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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堯堯 -【被雨紋身的公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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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堯 - 被雨紋身的公主

從前,從前……
她曾經是城堡裏的小公主,
城堡裏除了她,還有一個乖戾不馴的弟弟,
當然,最重要的是還有個像吐鈔機的老爸。
城堡裏雖然少了溫暖,但至少……物質優渥,不算太壞!
但,有一天,吐鈔機自裁“葛屁”了,
城堡霎時風雲變色,嬌貴小公主落難至小公寓,
她二十二年來第一份工作是到餐廳洗盤子……
然後,僅剩相依為命的叛逆弟弟又學人家飙車,險些喪命……
啊——老天”當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嗎?
好吧!她認了,就把吃苦當吃補吧!
只是,命運的轉輪啊……
何時會将她英勇的小王子帶來為她屠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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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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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鈐……鈴……

搞什麼,凌晨三點。

是誰那麼缺德?

我掙扎著從棉被中伸出手拿起床邊的話筒。

老天,我一個小時前才上床而已。就為了明天喔,不,是今天要交的一個報告。今天是教授給的最後期限,再不交就「死當」了。

媽咪呀,難道這就是所謂「多彩多姿」的大學生活嗎?

「喂,是李英進的家屬嗎?」一個很急切的男聲,不等我回答,便又自顧自地往下說,我隱約察覺到一絲不安。人頓時清醒了不少。

「他是我爸爸。有什麼事嗎?」

「李英進先生目前正在清泉醫院急救,情況危急,請家屬立刻到醫院來。」

「喂!請問你是?」

震驚之餘,我沒有忘記弄清楚對方的身份,畢竟現在壞人太多了。

「我是清泉醫院的外科醫生,我姓殷。剛才李先生倒在路邊被送來醫院急救,目前我們已經報警,警察馬上就會來處理。我在他的皮夾中找到一份文件,所以知道這個電話。小姐,請你們儘快過來,遲了恐怕就來不及了!」

「喂?喂?」我不解他已經掛了電話。

來不及?

奇怪了,來不及是什麼意思?

※※※

後來的經過,就像故障的錄影帶畫面,模糊而凌亂。

我只記得,那天歆傑和往常一樣還沒回家,我只好一個人趕到醫院,結果真的來不及見到爸爸的最後一面,事實是,我見到的是一具已不成人形的屍體。

目擊者說爸爸是從十五層高樓往下跳。

跳樓?

我的直覺是不可能,好端端的。爸爸幹嗎要自殺?

警察遞給我一張沾了血跡的紙條,紙上的字跡儘管潦草,我依然可以辨認出是爸爸的筆跡——

我走了,請通知我的家人,電話是xxxxx

身後的一切自然有人會處理。

李英進絕筆

除了這些零碎而模糊的片段,其他的我都記不得了。像是下意識故意要把它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哭了嗎?我不記得了。

我悲傷嗎?我想應該有一點吧!

我震驚嗎?的確非常震驚。

我不解嗎?當然很不解。

我告訴警察,我已經好幾天沒有看到爸爸了,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自殺。

回答了一大堆問話,還有在必要的文件上籤了名,我茫然地走出了醫院。

也從此走出了我的城堡。

※※※

我的城堡,是爸爸一手建立起來的。

裏頭住着我們一家三口爸爸、我和弟弟歆傑。

那是位於台北郊區的一棟三層花園別墅,環境優美、草木扶疏,外觀看去宛如一座小型城堡。

雖然從小失去母親,可是爸爸給我和弟弟的物質生活卻是充裕的,所以我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節儉」。

年輕人流行的東西,我們絕對不會缺少,而且一定要是最好的。爸爸幫我們各辦丁一張信用卡的附卡,只要每個月不刷超過額度,他是懶得過問的。

有一次,歆傑替朋友慶生,請了一票朋友去KTV唱歌吃飯,還買了禮物,總共刷了將近十萬。本來我們以為,爸爸收到賬單的時候二定會火冒三丈,沒想到他眉頭也沒皺一下,只是抬起眼皮瞄了歆傑一眼,然後輕描淡寫地說:「年輕人花錢要有點節制,不要還不會賺錢就想當大哥,其實啊,人家只是把你當凱子。」

其實也不能怪我們花錢如流水,因為我們手邊沒有現金,只有一張信用卡,可是你有看過地攤夜市可以刷卡的嗎?

也因為這樣,我們吃飯都得選擇可以刷卡的餐廳或飯店,久而久之,同學朋友也就不跟我在一起了,畢竟哪個年輕人可以像我一樣,花個幾百一千的去吃碗牛肉麵或炒飯?要我請客當然是無所謂啦,但人總有尊嚴,誰也不願意「吃軟飯」啊!

歆傑的朋友可就沒這麼有骨氣了,他們幾乎每天在一起吃香喝辣,到處撒錢,玩得不亦樂乎。他每天在朋友堆中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套句他的名言——有錢的是大爺。

我不喜歡當大爺,我頂多買買一般女生喜愛的東東,只不過等級高了一點。這麼說吧,假設我買了一個三萬多的香奈兒包包,改明兒我一定得再去配個同款的鞋子和腰帶,這樣才叫稱得上「完美的整體搭配」呀!

還好我並不常血拚,因為最讓我沉迷的還是書本,書本可以替我解答許多沒有人能告訴我的問題。所以我寧願把錢花在買書、CD,或學習上面。

從小我學了各種才藝,其中美術和鋼琴是我的最愛。在普通人家,孩子學才藝是很花錢的,而我們家是沒有這個顧慮的,所以我就樂得每天悠遊於書香、油墨、樂聲當中。幾年下來,信用卡倒也為我贏得好多獎狀、獎盃和一張英國皇家茱莉亞音樂學院的鋼琴檢定證書。我想我多少也「善用」了爸爸賺的辛苦錢吧!

爸爸除了僱用保全人員、司機之外,還請了一個總管家,底下有負責打掃和煮飯的傭人,不僅將家裏打點得一塵不染,我們每天也都能享受到皇家美食,只可惜後來我們各忙各的,都很少待在家裏。

有一次,好朋友明雪對我說:「歆予,我看你呀,就像是個被囚禁在城堡里的公主,天天等待着王子來解救你。」

「你少誇張了,我老爸又沒有把我關起來,我也沒有白雪公主的繼母,處心積慮要把我殺掉,不是嗎?」

「可是,你不能否認你是寂寞的吧?雖然你擁有身體上的自由,但是你的心靈卻是被禁錮起來的。」明雪不愧是我的知己,說得可真是一針見血。她是我成長之後,惟一不計較我的「與眾不同」,而願意與我作朋友的人,我們常常膩在一起,久之便成為形影不離的密友。

我的寂寞是看不見的,因為我把它們藏得好好的,大家都只看到我優渥的表相,對我是既羨慕又嫉妒,可是也對我築起一道無形的藩籬,只保持表面的客套。

其實我一點也不在意我的寂寞,我有很多書要念,而且我有明雪,還有歆傑。

歆傑就不是那麼會隱藏,他用叛逆來抒發不滿,他滿口髒話、打架結黨、全科紅字。我很清楚,他這樣做只是為了要讓爸爸注意到他。

而我之所以這麼了解,是因為我也曾經想要這麼做,只是我沒那個膽子罷了。

可惜,歆傑並沒有成功。

※※※

「沒有交代,沒有遺言?這就是我們那偉大父親的一貫作風?」歆傑握緊拳頭,身體猛烈地顫抖著。

我面對他忿怒的咆哮,心裏好害怕。

「歆傑,你不要這樣嚇我好嗎?從此以後我們只能相依為命了。」

弟弟終於停止吼叫,他瞅了我一眼冷冷地說:「我們不是一直相依為命的嗎?」

接着,他用了門他去。

我只好一個人面對所有的善後。

爸爸總算沒騙人,隔天果然有人出面處理了「所有的事」,包括爸爸的後事、公司的事,和我們今後的生活問題;

「我姓張,你爸爸生前將職務代理權交給了我。」他接着說:「這一年來,公司的財務上發生了超乎想像的危機,你父親做了很多努力米挽救公司,依然難免走上破產的命運。我想,他是承受不了精神上的壓力,或是不敢而對悲慘的結果才萌生死意吧。」

姓張的繼續解釋著公司的狀況和必須採取的作法。

其實我一點都聽不懂,可是我假裝懂而繼續聽着,因為從今以後,我便是家裏惟一的「大人」了。

「公司必須變賣以清償債務,但是公司的現值已經因為你父親的跳樓而一落千丈,恐怕變賣的所得仍不足以清償所有的債務,所以屬於你父親名下的任伺資產也必須跟着變賣。」

我還是維持一發不語地聽着,充分表現出一個大人該有的沉穩。

「與其等法院來查封拍賣,不如我們自己先賣個好一點的價錢,扣掉給債權人的部份,也許還能給你們姐弟倆留下一些生活費。」姓張的如是說。

望着他開開合合的嘴巴,我試着消化他的話所代表的含義。

他似乎在說——爸爸一生的心血將全部付諸東流了。

我倏地領悟到,姓張的也正含蓄地告訴我——我和弟弟將必須搬離豪宅住進貧民窟,也許我們身上除了夠吃一餐飯的錢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了爸爸,一切都失去意義了,那麼還有什麼好在乎的呢?

更何況,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啊!

值錢的東西逐一被賣掉,最後房子的鑰匙交到了陌生人的手上。

一個月後,我和歆傑收拾著沒有人要的東西,搬進了一間租來的小公寓二樓。

後來仔細回想的時候,我才領悟到。難怪那一年來,家裏的傭人一個一個不見了;爸爸也決定取消信用卡,改發給我們現金,而金額也是一次比一次少。

一瞬間,我的城堡徹底傾倒了,而我也成了落難的公主。

※※※

爸爸是個孤兒,我們沒有任何親戚,事情發生的時候,除了那個姓張的人之外,就沒有人能夠幫我們其他的忙了。

我一個人要應付前來買房子買傢具的買主,要找便宜的房子搬家,還要擔心錢和往後的生活問題。

天啊!

我這輩子頭一次了解到錢的重要和缺錢的悲哀。

歆傑照樣早出晚歸,有機會和他商量的時候,他不是惡聲惡氣地咒罵爸爸的不負責任,就是無所謂地丟給我一句:「隨便啦!沒錢大不了我去搶啊!」

他根本不肯面對現實。

幸好我的好朋友明雲,替我在她家附近找到一間四樓公寓的二樓,租金便宜,但房子也相當簡陋,兩小房一衛一廁,牆壁油漆斑駁,不附任何傢具和家電。

她拜託一個鄰居用小發財車把我們僅存的「資產」載到新的住所,再幫我打點了新居的一切。

在賣傢具之前,我偷偷地將我們心愛的東西暗藏了起來,免除了被搜刮的命運,像是手提電腦、CD、手機、服裝首飾、照片……我並不是心疼它們的價值,我只是捨不得它們落人陌生人的手中。

弄得差不多了,我坐在投有沙發的客廳地上喘著氣。說真的,我這輩子從來不曾這麼累過。

明雪看看簡陋的四周,不勝唏噓地說:「真想不到會有這麼大的變化,歆予。你要樂觀一點喔!」

「放心吧,我一向很樂觀的。別忘了我的至理名言……」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着!」明雪不待我說,就大聲地替我說出來了。

我們相視大笑。

一段時間后,明雪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已經辦休學了。」

我想起昨天到繫上辦休學時,教授們不贊成的眼光。這件事我並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明雪和歆傑在內。前者,我相信她絕不會贊同;而後者,我不確定他是否關心。

「什麼?只剩一年多就可以畢業了。這樣不是太可惜了嗎?」明雪大叫。

「我必須要工作啊,房子要錢,吃飯要錢,歆傑上學也要錢,我不工作行嗎?」我無可奈何地說。

「歆傑知道嗎?」

我搖搖頭,說:「我想他不會在意的。爸爸的死對歆傑是個很大的打擊,只是他用不在意來掩飾自己。」

從小弟弟就依賴我這個姐姐,我也以他的保護者自居。記得小時候歆傑最愛坐雲霄飛車,常拖着膽小的我陪他坐遍所有遊樂場的雲霄飛車,我雖然不情願,卻還是一次一次地順着他、二次一次地忍受快速旋轉所帶來的刺激與恐懼,讓我幾乎瀕臨崩潰的邊緣。

現在想想,雲霄飛車不就像命運的轉輪一樣,帶你上天下地,體驗人生的高潮與低潮,甚至讓人心臟病發作?

「歆予,難道你都不替你自己着想?你的學業,你的前途,還有你的王子呢?」明雪不死心地繼續遊說,希望我能改變心意。

我知道她認為軟傑已經不可救藥,休學的人應該是他。

「明雪,謝謝你。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無論如何我都會讓歆傑讀到大學畢業,甚至於出國念研究所,爸爸一向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我從爸爸看他的眼神就知道。」

我心裏一直很清楚爸爸對歆傑的期望——和失望。

「至於我那英勇的王子。請你趕快現身,帶着屠龍劍來解救我這個落難的公主吧,趁着我還沒有被毒蛇猛獸吞下肚子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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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接下來的日子,是無盡的恐慌。

現慌來自生活的不安定。

生活的不安定則來自無法自給自足。

簡單地說,就是沒錢啦!

除非找到工作,否則錢從哪裏來?

而工作真的不好找。

應該是說,如果我要找正式的、朝九晚五的、坐辦公桌的、輕鬆的、高薪的工作——門兒都沒有。

「大學沒畢業?對不起,我們要大學畢業的。」

「沒有經驗?好吧,回去等侯通知。」

「我們已經找到人啦,下回講早。」

碰了一鼻子灰,我總算認清了社會的殘酷,我這個落難公主該面對現實了吧!

這可怎麼辦才好?

身邊的錢快用光了,歆傑天天跟我要錢花,要不到就發脾氣,我也知道「由奢入儉難」,可是我也不好過呀,我買了條吐司,足足吃了兩天,差點沒反胃吐出來。

我知道「開源」的困難,所以只能夠盡量「節流」了。公車一段票十五元,對以前的我來說絕對是不屑一顧的;現在呢?到西門可應徵工作,我會提早在分段點前一站下車,再用走的過去,就為了省一段十五元的票錢。

一向以轎車代步的我,怎麼學會搭公車、怎麼知道如何省錢的呢?

當然是明雪教導有方嘍,而且我也聰穎過人、努力向學呀!

認清事實之後,我決定豁出去了。

首先我必須放下大小姐的姿態,並且做好出賣勞力的打算。

我雖然沒有學歷,但是我有腦力,而且年輕有力。

一旦下定決心,什麼都難不倒我的,不是說什麼「鐵杵磨成繡花針」嗎?

端盤子總不需要學歷吧?

當我經過一家貼著「徵人啟事」紅紙的餐廳門口,我毫不遲疑地走了進去。

「有經驗嗎?」有些中年發福的老闆娘頭也不抬地繼續記着她的賬。

「沒有。可是我會努力地學,一定可以學得很快。」我急忙說,深恐她一聽到我沒經驗就把我掃地出門。

「嗯。」

「而且如果你要做宣傳,我還可以義務幫你們做海報哦!我的美工設計很不錯的。」

曾經聽畢業的學長們說過,求職千萬不能太謙虛,因為現在講究的是自我推銷,更何況我的美工真的很不錯。

「哦?」她的頭總算抬起來了,視線在我身上掃了一遍。

我朝她露出甜美一笑,自信地點點頭。

「那好吧,就先試做一個月看看。你的工作時間是早班,也就是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通常中午的生意會比晚上好,所以晚上少一個人沒關係,我自己來就好了。」

我幾乎要感激地大聲歡呼了,結果——

老闆娘繼續沉吟著說:

「這裏已經有一個全職的服務生,她叫雯雯,以目前的生意狀況看來,一個服務生也就夠了。所以……你就先從內場做起吧,也就是在廚房裏打雜,聽廚師們的使喚、供他們差遣,像是洗菜殺魚、洗碗盤鍋子、刷地這些都是免不了的,工作很辛苦。你看起來不像是做過家事的人,你確定你吃得消嗎?」

不會吧?不是端盤子,是洗盤子,還得殺魚?媽呀,我會不會看到魚血就暈死過去?還是殺魚順便把手指頭切掉一截?這……未免太恐怖了!

儘管如此,我依然忙不迭地點頭。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吃不消也得吃啊,吃苦總比沒東西吃的好。

「還有,休息時間,就照你剛才說的做些海報,佈置一下餐廳。這年頭一切都講究包裝,我又沒那麼多錢請設計師來重新裝潢,所以生意一直都只是平平,看看你有沒有辦法改善一下,讓生意好一些。」

不會吧!洗碗工兼設計師?這老闆娘也太會打如意算盤了。唉,誰教我自不量力呢?

「放心,老闆娘,我會儘力的。」我當然要拍胸脯保證,事關我和歆傑的民生問題耶!

就這樣,我開始了二十二年來的第一份工作,洗了我生平的第一個碗。

幸好大師傅看我笨手笨腳的,只敢派我做些簡單的事,至於我所擔心的殺魚殺雞,就只好勞煩他們自己操刀嘍!

辛苦啊,真的是辛苦到快要不行了。

我每天從早到晚,蹲在地上洗洗刷刷,只有在拖地、或是被吆喝着去拿束拿西的時候才能夠站起身來。我真擔心,再這樣下去,我一向細心保養的玲瓏身段就要變成「秘雕」了!秘雕,知道嗎?就是布袋戲裏面嚴重駝背,而拄著拐杖的那個怪人。

好幾次真的受不了,下班后躲在棉被裏暗自哭泣,尤其當我看到我那雙原本細皮嫩肉的纖纖玉手,如今變成長滿了繭的粗手,我就會發誓隔天絕對不去了;可是隔天一早醒來,我卻還是乖乖地穿上衣服出門趕公車去上班。

除了考慮現實的因素之外,我還想要挑戰我自己。

我偏不信自己是吃不了苦的人!

還好,這裏的人都對我不錯,看到我的手洗到破皮了,就丟雙橡膠手套給我;吃飯時也會勸我多吃一點。老實說,這兒的菜還真是好吃,尤其我在大半天的勞動之後總是食慾大開,我每餐吃的量比以前足足多了一倍。

雯雯比我小一點,高職一畢業就到這裏工作,到現在已經兩年了,她是屬於「傻大姐」型的女孩,講起話來口沒遮攔的。

我發現雯雯是個靜不下來的女孩,多了我這個年齡與她相仿的同伴,她興奮得不得了。沒客人的時候,她總是跑進廚房找我吱吱喳喳地講話,順便也幫我一些小忙。拜她所賜,沒幾天,我就把店裏每個人的身家背景都摸得很熟了。

幾個師傅一直對我感到好奇,只是不太好意思問。有一天過了午餐時段,老闆娘出門去接小孩放學,趁店裏沒容人,大夥兒就圍在廚房裏閑聊,其中一位師傅忍不住問:

「小妹啊,你看起來不像做這種粗活的人,你把那雙手給洗爛了,怕你父母不哭死了才怪。」

我看他是出自善意,便把我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們。當我說完,大家陷入了一陣沉默,之後一位姓陳的大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用濃濃的山東腔說:

「怎麼大夥兒都是歹命人哪?老闆娘中年守寡,一個人靠着這家店撫養三個小孩,真的是很不容易,所以雖然給的薪水不高,可是為了幫她的忙,我們大家也都願意做下去。一晃眼已經三年了,老闆娘的孩子都要上國中了。小妹啊,你放心,你就在這兒做下去,老闆娘人頂好的,咱大夥兒也都會幫你的。」

「謝謝各位大叔,在這裏工作雖然很辛苦,但是我也學到了很多,我以前在大餐廳享受各種美食,總認為沒什麼了不起,現在我終於了解,原來每一道菜都是花了這麼多人的心血才做得出來的,真是不簡單呢!」

陳大叔聽了直點頭。

我接着說:

「而且我覺得,大叔你們的手藝比起國賓、凱悅那些大飯店的大廚,一點也不遜色,甚至於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哦!」雖然知道自己正極盡諂媚之能事,但我所說的也是離事實不遠。

「可不是嗎?我們幾個人可都曾經拜國寶級的大師學藝,而且也都曾在五星級大飯店待過一段時間,對自己做出來的菜是很有信心的,可是不知怎麼搞的,這店裏頭的生意就是好不起來,真是急死人了。」

在一旁悶了老半天插不上話的雯雯總算有了開口的機會:

「就說嘛,害我每天提心弔膽的,怕說萬一要是店關門了,我就得回家吃自己了。」

「呸呸呸,我說雯雯啊,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真是童言無忌!」另一位李大叔趕緊瞪了她一眼。

「大叔你們千萬別急,只要你們繼續做好吃的萊,還怕顧客不上門嗎?」看到大叔們黯然的神色,我趕緊安慰他們。

被制止的雯雯生氣地嘟著嘴巴,她居然還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真是的!

就這樣,我和大家打成了一片。

※※※

謝天謝地,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

我領到了我的第一個月薪水,儘管很疲累、很忙碌。

問題是,薪水根本不夠用啊!

扣掉房租、生活費之後便所剩無幾了,如果沒有存錢,怎麼支付歆傑下學期的註冊費?

嗯,我必須再找個兼差的工作才行。

雯雯告訴我一個方法,就是利用清晨去發DM,挨家挨戶把DM放到信箱裏,每發一張可以拿到幾毛錢的那種。

這純粹是考驗腳力與耐力,與智商無關。走得遠、送得多就賺得多,所以每次能賺的錢就不是很固定,有時候也沒有那麼多DM可以發。

真是諷刺,從前出門有轎車代步的千金大小姐,居然淪落到靠腳力賺錢。

如果一大早,你在街上看到一個頭戴進口寬邊帽、腳蹬名牌休閑鞋的長發女孩沿路發着DM,別懷疑,那就是我!拜那些昂貴舒適的鞋子所賜,我才可以比較輕鬆地走遠一點去賺這種小錢。

只是,發再多DM也還是不夠的,歆傑的註冊費一學期就要五萬多耶,我想也許我還得在下班后再兼個差多賺些錢。

這時,陳大叔不以為然地勸我:

「歆予啊,別忘了幾月前,你還是個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千金大小姐,現在一下子要做這麼多工作,身體是會受不了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等慢慢適應了以後再說吧!若真的有困難,我們會幫你的,不要擔心!」

雯雯也是這麼說,所以我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說實話,我也已經沒力氣了!每天下班回到家,洗了澡就迫不及待地在床上攤平,頭一碰到枕頭就馬上進入夢鄉,一覺到天亮,連歆傑幾點回來的我都不知道。

我真想不通,為什麼沒有大學文憑,就只能做些出賣體力的工作?難怪大家擠破了頭也要進大學的窄門。

有一天中午,明雪特地來找我,順便在餐廳里用了午飯。

那天中午剛好沒什麼客人,我向大叔說了一聲,就溜出來陪她。

「歆予,你變得更瘦了。工作一定很累吧?」她關心地打量着我,一面將一大塊魚往嘴裏送。

「真的嗎?沒想到以前想減肥;用盡了各種方法也沒什麼效果,才工作一個多月,居然就變苗條了哩,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這種瘦身法挺有效的,值得推廣。」

這可是真的,最近洗澡的時候,我也發覺自己結實了不少,連褲頭都變鬆了。

「真是令我羨慕。你看,我不但沒瘦反而變胖了,都是那個死蟑螂頭害的!你知道嗎?都期末了他竟然還要我們寫兩萬字的報告,還說沒交就不能修下學期的課。」明雪鼓著腮幫子,生氣地抱怨。

「不能修下學期的課!那怎麼行,那門課是必修的耶,這不就是擺明了不讓你們畢業嗎?」

蟑螂頭是繫上一位以嚴苛出了名的教授,因為他頭頂全禿只剩兩撮長長的頭髮垂落在頭的兩側,樣子簡直像透了蜂螂,所以系裏的女生就私底下給他取了這個綽號。

「可不是嗎?所以嘍,我只好夜以繼日地拚命寫,每天下了課都是泡在圖室日館裏面杏資料,不到圖書館關門絕不回家,你看,你就住在我家附近,我連抽空去找你的時間都沒有,哪還有什麼美國時間做運動,所以就肥成這個樣子啦!」

和上次見面時相比,明雪的確胖了一大圈,配上圓圓的臉蛋,讓我聯想到油滋滋的甜甜圈,我也覺得她該減肥了。

「你少吃一點吧,再胖下去,衣服都穿不下了。」

「可是很好吃耶!我再吃完甜點就好了,拜託嘛!」說着,立刻舀了一口布丁放進嘴裏,並且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我只能笑着搖搖頭。

一會兒,她突然認真地說:

「歆予,你離開學校以後,我好無聊,做什麼事都只能自己一個人,想蹺課也沒人陪,人生真是乏味!」

「我又何嘗不是?生活環境都改變了,剛開始還真有點適應不良呢!還好現在已經進入狀況了。」停了會兒,我突然想到:「不過話又說回來,也許我們各自單飛,以後,你會比較容易找到你的真命天子。以前我們兩個人成天膩在一起,心儀你的男生哪有機會接近你呢?頂多只能站在一旁流口水嘍!」

我們一向互相戲謔,她的是真命天子;而我的呢,則是白馬王子。

「是喔!好像我是宇宙超級大美女似的。」明雪笑着說,時光彷佛回到了從前,好輕鬆、好愉快。

我也開心地笑了開來。

「對了,林士棋終於和方婷婷分手了。」

「啊!為什麼呢?我已經不在班上了呀!」

我感到十分驚訝,他們原來是一對,後來林士棋轉而追求我,導致方婷婷對我有着很深的敵意。其實,我對林士棋根本沒意思,只是他一廂情願罷了。

我的感情生活一向空白,也許我真的是在等待着我的白馬王子出現吧!

「依我看哪,沒有人受得了方婷婷的脾氣,早分早好嘍!」明雪聳聳肩說。

我也聳聳肩,不予置評。

不久,她湊過來小聲地說:「歆予,說真的,你們的東西真的很棒,不輸給五星級的大飯店,可是為什麼生意好像不太好的樣子?這附近是商業區,有公司、學校,還有醫院,照理說中午人潮應該很多,吃飯的人也應該不少才對呀,你看別家店生意都不錯,為什麼就你們的客人只有小貓兩三隻?歆予,你確定你的工作沒問題嗎?會不會哪天關門了,你就領不到薪水了?這樣一來我就不能常常來吃,豈不是太可惜了!」

她停了一會兒喝口水,又說:」對了,期末學會幹部要聚餐,我就提議他們來這兒,你說好不好?你……會不會覺得有點尷尬?」

「尷尬是免不了的啦,可是我總要面對的,而且想必認識我的人一定都知道我的事了吧!這樣也好,幫老闆娘拉點生意。說不定她會給我加薪哦!」我故作輕鬆地說。

其實一想到自己將被同情又好奇的異樣眼光所包圍。我就害怕得全身發抖,要是有人惡意攻擊的話,我可能會招架不住,當場奪門而出,也或許那天我乾脆就請假算了。

「那就好。歆予,我覺得你們店裏的佈置太暗太素,不夠明亮、也不夠活潑,而且店門口也沒有任何廣告招牌,這樣怎麼能吸引顧客上門呢?」

「你說得有道理,我答應過老闆娘要幫她做些海報,看來我得開始採取行動了。」我想起了應徵時對老闆娘的承諾。

「嗯,有需要的話儘管通知我。」明雪拍胸脯保證。

「省省吧,你還是專心寫你的報告,小心蟑螂頭找你麻煩。」

「他敢!我就把他的蟑螂須拔掉,讓他徹底禿頭。」她一面說還一面做着拔毛的動作。

然後,我們兩個人笑成一團。

※※※

為了實現我的承諾,我開始認真地思考怎麼改善餐廳的生意,當然。這樣做也是為了不讓自己「失業」!

大家討論了很多次,最後決定老闆娘出錢,而我們員工們出力,儘可能做些改變以招來更多客人。

好的部份當然要予以保留,那就是「好吃」以及「不貴」,但是包裝與促銷的部份則必須改善。

附近的消費群都比較年輕而貴族化,所以我們決定改用較高檔的西式套餐方式呈現。廚師們設計了多種套餐,同時講究食物的配色與擺盤,從前葉、沙拉、主菜、甜點,以至於附餐飲料一應俱全,保證客人百吃不厭!

餐廳停業一天,大夥兒自力救濟,將里裏外外重新粉刷打掃了一遍,每個餐桌鋪上色調溫馨而清爽的桌巾,上面放着鮮花和問候客人的貼心小卡片,然後我又「大公無私」地把家裏沒被「搜刮」賣掉的一些家飾品拿過來搭配,例如油畫、花瓶、雕像、盆栽……還好當時我沒有把這些看似多餘的東西丟掉,現在總算又可以派上用場了。

還有呢,就是要營造用餐氣氛。在我的遊說之下,老闆娘終於忍痛買了一套音響,我把以前買的音樂CD捐贈出來,反正現在我根本沒時間聽,放在餐廳播放,我反而可以每天聽到。我特地將所有的CD加以分類。每星期中的每一天固定放某一種類型的音樂,以營造每天不同的用餐氛圍。

接着,我做了幾張宣傳海報,配了框架立在店門口,又設計了菜單的樣式。這些事對我可說是易如反掌,從小爸爸把大把銀子砸在我身上,企圖塑造一個有氣質有修養的女兒。

有沒有氣質修養我是不知道啦,可是在美術和音樂方而我可真的很拿手。看看我從小到大的比賽獎狀就知道了!

只是爸爸一定沒想到,他所造就出來的女兒,現在居然在餐廳當洗碗工。

嗯,畫龍可別忘了點睛哦!

高水準的食物可以抓住客人的胃,但沒有高品質的服務,卻拉不住容人的心。所以對服務生施以全新的訓練是一定要的啦!

誰來訓練呢?

當然是老闆娘嘍!

可是,她一向做中餐,連如何擺設西餐餐具都沒有概念;要怎麼訓練?

看來,我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好歹從前我還是有錢人家的時候,三天兩頭上高級西餐廳吃香喝辣,沒由自己端過盤子也看過別人端盤子吧!

就這樣打鴨子上架,我當起了技術指導,把雯雯連着老闆娘一井好好地「修理」了一番。

這一折騰,半個月就過了。接着我們打算先試賣一周,看看市場接受度如何。

試賣的第一天是星期一,我準備的音樂是流行輕音樂。

當音樂才一響起沒多久,就來了第一批客人,那是四個打扮入時的都會女子。

第一桌才上完主菜,第二批客人進來了,應該是附近清泉醫院的醫生,六個人並了兩桌,點了最貴的套餐。

當第二桌才點完菜,馬上又進來了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客人……

乖乖!座位幾乎坐滿了。

我很好奇,所以一直躲在廚房門口偷看,只見客人聊天的聲音愈來愈大,雯雯忙碌地穿梭在座位之間,後來連老闆娘也綻放着一張笑臉,加入了倒水上菜的行列。

生意出奇的好!

第一桌客人結賬離開了,原來的座位馬上又有新的客人遞補上去,我只能用「川流不息」四個字來形容。

我好興奮,連忙向廚房裏的大叔們報告,大家都笑得合不攏嘴,更是開開心心地卯足了勁兒,繼續做出好吃的菜來餵飽客人的肚子。

沒一會兒,老闆娘焦頭爛額地跑來找我,一邊喘氣一邊擦汗著說:

「歆予,你快來!外頭撐不下去了。」

「怎麼回事啊,客人不是很多嗎?這樣很好啊!」我從碗堆當中抬起頭來,不解地問。

「就是客人太多了,我們忙不過來了!我又要結賬又要上菜,雯雯沒什麼經驗,手腳又慢,我是怕客人等得不耐煩火大了,下次不來了。歆予,你比較行,又見過大場面,你就出來幫忙吧!」老闆娘邊說邊焦急地向外張望。

比較行?我?

「那……這些碗怎麼辦?」

「哎呀,碗等客人少一點再洗,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多客人,我們得牢牢地掌握住才行!」

「歆予,我看你就快去吧,生意好賺錢多,老闆娘自然會給你加薪的。老闆娘,你說是不是啊?」一旁忙着的陳大叔打哈哈地說。

「那當然,這還用說嗎?」老闆娘口沫橫飛地說。

就這樣,我換上雯雯備用的服務生制服,重新將馬尾扎整齊,帶着微笑,站到櫃枱邊準備奉獻出我的「第一次」服務。

時間在忙碌中度過,忍着腰酸背痛和僵硬的臉皮,一直到店裏只剩下少許客人,我們才總算可以稍微喘一口氣。

搞不好晚餐時段也會和中午一樣盛況空前,我還是留下來加班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即使多加我一個人,大家還是忙翻了。

原以為只有第一天是如此,沒想到接下來的每一天都是如此,不論是午餐、下午茶,還是晚餐時段都是高朋滿座。

真是天大的奇迹!

老闆娘樂翻了。

「我一定要給大家加薪,我從來沒賺過這麼多錢!」老闆娘開心地說。

「老闆娘,你先別忙着加薪,你還是多增加幾個人手比較實在。現在客人這麼多,一個服務生根本不夠,總不能讓大叔一面煮,一面分神去洗碗哪!」我提出良心的建議:「只要我們維持品質,客人只會更多不會減少,過一陣子我們再跟你要求加薪也不遲啊!」

這一段日子以來,由於自己的投入和彼此的關愛,我已經將這裏當作自己的家,也把這裏的每個人當作自己的家人一樣看待,我衷心地希望這家店能夠永續經營下去。

「你說得有道理。這幾天辛苦你們每個人了,尤其是歆予,多虧你的一些創意,讓我們店裏的生意能夠起死回生,而且你還做兩個人的工作,真的難為你了。好,我就找個人頂替你在內場的工作,另外再多找個服務生,這樣一來包括我,就有四個服務生了。但是你們每個人的薪水我還是要加,而且要多加一點,我實在太高興了,哈哈!」

老闆娘此言一出,每個人都拍手大呼萬歲。

※※※

我真是料事如神!

生意不但蒸蒸日上,甚至出現客滿排隊的情況,所以我們趕緊開放預約。

誰也沒料到,當初只是做丁一些小小的改變,居然就能造成業績上這麼大的增長!

不可思議!

雯雯忙得不亦樂乎,嘴巴和她的手腳一樣沒閑過,對於幾個熟客的底細,她都能如數家珍。

美莉可就不同,至少地沒有這麼「三姑六婆」。

美莉就是老闆娘新請來的服務生,看起來比我年齡大一點,還在高職就讀夜間部。長得眉清目秀,不太愛說話,但還算得上是隨和。最重要的是肯學,而且手腳利落,對於該做的事從不推託。只是她從不對我們提起她的背景,所以顯得有些神秘。

五月底的時候,明雪為學會的期末幹部會議預訂了二十個座位。

那天,雯雯和我協力為他們在餐廳較僻靜的角落並好了桌子,但為了視覺的空曠,我們並沒有用屏風加以隔開。

已經是夏天了,氣溫節節高升,我把店裏的冷氣調強一點,希望客人能有一個涼爽舒適的用餐環境。

今天是古典音樂的日子。

CD一放,輕柔的樂聲立即流泄滿室,而鮮花的馨香盈溢於四周。我再次仔細地審視着我為今天所刻意的精心佈置,不禁為自己的努力感到驕傲。

然而,我的舊識們也會為我的努力喝彩嗎?

還是,他們會無情地嘲諷我這個被人從城堡驅逐出境,如今淪落為區區小服務生的落難公主?

有客人上門了,我趕忙摒除雜念,專心招呼客人。

有些事,多想也沒有用。

第一桌只有一個男客人,好像來過很多次了。

他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且每次只要他來用餐,我常一轉身便能捕捉到他別有深意的眼光。

我把他歸為「識貨」而不「識相」的男人,我對自己的長相一向自知而有自信,但是難道長得美麗也是我的錯嗎?要看就給他看個夠吧,如果能夠因此而替老闆娘多拉點生意也不錯啊!

我禮貌地為他倒了水並點了餐。既然已經是熟客了,就不需要花太多時間推薦菜色。

當我剛把點菜單送進廚房的時候,就傳來店門口雯雯的「歡迎光臨」聲,接着便聽到明雪那爽朗的聲音。

「歆予,我們來了,對不起,路上塞車所以遲到了。」

「歡迎歡迎,來,趕快坐下吧!」我強迫自己露出自在的笑容,請大家坐了下來。

美莉也過來幫忙倒水。

「嗨,你們好,惠心、珊妮……」我一一和每個人打招呼。

「哇。歆予,真的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歆予,你看起來氣色不錯,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嗎?」

「明雪最壞了,都不肯告訴我們你的下落,說是不讓我們打擾你,害我們都找不到你。」

「歆予,你這家店很不錯哦,聽明雪說,你參與了改造工程使得它脫胎換骨,是不是真的?你好厲害呀!」同學們七嘴八舌。

我逐漸放下緊張不安的心情。

「是啊,系花沒得做了,摸到這兒當才女,歆予,你混得很不賴嘛!」

冷不防的,一句帶着濃濃嘲諷意味的話如雨水當頭澆下,澆熄了久別重逢的喜悅。

原來是方婷婷,我和她從來就沒當過朋友,甚至於在林士棋的「情變」事件之後,她便把我歸類為「情敵」。她根本不是學會的幹部,她來做什麼?八成是來看我的笑話,伺機報復的。

既然來者不善,我也不必太客氣了!

多謝這段時間的「社會教育」,我非但沒有不知所措,反而馬上裝作不在意似的說:

「婷婷,你過獎了。我現在是社會大學的學生,怎麼比得過你堂堂台大的高材生呀?對了,我離開了以後,恐怕系花就是非你莫屬了。」

「你……」

婷婷大概沒想到昔日溫室里的花朵。也會變成今日帶刺的玫瑰,頓時便氣結詞窮了。

我的意思是——我不當系花了才輪得到你,你跛什麼跛!

我這句似褒實貶的回馬槍,惹得幾位明白的女生掩嘴笑了。

方婷婷一向愛出風頭、愛爭風吃醋,人緣不好又不自知,大家礙於同學的情面也不想和她正面衝突,今天我總算替大家出了一口氣。爽吧!

轉過頭,我看見美莉對我揚了揚眉毛,並豎起一根大拇指。

但是其實我也不是那麼好鬥的,大部分的時候,我都是溫柔婉約的。

算了,適可而止吧!

「大家都餓了吧?老闆娘說,只要是我的朋友來用餐,一律八折招待,所以今天就大吃特吃吧!我來為你們點菜,我們這兒的招牌萊是橙花牛排,還有……」

點餐的熱絡消弭了適才的緊張,大家開開心心地享受着大餐,對大廚的手藝讚不絕口,方婷婷也很識相地沒有再出言不遜了。

今天上門的客人比平常稍少些,所以偶爾我可以過去和大家聊聊,後來他們要開始討論議題,我就不方便再去打擾丁。

怪哉!

有雙眼睛,一直像蒼蠅一樣黏着我不放。

是他!就是那個不「識相」的男人!

他已經用完餐,正啜飲著咖啡。天啊!是不加糖不加奶精的黑咖啡耶!

怪胎,有甜的不吃,光吃苦的。

我走過去為他的杯子加滿開水,順便瞄他一眼,「禮尚往來」嘛!

哇!長得真帥,性格的濃眉、挺直的鼻樑、堅毅的嘴唇,最吸引人的是他那雙深邃的眼睛。

就這樣比喻可能比較容易想像——他有着湯姆克魯斯的眼睛、布萊德彼特的嘴形、基奴李維的氣質,至於身材是不是像晰,我可就看不出來了,待會兒他站起來的時候,我要記得看個清楚。

老天爺保佑,千萬不要讓他是個矮子,這樣豈不是枉費了他那張帥臉?

「李小姐,水要滿出來了。」

怎麼連說活的聲音、樣子都好看?還有着一口白閃閃的牙齒,應該是黑人牙膏的愛用者吧!

「李小姐?」

「啊,什麼?」我彷佛從睡夢中突然驚醒。

好丟臉。我李歆予什麼時候變成了流口水的色狼,而且還是女色狼?。

「對不起,一時失神了,真不好意思。」

說完,我趕緊拿着水壺走了開去。要是被那些同學們看到,我的一世英名豈不毀於一旦?

咦!不對呀,他剛才叫我什麼?李小姐?他怎麼知道我姓李?

我轉頭過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也正回望着我,而且而帶着那種殺死人不償命的微笑。

算了算丁,管他怎麼知道我姓李,就當他是個半仙,正巧蒙對了吧!

我才看他一眼就差點魂飛魄散,如果再去質問他,搞不好我的命就要沒了!

我攝回我那差點迷失的七魂六魄,屏氣凝神深呼吸,繼續做着我的正事。

當我將客人的盤子收回廚房再出來時,才發現帥哥已經買單離開了。

好可惜,沒能如願看到他的腿。

管它的,他的身材與我何干?最好是像洪金寶一樣eveyctay——矮肥短,以免長得太完美,禍害遺千年。

「歆予,我們要走了,改天再來找你嘍!」明雪的大嗓門把我嚇了一大跳。

原來他們已經買好單,準備要離開了。

「謝謝你們過來,以後要常來找我哦!還有,要替我問候教授們。拜了!」

「謝謝光臨,下次再來啊!」老闆娘趕着過來送客,因他們用餐時的不斷讚美而高興得合不攏嘴,除了打八折之外,另外送了每人一張折價卷,希望他們下回多帶些朋友來捧場。

原來老闆娘也挺會乘機做生意的嘛!

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除了方婷婷的插曲之外,今天的重逢可說十分溫馨,讓我懷念起在學校和大家一起上課、蹺課、談論男生的日子。

無憂無慮的時光已經離我好遠好遠,恐怕不會再回來了。

我不覺心情跌到谷底。

我強打起精神應付店裏的客人,再怎麼說,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的,不是嗎?

五點多了,我打了卡準備下班,今天清晨我出門送DM之前,留了一張字條在歆傑桌上,要他下了課哪兒都別去,準時回家吃飯。

現在我必須先到超市買些菜和日用品。

老闆娘真好,她要大叔幫我留了些菜帶回家,這樣就不必辛苦自己動手做了。

一回到家,已經六點多了,不出我所料,歆傑還不見人影。

老實說,我並沒有把握他一定會聽話乖乖地回家吃晚飯。自從爸爸出事,我們被掃地出門,搬到這個小公寓之後,歆傑幾乎沒有準時回家過,有的時候甚至到了半夜才躡手躡腳地進門。

這跟以前的情形並沒有什麼大的差別,惟一不同的是,以前我們還有爸爸,還有一個形式上的「家」,而現在就只剩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守着這個不能稱之為「家」的家。

我先將飯菜熱好端上桌,然後沖了個澡。

浴室里的鏡子反映出一張白皙的鵝蛋臉,因勞動而氣色紅潤;線條優美的唇形搭配了明亮慧黠的眼眸,占典而不失現代感——這就是我,我長得像媽媽一樣。

我曾看過媽媽的照片,氣質優雅美目盼兮。她懷裏抱着襁褓中的我,淡淡地笑得好溫柔。

歆傑就比較像爸爸,臉部線條粗獷、稜角分明,只是他還未脫稚氣,而爸爸則顯得成熟而鬱鬱寡歡,我在想這一定和爸爸早年痛失愛侶有關。

歆傑最近似乎變得比以前更加乖戾不馴,每次好不容易碰了面,總是因吵架不歡而散。我是他惟一的親人,我真的好擔心,萬一他走上歹路怎麼辦?

也許是我花在他身上的時間不夠多吧,可問題是他根本就不願待在家裏「聽訓」,我又能怎麼辦呢?

※※※

門鎖轉動,歆傑總算回來了。

晚上九點二十分。

「歆傑,怎麼這麼晚,你沒有看到我早上留給你的字條嗎?」

歆傑瞅了我一眼,而無表情地進房間把制服換下,又去浴室洗了手臉。小時候保姆對我們的「斯巴達式教育」,果然奠定了良好的衛生習慣,可見幼教的重要!

從浴室出來,歆傑自顧自地坐到桌子旁邊,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才問:

「姐,你吃了沒?」

「還沒,等你啊!」

我也坐下開始吃,菜都涼了,但還是十分可口。雖然我快餓斃了,不過能夠和弟弟同桌共進晚餐,我的心裏卻感動得不得了。

「姐,幹嗎一定要我回來吃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天都很忙,」添了第二碗飯,歆傑咀嚼的速度慢了下來。

我注意到弟弟這一陣子又長高長壯了,但是看起來卻有點萎靡,不知道他每天在外面都吃些什麼,夠營養嗎?

「姐?」他的語調開始變得不耐煩了。

「啊?」我有點心不在焉。

「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啊?快點說,我可沒時間和你窮蘑菇。」

「歆傑,我們這麼久沒有在一起吃頓飯了,難道你就不能陪姐姐好好聊聊嗎?」

「吃飯有什麼了不起?我告訴你,我每天吃得好、睡得飽,快活極了!只要你少管我就天下太平了。」說着便把碗筷擱在桌上。

他唐突地站了起來,從書包里拿出一包香煙,接着伸手進去找打火機。

「歆傑!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了?這樣對身體不好,而且讓教官抓到是會被記大過的。」天啊!我的小弟弟竟然染上了抽煙的惡習,他在外面還做了哪些事是我不知道的?

「拜託,老姐,你別大驚小怪好嗎?現在要在外頭混,手上不叼根煙像話嗎?我才不想做『唆仔』。」說着便點起煙吞雲吐霧起來了。

「你說你現在在外頭跟人家混?歆傑,你還是個學生耶,讀書都來不及了,怎麼有時間混?你明年還要不要考大學?」我簡直震驚到極點,對他的希望逐一幻滅。

「是是是,考大學。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是李家惟一的男孩,也是惟一的希望,我要努力為李家爭一口氣,我說得沒錯吧?」

「既然你這麼清楚,就應該好好收心為明年的大考做準備,不要再和外頭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那會壞了你的前途的。」

「好啦,老套。沒事的話,我要走了。」歆傑不耐煩地把煙蒂捻掉,接着對我伸出手說:「老姐,給我錢。」

「你要買什麼?」

「摩托車。」

「不準!你還不到考機車執照的年齡。」

「少來了,沒錢就說嘛!你乾脆說我們是低收入戶、是一級貧戶不就得了,你每個月就賺那麼一點錢能做什麼?小家子器。算了算了,我自己想辦法。」

「歆傑,你太過分了!」

看到他的模樣,我心中突然冒出了一把火。

我氣得對他大叫:

「我倒要看看你在學校都在讀些什麼書,居然對姐姐這樣講話?」

我發狂似的搶過歆傑的書包,打開一看。裏頭根本沒有任何課本或參考書,只有香煙、手機、漫畫書、照片,還有一張成績單。

「國文38,英文49,數學20……」我顫抖地吼出成績單上的數字。

冷不防的,手上的成績單被搶過去撕成碎片丟在地上,望着地上的紙屑,我的心彷佛也被撕成了兩半。

歆傑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打算奪門而出。

「今天是爸的生日。」背對着他,我痛心地喊出今天要他回來吃飯的原因,即使無法留住他,我還是要讓他知道。

背後沉寂了下來。我以為歆傑走了,轉身一看,他還在那兒,拳頭緊握著,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

「今天是爸的生日,往年我們都會為他過。」

「人都死了,還過什麼生日?」

「就是死了,我們才更要懷念他,畢竟他是生養我們的爸爸!」

「他活着的時候只有我們兩個人,現在他死了還是只有我們兩個人,他的生跟死對我而言沒有任何差別,這樣的爸爸有什麼好懷念的?姐,你不覺得很悲哀嗎?」

說完,他邁出大步離開丁。

歆傑整夜沒回來,我等了他整夜,也為歆傑的悲哀而悲哀了一整夜。

※※※

隔天清晨,我無精打采地離開床鋪。

是個下雨天。

真想不去發DM,可是我還是去了。

我有什麼本錢可以偷懶?生活的現實豈容得下任何借口?下雨天又如何?一夜未眠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一整天,就像行屍走肉一般,除了精神不濟之外,心情也差到極點。昨晚和歆傑的對峙,讓我為生活打拚的心涼了一大半,我不知道我這麼辛苦究竟償不值得?更糟的是歆傑偏執的心態,實在令人擔心。

我一直在逃避現實,我以為拚命地賺錢供給歆傑基本的生活開銷、為他付學費,就算是滿足了他所有的需求,他就可以自己長大成一棵直挺挺的大樹,我忘了樹也需要修剪施肥,細心關照。

可是我自己不也是這樣長大的,縱使孤獨,但卻茁壯?

我究竟該怎麼做?

我還記得那年歆傑考高中,確定榜上無名之後,爸爸氣得說不出話來,而歆傑居然一副事不幹己的模樣,最後爸爸也沒轍,只得靠關係替他找了一個私立高中念念。

爸爸,你把無力承擔的責任丟給了我,你要我怎麼辦?

老闆娘和大夥兒都覺得我不太對勁,紛紛詢問原因並且好心地安慰我。可惜他們不能夠體會我的難處,所以再多的安慰也只是隔靴搔癢罷了!

午餐時段過了,客人一個個埋單離開,只剩下少數喝下午茶的客人。

我溜到廚房後院,坐在門檻上發獃。

一會兒美莉靠了過來,停了半晌說:

「要不要聽我的故事?」

「美莉?」我訝異地轉過頭去,發現美莉正瞪着前面的水溝。

「我小時候,就被賣給了不能生育的養父母。剛開始他們對我還不錯,讓我上學、買新衣裳給我穿,沒想到過兩年我養母接二連三地生了三個兒子,於是他們開始覺得我是多餘的,而逐漸對我感到厭煩,後來乾脆讓我輟學在家幫忙家事,那個時候我連國中都沒畢業。我的養父不務正業而且嗜賭成性,養母算得上是個好女人,只是對丈夫過於百依百順、對兒子過於溺愛,在家裏完全沒有地位。我十七歲那年,我的養父在外而欠下大筆賭債無力償還,天天被賭場迫討,隔壁的一個鄰居居然慫恿我養父把我賣入火坑替他還債,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人根本就是開妓女戶的,打我的主意已經很久了。」

「你可以連夜逃走啊!」我替她緊張了起來。

美莉搖搖頭,苦笑着說: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家,不知道我能去哪裏。我跪在地上哭着求我養父,跪丁一整天,後來我養母也跟着求,我的養父才答應另外想辦法。」

「還好,你養父總算還有人性嘛!」我鬆了口氣。

沒想到這時,美莉卻掉下了眼淚。她哽咽地說:「那時我就像你一樣天真,以為真的沒事了。」

她用手遮住臉,壓抑著破碎的聲音說下去——

「那天夜裏,我養父的大兒子,也就是我平時稱為弟弟的人,進了我睡覺的地方……強暴了我。」

美莉再也壓抑不住,把臉埋在大腿上,低聲哭了起來。

「我的天!」

我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她,只好拍着她的肩膀,默默地陪着她流眼淚。

過了許久,美莉平靜了下來,她用手臂擦掉淚水,繼續說下去:

「我身心都受了極大的傷害,萬念俱灰,也就隨他們擺佈了。我被帶到台北來,每天要接十個左右的客人,如果不從就會受到鞭打。我不見天日地過了五年,沒有拿過一毛錢,但總算把我養父的賭債給還清了。」美莉臉上的淚水已經幹了,取而代之的是苦澀的表情。

「既然債已還清,我便選擇離開。但是人海茫茫,身無分文的我又能去哪裏?於是我在一個逃跑姐妹淘的介紹下,進入了另一個應召站。」

「美莉!你為什麼……」

「為什麼這麼不自愛,是嗎?」她露出憤世嫉俗的神情說:「你告訴我,一個被關了五年,什麼都不會、什麼人都不認識的妓女,她還能怎麼辦?除了重操舊業,憑最原始的本錢謀生之外,我還能怎麼辦?」

我啞口無言。美莉說的雖殘酷,卻是事實。

「所幸新應召站的阿姨看出我和那些愛慕虛榮的年輕女孩不同,她了解出賣靈肉並非我所自願,於是她鼓勵我勇敢跳出去,展開屬於自己的人生。我忍耐地繼續工作了一年,存夠了錢回到補核取得了國中文憑,又考上了高職夜校。現在我半工半讀,學得一技之長,我相信我可以開創我的未來。」

美莉臉上露出堅毅的神色,還有對美好未來的憧憬。

「美莉,我好佩服你。」我發自內心地說,並為自己的自憐自哀感到羞愧。

「歆予!」美莉執起我的手,誠摯地望着我說:「我並不怕你知道我的過去後會唾棄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或憐憫,我說了這麼長的故事、掉了這麼多的眼淚,只是為了要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

「面對陽光,陰影只能在你背後!」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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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智慧王勳章 哥哥你好色 藝術之星 旅遊玩家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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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歆傑依然故我,早出晚歸。

我也是。

如果不多想,日子倒還算平順,即使想了,也沒用,所以乾脆不想。

是個下雨天的日子,該下班了。

美莉匆匆忙忙趕着去上夜校。再一年她就可以高職畢業了,也許她還會想要繼續升學。

「人因夢想而偉大」,目標會讓人生活得更起勁。

真不想回去獨自而對空洞寂寞的「家」,所以我又在店裏蘑菇了好一會兒,直到老闆娘好心地趕我回家休息。

走出店門沒多遠,明明已經停了的雨竟然又開始下起來了,實在是有夠給它倒霉的!

算了,回去拿傘多浪費時間,乾脆淋兩吧!

我低着頭趕路。

突然,一把大傘出現在我頭上,阻斷了滂沱大雨。

真的應了我那句至理名言:「天塌下來有高個子替我頂着」。瞧,這不就是了嗎?

菩薩保佑,謝謝您的大恩大德,及時遣了您的天兵神將來解救我,以後我會常常上廟裏去上香拜拜的。

懷着感恩的心,我撥開被雨水淋濕而黏在臉上的髮絲,抬起了頭。

「啊!你不是……」

「是的,我就是。」好熟悉的微笑。

他就是那個湯姆克魯斯喔,不,是基奴李維,有着自?身高而較顯斯文的基奴李維。

「喔,你……我……謝、謝,你替我撐傘,可是我想雨很快就會停了,不好意思麻煩你。我還是自己走好了。」我結結巴巴地說完,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他一定看出來我的臉紅了,並且以我的糗態為樂,因為他的微笑加大了。

「雨恐怕一時之間停不了了,如果你不趕時間,就跟我走吧!」說着,便邁開大步往公車站牌的反方向走去,我只好半跑地跟在他旁邊。

「喂,你……」他沒徵求我的同意耶!居然一直往前走,而且絲毫不理會我的抗議。

他似乎覺察到我正喘著氣,於是放慢了腳步。

「對不起,我走太快了。」

仰頭望進他真摯的眼神,我的心陡地震了一下。

「沒關係,腿長又不是你的錯。」

我聳聳肩,假裝不在意地掩飾了心裏的悸動。

他的臉上漾著更大的笑容。

李歆予,你完了!這下子你無法全身而退了,而到目前為止,你連他姓啥名啥都還不知道呢!

「我叫殷揚。」奇怪?他真的可以看穿我的心思。只是哪有人叫……

「陰陽?」

「是殷商的殷,飛揚的揚。」他笑笑地說。

「喔。」真是有點尷尬。我趕忙也自我介紹:「我叫李歆予。」

他不在意地點點頭。

然後他帶我走進一家咖啡連鎖店星巴克。

「為什麼你……」我還沒有問完,他就直接上到二樓。並要我在一張靠窗的桌子旁坐了下來。

奇怪,他葫蘆里究竟賣什麼賣葯?畢竟我們可以算是根本不認識。

難道他有什麼企圖不成?

等他從樓下買了兩杯咖啡上來后,我迫不及待地問:

「你為什麼要帶我來這兒喝咖啡?要喝咖啡,為什麼不到我們店裏,我們的咖啡也不差呀!」

殷揚並不回答我,好整以暇地端起咖啡啜了一口,又是黑咖啡。

不待我說話,他消了清喉嚨說:

「我以為你應該還記得我,那麼我們就不算是陌生人了。」他的聲音低沉卻清晰。

「我們當然不陌生,因為你常到我們店裏用餐,最近一次就在前幾天,我差點把水倒到你身上了。不過我並不常做這樣的蠢事,我一向很具有服務人員的專業水準的。」

「因為你一直盯着我看,我才以為你認出我了。」聽他說得這麼白,我的臉都紅了,真糗。

「你的意思是我們以前就見過面,而你記得我,我卻不記得你?」

他點點頭,但並不繼續答腔,只一味用專註的眼神注視着我的反應。

「可是我並不……」我的記性有這麼差嗎?

「我姓殷。」

「你說過了啊!」

「我是清泉醫院的醫生。」

「我猜也是。很多醫生都來我們那裏吃飯的。」

「我是清泉醫院的外科醫生,我姓殷。」

我是清泉醫院的外科醫生,我姓殷……

好熟悉的句子,好熟悉的聲音。

我轉頭望向窗外,腦中思索著是什麼時候在哪兒聽過這句話?

透過雨絲,隱約可見一棟高聳的建築物,它的一樓外牆上寫了幾個鮮紅的大字:「急診室」。

急診室、消泉醫院、半夜、跳樓……

我猛地睜開因思索、回憶而閉上的眼睛。我傾身向前,恍然大悟地詢問:

「爸爸?」

他輕輕地點點頭。

「你就是那位通知我趕去醫院的外科醫生?」

他又點點頭。

「你也是為我爸爸急救的外科醫生?」

還是點點頭。

我再次合上眼睛,當天的記憶逐漸湧上心頭,由模糊而變得清晰。

許多當時我不願感受、而在日後刻意避免想起的細節紛紛出現在我腦誨中,苦澀升上了我的喉頭。

「所以,你也是見到我父親最後一面的人?」強咽下喉頭的苦汁,我問。

「可以這麼說。」

「為什麼?」為什麼在幾個月之後。他要殘酷地喚起我不堪回首的影像?。

「我對你印象深刻。」

我沉默著。

於是他繼續說:

「我處理過很多類似的Case,也接觸過很多的家屬,而你最特別。」

縱使我有滿腹疑問。我也必須保持冷靜,因為我怕一開口便會不爭氣地哽咽,泄露了心底的痛。

「隔天我在各大報紙上看到有關你父親生平的事迹,也報導了你們的家庭狀況,有幾家甚至刊登了你們全家福的照片。」

「你好奇?」

「我關心。」

「關心一個素昧平生的人?」

「我無法告訴你更正的原因,因為連我自己都說不出來,但是我是真的關心你們,尤其是你,不管你相不相信。」

我仔細地審視着他的臉,除了英朗的線條,我在他的眼中還看到了誠摯的關懷。

我相信他,於是我放棄心防,露出了微笑。

「謝謝你。」我說。·

他彷佛鬆了一口氣。

我向後拉着椅背坐着,捧起杯子啜了一口,才發現冷了的咖啡苦澀不堪。

我再次看向窗外,讓思緒圍繞在那天所經歷的事件上,我努力回想當天的情景,居然都是片段。心理學上有所謂「選擇性遺忘」,也許就是這種情形!

失去了親生父親、失去了生存的支柱,我應該是悲痛逾恆的,或許再加上一點驚惶恐懼吧!

「你相信嗎?關於我的父親,有些事是我看了報紙上的報導才知道的。包括他的事業、他在商場上的地位,以及外界對我們家庭生活的看法。」

「他去世的那一陣子,許多報章雜誌對他的生平做了完整的報導。據說,他是在育幼院中長大的,學校畢業后從基層做起,肯干實幹,又有商業頭腦,所以中年便在百貨業界闖出了一番天地,有人稱他為『百貨梟雄』。」殷揚果然知之甚詳。

「其實以前我和弟弟並不清楚這些,只知道他賺的錢很多。他從來不對我們談起他的事業,應該是說他根本很少和我們聊天,他在家的次數和他說的話一樣多,可是在金錢上卻是有求必應。我的同學都很羨慕我,可是他們並不知道我們的精神生活卻貧乏得可憐。」

我感慨地娓娓訴說着。

突然,我想到了一個我渴望知道,但卻有些難以啟齒的問題。他會不會嘲笑我。

思考了一會兒,我還是鼓起勇氣問了:

「殷醫師,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那天晚上,我……哭了嗎?」

「沒有。」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嘲弄的神色,只有誠懇:

「你讓我印象深刻,因為你而對至親的驟逝,非但沒有哭,反而堅強而冷靜。你的表情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你沉靜自持而表情木然,似乎將自己的感覺封閉了起來,不願碰觸到外界的殘酷。你冷靜地接受了警察的詢問,並且做了些必要的處理之後才離開,完全沒有崩潰或歇斯底里。我真的很敬佩你。」

我驚愕而哀傷地聆聽完他的敘述。

我做到了!

爸爸死的時候,我沒有哭!

但此刻,我卻感覺到一顆斗大的淚珠滑下我的臉龐,接着是第二顆、第三顆。

一張紙巾出現在我面前,我抬起淚眼,看到了他的臉和拿着紙巾的手。

「從小,爸爸常告訴我要勇敢,不要哭。『哭是懦弱的行為,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勇敢地去面對。就算我死了,也不能哭。知道嗎?』……」

他似乎瞭然地定定望着我。

我握住他的手,激動地說:

「我做到了!我總算沒有辜負他的期望!」

一碰觸到他,我警覺地放掉他的手,只是抓起紙巾將眼淚擦掉。

然後我尷尬地說:

「對不起,我失態了。真的很謝謝你告訴我,它對我意義重大。我一直回想不起來那天的一些細節,我以為我永遠不會知道了。」

「你不必自責,這是很正常的一種防衛機制,目的是保護你不受到太大的衝擊而崩潰。」

我微感吃驚地回視他。他是真的能了解……

他微笑地看着我說:

「對我來說,能夠為你解開謎底,意義真是重大!」

他給我的感覺好安全,安全到我不自覺地在他面前泄露出更正的感受。

「你似乎對現在的生活適應得很好!」

「日子總是要過的嘛!剛開始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熬得過,還好現在已經習慣了,我也很訝異我能夠撐得下去。」

我釋然一笑。

面對他的關心,我好想和他分享我的喜怒哀樂:

「孟子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勞其筋骨、空乏其身……』,我想一定是老天爺在考驗我吧!只是不曉得老天爺究竟要給我什麼『大任』?」

殷揚大笑。

他的笑容掃去了陰霾,帶來了陽光,彷如撥雲見日。

我一時看呆了,壓根兒忘了不久前才剛掉了不少眼淚呢!

「你真是個樂觀的小公主。」

「啊!小公主?你怎麼知道明雪都叫我公主?喔,對了,明雲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你們這麼有默契,改天我一定要介紹你們認識。」

「那是一定要的嘍!」殷揚也咧嘴開心地笑着說。

我不禁開心起來,明雲一定很驚訝有人和她「英雄所見略同」。我真是有點迫不及待要引見他們了。

我瞄了一眼手錶,哇,已經快九點了。

「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真不好意思,居然快九點了,我都忘了我們還沒吃晚飯,你一定餓了,我們一起吃了飯再回去吧?」他看到我站起身來,趕忙對我說。

「不用了,我家裏還有東西吃,而且我怕太晚回去,我弟會擔心的。」才怪,歆傑是不會這麼早回家的。

「好吧,那麼我開車送你回去。」

「不必麻煩了,我搭公車方便得很,而且我住的地方很亮很安全,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真的。」才第一次見面,怎麼好勞煩對方?女孩子家要矜持有禮一點。

他嘆了口氣,說:「讓我送你到公車站總可以吧?」

不能再辜負人家的誠意了吧?我只好答應。

雨後的夜晚顯得格外沁涼,空氣中夾帶着一絲甘甜,我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氣。

配合著他刻意放慢的腳步,竟有着一種幸福的感覺。我偷瞄了他,被他那挺直線條的側面所深深吸引。彷佛意識到我的凝視,他突然轉過頭對我一笑,我不覺羞紅了臉龐,趕緊低下頭專心走路。

「倘若我改天約你見而,你會拒絕我嗎?」

聽着他低沉渾厚的嗓音,我抬起了頭。望進了他深邃的眼帘,我的心再次為之悸動。

「我……我要謝謝你為我父親所做的一切,還有今天。」我發自內心地感激他,但也迴避他的問題。

他幽了一默,說:「我的榮幸,小公主。」

「套句明雪說的,我現在已經變成『落難的公主』了呢!」聽到他叫我公主,心中湧起一股甜蜜的感覺。

我們開懷地大笑,

在笑聲中,我向他揮揮手登上了公車。

這個晚上我做了一個美夢。

夢中,我英勇的白馬王子帶着屠龍劍,深情地對着我說:

「我來了,我的公主!」

※※※

自從殷揚出其不意地製造了「相認」的機會之後,他就常常來找我。

其實我並非一開始就打算接受他,雖然一開始我就知道他的心意,而且一開始我就傾心於他。

為什麼我不接受他?那是因為我害怕。

我和他的背景相差太遠,我們是不會有結果的,而且我怕我會拖累他。

在「家變」之後,我以能夠自力更生而自豪,並不覺得有什麼好丟臉的。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自卑」,一直到認識他。

他就像是臨風的玉樹,迎向陽光自由伸展;而我則像是陰暗角落裏的蕨類,苟延殘喘。

他的朝氣讓我自慚形穢。

他是東升的旭日,前途一片光明璀璨。

他值得一位完美的伴侶,陪他走過人生的每一個階段。而不是家道中落、鰥寡孤獨、靠勞力維生的我。我只會讓他在朋友面前抬不起頭來,讓他因我而蒙羞。

所以我始終刻意與他保持距離。

但是相信我,這一點也不容易!

我想,要成為一名稱職的外科醫生,毅力是絕對少不了的。

殷揚很有毅力,只可惜他碰到了我,因為我也不是省油的燈。

「嗨,歆予,今天下班以後有事嗎?」

「嗯,我今天要加班,老闆娘的兒子生病了,她要回家照顧他。」

「生病了?那麼我等你店打烊了再陪你去看他,好歹我是個醫生,說不定可以派上用場。」

「不用了,聽說她兒子是重感冒,你是外科醫生,恐怕不管用吧。何況他已經看過醫生,情況好多了。」

「這樣的話,我們去吃宵夜,如何?」

「吃宵夜?對不起,我正在節食呢,謝啦!」

「看午夜場呢?」

「喔,我剛好今天忘丁戴眼鏡,怎麼看呢?」

「好吧!哪兒都不去,那我就送你回家嘍!」

「喔,不不不,我要去明雪家,約好了的。」

「OK,我送你去她家門口我就走。」

「不好意思啦,她會來接我的。」

「唉!歆予,算我敗給你丁,不過我總會等到機會的。」

「殷醫師,你工作很忙,還是不要為我費心了,沒有用的。」

「你好殘忍,明知我很忙,還要和我玩拉鋸戰。」

「希望你知難而退嘍!」

「你等著瞧好了!」

這樣的對話,每三五天就會重演一次,他好像樂此不疲。

因為我一直拒他於千里之外,所以他乾脆就改變策略。

有時候他直接到店門口接我下班,或者乾脆上班前在公車站跟我來個「早晨的約會」。如果我不跟他說話,他也無所謂,只是默默地陪我走一段。

我很不忍心他這樣不辭辛勞,因為外科醫生常進開刀房,需要充足的體力與休息,我真的不想要他為我浪費時間和精神。所以我也曾「明示」他,我並不想和他作進一步的朋友。我還記得那天他的臉上出現了少見的黯然,連離去的步伐也不復往日的輕快灑脫。

我的心好痛呀!就如同被刀子割了一般。

殷揚是第一個讓我心儀的男子,而我卻必須拒絕他。

雯雯罵我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這麼好的機會居然把它往外推。

美莉則不予置評,她只是傷感地對我說:「我想我這輩子也不必痴心妄想任何好男人了。」

我知道我拒絕殷揚的理由嚴重地刺傷了美莉的心。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難過。

喜歡一個人。卻不能接受他,那種心情,就像是望着櫥窗里的雪糕流口水,卻怎麼都吃不到一樣。

我想時間久了,他就會知難而退。而我會將這份感情放在心裏,細細品味,慢慢留戀。

果然,殷揚連續三天沒來找我了。

我感到既傷感又釋懷。

雯雯不識相地湊到我身邊,說:「歆予,你的醫生真的不要你了。你看吧,早就告訴你『有男堪交直須交,莫特無男空掉掉』。」

冷不防地,雯雯的頭被美莉手上的托盤給敲了一記,痛得她哀哀叫。

「你幹嗎啊?」手還一直撫著頭。

「空掉掉?掉什麼掉?沒學問就不要亂賣弄。」美莉和雯雯的個性南轅北轍,平時常鬥嘴,誰也不讓誰。

「你才沒學問呢!掉什麼掉?當然是掉眼淚呀!沒人要了,不掉眼淚要掉啥?真是的,沒見識也要常看電視,好嗎?」

「邱雯雯,你……」美莉口才沒雯雯那麼好,一時語塞,氣得說不出話來。

偏偏雯雯又得理不饒人:

「我怎樣?林美莉,無話可說丁吧?」

我趕緊勸和,否則可就沒完沒了了。

「好了啦,你們兩位大小姐,再吵下去,客人都不敢上門了啦!」

「哼!」

「哼!」

她們兩個人同時轉過身去,背對背不理會對方。

我心裏暗笑,過不了三分鐘,她們又會和好如初了。

※※※

櫃枱電輯鈴響了,雯雯跑過去接了起來:

「喂,流星雨餐廳,您好!」停頓丁一下,她把話筒交給我:「找你的。」

找我的?

知道這裏電話的人只有歆傑,可是現在是早上九點多,他應該在學校上暑期輔導,怎麼會打電話給我?

會不會是殷揚?他就在附近上班,餐廳招牌上有電話號碼。

我的心雀躍了起來,一下子忘了沒多久前,才為了他的終於放棄自己而感到釋懷。

接過電話,興奮的心情立即化為冰冷。

歆傑出事了!

他騎機車撞上路邊的電線桿了。

老闆娘把店裏和她的皮包里所有的現金全部塞給我,要我備用着。我搭計程車火速趕到北投那家恩慈醫院。心裏好害怕。

我好怕爸爸的事件重演,歆傑不能死,他是我在這世上僅存的親人哪!

到了醫院急診室,我一眼就看到歆傑躺在病床上,眼睛緊閉着,手臂上、腿上都里著石膏。

我鬆了一口氣,心想應該沒事,否則醫生不會幫他上石膏的。

病床邊有一位護士正在幫歆傑量血壓,看到我靠近,馬上抬起頭來,並且大聲叫喚正在櫃枱打電話的醫生:「宋醫師,五床的家屬來了,你趕快來跟她說。」

那位姓宋的醫生急忙放下電話,大步向我走來,他先看了護士小姐剛才量好的血壓。交代她:

「準備輸血!」之後,正視着我說:「小姐,你是病人的?」

「我是他姐姐。他的狀況怎麼樣,沒事吧?」我望了一下歆傑,發現他的臉色十分蒼白。

「病人有多處骨折和外傷,這些部份我們都已經處理了,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他有嚴重的內出血現象,血壓一直下降,表示他的出血非但沒有止住,反而更厲害了。再這樣下去,病人很快就會因為血壓過低而休克。」

「那怎麼辦呢?」

「他需要開刀,需要輸血。可是我們這裏是小醫院,病床和設備都不夠,所以在你到達之前,我正設法聯絡附近的大型醫院。但是華崗醫院滿床,另一家信義醫院也是。說實話,像你弟弟這樣嚴重的病人,通常醫院都不願意收,因為救活的機會不怎麼大。」

救活的機會不大?

他會死?

不行!我不準!我不准他死!

老滅爺,您聽到沒,我不准他死!

「難道我弟弟就在這裏等死嗎?」

「我們會馬上替他輸血,先穩住他的血壓,同時繼續聯絡其他的大醫院,看看有沒有醫院肯收他。」

「如果沒有醫院肯收,那我弟弟豈不就死定了?你們醫院不是以救人為職志嗎?怎麼可以拒收病人?」我歇斯底里地喊叫,心裏有了絕望的感覺。

「小姐,你冷靜一點,這樣會妨礙我的聯絡工作。」宋醫生制止我的喊叫,拿起電話按了一串號碼。

「沒有床?謝謝!」又一家見死不救的醫院。

「消泉醫院嗎?我是恩慈醫院急診室宋主任,我們有一個Case內出血很嚴重,需要緊急手術……什麼?你們也沒有床?糟糕!」他沮喪地掛下電話。

清泉區院?殷揚!

我要找到殷揚,他一定會救歆傑的,他一定要!

「宋醫生,請你把清泉醫院的電話號碼給我,讓我試試。」

「你有認識的人嗎?」

我沒理會他,徑自按著按鍵。我的手在發抖,歆傑的生死就在我手裏了。

電話通了。

「喂,請幫我轉外科殷揚醫師。」我的聲音在顫抖。他會不會不理我?畢竟我拒絕了他那麼多次。

經過漫長的轉接,電話終於又有了聲音傳來:

「對不起,殷醫師還在開刀房,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請問他的手術什麼時候會結束?」怎麼這麼巧?難道歆傑命中該絕?

「這我不確定,這是一個大手術,殷醫師從昨天晚上就進去了,到現在還沒出來。小姐,你要不要留話?」

完了。我的希望破滅了。

「我……」

「喔,小姐,等一下,殷醫師剛剛出來了,你等一下,我叫他。」

「……」老天爺一定聽到了我的懇求,也或者是殷揚知道我有難,特地從開刀房出來?

殷揚好像是在對旁人交代事情,幾分鐘的時間恍如一世紀那麼漫長。

「喂,我是殷揚,請問哪位?」他的聲音透露出疲憊,但對我卻有如天籟之音。

「殷揚,我是……」

「歆予,是你!你怎麼會打電話給我?」聽到他由意外而轉為驚喜的聲音,我放下心中的一塊大石頭,不禁潸然淚下。

「殷揚,我是要請你幫忙的,我弟給車撞了,現在在恩慈醫院,醫生說他的內出血很嚴重,需要緊急開刀,可是他們沒有設備,好幾家醫院也都不收……」我邊說邊哭了起來,彷彿溺水的人抓到了水裏的一根木頭。

「歆予,你不要慌,我會想辦法。你先把電話給那裏的醫生,我要了解一下情形。」

我把電話交給宋醫生,我聽到他們討論著歆傑的病情,以及必須立即做的處理。我摸了摸歆傑蒼白的臉,是涼的,一袋血正順着管子流到他的靜脈裏面去。

老天爺,您還能給我多少時間?

宋醫生已結束和殷揚的對話,他將話筒遞給我,轉身大聲吩咐:「馬上出動救護車到清泉醫院。」

我對着話高喊:「殷揚!」

「歆予,你聽我說,我已經大致了解歆傑的狀況,待會兒救護車會送你和歆傑到這裏來,我會安排好一切等你們,你別急,不會有事的。」殷揚用專業而安撫的語氣對我說明,讓我安心了不少。

「謝謝你!」

沒再作多餘的交談,電話掛斷了。這時,救護車也已準備好要出發了,歆傑和連在他身上的一些儀器、管子被小心翼翼地抬上去,我也跟着上了車坐在他的旁邊。

握住歆傑依然冰涼的手,我心裏呼喊著:歆傑,你千萬不能丟下姐姐啊!

凄厲而尖銳的笛聲響起,車身飛快地穿梭在車陣中,沒有受到任何車輛或紅燈的阻礙。

我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去想後果將會如何,我專心地注視着歆傑的臉,在心裏不斷地對他說話,彷彿他能聽得到。

清泉醫院到了,救護車直接駛入急診室門口,車門一開,立即有一些醫護人員上前,將歆傑抬了下車並推入急診室內,我寸步不離地跟了上去。

一進急診室,看到穿着白袍的殷揚迎了上來。我像是遇到救星一樣,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臂。

沒等我開口,他先用堅定而溫暖的手握住我的,給了我承諾的一笑。

他對身邊的人員下了一連串的指令:「先送放射科做胸腔電腦斷層,確定病人的出血點及出血情形。做完之後直接送七樓外科第二開刀房,那裏已經在待命了。Miss陳,聯絡麻醉師,還有準備血袋。」

「沒問題。」

我打算跟着歆傑去做電腦斷層,卻被殷揚拉住:「你留在這裏辦手續,辦完後到七樓第二開刀房外面等。」

「殷揚,謝謝你!」我望着他的臉龐,注意到他下巴上新長的的黑色鬍渣,以及眼睛裏的紅絲。我想起接電話的小姐說的殷醫師從昨天晚上就進開刀房了。他一定已經一夜沒睡!

「放心。不會有事的。」他再次捏了捏我的手,對我綻開一個笑容。

一個看起來比殷揚年長的白袍醫師從電梯出來走向我們。問道:

「殷揚,這個NewPatiert你打算親自操刀嗎?」他說話的同時,用眼睛瞄了殷揚身邊的我。

「嗯,他是我接的Case。」當然把歆傑交到他的手上,我才最放心。

「我認為不妥,別忘了你才剛結束一個十幾個小時的馬拉松。胸腔手術不是小手術,現在你的狀況並不夠好,最好不要冒險。」

我知道他說的是實情,想必殷揚也了解,只見他看看我,面有難色地說:

「可是……」

「今天我沒排刀,不如我來替你動這個刀,如果你不放心的話,就在旁邊協助好了。」

「也好。」殷揚轉向我說:「歆予,這位是我的學長.馮定彥醫師,他是院裏最優秀的外科醫生。有他替歆傑動刀,你可以放一百個心了!」

「麻煩您,馮醫師,我弟弟就拜託您了。」我對地鞠躬,請他務必盡全力。

「小姐,你放心把你弟弟交給我吧!我的刀法和殷揚不相上下,何況有他在旁邊監督著,我怎麼樣都不敢打瞌睡的。」

要不是我正為歆傑擔心得要命,我一定會笑出來的。

※※※

殷揚進開刀房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十分左右。我沒有看到歆傑,我想他已經先被推到裏面去了。

殷揚和馮醫師仔細地看了剛照出來的片子,用醫學術語低聲討論著。之後馮醫師就先進去了。

殷揚對我說,歆傑的胸部受到外力的撞擊,脅骨斷丁三根,心臟破了一個洞,這就是造成嚴重內出血的原因,開刀的目的除了修補這個破洞,還得將胸腔里的血清除掉,當然斷掉的肋骨也得設法處理。這算是個蠻大的手術,所以沒有五六個小時是出不來的。

他要我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或是到家屬休息室去看電視或雜誌,千萬不要胡思亂想。

他伸手將我掉出馬尾的髮絲塞到耳後,溫柔地對我說:

「要勇敢,不要哭。記得嗎?」

接着他轉身走進去。

自動門合上的那一剎那,我的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並且一發不可收拾。

可能失去弟弟的恐懼讓我不能自己地哭泣,接着我回想起這段時間以來經歷了爸爸的死亡、面臨生活的驟變,還有對未來不可期的惶恐,我更是無法控制自傷的情緒而演決!

長長的走廊上空無一人。我呆坐在椅子上,任淚水泛濫,終至乾涸。

時間過得好緩慢,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

為了打發時間,我去休息室遛了一下,看到公用電話,就打回店裏向大家報告情形,順便請了幾天假。老闆娘口口聲聲要我好好照顧弟弟,不要操心店裏的事,不過我還是覺得過意不去。

窗外的天色暗了,我看了一下手錶,五點半。

耳邊的各種聲音多了起來,有探病訪客的腳步聲、餐車輪子的轉動聲、護士配送藥物時的說話聲……這兒就是殷揚工作的地方,也是生老病死彙集的地方。

我盯着手錶的秒針,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秒針繞過十二,又重新開始;一秒兩秒王秒四秒五秒……又重新開始;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

正當頭腦隨着秒針的動轉而昏昏沉沉之際,開刀房的自動門「喀啦」一聲開了,戴着綠色手術帽、穿着綠色手術衣的殷揚從裏面走了出來。我趕緊站起來。

我盯着他。的臉,希望能瞧出端倪,幸好看到的只是放鬆后所顯露出的疲憊。

「你哭了?」被發現了,一定是我腫腫的眼皮泄露了秘密。

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歆傑他……」。

「很順利。」

「你是說歆傑沒事了?」

「他傷得很重,不過總算撿回一條命,只是他需要一段長時間的復原。」

「殷揚,我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才好。」

「報答?這得從長計議嘍!」

他露出賊賊的笑,一副正在算計的模樣。

在我眼中,這時的他,是我認識他以來,最帥的一次。

「好了,歆傑在恢復室等待麻醉消褪,然後會被送到加護病房,依我的判斷可能至少得住上一個星期,等到危險期過了,再轉到一般病房。你等一下可以到恢復室去看他,一旦送到加護病房,你就只能在規定的時間才看得到他了。」

我聽從殷揚的建議,去看了歆傑,他依然在被麻醉的狀態,但對我的叫喚似乎有點回應了。雖然殷揚要我回家去休息,但我堅持要在他身邊等他清醒。

於是他便向護士小姐交代了一下,先行離去。

約莫過了半小時,歆傑慢慢有了意識,嘴裏發出呻吟。我喚着他的名字,替他加油打氣。

一會兒,他緩緩張開眼睛,焦點逐漸走在我的臉上。他開口氣若遊絲地說:

「姐……我怎麼了?我好痛……」

「你出車禍了,剛動過手術,所以會有點痛。」

「出車禍?」他露出茫然的樣子,肯定是一時還想不起來。。

「別說了,你需要休息。」

歆傑沉默了一下,突然罵了一句:

「他媽的……」缺乏力氣的咒罵聽起來有點可笑。

「歆傑,你說什麼?」

「我想起來了,我和阿狗、小黑一伙人到大度路去飆車,他們亂沒品的,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先開跑,我就在後面加速直追,好像是因為剛下過雨,輪子打滑,車子偏離馬路……接下來我就不知道了。」

「你怎麼會有摩托車,錢是從哪裏來的?」

「辦法多得是,你別管了。」

「你究竟……」

「姐,我口渴。」

算了!以後再慢慢問吧!

我趕緊按照護士小姐的指示,用棉花棒沾少量的水給他潤唇。

接着,歆傑就被移到加護病房去了。

加護病房一天開放四次供家屬探望,下一次是晚上九點半。現在才快八點,我決定等到那時候。於是我在加護病房外的椅子上坐下,無聊加上一整天提心弔膽所帶來的疲倦,坐着坐着,我居然睡著了。

※※※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醒來,我發現我正靠在一個男人身上,我趕忙坐正,尷尬地說:「對不起。」

難怪我剛才睡得那麼舒服,原來我就枕在別人的肩膀上。

「沒關係,歡迎繼續使用!」

咦?好熟悉的聲音,低沉而富磁性,好像是……

我轉過頭去。果然是殷揚。

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是你!我坐在這裏等九點半的時候進去看歆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你累了,應該回去休息,歆傑在裏面有醫護人員二十四小時照顧,一有狀況會立即Call我,別忘了我是他的主治大夫。」

他顯然已經梳洗過了,看起來神消氣爽,渾身散發出清新的氣息,我必須十分克制才能忍住想靠過去的慾望。

我想到他已經一天一夜沒睡,一定更累,現在是下班時間,他實在不需要留在醫院裏的。

「殷醫師,我認為你才應該回去休息,你明天還要工作。」

「我喜歡你叫我的名字。我還以為你改變主意了呢。」

他故意露出失望的表情,惹得我笑了出來。

「走吧,陪我去吃個飯。」他又說。

「不要……」

「現在才八點多,我們就在樓下隨便吃,我保證九點半不到就可以回來了。求求你行行好,我從早上到現在只吃了一個麵包,我已經快餓死了。」然後他語帶威脅地說:「你敢不跟我去,我就從此不過問你弟弟的病情。怎麼樣,去不去?」

「你居然用惡勢力來要脅我,殷大醫師。」

「否則怎麼讓頑石點頭呢?一物降一物嘛,來吧!」說着便牽起我的手,往電梯走去。

進了電梯,我試着掙脫他的手,無奈他握得更緊,更可惡的是,他還低下頭對我得意的一笑,好像在說「看吧,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皮膚的接觸帶來無可言喻的快感,在急診室他也握過我的手,但那是安慰的感覺居多,不像此刻,輕輕一碰,就讓我心亂如麻,不知怎麼辦才好。

他的手在我的手掌上摩掌著,引起我不由自主的悸動。

咦!他在做什麼?

他將我的手抓到眼前瞧著,用拇指輕輕撫着我手上的繭。

我用力地抽回我的手,又氣又羞地別過頭去。

我的全身上下都很完美,惟獨這一雙手,上而有着這些日子艱苦的印記,而他偏偏就這麼好奇。

「我以你為榮,落難而堅強的小公主。」他深深地望着我,並沒有半點嘲弄。

我們在上樓用了簡餐。

殷揚對我解釋:

「我這三天都在忙一個九十歲的心臟手術患者,所以沒時間去找你,你可千萬不要生氣哦!」

我昧著良心說:

「我高興都來不及呢!殷醫師。」其實我心裏正竊喜著,原來他並沒有放棄我。

他嘆口氣說:

「我就怕這樣,趁了你的意了。」

接着他又用無比的毅力說:

「沒關係,我會再接再厲的。你等著吧!」

我開心地笑了。被追求竟是這樣一種美好的感覺!

我告訴他下午歆傑清醒時所說的話。

「看來你的弟弟不太容易管教。」殷揚聽了之後說。

「其實都是寂寞害了他,他一直試圖引起爸爸的關注,但是始終沒有成功,所以他就變本加厲的墮落。」

殷揚沉思了片刻,說:「我在想,把我妹妹介紹給他認識,不知道會不會對他有幫助?也許他需要一些正向的朋友。「

「你妹妹?」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他一無所知。

「我妹妹。她應該比歆傑大一點,今年夏天剛考上大學。」

從他說話的語氣和神情,看得出來殷揚對這個妹妹十分疼愛。

接着他又解說:

「她跟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可是卻和我很親。我父親和繼母住在香港,只有我們兩個住在台北,我妹趁還沒開學之際,回家去探望他們。」

「你妹恐怕受不了歆傑吧,他滿口髒話又粗魯。」我想起歆傑的惡形惡狀,只怕女生見了都要退避三舍吧!

沒想到殷揚卻開心地笑了:

「我怕的是你弟會受不了我妹。」

怎麼可能?難不成他妹是惡女?

我正想問,他舉起手制止我開口:

「她快要回來了,等見了她你就知道,但你千萬別被她的外表給嚇到了。」

專心地吃完飯,我問他為什麼醫院要拒收病人。他解釋說如果醫院沒有病床而仍收了病人,病人就會面臨開完刀,卻沒有床可以繼續治療或復原的窘境,這樣更危險。另外,對於明知存活機率不大的重病患者,醫院在不願降低醫療成功率的考量下,多半也會拒收。

「見死不救?」我不屑地問。

「歆予,醫生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生死對我們而言,不是小說上的文字敘述,是活生生而血淋淋的。你可以想像一條生命在眼前消逝,而你卻束手無策的感受嗎?這種經驗對任何、即使是身經百戰的醫生,都是一種無情的打擊。所以院方才會盡量拒收一些投有希望的Case。」

「可是我爸爸出事那天,你不也整夜沒睡,就為了搶救一個早知道沒有希望的病人?」

「『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醫生必備的基本精神,病人就在眼前,哪有不積極救治的道理?」

「即使他自己都不想活了?」

「沒錯。」

※※※

九點半了,我們回到加護病房去探望歆傑。他正睡着,我摸了摸他的手,是溫的,我比較放心了。

殷揚看了病歷上的紀錄,交代了護士小姐一些注意事項。

有兩位病人的家屬過來請教他病人的狀況,他都一一耐心地予以解說。

他,是個敬重生命的男子,也是個專業樂業的醫師,更是個疽得我愛的人。

只是,我能敞開心胸接受他嗎?

探病時間一結束,我們離開了加護病房。

這時候,背後傳來一個嬌滴滴的女聲。

「殷揚,你今天值班嗎?」

我和殷揚同時轉頭一望,是個有着十足女人味的女醫師。即使穿着白袍也難掩她的女性特質,她面貌姣好,身材更是玲瓏有致。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看着殷揚的眼神,大膽而佔有。當然,她並沒有忽略他身邊的我。

「是你,海琳!」殷揚瞄了她一眼,並不十分熱絡地說:「有個NewPatiert剛開完力進加護,我去看一下。你呢?」

「我在辦公室整理資料,明天早會要報告。我有點餓了,不如我們一塊兒去吃宵夜吧?」

她主動拉起殷揚的手,根本無視我的存在。

「海琳,對不起。我想早點回家休息了,你自己去吃吧!」

他拂掉她改牽着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卻感到來自背後充滿敵意的眼神。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醫院冷氣開太強了吧!

殷揚提議開車送我回去,我以時間還早以及他需要休息為理由加以婉拒。

「行行好,如果你想讓我今天晚上睡個好覺,就讓我送你,否則我不會放心,反而會做噩夢。」

「你太誇張了。」我不得不依他,坐進了他的轎車。

繫上安全帶,將車子駛上馬路,他側過臉看着我說:「你不會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殷醫師……」

「叫我殷揚。」

我嘆了氣,我面對的是個鍥而不捨的男人。

「殷揚,我想我們是不可能的,請你放棄吧!」我痛苦地請求。

他伸出右手握住我擱在膝蓋上的手,說:

「今天我們都累了,不適合談這樣的事,等明天再說。」

我指引他在我住的地方樓下停車,開了車門,我回過頭認真地對他再說一次:

「殷揚,謝謝你!」

他眨眨眼說:「我不要你的感謝,我要你的『報答』。」然後他正色地說:「答應我好好地睡一覺,好嗎?」

我點點頭,下了車。他向我揮揮手,目視着我上樓。等我回到家開了燈,才聽到樓下引擎發動逐漸駛離的聲音。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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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因為歆傑出車禍,使我和殷揚見面的時間變多了,我想逃都逃不掉。

請假的第一天,我一個人跑去珠寶行變賣了大部份的首飾。歆傑的醫藥費應該不少,而且我打算搬家。

沒想到我的舊首飾居然還可以賣到相當不錯的價錢,算一算扣除應有的開銷,我還可以有一些余錢存起來。

這件事我並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想是因為自尊心的關係吧!

別誤會!我不是要搬家躲開殷揚。歆傑如今還在他手上,我怎麼可能逃得開?

何況,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想逃開。

我只是未雨綢繆!

我考慮到歆傑出院后的養護問題,假如能在店的附近找個一樓房子,不論我上下班、去醫院複診,或是歆傑進出都會比較方便。殷揚說歆傑骨折的手臂和腳,可能要一個月才能拆石膏。我當時的第一個念頭是,一個月寸步難行,歆傑一定會瘋掉;後來我又想,也好,就讓他借這個機會修身養性吧!

第二天,探視了歆傑,我便去找房子。上次是明雪幫我,這回當然也少不了她。誰教她正在放暑假,英英美代子一個!

很幸運的,我們在店後面的巷子底找到一棟五層樓公寓的一樓,環境比原來的好很多,還附帶了所有的傢具與電器,當然租金也高了很多。因為我有了些錢,適合的房子又不好找,所以我毫不猶豫地簽了約,並說好過兒天就搬家。

我怎麼覺得一切都不可思議地順利?

喔!當然除了歆傑的車禍之外。

不過說實在的,我並不覺得歆傑出車禍是件壞事,如果不是他出車禍,我怎麼能找到理由一天見到殷揚好幾次?何況這也是歆傑咎由自取啊!准教他飆車?

明雲陪我去探望歆傑,所以明雪也見到了殷揚。

「歆傑的各方面都很穩定,我可能過兩天就讓他轉到普通病房去了。年輕人的復原能力就是不一樣。」殷揚迫不及待地向我報告好消息。

「那真是太好了。」明雪高興地說,一貫的大嗓門。

「殷揚,這是我曾經跟你提過的曹明雪,我的好朋友。」

「明雲?原來就是你。『公主』,還有『落難的公主』都是出自你的創意?」殷揚開心地說。他的記性真好!

「你怎麼知道我替歆予取的外號?」明雪一臉疑惑的樣子,然後她看看我、再看看殷揚,恍然大悟地說:「你們……關係匪淺哦!」

「別胡說,殷揚是歆傑的主治大夫。」我忙着撇清。

「也是李歆予的男朋友。」看我瞪了他一眼,他緊接着說:「還沒到『現在完成式』,只能算是『現在進行式』和『未來式,啦!」

「哎呀!你真是愈描愈黑!」我氣得在一旁跺腳,他卻一臉得意。

「原來如此。那麼你就是拯救落難公主的『白馬王子』嘍?」沒想到明雪居然跟着瞎攪和。

「白馬王子?我可是求之不得,更何況捨我其誰呀?」殷揚故作嚴肅狀地注視着我說。

明雲爆出大笑。

「喱,我真是敗給你們兩個了!」他們玩得很開心,好像只有我一個人笑不出來。

過幾天,我搬進了新家。

和原先的相比,這裏真是舒適到不行。

歆傑也轉進了普通病房,我好高興他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

可問題來了。

「怎麼辦?在加護病房裏有醫護人員二十四小時看護,我只需要每天去看他四次就行了;現在換成我必須全天照顧他。可是我不能請假太久,店裏的生意愈來愈好,我怎麼好意思一直請假?」我對明雲說。

「我看你安心去上班,我來照顧歆傑,反正我也沒事。」

「開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歆傑的脾氣,天底下只有我受得了他。」

明雪的好心馬上被我給否決了。

突然我靈機一動:

「不如你代替我去上班。你不是也正想要打工賺錢嗎?」

「行得通嗎?我笨手笨腳的,萬一老闆娘不要我怎麼辦?」明雪有點心動,但又有點擔心地說。

「安啦,我會先跟她講好的。」

徵得老闆娘的同意,我帶着她到店裏去介紹他們認識,並解說及示範我平時工作的內容。明雪真是冰雪聰明,聽一次就進人情況了。

於是我放心地「窩」在病房裏,做着看護的工作,以及面對歆傑的臭臉和牢騷。

前幾天,他的傷口還很疼,動都不敢動,只有靠嘴巴來發泄。

想當然耳,我就是他的出氣筒。

幸好有殷揚,讓我還能忍受這樣的「虐待」。

當初堅決不和殷揚進一步交往的我,什麼時候變得對他如此依賴?什麼時候我的心竟已淪陷得如此不可自拔?

老實說,我也迷糊了!

每天我總是巴望着他的出現。然而,我常常不能如願。

殷揚是個盡責的醫生,他需要看門診、查病人的房、他有一堆刀要開、有一堆會要開,還需要處理一些突髮狀況。他不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我能夠理解,但卻不禁感到黯然。

魯莽的歆傑也有顆敏銳的心,他察覺到他的主治醫師比隔壁床的醫師出現得勤,待的時間久,講解得詳細些,而且每次只要他在,姐姐臉紅的次數就變多了。

但他只是默默地用眼睛瞅著。並不多問。

明雲從餐廳下班后,都會先到病房陪陪我再回家。如果殷揚有來,她便刻意留晚一點,並暗示他帶我出去吃個飯或散散步。

「歆傑,你姐姐需要透透氣,否則她也會生病的。有什麼事你就跟我說,我幫你。」明雲說。

歆傑總是不說話。

如此這般,我們「偷」到了一些獨處的時間。不知道我上輩子燒了多少好香,才能得到明雪這麼好的朋友。

有友如此,夫復何求?

有時和殷揚吃過飯,我們就到醫院後面的小公園散散步、坐在長凳上聊天,或去吃個冰什麼的。只要在他身邊,不管做什麼,或即使什麼都沒做,我都會感到滿足而愉悅。

※※※

這一晚,我們一樣來到小公園。

白天,這裏會有許多家屬帶着病人到這裏來曬太陽,我就曾用輪椅推著歆傑來過一次,但到了晚上,卻沒什麼人在這兒出沒,也許是因為病人都休息了吧!

夏夜的風涼爽宜人,公園裏的燈光顯得昏暗。

殷揚牽着我的手,來到一棵大樹下。我在樹下的長凳上坐下,他隨後也在我身邊坐了下來。他的長腿緊緊地拉着我的腿;他的手輕撫着我的每根手指頭。我合著他的味道,感受他的每一次呼吸,聆聽着四周蟬的叫聲,心中盈滿了寧靜,不知不覺便將頭輕輕靠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感覺開始恍惚了起來。

「歆予,你今天想我嗎?」

「嗯。」

「像我想你那樣多嗎?」

「嗯。」

「一整天我無時無刻不想抽空溜出來找你,可是都沒辦法,我的工作實在太忙了。我真恨不得辭職算了。」

「啊,辭職?為什麼?」我突然清醒了,不好意思地調整了坐姿。

「這樣我們就可以二十四小時在一起了。」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我是說真的。」

「殷揚,你不覺得我配不上你嗎?」我站起身,往前踱了兩步,身體背對着他。

「胡扯。」他在我背後低聲抗議。

「我大學沒有畢業。」

「你聰明又有智慧,何況你隨時可以回去完成大學學業。」

「我沒有錢。」

「我喜歡的是你的人,而且我不需錢。」

「我的爸爸是自殺死的。」

「那是他,與你何干?」

「那不名譽。」

「歆予!」

殷揚大叫,陡地來到我身後,把我的身體扳了過來,讓我面對他。

我驚訝地抬起頭,望進他滿臉的無奈與滿眼的柔情。

「歆予,我的小公主,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說完,他俯下頭,攫住了我的唇。

風不再吹、蟬不再叫,所有的念頭瞬間消失、地球停止了運轉,惟一感覺得到的是我的呼吸、我的心跳、和他的吻……

他的吻溫暖而熱情。我閉上雙眼,不覺自己已經撤防。

片刻之後,他緩緩地離開了我的唇。

我滿臉通紅,羞赧得無地自容,頭兒低垂一徑望着他襯衫上的第二顆鈕扣。

殷揚微笑地碰觸着我被吻得更加紅艷的雙唇,輕聲地說:「歆予,愛是沒有條件的。我愛你,不管你的背景如何,我都愛你,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可是,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愛?」即使殷揚一再地保證,我還是無法釋懷,為什麼在他而前我就會變得毫無自信呢?

他嘆了一口氣,溫柔地說:

」我愛你的堅強、樂觀、善良和責任感。」

「還有呢?」

「我愛你的才華、機智和永不放棄。」

「還有呢?」我凝視着眼前這個英俊的男人,他正深情地對我傾吐愛意。

「我愛你靈慧的雙眼、黑亮的秀髮和長了繭的手。」

「還有呢?」

「我愛你臉紅和哭泣的樣子。」

「還有呢?」

「還有,我最愛的是你柔軟甜蜜的雙唇!」

說完,他的唇再度覆蓋住我的、

不同於前一次,他的吻充滿了侵略性,他強力的吸吮、牙齒輕咬着我的唇、舌頭沿着唇緣撫弄,專制地強迫我的嘴為他開啟,以便追逐着我那羞怯的舌頭。

我感到一陣昏眩,連忙伸手攀住了他的肩膀。殷揚伸手環住我的腰將我拉近,我們幾乎貼合在一起。我的身體一陣輕顫,驚異於這個全新的感受。

媽媽咪呀!這個男人是如此完美、如此專情,並且如此讓我陶醉,而我卻曾經千方百汁地要把他推開!

殷揚終於放開我的唇,他喘著氣看着我兀自閉着眼睛的模樣,在我的額頭印下一個輕吻,隨即將我的頭按壓他的胸膛上,

「歆予,你聽到了嗎?我的心跳得這麼快,都是為了你。你還懷疑我對你的愛嗎?」

我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上,因心裏溢滿幸福而無法言語。不知怎地,我居然掉下淚來。

「你怎麼哭了?」

我搖搖頭,吸了吸鼻子:「在認識你之前,我從來不哭的。這都是你害的,白馬王子!」

我們比往常晚些才回到病房,燈都熄了。明雪已經將歆傑打點好先回家了。

殷揚在病房門口與我,道別,他啄了一下我的唇,笑着說:「晚上要夢到我哦!」

我躡手躡腳地進浴室梳洗,出來后將陪病床鋪好,鑽到毯子下面去。

不久,我聽到歆傑的聲音:

「姐,你嫁給他以後,我要住哪裏?」

※※※

我戀愛了。

戀愛的感覺真好!

只要抽得到時間,殷揚就會到病房來。除了關心歆傑的病情之外,也試着和他打打屁。建立關係。

當然嘍,當着弟弟的面,我們是不可能有機會親熱的,連說些肉麻的話都盡量避免。看得出來殷揚憋得很難過,所以只有要機會,我們就會彼此交換親昵的眼神,有時他會藉機握一下我的手、摸一下我的頭髮。

甚至有一次,他從樓梯間打手機到護理站,指名找李歆傑的家屬,然後在電話中要我立刻到樓梯間去見他。

病房在十樓,大家都是搭電梯上下樓,因此樓梯間並沒有人走動,防火門平時也都是掩著的。

殷揚一見到我,立刻將我拉進懷裏,尋着我的唇,釋放出久未發泄的熱情。片刻之後,他把臉埋進我的髮絲當中,噓了一口氣,可憐兮兮地說:

「真要命,我都快三十歲的人了,竟然像青少年思春一樣。每天見得到你,卻碰不到你。只能幹瞪眼流口水。唉,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短命!」

我大笑,忙着安撫他:

「對不起,歆傑怕我和你在一起以後就會離棄他,心裏很沒有安全感。現在他在養病,我們就多顧慮他一點,好嗎?以後我會補償你的。」

「補償?我現在就要。」說着倚到牆上,雙手張開,擺出一副「來吧,我在這兒,就看你怎麼做」的姿態。

「不好緊,這裏是公共場所,會有人經過的。」

「我不管。」

我不得已,走過去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啄,然後往後退。

「好了。」

」這是哪門子補償!不算數,重來。」他大叫,頗有欲求不滿的意味。

我不理他,打算轉身逃開。

沒想到,他抓住我的手將我整個人往後一帶,我轉了個圈,不偏不倚地落人他的懷抱。

「殷揚,你講講理,你簡直就像個小孩子。」

我笑着想掙脫他的鉗制,無奈他的力氣太大,根本不可能。他用嘴在我的頸間磨蹭,惹得我心癢難耐。

咦,好像有人在講話?就在防火門外,接着傳來轉動門把的聲音。

我趕快使盡吃奶的力氣推開殷揚,然後退到三步之外。

要是被發現醫生和病人家屬躲在樓梯間親熱,那還得了!

就在殷揚還覺得莫名其妙的時候,門被推開了。

進來了四五個男人,還有那天見過面的女醫師。如果我沒記錯,她的名字叫海琳。

為首的是個約莫五十多歲的男子。他看到殷揚,驚訝地說:

「殷醫師,你怎麼在這裏?」

只見殷揚尷尬而故作鎮靜地說:

「喔,院長,我正在和病人家屬討論病情,因為不想讓病人知道,所以……」幸好樓梯間的光線昏暗,看不清我們兩個人臉上的潮紅。

「原來如此。今天消防局來作院內消防檢查,我們正一樓一樓的巡視。」

海琳睨了我一眼,轉向殷揚嬌聲地說:

「殷醫師,待會兒我們要去檢查開刀房,你不如就和我們一起去吧!」

「是啊,殷醫師,今天外科主任請假,你剛好代替他。走吧!」院氏說完就帶頭往樓下走去。

殷揚只得也跟在後面。

他邊下樓梯,邊回過頭對我苦笑;我向他揮揮手。並扮了個大鬼臉。

海琳不懷好意地瞪了我一眼。

※※※

殷揚對歆傑示好,並沒有得到歆杰特別的反應。

他給終客氣地說些「謝謝」、「不用了」、「好多了」之類不痛不癢的話。

被冷漠的次數多了,殷揚也顯得有點喪氣。

大約在普通病房住了三個星期,殷揚認為歆傑已經大致復原,便下令「出院」。

「你知道下這個決定有多難嗎?一想到我再也不能那麼方便見到你,我就恨不得讓歆傑慢點好。」

話雖如此,回家總是值得欣喜的。

歆傑第一次進到新家,仍是一貫的沒有反應,真不知道這個人在「酷」些什麼?

回到家以後,他的電話開始多了起來,我真怕他又和以前的狐群狗黨攪和在一起。

我還是沒弄清楚他上次肇事的機車究竟是哪裏來的,他曾提過一次的阿狗、小黑到底又是何方神聖?

我想再過不久,我就該回餐廳去上班了。學校要開學了,明雪無法再替我代班了,而且再沒有收入,我們姐弟就得喝西北風了。

歆傑運氣實在不怎麼好,他斷的是同手同腳,所以沒辦法拿拐杖,行動更加受到限制了。但是我可以先幫他把必需品準備好,像食物、書、尿壺、打發時間的東西等,我也可以利用工作的空檔抽空回來看看他。

這天,殷揚下班過來,身邊跟着一個年輕女孩,纖細的身材,打扮十分時髦。齊肩的直發挑染成金黃色,她穿了件細肩帶的短上衣,和低得不能再低的低腰燈籠褲,前面露出肚臍、後面露出股溝;她的右耳空空的,左耳卻戴了至少五六個圈形耳環,隨着走路時的蹦蹦跳跳而搖搖晃晃。

哇,好……好新潮!這會是誰呢?

一進門,不等殷揚說話,她便搶先說:

「你是李歆予,沒錯吧?那你,就是李歆傑嘍!」她看向半坐在床上的歆傑,眼睛閃閃發亮。

「歆予,她就是我妹妹,我跟你提過的,記得嗎?」殷揚站在她后而向我解釋。

「嗨,我叫殷語。」

「英語?你為什麼不幹脆叫國語算了,至少是本國語言,伺必崇洋媚外呢?」歆傑一定是看她不順眼,所以故意找碴。

「是殷商的殷,語言的語,殷語。怎麼搞的,我總是遇不到有文學修養的人呢?」她一副苦無知己的模樣,讓我「噗哧」笑了出來,卻惹來歆傑的白眼。

然後她瞄到床頭柜上的一本英文課本,那是歆傑丟在地上,被我撿起來隨手放在那兒的。

「高中英文課本第一冊。」她拿起來翮了一下,皺眉頭看部傑說:「這麼白,我敢打賭你一定很不用功。」

「狗屎,你知道個屁!」歆傑發火了,口不擇言。

他這輩子可能從來沒有受過這種侮辱吧!尤其對方還是個女生。

「不承認?好啊,那我考你,如果你答對了,我就在地上當狗爬,怎樣?」殷語手又腰,不但沒被歆傑的語言暴力給嚇到,反而出了個新招。

「你考啊!我就不信我會被你考倒。」大概只有我看得出來,歆傑在理直氣壯下的心虛。

「好,聽着。Characteristic在第幾頁?」

「什麼?哪有人這種考法的?」歆傑抗議地大叫。

連我都傻眼了,這是哪門子考法?

「怎麼沒有?這是我獨創的殷式學習法,超有效的。不服氣的話,就換你考我好了,這樣你就知道我有沒有在騙你了。」殷揚這個妹妹怎麼和他一點都不一樣?真是奇特。

「考就考。」他一把搶過殷語手中的課本,開始翻了起來。

「等一下。如果我答對了呢?」

「隨你啦,大不了我也學狗爬。」

「那可不行,你只剩一手一腳的,怎麼爬也不像狗啊!不如這樣,如果我答對了,表示我的殷式學習法很管用,那你就要每天接受我的訓練,把這一招也給練會。如何?」

這個鬼靈精怪居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我不禁替她擔心,但看到殷揚一點也不在意,我也只好靜觀其變了。

「好啦好啦,沒見過女生像你這麼機車的。聽好,Phenomenon,在第幾頁?」

「九十二。」

「Irregulzrity呢?」

「一○八。」

「Starvation?」

「二三六。」

「Communication呢?」

「沒有。」

「沒有?」

「那是國中課本的字。」

歆傑把課本丟在床上,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怎樣,承認我的殷式學習法果然管用了吧?你服不服?」

殷語得意得有點忘形了。

只是歆傑根本不理她,氣得她抓起他裹着石膏的手猛搖,一邊大叫:

「李歆傑!你到底服不服,你說,你說呀!」

我還來不及制止她,只見歆傑動作很快地,用另一隻沒有裹石膏的那隻手抓住了殷語的手,企圖將她拉開。

只見他的手一碰到她,她就像觸電一般震了一下,很快地放開了。

過了幾秒鐘,殷語猶不放棄地說:

「你敢說話不算話,你就是孬種。「

「誰說我說話不算話?我服了,總可以了吧!」

「那好,以後我就每天過來,把我的獨門絕活傳授給你嘍!」她高興地轉向殷揚說:「哥,我收到我的第一個徒弟了,你們不幫我慶祝一下嗎?」

殷揚寵溺地笑着說:

「麥當勞的冰旋風?」

「冰旋風?今天麥當勞恐怕沒有,我看就可樂加蘋果派吧,歆傑也要哦!」她自作主張地替歆傑也要了一份。只是歆傑恐怕不會領情。

「那我們去買,大概要半個多小時,你們在這裏不要吵架哦。」

我被殷揚連推帶拉地走出家門。我實在有點不放心讓他們獨處,萬一真的吵架又沒有人勸架,那可怎麼辦?

「你一定覺得我妹很奇怪。」殷揚摟着我的肩,過馬路時說。

「是有一點,她……和你很不一樣。」不只一點,是「很」奇怪。我只是不太好意思明講。

他大笑:「沒關係,你直說無妨,就算在她面前說,她也不會介意。」

我訝然地眨眨眼。

「你看得出來嗎?她可是穿綠制服畢業的,對於讀書,她有她的一套方法,從來不用我操心。我倒是曾經為了她的服裝儀容,而被請去學校訓導處好幾次。」

「她從小就這樣嗎?」

「或許吧!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們是同父異母嗎?殷語十三歲以前都住在香港,後來才來台北和我同住。應該這麼說吧!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繼母,本身就是這個調調,我想她多半是受了母親的影響。」

「原來如此。」

麥當勞果然沒有冰旋風,因扼製冰機「五分鐘前」剛剛壞了。

怪哉,殷語怎麼會未卜先知?

※※※

往後殷語果然如約定的每天報到。

我逐漸發現,在她的奇裝異服底下,其實有顆聰明的腦袋瓜子和一顆善良的心。

在她的「淫威」之下,歆傑倒也多少讀了一些書。

她和歆傑的年齡相當,照理說應該可以合得來,可是兩個人只要碰在一起,就有斗不完的嘴,吵不完的話題。

殷語沒來,歆傑可以安靜一整天不哼一聲,對我也是不理不睬的;殷語一出現,歆傑便開始有了表情,嘴巴也會驚人了。

我真是搞不懂他們!

因為殷語,我的時間變多了,偶爾可以溜到餐廳去閑聊一下、睡個午覺什麼的。好久沒有如此愜意了,上天待我真是不薄呢!

殷揚更賊,他總是暗示她的妹妹在他下班之後過來陪歆傑,這樣我們就可去出去約個小會。

有時殷語會用輪椅椎他出去遛遛,我們就膩在家裏看看照片,回憶往事、憧憬未來,我們的心因了解而更加接近丁。

他嗅着我的髮絲,在我的臉頰印下無數細吻,我深深陶醉著,覺得好快樂。

「歆予,你沒工作這一陣子,臉色變得比較好了。」他用手指撫過我的臉龐,引起一陣戰慄。

「是啊,我都變懶變胖了呢!」我苦惱地說:「等歆傑好一點,我也該回去上班了。對了,我想另外再找個工作,可是現在經濟不景氣,就業機會好像不多,我又沒有一技之長。」

「餐廳的工作已經夠你累的了,你還要找工作做什麼?」

「多存點錢以備不時之需呀!而且我還想回去把大學讀完。」

「讓我幫你!」

「不要,我要靠我自己,我不要成為你的累贅。」

「歆予,我們結婚吧!」他在我耳邊低語。

「結婚……」

「嫁給我,你不會是我的累贅,你只會讓我成為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他誠摯地說。

「謝謝你,殷揚。可是,在完成大學學業之前,我是不會結婚的。」

「天啊!」殷揚誇張地跌倒在沙發上,雙手遮住了臉,狀至痛苦地哀嘆著:「那我還要等多久呀?」

「對不起嘛,殷揚。」我抱着他,表達對他的歉意:「所以我才要再找個工作存錢,趕快把大學讀完,這樣我才能趕快嫁給你呀,好不好嘛!」

他反抱住我,嘆口氣說:「我能說不嗎?誰教我的小公主如此向學又意志堅定呢?唉!苦守寒窯十八年,可憐喔!」

我笑着捶了他一下,頭倚在他的胸前,與他十指交握。這是我愛的男人,最重要的是,他也愛我!

他將我的手指舉到唇邊逐只親吻,我突然抽回並灘開我的手說:

「更難以想像我這雙長了繭的粗手,曾經得過全國高中古典鋼琴女子組冠軍。」

「真的?你會彈鋼琴?」

「而且我還通過英國茱莉亞皇家音樂學院的檢定。」

「哇,好厲害。那你為什麼不去當鋼琴老師呢?」

「你是說教鋼琴?」

我思考着這個主意的可行性,可是……

「可是我已經快一年沒碰鋼琴,搞不好都忘了。」我不覺沮喪地說。

「簡單,到我家去練。」

「你家有鋼琴?你會彈鋼琴?」

「不是我啦,我只會拿刀,怎麼可能會彈這麼有氣質的東東?是殷語。」他停頓了一下,接着說:「殷語學了一陣,後來就自動放棄了。像她那麼過動的人,根本沒辦法靜靜坐在鋼琴前面,連十分鐘都不行。這樣吧,等比較有空的時候,我帶你去我家,你先練練看再說!」

※※※

過了幾天,殷揚趁空閑的時候,請了幾個小時的假帶我去他家。

當然他事先「安排」了殷語來家裏陪歆傑。最近他們的關係似乎改善了一些,不至於一見面就劍拔弩張,三不五時還會聽到他們開心的笑聲。

殷揚住在基隆河旁的大直重劃區,附近全是嶄新的高樓。他家在頂樓,視野很好,可以看到河濱公園,晚上還可以眺望基隆河的夜景,在電梯里他這樣告訴我。

房子是樓中樓。客廳而向公園,但一大片玻璃窗被窗帘給遮住了,所以看不到他所說的景觀。

客廳里的陳設簡單素雅,我一眼就看到了飯桌旁的鋼琴,漆黑得發亮。我走近它,在琴蓋上看到了自己的反影,期待而膽怯,臉孔因興奮而散發光芒。

我望向殷揚,他對我比了個手勢,示意我打開琴蓋,隨後便轉身去啟動空調。

我打開蓋子,看到久違了的琴鍵,不禁泫然欲泣。

我敬畏地撫弄著潔白的琴鍵,室內頓時響起了叮咚的聲音。

我尋找著殷揚的身影,沒見到人,可能上樓去了。於是我鼓起勇氣將手指定位在鍵盤上,敲下了記憶中的音符。

那是我最後一次在公開場合中所演奏的曲子「天空之城」。曲調輕緩而優雅,充滿空靈的美感。在自己所彈奏出的音樂聲中,時空彷佛回到一年多前,繫上的迎新送舊晚會。我穿着純白的小晚禮服,坐在會場中央的演奏型鋼琴旁,展示着我出眾的才華與美麗,也享受着觀眾的讚歎與欽羨。樂曲到了尾聲,時光移轉,腦中的影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現在的我,穿着襯衫牛仔短裙的平凡女子。結束了最後一個音符,我的手停格在琴鍵上方,遲遲沒有落下。

我彈錯了好幾個音,落掉了好些個拍子,那是因為我生疏了,而且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很快地拂去了眼淚,抬頭仍不見殷揚,我想他一定是覺得太難聽了,所以跑去躲起來。

我振作精神,彈了一首貝多芬的經典鋼琴曲「給愛麗絲」。

一曲彈畢,我的信心恢復了不少,雖然仍不及以往的水準,但至少熟練多了。

奇怪,我彈得並沒有那麼糟呀,殷揚實在太不給我面子了!

可惡!我非把他「挖」出來不可!

忽然眼角瞄到一雙長腿。就在樓梯轉角的地方。

原來他一直都坐在那兒聆聽,只是不想讓我看到而產生尷尬的心理。

好個善解人意的殷揚!

能夠在茫茫人海中與他相遇,並且得到他全心全意的對待,我還有什麼好自憐自哀的?他的存在賦與我的生命截然不同的意義。

靈光一現,我對着他的方向柔聲地說:「這首曲子獻給殷揚先生。」

接着,電影「第六感生死戀」主題曲UnchainedMelody輕柔的音符從我手中流出。

這是描述一對有着堅貞愛情的戀人,後來被迫分隔陰陽兩界,彼此卻依然互相依戀、互相感應的電影,我曾看過好幾遍,每次都還是一樣感動,它的情節簡單,卻蕩氣迴腸,

我的感情經由手指注入音符,我把對殷揚的愛融入樂曲當中。或許我還是不夠熟練,但這卻是有生以來我最用「心」去彈的一次。

樓梯的角落,一個低沉而溫柔的男聲和著旋律,輕唱了起來:

Oh,Mylove,mydarling.I'vehungeredforyourtouchalonglonelytime.

Andtimegoesbysoslowly.Andtimecandosomuch.

Ineedyourlove,Ineedyourlove.

我配合著他的拍子彈奏,沒有職業水準。卻讓我再度熱淚盈眶。

曲畢,我久久不能自己。殷揚帶着微笑走向我,對我伸出手。我將手交給他,瞬即投入他的懷抱。

他緊緊擁着我說:

「我想,你知道我也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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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曾說過要把殷揚讓給比我更好的女孩。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一個插曲,我也不會知道我只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八月底有一天,殷揚和殷語都在我家。

歆傑和殷語在桌上玩著象棋,兩個人不時發出抗議、爭辯的聲音。

「你有夠白目的,居然吃我的卒!」

「你才白目,故意過河給我吃,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唉!為什麼他們就不能夠和平相處呢?就像我和殷揚一樣。

不過也不能這樣比啦,我們是情侶,當然甜甜蜜蜜的,可是他們又不是。

會不會有一天,他們也……

不可能吧!他們光吵架就夠了,真難以想像他們談情說愛會是什麼德性?

我這個姐姐才真的是」白目」,居然胡思亂想。

「歆予,你在想什麼?」殷揚端著一杯黑咖啡在我身邊坐下。他今天在醫院忙了一整天。

「殷揚,你有沒有發現,你妹好像有特異功能……」我依偎在他身邊,小聲地說出了心裏的疑惑。

」特異功能?」殷揚差點把喝到嘴裏的咖啡噴出來。

「你聽我說嘛!她好像可以預測即將要發生的事耶!例如,上次她早就知道麥當勞的冰旋風沒有賣;還有昨天,她提醒我走巷子不要走大馬路,結果大馬路上有個醉漢拿刀子砍傷行人;還有!」

「歆予,我看你是想像力太豐富了,殷語哪有什麼特異功能?這些不過是巧合罷了。」

「可是……」我才不相信以上純屬巧合呢!

「好了!別再提她了。」殷揚放下手中的杯子,看着我說:「歆予,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神秘兮兮的。」

「今年我們醫院被評鑒為特優,再加上創辦人七十歲大壽,所以院長決定下星期六晚上舉辦一個慶祝酒會,所有的員工都要參加。」

「喔,原來你是要告訴我下星期六你不能來陪我?放心啦,我不會怪你的。我又不是口香糖天天黏着你不放。」真是的,太杞人憂天了吧!

「我還巴不得你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黏在我身邊呢,這樣就沒人能把你搶走了!」他開玩笑地說:「我是要你答應,下星期六陪我去參加酒會。」

啊?陪他去參加酒會?全醫院的員工都在場?

「我才不要。好丟臉喔!」

「有什麼好丟臉?每個人都要帶伴,而你就是我惟一的伴啊!」

「我又不是你的老婆,我會怯場,而且我沒衣服穿,我……」我搬出一堆理由來拒絕他,希望他打消念頭。

我不要別人知道殷揚的女朋友是個餐廳服務生,那樣他會成為笑柄的!

唉!「職業無貴賤」的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只是強烈的自卑感作祟罷了。

「歆予姐,你就答應我哥嘛,衣服我可以借你呀!」殷語好耳力,在房間里聽到我們的討論,興緻勃勃地邊嚷着跑出來。

殷語的衣服?露肚皮的嗎?我連忙一臉驚駭地搖頭。

「你的衣服誰敢穿啊?自不量力。」歆傑也一拐一拐地走出來,還不忘「吐槽」她。

「哼!你又知道了,沒水準。」殷語生氣地嘟著嘴不說話了。

「姐,你以前的衣服不都收在行李箱裏嗎?隨便一件都夠讓你驚艷全場的了。」

的確,那些衣服都是價債不菲的名牌,而且都是成套搭配的。只是,我沒有勇氣……

「我不……」

「從前我們參加過的宴會數都數不清,你有什麼好怯場的?去玩玩吧,姐!」

歆傑吃錯藥了不成?居然一反常態地鼓勵我出去玩,他不是一向最需要我的嗎?會不會是有了殷語,就不要姐姐了?

「好啦,就這麼說定了。」

他們全部和殷揚同一國,我一個人勢孤力單,根本沒人理會我的意見。

我只好勉強答應了,以免被五馬分屍!

直到酒會的前一天,我才不得不面對現實,將行李箱打開,想找出適合的衣服。

我把一套套衣服掛了起來,站在三步之外,抱着胸倚著牆審視着這些昂貴的華服。

久違了!

塵封的過去,隨着這些衣服的出現而再度被憶起。

我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那些高級宴會中的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以往我總能夠毫不費力地成為會中的焦點,爸爸也總是驕傲地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讚美言辭。

可是明天呢?時空移轉,我還能成為焦點嗎?是美的焦點,抑或是話題的焦點?

「哇,歆予姐,你的衣服好漂亮啊!怎麼從來沒看你穿過?」

不知道什麼時候,殷語這小妮子溜進我的房間,對着掛起來的衣服瞠目結舌。

「嗯,我不知道明天該穿哪一件才好,真傷腦筋!」

「這樣啊,不如我們先選出幾件比較適合的一一試穿,最後再決定最棒的一件。你覺得如何?」

還是殷語有效率,我看我是愈活愈回去了!

我不要太亮麗的,免得太受矚目,愈素雅愈好。

殷浯幫我挑了一件白的,一件淺粉紅的,還有一件水藍的。都是素雅大方型的,沒有多餘的裝飾——比較符合我目前的身份。

我耐著性子試穿,還好身材沒有太大的變化,每一件都很合身,只是鏡中的人變得陌生而缺乏自信的神采。

最後,我仔細端詳著鏡中穿着水藍色小洋裝的自己。淡雅的色彩襯得我的白皙皮膚更加粉嫩,削肩低領的設計看起來高貴大方,而及膝的寬裙突顯了我青春的氣質。

「就是它了!」殷語拍手定案,吹了一聲口哨說:「歆予姐,難怪我哥對你神魂顛倒。」

「別胡說。」我把衣服脫下來,準備拿熨斗將衣服上的縐褶熨平。

「真的,你可以說是舉世無雙、宇宙超級大美女!」

說着還比了一個美少女變身的動作。

「歆予姐,你再化點淡妝會更迷人哦!我看我哥明天可要忙得不可開交了。」

「怎麼說?」

」忙着驅趕繞在你身旁的蒼蠅啊!」她誇張地做着驅趕的動作。

「你真凋皮!」正在尋找皮包和鞋子來搭配洋裝的我,不禁開心地笑了。

調皮的殷語,替我增添了不少信心。

※※※

整個下午,我一直躲在房裏準備着。

真是大費周章,為什麼不能穿牛仔褲去參加呢?我一邊忙一邊埋怨著。

時間快到了,殷揚已經打了電話說他要過來接我了。』

我在鏡子前面做着最後的檢查,滿意地看到自己被在肩上的烏黑秀髮、因淡妝而更加嫵媚的臉龐、脖子上的白金鑲鑽項鏈有着畫龍點睛的效果,整體的搭配可以說是完美無瑕了。

希望今天的一切也將完美無瑕!

叮咚!

門鈴響了,我聽見歆傑用他特製的拐杖拉開了門。

我從房間慢慢走進客廳,緊張地等待被驗收。

「歆予姐,你……好美!」搶先進來的殷語目瞪口呆,差點口齒不清了。

「你昨天不是看過了嗎,小語?」

「不一樣不一樣,昨天是衣服襯托你,今天是你襯托衣服。啊呀,我不會講,反正就是你整個人美呆了就對了啦!」

「不會講就少開尊口。」歆傑酷酷地轉向我,說:「老姐,你恢復從前的水準嘍!」

「真的嗎?」我懷疑地問。從前的我可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呢!

我望向殷揚,他一直沒開口,可是我最在乎的是他的看法。

他今天穿着一套深藍色的西裝,頎長的身材顯得神采奕奕,帥得不得了!

他微笑地看着我,我在他眼裏看到了讚賞和……熱情。

我趕緊低下頭假裝整理我的裙擺。

「走吧,公主!」

他對我伸出他的手肘,我將手掛了上去。

我們並肩走出家門,宛如一對金童玉女!

「好好玩,不必擔心我們!」殷語在我們身後喊著。

殷揚替我開了車門,卻擋在車門口,無意讓我上車。

「怎麼了?」我狐疑地抬頭看他。

「我正在認真考慮,要不要先親你一下。」他的眼神熾熱。

「不行!」我連忙伸手抵住他的胸膛,不讓他有前進的空間:「我擦了口紅!」

「待會兒吃東西還不是一樣會掉?」

「至少口紅不會跑到你臉上去啊!」

「唉,誰規定男人不能擦口紅呢?」他失望又認命地讓我上了車。

可是當他坐上駕駛座,還是不死心地在我唇上飛快地啄了一下,然後勝利地向我示威。

我白了他一眼,用手指為地抹去唇上的痕迹。

然後我臉紅了!

「歆予,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真想把你吞到肚子裏去。」

「你是在說秀色可餐嗎?」

「我是說這樣才不會有人把你從我身邊奪走,讓你只屬於我一個人。」他的手一直握着我的,不肯放掉。

「貧嘴!」我把他的手放回方向盤上,但不久他又再度握住我。

「小心開車,」我提醒他,心裏因他的鐘愛而漲滿喜悅。「我覺得自己好像灰姑娘,搖身一變成為穿着華服的公主,等到半夜十二點,南瓜馬車會來接我,我就又會變回原形了。」

「那我不就是南瓜?」他好笑地看了我一眼。

「嗯,世界上最帥的南瓜。」

「多謝公主誇獎。」說完了笑,他握緊我的手說:「不要緊張,儘管抬頭挺胸,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在我心中,你永遠是個公主!」

「是啊,落難的公主!」

雖然殷揚一直煞費苦心地為我打氣,我還是忐忑不安。

※※※

會場設在圓山飯店。

這裏我一點也不陌生,從小到大我來過N次了。

我們準時到達,會場早已人聲鼎沸,熱鬧極了!

會場用大量的鮮花和氣球來佈置,溫馨而不華麗。放眼望去,每個人都是盛裝打扮,男士清一色的西裝,而女士們則費盡心思求變化,爭奇鬥妍,生怕被別人比了下去。

我又何嘗不是!

殷揚領着我在一個角落坐下來。服務生立即為我們送上飲料。

慶祝酒會開始了!

燈光倏地彙集在最前方的平台上,長官們開始致詞。

感謝衛生署的慧眼使醫院榮獲特優,肯定同仁們的團結努力為醫院增光,祝福創辦人萬歲萬歲萬萬歲。

院長的致詞並不冗長,接下來是各科主任的致詞,也都是言簡意賅,幽默而輕鬆,笑聲此起彼落。

原來要當上院長或主任,就必須口才便給才行。我悄悄地告訴殷揚,叫他要好好訓練。

致詞結束,當主辦單位一宣佈「餐會開始」,各方便傳來歡呼及用力鼓掌的聲音。

音樂響起,燈光由演講台轉到自助餐抬上,會場一變而為Buffet餐廳。每個人都開心地大快朵頤,並藉著拿取食物的時候和別人閑聊,達到交誼的目的。

氣氛隨興而熱絡!

我和殷揚各拿了一盤食物,回到座位上邊吃邊聊。他果然一直在我身邊保護我。

「殷揚,你不要一直黏着我,人家會嘲笑你的。」

「嘲笑我是PTT俱樂部的會員嗎?」

「什麼意思?」

「PTT就是怕太太啊!」

「什麼跟什麼嘛!我要你練口才,不是要你油嘴滑舌的。」我笑着捶他。

「你是說真的嗎?你不緊張了嗎?」他關心地問。

「其實我也沒有那麼膽小,只是剛開始有點緊張罷了,現在已經不會了。和從前爸爸商場上的應酬或宴會相比,這還只能算是小Case而已,以前有時候我還得應付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怪叔叔呢!」

「哦,應付怪叔叔?那麼你的武功一定很高強嘍!」

「那還用說,轟動武林、驚動萬教啦!」

「失敬失敬,既然公主不需要保護,那麼白馬王子這廂便去了!」說着,抱拳作揖地離座。

我笑着看他走了開去,加入一些同事的談話。只是他的視線常常往我這邊瞄,這時我就會給他一個甜甜的笑。

我百般無聊地四處張望,發現醫護人員的氣質和商界人士真的是南轅北轍。

主辦單位邀請了一個外籍的歌唱團體來為活動助興,他們正重唱着膾炙人口的流行西洋歌曲。

我輕輕跟着哼了起來,手指不自覺地模擬每個音符。這是一種魔鬼訓練,隨時隨地模擬彈奏任何你所聽到的曲子。

這時,我不小心聽到兩個女人的對話,雖然她們刻意壓低了聲音:

「你看,聽說她就是殷醫師的女朋友。」

「長得挺不錯的,難怪他不要海醫師當他的伴,還當面拒絕她,也未免太不給面子了吧!」

「其實海醫師長得不比她差,只是個性比較驕縱一些,好歹人家是放洋的,而且還出自醫生世家。」

「她曾放話說,只要殷揚娶她,她願意支助他開診所,」

「真的?哇,財力雄厚!」

「是啊!海醫師一定不會放棄的,她的黏功可是出了名的!」

「等著看好戲吧!」

不用想也知道她們討論的焦點就是我,而那個海醫師,應該就是對我充滿敵意的海琳嘍!

她果然對殷揚有意思,還「動之以錢」。哼,聽起來並不是什麼善類。我得小心提防才是,以免殷揚著了她的道。

有錢有什麼了不起?這女人不適合殷揚!

有錢又謙卑的人才了不起,就像我以前一樣!

「小姐,你看起來很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冷不防的,一個戴眼鏡的斯文男子坐到我的對面。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我見過他嗎?

「你不就是流星雨餐廳的服務生嗎?我們常去那裏吃飯,見過你很多次。」

另一個沒戴眼鏡的男子認出我了。怎麼辦?

「真的耶,你怎麼在這裏呢?」第一個男子恍然大悟,接着他問道,

「我……」

還來不及回答,就被一個嬌滴滴的女聲插話:

「她是和殷醫師一道來的。」

是她,海琳。那個要搶殷揚的女人!

她今天的打扮足以吸引全場男士的眼光,不裸露,但性感!

「海醫師,你好!」我大方地和她打招呼。

先禮後兵嘛——如果她有意對我動兵的話。

「你好啊,戴着孔雀羽毛的火雞!」果然,發動攻勢了,真沉不住氣。

「海醫師真是幽默,殷揚真應該跟你學習。」我打哈哈地說,千萬別落入她的圈套。

「殷揚還輪不到你來使喚,你只要離他遠遠的就好。」動怒嘍!

原先來打招呼的那兩位男士看情勢不對,悄悄地離開了,反倒是有幾個好事者在旁邊竊竊私語。

我往後靠,假裝一點也不把她放在眼裏,其實我全身的戰鬥細胞正蓄勢待發。

「人有行動的自由,海醫師似乎也沒有權利指使我吧?」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只是個家道中落的孤女,現在流落為一家小餐廳的服務生。有什麼好拽的?」

她顯然作了一些功課,正為自己的扳回一城而沾沾自喜。

「你很用功哦!難怪你可以成為一名醫生。」不等她再度攻擊,我冷冷地況:「就算殷揚因為我是孤女或服務生才選擇我,你也沒立場干涉,不是嗎?海醫師,我勸你給自己留點餘地吧!」

「你……」

海琳被我逼急了,氣得站起來,抄起桌上的水杯就要往我臉上潑!

我趕忙身子一歪,心想這下完了,就算臉沒遭殃,我的衣服也要泡湯了。

我撇開臉免得被波及。

怪了,怎麼沒動靜?我記得那杯水還是半滿的啊!

我回過臉,看見殷揚站在海琳身後,右手抓住她拿杯子的手,水濺了一些在她身上。

殷揚鐵青著一張臉,卻仍有風度地說:

「海琳,謝謝你替我拿水。」

說着搶過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殷揚,你來得正好!海醫師和我聊得正開心呢!」

我忙拉了拉他的袖子,暗示他不要把氣氛弄僵了。

「哼!」

海琳臉上掛不住,氣呼呼地走了!

周圍好事的人也散了。我不知道他們將如何看我,以後會不會在殷揚背後指指點點?

我好似打了一場仗一樣,全身虛脫!

「歆予,你還好吧?」過了一會兒,殷揚關心地問我,

「沒事,太久沒練武了,有點走火入魔!」

※※※

活動繼續進行,殷揚怕舊事重演,一直待在我身邊,與我寸步不離。

餘興節目將氣氛炒得更熱了,主持人宣佈每科要「抽」一個人來表演節目,表演者可得到獎品一份。

辦法宣佈,全場哄然,紛紛交頭接耳討論起來。

這簡直就像小學生的同樂會嘛!

「萬一抽到你,你要表演什麼?」我好奇地問。

「外科人那麼多,不會抽到我的,安啦!」殷揚篤定地說。

我們欣賞著每個表演,跟着哼歌、打拍子、開心地大笑,把方才的不愉快拋到腦後。

「下一個節目是,外科的……殷揚醫師。」

當主持人大聲地報出所抽到的簽時,全場響起了如雷的掌聲。

殷揚傻眼了,當場愣住。

主持人又報丁一次,四周的人發出了催促的聲音。

我推推他,說:「別想賴皮啦!」

「可是我要表演什麼?」他額頭冒汗緊張地說,我從沒見過殷大醫師如此慌張過。

我拉起他說:「來吧,我幫你!」

「可是……」他還是裹足不前。

「走啦!」

我牽着他汗濕的手,昂首穿過人群。上台前,我向他咬耳朵貢獻計策。

他總算看來鎮定了些。

上台後,他走到中央拿起麥克風,對台下翹首期盼的觀眾說:

「今天是王同老先生的七十大壽,李歆予小姐和我將為他演唱『生日快樂歌』!」

語畢,觀眾們爆出大笑。

生日快樂歌有什麼好表演的?簡直是混水摸魚嘛!他們一定是這麼想的,

我坐在電子琴前面,用單指彈出曲子的單音,而殷揚就唱出了它的歌詞。

台下的笑聲更大了,還有人發出「噓」聲以示抗議。

彈完了第一遍單音,我轉而雙手齊上,曲調一改而為「生日快樂協進曲」。這是極為難表現的一首鋼琴曲,還好最近我去殷揚家練了好幾次鋼琴。

我姿態優雅地彈著,不時抬頭看着殷揚,看到他對我微笑,我便充滿自信地彈下去。

台下的「噓」聲不見了,一片靜默!

彈完了,我站起身和殷揚一起向觀眾行鞠躬禮,觀眾報以我們的掌聲,差點將屋頂掀掉!

王同老先生上台親自為我們頒獎,是一支女表,他笑開懷他說:

「這小兩口的表演可說是最佳娛樂效果獎。這是我最高興的一次生日。」

話一說完,掌聲又響起,這次又加上「安可」的鼓雜訊。

主持人順水推舟說:「為了順應民意,我們要請兩位再為大家表演一曲。」

台下自然是又響起如雷掌聲。

這回,換他向我咬耳朵。

我頷首同意,重新坐回鋼琴前面,朝他輕輕點頭。

接着琴聲響起,是我們的招牌定情曲:UnchainedMelody。

我彈他唱,默契十足,配合得天衣無縫。

殷揚站在我身邊低頭望着我,燈光打在我們身上,將我們圈在一起,彷佛與外界隔絕,只剩我們倆。

我們用眼神、用音符交換著彼此的情意,就在只有我們倆的世界裏。

這次我並沒有熱淚盈眶,心情卻依舊澎湃洶湧。

當結束時,會場安靜了好久,一直等到殷揚拉着我站起來,深情地在我頰上印下一吻,觀眾才如大夢初醒,拚命地拍手。

這次表演又為我們贏得「最佳情歌獎」,還有一支男表。

在未曾中止的掌聲中,我和殷揚手牽手步下台階,他在我耳邊說:「你讓我變成大紅人啦!」

※※※

酒會結束,我們的情緒還很高昂,一點都不想回家。

「走,我帶你去看夜景。」殷揚推着我上車。

「上陽明山嗎?」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我索性閉上眼睛,任由他將我帶到天涯海角。

車停了,我睜開眼睛。

「咦,這是你家啊,我們不是要去看夜景嗎?」

他一徑地笑,不理會我的詢問。

他拉我走上樓梯,我從來沒有上到樓上,不禁有些好奇。

通過起居室,走進一個不算小的房間,很暗,但他並沒有開燈。

他引我來到落地門前,「刷」地將窗帘拉開。

一瞬間,映入眼帘的竟像是點綴著亮片的黑天絨。夜幕低垂,褪色的天空綻放一顆顆星斗,與遠處的萬家燈火相互輝映。

我着迷了似的推開門跨進露台,倚著欄桿遙望,一陣清風吹來,拂過我的臉,飄起我的髮絲。

他來到我身後、環住我的腰說:「喜歡嗎?」

我的心裏充滿感動!

我轉過身,凝視着他,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印下輕輕的一吻、一吻,再一吻。他低吼一聲,將我緊緊地鉗住,輪到他向我進攻……

當一切結束,黑暗籠罩四周,我躺在他懷中,等待着呼吸平復。

回想起剛才所經歷過的,不禁再次顫抖。

「冷嗎?」他樓住我,溫柔地問。

我搖頭。枕在他的手臂上,手指無意識地在他的胸膛上畫着圈圈,我呢喃地說:

「雲霄飛車!」

「你說什麼?」他抓住我的手親吻。

「你覺不覺得我們剛剛好像一起坐了一趟雲霄飛車?」

「你喜歡嘍?」他笑着問,顯然覺得十分有趣。

「以前並不,現在好像……還好啦!」我故意有所保留地說。

「還好而已?這麼說,我得多多練習嘍?」

殷揚作勢要再來一遍,我大叫着往旁邊躲。

笑鬧了一陣,殷揚突然正色地問我:

「歆予,你後悔嗎?我是說,我們還沒有結婚……」

我用手掩住他的唇……

「你是老天爺送給我最好的禮物,即使以後我們不能結婚,我也絕對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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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和殷揚已經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殷揚失去我會如何,但我卻一直很清楚地知道,倘若我失去了他,我會生不如死。而我不會去死,是因為我還有歆傑,他需要我,他是我的責任。

高中先開學,歆傑手腳的石膏已經拆掉,但我還是替他續請了假,讓他再休息幾天。大學開課是在一周之後,但明雪需要做些升學前的準備,於是我回到了餐廳「重操舊業」,生活總算恢復了規律。

殷語考上新竹的大學,必須提早到那兒去找房子,殷揚不放心,所以打算陪她去。去的前一天晚上,殷語來家裏和我們辭行,殷揚留在醫院裏整理資料,再過幾天他就要代表醫院到美國去開一個為期兩周的醫學會議,所以他這陣子好忙。

「歆予姐,我告訴你,但你不能說是我說的,否則我就完了,你也知道他那個人的睥氣。」趁歆傑去上廁所的時候,殷語悄悄地對我說。

「你說啊,我會守口如瓶的。」

「歆傑他……參加了一個幫派,叫做『飛飆』幫,成員大多是高中生,主要的活動都是飆車,我不確定有沒有涉及不法的勾當,但我想幫派老大不可能毫無條件地供應機車和汽油給這幫高中生,如果我沒猜錯,他們可能參與偷車。」

「你是說,這個『飛飆』幫根本就是個偷車集團?」我實在太震驚了,歆傑怎麼會呢?

「我也希望我是錯的。可是前幾天我偷聽到他和一個叫小黑的人講電話,那個人說老大叫歆傑快點回去,現在缺人手。」

「小黑就是上次害歆傑出車禍的人呀!這麼說,歆傑是真的參加幫派了?」我跌坐沙發上,不知該如何是好。

「殷語,你這個大嘴巴,跟我姐胡說什麼?」沒注意到歆傑已經從廁所出來,剛才的話他都聽見了。他怒視着告密者,大聲叫罵。

「李歆傑,難道我說的是假的?你凶個什麼機車芭樂,有種你就否認啊!」殷語不甘示弱地叫。

「歆傑,殷語說的是真的嗎?」我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問他。

「對啦對啦,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他一副沒什麼大不了地承認了。

「你……」

這就是我寄予重望的弟弟?

我又急又氣地舉起右手來,想要把他打醒。

歆傑想制止我,動作迅速地一把抓住我的手掌。在放開前他突然翻過我的手掌心看了許久。

「姐,你沒事幹嗎把一雙手搞成這副德性?」他的氣焰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不解,或許還有一點惋惜。

「沒什麼,你快告……」

「你白痴啊?自已不會想!你以為你這些日子以來的生活費哪來的?房子不用錢,吃喝拉撒不用錢,念書也不用錢嗎?想也知道這些都是歆予姐一個人用勞力、苦力賺來的!」殷語看不過去,挺身而出指責歆傑。

而歆傑則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任她口沫橫飛地罵。

「歆予姐一早要去挨家挨戶發廣告單,接着去餐廳幫人家洗碗端盤子,她還打算去教鋼琴賺外快,多存錢讓你念大學研究所。李歆傑,在你耍酷、飛車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一天洗幾百個碗是什麼滋味?可不可以也請你替愛你的人想一想?不要這麼自私行不行?」

殷語激動得一口氣罵完,然後氣呼呼地走了。

室內陷入寂靜。我剛想開口問幫派的事,就聽到歆傑徐緩地說:

「殷大哥當要我看看你的手,那時候我認為他很無聊,現在我總算了解他的意思。姐……」

「不要再說這些,你趕快告訴我幫派的事。」

「姐,我是有參加沒錯,可是我從來沒偷過車。」

「真的嗎?那就好。你絕對不能做違法的事。」我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

「出院以後,他們一直打電話來要我去,我也都拒絕了。我打算去和他們談清楚,我要退出。」

「那最好,可是他們會肯嗎?」

「應該沒問題,我又不是什麼大角色,我走了他們也不會有損失。」

「那就好,歆傑,你要小心處理,知道嗎?」望着弟弟突然間變得成熟的臉,我既感到欣慰又感到擔心。

「我知道,你放心。姐,我還要告訴你。殷大哥是真心待你,你要好好把握!」

※※※

殷語到新竹去了,殷揚也隨即動身前往美國。

離別的不舍之情自不在話下,他說他會天天打電話給我,他說他一結束會議就會馬上飛回來,他說要我每天想他一次就好,他說……

感覺上,兩個禮拜就像兩年那樣漫長。

沒想到才短短几個月,我對他的依戀竟然變得如此之深!

生活上又恢復了只有我和歆傑的日子,真有點不太習慣。

歆傑缺少了殷語在身邊喳喳呼呼,更顯得百般無聊。不過自從上次「看過我的手」之後,他變得懂事了一些,至少他會自動料理自己的生活起居,不像以前總是要我幫他做這做那的。

若當着他的面稱讚他的改變,他就會聳聳肩,無所謂地說:「我只是不想讓殷語看不起我,她每次都說我是長不大的男生,哼,我非要讓她對我刮目相看不可。」

歆傑準備要重回校園繼續高三的學業,他最近會主動看書了。我原本還擔心他一年後考大學的問題,看樣子他總算迷途知返,我只希望猶時未晚。

我每天都在數指頭,算算殷揚還有幾天才會回來。每天在電話里,他總是告訴我他很想我,而我總是要他保重自己,不要兒女情長,耽誤了該做的事。

其實我才真的是兒女情長呢,腦子裏無時無刻不出現他的影子。唉!兩個星期怎麼這麼漫長,真是度日如年啊!

一天晚上,歆傑接完一個電話后,跟我說他要出去。我問他去哪裏?他遲疑了一下說:

「小黑約我出去談判。」

「我跟你去,你一個人去找不放心。」我焦急地說。

「不必了,姐,不會有事的,我只是去和他們說清楚,說完了就回來。你不要瞎操心!」說完就頭也不回地出門了。

我一個人在家裏踱著步子,心裏惴惴不安。

這時電話鈴響了,歆傑總算打電話回來了,不知道結果怎麼樣。

「喂,歆傑,怎麼樣?」

「喂,歆予姐,我是殷語。歆傑出去了嗎。」她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對呀,幫派的人約他談判,我好擔心。」

「糟了,我就是怕他真的會去,沒想到我還是晚了一步。」

「小語,你在說什麼?你怎麼可能知道這裏發生的事?歆傑接了電話就直接出去了,他根本沒時間打電話給你呀!」這不是很奇怪嗎?莫非她有千里眼?

「歆予姐,我現在沒辦法跟你解釋那麼多。既然來不及阻止他去,那麼我們只能靜觀其變了。歆予姐,你答應我,不管事情怎麼發展,你一定要等我哥回來再做任何決定,好嗎?」殷語叮囑著,然後掛了電活。

難道真的會發生什麼嚴重的事嗎?真急死人了!

午夜兩點,電話聲響了,把正在發獃的我從沙發上嚇得跳了起來。

「喂,姐。」

「歆傑,你在哪裏?跟他們談得怎麼樣?」我焦急地問。

「姐,你可不可以現在來一下?我出了點狀況。」歆傑的語氣很低調,恐怕是不小的狀況。

「好,給我地址,我馬上到。歆傑,你不要怕,等我去再說。」

我將地址抄在一張紙上,帶着手提包火速搭上計程車趕過去。

在那個地方,歆傑被幾個彪形大漢圍住,沒見過世面的他,顯得驚慌無措,連我也不禁感到害怕。

「小姐,你弟的機車撞到我老爸,人現在還在醫院。你說要怎麼辦?」一個操台灣國語、口嚼檳榔的中年男子惡聲惡氣地說。

「他現在情況如何?有沒有報警處理?」我震驚之餘,力持鎮定地問。

車禍不是要在現場等警察來處理的嗎?搞什麼把病人丟在醫院,而一堆人在這裏談判?

「別傻了,報警處理?你弟是未成年,又是飆車撞傷人,你想警察一出面,他不會被抓去關嗎?搞不好我老爸死在醫院,那你弟不就完蛋了?真是的,頭殼壞去。」

其他人也跟着出言嘲笑,彷佛我們是大白痴一樣。

「那你們打算怎麼樣?」我察覺出他們的不懷好意。

「簡單啦,看在你弟不是故意的分上,我們也不報警了,只要你們付給我們一些醫療費、營養費、精神損失賠償費,我們也就不計較了。」

「多少?」

「不多啦,三百萬就好。」那人比了三根手指頭。

「你坑人啊?三百萬,你乾脆把我殺了還比較快!」歆傑衝動地上前揪住那人的領子,但被其他人拉住並架了起來。

「歆傑!不要衝動!」我連忙制止他,我怕萬一起衝突就糟了。對方看起來都不是善類。

「姐,找是被他們陷害的,那個時候我騎得很慢,根本不可能會撞到人,是那個人故意衝出來給我撞的,這分明是製造假車禍嘛!」歆傑急着解釋給我聽,我總算心裏有個譜了。

這是個假車禍,真斂財!

可是我能怎麼辦?報警嗎?歆傑無照駕駛是事實,撞到人也是事實,除非有人可以證明是有人故意跑出來被撞,否則報警對歆傑反而不利。

「少年郎,別鐵齒,我們一堆人就在旁邊看得一清二楚,明明是你騎太快闖紅燈,撞到正要過馬路的老人家,你還要強辯?如果你不服氣,我可以再去找更多人證出來。」那個人長得一臉橫肉,而且還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

這時,另一個看起來比較順眼的人開口了:「你們要想仔細,我們要人證有人證;如果要物證,我們也扣留了你的機車,被你撞的人現在正在醫院,我們很快就會拿到醫生的證明。如果交由警察處理,你這個少年仔要依刑法第一百八十五條妨害交通罪最高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何況你還撞傷了人,恐怕得蹲個十年八年的牢。你們考慮考慮到底是報警對你們有利,還是我們私底下和解比較有利?」

「坐牢就坐牢,總比趁了你們的意好!姐,我們走!」歆傑不理會他們的恐嚇,拉了我就要往外走。

我還來不及反應,歆傑就又被兩個壯漢架了起來,壓在椅子上。

「你們不要傷害他。有話好說!」

分析起來,報警的確對歆傑不利,不要說他們事先設計好的陷阱,就光是「未成年無照駕車」這條罪狀,就足以將歆傑送去管訓了。不行,我不能讓歆傑年紀輕輕的就去戒護所,在生命中留下污點,這樣他的前途還有什麼光明可言?更何況看這個情形,除非我們同意付錢,他們是不會放我們走的。目前可能就只能屈服了。

「小姐,我看你比你弟弟理智,你說怎樣?」

「三百萬太多了,我們真的付不出來。」

「那好吧,看在你有解決問題的誠意,我就降一點,二百五十萬好了。」

「還是太多了,再少一點行嗎!」老天,我怎麼付得出這個價錢!

「媽的!我都這麼阿沙力了,你還要跟我討價還價,老子我已經沒耐性跟你們磨菇了!阿來,先給那個少年仔一點苦頭吃,我就不信他還神氣得起來!給我打!」一臉橫肉的喊打,其他人也作勢要打歆傑。

「等一下!求求你們不要打,我們付錢就是了。」我連忙大叫。只有先同意再想辦法了!否則受了皮肉之苦,最後還不是得花錢消災。

「放開他。阿來,拿字據和筆來。」

我和歆傑面面相覷,不知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那個叫阿來的取來一張字條,要我在上面簽字蓋手印。我仔細一看。那是一張二百五十萬元的借據,期限是五天。

五天?怎麼可能?

我還想開口請求多寬限幾天,沒想到就被那個橫肉臉一喝:

「他媽的!還不快簽,討打嗎?」

我只好籤上字蓋了手印,在放我們出去之前,他還恐嚇說,如果沒有在期限內給錢,就讓我們吃不完兜著走。

就這樣,我背負了二百五十萬的債,而且五天內就要籌到這麼多錢!

※※※

「姐,你讓我去報警,我不要平白無故受到他們的威脅。」歆傑憤憤不平地說。

「不準,你不要魯莽。你要為你的前途未來着想,難道你想去坐牢嗎?」

「可是……」

「夠了,你讓我想一想,不要再煩我,行嗎?」我累得無力再和他爭辯,最重要的是,我得想想如何在三天內籌到這麼多錢。

片刻之後,歆傑黯然地對我說:

「姐,對不起!我本來只是去談判,他們也同意讓我退出了,可是我一時心癢,想說就飆最後一次,沒想到……」

我紅了眼眶,抱住自小相依為命的弟弟。他還這麼年輕,就遇到這種事,想必他的心理壓力也很大。

我拍了拍他的背說:

「好了,別自責了,至少你已經脫離他們。你要記住這次教訓,當作一輩子的警惕,懂嗎?從今天起重新開始,專心上課準備明年的大考。」

「那錢……」

「錢的事,你不要煩惱,我有辦法借得到。」我嘴裏這樣說,心裏卻七上八下。

說得容易,我到哪兒去借?

地下錢莊?不行,借到以後,我拿什麼去還?本金滾高利,不僅一輩子都還不完,恐怕連命都賠上了。

殷揚在美國,最快一周后才會回來,遠水救不了近火。何況我是不會跟他借錢的,我不要拖累他,我也不要他瞧不起我。

還有誰可以借?

明雪?不可能,她家的經濟只是小康,不可能有這麼多錢。

老闆娘?不可能,前幾天她才跟我抱怨她的三個小孩都念私立學校,還得補習,開銷好大,她想把房子拿去抵押借錢,她怎麼會有那麼多錢可以借我?

大叔?不可能。

雯雯?不可能。

美莉?更不可能——

美莉!

美莉曾提過她幫她養父還了巨額賭債,她用的是什麼方法來着?我想想看,對了,是……接客。

接客!

我不要!我不要接客,我不要出賣靈肉,我不要從此過着生張熟李,暗無天日的日子。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我在心裏吶喊,祈求老天爺幫我想想辦法,不要逼我走上這條路。

我給自己兩天的時間想辦法,如果兩天之內想不出來,我只好別無選擇地這麼做了。

兩天過了,無解!

我試過銀行貸款,但我沒有保人也缺乏可以貸到那麼多錢的「信用」;我把所有值錢的束西都賣掉,可是仍然湊不到那個天文數字。

命運的轉輪滑到谷底。我想,它也許就此擺盪,再也不可能止跌回升了。老天爺註定要讓我走這條路,老天爺註定我和殷揚不能在一起!

罷了!我已經享受過殷揚全心全意的愛,也把我僅有的給了他,人生已無缺憾。

當初我不也認為他值得更好的女孩嗎?也許我離開他,他才能夠接受其他的女孩,也許他會接受海琳的感情!

李歆予,下定決心吧!

下班后,我拉了美莉到店門外,將事情的原委告訴她,並請求她給我「阿姨」的聯絡方式。

驚訝之餘,她拒絕幫我這個忙,她說:

「歆予,你千萬不要踏上這條不歸路。我跟你不同,我當初是走投無路啊!」

「我也是走投無路才會出此下策,否則我能怎麼做?」

「那殷揚呢?你想他還會接受你嗎?」

聽到他的名字,我不禁哭了!

「我想過了,就算他接受,我也不會再和他在一起了,我不要他抬不起頭來。」

「歆予,你真是……」

「美莉,求求你,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不會怪你的。」

在我的堅持下,她給了我「阿姨」的地址。我謝了她,並拜託她絕對不可以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晚上,我徹底失眠!

我懷疑在這種情況之下,還有誰能睡得着?

隔天,我循着美莉給我的地址,找到了「阿姨」。她是一個長相平凡的中年女人,走在路上你絕對不會知道她是「老鴇」。我告訴她是美莉介紹我來的。

「美莉?找還記得她。她好嗎?」

「她現在白天在餐廳做事,晚上讀夜校,日子很充實快樂。」

「很好,這就是我要她過的日子。」

我將我的目的說出來,並請求她先開一張二百五十萬的即期支票給我。然後再從我接客所得的錢慢慢扣還她。

「阿姨」十分仔細地上下看了我幾回,點點頭說:「你絕對有紅的本錢,可是我看你不是做這行的料,你還是回去考慮考慮,這行進來容易出去難。」

「不,我來之前就考慮過了,我真的需要錢,求求你!」我居然苦苦哀求她讓我「賣淫」。更是可笑到了極點。

「你是在室的嗎?」阿姨突然問。

「在室?噢,不是。」我急忙搖搖頭,臉倏地紅了。

「唉,你雖然有經驗,但還是這麼嫩,怎麼受得了?」阿姨嘆口氣,繼續說:「錢我可以先借你,等於是你把那邊的借據換到這邊來的意思。我做的都是高級客,價碼比較高,不過按照一般情形,要還清最快也要一兩年以上。你要知道,我雖然不惡質,但是也有我的生存之道,你絕對不可能拿了錢不幹活兒,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當然懂,意思就是我不要想打歪主意,拿了錢就走人。

「另外,第一次通常是最困難的,做過了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多了,所以我會等你通過第一次之後再給你錢,這是規矩。」

第一次通常是最困難的?我好想奪門而出,可是我卻不能。

「所以,我會先幫你安排第一次,沒問題了,我才會給錢,可以嗎?」

「什……什麼時候?」我突然呼吸困難,講話也不流利了。

「後天,OK的話就馬上開票給你。你再回去考慮一天,改變心意的話,打通電話給我。」

後天?我的命運將從後天開始逆轉。

※※※

我想到我必須做的一些事。

我騙歆傑說,我在一個南部朋友那邊借到了錢,條件是我必須去替他工作,所以我希望他搬到學校宿捨去住,好讓我把房子退租以節省開銷,同時他住宿舍我也比較放心。由於他對我心存愧疚,所以也就沒有加以反對。

我想到我必須做的一些事。

我騙歆傑說,我在一個南部朋友那邊借到了錢,條件是我必須去替他工作,所以我希望他搬到學校宿捨去住,好讓我把房子退租以節省開銷,同時他住宿舍我也比較放心。由於他對我心存愧疚,所以也就沒有加以反對。

我以同樣的理由向老闆娘辭職,他們一直慰留我,除了美莉,她只是用哀傷的眼神看着我。

我打了長途電話給殷語,跟她說一切都沒事,然後我又再一次地說了我編的那套謊言,只是她好像一點都不相信。

最後,我寫了一封信給殷揚,信很簡短,只說我要去南部,謝謝他為我所做的一切。

向房東退了租,我提着簡單的行李,暫時住進一家便宜的小旅館。

我決定做點事,以免自己胡思亂想,我想親手把信放到殷揚的信箱裏去。

每次都是殷揚開車,所以我根本不知道怎麼搭公車,於是我用定的,反正時間多得是。

好像有個輕度颱風叫「納銳」。沒什麼風,雨勢也不大。我沒撐傘隻身走在沒人的街道,想起第一次和殷揚相遇,就是在一個下雨天,他挨了把傘對我微笑,從此走進我的生命,並帶給我一段最美好的回憶;而今天,同樣也是個下雨天,他卻必須走出我的生命,從今而後我將依賴這段回憶來度過生命中的每一個剩餘的日子。

雨絲飄在我臉上,濕濕的,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到了,我把信投進信箱裏。

大廳的門是關着的,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裏面昏黃的燈光。我突然好眷戀、好捨不得走,就讓我在這裏憑弔無緣的愛情吧!

我在大門前的走廊階梯上坐了下來,有點冷,我倚著柱子,環抱着自己閉上了眼睛,回想着和殷揚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往事一幕幕在腦中滑過,他的眼神、他的微笑、他的體溫、他的親吻、他的愛撫……回憶的紋路被刻畫得更深了。

呵,我怎麼可能忘記?它只會永遠保存在我的心底,發酵得更濃更醇更香!

忽然——

「歆予?你怎麼在這裏?」那不是殷揚的聲音嗎?他人在美國,莫非是我昏了頭,產生幻覺了?

「歆予?歆予?」咦,奇怪!

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張驚喜又擔憂的臉龐。

是殷揚!他聽到我的呼喚,從美國飛回來了?

「歆予,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裏,雨愈下愈大了。」說着,他放下手上的行李,伸手拉我起來。

我投入他的懷抱!他是真實的,不是幻覺。我牢牢地抱住他,生怕他由眼前消失。

「好了,先進去再說。來!」

他拉着我的手,拿鑰匙開了門,撳了電梯的按鈕。

我抬頭看着十天沒見的心上人,發現了他的風塵僕僕和滿臉倦容。這才想到,他怎麼提早回來了?

這時,他也低頭往視我。一瞬間彼此的眼光鎖住,交換了無限的相思與愛戀,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電梯里,我們只一徑地望着對方,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進了門,放下行李,還來不及開燈,他便一把將我擁進懷裏,緊緊地把我禁錮在他的胸前,低頭覓着我的唇,我立即為他啟開。

當雙唇膠着的一剎那,周圍迅即迸出火花,那麼絢麗、璀璨、奪人心魂,而後逐漸消褪、黯淡,直至只剩彼此的需索與相濡以沫……

我們相擁著走上樓梯,他問:

「你為什麼一個人坐在門口?」

「我想你!」我撒謊。雖然說的是事實,但我可以告訴他我是來遠道別信的嗎?「小傻瓜,也不怕淋雨感冒了,看你,臉色這麼差!」他愛憐地撫着我的臉:「我也好想你,所以會議一結束,我婉拒了主辦單位的觀光招待活動,連夜趕到機場排候補,等了一個晚上才上飛機,我已經兩個晚上沒睡了。本來我想明天一早就去找你,給你一個驚喜,沒想到反倒是你送上門來給我一個更大的驚喜。歆予,我們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對他微笑,卻無力言語,我怕一開口便會泄露秘密。

「我先去沖個澡。」殷揚轉身要跨進浴室,我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彷佛這一放就是永世隔絕。

「五分鐘就好。」他回頭好笑地看着我:「這是你也要一起來?」

我趕忙把手放下,臉刷地紅了!

殷揚笑着走進浴室,一會兒傳來水的聲音。

我隔着露台的玻璃門向外望,這一次看到的不是萬家燈火,不是滿天星斗,而是朦朧的一片雨景。我憶起在這裏,我第一次對殷揚傾吐愛意,在這裏,我把自己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他;在這裏,我以為自己找到了一生的幸福。

在這裏,竟也是我們的最後一次,就在今晚。

在殷揚的五斗柜上找到一支發梳,我無意識地梳着微濕的髮絲,心裏默默地淌著淚。

殷揚從浴室出來,赤裸著上半,身只穿着一件內褲。我貪婪地看着他,企圖把他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線條收記在心裏,提供日後反芻咀嚼。

他走到我的面前,從我手中接過發梳,溫柔地替我把糾結的頭髮梳開,然後取來一條毛巾,為我拭去雨水的痕迹。

「你這個不會照顧自己的小公主,教我怎麼放得下心呢?」

我那早已到達滿水線的淚庫瞬間決堤,淚水隨着他的憐惜話語而潺潺流下。

「歆予,你怎麼哭了?」殷揚沒料到我會哭成淚人兒,頓時慌了手腳。

我強忍住心痛,伸手將臉上的淚拂去,對他綻放微笑,用着連我自己都覺得心虛的聲音說:

「沒事,我只是太高興你回來了。」

也許是殷揚疲倦得無力分辨,他只是低頭吻去殘留在我臉上的淚,將我緊擁人懷。

我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細數他的呼吸、聆聽他心跳的聲音……這種種對我彌足珍貴,或許我以後就只能站在街角遙望他,在心底無聲地詢問他「你想我嗎」。

「愛我!」我無法忍受失去他的念頭,猛一抬起頭,激動地哀求他。

殷揚像是接到命令的士兵,馬上採取了行動,他迅速地褪去了我的和他的衣服。我們裸里地面對面站着,眼睛凝視着彼此,強自壓抑著慾望,空氣中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我的胸部緊繃疼痛,小腹因慾望而戰慄。我無法再等待,伸手碰觸了殷揚的胸膛,感覺到他的肌肉收縮悸動,下一秒鐘,我已被鎖住,他吞噬了我的唇,也吞噬了我的呻吟。

我主動誘惑及挑逗,他訝異於我的需求而儘力配合著,只有我知道那是出自我內心絕望的吶喊,我是傾注我此生所有的熱情啊!

我們在床上翻滾,我們的結合原始而激情,當他進入時,我不能自己地哭了。這次他並沒有吻去我的淚,只是用更激烈的衝刺來讓我的低泣轉變為一波波的呻吟。

我再次體驗了雲霄飛車的翻天覆地,但這次卻多了永世沉淪的悲哀。

事後,殷揚滿足而疲累地翻下我的身體,手仍緊緊地與我相握。當呼吸逐漸平順,我感到他就要睡著了,我俯身在他耳邊輕聲呢喃:「殷揚,我愛你。」

「我也愛你……小公主……」他口齒不清地說,然後便沉入夢鄉。

我靜靜地注視着他好一會兒,當我想翻身下床,他的手卻收緊了。

我只得又等了一會兒,再試着將他的手指逐一掰開,這時他已睡得不省人事。

小心地不發出聲音。我套上衣服,替他蓋上被子,再將窗帘拉上。

走到房門口,我無限眷戀地回望他,衝動地返回他的身邊,在他的臉頰印上一吻,小聲地說:

「殷揚,我永遠愛你,但請你忘了我!」

噙著淚,我快步離開了他的房間,但仍不忘為他鎖好大門。

帶着他在我身上烙下的愛的印記,我頭也不回地衝進滂沱大雨中。

不知道我在雨中走了多久。我全身濕透,我不在乎;我冷得發抖,我不在乎;汽車駛過濺了我一身,我不在乎;車裏異樣的眼光,我也不在乎。

我已不知道我在乎的是什麼了!

天色微亮時,我回到了旅館。

沖了個熱水澡,換上乾燥的衣服,我坐在床上發獃。不知不覺,殷揚又進入我空白的腦袋,強佔了我思緒。

老天爺讓我多愛了他一次,我該知足了!不曉得當他看到我的信時,會怎麼想?當他發現我不見時,會不會瘋狂地四處找尋?老天,請您讓他不要受太多苦,請您讓他在找不到我之後,能夠死心地繼續人生,並接受另一個女孩的愛!

我感到頭暈,連咳了一陣,驚覺自己已經兩天沒吃沒睡了。

我替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去,感覺好多了!

※※※

九點,我撥了電話給應召站的阿姨,她一聽是我,說:

「唉,還是沒改變主意,是嗎?」

我沉默。

她便又說:「十點過來,我替你安排。」

我連忙問:「我需要化妝嗎?那衣服呢?」

「化妝免了,你那張臉就夠讓男人為你瘋狂了。至於衣服,只要穿脫方便的就行了。現在流行清純的調調,你剛好合他們口味。」

穿脫方便?我的身體搖晃了一下,為即將發生的事而恐懼顫抖。

雨停了,居然還出了太陽,天氣的變化就像我的人生一樣,不可預料。

一個戴墨鏡、身材粗壯的男人面無表情地看了我片刻,又繼續看着他的電視。

「大志會載你過去,然後在門口等你,再載你回來。你沒有經驗,所以只要柔順地迎合就好。萬一那個男的想要虐待你,你就尖叫,大志會進去救你。但是千萬不要太大驚小怪,把客人嚇跑才好!」

「虐待?」我驚呼!

「你不能指望每個買春的男人都是正人君子吧?變態的人從臉上是看不出來的。」

我臉色發白,差點暈倒。

「後悔還來得及。」阿姨慎重地看着我。

「不。」二百五十萬,今天已是最後期限了,我豈能後悔?

於是大志載我來到一家飯店門口,他把我推進了電梯,又把我推進一個房間,絲毫不讓我有遲疑、後悔的機會。

房間里有一個男人背對着門,坐在床上打電話。我呆立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好想奪門而出,但外面有大志守着,他一定會把我抓回來,說不定還會把我毒打一頓,再丟進房間讓那個男人蹂躪。

我想像着眼前那個男人赤條條趴在我身上的模樣,嗯心和恐懼在我心裏升起,我渾身顫抖!

我開始後悔了,我怎麼會愚蠢到以為自己受得了這個?

我不要!

這時那個男人合上手機蓋子,轉過身來。他如死魚般的眼睛色迷迷地在我臉上身上來回掃視,然後點點頭滿意地笑了,他湊近問:

「小姐叫什麼名字啊?」天啊,他的牙齒全是鑲金的,嘴巴里還傳出一股檳榔的味道,我好不容易才壓住想吐的感覺。

「我叫……花花。」我連退三步,隨便編了一個名字。

「花花?好,就像你的人一樣。來吧,我時間不多,把衣服脫了吧!」

說完,就走過去將窗帘拉起來,並轉過身把上衣脫掉。我一時呆住了,他的上半身全部佈滿了刺青。

「快把衣服脫掉,還是你要我幫你脫?也好,這樣更有氣氛。過來吧!」他向我逼近,我驚慌地步步後退,直到背抵住牆壁,我已無路可退。

他扯住我的頭髮使我的臉向後仰,嘴巴硬親了下來。我不顧頭皮的疼痛,左右轉動企圖閃躲他,冷不防地,我被甩了一個大耳光!

我在嘴裏嘗到血的味道,臉頰一片辛辣,我愣住了!

「干!臭婊子,你以為你是誰?拽什麼拽?看老子怎麼治你!」

「嘶」地一聲,我的上衣被他一把撕破,我徒勞地用手遮掩我的胸部,整個心被恐懼塞滿,我想逃!

接着,他「刷」地把他的皮帶扯下來拿在手上,面露猙獰,揚手將皮帶用力拍打在我身後的牆面上。

我驚叫,使盡吃奶的力氣把他往後推,一面大叫:「大志!救我!」

我連呼三聲,門外仍沒有反應,我的心沉到谷底,心想莫非這裏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他把我拋到床上,隨即欺壓在我身上,伸手到我的裙下扯着我的內褲,我力圖反抗,但我感到愈來愈虛弱、愈來愈無力……他就要得逞了!

我兀自做着困獸之鬥,嘴裏喊著:「救命啊!」

然而我懷疑有誰聽得到?

就在我的內褲被強扯下來褪到膝蓋之際,門被撞開了。大志一個箭步來到門邊,揪起那個人的頭,將他踹到一邊,那人也不是好惹的,立刻反擊,兩個人就這樣糾打起來。

趁著兵荒馬亂,我趕快逃離了這個可怕的地方,連電梯都不敢搭,只顧著把內褲穿好,手掩著上衣,連滾帶爬地下到了一樓。經過大廳的時候,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我管不了那麼多,一心只想逃出去,逃到安全的地方。

我一直跑,一面向後望有沒有人迫過來,心裏充滿了驚恐。心想要是大志打輸了,那個人就會追來把我捉回去,那麼我一定活不成了。

我不要死!我不要被打!我不要被強暴!誰來救我?

終於跑出大門,外面的陽光好強好強,我的眼睛睜不開,我看不清楚任何東西。

突然,我聽到緊急煞車的聲音,接着一雙手抓住我的肩膀,是「他」追來了。我放聲尖叫,一面死命掙扎著。

「歆予!是我!你冷靜點!」不是「他」。會是誰?這聲音好熟悉,好安心。

「殷揚,是你嗎?」我張大眼只看到模糊的輪廓。

「是我,是我。」他激動地抱住我,我好像聽到哽咽的聲音。

我來不及分辨,眼前一暈,便陷入了無盡的黑暗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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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接下來的日子,是晦暗不明的。

我得了急性肺炎,在生命的漩渦里載浮載沉。我的周圍總是有人來來去去,討論著病情,表達着關心。

我時常感到熱,感到呼吸困難,但更多的時候,我都在做夢。夢景一幕一幕地輪迴,而我則被牢牢地困在裏面。

在夢裏,我回到那安全美麗的城堡;幕一換,我看到了爸爸血淋淋的破碎屍體;幕又換,殷揚對着我深情款款地微笑;而下一幕,歆傑騎着機車在馬路上狂飈;再下一幕,我被一個邪惡的男人丟在床上撕扯着衣服……

我從驚悚的夢境中奮力睜開雙眼,粗聲地喘著氣。

我不在夢中,我在醫院裏。

我不動地躺着,想到了發生在我身上的事。一切恍如隔世!

我看到我的殷揚,一臉睡眼惺忪,卻是全世界最帥的男人。

我靜靜地對他說:

「殷揚,我們結婚吧!」

他緊張地走到我身邊,摸摸我的額頭說:「難不成又發燒了?」

我握住他的手,說:「我從來沒有比現在更清醒過。」

他發了一會兒呆,然後高興地大叫:

「歆予,你終於好了!」

明雪來醫院:「歆予,你把我們嚇壞了,你知道你昏睡了一個多禮拜嗎?」

老闆娘和大叔們輪流來看我:「歆予,要好好調養身體,不要逞強。」

美莉來了,她說:「是我告訴殷揚的。那天清晨他就像瘋子一樣到處找你,我好不忍心。我帶他去見阿姨,求她告訴我們你在哪裏,她拗不過我們就說了,還好沒有太遲。歆予,我好後悔。」

我說:「是我太天真,以為自己可以。美莉,我好佩服你。」

她搖搖頭苦笑:「沒什麼好佩服的,每個人的命不同,但我終究脫離了。」

我沒有看到歆傑,我問殷揚。

「你要他搬去宿舍的那一天.他就意識到你不對勁,他不希望你為他做傻事,所以他就一個人跑去警察局報案,只是那天他找不到你,沒能及時告訴你。」

我想到那天我將房子退租,搬到旅館,接着又到了殷揚那裏。那個時候,歆傑卻獨自在警察局做着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件事。

歆傑,他長大了!

「後來,警察循線破了那個專門製造假車禍真勒索的集團,所以你簽的借據也就失效了。」

「歆傑他……」

「因為歆傑未滿十八歲,又是自首並協助破案,所以法官從輕發落,對於他無照駕駛的部分,只處以訓誡及假日輔導,今天剛好是他回法院接受輔導的日子。」

就這麼簡單?

差點讓我走上不歸路、差點讓我失去生命中最愛的恐怖事件,就這麼簡單地落幕了?

我算了算,歆傑下個月才滿十八,一個月就造成了法律責任上如此大的差別。

我擔心的事完全沒有發生,歆傑不僅不用坐牢,還不會留下污點?

我真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

「我好笨,是不是?」我問殷揚。

「歆傑沒有你想的那麼軟弱,你急於保護他,卻沒想到他已經可以自己保護自己了。」然後,殷揚生氣地說:「你這個小傻瓜,我真想打你屁股,你竟然寧願選擇捨棄我,也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可見我在你心中一點份量也沒有。」

「我不要你瞧不起我。我要我們之間只有真正的感情,沒有其他的牽扯。就是因為你對我太重要了,我才會做那樣的決定,我想在失去我之後,你總是可以遇到更好的女孩的!」我焦急地解釋著:「想到我將過着永遠沒有你的日子,真是讓我心如刀割。否則那天我也不會在你家門口流連,怎麼也捨不得離去。」

殷揚心疼又懊悔地說:

「那天我一直覺得你怪怪的,可是我實在太累了,以至於沒有及時追問,要不然你也不用受那麼多苦。」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已經……」我想起那一巴掌,還有被撕破的衣服,不自覺地伸手抓住胸前的衣服。

「不要再想,一切都過去了。」他抱住我輕輕地搖晃。

我知道他的輕描淡寫只是不忍再度傷害我。

我知道那個時候,他所承受的痛苦與害怕,並不少於我。

我現在才知道,其實我並沒有自以為的那麼勇敢,更要命的是,我一點也不聰明。」我將身體靠在他身上,嘆口氣說。

「還好是這樣,否則白馬王子就無用武之地了。」他說。

※※※

我繼續在醫院養病,殷揚看我頗有起色,而且可以自理了,他便銷假上班,有空的時候再溜過來看我。我這才知道原來在我昏睡的那兒天,都是他不眠不休地在床邊照顧我。

對於他的深情,我無以為報,除了我自己。

我又對他提起結婚的事,他笑笑說等我好一點再說。從此我就沒再提了,畢竟女孩子家主動求婚是不太光榮的。他到底有什麼打算,我心裏也沒個准。

出院以後,我搬到殷揚家去,因為原來的房子已經退掉,而且殷揚說這樣他比較方便照顧我。我什麼都聽他的,對於失而復得的東西,我能不好好珍惜?況且我欠他太多。

歆傑還是住在宿舍,偶爾假日上法院去接受輔導。其實他已改變很多很多,雖然他仍舊一副「酷」德性,但我看得出來他真正地長大了,我打從心底為他高興,也為我自己高興。

殷語放假回家,就會「驗收」歆傑的功課;而歆傑天性不服輸,所以他總會鞭策由自己,不讓自己被看扁。兩個人一見面不大吵三大回合是絕不罷休的,這時,殷揚就會帶我去看場電影,或者散步。

我這一病,瘦了好幾公斤,體力也差多了。殷揚對我呵護備至,什麼事都不准我做,所以我只能彈鋼琴自娛,琴藝倒也因此超越往日的水準。

我想,最恐怖的深淵已經過了!

深秋的一個周休二日,歆傑和殷語都回家了,正進行着三大吵中的第一吵。

歆傑最近的一次模擬考沒考好,殷語正在興師問罪。

有她盯歆傑的功課,讓我省了不少力氣,再過半年就是大學入學考了,雖說散傑已進步不少,但因為底子差,要努力的空間仍然很多。

殷揚在醫院加班,準備年底院內舉辦的外科會議中所要報告的研究內容。他的工作很忙,有時難免抽不出時間陪我。他果然變成醫院裏的大紅人了!

我的身體早巳復原,好想出去工作,以打發時間,並且「自力更生」。我總覺得目前太過依賴殷揚,我不喜歡這樣,畢竟我們還沒結婚呀!

殷揚答應晚上帶我去逛饒河夜市。

我從來沒去過夜市,所以我好期待,早巳整裝待發。

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殷揚提早回來了。我飛奔過去,準備投入他的懷抱,並獻上我的歡迎之吻。這是每天都要上演的戲碼,而且我們也都樂此不疲!

咦!怎麼後面跟了一個男人?

我趕緊煞車。還好沒有一時不察,在外人面前演出免費親熱秀,那可就糗大了。

「這位是?」我裝作一副賢淑的模樣問,並替他們拿了拖鞋。

「歆傑在樓上嗎?請你叫他下來。」殷揚並未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向我眨眨眼,意思是「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把歆傑叫下樓,也中斷了他和殷語的第二大吵。下樓梯時,殷語還意猶未盡地向我數落歆傑的不是。我忽然覺得弟弟挺可憐的!

「歆予、歆傑,這位是王律師。是你們的爸爸生前委任的律師。」

爸爸的律師?在他死後將近一年出現在這裏,為什麼?

「李董事長生前的法律事務都是委託我處理,我對他的事了解不少,我們之間也算有一些友誼。他的自殺,是有一些徵兆的。事業一向是他的生命,他把全部心力投在在上面,也掙得大筆的財富和名聲。

「可是就在他去世前的兩年裏,他開始擴充他的事業版圖,企圖在東南亞各地都開設連鎖百貨公司。他並沒有注意到,那時國內已經陸續出現了幾個競爭對手,雖然是初生之犢,但手腕靈活、創意十足,挖走了大批年輕、追求變化的消費群。國內務家百貨公司的營運逐漸轉盈為虧。這個時候,李董依舊不放棄國外的擴充計劃,於是資金的周轉出了很大的問題。

「李董是個不服輸又愛面子的人,他不願意對外求援,更拒絕某集團合併的建議,一個人硬撐,終至一蹶不振。」

我和歆傑互望丁一眼,眼裏都有着悲傷,

經過了將近一年的歷練,我們都各自成長了不少,也對生存的艱難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爸爸出身育幼院,憑自己的雙手在商界建立一席之地,最後孤獨地面對事業崩盤,驕傲地結束自己的一生。

「你們的父親有一天跑來找我,就在他死前大約一個星期,那時他已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他托我兩件事:第一,倘若他有不測,我必須替你們兩個辦理。拋棄遺產繼承權。這樣你們就不必負起清償債務的義務,而這筆債可能是你們一輩子都還不完的。」

我靜靜地聽着。爸爸是真的想法周全的。

「第二件事則是萬一他死了,我必須在這張壽險保單到期時,將它連同他已寫好的遺書,送交到你們手上。」他拿出一個信封和一個大牛皮紙袋。「這個月,保單到期了,我把它交給你們姐弟倆,還有這封已經放在我那裏快一年的遺書。李董托我的這兩件事,都是為了要保障你們的生活,如今我已替他辦到,總算不負所託。」

我和歆傑只能愣愣地看着那張到期的保單和遺書。

臨走,他語重心長地說:「相信我,你們的父親是愛你們的,只是他一向不知道如何表達。他從來不曾有過父親!」

那份壽險保單是爸爸在歆傑出生沒多久就替我們保的,與其說是保險,不如說是兼具儲蓄功能的保單,屬於零存整付那種的。在期限內被保險人如果沒有發生不測,期滿便可領到一筆錢。

「五百萬?」殷語反應快,一眼就看到上面的數字。

「姐,爸幫我們各保了五百萬。也就是說,從今以後我們各有五百萬的財產了!」歆傑不可置信地大叫。

我也驚愕地望着殷揚,誰會料想得到,我們就要從「一級貧戶」變成百萬富翁?幾個月前,我還差點為了二百五十萬,把自己給賣了呢!

「爸的遺書呢?我要看。」歆傑一把搶走我手上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拆開。

我們四顆頭、八隻眼睛湊在一起看了起來。

是爸爸的字。隔了一年,再看到爸爸的字跡,我不禁悲從中來。殷揚將我緊緊攬住。

歆予、歆傑:

對不起,爸爸要先走了!

我一手建立起來的王國就要倒塌了,我胼手胝足了三十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成就,眼看着它就要毀於一旦,我受不了。我無法面對外界同情憐憫的眼光,我無法重新再來一次,我累了!

我並不害怕死亡,因為那將使我和你們的母親重聚。你們的母親,是我所見過最溫柔美麗的女人,她從不唾棄我的出身,反而鼓勵我、支持我、愛我。

我本以為我的成就將帶給她幸福,沒想到一場車禍卻奪走了她的性命,連帶也奪走了我的快樂。你們無法想像,我是多麼思念她,無時無刻不期待再度與她相逢!

當然,我是捨不得你們的,我親愛的孩子們。你們是我在痛失愛妻之後,堅強活下去的惟一理由,雖然我從來就不是個稱職的父親。我太忙了,把你們交給保姆和管家照顧,以至於錯過了你們的成長。現在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們講話、對你們的喜惡一無所知、也不了解你們心裏的想法,我滿足了你們的物質需求,卻滿足不了你們對親情的渴望。

你們一定不知道,我曾在晚上進入你們的房間,看着你們熟睡的臉孔,想着你們長大以後的樣子。

我也曾想抱抱你們、親親你們的小臉蛋,讓你們在我膝蓋上撒嬌。但我什麼都沒做,什麼都不敢做。我想,現在你們也一定不願意這樣做了吧!

你們瞧,我是一個多麼失敗的父親。

歆予,我的乖女兒,你長得就和休母親一模一樣,個性也是一樣的溫柔而倔強,我愛你就像愛你母親一樣多。每次看到你,我都必須忍受思念她的椎心之痛。

你從小多才多藝,不用我操心,我一向以你為榮。

我多麼想親眼看到你結婚生子,我想知道誰會是那個世界上最幸運的小子?

至於歆傑,我的兒子,你簡直是我的翻版,不僅是長相,連皺眉頭或站立的樣子都像。

你腦筋好、自尊心強、桀驚不馴、不服輸。每次你犯了錯,我都不忍心責罰你,因為你只是遺傳了我的基因罷了,何錯之有?其實在我心裏,我對你是有期待的,我曾經希望有一天,你能夠繼承我的事業,讓它永續經營,不過看來是不可能了。如果我現在說,我期望有朝一日你能夠為我東山再起,會不會給你大大的壓力?

我走了以後,你們將一無所有。幸好在你們小的時候,我幫你們保了儲蓄險,保費早已繳清,而保單一年後即將到期,到時候你們的生活就有保障了。至於這一年,就要靠你們自己去闖,去感受生活的不易,去體驗人生的酸甜苦辣。

我能為你們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等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你們一年了。孩子們,告訴我,你們過得可好?可曾被生活折磨得體無完膚?還是已經練就一身對抗現實的本領?

孩子們,要勇敢、不要哭,知道嗎?要堅強地面對所有的挫折,勇敢地追求人生中值得追求的東西。

我相信此刻,我已經在天上與你們的母親相聚,並且手牽手微笑地看着你們。你們感覺到了嗎?

永別了!我愛你們!

父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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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我畢業了,終於!

命運的轉輪也終於停止旋轉,在它轉了好幾轉,將我送人地獄、又將我送上天堂之後。

爸爸生前為我們姐弟倆所存的五百萬,對我們的學業及生活來說。已是綽綽有餘。我在過完年後辦了復學,能夠重返校園再度扮演起學子的角色,我格外珍惜。我的課業及活動佔據了我大部分的時間,以至於殷揚常開玩笑說,我愈來愈難追了。

歆傑一年前以第一志願考上了台大國貿系。

還記得那天,我們看完爸爸的遺書,在靜默了許久之後。他突然大聲宣佈,他將報考商學院。這使得他和殷語的第三大吵開啟戰端,原來殷語一直希望歆傑能夠念醫學院,將來就像她最崇拜的哥哥一樣當醫生。

我心裏卻很清楚,他是想達成爸的遺願--替他東山再起。

那之後,歆傑發奮苦讀,終於如他所願高分上榜。目前的他,已經少了青少年時期的狂戾之氣,而多了些許成熟穩重。他常一個人關在房間里發獃,我知道他正在規劃未來的「東山再起」。要東山再起談何容易,爸爸真的給了他不小的壓力。我不禁為他擔心!

在我回到學校之前,我便搬出了殷揚的家,殷揚為此還頗不高興。但他知道他所愛的人,就和她的母親一樣「溫柔而倔強」,所以他也沒轍。我其實是希望為彼此多留點空間,雖然我確定自己非他不嫁,但他可不一定要非我不娶呀!說不定哪天他身邊會出現另一個「溫柔而不倔強」的公主,這樣他才真的可以「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我想,對於「海琳事件」,我一直是耿耿於懷的!

在畢業典禮的會場外,鎂光燈此起彼落,鮮花禮物滿天飛舞。

電機系的畢業生鄭建國跑過來要求我合影留念,照完相后,他執起我的手說:「歆予;你願意等我當完兵,再和我一起出國念書嗎?」

正當我還沒完全會意過來的時候,我的手已經給一把拉了回來,然後我聽見殷揚的聲音:

「對不起,她不想等那麼久。」

我一轉頭,瞧見殷揚故作嚴肅的模樣,差點噗哧大笑。但看到鄭建國尷尬地走開,心裏也着實為他感到難過。

「你幹嗎刺傷別人的心?」我掄起拳頭捶了他一下,卻被他一把抓住。

「不傷他的心,難道要傷我的心?所謂『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不是嗎?」

接着他從口袋中掏出一隻盒子打開來。

戒指,一隻鑽石戒指!

殷揚將戒指套到我左手的無名指上,注視着我:

「你曾經說,你要完成大學學業才要結婚。現在時候到了!」

我撫摸着手指上閃閃發亮的指環。感動莫名而不禁哽咽。

「你知道這段時間有多難熬嗎?常常見不到你,還要擔心你被別的男生搶跑,這實在不是普通人過的日子。要不是尊重你的意願,我早就不顧一切把你娶回家了。」

眾目睽睽之下,我撲進他的懷抱,給了他一個發自內心的吻,他也熱情回報。

分開后,我笑着對他眨眨眼說:

「白馬王子本來就要有過人的毅力嘛,不然公主要靠訛保護呢?」

這時,殷語和歆揚遠遠地一路跑過來。

「姐,恭喜你畢業了!」

「歆予姐、哥,你們兩個幹嗎站在這兒擠眉弄眼的?」殷語還是一樣的外向調皮。

「我們在歡慶歆予大學畢業,以及--」殷揚看了我一眼,慢條斯理地說:「我們的訂婚。」

「哇,你們要訂婚了?好耶!」殷語興奮地又跳又叫,拉着歆傑的手原地繞着圈圈。

一會兒,他們停了下來。

殷語喘著氣說:

「我們要怎麼慶祝你們訂婚呢?光站在這兒擠眉弄眼、繞圈圈嗎?」

我偎著殷揚,手牽手笑看這兩個大孩子,心裏洋溢着無比的幸福。

我忽然有一種感覺,我感覺到爸爸和媽媽正在天上慈愛地看着我們,並給與我們祝福。

我望向無際的天空,一對白鴿正舞著翅膀飛過我們的上方!

然後,我聽見歆傑大聲地說:

「姐,我們去坐雲霄飛車!」

殷語也興高采烈地拍手附和:

「好耶!咱們坐雲霄飛車去嘍!」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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