別提他的事了。」天笑一把勾住向錦波的手,「咱們去買河鮮跟豬肉,今天爆個麻油豬肉給您補補身子。」說罷,她拉著向錦波自檐下走出。

而一旁二樓廂房靠窗的長椅上,舒海澄正細細品嘗著剛從南方送來的茶。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興味的笑意,兩只眼楮定定地看著正離開的天笑跟向錦波。

方才她跟舒海光及向錦波的對話,他幾乎是一字不漏的听進去了。

他得承認,他對她還真有幾分敬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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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被遺忘的凶殺案

華燈初上,光顧歡滿樓的客人便已絡繹不絕。

歡滿樓是珠海城最大的青樓,各色各樣的姑娘猶如似錦繁花,萬紫千紅,目不暇給。

歡滿樓前至後、右至左各是三進,若自高處往下看,呈現一個「田」字,其中有四處庭院,以春夏秋冬為名。

為了貼補家用,天笑到歡滿樓做事已經半年時間。不過前陣子因為受傷,她已一個月未出現在歡滿樓了。

天笑一到歡滿樓,粗使婆子劉媽便拉著她道︰「唉呀,丫頭,你可終于出現了。」

她記得這位劉媽,人不錯,嗓門很大,喜歡八卦,一點事就大驚小怪。

「發生那麼可怕的事情,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劉媽說著臉上有一抹警覺,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

天笑微怔,可怕的事情?什麼事?

「天笑?」這時,廊上傳來女子的聲音。

她轉頭一看,正是歡滿樓的一位姑娘,名叫綠湖。綠湖在歡滿樓的紅牌姑娘中算是次等的,若以二十一世紀的說法,她是B咖。

歡滿樓的A咖是花自艷跟海嵐,她們擁有獨立的大廂房,廂房里一應俱全,不只有沐浴更衣的夾間,還有一個待客的小花廳。

見綠湖對她招手,她走了過去,禮貌且恭謹地問︰「綠湖姑娘,有什麼吩咐嗎?」

綠湖微頓,眼底有一抹疑色,微微蹙起眉頭看著她,「你……喜兒發生那件事後你就沒來了,沒事吧?」

喜兒?喜兒是誰?又發生了什麼事?難道剛才劉媽說的「可怕的事」是指發生在喜兒身上的事?

「喜兒是……誰?」她問。

綠湖瞪大眼楮,狐疑地問︰「你……你不記得?」

她困惑地道︰「到底是什麼事?我不知道。」

綠湖沉默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勾唇微笑,「不記得也好,紅老板不準大家再提及那件事,你也別問了。」說罷,她話鋒一轉,像是在確認什麼似的盯著她,「你……真的不記得?」

她毫不猶豫地搖搖頭。喜兒是誰?又發生什麼事?為什麼她記得所有發生在向天笑身上及周遭的事情,卻唯獨忘了這個?

「算了,也不是什麼好事,忘了就忘了。」綠湖轉而吩咐著,「我房里有一件綠色罩衫的袖口綻線,你幫我縫補之後拿去洗晾吧。」

她乖乖地點頭,「好的,我立刻就去。」

做完今晚最後的一件活兒,天笑沿著長廊往後門的方向走。

走到轉角,她不自覺地停了下來,往直行到底的那一端望去。

那兒有間廂房,是幽暗的,一點微光都沒有。

不知是著魔還是好奇,她遲疑地邁出步子,之後卻莫名堅定,朝著廊道盡頭走去。

她在那間廂房前停下腳步,廂房有兩扇對開的門,門扇上各有一個環,一條鏈子簡單的穿過兩個環將門板扣住,可鏈條上並沒有鎖頭。

好奇心的驅使令她不自覺地伸出手去,可才觸及那鏈條,她便一陣頭痛欲裂。

「不……」她的身子瞬間失去重心,整個人往後仰,撞著牆壁後順著牆面往下滑。

她坐在地上,一種無法形容的冰冷席卷了她的身軀,她痛苦地摀著臉。

她的頭好痛好痛,是之前掉進山坳摔破頭的後遺癥嗎?

稍稍緩過神,她感覺到有人站在旁邊,警覺地睜開眼楮抬起頭,驚疑地看向站在旁邊看著她的人。

「向天笑?」

與朋友來歡滿樓听曲品酒的舒海澄準備在上樓前先解個手,于是一進後院便與好友分開,自個兒往後門的方向走。

他不迷,未有流連花叢的喜好,只是喜歡在好友休沐之日與之品酒听曲。

解完手,他經過長廊外,忽听見聲響及悶吟,于是上前稍作察看,沒想到會看到她癱坐在牆邊。

「舒……」她訝異地看著突然出現的他。

舒海澄趨前靠近了她並端視著她的臉龐,微微蹙起濃眉,「你臉色發白,沒事吧?」

她下意識的模了自己的臉,臉色是否發白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的身體發寒,頭像是要爆開了一樣。

一定是之前受傷造成的,那樣的傷勢使向天笑失去性命,當然可能留下或輕或重的後遺癥,而這一切都是他害的!

想到這兒,她不由得惡狠狠地瞪著他,「這是之前摔破頭造成的腦損傷。」

可她發現他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像是他一點都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

「街頭賣藝確實是有風險。」他說︰「我曾看過有位小姑娘從燈竿上摔落地面。」

她望著他,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他在裝蒜嗎?什麼賣藝的風險?爺爺將她保護得極好,可從沒讓她受過傷。也是,他怎麼可能承認他干了那麼可怕的事情?

舒海澄將自己袖里的素白帕巾遞給她,「擦擦臉,你在冒冷汗。」

她不接受他的好意,眼底滿是抗拒及警戒。

他無奈一笑,「看來你還氣恨著。」

听見她跟舒海光及向錦波說的那些話,他可以確定她是真的對舒海光無意,並非是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她見著他便如此生氣,應是因為那兩百兩傷了她的自尊跟人格吧?

「難道我該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天笑艱難地想站起來。

看她因為虛乏腿軟一時無法站起,舒海澄本能地伸手要拉她,可又直覺地感到不妥而將手收回。

舒海澄看向那扣著鏈條的房門,「你在這兒做什麼?這是誰的……」

話未說完,忽听見一個稚女敕的聲音傳來——

「誰在那里?」

兩人往聲音的來處望去,看見的是歡滿樓的雜使丫頭——小紅。

「舒大少爺?天笑姊姊?」小紅看見他們倆站在那房門前,露出了不安的眼神,「你……你們在那兒做什麼?那兒……那兒……」

小紅以「那兒」稱呼這個廂房,好像這廂房是個生人勿近之地般。

天笑語帶試探地問︰「小紅,這廂房是做什麼的?」

小紅愣了一下,用困惑的眼神看著她,好似她提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為何這麼問呢?那是喜兒姊姊的房間呀。」小紅說著警覺地四下張望,「紅老板不準我們到那兒去,姊姊也快走吧。」說完,她轉過身飛也似的離開。

舒海澄不知道這兒是喜兒的廂房,但他知道喜兒在歡滿樓發生了什麼事。事實上,那件事滿城皆知。

可看著天笑一臉懵的反應,她好像對此事一無所悉。

怎麼會?不說她經常出入歡滿樓,就算不是,總在通天園那種消息流通迅速的地方走動,不可能听不見任何人討論喜兒之事。

他忍不住疑惑地看著她,皺起了眉頭問︰「怎麼你一臉懵?」

「稍早前我听劉媽跟綠湖姑娘提起喜兒這個名字,可是我記不得她。」她有點苦惱又困惑地望著那扇房門。

聞言舒海澄心頭微微一震,「所以你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一臉求解的表情,搖了搖頭。

「看來你這頭摔得不輕。」他一笑,「喜兒一個多月前在她的房里遭人勒殺,至今尚未逮捕凶嫌。」

「什……」她登時瞪大雙眼,「難道劉媽口中那件可怕的事指的就是喜兒她……」

從她的反應跟表情,他可以確定她是真的不知情。他眉頭揪得更緊了,「你的腦究竟傷得多重?竟能把這種事給忘了。」

是呀,真是太奇怪了。雖說她只是借了向天笑肉身的陌生人,但關于向天笑的事情她幾乎沒有記不得的,為何獨獨這件事……

「要是你能把不愉快的事情給忘了,那就太好了。」他說。

不愉快?他指的是她跟他舒家之間那本不該存在卻又莫名其妙存在的糾葛嗎?

天笑直視著他,防備又直接地道︰「對,既然不巧遇上了,我順便拜托你一件事。請你回去好生勸勸令弟,叫他別再來打擾我的生活,還有……閣下也是。」說著的同時,她發現廊道的那頭又來了一名面生的年輕男子。

她對著舒海澄抱拳一揖,瀟灑飛揚地道︰「告辭。」語罷,她掠過他身側,邁步向前。

年輕男子見她過來,本能地側身讓道,然後好奇地看著她離去的身影。

她還沒走遠,年輕男子已走向舒海澄,問道︰「解個手這麼久?我還以為你還沒喝就醉倒了呢!」

舒海澄笑而未語。

年輕男子往天笑離去的方向再看了一眼,好奇地問︰「新來的姑娘?看著不好惹呢。」

此人名為傅鶴鳴,正是寧侯府的府衛長,同時也是舒海澄的好友。

因為從商,舒海澄知心交心的朋友少之又少,跟他的生意八竿子打不著的傅鶴鳴于是成了他的異姓兄弟。

舒海澄曾遭潛進城里的流匪打劫,幸遇傅鶴鳴解圍月兌困,之後傅鶴鳴因老家急需救命錢,冒昧找上舒海澄。當時兩人明明只是一面之緣,舒海澄卻二話不說的讓帳房給了他百余兩。

兩人,一個行俠,一個仗義,就這麼成了知己。

「她不是歡滿樓的新人。」舒海澄撇唇一笑,「是之前海光戀上的那位賣藝姑娘。」

聞言傅鶴鳴一怔,「原來是她?唉呀,她方才走得太急太快,我還沒覷清她的臉呢。」

舒海光戀上通天園的賣藝姑娘,並遭到舒家反對的事情,身為好友的傅鶴鳴當然知道,不過他還未曾見過她的廬山真面目。

舒海澄睞了他一眼,「你若好奇,可以到通天園看她表演。」

傅鶴鳴蹙眉哼笑一記,「對我這種武功高強的人來說,通天園那些都是雕蟲小技,我哪會去湊熱鬧呢?與其去通天園,還不如來歡滿樓看姑娘跳舞唱曲兒。」

舒海澄盡管疑惑著天笑遺忘了喜兒遇害之事,但卻也沒在意到損了他的酒興。

他拍了拍傅鶴鳴的肩,「走吧,今晚咱哥兒倆就把那壇江陽白燒給喝了。」

舒海澄回到自己的居苑,腳步有點輕飄飄,但意識還是清楚的。

這些年他從不敢喝得酩酊大醉,因為……他吃過暗虧。

有心人總在他人意想不到的時候下手,而別人也總是在被套住脖子時才會驚覺。

進到花廳內,隨行的六通趕緊倒上一杯水,「大少爺,要給您沏壺熱茶嗎?」

「不必了。」他揮揮手,「你去歇著吧。」

六通頓了一下,有點不放心的看著他。

他瞥了六通一眼,笑嘆一記,「真的沒事,去吧。」

他這麼說了,六通才點點頭,旋身走了出去。

他坐在花廳里歇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往內室走。

這時,他隱約听見腳步聲在他身後響起,他轉頭,只見妾室何玉瑞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

他與何玉瑞從未同住在一處院里,從她入府,他便將她安置在西翼的從雲軒。

她是懷上孩子才得以進門的,她有孕在身時他沒踫過她,她產下明煦後多次求歡,他也拒絕了她。

這一年,她偶爾暗示他冷落了她,他則裝聾做啞。

他可以純粹因泄欲踫她的,但他不願意。當然,他也是想給她教訓,讓她知道偷來的、強摘的果實是澀的。

「做什麼?」他淡漠地問了聲,逕自走回內室。

何玉瑞一臉乖巧地跟進來,主動侍候。

他沒有拒絕她,只是直挺挺地站著,兩只眼楮漠然地看著她。

她抬起眼,眼神柔媚地看著他,怯怯地問︰「又去喝酒?」

「鶴鳴休沐,便跟他喝了幾杯。」他說。

何玉瑞嫻熟地月兌去他的外袍並掛好,解開他素淨里衣的系帶,有意無意地觸踫著他結實的胸膛跟臂膀,嘴巴不好說,卻以動作及眼神暗示著他、誘惑著他。

「要我讓六通給你弄熱水入浴嗎?」她問。

「不用。」他說︰「天不冷,我用冷水就行了。」說著,他轉身走到夾間。

何玉瑞趕緊地跟了過來,「我幫你。」話才說完,她的手已經伸向他。

舒海澄攫住她的手腕,教她嚇了一跳,兩眼瞪大地看著他。

他臉上覷不出也讀不明是什麼情緒,沒有嫌惡,也沒有一絲的動情。

「已經夜深了,你回去歇著吧。」

聞言何玉瑞眼眶一濕,眼圈一熱,一臉委屈地道︰「三年了,為什麼你對我從來沒有一點顧惜?」

「你在胡說什麼?」他的語氣平靜得近乎冷漠,「難道我讓你在舒府委屈了?你在舒府的吃穿用度哪一項怠慢了?前陣子還讓你買了幾件首飾不是嗎?」

這個何玉瑞不否認,她在舒府確實吃好用好,做為主母的舒老太太給月銀時也沒少過她一分半文,但她要的不只是這樣。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何玉瑞啜泣著,「我是女人,總不好主動開口要求,你、你對我難道……」

「我累,沒那心思跟氣力。」他說。

她抬起淚濕的眼,幽幽地道︰「你是嫌棄我的出身吧。」

「與那無關。」

「那麼與什麼有關?」

他迎上她看似嬌憐低微卻又直接的目光,「這三年來,我也沒踫過你之外的誰。」他唇角一勾,深深一笑,「你就別鬧了,回去歇著吧。」

「海澄……」何玉瑞還想說些什麼。

舒海澄卻忽地大喊,「六通!」

何玉瑞被他這一聲洪亮的叫喚嚇了一跳,整個人震了一下。她不甘心,懊惱氣怒,可她不敢再討。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著平復內心的奔騰澎湃。雖說舒海澄從未對她說過半句重話或是給過什麼狠惡的臉色,但她隱約感覺得到他是頭狼。

他總是靜靜地、優雅地,讓人猜不準他什麼時候會躍起來狠咬人一口。

「我……我回去了。」她壓抑著心中的不甘及不快,轉身走了出去。



這是天笑第一次從滾缸上跌下來,還受了傷。

向天笑養在向錦波身邊十六年,他沒讓她受過一次傷,現在她借了向天笑的身,竟在眾目睽睽下出大糗。

丟人,太丟人了。

那天在歡滿樓听舒海澄說了關于喜兒的事,她在返家途中一直覺得有人在跟蹤她、監視她,可當她停下腳步回過頭,又什麼可疑的人影都沒有。

當晚,她惡夢連連,整晚不得安眠。

也因此最近一直精神不濟、心神不寧,她一個失足,在滾缸上滑了腳,一跌在地上。

就這樣,她只得在家里休養了。幸好前陣子舒海澄賞了那麼多個銀元,十天半個月不上工還餓不死她跟爺爺。

她這人是標準的賤骨頭、勞碌命,根本閑不住。歇了三天,盡管腰還疼著,她卻開始東模模西模模,一刻都停不下來。

「天笑啊,你能坐著就別站著,能躺著就別坐著,要是腰傷落下病根,以後有你受的。」向錦波看不過去,忍不住叨念。

「爺爺,我閑不下來嘛。」她一臉無奈。

「你就不能找點能乖乖坐著不動的事?」向錦波笑嘆一記。

靜態的事情啊?前世她唯一能坐著不動就是在畫設計稿跟制作首飾頭花的時候了。

可現在她沒這些事情可做——雖然她腦子里有好多的創意跟想法。

想到這兒,她突然好想畫圖呀!

「爺爺,我好想畫畫。」她說。

向錦波一愣,「畫畫?」

她點點頭,「我腦子里有好多東西想畫下來。」

向錦波咧嘴一笑,「那容易得很,爺爺這就去給你買紙筆。」

他站了起來,從櫃子底下模出一只小木盒,這是他們爺孫倆的「金庫」,里面擺著的是他們存放的錢。

他拿出足夠的數,立刻就出門去了。

天笑給院門上了閂,興奮地回到屋里等著。

一個時辰過去,她听見屋外有聲音,心想應該是爺爺回來了,便起身走到屋外,興高采烈地抽開門閂,打開院門。

「咦?」她听見有點急促的腳步聲,卻沒看見爺爺的身影。

她跨出一步,往聲音的源頭望去,只見一個男人正快步地往巷口移動。

盡管是背影,她卻迅速地認出那人正是舒海澄。

剛才在門外的是他?他為什麼跑到這兒來?上次他是帶著兩百兩的銀票來跟她談條件,這次呢?他又想做什麼?

她都已經說得那麼清楚明白,往後跟舒海光只是兩個不相干的陌生人了,他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混蛋!」她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著。

與此同時,舒海澄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左右張望,卻再也看不見那可疑的影蹤。

那是誰?為何在向家爺孫倆的屋外徘徊,還勾著土牆往里邊打探?

「大少爺……」跟著他一路追出巷子的六通氣喘吁吁地問︰「怎麼了?」

看舒海澄一出屠宰欄便加快腳步,像是在追趕著誰似的往前疾走,此刻站在熙攘的街市上左右張望,六通一臉迷惑。

舒海澄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他到過向家爺孫倆住的小宅子,那座小宅子位在屠宰欄邊,是通往屠宰欄的捷徑。

因為舒家總號里有一名伙計因工受傷,舒海澄親自帶著慰問金前往屠宰欄探望。

稍早他跟六通經過向家門前時,六通還跟他提了向天笑的事情,說向天笑幾天前在通天園賣藝時,一個不小心從滾缸上跌了下來。難怪他去巡視通天園的茶樓時,沒見到那小姑娘在通天園賣藝吆喝。

探望過受傷的伙計,主僕二人循著來路返程,他卻見到有個男人攀上向家小宅子的土牆窺探著。

下意識地,他邁出步子想一探究竟,未料那男子早一步發現了他,一溜煙地跑了。

鬼鬼祟祟,賊頭賊腦,非奸即盜也。

「舒大少爺?」

就在他出神想著事情時,買好紙筆正準備回家的向錦波來到他面前。

舒海澄猛地回神,目光一凝,拱手一揖,「晚輩向老爺子請安。」

「不敢。」向錦波急忙彎腰。

向錦波不是第一次見到舒海澄了,幾次他們爺孫倆在通天園賣藝時,他都曾在人群中瞥見其身影。

舒家兩位少爺都長得好,但卻是完全不同的類型,舒海光濃眉大眼,性子活潑開朗,嘴巴又甜,生得討喜。

舒海澄個頭高壯,劍眉入鬢,星目凌厲,鼻挺且高,猶如刀削。那臉上難見笑意,話不多而出口成刃,給人一種難以親近及捉模的感覺。

不過他也是客氣有禮的,上回他為了說服天笑拒絕舒海光而來訪時,雖然態度冷傲堅定,但並未口出惡言,臨去時還向他致歉。

看見向錦波手上那疊成色偏黃,毛邊未修的紙,還有擱在紙上用油紙包著的筆墨,舒海澄微怔。

「老爺子好興致,這是要揮毫嗎?」他問。

「不是的。」向錦波老實地道︰「是天笑受了傷,閑不住,說她想畫畫,讓我給她添些紙筆。」

「向姑娘真是風雅。」他隨口問著,「老爺子說向姑娘受了傷,無礙吧?」

「謝舒大少爺關心,天笑她無礙,休息一些時日便好。」向錦波說著忽想起一事,憂疑地道︰「舒大少爺怎會來到這兒?」

「一名伙計受了傷,我來探望他。」

听著,向錦波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察覺到自己會說出不恰當的話,他及時打住,神情尷尬。

舒海澄猜到他的心思,反倒先致歉,「晚輩先前冒失的帶著兩百兩登門拜訪,折辱了老爺子跟向姑娘,再次深表歉意。」

向錦波搖頭,「不敢不敢,這怪不了舒大少爺。我明白天笑是配不上舒家的,所以我也沒怨,怪就怪我不好,當初……」

向錦波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又要說出不恰當的話,他是怎麼了,老了、糊涂了?天笑的身世何須向舒海澄說明?舒海澄又豈會在意?

向錦波蹙眉一嘆,「舒大少爺貴人事忙,老頭子我就不打擾了。天笑等著我,我先走了。」

「老爺子慢走。」舒海澄目送著他離去後,便也領著六通踏上回程。

向錦波很快就回到家,向孫女訴說方才的事。

「什麼?」听到爺爺在街上遇見舒海澄,還跟他聊了一會兒,天笑警覺地問︰「他沒什麼可疑的吧?」

向錦波微頓,一笑,「可疑?舒大少爺還挺客氣的。」

「爺爺,」她神情嚴肅,鄭重其事地道︰「您要小心他,他是個心機鬼。」

「欸?」向錦波皺起灰白的眉毛,「怎麼會呢?」

「爺爺,他……」

「我知道你氣他用兩百兩來羞辱你,不過……」他幽幽一嘆,「這說來也怪不得他。」

她啐了一記,不以為然地道︰「才不是那麼簡單呢!」

她的反應讓向錦波感到疑惑,不解地問︰「怎麼你說得好像有什麼隱情似的?有什麼事是爺爺不知道的嗎?」

「這……」

她怎好讓爺爺知道舒家曾收買教唆惡人去傷害向天笑,讓她在山坳里丟失了性命呢?她又怎麼敢說他方才行蹤鬼祟,擺明了在監控著他們爺孫倆呢?

要是爺爺知道這些事,不知道會有多惶恐。

「總之我們別跟舒家有瓜葛,離他們越遠越好。」她拉著向錦波的手正色道︰「爺爺,答應我,別再跟他有任何接觸。」

迎上她那認真得讓人不覺有點緊張不安的眼神,向錦波訥訥地道︰「好,爺爺答應你便是。」

她安心地咧嘴一笑。

「對了,你是要畫什麼呢?」向錦波感覺她在避談舒家的事,于是話鋒一轉。

「我畫了,您就知道了。」她神秘兮兮地道。

她打開墨瓶,以筆蘸了墨,開始在紙上作畫。

她很快地畫了一顆女人的頭,女人梳了她所構想的發型,頭上有著發飾頭花。接著,她再畫出一件件在她腦海里不斷出現的飾物,有簪、釵、絹花……

看她一拿到筆就創意泉涌地畫出那麼多東西來,一旁的向錦波真是驚呆了。

「天笑,你這是……你哪來的心思靈感?」他驚奇地問。

「爺爺,您覺得美嗎?」她問。

「美,很美呀!」向錦波可不是因為她是自己孫女才夸她,而是她筆下的那些頭釵、簪子、頭花跟各色各樣的飾物都是他不曾見過的。

「爺爺,您知道什麼人的錢最好賺嗎?」她問。

向錦波搖搖頭。

「女人。」她說︰「只要有一點點的余裕,女人都願意為自己置辦頭面,或顯擺,或是為悅己者容。」

「所以……」他不解她為何突然畫出這麼多圖,又說了這番話,「你想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現在能做什麼。」制作這些物件是需要資金的,而她最缺的就是錢了。

爺爺年事已高,她不能老是靠著在街頭賣藝及在歡滿樓浣衣縫補過日子。為了給爺爺一個安穩無憂的生活,她得賺更多錢。

她想,她可以循從前創業的路線先做出一些成品,做成生意,先求有,再求好、求大。

即便如此,初期還是需要資金的,想當初她也是先投入五十萬的儲蓄才慢慢將事業做大的。

她上哪兒找錢呢?有人脈才有金脈,她的人脈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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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籌措資金創業

休息了十天,天笑為免家中斷炊,趕緊到歡滿樓去賺外快。

她一口氣洗了十套姑娘們的衫裙,一套三文錢,現領便領了三十二文錢。為什麼會多出來兩文錢呢?那是綠湖多打賞她的。

綠湖為人挺和善的,不太端架子。

將三十二文錢妥善收好,她便準備回家。

途經春閣,就見院子里有幾名粗使婆子、雜役及丫鬟趴在地上,像搜尋獵物的獵狗似的,不知在尋找著什麼。

「找著了嗎?」樓上,歡滿樓的大紅牌花自艷倚欄而立,雖是心急火燎,可她的聲音及語氣依然柔美溫婉。

居高臨下的花自艷看見天笑,喊了她,「丫頭,快幫忙找,我的珠子!」

花自艷的衫裙有專人打理,所以她跟花自艷並無直接接觸,不過花自艷認得她,畢竟她在歡滿樓來來去去也已半年。

大紅牌要她找珠子,她當然不得抗命,立馬趴下跟著大家一起尋找珠子。

可……是什麼珠子如此重要呢?以花自艷的財力,一顆珠子算得了什麼?

「一定要找到……」這時,花自艷的聲音已由氣急轉為微帶哽咽,「那是我娘親留給我的,一定要找到。」

听花自艷這麼說,天笑明白了。這些青樓姑娘們從雙腳踩進煙花之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跟外面的世界斷絕了,就算哪天能替自己續身從良,也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她了。

親人留給她們的東西,是她們曾在外面世界活過的證明,是她們與從前的自己唯一的聯結。

想著,她不禁有點鼻酸。花自艷與過去還有聯結,而她跟自己的過去卻再無關聯。

「找到了!」這時,一個小雜役歡喜地叫著,「我找到了!」

听見小雜役的話,花自艷等不了他將珠子送上樓閣,自己撈起裙擺,顧不得體面地沖下了樓。

「在哪里?我看。」她急切地道。

小雜役小心翼翼地將珠子交到花自艷手心里,她看著那顆泛黃的南珠,眼淚撲簌簌地掉落,「太好了,太好了,要是掉了就不完整了……」

她摘下原本插在髻上的 發簪,那是一柄銀簪,樣式簡單,就只嵌著一顆珠子。

突然,一個念頭鑽進天笑的腦子里——

這是她的機會!花自艷是歡滿樓的大紅牌,本身就是一塊活廣告、活招牌!

「自艷姑娘!」她上前毛遂自薦,「能把你母親的 簪子交給我修復嗎?」

花自艷一怔,其他人也狐疑地看著她。

「你?幫我修復?」花自艷知道她在這兒做的是浣衣縫補的活兒,听見她說要幫自己修復簪子,不禁疑惑。

「請你放心交給我,我一定會將你母親的簪子完好如初的交回你手中。」天笑目光率直又真誠地望著花自艷。

花自艷打量她,眼底有著一抹驚奇,看她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忍不住對她感到好奇。「好。」花自艷取出手絹將簪子跟珠子妥善的包好,然後交到她手中,「讓我瞧瞧你的能耐。」

天笑喜出望外,「我定不會讓自艷姑娘失望的!」

她趕緊拿著剛到手的三十二文錢去添購簡單的器具,都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不過這麼一點錢買不到什麼厲害的工具就是了。

工具不齊,就得改變施作的方法,而她已經有了想法。

回到家,她立刻埋頭修復花自艷的簪子。

若有足夠的工具及材料,她的做法會是在簪頭用銀安上六爪或八爪,把那顆南珠牢牢抓住,但可惜,她沒有。

窮則變,變則通,她的另一種做法便是用小鑿子跟銼刀在簪頭中央慢慢地敲打出一個梅花形狀的凹面,利用高低落差突顯出五個小爪,再將南珠安置其中,以五爪拉住南珠。

野這種做法費時費工,足足耗了她兩天時間,但成品極佳。

第三天晚上,天笑將簪子送至歡滿樓交給花自艷。

花自艷反覆細細地檢視著簪子,臉上漾著滿意且感激的笑,眼里含著感動的淚光。

「我听說你名叫向天笑?」花自艷問她。

她點頭,「是的。」

「好名字……」花自艷溫柔地笑視著她,「謝謝你,這是我娘親留給我的遺物,對我來說非常的重要。」

說著,她吩咐身邊的丫鬟去取來兩個銀元,「喏,賞給你的。」

「謝謝自艷姑娘。」她不羅嗦的收下打賞。

花自艷端詳著她,眼底滿是對她的好感及興趣,「為什麼你有這門手藝呢?」

「這是我的興趣。」她說︰「我喜歡自己畫樣式,做點頭花首飾什麼的……」

「噢?」花自艷一听更是訝異了︰「你會自己畫樣式?」

她點頭,「是的。」

「若真如此,你在歡滿樓浣衣縫補真是大材小用了。」花自艷一臉可惜。

「不瞞自艷姑娘,」天笑趁機向她吐露自己想創業的念想,「其實我很想用這專長來謀生,只可惜這需要不少本錢,而我……還要奉養年邁的爺爺,實在……」

花自艷听著思索了一下,「你心里有什麼可行的計劃或想法嗎?」

「我想籌措款項做金工生意,擬定成數,按盈虧比例分成給投資的金主。」她說︰「若是收益超標還能分紅。」

花自艷眨眨眼,有點驚奇地道︰「你這丫頭還真有想法。」

「自艷姑娘有意願嗎?」她直視著花自艷。

「你是說……你想要我當你的金主?」花自艷從未見過像她這樣如此膽大敢言的小姑娘,對她更是好奇。

「相信自艷姑娘這些年來一定攢了不少身家,擱在票號的利息如何?」

「穩定但不能算好。」花自艷不是羅嗦的人,開門見山地道︰「你把你的契約擬好,讓我看看你設計的那些樣式,若是我認為可行,我不只投資你,還能幫你介紹其他金主。」

天笑一听喜出望外,「真的?」

「不假。」花自艷溫柔注視著她那欣喜燦爛的笑臉,「我有位熟客是玉石商人,在投資方面向來大膽,若你的計劃詳細且可行,我相信他也會願意投資的。」

天笑興奮得一時忘我,一把抓著花自艷的手,又笑又跳地道︰「謝謝你,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花自艷深深地看著她,沉靜微笑,「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花了幾晝夜的時間,天笑擬定契約並整理好她親繪的圖錄,興高采烈地前往歡滿樓拜訪花自艷。

詳細看過她的計劃書及圖文並茂的型錄後,花自艷不只對這份投資有著極高度的興趣,亦對她有著無比的信任及期許。

花自艷認為這是穩賺不賠的投資,還答應幫她牽線玉石商人謝金松。

謝金松經營玉石買賣,本身深諳珠寶玉石,是投資眼光精準的生意人。

花自艷說謝金松目前到北方去采購玉石了,待他回到珠海城便為她引薦。

天笑跟花自艷討論過後,兩人挑定三簪三釵做為首波商品。

花自艷先要了一根純銀鍍真金花絲珍珠發釵跟一支白蝶貝牡丹銀簪,交給她五十兩銀票做為投資。

這是個好的開始。

兌了五十兩銀子後,她決定主要購買價格較為低廉的玉石,另外再購買花自艷所訂的釵簪需要的高級材料。她的商品不能只鎖定像花自艷這樣的高檔客群,而是要讓所有人都買得起。

珠海城南有條街,人稱「珍寶街廓」,這兒有數十間金工作坊,制作各種銀器及珠寶首飾,也有一些二手物品及古董老件,是個適合尋寶撿漏的地方。

天笑花了一天的時間走訪大大小小幾十家店鋪尋找可用的材料,其中有一家名為聚珍齋的店號,品項齊全,堪稱是珠寶百貨行。

因為還沒有可熔制金銀的器具,她只能買現成的簪身釵身,本以為這會是她遇到的最大難題,沒想到聚珍齋里竟有各式各樣可讓客人買回自行加工的素材。

采購完畢,她開始制作。

花自艷訂的一簪一釵都是用料偏高級的,花絲珍珠發釵需要大量的金絲及兩顆品質極佳的南珠。她偏愛珍珠及白色,這大概是因為她母親留下的那支珍珠 簪子。

至于白蝶貝牡丹銀簪,則是以修磨過的白蝶貝做為花瓣,層層疊疊增加其豐厚感及奢華感。花心用的是白玉珠,簪身尾端瓖上縷縷銀絲做為流蘇,以增添其靈動。

天笑花了半個月的時間,可說是廢寢忘食地終于完成這一釵一簪。

當她將成品送至歡滿樓交給花自艷時,花自艷正在梳頭準備赴晚上的茶宴,房里還有幾名前來串門子的姑娘。

人人一見那兩柄釵簪,無不驚嘆。

「天啊,這真是太美了!」姑娘們一個個瞪大了眼。

「自艷姑娘,我幫你插上,你再看看這效果。」天笑說。

「那自然是好,有勞。」花自艷迫不及待想插上那兩柄樣式嶄新,奢華又高雅的釵簪。天笑自盒中取出發釵在花自艷頭上比劃了幾下,似乎找不到落點。

她發現丫鬟給花自艷梳的發型有點呆板,于是提議,「自艷姑娘,能讓我重新為你梳頭嗎?」

花自艷微頓,有點疑惑地問︰「你會?」

「請讓我試試。」她說得謙虛,眼底卻閃著躍躍欲試且自信的光芒。

梳頭彩妝都是她的興趣,而且她是繳了進修費認真學過的。

「好吧。」花自艷一笑,「讓我瞧瞧你的手藝。」

于是天笑拆下花自艷的發髻,重新梳理。

看她手法純熟,動作敏捷,屋里每個人都呆了,她那編發梳髻的手法跟樣式是她們不曾見過的。

不一會兒,天笑為花自艷梳了一個優雅又靈動的發型,接著插上那兩柄釵及簪。花自艷又讓她在自己的妝奩里挑選適合的環佩鐲釵為她配戴,還允天笑為她化妝。

當發型及妝容完成後,眾人驚呼,盛贊花自艷猶如花仙。

「姊姊,今兒晚上在花老爺的茶宴上,你肯定能艷冠群芳。」

花自艷在鏡前自照,滿意全寫在臉上。「天笑,真沒想到你有這等本事,太讓人吃驚了。」

「可不是。」一旁的意蘭姑娘急切地拉著天笑,「我也要你給我梳妝!」

「我也要!」頓時,大家爭先恐後地搶著要天笑給她們梳妝。

天笑又嗅到了商機。因為自備款不足,她的資金都是金主挹注,草創初期花費自然是多,也因此難以節流。既然無法節流,那就必須開源。

除了募資,她也必須自行籌款,而為人梳妝便是一個穩賺不賠的方式。她什麼本錢都不用,只需靠一雙手,而且在為人梳妝的過程中還可以順便推銷自己的作品,可說是一舉兩得。



花自艷雖已二十有五,但因為才藝出眾,且至今仍是潔身自好的清倌,所以經常能參加那些富豪士紳的宴會。

當晚在花老爺的茶會上,猶如花仙般的花自艷成了人人注目的焦點,搶盡海嵐的風頭。花自艷是個活招牌,因為她,一夜之間天笑便成了姑娘們爭相邀請的對象。兩日後,連海嵐也差丫鬟來請,還一口氣訂了三支發釵。


就這樣,天笑午後便到歡滿樓給姑娘們梳妝,再利用其他的時間設計及制作各種客訂的頭飾。

她一天睡不到三個時辰,才一個月的時間就活生生瘦了一圈,讓向錦波看著都心疼。

這日午前,有人敲門。

天笑前去應門,「哪位?」

「在下姓劉,是來找向姑娘訂首飾的。」門外說話的是個男人。

聞言她心頭一陣驚喜,想不到已經有人登門說要訂制首飾,而且還是個男人。

她打開門,看見一名身著深紫長袍的男子站在門外。

男子目光深沉地看著她,沒說話,似乎在等著她的反應。

天笑問道︰「劉公子怎麼知道這里?」

他抱拳一揖,「在下劉煥秀,是透過歡滿樓的綠湖姑娘才找到這兒來的。」

「嗅?」她一怔,「劉公子是綠湖姑娘的……」

「客人。」劉煥秀說︰「我與姑娘在歡滿樓打過幾回照面,姑娘不記得?」聞言她一怔,「我與劉公子見過?」隨即尷尬一笑,「我眼拙,真是失禮了。」

劉煥秀觀察著她臉上的表情,「姑娘真不記得?」

「我之前摔破頭,昏迷了很久,有些人跟事都記不得了。」她說︰「興許是劉公子與我並無交集,所以我不記得了。」

「喔。」他暗忖了一下,「原來是如此。」

劉煥秀眼底的深沉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和善的笑意,「言歸正傳,我听綠湖姑娘說向姑娘制作的簪釵頭飾非常的精美特殊,特來訂制一件,想送給即將過壽辰的祖母。」

天笑一听,眼楮一亮,「不知令祖母今年高壽?」

「正好六十。」劉煥秀說。

「她老人家可有特別偏愛的珠寶或是玉石?」她問。

「這倒是沒有。」他搖頭,「只要是好看的,我祖母都喜歡。」

「那麼令祖母可有特別偏愛的花草鳥獸?」知道客人的喜好,她才能投其所好。

「祖母名諱里有個梅字,所以她很喜歡梅花。」劉煥秀答。

「好,我明白了。」她笑視著他,「我立刻給劉公子畫個樣式,明日送到府上去讓你過目,如何?」

劉煥秀一笑,「那倒不用,姑娘的手藝我信得過,你便直接做了,給我個時間,我差人來取。」

哇,還真是不羅嗦的客人!天笑點點頭,「那好,劉公子五日後差人來取。」在說話的時候,她腦海里已經有了設計稿,也粗估好價錢,「連工帶料約莫是三十六兩,這價錢可行?」

劉煥秀爽快地道︰「行,我先付三兩訂金,五日後取貨時再結清。那,再下告辭。」說罷,他又抱拳一揖,然後轉身離去。

自從被天笑冷冷拒絕後,舒海光便一蹶不振。

他茶飯不思,也不愛動了,成天在院里不是躺著就是坐著發呆,誰都勸不了他,沒多久整個人就了一大圈,身子更加的虛乏。

光煦院花廳里,舒士安跟李雲珠正與前來請安的舒海澄談話,並問起他半個月後即將前往西北洽商之事。

「此去西北,你都打點好了吧?」舒士安關心地問,雖然這不是舒海澄第一次出門,做為父母的還是不由自主地關切幾句。

「都打點妥當了,初八啟程,父親不必擔憂。」

舒士安安心地笑視著他,「你做事,我跟你母親向來是放心的,要是海光能有你一半,我跟你母親可就舒心了。」

「海光還年輕。」他淡然一笑,「給他時間,他會長大的。」

李雲珠憂心一嘆,「海光到現在還是放不下向家那丫頭……」

舒海澄沒有搭話,只是靜靜地听著。

「你說……」李雲珠愁眉不展地道︰「他是被施咒還是下蠱了呢?為什麼如此執著?」

他一笑,一派輕松地道︰「母親,海光那性子您哪里不知道呢?等過一陣子便好了。」

「可他都瘦成什麼模樣了……」李雲珠說著又是一嘆,臉上滿是對小兒子的寵憐不舍。「海澄,你勸勸他吧。」舒士安無奈地道︰「我跟你母親都拿他沒轍了。」

舒海澄頷首,「我去瞧瞧他吧。」他起身彎腰欠身,轉身便走了出去。

來到舒海光的房外,只見一名丫鬟跟小廝在門外守著。見他來了,趕緊恭謹地行了個禮。

「站這兒做什麼?」他問。

「二少爺不讓咱們進去呢。」小廝一臉無辜。

舒海澄微頓,眉心隱隱地揪了兩下,推開房門便跨了進去。

「誰都不許進來……」內室傳來舒海光有氣無力的聲音。

舒海澄穿過夾間跟兩道簾帳,直接走到床邊,抬腳便朝舒海光躺著的大床邊上踢了一腳。

舒海光嚇了一跳,倏地睜開眼楮瞪著,「誰……大哥?」

原想發脾氣的他一見是舒海澄,立刻就消了那少爺氣焰。

「鬧了這麼久還沒夠?」舒海澄逕自坐了下來,還專往他的腳上坐。

他是故意的,因為他一動作,猶如一灘爛泥的舒海光就動了。

他斜瞥了舒海光一記,「你這是在折騰自己還是在折騰爹娘?」

「大哥,你曾經這麼喜歡過一個人嗎?」舒海光問。

「不曾。」舒海澄回答,「但那不表示我不懂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我很喜歡天笑呀……」舒海光說著眼眶又濕了。

「你再如何喜歡她,也得她願意。」舒海澄直接地說︰「你現在是一廂情願。」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要是見著我現在這樣,一定會被我的一片痴心感動的。」舒海光一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執拗模樣。

聞言舒海澄忍不住笑了,「別傻了,就算你病死在這張床上,她都不會掉一滴眼淚的,說不準還要笑你呢!」

「咦?」舒海光陡地瞪大眼。

「她明擺著對你無意,又怎會在意你的死活?」舒海澄一把將他從床上抓起來,「你在這兒尋死覓活的時候,她可是缸照滾、舞照跳,哪里在乎你這一片痴心呢?」

「大哥,我……我真的喜歡她。」舒海光一臉委屈又可憐。

「你那般神采飛揚的時候她都不喜歡你了,更別說……」舒海澄拉起他,將他帶到鏡台前,「瞧瞧你現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舒海光瞧著鏡中神情落寞、模樣邋遢的自己,微微一頓。

「海光,打起精神來。」舒海澄拍拍他的肩膀,對著鏡中的他一笑,「若你真喜歡她,可不能再這麼下去。」

舒海光咀嚼著大哥的這番話,想想是有道理的,他深吸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撥了撥散落在臉頰兩側的發絲。

「寶翠!」舒海澄喊了外面的丫鬟一聲。

外頭候著的寶翠聞聲立刻走了進來,見一直賴在床上不起身的舒海光此時已坐在鏡前,她微微一怔,怯怯地問︰「大少爺,您叫奴婢?」

舒海澄瞥了她一眼,「給二少爺梳頭。」

她一頓,連忙答應,「是!」

她三步並兩步地上前,拿起鏡台上的木梳,小心翼翼地收攏起舒海光散落在肩上背上的發,然後一把一把的梳理著。

因為大哥的鼓勵勸慰,鏡中的舒海光臉上有了一絲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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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凶手原來不是他

隔兩日,天笑到歡滿樓給花自艷梳頭,離開前順道去找綠湖,想當面向她道謝,感謝她為自己介紹了大方爽快的好客人。

來到綠湖的房門前,她輕聲敲門。

「誰?」房里傳來綠湖有點慵懶的聲音。

「綠湖姑娘,是我,天笑。」她說。

房里的綠湖頓了頓,「稍候。」

「是。」天笑應了一聲,耐心地在門外候著。

過了一會兒,房門半開,綠湖自門里露出半邊身子。她衣著並不完整,發絲微亂,臉有點潮紅,那模樣像是……剛翻雲覆雨完。

可這會兒還不到歡滿樓開門、姑娘見客的時間,除非是昨夜留宿的客人還沒走。

意識到綠湖房里可能有男人,她下意識地退了兩步,尷尬又抱歉地道︰「打擾綠湖姑娘了。」

綠湖嫵媚一笑,「不打緊,有事?」

天笑抬起眼看著她,一臉感激地道︰「我是特地來謝過綠湖姑娘的「謝我?」綠湖微頓。

「前日有位劉公子到我那兒訂制了一支金簪,說是姑娘你介紹的客人。」

綠湖睇著她,唇角一勾,「我只是隨口跟劉公子提起。」

「總之要謝謝綠湖姑娘,那位劉公子是個爽快的人。」天笑說。

「那位?」綠湖一笑,「怎麼說得你不認識他的樣子?」

天笑微頓,听綠湖的口氣,她理當認識劉煥秀?她想起劉煥秀對于她不識得他之事,彷佛也感到疑惑不解。

她帶著歉意道︰「劉公子說他在歡滿樓跟我有打過照面,可我……不記得了。」

「是嗎?」綠湖皺了皺眉頭,若有所思。

「許是我與劉公子並無接觸及交談,所以……」

「劉公子是知府之子,在家行二,是歡滿樓的常客。」綠湖笑嘆,「你這迷糊的小姑娘竟不識得他?」

聞言天笑一怔,劉煥秀是知府之子,官家子弟?哇!這麼說來,她這回是替知府大人的母親打制金簪?

「老天爺……」她又驚又喜地叫道︰「我這會兒是給知府大人的高堂打制首飾?」

「可不是嗎?」綠湖嫣然一笑。

天笑難掩喜悅地彎腰欠身,「綠湖姑娘,真是多謝你給我介紹了這樣的貴客!」

「先別急著謝我,你可得好好表現呀。」綠湖語帶激勵。

天笑一臉堅定,「我不會令綠湖姑娘丟臉的。」說罷,她又彎腰欠身,「我不打擾姑娘歇息,先告辭了。」

綠湖頷首微笑,「路上小心。」

看著天笑轉身走到廊道盡頭,下了樓梯,綠湖臉上的笑意慢慢斂起,並且關上房門。她轉身走回屏風後的內室,半掩的帳里側臥著一個男人。

綠湖邊走向他,邊卸上的罩衫,眼神迷蒙嫵媚,「她是真不識得你呢。」

床上的劉煥秀微微扯動一邊唇角,沒有說話,伸出手將站在床邊的綠湖一把撈進帳里。與此同時,離去的天笑仍沉浸在驚喜之中。

劉煥秀說那是要給他祖母過壽的禮物,也就是說劉太夫人應該會在壽宴當天簪在頭上。知府的母親過壽,肯定有不少仕紳會攜眷赴宴,屆時劉太夫人便是個行動廣告,走到哪里都有人注目。

她的機會又來了。

她暫時推掉梳頭的工作,專心一意地投入福梅金簪的打制工作,還加碼縫制一朵細致的絹花以做為賀禮。

五天後,劉煥秀並不是差人送來三十二兩並取回物件,而是親自前來。

對于她制作的成品,劉煥秀相當滿意。因為從綠湖口中得知天笑不只會打制首飾頭面,還有一手梳頭的好功夫,因此他邀請她在劉太夫人壽宴那天為老壽星梳頭打扮。

天笑毫不猶豫地接下這份工作,她從不放棄任何一個增加能見度的機會。

到了壽宴當天午後,劉煥秀差了馬車前來接天笑過府。

知府劉光州的府邸位于城南十宜道上,當馬車載著天笑抵達時,路旁已停了不少賓客的馬車及轎子。

馬車從側門進入後,有人前來領路,將天笑帶往後院。

官家的府邸就是不同,處處可見庭台樓榭,小橋流水,黑瓦飛檐,雕梁畫棟。

進到後院,只見那些僕役跟丫鬟來往穿梭,忙進忙出,見著她這個面生的人,大伙雖然好奇,卻是忙到沒空多問一句。

進到梅馨軒,來迎的是一名身著淡紫衫裙、模樣細致的女子。

「你就是我夫君請來的那位向姑娘?」女子上下打量著她。

天笑心想她口中的夫君應該就是劉煥秀,那眼前這位女子毫無疑問的便是劉煥秀的正室,「民女向天笑向夫人請安。」

「唔。」女子正是劉煥秀的正室黃氏︰「太夫人候著,隨我來吧。」

「是。」天笑恭謹地答應一聲,立刻跟著黃氏進到屋里。

穿過花廳及書齋,進到偌大的內室,天笑發現內室里有七、八個人,大抵是劉家女眷及侍女。

「祖母、母親,煥秀邀請的梳頭姑娘來了。」黃氏說。

天笑對著劉家的太夫人及老夫人福了個身,恭敬地道︰「民女向天笑向太夫人及老夫人請安。」

頂著一頭灰發的劉太夫人看著她,問︰「你就是給我打制金簪的姑娘?」

「回太夫人的話,正是民女。」她說。

「今年多大?」劉太夫人問。

「十六。」

「年紀輕輕就有這手藝,真是不容易。」劉太夫人細細打量著她,「你打制的那支金簪跟那朵絹花我極喜愛。」

「謝太夫人不嫌棄。」

劉煥秀的母親廖氏說道︰「時候不早了,趕緊幫太夫人梳頭吧。」

「是。」天笑趨前,打開自己的工作匣子,取出三柄疏密度不同的木梳及自己先前萃取的梔子花油開始為劉太夫人梳頭。

聞著梔子花油,劉太夫人與一旁的廖氏、黃氏都覺得那味道極為優雅。

「好清香的發油,哪兒買的?」廖氏問。

天笑一邊幫劉太夫人梳頭,一邊回答,「是我自己萃取的,若老夫人喜歡,我待會兒便把這瓶留下。」

「你還會自己萃取油?」黃氏驚訝地問。

「民女閑來無事就喜歡學些新玩意兒,純粹是興趣。」天笑說話的同時兩只手並沒有停過。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她用快速又熟稔的手法,不一會兒便給劉太夫人梳好一個符合她身分、年齡卻一點都不呆板的發型。

她為劉太夫人挑選發飾簪上,並將自己制作的福梅金簪及絹花擺在不搶風頭卻又讓人不得不注意到的位置。

眾女看見她為劉太夫人梳的發型,個個驚艷不已。

「真是好看。」廖氏看著劉太夫人,由衷贊美著,「我真沒見過這樣的樣式。」

劉太夫人細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還讓丫鬟替她掌了一面手鏡左瞧右瞧,然後露出滿意的笑容。

「月桂。」劉太夫人喚來貼身的侍候嬤嬤,「賞向姑娘。」

「不。」天笑未等那嬤嬤動身便急道︰「能為太夫人梳頭是民女的榮幸及福分,就當是民女給太夫人祝壽吧。」

劉太夫人睇著她,沉默一下,然後點點頭,「你這小姑娘真是識大體,待會兒便留下來吃個筵席再走吧。」

「民女受之有愧,卻之又不恭,在此先謝過太夫人了。」天笑感覺得到劉太夫人對她的手藝十分賞識,也對她今天梳的頭非常滿意。

不只劉太夫人,就連一旁的廖氏跟黃氏都驚艷于她的手藝,看來她今天真是給自己打了一個成功的廣告。

雖受邀留下吃筵席,但天笑並沒有久待,畢竟在這種冠蓋雲集的地方,她的存在是如此的突兀又尷尬。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劉煥秀,不卑不亢地道︰「劉公子,我想先告辭了。」

「咦?」劉煥秀看著她,「不多留一會兒?」

「謝謝劉公子盛意,不過天色已晚,爺爺還在家里等著我。」

「是嗎?」劉煥秀笑嘆一記,「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勉強,我著人送向姑娘回去吧。」

「不了,我自己回去便行,不好再勞駕。」她婉拒了劉煥秀的盛情。

劉煥秀忖了一下,「好吧,那我差人送姑娘出府。」說罷,他喚來一勁裝男子,在其耳邊低聲交代幾句,男子點頭。

「向姑娘,請隨我來。」勁裝男子看來不苟言笑,十分冷肅。

「有勞。」天笑再向劉煥秀欠了個身,「民女告辭了。」

劉煥秀笑視著她,「那我不送了。」

天笑由著那勁裝男子帶路,由劉府的便門離開。

這道便門跟她來時的側門不同,是在府邸的另一邊。出了便門是一條僻靜的路,不似前頭十宜道那般熱鬧。

「姑娘沿著這路往那頭走,到了盡頭會看見一棵槐樹,右轉再走一段路便可到城南大路。」勁裝男子說道︰「這樣可避開十宜道上的人馬喧囂。」

原來是避開喧騰人潮的捷徑呀!她點頭,「有勞。」

「慢走。」勁裝男子面無表情地說了一聲,旋即進到府里並關上便門。

看著那扇緊閉的便門,再看著眼前這條光線幽微的捷徑,天笑不自覺地倒抽了一口氣。

其實這條路有點嚇人呢,早知道她剛才應該請那位「面癱男」送她一程,至少到盡頭那棵槐樹處。

她抓緊工作匣子,邁出步伐快步往前。

走著走著,不知是疑心生暗鬼還是怎麼著,她隱約感覺到身後有什麼。鴕鳥心態使然,教她不敢回頭去看,只能加緊腳步。

可當她加快腳步,明顯听見身後有腳步聲,她陡地一驚,下意識地轉頭去看,隨即驚叫一聲,只因她看見身後幾尺遠的地方有兩個黑衣蒙面男。

他們只露出兩只陰沉發亮的眼楮,其他的什麼都看不到。

忽地,她頭疼欲裂,好像有什麼要從她小小的腦袋瓜子里蹦出來。

此情此景讓她想起向天笑先前的遭遇,向天笑在郊山的山道上便是遇見這樣的幾個男人,然後……

老天爺,該不會是舒海澄又找人對她……不,他為什麼要那麼做?她都已經說得那麼明白了,他沒有不放心的道理啊?

這時,兩名蒙面黑衣男朝她快步趕上,她見狀拔腿就跑。

盡頭的槐樹明明就在不遠處,可她卻感覺好遠好遠,只能使出全力向前疾奔,卻還是被趕上來的蒙面黑衣男一把抓住。

她轉身用「雞爪功」對付他,唰地往他眼楮一抓。

「該死!」蒙面黑衣男一號咒罵一聲,松開了手。

她拼命地往前跑,並放聲大叫,「救命!殺人了,救命!」

蒙面黑衣男二號幾個快步沖上來,再度攫住她。

她拼命反抗,什麼貓拳、雞爪功都往他臉上招呼過去,「放開我!你們是誰?」她奮力地朝他踢打,卻一點用都沒有,「救命啊!救……呃!」

蒙面黑衣男二號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陰沉沉地道︰「臭丫頭。」

「呃……不,你、你們是……」她神情痛苦地掙扎著,「救……救命……」

她覺得自己的喉嚨快被掐斷了,好痛,好痛。她無法呼吸,整個人被他勒著提起,幾乎要腳尖離地。

她想起向天笑的遭遇,向天笑所經歷過的那種瀕臨死亡的恐懼席卷了她,她眼前一花,腦袋嗡嗡作響。

剛才被她抓到眼楮的蒙面黑衣男一號過來,惡狠狠地罵道︰「臭丫頭,上次沒弄死你,這次……」

「住手!」突然,一聲男人的沉喝自路的那端傳來。

听見聲音,黑衣蒙面男松開了手。

天笑像個斷線的傀儡,瞬間掉落地面,癱在地上。

「來人,快報官!」遠處男人大喝一聲的同時,已朝槐樹的方向跑來。

見有人來了,兩名蒙面黑衣男互視一眼,「快走。」

話落,兩人旋身跑走,消失在黑暗之中。

知府劉光州的母親過六十大壽,是珠海城的要事之一。

舒家身為珠海城商賈之首,難免要跟官家有些禮貌上的往來,官商雖不通婚,但私底下卻月兌不了相授互惠的關系,自古以來皆是如此。

舒海澄代表父親前來劉府送禮,賀禮送到之後,他便與僕從驅車離開。

行經至崇安巷口,忽听見巷子里傳來女子的尖叫及求救聲,他立即命人停下馬車,並循著聲音前來。

遠遠地看見兩名男子正在攻擊一名女子,他馬上出聲喝止。當他趕上前時,那兩名男子早已不見蹤影。

見那縴弱的姑娘倒地不起,舒海澄趨前一探,「姑娘,你沒事吧?」

她神情痛苦的轉過身來,「我……」

當兩人的視線相交,她陡地一驚,他也是。

「向天笑?」舒海澄驚疑地看著她,「是你?」她怎會只身走在這種僻靜幽暗、人車罕至的暗路上?

剛經歷了瀕死恐懼的天笑瞪大眼楮,難以置信又憤怒不已的看著他,「舒……海……澄……」因喉嚨受傷,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迎上她那憤恨的目光,舒海澄心頭生疑。按理,他可是在危急之時救了她的恩人,她為何用如此痛恨的眼神看著他?

「你可有受傷?」他問。

「不……不用貓哭耗子。」她艱難地想撐著身子起來。

見狀,舒海澄伸手扶住她。

她甩開他的手,恨恨地道︰「不……不要踫我。」

舒海澄抽回手,冷靜地看著她,「你在這里做什麼?那些人是誰?」

她目光一凝,直直地看著他。他在裝蒜嗎?剛才那個人提到上次的事,也就是說他們跟上次在郊山害死向天笑的人是同一批。

那些惡徒不就是他教唆收買的嗎?

「大少爺!」這時六通趕了過來,發現在暗巷里喊救命的竟是向天笑,自是訝異,「咦?這不是向……」

舒海澄瞥了他一眼,「把馬車趕來這。」

「是。」六通答應一聲,轉身跑開。

听見他的命令,天笑陡地一驚,「你……你想做什麼?」

舒海澄睇著她,冷厲的眼神中卻有著一絲溫情,「你的死活雖與我無關,但既然撞上了,我無法視而不見,我送你回家吧。」

「什……」天笑一听,下意識地挪動臀部後退,「不……不用。」

舒海澄看著她,微微地皺起濃眉,語氣有幾分懊惱,「你這丫頭的脾氣還真是有點討厭。」說罷,他欺近了她。

天笑緊張地放聲大叫,「走開!走……啊!」話未盡,她整個人已騰空,舒海澄將虛弱腿軟的她攔腰抱起。

她被他抱在胸前,一陣驚悸,瞪大一雙驚慌又微帶羞赧的眼楮看著他,「放開我,我不……」

他臉一轉,兩只眼楮直勾勾地望著她。

迎上他的黑眸,她不知怎地竟屏住了呼吸。

他眉心一擰,「海光若是知道我把你扔下不管,可是會瞧不起我這個大哥的。」說罷,他抱著她邁步向前。

六通已將馬車駕至巷口,舒海澄將她抱上了馬車,接著自己再進入車廂里。

天笑緊貼著車廂的另一側,警覺地瞪著他。

舒海澄斜瞥她一眼,冷淡地道︰「放心,我對你這種壞脾氣的丫頭沒有興趣。」說罷,他輕敲車廂的邊緣,「走。」

「是。」前頭駕車的六通答應著,「駕」的一聲便策馬前進。

即使感覺不到任何的危險,天笑還是警覺地、防備地盯著舒海澄,好像他隨時都會傷害她。

感覺到她充滿敵意的視線,舒海澄不覺介意起來,「你是天生不知感激還是……」他眉心一皺,「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覺得瞪著救命恩人是件無禮的事?」

救命恩人?他還真敢說!當初派人害死向天笑的不就是他嗎?他是在玩什麼把戲?鬼是他,神是他,他到底想怎樣?

好,既然她都上賊船了,今天她就跟他說清楚講明白!

「你到底想怎樣?」她咬牙切齒地問。

他微頓,不解地睇著她,「什麼意思?」

「你不要再裝蒜了,咱們今天把話擱在這兒,一次說個明白!」她不滿地叫道。

因為完全無法理解她的話,反倒教他好奇起來,他挑挑眉,好整以暇、一臉興味地看著她。

「三、四個月前,我到郊山摘野菜,遭到幾名惡人攻擊……」

她話還沒說完,他已露出驚愕的神情,「什……」

他的表情像是從未听過此事似的,可真能演!她就不信他教唆的那些人沒跟他報告過程及細節。

「我掉到山坳里,摔破頭,丟失了一些記憶。」

聞言,他微頓,「所以你記不得喜兒遇害的事,是因為你摔傷了頭?」

天笑懵了,怎麼他還是一副毫無所知的表情跟反應?

「你沒報官?」他一本正經地問。

「報官?」如果她報官,現在他還能在這兒裝傻充愣?

「你本就該報官,而且這事與我何干?你要我別再裝蒜又是……」說著,他因為意識到什麼而神情凝沉,「你以為是我?」

看著他一臉的嚴肅,天笑心頭微震。他好像真的不知道這件事呢,但……如果不是他,會是誰?

她還記得那些蒙面黑衣人對向天笑說——

「你這丫頭壞事,留不得。」

舒海光迷上向天笑,這對舒家來說確實壞事,非除不可。但舒海澄此刻的反應卻讓她忍不住懷疑起自己……她搞錯了?

「不是你嗎?」她聲線微顫,「不是你唆使那些惡人對我……」

未等她說完,他瞪大眼楮,鄭重地問︰「我為何要唆使惡人攻擊你?」

「因為我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罰酒呀。」她說。

他怔忡了一下,隱隱明白了什麼,「你是說……因為你不肯收下兩百兩,我便收買教唆惡人除掉你?」

「不是嗎?」她狐疑。

「當然不是。」他正色道︰「若我舒海澄真做了法理難容之事,便遭五雷轟頂,死無全屍!」

他這毒誓立得她心頭一驚,「不……不用下這麼重的誓吧?」

「不是我做的,何懼之有?」他說著目光一凝,「你為何認為是我?」

「因為事情發生在你拿兩百兩來找我之後的幾天,而且那些人說我壞事,留不得,所以我才……」

舒海澄仔細尋思,她不過是個在街上賣藝的小姑娘,能跟誰結下這麼深的仇?還三番兩次地對她……

忖著,他不覺心頭一縮。那些人說她壞事,她壞了誰的事?又壞了什麼事?

突然,他想起兩個月前在她家牆外行止鬼祟之人,便問︰「向天笑,你惹了什麼事嗎?」他神情嚴肅,「看來這不是巧合。還記得你之前傷了腳,在家休養嗎?」

她點了頭,「記……記得。」

「那天我到屠宰欄探望一名受傷的伙計,回程經過你家宅子時,發現一名男子鬼鬼祟祟地在牆外窺探,他發現我之後立刻從另一頭跑了。」

原來那人不是他……這會兒天笑開始感到害怕了,照他這說法,一直都有人在暗處窺伺著,而且隨時都可能對她不利?

「你一定是惹禍上身卻不自知。」舒海澄神情凝重,若有所思。

天笑無意識地捏緊了自己的衣角,露出惶惑不安的神情。向天笑惹到什麼麻煩了?為何有人想要她的命?

看她一臉驚惶,舒海澄知道她是真的受驚了。他有點同情她,也對她處在不可知的危險中隱隱地感到在意。

她說她遭到攻擊是在他去找她後的幾天,那麼此事跟他舒家有關嗎?不,他爹娘都不是會做傷天害理之事的人。

「你得想想自己到底惹了什麼事。」他說︰「這幾個月是否有什麼不尋常的人出現在你身邊?或是有什麼不尋常之事。」

她想了一下,「沒有,我的生活可單純得很。」

舒海澄瞥了她一眼,「單純?單純的姑娘可不會在這種時候只身走在便道暗巷里。」

「你這是在暗指什麼?」她皺眉。

「我沒暗指什麼。」他說︰「我只是好奇,那條暗巷通往知府府邸的西便門,你去那兒做什麼?」

慢著,他這是在指控她什麼?

「舒海澄,你少自以為是了!」她氣恨地直視著他,然後拍打車廂的邊緣,「停車!停車!」

未得舒海澄下令,六通不敢隨意停車。

天笑瞪著舒海澄,懊惱地叫道︰「叫你的人停車!」

舒海澄面上沒有太多情緒,嘆了一口氣,語聲幽緩地道︰「六通,停車。」

「是。」六通勒停了馬。

馬車一停,天笑便跳下了馬車,此時馬車已行到人來人往之處。

天笑氣呼呼地、頭也不回地走了。

舒海澄掀開簾子看著她逐漸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笑嘆,「真是個壞脾氣的丫頭,我可是好意。」他像是在說給自己听,然後輕拍了一下車廂的邊緣,「走吧。」

「是。」六通答應一聲,在馬上抽了一下。

再一次發生攻擊事件,且知道幕後黑手並不是舒海澄,天笑回去後這才真的感到害怕。先前以為買凶殺害向天笑的人是舒海澄時,她對他只有憤怒而沒有恐懼,現在知道不是他,她反倒整天疑神疑鬼。

到底是誰想殺害向天笑?是她在通天園惹了誰?不,她從不記得有跟誰結仇生怨呀!

自那天在暗巷里遇襲後,她便要求爺爺小心門戶。為了不教他擔心,她並沒有將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他,他問起,她只說是因為家里放了一些值錢的物件,怕被竊賊盯上。

話說回來,一直以來遇襲的都是她,也就是說爺爺並非目標,這讓她稍稍松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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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貴人接連出現

不久,花自艷要為天笑引薦的那位玉石商人謝金松回珠海城了。在花自艷的一番美言下,謝金松對她感到好奇,願意與她一見。

于是由謝金松約定了地點,兩人在春興 茶樓相見。

天笑在定下的時間抵達春興茶樓時,謝金松已經候著她了。

掌櫃知道她的身分後,便依著謝金松的吩咐將她引領至二樓的廂房一會。

雖說天笑對自己的設計及企劃有十足的把握及信心,但還是有些忐忑。她不曾見過謝金松,只听花自艷粗略的形容過他。

「謝爺,向姑娘來了。」掌櫃在廂房外說著。

此時,里頭有名男子開門,看他的衣著打扮應是隨從。

他看著門外的她,快速地打量幾眼才道︰「姑娘請。」

她點了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走進廂房。

廂房里的案桌擺在窗邊,可以看見茶樓外的街景。一名身著藏青繡竹葉長袍的男子坐在窗邊,案上已有幾道茶點,旁邊的小炭爐上還燒著水。

男子轉過頭來看著她,「幸會。」

他看來約莫三十出頭,樣貌粗獷但又給人一種精干的感覺。他的五官不似舒海澄那麼好看,但卻也是能吸引女人目光的。

咦?她沒事想起舒海澄做什麼?

「是謝爺嗎?我是向天笑。」她說,「謝謝您願意見我一面。」

謝金松以眼神示意她落坐,她便上前在離他約莫一個人間距的位置上坐下。

「自艷在我面前不斷夸你,還讓我看了你給她打制的物件及你畫的圖錄。」謝金松瞥了隨從一眼,要他過來沏茶。

隨從頷首,隨即上前動作熟稔地以剛燒好的水泡茶、沏茶。

「對于你繪制的那些樣式,我十分驚艷。」他眼神帶笑,「我走闖南北多年,真沒見過這樣的款式,姑娘好靈巧的心思。」

「多謝謝爺的賞識。」她雖有點緊張,卻表現得不卑不亢。

「自艷說……」謝金松目光一凝,直視著她,「你想籌措資金?」

「是。」

「那麼……你希望是多少?」

她迎上他的視線,「那要看謝爺對我有幾分的信任跟期待。」

他微怔,興味一笑,「也是,若這事不成,我可是會賠錢的。」

「我做的是金工,也就是說就算物件賣不出去,值錢的東西還在,相信不會讓謝爺賠本。」天笑說著,將自己擬定的分成契約、預估損益及投報率報表遞交給他,「這是我擬定的投報合約及預估的損益報告,請您過目。」

謝金松微微蹙起眉心,用一種疑惑的眼神看著她。預估損益?這十六歲的小姑娘真懂得這些?

他對她有滿滿的好奇,接過她手中那本冊子開始翻閱。

原本還一臉不以為意,輕松看待的他,在翻了幾頁之後神情漸漸地專注、凝沉及嚴肅。真是不得了!這小姑娘所擬定的合約及報告里有條不紊地寫出合作計劃、目標,並列出行銷方式、預計用什麼手段闖出名號,還分別以兩百兩、三百兩及五百兩的資金做估算,算出預計的損益,教走商多年的他驚嘆不已。

忍不住地,他抬起臉來,驚訝又驚喜地看著她,衷心贊佩著,「向姑娘小小年紀竟有這般本事,真是教謝某大開眼界。」

「那麼……」她無畏且堅定地直視著他,「謝爺願意投資嗎?」

謝金松毫不猶豫地道︰「願意。」說著,他以激賞的眼神注視著她,干脆道︰「明日我便著人給你送去三百兩銀票。」

天笑聞言驚喜地瞪大眼楮,「真的?」

「不假。」謝金松眼底閃著「撿到寶」的精光,「小姑娘,可別讓我失望。」

天笑迎上他精干但又溫煦的黑陣,自信又無懼地道︰「一定。」

能得到謝金松三百兩的投資,天笑真是喜出望外。

等拿到六張五十兩面額的銀票後,她先去兌了兩張,其他四張便存放在票號里。

回程,她到歡滿樓去見了花自艷,本想跟花自艷報告這個好消息,她卻已經知曉了。原來謝金松在答應投入資本的當天晚上便去歡滿樓見了花自艷,並將這事告知了她。花自艷很為她高興,並期許她的金工事業能順風順水,讓世人見識女子的本事。

離開歡滿樓後,她先到春興 茶樓買了幾塊山楂糕。

前幾天跟謝金松在茶樓相見,他在她離去前著伙計給她打包了幾塊山楂糕回去孝敬爺爺 ?爺吃過後贊不絕口,直說那山楂糕不甜不膩,令人口齒留香,回味無窮。

他們爺孫倆生活並不富裕,平日里省吃儉用,像春興茶樓這種地方的茶點他們是吃不起的。

可人呀,辛苦工作不就是為了吃嗎?爺爺年紀大了,有什麼愛吃想吃的,她都會盡己所能買來孝敬他。

帶著熱呼呼的山楂糕,她回到城北小宅,剛進巷子便見有兩人站在她家門外。

她趨前一看,是一名約莫五十、有點威嚴的大爺,身邊帶著一個不到二十的少年,看來是他的跟班。

「兩位是……」她從沒見過他們。

听到她的聲音,兩人轉過頭來。

「請問是不是有位向姑娘住在此處?」那威嚴大爺問道。

「我正是。」她疑惑地看著兩人。

那大爺頓了一下,立刻致上一封請帖,說道︰「在下李玉,是寧侯府的管事,這份請帖是侯府的淒姨娘要在下送來的。」

聞言她更是困惑了,寧侯?那根本是雲端上的人,跟仙一樣,與她這種平民百姓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然而侯府的姨娘卻給她請帖?怪了。

大概是見她一臉狐疑,李玉緊接著解釋,「姑娘莫驚疑,其實是我們溪姨娘先前與侯爺一同出席劉太夫人的壽宴,見了姑娘為太夫人打制的簪子,十分驚艷,而且也非常欣賞姑娘的梳頭手藝,特讓我過來請姑娘過府一趟。」說著,他拿出二兩銀子,「這是淒姨娘給姑娘的車馬費,還請姑娘準時帶著請帖前來赴會。」

收下請帖跟車馬費,天笑向李玉欠了個身,「有勞李管事,小女子會如期赴約。」

送走李玉,她興奮地原地跳躍轉圈圈。

寧侯府,是寧侯府呢!先是謝金松投資三百兩,如今寧侯府又派人來邀,天啊,好事真是一樁接一樁!

「爺爺,我回來了!」她興高采烈地大叫,迫不及待要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爺爺。

不一會兒,向錦波前來應門,看著門外一臉狂喜的天笑,他愣了一下。

「爺爺。」天笑努力地憋住隨時可能爆發的笑聲,神秘兮兮地道︰「老天爺派財神來敲門了!」

「嗄?」向錦波懵了。

天笑如約來到城南的寧侯府,側門開著,那日前去城北送帖的李玉已候在那兒。

「向姑娘真是準時。」李玉說。

「守時是美德。」她淡淡一笑。

在來這兒之前,她已先向爺爺詢問過關于寧侯的二三事。古時候沒有谷歌大神,凡事都得靠打听。

隨著李玉走進侯府後,天笑便忍不住四處張望。

她原以為侯府就算不是高牆巍峨、金碧輝煌,至少也該是畫棟飛檐、殿角森嚴。可走進侯府後,她才發現這偌大的侯府十分幽靜簡樸,也沒看見來來往往不斷巡邏的侍衛。

看來這寧侯雖出將入相,卻是不喜鋪張豪奢的人。

跟著李玉東拐西繞,終于來到一處名為淌心的院落。

「向姑娘到了。」李玉對著在院門口候著的兩名侍女說。

一名侍女立刻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又出來了,「向姑娘請隨奴婢來。」

李玉跟天笑點了個頭,天笑便跟著那侍女進入滌心院。

隨著侍女的腳步,她來到花廳外,就見花廳的門敞著,一名美婦正與少女在挑選布疋,似乎是要裁制新衣。

「夫人,客人到了。」侍女說。

美婦跟少女抬起頭來,眼神清澄地注視著門外的天笑。她們便是董澪跟俞景嵐,俞世鼎的愛妾跟女兒。

「小女子向姨娘及小姐請安。」天笑福了個身。

「向姑娘免禮。」董濡秀麗清妍,氣質非凡,雖是侯府中人,卻一點架子跟距離感都沒有,「冒昧給你送去請帖,想必驚擾你了吧?」

「驚是有,擾倒一點都不。」天笑問︰「不知有何小女子可效勞之事?」

「是這樣的……」董淒示意她過來桌邊就座。

她上前在董澪對面的位子落坐,眼神專注地看著董濡。

「那日在劉太夫人的壽宴上,我看見太夫人的發妝十分優雅特別,冒昧一問,這才知道不只發妝,就連她頭上那支福梅金簪跟絹花都是出自姑娘之手,十分驚艷。」董淒繼續道︰「小女景嵐先前已由聖上許婚,三個月後即將行笄禮,侯爺對此事十分看重,著為娘的我用心籌備,我想給景嵐打一套頭面以行笄禮,所以請向姑娘前來商量。」

「原來如此。」天笑了然一笑,轉而看著俞景嵐,「不知小姐可有偏好的顏色?」

「我喜歡紫色。」俞景嵐性情天真活潑,不大怕生。

「可有特別喜歡的珠寶玉石?」她又問。

俞景嵐想了一下,搖搖頭。

「那……有喜歡的花鳥或……」天笑忖了一下,月兌口而出,「神獸什麼的?」

「神獸?」董濡跟俞景嵐一怔。

此時,一旁的嬤嬤忍不住笑了,「小姐應該最喜歡饕餮吧?」

天笑听出嬤嬤話中意涵,一時沒忍住便笑了出來,可看俞景嵐漲紅著臉,一臉羞赧,她又趕緊收斂笑意。

董湩掩嘴輕笑一記,「魯嬤嬤,你就別笑話她了,她近來收斂許多了。」

「母親,怎麼連您都……」俞景嵐嘟著小嘴,「真是讓人家看笑話了。」

天笑趕緊解釋,「小女子不是在笑小姐,只是覺得這位魯嬤嬤說話太有趣。」

俞景嵐其實也不是生氣,只是覺得有點糗,輕啐一記,「有趣不就是因為嬤嬤暗指我是貪吃的饕餮嗎。」

「呃……」天笑不知所措,尷尬極了。

俞景嵐是寧侯唯一的女兒,必然是他捧在掌心上呵護著的,也不清楚脾氣性情,要是不小心冒犯了她,不知道寧侯會否追究呢?

幸好澪姨娘溫柔寬厚,不見一絲慍色,溫柔笑視著她,「向姑娘別往心里去,咱們主僕在院里都是這樣笑鬧的,不礙事。」

「是。」天笑稍稍安心地一笑,而後道︰「小女子不才,有個想法。」

「姑娘請說。我便是覺得姑娘心靈手巧、獨樹一格才勞煩姑娘走這一趟的。

「女子行笄禮,意即進入人生另一個階段,就像是蟲蛹銳變成蝴蝶般……」她眼神燦亮,「小女子想用小姐喜歡的紫色為基調,以蝴蝶發想為小姐設計成套頭面,如何?」

聞言董澪眼楮一亮,歡喜地道︰「甚好。」

「那請夫人給小女子三日時間設計繪圖。」

董淒深深一笑,「我跟景嵐就靜心等待了。」

時隔一個月,舒海澄從西北回來了。

他此番前去主要是為了一座玉石礦場,原礦場主人一直以來都跟舒家做著玉石買賣,可因為家中突有劇變,礦場主人不得不賣掉礦場,其他礦主知道他急須月兌手換得現銀便胡亂砍價,趁火打劫。

舒海澄得知後便著人先行帶去信息,表明接手礦場的意願。此舉是為了讓那些想趁火打劫的礦主們知道還有競爭者,以教他們提出一個公道的價錢收購接手。

後來幾番斡旋,原本幾乎已經談妥,那些有意接下的礦主卻表態要裁減工人名額,于是事情再度破局。

事至此,舒海澄決定親自出手,他不只接下礦場,還將管理的工作交給原礦主,此溫情義舉讓原礦主跟礦工們都感激不已。

風塵僕僕地返回珠海城後,他只差人回家報平安,便先行前往總行听取各商號掌櫃報告。

報告結束,他終于得回府稍作歇息。

「大少爺。」此時,外頭傳來柏羲的聲音。

柏羲原是舒家布行的跑街,性情穩重,辦事勤快,而且還懂得一點拳腳功夫,因此舒海澄在前去西北前便交付他一個任務。

「門沒關,進來。」他說著的同時微微坐直了身子。

柏羲推開門,先向他點頭致意,然後才邁步進書齋。

舒海澄看著他,淡淡地問︰「都沒什麼事吧?」

柏羲搖頭,「大少爺吩咐後,小的與弟弟輪番足足跟了向姑娘半個月之久,沒見到什麼可疑之人接近或是跟蹤她,倒是她見了一些人……」

舒海澄心神一提,「什麼人?」

「不久前,她在春興 茶樓見了謝爺。」

舒海澄目光一凝,「你是說……謝金松?」

「是。」柏羲點頭。

謝金松今年三十有一,是知名的玉石商人,家有一妻一妾,還有兩個通房。他經常出入歡滿樓,是花自艷的常客,可說是位風流人物。

謝金松出了名的嘴甜,人人都說他連樹上的小鳥都能哄下來。也因為他能言善道,八面玲瓏,不只把自家女人收拾得服服貼貼,在外頭也挺吃得開,唯一讓他踢著鐵板的就是花自艷了。

謝金松捧著花自艷有四、五年了,他一直想為花自艷贖身,並納之為妾,可花自艷認為他後院「擁擠」,比不上她在歡滿樓這般清靜自在,因此始終拒絕。

謝金松跟向天笑在春興茶樓見面?為什麼?

像是讀出他眼底的疑惑,柏羲一笑,「關于他們為何見面,小的已經打听過了。」舒海澄看著他,臉上寫著急切。

「她跟謝爺見面的隔天,謝爺差人給她送去銀票,接著她便到票號兌了銀子。」

謝金松給她銀票?听起來還真是讓人介意呢!

「然後呢?長話短說。」因為急切想得到答案,他語氣略顯不耐。

「向姑娘好本事呀!」柏羲語氣中帶著贊嘆。

舒海澄不解地皺起濃眉。好本事?從男人手里拿到銀票的好本事嗎?听著,他不覺眉頭深鎖,眼底滿是懊惱,「什麼好本事?」

柏羲見他僅存的耐心快消失了,急忙說道︰「向姑娘在做金工,謝爺一口氣投資她三百兩。」

舒海澄以為自己听錯了,「金工?」他眼底的不耐及懊惱頓失,取而代之的是驚奇。柏羲繼續道︰「不只如此,前陣子小的送布到全彩興去,剛巧知府大人家老夫人的貼身嬤嬤前去采辦,跟全彩興的少東家聊了起來,听他們說之前太夫人過壽,劉二公子跟向姑娘訂了一柄金簪送給太夫人,還邀請她過府為太夫人梳頭,太夫人對她的手藝贊不絕口。」

听著柏羲這些話,舒海澄越來越驚疑及困惑,最後不由自主地一笑,唇角微微向兩側延伸,「哈!」

原來那天晚上她出現在知府府邸外是因為前去為過壽的劉太夫人梳頭呀!但話說回來,

伏襲她的人為何知道她當晚去了知府府邸?又為何大膽地在知府府邸外行事?而在幾個月內對她展開兩次伏擊的……究竟是何人?

先前得知她兩次遭受伏擊,還一直以為他是教唆者後,他便在前往西北前著柏羲兄弟倆輪值照看著她。

他也說不上來為何在意,就是總覺得有點……算是好奇吧?

為什麼有人要傷害她,甚至是殺害她?第一次的攻擊事件發生在他去找她之後的幾天,那幾天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大少爺?」見他出神,柏羲輕喊了一聲。

他回過神,語帶贊許,「這事你辦得極好,辛苦你了。」

「不辛苦。」柏羲咧嘴一笑,「那姑娘除了睡覺,其他時間都像顆陀螺似的轉個不停,看著挺有趣的。」

有趣?是呀,她就像是個寶箱,藏著滿滿的驚喜,如今他是越發覺得她有趣了。

天笑閉關數日,全心全意投入董霍交付的案子。

就她進入寧侯府後的觀察,深深覺得他們絕非豪奢鋪張、重視排場的人,為即將行棄禮的女兒訂制整套頭面,應也只是為了留個紀念,並無顯擺之意。

所以她以金銀為身,不用上昂貴的珠寶玉石,替俞景嵐設計了兩支真金花絲紫蝶釵、三支重瓣銀花珍珠簪、一支玫瑰銀絲流蘇簪、絹花六件、紫蝶扭金絲耳環、紫蝶頸環以及一只蝴蝶銀戒,還額外設計了一款發型及上衫下裙。

董淒跟俞景嵐見了她畫的款式,驚艷又歡喜。

當日天笑便量了俞景嵐的頸圍、腕圍及指圍,以便打制出尺寸合適的飾品。

董淒體貼,為免天笑資金不足,命李玉從帳房拿了八十兩銀票交給天笑以做訂金,並與她打了契約。

離開侯府後,天笑立刻前去聚珍齋采買材料。

聚珍齋是個尋寶的好地方,不只有細膩的成品,還有半成品及各種單品,最重要的是他們不只是新品,還有客人寄賣或是從各地蒐羅來的舊物,雖無議價空間,但價格十分合理。

她不是第一次來,伙計對她不算陌生,就由著她自己挑選。

光是簪身聚珍齋就有多種材質可選擇,包含金、銀、銅、玉石、竹、木、玳瑁、骨……應有盡有,不一會兒她就已找齊了所需。

她又到舊品櫃前尋寶,有些老東西只要加上新意重新改造一番,就能付予它新面貌及新生命。

她拿起一支老舊的黃銅簪子細細欣賞著,那樣式雖然簡單老派,但簪身上卻有美麗的雲紋。

這時,一名伙計來到她面前,臉上帶笑道︰「姑娘,這是好東西,有幾十年了,是往昔宮廷里的形制。」

「原來如此,我也覺得挺好的。」她看了一下上面的標價,有點超出她的預算,但還能接受。

就在她考慮之時,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向天笑。」

這聲音……舒海澄?她心里一跳,猛地轉身。

看著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的舒海澄,她難以置信地道︰「是你?」

「是呀。」他唇角一勾,「當日一別,如今有一個月了吧?」

「喔。」她不想理會他。

雖然那天在知府府邸外他救了她一命,但他實在是個很討厭、很可惡的人,每次說話都夾槍帶棍,就連那天踫巧救了她,都要話中帶話地譏諷她一番。

什麼「單純的姑娘可不會在這種時候只身走在暗巷里」,他是說她很不單純嗎?

舒海澄從她眼底接收到的是滿滿的氣怒及不悅,可他依舊氣定神閑,「這支簪子是好東西,買了吧。」

「什……」她一怔,看來他眼光不賴,還知道這是好東西。

對了,他來這里做什麼?這兒賣的大多是女人的東西,他一個大男人莫非是來買什麼珠寶首飾送給心上人?

像他這種討厭鬼,不知道喜歡的是哪種類型的女人呢。

舒海光先前追求向天笑時,幾乎天天到通天園捧場,不管向天笑如何無視他,他總有辦法找話跟她聊,當然也提過舒海澄的事。

他說舒海澄與甘氏冥婚,也就是說,舒海澄並無「活生生」的妻子,那麼他給誰買珠寶首飾呢?

咦?她想這個做什麼?他買什麼東西、要送給誰都與她無關吧。

「價錢不合你意?」他問。

「不,很合理的價格。」她說著,將簪子擱下,「只是超出我的預算。」

舒海澄將黃銅簪子取起,「跟我來吧。」他逕自走向聚珍齋的櫃台。

見狀,她感到疑惑。他想做什麼呢?為什麼要插手她的事?

在她杵在原地思索著的時候,他已走到櫃台前,並跟卞掌櫃說了幾句話。

卞掌櫃點點頭,然後望向她,對著她微微一笑。

這情形有點詭異,詭異到她忍不住想知道舒海澄在玩什麼把戲。

她邁開步子走過去,來到櫃台的同時,伙計將她剛才挑選好的物件全送到櫃台上。卞掌櫃笑盈盈地道︰「姑娘都挑選好了?」

「這個一起算上。」舒海澄將黃銅簪子一擱,「給這位姑娘一些優惠吧。」

「咦?」天笑一驚,聚珍齋的各個櫃前都貼著「不二價、不議價」的紅紙,舒海澄居然跟人家要優惠?

卞掌櫃一臉神秘,眼底的笑意彷佛在說著「你知我知便好」般。

「那是自然。」他說著,逕自在算盤上撥弄。

沒多久,他算好了一個數,然後寫在紙上,遞給了天笑。

天笑取過一看,嚇到下巴快掉了,「這……」那數目竟是她原本預估的七折價。

「姑娘,咱們店號沒賺你多少,可別再議價了。」卞掌櫃說。

天笑十分驚喜,「不不不,絕不議價,這真是……太好了!」她已經興奮到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卞掌櫃頷首微笑,「既然如此,我便著人幫你打包了。」

「好,有勞。」

卞掌櫃收了銀兩,著人將天笑選購的物件分門別類一件件單獨打包,交到她手上。天笑將東西好好的捧在手上,臉上是藏不住的歡悅。

舒海澄淡淡一笑,「你以後盡管到聚珍齋來采買吧,我跟卞掌櫃有幾分交情,他不會坑你的。」

此時的天笑是有點激動的,舒海澄幫她要了漂亮的進價,大大降低她的成本,提高了她的利潤。

這個討厭鬼竟然幫她,為什麼?他離開一個月就成菩薩啦?那個討厭鬼去哪里了?「你身懷那麼多值錢的東西,我送你回城北吧。」說著,他逕自往店外走。

天笑怔了一下,趕緊跟了上去。她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何像條小狗般听話,也許是因為他剛才真的幫了她一個大忙吧。

對了,他怎麼兩手空空地就出來了?她問︰「你不是去買珠寶首飾的嗎?」

「不是。」他說。

「不是?」她秀眉一擰,困惑地問︰「那你去做什麼?」

「舒家跟聚珍齋有點生意上的往來,我只是去拜訪而已。」

「是嗎?我以為你要給誰買珠寶首飾呢。」

他笑瞥她一眼,「若真要買,也是捧你的場吧。」他以往犀利冷肅的陣光忽而變得溫煦平和,「我听說你的事了。」

她微頓,愣了一下。

「听說你得到了謝金松的三百兩資金,做起金工生意。」他說︰「謝金松願意投資你,顯見你是真有本事。」

她呆住。哇,他這是在夸她?

她忍不住抬頭望天,開了他玩笑,「天要下紅雨了?舒大少爺居然夸我?」

舒海澄一笑,「我在你眼里是這麼刻薄之人?」

她笑而不語,而他不以為意地一笑。

「謝金松行商雖然大膽,但從不做賠本生意,他必是認為你可期待才會投資你這樣一個小姑娘。」舒海澄深深地注視著她,「我為先前的無禮向你道歉。」

她愣了一下,一時沒明白。他先前一直對她很無禮呀,他現在是為哪一次的無禮道歉呢?

舒海澄真心誠意地道︰「先前在知府府邸旁的暗巷……我後來才知道你當天是應劉二公子之邀,前去為太夫人梳頭。」

喔,原來是那件事。

「你那天氣極了吧?」他語帶試探地。

「當然。」她率真地道。

「我向你道歉,真心的。」他目光澄澈,神情誠摯。

她自他眼中及表情可以明白地感覺到他真誠的歉意,她不是個愛記仇的人,只要對方道歉,她通常可以原諒對方。再說,他那天救了她一命,今天又幫她要了低于行情的進價,也算是將功抵過了。

「我接受你的歉意。」她迎上他真摯的目光,「我一直以為你是教唆者,因此對你充滿敵意,我也為此事向你致歉。」

舒海澄眉心微微一皺,眼底泄露出他自己沒發現的關懷,「比起被你誤會,我更在意的是……究竟是誰兩度買凶伏擊你。」他問︰「你還是毫無頭緒?」

覷見他眼底那緩緩流泄而出的憂心,天笑心頭一悸,他這話莫名地暖進她心底。

意識到自己竟萌生這樣的念頭,她警告自己,現在的她可沒有多余的心思去胡思亂想。「我還是想不起來,謝謝你的關心。」她說。

為了讓莫名起了波瀾的心平靜下來,她沉默了。一路上她沒說話,只是盡可能面無表情、目不斜視的往前走。

到了城北小宅的門外,她轉身看著他,「我到了,謝謝你,你可以走了。」

舒海澄突然伸出手,結實的手臂橫過她臉側時,一陣熱意襲來,教她的臉頰跟著發燙。可惡,他這是哪招啊?根本是韓劇中歐巴的作態!

他敲了她家的院門。

「天笑嗎?」屋里傳來向錦波的聲音。

「是……是我,爺爺。」天笑發現自己的聲音居然在微微地顫抖著,她的臉好熱,心跳……好重好快。

她心里的警鐘急急地敲響,壓制著她心海中不正常的澎湃。

「向天笑。」他低聲地喚著,兩只眼楮定定地望住她,「仔細想想在我來找你,到你被追擊而掉進山坳的那幾天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迎上他深沉又熾熱的黑陣,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這時,里面傳來向錦波拉開門閂的聲音。

舒海澄搶在向錦波打開院門之前低聲地道︰「一定有什麼事是你忘了的,想起來。」

「天笑……咦?舒大少爺?」向錦波打開院門,驚訝地看著門外正神情自若對著他笑的舒海澄。

天笑倒抽一口氣,覺得自己得救了。天啊,剛才那空氣中令人快窒息的東西是什麼?她大跨一步進了門,然後對著舒海澄欠身,「謝謝你送我回來!」說罷,她飛快地關上大門。

一旁的向錦波一臉懵地看著滿臉漲紅的她,「天笑,你……」

這時,門外的舒海澄說話了,「老爺子,向姑娘帶著貴重的物件,晚輩便順道送她一程,晚輩就此告辭。」

向錦波一時沒反應過來,頓了頓才想起要向舒海澄道謝,「有勞舒大少爺了,慢走。」爺孫倆杵在原地,听著門外舒海澄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向錦波困惑地問︰「天笑,你臉怎麼這麼紅?」

「我……我身懷價值的物件,緊張。」她隨口胡說了一句,轉身便往屋里走。

「喔。」向錦波跟上去,「是說……舒大少爺怎會送你回來?」

「踫巧在聚珍齋踫上,他……他閑著沒事干,就說要送我回來。」明明沒有什麼事,她為什麼講得這麼心虛?想著,她不禁懊惱起來。

「好了,爺爺。」她臉一板,慎重其事地道︰「什麼都沒有,什麼都別問,我要專心干活了。」說完,她逕自鑽進小工作室去。

向錦波撓撓臉,自言自語,「怪了,爺爺也沒說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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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刮目相看

金工瓖嵌是非常需要專心、耐心及毅力的活兒,為了不因失誤造成偏差,有時連呼吸都得小心翼翼。

俞景嵐的那一套頭面正等著她完成,她得心無旁騖,全神貫注。

歡滿樓浣衣縫補的工作目前已全部暫停,她一日固定只給五位姑娘梳化,其他的時間都用來打制俞景嵐的首飾。雖然也有別家姑娘派人來請,可她光是歡滿樓都忙不過來,沒多余的時間去接額外的工作及訂單。

這期間她還是偶爾得到聚珍齋去采買,而卞掌櫃也如他允諾的,給了她別人沒有的優惠,甚至在她需要一些特別的物件時,卞掌櫃還會替她尋來,給予她不少協助。

說來她真該謝謝舒海澄的,可是她突然很怕見著他。

她有種感覺……舒海澄會打亂她的步調。至于原因,她現在沒時間去細究。

一個多月過去,她已完成兩支真金花絲紫蝶釵,三支重瓣銀花珍珠簪及一支玫瑰銀絲流蘇簪,頭飾的部分只剩下絹花六件,其他的就都是首飾了。

這日,她正在屋里縫著絹花,忽听見外面傳來敲門聲。向錦波剛好出門買菜,她只得擱下手中針線去應門。

「哪位?」她問。

「向姑娘,我是侯府的李玉。」門外的人說著。

一听見李玉的聲音,天笑立刻拉開門閂開門招呼,但當她打開院門,看見的不只李玉,還有三名女子及一名身形高大、相貌端正的男子。

三名女子中有一人頭戴帷帽,覷不清模樣,另兩名是丫鬟妝扮,至于那名高大挺秀的男子看來很像是護衛。

覷著他的臉,她微微一怔,總覺得好像看過他,又記不起在哪兒。

「向姑娘……」這時,那頭戴帷帽的女子說話了。

她一開口天笑便識出她的身分,慌張地福了個身,「小女子不知是您大駕光臨,還請恕罪。」

「向姑娘言重,是我冒昧來訪,驚擾你了。」董淒話聲輕柔,「月余了,不知姑娘的進度如何?」

「已完成一半。」她問︰「姨娘想看嗎?」

「若能一睹為快,自然再好不過。」

天笑瞧著他們一行五人,有點尷尬地道︰「不過小女子家里小院小戶,平日里只有我跟爺爺都覺擁擠,怕是容不了這麼多人……」

董溪溫柔淺笑,「你們在這兒候著,我進去便行。」說罷,她獨自跟著天笑進到屋里。#天笑將已完成的品項擺在一張自己縫的黑色錦墊上,那些美麗的作品在上頭更加出色耀眼。

「太美了,比我想像的還要美……」董濡忍不住贊嘆,「之前看向姑娘畫的圖錄就已經十分驚艷,如今見著實物,實在是……」

「希望沒讓姨娘失望。」天笑謙遜地回應。

「哪兒的話,要是嵐兒見了這些,怕是會忍不住驚呼呢。」說著,董淒將手伸向那支玫瑰銀絲流蘇簪,才一拿起,有長有短的銀絲流蘇便猶如水流波動般閃閃發光,十分靈動。

「嵐兒好動,這簪子插在她發髻上,稍稍一動,哪怕只是點個頭,都靈動得讓人目不轉楮。」董澪打從心里贊美著,全然不是客套。

「姨娘如此喜歡,我真是松了一口氣。」

「向姑娘年紀輕輕竟有這般好手藝,真是難得。」董漢將簪子妥當地擺回原處,然後再一一拿起其他的細細端詳。

「姨娘跟侯爺一定十分疼愛呵護景嵐小姐吧。」天笑看著董淒臉上那溫柔慈愛的神情,不難猜到俞景嵐必是他們夫妻倆捧在掌心上的明珠。

「是的,我們……不能再失去她了。」董濡幽幽說著,不知想起什麼,眼眶竟在瞬間泛紅濕潤,「嵐兒不是我唯一的女兒,在她之前還有一個,可已經……沒了。」她微微哽咽,一行清淚沿著臉頰滑落。

天笑怔住,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只是木木地看著她。

「真是讓你看笑話了。」董澪用手絹按了按臉頰及眼角,笑嘆著的時候,眼底猶有一抹哀愁。

「母親跟子女血脈相連,是最親的了。」天笑以關懷的眼神看著董澪,「姨娘想念女兒是人之常情,怎會是笑話?」

董淒接收到她的真心關懷及憐恤,一笑,「我常在想,如果她還在我們身邊該多好,這萬千寵愛本該有她一份的……」

「姨娘就把她的份都給了景嵐小姐吧。」天笑安慰道︰「她們是親姊妹,那位福薄的小姐不會妒嫉的。」

听著她這番話,董溪稍稍緩了情緒,「我初見你時就覺得與你投緣……」她目光一凝,注視著她,「大概是因為我那無緣的女兒若在,也是你這年紀吧。」

「天笑一介民女,能得姨娘信任已是榮寵。」

「景嵐笄禮那日的衫裙已差不多要完成了,到時她的發妝就全仰仗你了。」

「姨娘放心。」天笑自信一笑,「我一定不讓侯爺跟姨娘失望的。」

未免影響天笑的工作,董澪並未久待,閑聊不及半個時辰她便起身離去。

天笑送她到門□,原本正在低聲說話的李玉、兩名丫鬟跟護衛立刻結束了對話。

丫鬟們立刻上前輕手輕腳地幫她戴上帷帽。

「向姑娘留步。」董澪優雅地掀開素紗,話聲溫柔。

「姨娘慢走。」天笑彎腰欠身。

她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去,就見那護衛不時瞄著她,一臉興味。

奇怪,他是誰啊?她明明不認識他,怎麼覺得有點眼熟?

听見外面傳來敲門聲,正專心將金絲安上釵頭的天笑頓了頓。

今早爺爺去城西拜訪一位同在通天園賣藝的同行,說是過午才會回來,看來她得自己去應門了。

「來了。」她放下手邊的工作,步出小工作室,快步地跨出大門,走至院門前,「哪位?」

「舒海澄。」

听見他的聲音,她不知怎地胸口竟狠狠地悸動了一下,猶豫片刻才問︰「有何指教?」

「你是不是跟卞掌櫃訂了兩支簪身?」他說︰「我代卞掌櫃給你送來了。」

「咦?」她一怔。

沒錯,她確實訂了,可怎能勞動金尊玉貴的舒大少爺幫著跑腿送件?

她打開院門,門外的舒海澄只身一人,並未帶著常常跟在身邊的六通。

她困惑地問︰「怎麼是你送來?」

「我去找卞掌櫃談點事,听說你訂了兩支簪身,踫巧我要到屠宰欄一趟,便順道幫你帶來了。」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踫巧?怎麼她跟他之間老是「踫巧」?

踫巧在通天園踫上,踫巧在歡滿樓遇上,踫巧他去知府府邸送禮時救了她,踫巧在聚珍齋幫她一把,踫巧……看著眼前的他,她不自覺地倒抽了一口氣。

舒海澄將擱在錦囊里的兩支簪身交給她,閑閑地問道︰「老爺子不在?」

「爺爺今早去拜訪同行,午後才回來。」她對他交代了爺爺的行蹤後稍稍後悔,她跟他說這些干麼?好像在暗示他家里沒人,只剩她。

「謝謝你,沒事的話我要忙了。」說著,她急忙地想關門。

舒海澄卻伸出手抓住了門板的邊緣。

她嚇了一跳,瞪大兩只眼楮望著他。

「听說你接下寧侯府的單子?」這事他是從傅鶴鳴那兒听說的,而這也是他今天親自過來的主因。

從來沒有什麼女子能引起他如此大的興致及好奇,而她……她像是一座礦場,讓他忍不住地想往底處掘、往深處挖。

他原以為她只是一個有點臭脾氣的尋常丫頭,可這次從西北回來後,他卻發現她驚人的、以往不為人所知的一面。

她像是被岩層包裹住的美玉,如今得見天日。

「你從哪里听來的?」她一驚,這事她沒跟卞掌櫃提過,因此聚珍齋絕不會是他的消息來源。

他勾唇一笑,「我在侯府中有朋友。」

原來如此,也是,他可是商業鉅子,人脈廣得很。

「可以拜見一下向姑娘的大作嗎?」他笑說︰「你的作品受到那麼多名媛及官夫人的喜愛,想必不是尋常之物。」

他為什麼想看她的作品呢?好奇還是有什麼其他的?對了,他說他跟聚珍齋有生意上的往來,該不會舒家也做金工生意或買賣吧?

她目光一凝,神情嚴肅地看著他,「喂,你家是不是也做金工?」

「是。」他爽快地承認了。

「所以……」她用一種「你目的何在」的眼神看著他,「你是來打探敵情的?」

睇著她那警覺防備的眼神及表情,舒海澄忍俊不住,「此言重矣。同業不一定是競爭關系,也可以互惠互利。」

她微頓,咀嚼了一下他這幾句話,好像也沒有錯呢!

「我與謝金松都有礦場,也都做玉石買賣,可偶爾還是會流通物件。」他面上帶著溫照笑意,「若你心懷質疑,就當我沒說,告辭。」說罷,他拱手一揖便要離去。

見狀,天笑急忙出聲,「欸!」

舒海澄氣定神閑地看著她,「姑娘還有指教?」

「不……不是。」哼哼,什麼東西都偷得走,只有腦袋里的東西偷不走。她不怕他看、不怕他學,她才沒那麼草木皆兵、神經兮兮呢。

「我已完成幾樣,你想看就看吧。」她說著打開大門,臉上彷佛寫著「參觀請入內」。舒海澄沉靜一笑,「那就叨擾了。」

天笑轉身領著他往屋里走。

當她背對著他時,他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得逞的狡猾笑容。這丫頭精明得很,但就是激不得。

向家的小宅子是真的小,走進屋里便是一個小廳,小廳的正後方有扇門通往廚房,左邊的小門則是通往邊間,邊間隔了兩個小房間,就是天笑跟向錦波的寢間。

小廳的一角隔出一間小小的工作室,里面用簡單的層板及木柱搭出架子跟工作台。他隨她走向小工作室,兩個人站在里面顯得更擁擠了。

他個兒高,能輕松看見她擺在層架上的物品。這工作室小歸小,倒是整理得有條不紊。她自工作台下翻出一個布包,從布包里拿出一個個小錦袋,接著將制作完成的頭面及首飾一一取出,攤放在一塊黑色錦墊上。

「這些都是我給景嵐小姐打制的物件。」她說著稍稍往旁邊站,將位置騰出來給他。

他趨前看著黑色錦墊上閃閃發光的簪釵珠環,頓時瞪大了眼楮。

她使用的素材不是罕見昂貴的玉石珠寶,但那款式設計卻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我可以……」他以手勢詢問她可否取起細瞧。

她點頭。

他取起那支玫瑰銀絲流蘇簪,細細地欣賞著她的手工,眼底是藏不住的驚嘆。

看著他的眼神及表情,天笑的心口熱熱地、脹脹地。

她感覺得到他有多麼欣賞她的作品,甚至可以說那是「崇拜」的眼神。自己嘔心壢血之作能被欣賞、被喜愛甚至是被崇拜,對創作者來說是比金錢還要值錢的鼓勵跟回饋。

舒海澄對她的作品愛不釋手,也總算能夠明白謝金松為何投資她。她是塊瑰寶,是難得一見的金工奇才。

這是哪里來的天分跟才能?他轉過頭,兩只黑眸深深地注視著她。

因為空間擁擠,當他用如此熱切的眼神緊盯著她的時候,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緊迫。她胸口一縮,臉頰不自覺地一熱。

「你是如何辦到的?」他對她充滿了敬佩、崇拜及疑惑,「這樣的才華絕不是天上突然降下的大雨。」

他會有這樣的疑惑她完全可以理解,一個在街頭賣藝的十六歲姑娘從哪里學來的金工技藝?哪里來的設計靈感呢?無論是誰都會覺得奇怪。

對于外邊的人,她可以用興趣搪塞過去,可爺爺怎會毫無懸念的就接受如此「突飛猛進」的她?爺爺是真心認為她是天才吧?

「你以前學過?」他問。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含糊其詞地道︰「也不算真的學過,就是興趣罷了。」

「有人教你?」他對她實在太好奇。

她訥訥地道︰「沒……我看著看著,自己模索,然後就會了。」

她的答案完全滿足不了他的好奇心,他用一種「你在糊弄我」的表情看著她,「是……天分?」

「嗯!」她用力點頭,「可以這麼說。」

他的視線直勾勾地望著她,一笑,「我實在無法質疑你,但也無法接受你的說法。」

「可能……」她不自覺地閃避著他疑惑的、渴求真實答案的目光,隨口說道︰「可能我跟簪子有不解之緣吧。」

這個隨口說說的答案讓他更加好奇,「跟簪子有不解之緣?」

「呃……是的。」

其實剛才她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便是那支放在向天笑襁褓中的金簪。

那支金簪藏著向天笑的身世之謎,可向天笑還未解開便魂歸西天。從事金工創作的她陰錯陽差地穿越時空到向天笑身上,並在古代開啟金工事業。

有時她會很浪漫的想,自己來到這兒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解開向天笑的身世之謎。

「介意我問嗎?」舒海澄從沒對誰有過探究的念頭及沖動,可她……讓他想一層一層地剝開她、明白她,然後認識更多的她。

迎上他那炙熱的目光,她心頭一震。

他眼底的熱切不是因為他喜歡探人隱私,不是他凡事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他眼中的那份熱切是真摯的、單純的,甚至帶著她無法理解的關懷。

「我……我只是希望有一天能因為我對金工的熱愛,解開我的身世之謎。」她說。

他心頭一震,身世之謎?對了,她是爺爺養大的,那麼她的爹娘呢?他從沒好奇過她的出身,彷佛她是石頭里蹦出來的一樣。

可現下,他想知道關于她的一切。

「若你願意,在下願聞其詳。」他注視著她,沉靜而堅定。

「我不是爺爺的親孫女。」她說︰「我是爺爺從河里撈起來的。」

聞言他不自覺地心頭一緊,她是孤女,還是被放水流的孤女?

「爺爺說當時我才兩三個月大,被放在一個木盆里順水飄了過來。」她續道︰「爺爺把我從河里撈起後,發現襁褓之中擺著一支金簪,那便是我跟親生父母日後相認的信物。」

「沒有任何的書信?沒有只字片語可證明你的出身?」

她搖頭。

「可以讓我看看嗎?」他問。

她沒想到他對她的身世如此有興趣,面露疑惑。

「我走商多年,或許會有點眉目。」他說。

也是,他見識多,人脈廣,或許听過或看過什麼也是可能的。

「你等等。」她說著,從妝奩里取出那支金簪,「就是這個。」

舒海澄將那金簪拿在手中,微微蹙起濃眉。這金簪的樣式十分少見,簪頭是以黃金打制,雙掌合托,掌心處有一明珠。

他沉嘆了一聲,看著她,然後一笑,眼底流露出顧惜憐憫,「你的生父母很愛你呢。掌上明珠,多麼深切的顧憐之情。」

听著總是冷冰冰的他說出如此感人且帶著溫度的話語,天笑的心隱隱的熱著脹著。

「可惜……」他略帶歉意地道︰「我未听聞過跟這支金簪相關的人事物……」她感覺得到他的顧憐不是矯情,而是真真切切地對她生了憐惜之意,並對幫不了她而感到遺憾沮喪。

她曾以為他是冷冰冰的討厭鬼、心機鬼,可現在她發現……他不是。

在那冰層底下,有一座不曾死去的火山呢!

「不打緊。」她釋懷一笑,「老天爺自有安排,總有一天我會解開身世之謎的。」

他深深注視著她,聲線溫柔且溫暖,「一定會的。」

不小心敲壞了兩顆白玉珠,天笑只好立馬到聚珍齋去補材料。

買了兩顆白玉珠後,有著火眼金楮的她發現舊品櫃里來了一樣新貨,是一支白牛角簪子,簪頭上有孔,應是之前還有其他綴飾,可已經掉件或是損壞。

「向姑娘,你是不是在看這支牛角簪子?」伙計笑問。

「是呀。」她點頭,「這個要多少錢?」

伙計神秘兮兮地一笑,「上面交代過了,向姑娘要這支簪子的話,只要一兩。」

她陡地瞪大眼楮,又驚又喜,「真假!」

「自然是真。」伙計說著的同時已經取起牛角簪子,用一塊素布包了起來,然後交給她,「櫃台結帳吧。」

接過簪子,天笑臉上是斂不住的歡喜。上面交代?一定是卞掌櫃吧,待會兒見了他,她可要好好謝謝他。

一般來說,客人挑選的物品都是由伙計送到櫃台處,客人再去結算付款的,但聚珍齋給天笑開了方便之門,她挑選的東西都是讓她自己拿到櫃台結帳。

她本想當面謝過卞掌櫃,可今兒在櫃台管錢的是王二掌櫃,不是他。

付了款,她走出聚珍齋,快步踏上歸途。

突然,身後傳來熟悉但已好些時日沒听過的聲音。

「天笑?」

是舒海光,她記得他的聲音,如今听起來有精神多了。

轉過頭,只見舒海光穿了一襲墨綠色長袍,看來精神奕奕,神清氣爽。

「好久不見。」她大方地道︰「你長肉了,看起來很有精神。」

幾個月不見,舒海光有點情怯,「是呀,你……你看起來也很好。」

「嗯,我很好,每天忙得跟陀螺一樣,然後又累得跟狗似的……喔不,狗才沒我累呢!」她說著,臉上漾著燦笑。

這是他在通天園被她趕走之後第一次跟她見面。她還是她,只是清瘦了一些,但他感覺她已不是她了。

現在的她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教人無法直視的光芒跟氣場,好像自己只要稍稍弱些就會被她震開似的。「之前听你大哥說你的狀況不好,可是現在看來……」她上下打量他一下,咧嘴笑說︰「你應該還不錯。」

他靦腆微笑,「那要感謝我大哥,是他給了我當頭棒喝,他……跟我說了你的事。」

「我的事?」她微怔,一臉好奇。

「他說你不會喜歡一個只窩在床上哭的男人,要是我哭死在床上,你不會可憐我,還會笑我……」他說。

听著,天笑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他倒是一點都沒說錯。」

「這些日子我開始在商行做事,也听到一些關于你的事,很驚奇……」舒海光怯怯地道︰「我听到的好像是一個我從來不曾認識的女子。」

她知道他指的是她從事金工創作的事。

舒海光繼續道︰「大哥說你是個聰明靈巧又堅強果敢的女子,他對你很是佩服。」

哇!她在舒海澄眼里是一個厲害到讓他佩服的女子?

「我從沒見我大哥這般夸過誰,我想你一定給了他……」他頓了頓,像在斟酌著該用什麼字眼形容他大哥對她的感覺,「你一定給了他相當程度的震撼。」

震撼?這形容讓她有種被肯定、被認可、被崇拜的感覺,簡言之,就是她很有成就感。「你大哥過獎了。」她看著他,眼神不似之前想趕走他時那麼凌厲尖銳,「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努力成為一個我希望成為的人。

「舒海光。」她直呼他的姓名,但態度十分溫和友善,「咱們都努力成為更好的人

她的鼓舞讓舒海光胸口涌上一股熱流,「謝謝你,我不會輸給你的。」

「嗯。」她點頭,「一起努力吧!」

迎上她鼓勵樂觀的視線,他微頓,若有所思,「天笑,能問你一件事嗎?你對我真的不曾有一點點的動心?」

她搖搖頭,沒有半點遲疑,「我對你從來沒有那種感覺。」

「是我不夠好?」

「不,人跟人是講緣分的,不是誰好誰壞的問題。」她笑嘆一氣,「我們就珍惜這朋友的緣分吧!」

「朋友?」他微怔,「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當然。」她燦笑著,「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舒海光趕緊搖搖頭,「不不,你還願意當我是朋友,我求之不得。」

「那好,從今天開始,你我就是可以互相勉勵的朋友羅!」她大方爽朗笑著,「我還要趕制侯府訂的物件,先走了。」

「嗯,慢走。」舒海光對著她一笑。

轉過身,她邁開步子,昂首闊步向前行。

望著她的身影,舒海光慨然一嘆,無奈苦笑,喃喃自語,「天笑,我已經追不上你,只能做你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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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發現詭譎處

春興茶樓里,正值休沐日的傅鶴鳴跟舒海澄同桌品茗閑談。

聊著聊著,舒海澄旁敲側擊地打听起侯府千金行笄禮之事,故作隨意地問︰「侯府不是即將為俞小姐行笄禮嗎?籌備得如何了?」

傅鶴鳴雖是個武夫,但也沒那麼遲鈍,便問︰「我說真格的,你幾時關心起咱侯府小姐的笄禮了?」

「上回你不是說澪姨娘請向天笑為俞小姐制作首飾及頭面嗎?直至目前都——」

「我說舒海澄……」傅鶴鳴打斷了他的話,似笑非笑地睇著他,「你問的到底是侯府小姐還是向姑娘?」

舒海澄微頓,氣定神閑地道︰「你不想講就算了。」

傅鶴鳴打量著他的臉,「咱們兄弟一場,可沒什麼秘密吧?你說,你是不是——」

「你先答覆我的問題,行嗎?」舒海澄也打斷他。

傅鶴鳴微頓,忖了一下,眉梢一挑,「行,我先回答你。」說著,他喝了幾口茶,潤了潤喉嚨,「我們姨娘跟小姐都非常欣賞向姑娘的手藝,不只如此,姨娘還十分喜愛她。李管事說姨娘每次提到向姑娘臉上都是笑,還要她在小姐行笄禮那天入府為小姐梳妝呢!」

聞言,舒海澄眼底溢出笑意,「看來她成功在望。淒姨娘雖不喜交際,但終究暫代寧侯府女主人的位置,那些王公貴冑、達官顯要家里的女眷,誰不是眼巴巴的看著她?只要能跟她攀上一點關系,就算交情淺也是可以的。俞小姐行笄禮是大事,屆時觀禮的人必然很多,那些女眷們見了俞小姐的妝扮一定趨之若鶩,群起模仿……到時她怕是有接不完的單子了。」

傅鶴鳴望著他,眨眨眼楮,「瞧你樂的……你家也做金工,就不怕她搶了你的生意?」

「不怕,我就想見見她的能耐。」

見他說起向天笑時眼底有著藏都藏不住的歡悅及關切,傅鶴鳴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他臉上那一貫的戲誠收斂,取而代之的是嚴肅且認真的神情,「海澄,咱倆相識不是一日兩日了,我從沒見你談起任何女子時面上眼底是這樣的歡悅……」

看著傅鶴鳴那難得嚴肅慎重的臉龐,舒海澄沉默了一下,之後爽快地道︰「嗯,我對她有那麼點兒好奇。」

「只是好奇?」傅鶴鳴眉心一攏,「沒別的?」

「你指……」

「咱們也不是孩子,你可騙不了我。」傅鶴鳴直勾勾地望進他眼底深處,「你對她是不是情生意動了?」

面對他如此直接的問題,舒海澄面上並無起伏,只是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茶。

「你有向往之人,兄弟我呢,是很為你高興的,不過……成嗎?」

舒海澄眼一抬,問︰「什麼成不成?」

「想當初你家兩位大人是如何阻止海光的,那兩百兩還是你親自送上門去的呢。」傅鶴鳴繼續道︰「先說了,我不是瞧不起海光,你想想……他們都覺得她配不上海光了,何況是你?你可是舒家的主心骨呀!就算是給你續弦,恐怕也是得挑三揀四、萬中選一……」舒海澄沒回應,那平靜的臉上也覷不出是什麼想法跟情緒。

傅鶴鳴再道︰「好,就算你家兩位大人沒意見,海光可是曾經愛她愛得死去活來的呀!」

舒海澄逕自夾了一顆獅子頭往嘴里送,細嚼慢咽的同時也若有所思。

「你怎麼像沒事人兒一樣?」傅鶴鳴問。

「能有什麼事?」他好整以暇,一派輕松地道︰「就說你多想了。」

「真是我多想?你明明——」傅鶴鳴話未說完,就被迎面過來的人打斷了。

「傅兄。」來人是衙門的捕快鄒敬,「幸會。」

「幸會。」傅鶴鳴起身一揖,「這麼巧,你也來吃酒喝茶?」

「休沐日,跟幾個兄弟聚聚。」鄒敬說著望向舒海澄,「舒大少爺……」

因為不算熟識,舒海澄只是禮貌性的頷首示意。

他算得上是珠海城的名人,很多人都識得他,但他不一定識得別人。

「最近忙什麼?」傅鶴鳴問。

「咱們珠海城能忙什麼?就是那些雞鴨狗的事情了。在珠海城那麼多年,最大的案子也就是歡滿樓死了個姑娘。」鄒敬說。

不知怎地,舒海澄心頭一震,莫名地感到揣揣不安。

「那案子有幾個月了吧,還沒破?」傅鶴鳴閑閑問道。

鄒敬警覺地看看四周,低聲道︰「上面不讓我們討論這件案子。」

他的反應教傅鶴鳴不覺心神一凝,「這麼神秘?」

傅鶴鳴輕拍一旁的位置,壓低聲線,「海澄是自己兄弟,無礙。」

鄒敬微頓,旋即坐下。

「那案子有什麼蹊蹺嗎?」傅鶴鳴問。

「要說蹊蹺也不算。」鄭敬搖頭,「人死了,又沒目擊證人,事證物證無,上頭可能擔心此案無法偵破,因此刻意淡化此事吧。」

「她家里人呢?」傅鶴鳴又問。

「那姑娘是從平城賣來的,听說簽的不是死契,時間到了就能回家,不過她家里是貧窮佃農,好幾張嘴要吃飯,哪來的心力追案?」說著,鄒敬輕嘆一聲,「看來會是樁陳年冤案。」

在傅鶴鳴跟鄒敬聊著此事時,舒海澄的腦子里已經有東西翻了幾轉。

他想起來了,喜兒是在他帶兩百兩去找天笑之後的幾天遭到勒殺的,後來天笑在郊山被不明人士跟蹤攻擊,然後摔到山坳里……那些人說她壞事,她壞的是什麼事?為什麼她不記得喜兒遭到勒殺的事情?

他總覺得這里面有什麼蹊蹺,可一時之間又想不出它們之間有何關聯。見他出了神,鄒敬以為自己打擾了人家吃酒喝茶的興致,一臉歉然地道︰「我不打擾兩位,告辭。」

他抱拳一揖,舒海澄跟傅鶴鳴也回了個禮。

看舒海澄有點神情恍惚,傅鶴鳴疑惑地看著他,「怎麼了?看你神不守舍……」

「沒什麼,想起一點事……」他神情凝肅,若有所思,然後倏地抬起眼看著傅鶴鳴,「咱們晚上上歡滿樓去。」

「咦?」傅鶴鳴一呆。

走了一趟歡滿樓,席間旁敲側擊,舒海澄才打探到一件事——天笑跟遭到勒殺的喜兒往來甚密。

喜兒跟天笑進到歡滿樓的時間只相差幾日,年紀又相仿,雖說一個是簽了活契的雛兒,

一個只是浣衣縫補的賣藝丫頭,卻因為都出身低微而相憐相惜。

喜兒從客人那兒得了什麼好吃的,總會給天笑留一點;喜兒的衣服破了髒了,天笑也常分文不收的幫她縫補洗淨。

如此交心要好的姊妹在歡滿樓遭到勒殺,天笑為何全無記憶?之前他就已經疑惑經常出入歡滿樓的她怎會對喜兒之事全無所知,如今他更加懷疑了。

他還听說喜兒死去之後,天笑好幾天都沒出現,大家心想她許是傷心過度,也沒多作猜疑。

之後紅老板嚴禁所有人在歡滿樓里提起喜兒的事,所以當天笑再次回到歡滿樓做事後,也沒人向她問起。

她為什麼忘了?是因為傷心過度才忘了這件悲傷可怕的事情?

喜兒遭到勒殺與她遭到不明人士追擊有任何的關聯嗎?若有,那是為什麼?難道她知道什麼秘密,有人要殺她滅口?

想起那個在她家門外徘徊窺探的陌生男人,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一離開歡滿樓,他便要在衙門有人脈及眼線的傅鶴鳴替他查查喜兒一案的進度。

傅鶴鳴著人去查問,幾日後便給了他答覆。

「鄒敬告訴我,喜兒一案不只毫無進展,上頭還暗示不必再追查,幾個積極查案的人甚至調職,我看其中有點蹊蹺。」

傅鶴鳴這番話教舒海澄更覺不安,他隱隱覺得這背後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可怕秘密,而這秘密可能攸關著天笑的安危。

傅鶴鳴離去後,舒海澄立刻只身前往城北。

來到向家門外,他便听見院里傳來她跟向錦波說話的聲音——

「爺爺,您來鎖個門,我去去就回。」

听著她是要出門呢,他便等她出來吧。

于是他往牆邊一靠,靜靜候著。不一會兒,天笑打開院門走了出來。她沒注意到舒海澄就貼著牆站著,逕自往大街的方向走去。

他快步上前,悄無聲息地來到她身後,低聲喚了她,「向天笑。」

「啊!」她幾乎跳起來,即使她很快地就認出那是他的聲音,還是吃了好大一驚。轉過身,她余悸猶存,漲紅著臉,有點生氣地瞪著他,「人嚇人,嚇死人,你不知道嗎?」

但她一點都不生氣,她表現在臉上的情緒跟她真正的心思是全然不同的。

她並不討厭看到他,甚至常常會想起他。

自從他從西北回來之後,對她的態度就很不一般,他不只給予她金工方面的協助,還憐惜她的身世,關心她的安危。

每當想起他之前得知她的身世時,眼底那藏不住的、發自內心的關懷及顧憐,她的胸口就一陣緊縮,呼吸不順。

她想,她對他生出「好感」了。好感經常是愛情的催化劑,可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愛情與男人了。

然而,即便她不斷地提醒自己,一顆合該平靜的心還是因為他的出現而狂跳不已。

「我剛才就站在牆邊。」他問︰「你居然沒看見我?」

「牆邊?」她回過神,下意識到往家門口望去。

「我這麼大個人你都沒看見,這可是很危險的事情。」他神情凝肅,「你好像忘了曾經有人想對你不利的事情了。」

他這麼一提,她心頭一抽。日子過得太忙碌充實,她都忘了向天笑是怎麼丟失一條小命的。

這兩三個月來她忙得昏天暗地,身邊也沒發生什麼不尋常之事或出現不尋常之人,久了,先前的不安與恐懼也就淡化了。

她甚至「樂觀」的想,或許那些人根本是認錯人了。

「你一點都不擔心那些人又回來找你?」

望向他微溫而焦慮的表情,天笑心頭一悸。他怎麼比她還緊張,還在意?

她囁嚅道︰「我是想……他們或許是找錯人了?」

听見她如此天真的說法,舒海澄濃眉一皸,「我也希望他們是尋錯了人,可若不是呢?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忘了喜兒的事?」

她微怔,他怎麼突然提起喜兒?「我……我摔傷頭了呀。」

「你知道自己跟喜兒是什麼樣的關系跟交情嗎?」他又問。

迎上他那過分冷肅慎重的目光,她心頭一震,她跟喜兒的關系跟交情?

「你與她年紀相仿,惺惺相惜,這樣的交情,你居然全都忘了?」

聞言她瞪大雙眼,驚疑不定。

在這之前,她完全不知道向天笑跟喜兒是這樣的交情,她以為喜兒就只是一個她認識、听過的姑娘。這期間,除了劉媽跟綠湖姑娘,沒人跟她提過喜兒的事,就連爺爺都沒提起。她跟喜兒居然往來如此融洽密切?

突然,一股寒意自腳底板往上竄,經過她的背脊,直沖腦門。

「現在知道怕了吧。」他又急又氣地看著她,「關于她的事,你一點印象都沒有?」

她篤定的搖搖頭,「我對她一點記憶都沒有。」

「我懷疑那些人會攻擊你跟她的死有關。」他斬釘截鐵地道︰「你一定知道什麼。」她倒抽一口氣,「你說我……我知道誰殺了喜兒?」

「這可能是原因。」他道︰「因為你什麼都不記得,所以我也只能推論。」

她驚疑道︰「我是目擊證人嗎?」

「也可能是幫凶。」他一臉正經。

「什……」她訝異,「你不是說我跟喜兒感情極佳,我怎麼可能是幫凶!」

「難說。」他眉梢一挑,「若是你與她爭風吃醋呢?也許你們都看上同一個男人。」她瞪著他,「就算是這樣,我也不可能為了一個男人去傷害好姊妹!」

「你認真了?」覷著她那因為遭到懷疑而慍惱漲紅的小臉,他忍不住促狹一笑。

什……他在耍她喔?「認真!」她氣鼓鼓地看著他,「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是不能開玩笑,所以……」他笑意一斂,目光注視著她,猶如對天真無知的女兒耳提面命的嚴父般,「警醒一點,努力想起你忘了的事。」

迎上他那深藏關懷及憂心的目光,她一陣心悸。

「如果我想不起來呢?」她怯怯地問。

他沉吟須臾,「如果你一直想不起來,那我就只好一直出現在你身邊了。」

「咦?」她臉一熱,這話是什麼意思啊?

「假如那些人還在暗處觀察著你,那麼我一直出現在你身邊,或許會教他們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他說。

此話有理,但不足以解釋他為什麼要一直出現在她身邊。他擔心她、在意她,在保護她?她是他的誰?

「你……為什麼要幫我?為什麼要……」他總不可能無緣無故對她好吧?

「因為我……」他語塞。

她太耀眼,而且一天比一天還要閃耀,亮晃晃得教他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他從沒見過像她這樣彷佛會發光的女子,在她之前,他從來沒想過什麼樣的女子會吸引他的目光,會讓他不自覺地朝思暮想。

初見她時,她明明只是個臭脾氣的丫頭,他對她斷沒有半點想法跟心思。可現在,他牽掛著她,甚至在見不到她的日子里會莫名其妙地想起她。

他必須很努力地制止自己做不合時宜的事,若他由著自己的心放縱自己,怕是會三天兩頭便到這兒來打擾她吧?

「我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不是嗎?」見他想得出神,好像她的問題讓他非常困惑跟為難似的,她便更想听听他的解釋跟說法了。

她那兩只如火般熾熱的黑眸死死盯著他,有點逼人。

迎著她灼爍的目光,他倒抽了一口氣,頓了頓才道︰「我對你……好奇。我愛才惜才,在還沒見識到你最大的能耐之前,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毀了你。」這是他唯一可以想到最能隱藏自己真正心思的解釋了。

「喔。」愛才惜才?原來只是如此呀。怪了,為什麼她有一點點的……失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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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成為她的金主

俞世鼎早已卸下武職,是位閑散侯爺,雖居在繁榮的珠海城,鮮少與眾達官顯要往來,可也還談不上是避世隱逸。

也因此,其女俞景嵐的笄禮終究還是珠海城眾官家上心著重之事。

當日一早天笑便進了侯府,一人打理了董溪母女倆的發妝。

她們成了寧侯府唯二的焦點,與會觀禮的眾官家女眷見了兩人的妝扮無不贊嘆。

最終一切圓滿,同時也打響了天笑在所謂「上流世界」中的知名度。

在那之後,城北小宅的門檻幾乎快被踏破,天天都有人登門拜托,想訂作各式各樣的頭面。

哪些府里有宴或是要辦喜事,都會爭相邀請她到府梳妝。

因為她是一人工坊,人力不足,許多訂單跟邀約都必須推掉。可對她來說,把送到眼前來的訂單跟銀子往外推實在是件難受的事,于是她有了新想法。

她必須拓展工坊規模,找個店面,聘請其他金工師傅幫她消化訂單。只是她手頭的資金有限,找人或許不難,但要尋個合適的店面卻是極不容易。

利用閑暇,她到處尋著店面,可她中意的往往租金太高,租金在她可負擔範圍內的店面條件又太差。

她每天忙得焦頭爛額,人又生生瘦了一圈。

「天笑,先吃點東西吧。」向錦波見她埋頭打制著一支金步搖,皴了皺眉頭,「你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半口飯呢!」

「爺爺,先讓我把這些金絲搞定吧。」天笑說話的時候眼楮還是死死地盯著手上的金絲,脖子抬都沒抬一下。

這時,外面傳來聲音——

「請問向天笑姑娘在嗎?」

「爺爺,您去幫我應個門,若是要訂制什麼,就告訴客人說目前已經額滿了,請他兩個月後再來。」

「喔,好。」向錦波旋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

「天笑,那人不是來訂制頭面的,他說有合適的店子要租給你,問你……」

他話未說完,天笑已抬起臉來,驚疑地道︰「什麼?」

「他說他在珍寶街廓有家店剛空出來,問你要不要去瞧瞧。」他說。

天笑一听到珍寶街廓四個字,立馬放下手邊工作,飛也似的跑出去。

向錦波已將那位老大爺請入院里,此時他正站在那兒對著她微笑。

他穿著樸素,一頭灰白的發梳成一個髻,穩穩地安在頭上,只鬢邊有兩綹銀絲。

「向姑娘是嗎?」他先開了口,「老夫姓卞,卞河慶。」

她趨前禮敬地向他福了個身,「老爺子姓卞,莫非是……」

「正是。」卞河慶眯眼一笑,「我是聚珍齋那位卞掌櫃的父親。」

「失敬。」天笑又彎腰欠身,然後疑惑地問︰「老爺子說有店要租我,究竟是……」卞河慶是個面容慈祥的老人,彎彎的眉,彎彎的眼,給人一種放松的、安心的感覺。「我從犬兒處听說向姑娘正在找金工鋪面,正巧我在珍寶街廓上有一間,說大不大,但位置極佳,就在聚珍齋斜對面,不知道姑娘可有興趣?」卞河慶說。

一听說鋪面位在聚珍齋的斜對面,天笑呆住,那可是絕佳的好地點呀!可她做的行當與聚珍齋性質相同,而他的兒子又是聚珍齋的大掌櫃,他真要把鋪面租給她?

「我當然有興趣,而且是求之不得,可是……」她疑惑地看著他,「卞掌櫃可知道這件事?」

卞河慶呵呵笑著,「當然知道,他還說若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盡管開口別客氣。」听著他這番話,天笑更驚訝了,眨巴著眼楮愣愣地看著卞河慶。

他又笑眯了眼,「如何?要隨老夫去瞧瞧嗎?」

「要要要!」她不加思索,連發了三個「要」字。

當天,天笑便與卞河慶口頭約定,以月租金二十兩租下那間鋪面。她打听過,像卞家這樣的鋪面在珍寶街廓至少得花上四十至五十兩才能租到。

可卞河慶卻以一半的價格租給她,還熱心的說要幫她介紹金工師傅跟裝潢鋪面的木工。她真不知道自己是走了什麼好運道,居然能遇上這樣的貴人。

隔日,卞河慶便與她打了五年租契,且提早解除租契不需支付任何違約金。

天笑不禁慶幸,老天爺,這老爺子根本是活菩薩呀!

雖已近七旬,但身子硬朗的卞河慶先是帶著她去拜訪幾位金工師傅,接著又為她介紹木工班的老工頭,商議裝修店面的事宜。

如今萬事備,只欠東風,而她的東風便是資金。

之前花自艷跟謝金松注資的那些錢,除了購買器材及各種珠寶玉石,還得按月分成給他們兩人。雖說這幾個月下來她也賺了一些錢,可若要應付裝修費用及金工師傅們的前訂,卻是真真切切不夠用的。

她需要大筆的資金做後盾,可她去哪里找資金呢?花自艷畢竟只是個清倌,手上雖有閑錢,但沒多到可以投入大筆資金。

謝金松是個眼光獨到又勇于冒險的商人,可他日前已經離開珠海城前往南方,听花自艷說他此行要下南洋,沒一年半載是不會回來的。

「唉。」坐在空空如也的店子里,她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望著店外,斜對面的聚珍齋門庭若市,客人熙攘,生意興隆亨通。開在這麼一家名店的斜對面,她是不是太大膽了些?

雖說她跟卞河慶打的租約十分彈性及寬松,隨時都可以打退堂鼓,可她不是那種會輕易退縮或放棄的人,既然已經決定踏入這個金工戰場,她便會勇往直前。

目前當務之急就是……找錢。她當然可以再去找其他金主,可金主越多,日後就越容易生出經營方面的問題,人多口雜,恐怕她日後要做什麼決定都將難以伸展。

最保險的方式是向票號借貸,可她名下沒有任何可質押之物,票號又怎可能借錢給她?除非她有個票號錢莊信得過的保人。

但誰願意當她的保人?誰又有那樣的面子足以讓票號光是听到其名便同意放款?

突然,「舒海澄」三個字鑽進她腦海里。如果是他,票號一定肯放款借貸。

但問題又來了,如今舒海澄也不在珠海城。

正發愁,忽听見門板傳來叩叩聲響,她微頓,抬頭往門口望去,她正想著的舒海澄就站在門外。

「……」她愣愣地望著他,一時之間竟發不出聲音。

上次見到他是在寧侯府的笄禮之後兩日,他帶了一只皮薄肉女敕的大烤鴨來找她,說是要慶祝她打了漂亮的一仗。

他親自為她片鴨,還說︰「寧侯府這一仗,你可是一戰成名。煮熟的鴨子是你的了,飛不掉。」

果然如他所言,在那之後,訂單猶如雪片般飛來,教她應接不暇,難以消化。

可也是那天之後,他就不見了,至今都四十八天過去了。

每當門外傳來敲門聲,她都暗自期待著是他站在門外,可事實卻不是如此。

當她發現自己有多麼失落時,也意識到自己對他的感情,她在某種程度上被他制約了。他消失無蹤的這些日子,她總猜測著他的行蹤,甚至是他的心思。他對她的那些「毫無道理可言」的關懷及擔憂究竟是什麼?

興致來了就鬧鬧她、看看她,興致沒了,話都沒說一句就消失。忽隱忽現,若即若離,要來就來,說走就走,他該不會是在捉弄她吧?

「我听卞掌櫃說了你的事。」舒海澄轉了一圈,掃視著鋪子,「這鋪面還不錯,應該入口你的意。」

「你還會來關心我?」她月兌口而出。

當她說完就後悔了,她就像是個曝露位置的狙擊手,只剩下立刻逃離跟與敵軍正面交鋒兩種選擇。

舒海澄先是一頓,兩只犀利凌厲的黑陣望著她,隱隱流瀉出幾縷柔情,似笑非笑地道︰「看來有人在牽掛著我呢!」

「誰牽掛你了!你不過才四十八天沒出現,我倒希望你消失更久一點!」她選擇正面交鋒,可一開口,她又輸了。

他挑挑眉,嗤地一笑,「四十八天?連日子都算得如此清楚,還說不是念著我?」

迎上他那深藏著狡黠又蘊含幾許深情的黑眸,她胸口發燙,滿臉潮紅臊熱,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才沒……我不是……」

「舒家在西北的玉石礦場塌了。」他說。

聞言,她陡地一震,驚訝地看著他。

他的神情嚴肅,不見一絲笑意,「兩死十二傷,我得去處理撫恤事宜。」

原來他突然失蹤是到西北去處理礦場事故,她還以為他在玩什麼無聊又惡劣的游戲呢。「現在呢?都處理好了?」她問。

「老天保佑,災害並未擴大。」他話鋒一轉,「你呢?都好嗎?」

「都好。」她面帶笑意,「多虧卞掌櫃的父親租給我這間鋪面,我總算能再往前一步了,只不過——」

她話沒說完,他已打斷了她,「資金不足?」

她一頓,兩只眼楮定定地望著他。

「花自艷閑錢不多,謝金松去了南洋,再增加注資者,你擔心往後難以伸展拳腳,所以必須跟票號質借……」他繼續道︰「然而你並無可質押之物,一定得有可信之人做保,對吧?」

「……」這家伙是她肚子里的蛔蟲吧,不然如何明白她的顧慮,又知道她的難處?

舒海澄深深一笑,「我做你的金主吧。」

聞言她瞪大了雙眼,驚愕又驚喜地看著他,「什……你、你說……」

「今日申時,興隆票號不見不散。」他說。

「你真要當我金主?」

「是的。」他點頭,「而且我絕不過問經營之事,一切由你做主。你若信不過我,咱們就白紙黑字打個契約,如何?」

她簡直不敢相信,「你……你不怕血本無歸?」

「不怕。」他素來凌厲又強勢的目光此刻夾帶著幾絲溫柔,「我相信你有那份能耐。」不得不說,他就像及時雨,在她迫切需要外援時就這麼出現在她面前,然後二話不說地對她伸出援手。

做為在商言商的生意人,想必他做什麼事情都有其目的,但幫了她……他能得到什麼?「你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幫我?」她真切地想知道。

他直視著她那雙渴望答案的明眸,沉默了一下,「你可問過謝金松為何注資?」

「當然。」她說︰「謝爺認為這是門會賺錢的生意。」

「他是商人,我也是商人。」他淡淡一笑,「他想賺錢,我也想賺錢。」

這答案她太不滿意了,「可是——」

「向天笑,」他打斷她,一臉討饒地道︰「我日夜兼程地趕路回來,現在可是頭昏腦脹,你就行行好,放爺兒我回去歇一下吧。」

「喔。」難怪他兩眼通紅,一臉疲憊的模樣。

「申時見。」他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出去。

因為舒海澄五百兩的資金挹注,天笑開始進行鋪面的裝修、機具的購置,以及給那幾位金工師傅聘書並給付前訂。

在支付這些款項之後,她預計還能剩下近兩百兩的現銀以做利用。

鋪面進行裝修的同時,她也消化著先前接下的訂單,並打制開店時能擺在鋪面上的單品及配件。

鋪面就開在聚珍齋的斜對面,卞掌櫃常過來關心進度,十分熱心。

一路有貴人相助扶持,所有問題及困難都能迎刃而解,她真的覺得自己太幸運了。

卞河慶介紹的工班非常盡責配合,依著她的理想及需求一點一點地完整著她的鋪面,每天都有令人驚喜及期待的進展。

某日下午,她前往歡滿樓赴花自艷的約。

昨日,花自艷的隨侍丫鬟鈴兒臨時來邀,說她們姑娘今兒晚上要出席丁府的琴會,希望她能抽出時間為花自艷梳妝。

花自艷是她的貴人及恩人,她自是不會推卻,就算時間再緊,她都會挪出空檔走一趟。

天笑幫花自艷梳了一顆漂亮的發辮頭,配戴上釵環珠簪、珠寶首飾,再上了一臉精致妝容,花自艷滿意極了。

其實因為一人之力難以應付這麼多的工作量,她先前便不藏私地教授鈴兒基礎的盤發編辮技巧。鈴兒聰穎,心細手巧,只要教上兩遍,再由著她練習幾次,便有自己的七成功力。

所以她無法來幫花自艷梳妝時,都是鈴兒給花自艷梳的頭。只不過要參加丁府的琴會,花自艷為求慎重,才特地著鈴兒去城北請她。

完成這臨時差事,天笑急著趕回家去打制兩日後要交件的鴛鴦步搖。

她急匆匆地下了樓,正要穿過院子,有人叫住她——

「向姑娘。」

那聲音有一點熟悉,她停下腳步轉過身,竟是劉煥秀。

「劉公子。」她有禮地欠了欠身。

劉煥秀走過來笑視著她,「听聞姑娘就要在珍寶街廓開鋪面了,在這兒先恭喜你了。」

「劉公子消息真是靈通。」

「這事歡滿樓上上下下都在傳呢。」劉煥秀一臉佩服,「向姑娘真是好本事,年紀輕輕就有這番成就。」

「劉公子過獎,多虧有貴人跟貴客相助。」她真心誠意地感謝他,「劉公子也是小女子的貴人兼貴客。」

劉煥秀一笑,「不知我這貴人兼貴客日後上門光顧時可有優惠?」

「那當然。」她趁機拉客,「我的店子下月十五開張,屆時請到店里來選購,我定會給劉公子老顧客才有的優惠。」

劉煥秀頷首一笑,「那我就先謝過向姑娘了。」

天笑謙遜地笑著,「豈敢。」又道︰「我還得趕制客人訂做的物件,先告辭了。」

「姑娘慢走。」劉煥秀目光幽深,笑容沉靜。

天笑又欠了欠身,便轉身快步地離開。

劉煥秀文風不動地站在原地,兩只眼楮定定地注視著她離去的身影,笑容漸漸消失。

有人來到他身後,他不驚不疑,彷佛已知是誰。

「她看起來是真的沒什麼問題了。」綠湖低聲地道。

「過了這麼久,我又多番試探,都不見她有任何動作,當然是沒什麼問題,我現在擔心的已經不是她……」劉煥秀眼底閃過一抹疑慮及微慍,「是跟她走得很近的舒海澄。」

綠湖微頓,不解地看著他。

「你不知道吧?」劉煥秀轉頭看著她,眉梢一挑,「她即將開張的那家金工作坊,舒海澄可使了不少力。」

「舒海澄?」綠湖頗為訝異,「舒海澄怎麼會對她……」

劉煥秀嘴角一撇,「呵,你說這如海底針的何止是女人心呢?就連男人的心都是捉模不定的。」

「那你說擔心舒海澄是指……」

「舒海澄似乎對喜兒的案子有點興趣,私底下找人打探著。」他說。

聞言綠湖非常驚訝,「什麼……他?」

「他跟向天笑這丫頭走得很近,出錢出力的幫她,又對喜兒一案……總之這其中有點蹊蹺。」

綠湖神情凝重,「那你打算……」

他唇角一勾,語意深長地,「向天笑忘了的事,舒海澄自然不會知道,你就尋個時機跟向天笑說些什麼吧!」說著,他伸出手勾了她的下巴一下,「你這般聰明,不用我教吧?」綠湖稍稍思索了一下,很快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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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火場中英雄救美

崇華院花廳中,李雲珠只身前來,神情凝重。

舒海澄喜靜,不愛院子里有人來來去去,因此除了六通,其他人都只是在固定的時間來崇華院灑掃,工作結束便離開。

六通在老家的父親生了病,舒海澄允他回去探親,因此此時偌大的崇華院安安靜靜,連根針落地都听得見。

李雲珠眼底有一絲慍惱,不自覺地沉聲呼息。稍早得知一件事情後,她便暗自氣惱至今。

她得找舒海澄問個明白,她得知道她引以為傲又最為放心的聰明兒子為何干了她無法理解的蠢事。

終于,她听見腳步聲了。

舒海澄進了崇華院,腳步沉穩地走向主屋。

廳門未關,他才到門口便見到沉著一張臉坐在桌旁的母親。

「母親?」見她未攜一人,連明煦都沒帶上,舒海澄心里的警鐘便響了,「什麼時候來的?」

李雲珠抬起眼,面無表情地道︰「等你有些時候了。」

「怎麼了?」舒海澄進到花廳,若無其事地在桌邊坐下,逕自倒了一杯水潤喉,「是海光闖了什麼禍嗎?」

李雲珠目光直視著他,「海光闖的禍沒你大,你的膽子可比他大得多。」

舒海澄大略知道是什麼事了,但還是神情自若地道︰「母親看來是怒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李雲珠單刀直入地問︰「你在幫那個小丫頭?」

「是。」他也不否認。

雖然早已經從卞河慶口中知道這件事情,但听見他親口承認,而且是連解釋跟辯解都不願,她還是又心驚了一回。

「我真是小覷了那丫頭,居然可以哄得你把一家鋪面讓給她,還放款給她開金工作坊。」李雲珠十分懊惱,「想不到她年紀輕輕竟有這等本事。」

「母親,她沒哄我,她並不知道那間鋪面是舒家的。」

「怎麼可能?」

「真的。」他淡然一笑,「要是她知道,或許就不會租下那間鋪面了。」

「她都收了你五百兩的銀票,還介意一間鋪面?」她可是有所依據才來質問他的。他笑嘆,「那小姑娘傲得很,要是知道了,怕是不會接受。」

「既然如此,為何她又收了你的五百兩?」

「之前她沒有鋪面,可以小本經營,可如今她有鋪子了,便需要更多的資本。」他語氣平靜又堅定,「她是生意人,我也是生意人,她明白缺少資本就成不了事,只要白紙黑字,大家按著契約走便是。」

李雲珠听著,心里的疑惑更多了。如果她沒對他用半點心思,他又為何要……

「這些我不問,我只問你為什麼幫她?」

舒海澄心平氣和地道︰「母親,舒家幾代從商,都是男子當家,世間商賈之家亦少見女子出頭,您曾幾何時見過女子從商?」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越說她越是迷糊。

「您知道這幾個月來她做了什麼嗎?」他深深一笑,「她自己做了精美的首飾圖錄跟契約,接下金工訂單、找了注資的金主,就連寧侯府的姨娘跟俞小姐都是她的客人。前些日子俞小姐行笄禮,那一身行頭跟妝扮全是出自她的巧手。」

听著,李雲珠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唇角一勾,「母親,兒子與您一樣吃驚,誰想得到幾個月前還在通天園賣藝的丫頭,一轉身便如此耀眼奪目?」

「你說她……她會金工?寧侯府都成了她的客人?」

近兩年來,她為了看住何玉瑞跟照顧小孫兒,一直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幾乎不與外界交際的她對于達官顯貴或商賈仕紳之間發生的事自然知道得不多。

「她怎會懂金工跟生意?」她簡直不敢相信。

「我問過她,她也給過我答案,雖然我還是半信半疑,但也尋不著什麼破錠疏漏。」他有點無奈,「不過她確實讓我大開眼界,瞠目結舌。」

「就算她真有什麼三頭六臂的本事,那也與你無關,你為何暗助她?」她不解,「再說,她做的是金工買賣,你卻讓她把鋪面開在聚珍齋對面,這……這是什麼道理?」

「母親難道不好奇?」舒海澄目光一沉,眼底閃著一抹狡黠,直視著她。

「什……」迎上他的目光,她心頭一震。

「母親,您出身在一個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絕對不能出頭的商賈家族中,雖有不輸男子之才能及胸懷,卻不被允許出風頭,這不是您此生最大的遺憾嗎?」他問。

這話勾起李雲珠不歡快的記憶。是的,出身南方商賈世族李家的她曾經胸懷從商之志,並努力學習商道,可就因為她是女子,即使她有過人的膽識及才能,以男人為首的李家還是不容她出頭。

李氏一族曾經大起,也曾經大落,而那次的大落便是因為她祖父偏寵妾室周氏。

周氏是個精明的女人,因為出身不好,慢慢地對權勢及金錢產生妄念及偏執。祖父因為寵愛周氏,準許周氏及其所出的兩子一女將手伸向李家的生意及行當。就這樣,李家先代辛苦打下的江山幾乎毀在周氏及其兒女手上。

在那之後,李家再也不允許女人干預生意,不管是李姓還是外姓。

她的父親是大房所出,本來該擁有不少田產、家產及鋪面物業,可因為祖父偏寵周氏,最後父親竟只得一間宅子跟幾畝旱田。

是她嫁給舒士安,得到舒家的幫助,娘家才能再起爐灶。可即使是這樣,也已經無法如同往昔那般風光了。是的,無法一展長才是她此生最大的遺憾,但……

「娘是有遺憾,這又如何?娘深知聰明又有野心的女人有多麼危險,尤其是那些出身低微,使足全力想從泥沼中爬出來的聰明女人。」李雲珠臉上帶著冷笑,「這個不用為娘的提醒你吧?」

父親詳述過周氏當初媚惑祖父,想方設法陷害大房二房子女,獨攬決策大權之事。父親總說聰明的女人一旦心思不純正便是敗家之象,因此女子只求賢良淑德,而不必求才。

舒海澄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不覺蹙眉苦笑,「母親,向天笑不是那種女子。」

「你如何知道?」李雲珠不以為然,「在我看來,她可比何玉瑞高明多了。」

「母親,如果您指的是海光的事,她早已說明及表態。嚴格說來,是海光一廂情願,與她無關。」

「不說海光。」她目光凌厲如刃,像要剖開他深藏的心跡,「你呢?你對她又是——」

「母親。」他打斷了她,沒有半點猶豫及遮掩,「我想,我是對她起心動念了。」

李雲珠微張著嘴,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只是用難以置信又驚愕無措的眼神看著他。

「這……」李雲珠腦子里有瞬間的空白,回過神又覺得頭昏腦脹,「老天爺,你、你不#怕你跟海光因為她而……」

「母親。」他凝視著她,「海光是得來不易的孩子,從小體弱,我知道父親母親都特別照拂他,我也不曾與他吃醋計較,不管他與我要什麼、爭什麼,我都可以讓他,但是活生生的人是不能讓的。」

「海澄……」

「她跟海光並無瓜葛,我也不是橫刀奪愛,海光會明白的,母親不必擔心。」

李雲珠震驚不已,「你真對她……」

「是。」他神情平靜,語氣溫和,可眼神卻堅毅篤定,「母親不必擔心,兒子還未對她表明心意,目前我與她只是合伙關系。」

「你不擔心她像何玉瑞一樣?要是——」

「母親,她不會是何玉瑞。」他打斷了她。

李雲珠急了、慌了,不知所措,「不成,我、我得趕緊地幫你覓一門親,教你斷了這念想,也讓她——」

「母親。」舒海澄再一次打斷她,眼底迸射出兩道堅定的銳芒,「我不是海光,我可不會像他一樣只是哭、只是絕食、只是央求。」

迎上他那彷佛在告訴她「想都別想」般的眼神,李雲珠心頭一震,倒抽了一口氣。

「海……海澄,你……」她聲線顫抖,語難成句。

「我要什麼都會去掙,只有我不想掙的、掙不到的,沒有誰不讓我掙的。」他深深一笑,「我是母親的兒子,母親應該懂我。」

李雲珠茫然無措地坐在那兒,久久都吐不出一個字來。

他們並不知,此時門外有一對耳朵將舒海澄跟李雲珠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听進去。

何玉瑞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從雲軒的,只知道此刻的她心里填塞著滿滿的怨恨。

知道偌大的崇華院里只剩下舒海澄一人,于是她洗漱沐浴,精心妝扮,想使出渾身解數留在崇華院里,就算只是一夜也沒關系。

可當她去到崇華院,卻听見那總是嚴苛待她的老太婆跟舒海澄的對話。

如果是從別人口中听見這些事,她是絕對不會相信的。可是她親耳听見了,一字不漏,不會有假也不會有誤。

舒海光先前戀上一個在通天園賣藝的丫頭,舒府上上下下沒有誰不知道,他為了那賣藝的丫頭還絕食了好些時日,把自己搞得形銷骨立,就為了逼舒家兩老妥協。

這不關她的事,她自然沒上心過,只當是與丫鬟小廝閑聊時的談資罷了,沒想到今天卻從舒海澄口中听到教她震驚且憤怒的事情。

那個三年來踫都不踫她一下,總用各種理由及借口拒絕她的舒海澄,居然戀上一個賣藝丫頭,暗地里出錢出力地幫她開了金工鋪面,還說他非爭不可!

這是什麼道理?她替他生了兒子,給他舒家傳宗接代,可他跟舒家是如何對待她的?

他的正室未過門就入了鬼籍,舒家卻不肯扶正生下明煦的她,甚至處處提防著她,讓她過著見不得光、彷佛不曾存在般的生活。

這三年來她委屈忍耐,就為了終有一日舒家能看在她乖順認分又替舒家添丁的分上給她一個名分跟交代,沒想到……

「舒、海、澄!」她聲線顫抖,咬牙切齒,「你為何要如此對我?為什麼?」說著,她發狂地將桌上那一只 茶壺跟幾只茶杯全掃落在地。

門外的丫鬟瑾兒听見聲音立刻進來察看,見一地的碎瓷片,當即嚇傻了,「瑞姨娘,您這是……」

「住口!」何玉瑞恨恨地指著她,「不準叫我姨娘,不準!」

瑾兒低下頭,畏怯地退了兩步,不敢作聲。

「我不做一輩子的姨娘,我……我不!」何玉瑞恨恨地說著,滿心憤懣不甘,眼淚奪眶而出。

她出身寒微,自小失母,父兄都是賭徒,她十二歲時便被父親賣到落華樓。鴇兒見她長得精致又有一副好歌喉,于是將她好好養著,想等到一個好價錢再將她的初夜權賣出。

她知道像她這種出身的女子待在落華樓這樣的地方,唯有等到花殘粉褪,年老色衰才能爬出泥沼。她不服氣、不認命,小心翼翼又用盡心機地等待著、蟄伏著,直到舒海澄出現在她生命之中。

她第一眼看見舒海澄時便被他吸引,他卓爾不群、英姿煥發,在一干人中是那麼的神采飛揚、奪目耀眼。她告訴自己,就是他了。

于是她利用其他的客人,一次又一次地越來越靠近他,最終在一次宴會上,她成功地讓他成了自己的第一個男人。

老天垂憐,她幸運地懷了他的孩子,而舒家也因為她懷了舒家骨肉將她收房。

她以為自己月兌離了落華樓人生便能翻轉,沒想到爬出了泥淖,卻又陷進了另一個坑。

原本她是認命的,她想,只要她乖巧听話,沒人跟她爭,她遲早能得到她該得的位分。

這三年,那老太婆曾為舒海澄覓過兩門親事,一是福陽鄭家的長女,二是那未過門就死去的甘氏的表妹。

為了不讓任何女人奪去她該得的名分,她不得不托人找上她曾經拼了命想甩月兌的兄長——何玉城。

何玉城是個無恥的賭徒,為了錢,什麼缺德事都能做。

于是她將值錢的首飾托府中一個貪財的粗使婆子送出府給何玉城,並指使他想辦法破壞舒海澄的親事,而他並沒有讓她失望。

何玉城雖是無恥賭徒,卻有著一張能夠迷惑女人的俊臉跟能言善道的嘴。他成功地誘拐了福陽鄭家的長女,奪走她的貞操,然後又到甘氏一族的老家龍門去散布謠言,說舒海澄是歡滿樓名妓海嵐的入幕之賓,意欲納海嵐為妾。

就這樣,舒海澄兩樁可能成事的婚事就這樣斷了。

「誰都別想搶走我應得的,誰都休想。」何玉瑞顫抖地抽了一口氣,慢慢地緩了過來。

眼下她不能亂,不能慌,她得冷靜。她目光一凝,望向瑾兒,「去把黃嬤嬤喚來,別讓人知道。」

瑾兒一臉小心地應道︰「是。」

何玉瑞看著瑾兒離去的身影,唇角緩緩地揚起一抹冷絕又滿含惡意的笑。

那日對母親坦白之後,舒海澄反倒輕松了。

許是明白他的性子,知道不能用對付舒海光那套對付他,李雲珠雖然對舒士安說了這件事,兩老卻都未在他面前提起。

因為有舒海澄在暗地里打點張羅,天笑的金工作坊「流年」未開張先轟動。凡是到聚珍齋來的客人,不管對斜對面的鋪面是好奇還是無感,卞掌櫃跟伙計們都會趁機跟客人們提起天笑及她的作坊,當然還要提及寧侯府千金的笄禮妝扮由天笑一手操刀之事。

果然,客人們得知後無不期待「流年」的開張。

後天十五便是「流年」的開張之日,店里的木工部分已竣工,只要待明天整理一番,就能開始將物件移至店里。

舒海澄自其他店里調來兩名可靠的伙計,透過卞河慶將他們介紹給天笑。面談之後,天笑也決定錄用他們。

他想,她這幾日一定興奮得睡不著覺吧?不,何止是她,就連他都滿心期待著。

正準備和衣歇下,忽听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警鐘聲,他警覺地走出廳外細細听個清楚。那確實是走水的通報警鐘,敲得又急又響。

他步出院外,喚住一名經過的家僕,「哪里走水了?」

「護院剛才上角樓察看,說城北屠宰欄的方向有火光。」家僕回答。

「什……」屠宰欄?天笑跟她爺爺就住在屠宰欄旁,火勢會不會延燒到他們住的小屋?他想也不想,拔腿往馬廄狂奔而去,拉了一匹馬,來不及上鞍,套了韁繩便策馬而去。來到城北,只見天笑跟向錦波住的那條巷子已在一片火海之中。

他下馬跑進圍觀的人群之中,只見救火兵丁正進進出出、來來回回地奔忙著,現場十分混亂吵雜。

他想,天笑跟她爺爺應該已經出來了吧?但他們在哪里呢?

「門梁塌了,進不去了!」突然,前方不遠處傳來叫嚷。

說話的是救火的兵丁,他們身上披著濕毯,每個都灰頭土臉的。

「不行,不行,我的天笑在里面啊!」

「老爺子,咱們一幫弟兄好不容易把你拉出來,你不能再回去呀!」

盡管周圍充斥了各種吵嚷大叫,舒海澄卻清楚地認出那是向錦波的聲音。

他說天笑在里面?她……沒逃出來?

靠近火場之處溫度是那麼的熾熱,可他此刻卻感覺不到任何的熱,只覺得冷……喔不,有股寒氣從他的腳底往頭頂竄,只一瞬便像是要將他凍結般。

她在火場里?他腦海里出現可怕的畫面,可怕到他竟然眼眶泛淚。

他此生從未如此恐懼過,一種像是生命快被奪走般的驚懼猶如駭浪席卷而來。

他像一支箭矢般穿過人群,沖到向錦波面前,一把抓住向錦波,神情驚急地問︰「老爺子,天笑呢?」

「舒大少爺?」向錦波滿臉黑,只清楚看見那兩顆驚恐又無助的眼楮,「天笑沒出來,她……」話未說完,他已嚎哭起來。

舒海澄轉頭抓著救火兵丁的頭兒,「為什麼不進去救人?」

頭兒為難地道︰「進不去了,舒大少爺。火太大,屋子快塌了,我不能讓弟兄們冒險。」舒海澄是珠海城名人,又長期資助因救火而傷亡的兵丁及他們的家人,頭兒對他一點都不陌生。

「我去。」舒海澄目光一凝,堅定又快速地扯下頭兒抓在手上的那張濕毯。

「舒大少爺!」見狀,頭兒攔下他,急道︰「這種火,她不可能活了!」

舒海澄目光一凝,眼底彷佛寫著「誰都不能攔我」。他一把將濕毯甩起,覆在身上,頭也不回地就往巷子里沖。

火延燒出來了,整條巷子猶如煉獄般可怕。舒海澄強忍著那教人難受的灼熱,沿著另一側牆面往巷底靠近。

他不怕死、不怕傷嗎?不,他怕極了,但比起失去她、眼睜睜看著她葬身火海之中,死跟傷就也不那麼可怕了。

來到陷入火海之中的小宅前,他一鼓作氣地沖進去。

宅子不大,她能躲的地方有限。他想,她必是為了搶救那些生財器具及各種成品才受困火場的。

他身上雖披著濕毯,仍感受到那難忍的灼熱,底下發燙的地更是讓他寸步難行。

難怪救火隊的頭兒不讓那些兵丁進來,這根本是送死。

「向天笑!」他大叫一聲,一開□,熱氣跟嗆人的濃煙就全涌到他嘴里、喉嚨里,教他難受地咳了幾聲。

緩了緩,他繼續大喊她的名字。

「向天笑!你在哪里?向天笑!」他強忍著不適,扯著喉嚨大喊,只盼著趕緊听見她的回應。

他從不向老天爺祈求什麼,但這一刻,他全心祈求著老天爺可以護佑著她。

「向天笑!你在哪兒?向……」突然,他听見痛苦的咳嗽聲,「向天笑!」

「救……救命……」她在某處發出微弱的聲音。

幸好舒海澄進過向家小宅,所以即使火光沖天,但循著聲音,他還是進到屋後的小廚房。

梁塌了,橫在地上,他往里面一看,只見向天笑倒在水缸旁。

她全身濕透,用濕巾搗著口鼻,身上掛了一個袋子,緊緊地護在身前。

「向天笑!」他驚喜地大叫,她還活著,太好了。

她抬起燻黑的臉,驚訝地看著他,「舒……舒海澄?」

在他們之間橫著一根燒得通紅的梁,就是那根梁阻住了她的逃生之路。

他個高腿長,雖然那根梁正燒著,但他應該能跨過去。

「等我,我過去。」他說著,一鼓作氣跳過那根梁。

當他跨過那根梁,向天笑便望著他哭了。

他沖向她的同時她也撲向他,他緊緊地將她抱住,感受著她真真實實的存在。

她在他懷里顫抖著,牢牢地揪著他的衣服,說不出話來。

「別怕,我這就帶你出去。」他說著將她打橫抱起,盡可能地彎曲著身體,用自己的身子護住她。

眼前一片火紅熾熱,猶如地獄,可他不驚不怕了,因為此刻她已經在他手中。

他強忍著灼人的火光,越過火場中的種種障礙,快速地往外移動。

屋子就快塌了,他連半點遲疑都不行,就算腳底下是火,他都得踏過去。

就在即將沖出門口之時,一根著火的柱子倒下,狠狠地砸在他背上。

他悶哼一聲,卻將手里的她抱得更緊,生怕一個松手她便會燙傷。

這時,外面傳來聲音——

「快打水!快!」救火隊的頭兒看見他的身影,放聲大叫。

救火兵丁將水不斷地潑灑在發燙的地上,替舒海澄開了一條水路。

他緊抱著天笑沿著水路往外跑,短短的十幾步路卻舉步維艱。

他眼前已一片黑,但偶爾又看見火光,身體發燙,像是躺在火堆上。

啊,那些烤鴨、烤鵝、烤雞、烤羊在架上烤時就是這種感覺吧?

喔不,它們不會有感覺,當它們被火烤時已經死了,而他……還活著。

「舒大少爺!」救火隊的頭兒伸出兩條勁臂抓住他。

他看了頭兒一眼,又看著緊緊抱在胸前的天笑,她正淚眼盈盈地望著他。他本來想說什麼的,可卻眼前一黑,瞬間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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