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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宇璐 -【櫻花飛揚】《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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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璐 - 櫻花飛揚

她雖是這華府的大小姐,
但卻隻是個寄人籬下的“孤兒”,
從沒人記得她的生日,也沒人想過她,
現在現任父母竟為能攀上皇室,要她出嫁,
就算她未來夫婿流連煙花地,
她也不能不從,
是個沒了自由的傀儡,
可,是上天憐憫她嗎?
不然那個未來夫婿怎會失了蹤?
讓同樣是藍眼的小斯佯裝“太子”,
然而就算他親手雕支木簪給她,
救她遠離野狼爪下,她仍不會心動,
但說也奇怪,自己不是打算一走了之嗎?
為何一聽到他因她走失被吊起來打,
而心疼的甘願再回金絲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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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書 宇璐

出了書後,我想每個作者都會很開心的把書寶寶贈予親友,讓大家分享自己的喜悅吧?

通常,親友們會讚不絕口,而身為作者的自己也會臉上寫滿自豪。

不過,璐璐碰到的卻是啼笑皆非的場麵,在此羅列出來,請諸位看倌參閱、參閱,說不定將來你的書寶寶問世後也會“邂逅”同樣的尷尬。 哈!

“在哪裏?你的名字在哪裏?”友人接過贈書,邊翻邊嚷,非常著急。

“我簽在扉頁上了。”以為友人在向自己要簽名,璐璐十分得意的回答。

“我的意思是說,封麵上怎麼沒有你的名字?你們出版社真奇怪,為什麼不把作者的名字印在封麵上呢?”

“沒有嗎?”璐璐一楞,指著封麵美女旁那大大的“宇璐”兩字,大聲宣布,“這個就是我的名字呀!”

“宇璐?你為什麼要把自己叫做宇璐?”友人總算明白了那是璐璐的筆名,呆立良久。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嚴重抗議,“你應該用自己的本名出書,這個‘宇璐’怎麼看都不像你。”

“不像嗎?”璐璐麵對自己的筆名,橫看豎看都很滿意,“可是我覺得滿美的,宇宙中一顆會發光的小小石頭,這個名字很有意境呀!”

“為什麼封麵上隻寫‘宇璐’,不寫‘宇璐著’呢?漏了一個‘著’字,別人很難明白這兩個字表示作者。”友人不理意境,隻管現實。

“為什麼要加上‘著’字才懂?稍微有一點頭腦的人,一看到這兩個字,都會知道它表示作者!”璐璐有些火大。

“可是……我就不懂呀!”友人寧可承認自己是豬頭,也要堅持她的想法。

突地,四下一片沈默,璐璐嘟著嘴,瞪著友人,友人也不甘示弱地瞪著我。

“咳咳……其實形式不重要,內容才是關鍵啦!”友人出于善心,不想在大喜之日讓璐璐悲傷,終于假裝認輸,“我們來看看你都寫了些什麼……咦,滿厚的嘛,為什麼之前我在你電腦裏看到的隻有一點點呢?”

一點點?小姐,這所謂“一點點”,璐璐可是不眠不休的寫了一個月呀!
“哈,我懂了!”未待璐璐回答,她便自認發現了玄機,“排版這麼鬆,一句話一行,每頁就那麼幾個字,當然可以排成厚厚一本啦!哈哈,你們出版社被你騙了,不過,你也不用太慚愧,我見過有的作者更過分,居然把兩個字排成一行,他們比你更會騙稿費……”

璐璐覺得此刻已然失去了言語的能力,急需坐下來喝一杯水,否則頭頂會冒出煙來。

“喂喂喂,”友人繼續聒噪,“比起瓊瑤、亦舒等一代宗師,你自認寫得如何?”

“我的字數比她們少。”璐璐有氣無力的回答。

“這個一目了然!”友人拍著我的腿,“我是問,你的小說思想是否比她們深刻?感情是否比她們催淚?人物是否比她們生動?故事是否比她們創新?”

“比不上。”

“哦……”友人有些失望,膽怯的望著我,“那別人為什麼要看你寫的小說?既然你的小說連人家六、七十年代寫的都不如……”

“我比她們寫得色情!”終於找到一個強項,璐璐精神大振。

“咦?真的?”友人顯然也十分驚喜,連忙緊緊的將書寶寶摟在懷裏,“太好了!我這就回家跟我男朋友一起拜讀!嘻嘻,明天再告訴你‘讀後感’哦!”

聒噪的友人終于放過璐璐,似拾到一本武林秘笈,回家修練去了,璐璐也隨之鬆了一口氣,以為贈書功德終于圓滿,誰知……

第二天,友人又氣急敗壞地殺了個回馬槍,將書摔回璐璐麵前,惡狠狠的道:“你這個小騙子,我跟男友研究了一晚,根本沒看見這本書裏有我們需要的東西,你還敢自認色情?小騙子!”

可憐的璐璐隻好低頭認錯,連惟一“找到”的強項,也失去了。

嗚……諸位,這就是我的贈書經曆,值得同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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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揚州最富盛名的青樓──牡丹樓裏,此刻坐著一名引人側目的少年。

他幷非玉樹臨風、貌比潘安,而是在這奼紫嫣紅的地方,他那身殘破不堪的布衣、亂蓬蓬的頭發,抓著上好佳釀不知品嘗,反而飲驢般一灌而進的粗魯舉止,引人投以怪異目光。

沒人敢趕走,老鴇雖捏著鼻子避開他身上那股熏天的酒臭,卻仍催促龜奴不停的為他上熱菜,看到他抓了鶏腿後油膩的手指抹在華麗的桌布上,她暗自捶胸,心疼不已。

這名少年是歸海 公子的手下,因此沒人敢得罪他。

“這小子其實長相不錯。”二樓的雕花欄桿後,幾名閑得無聊的美娘,邊嗑著瓜子邊拿他當解悶的話題,“若是打扮打扮,也算翩翮公子……呀,他的眼睛跟歸海 公子一樣,也是藍色的!”

其中一人投來鄙夷的目光,像是在諷刺姊妹的孤陋寡聞,“你沒聽說嗎?他們堯國人,眼睛都是藍色的。”

“堯國?真有這個地方?在哪兒?我還以為是別人編派的呢!”

“聽說距離咱們揚州可遠了,雖然不算太窮,但仍屬蠻荒之地,每年戰事不斷,皇族之中也相互殘殺。”美娘忽然放低聲音,“我告訴你們哦!聽說歸海 公子就是堯國皇族的後裔。”

霎時一群美娘竄起一陣驚呼,擾得樓下的少年不耐煩的瞥了二樓一眼。

“歸海 公子他……他真是皇家人?!”

“否則你以為季大善人怎麼肯把女兒許配給他?季大善人可是本地第一富戶,季家小姐又生得傾國傾城,如何會跟一個來路不明的外鄉人訂親?

“再則,歸海 公子可是咱們這兒的常客,季大善人非但沒有半句怨言,還特地囑咐媽媽把薑蘭姊姊留給他,如此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除了歸海 公子是堯國貴族,季大善人想借助他的權勢之外,我實在想不出其他原因。”

“原來如此!”衆美娘茅塞頓開,連連點頭。

“噓──”不知誰提醒,“別說了,歸海 公子出來了。”

沒人能否認歸海弦的俊美與貴氣,所以自他來到揚州後,至少一半的人相信,他是堯國的貴族。

早春時節,依然寒氣十足,歸海弦裹著一件價值連城的黑色大氅步下臺階,幅擺的貂毛掠過地毯,那柔軟無聲的美麗,像是對他尊貴身份的一種象徵。

他來找薑蘭,她卻很不湊巧的上廟裏進香,盡管老鴇一直賠不是,還把另一名花魁推到他的懷裏,但從他臉上陰沈的表情來看,顯然十分不滿意。

“阿揚,我們走。”他朝那個正沈迷在酒壇與鶏腿中的少年打了個手勢,便大步邁出花樓,沈重的腳步聲說明他的怒氣衝衝。

名喚阿揚的少年帶著微微的醉意起身,也不付帳,即跟著主子往門外走去,一不小心,卻被門檻絆倒,摔了個四腳朝天,惹得周圍的人哈哈大笑,他站起身揉揉摔疼的身子,也不在意那些人對他的嘲弄,像沒事般繼續走。

美娘們說的沒錯,他的確是個俊美的少年,有一張能與歸海弦媲美的俊顏和一雙閃爍如寶石般的藍眼睛。

但他的俊俏被遮在肮髒殘破的衣衫和亂槽槽的頭發下,若不是整日與男人周旋的美娘們獨具慧眼,他的真實根本不會被識破。

他對自己的身份很有自知之明,睡在馬廄裏,老鼠是他最親密的朋友,有酒喝、有鶏吃是他一生中最奢侈的享受。他不愛說話,所以歸海弦才會這麼放心的帶著他四處亂走。

人人都叫他阿揚,這個名字不知從哪來的,似乎從他懂事起,大家就這麼叫他,也許這個名字是他那對不知所蹤的父母取的。

後來收養他的師傅給他胡亂安個姓──蕭,師傅說,人總得有個姓,他也得有一個,哪怕這個姓不屬于他。

“公子,您的馬。”蕭揚牽著一匹白駿,站立在街邊。

他在歸海弦手下算什麼?馬夫?跟班?抑或是保鏢?好像什麼都是。

“誰要你備馬的?”歸海弦幷沒接過馬鞭,他不滿地睨向蕭揚。

“公子不回季府?”皮膚黝黑的蕭揚,臉上一向沒什麼表情,說話語調也是平平的。

“你先把這匹白駿騎回去,我一個人到對麵的茶樓上坐坐,晚些時候你再來接我。”

“公子說的晚些時候……是多晚?”

“阿揚,憑你聰明的腦袋,還不瞭解嗎?”歸海弦微微一笑,拍拍他肩上的塵上。

蕭揚雖然一臉木訥,可主子吩咐的事總能妥當的盡速完成。手下人雖多,歸海弦卻隻愛用他。

“公子是想在茶樓裏一直坐到薑蘭姑娘回來吧?”

“哈,果然不負我的誇獎。”歸海弦點點頭。

“可薑蘭姑娘真的有去上香嗎?”蕭揚像是不經意的淡淡一問。

“你是說……”歸海弦因他的話猛然驚醒,“你為什麼這麼說?”

若換了別的家奴,麵對主子的厲喝早嚇得跪到地上了,但蕭揚仍是直挺挺的站著。

從小到大,不論主子說話的腔調是高是低、是怒是喜,他都維持一貫的態度。

“剛剛牽馬的時候,小的聽船夫們聊到薑蘭姑娘包的是李船夫的船,既然他都回來了,薑蘭姑娘也早該回來了。”蕭揚順手指了指那棵拴馬的樹,樹的背後有一條大河,寺廟的鍾聲在河對岸敲響。

“我早料到了,早料到了!”後知後覺的歸海弦氣得在街邊直跺腳,“好幾次我要見她,她都推三阻四,這一回竟變本加厲,敢夥同鴇母騙我!阿揚,陪我進去把那個婊子揪出來!”

“公子,”瘦長的身體擋在幾乎要飄起來的黑色大氅前,“您現在再進去,也未必見得到人,薑蘭姑娘沒去上香,幷不代表她會待在此處。”

“那……”歸海弦激動的步子凝住,“你說該怎麼辦?”

蕭揚沒有為主子獻計,隻看著愈漸愈晚的天色,答非所問,“公子,今兒個好像是季小姐的生日。”

歸海弦一怔,“那又怎樣?”

“現在季府上下肯定在為季小姐過生日吧?公子,您是季小姐未來的夫婿,別人都去了,您不去……似乎不大好。”

“季家不敢有怨言的。”歸海弦得意的撫撫大氅上的貂毛。

“不敢有怨言,但也不表示他們會高興。”蕭揚再次遞過馬鞭,“公子,您別忘了,歸國之事還得靠季家幫忙,為了一個青樓女子得罪季家,小的不知道這值不值得。”

歸海弦呆立良久,終于喉結滑了滑,像是艱難吞下什麼似的,舉手接過馬鞭。

“阿揚,你說的沒錯,這種流亡的日子我受夠了,連一個小小的婊子都敢唬弄我,等我將來揚眉吐氣,我要讓這幫中原人好看!”

大氅一甩,飛身上馬,白駿閃電般的急馳而去。

一絲不為人知的笑意浮現蕭揚臉上,伸個懶腰,他舉步跟隨白駿的蹄印奔跑起來。

當隨從的,主子在馬上騎,他就得在馬下跑,旁人看了殘忍,他卻從小跑慣,也不覺得有多辛苦,有時候,速度還能與馬兒相當。

他是個吃裏扒外的人,剛剛那番誘拐的話幷非為他家公子著想,把歸海弦及時拐回季府,隻是不想讓某個人傷心罷了。

季家

揚州城內富可敵國的第一大戶,在獨生女兒季初櫻生日的這天,幷沒有像人們猜測的那樣張燈結彩、賓客往來如雲。

相反的,府裏異常安靜,被暮藹籠罩著的大門緊緊關閉,毫無歡樂的氣氛。

季初櫻坐在窗邊,凝望院中一片樹影,她身上的衣著仍跟平時一般,頭發懶懶綰起,不戴珠飾,仿佛今天不是她的生日,隻是一個平常的日子。

“小姐……”丫鬟翠環端來一個碗,熱氣蒸蒸的擱在桌上,“老爺和夫人特意讓廚子給您做的壽麵,裏邊還有兩個紅心蛋呢!”

“真是老爺和夫人吩咐的?”季初櫻用筷尖輕輕挑著麵條,微笑道,“怕是你這個鬼靈精讓王嬸做的吧!”

“小姐……”翠環吐吐舌,“又讓您識破了,小姐真厲害。”

“不是我厲害,而是你這謊話說得太不可信。”季初櫻嘗一口鮮湯,“長這麼大,老爺和夫人什麼時候記得給我做過壽麵?”

她稱父母為“老爺”和“夫人”,旁人聽了定會覺得奇怪。其實這樣的稱呼合情合理,因為她幷非季氏夫婦親生,她隻是一個地位比奴婢略微高一點兒的養女,自然稱呼上也要對衣食父母尊敬些。

她從不奢望季氏夫婦會幫給她過生日,每次看到那些揮金如土的哥哥們請戲班子唱園會,邀來狐朋狗友擺筵席,她都會遠遠的避開。

季氏夫婦不是小氣的人,但他們隻對自個兒的親生骨肉大方,季家縱然富甲天下,但花銀子也輪不到她這個多餘的養女。

看多了、看透了,心也平靜了。季初櫻很守本分,就算天底下的人都忘了給她過生日,她也能安靜的坐在窗邊看院中的花。

“老爺和夫人也真是的!”忠心的翠環替小姐打抱不平,“前些時候還說今年您滿十六,是大日子,要好好慶祝慶祝,怎麼才隔幾天就忘了?”

“他們沒忘。”季氏夫婦能把繁雜的帳目做得有條有理,怎麼會忘記一個簡單的日期?“他們隻是聽說歸海 公子去了牡丹樓。”

“歸海 公子去牡丹樓跟小姐您過生日有什麼關係?”她迷惑不解。

“當然有關。”季初櫻說話當兒,已將壽麵個底朝天。

她餓了,也的確愛吃麵條,隻可惜一年隻有一次生日,也隻能有這個時候她才能吃到自己愛吃的食物。

“哦!對了,”翠環沒有繼續追根究底,反而想起某件大事而驚跳起來,“夫人吩咐我請您到布閣去一趟!”

“布閣?”那不是放著綾羅綢緞的地方?“去那兒做什麼?我相信不是夫人想著要替我做新衣裳,讓我自個兒挑喜歡的布料吧?”

“夫人有這麼大方,連佛祖都該偷笑嘍!”翠環滿臉鄙夷,“聽說是丟了一匹白絹,夫人讓府裏的人都去說個清楚。”

“原來我整日待在屋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會染上嫌疑。”季初櫻諷笑,“無妨,即使他們搜到我屋子裏來,我也不怕。”

說畢她擱下碗,提起裙子往外走。

“小姐。”翠環在背後叫住她。

“怎麼?”季初櫻回眸。

“您……是不是該打扮一下?”

“哦,對了。”她撫掌一笑,“給他們氣糊塗了,我這副懶散的樣子若走出這屋子,定讓人笑死,什麼都能丟,惟有麵子不能丟。翠環,替我梳頭。”

插上首飾盒裏惟一值錢的玉簪,穿上光鮮的淡紅衣裳,長發盤成繁複美豔的宮髻,季初櫻對鏡子裏的自己還算滿意。

這身衣,她平時是不穿的,生怕磨損了衣料;這支簪,她每日都要用帕子細細擦拭,聽說惟有如此才能藉著人的體溫,愈擦愈光亮,保持玉的晶瑩潤澤。

她雖身居華屋,但身邊值錢的物品極少,所以她備加珍惜。就連西洋水粉、玫瑰胭脂平時也不敢多塗,隻留在重要的場合使用。

一腳踢開門,她挺起胸走過季府上上下下各種目光。

他們瞧不起她,因為她的身份卑微,但他們又嫉妒她,因為她好歹也是季氏夫婦的養女,幷且有絕世的美貌,他們還很畏懼她,因為出了自個兒的屋子,她就不再是那個跟婢女說說笑笑的和藹女子了。

她高傲、冷漠、蠻橫,常常用尖牙厲嘴斥責說她壞話的下人,一個巴掌把欺負她的哥哥打得鼻血直流。

她用強悍的態度護衛自己,心裏異卻很空虛,她不想戴著這樣可憎的麵具,可如果沒有這樣的麵具,她在季府是無法生存。

惟一瞭解她本性的,隻有她的貼身婢女──翠環。

“小環,你看……”季初櫻忽然在花園裏停了下來。

“看什麼?”翠環不解的問。

“今年的櫻花沒開。”她語意幽幽。

“唉,還以為是什麼事呢!”翠環笑了笑,“今年天氣冷,櫻花開得遲一些,也不奇怪。”
“可我的生日就要過了……”

每年她生日的時候,滿樹粉白的櫻花都會隨風飄散,如雪花般空中飛舞,像是上天送給她最美的禮物。春天第一樹櫻花,跟她的名字很像,所以她對那花辦紛紛的景色又多了一份喜愛。

可今年……枝頭寂寞,園子裏空空蕩蕩,她有一種被朋友遺忘的感覺。

“小姐為人素來豁達,怎麼反倒在這種小事上看不開?”翠環打趣道。

她的確不太計較季府上下對她的態度,但心中多多少少會留著一方空間,用來裝放一點兒屬于自己的期盼,否則做人豈不太無趣了?

季初櫻楞楞地望著滿園空曠,不期然看到一襲黑色大氅出現在走廊的那頭。

“小姐,那、那不是歸海 公子嗎?!”翠環驚呼。

沒錯,是歸海弦,聽說他去牡丹樓,所以原本打算替她過生日的季氏夫婦,本著“勤儉節約”的精神,臨時取消宴席,現在他竟又出現,這下措手不及的季氏夫婦該哭笑不得了。

雖知道牡丹樓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但身為他未過門的妻子,她卻一點兒也不生氣,男人都是花心的,何況他是堯國尊貴的皇族,更有資格花心吧?

十四歲那年,一個算命仙指著她的眉心說,將來她能當上王妃,正是這個預言,讓季氏夫婦認她做女兒,而她也不負衆望,成為了流亡貴族歸海弦的未過門妻子。

是預言成就了她,還是她實現了預言?

“弦。”她露出盈盈笑容,儀態萬千的迎上去,從歸海弦的眼神裏,她看到男人們慣有的癡迷。

歸海弦似乎對所有漂亮的女人都很癡迷,但癡迷幷不代表疑情,這個她很清楚。

“初櫻,”歸海弦上前溫柔的握住她的手,“我的小壽星。”

刹那間,她顫抖了一下。

這激顫幷非為了這聲虛假甜蜜的愛語,而是她無意中瞥見一道明亮的目光,那目光從歸海弦的身後射出,像一顆石子投入她平靜無波的心海,勾起一陣陣的漣漪。

那目光她已不是第一次發現,那是一個黝黑瘦長發出的衣衫襤褸的少年,她從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隻知道他睡在馬廄裏,被下人們呼來喝去。

他應該跟她年紀相仿吧?不過如果他能吃上更好的食物,身子一定比現在壯,年紀也會看起來比較成熟。太單薄的男人,總會被誤認為是少年,說不定,他已經是個成熟男子了。

“阿揚,幫我把外套拿回屋裏去。”歸海弦將黑色大氅一甩,扔進蕭揚懷中。

他住的地方是季家提供的別院,跟季家大宅隻隔著一道墻。當初他來揚州時,隻帶著一名軍師和幾名隨從,沒有過多的貼身珍寶。季氏夫婦不是鼠目寸光之人,知道他未來的價值,所以千方百計好意挽留,待他如座上賓。

他看中了季家的富有,季家則看中他的皇族頭銜,雙方從此結為友好同盟,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季初櫻成為他未過門的妻子。

“阿揚,你聽見了沒?還不快去!”歸海弦摟著季初櫻的肩,發現蕭揚沒有動靜,于是再次厲喝。

原來他叫阿揚。季初櫻偷偷瞥了他一眼。如此不起眼的名字,難怪她沒有印象,也許從前聽過,可是聽過就忘了。

她看見他低了頭,收起明亮的目光,抱著厚重的大氅往別院走。他很少說話,記憶裏幾乎沒有聽過他的聲音。季初櫻一直以為他是啞巴。

“你的小僕人以前我怎麼沒見過?”她順口問了一句。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突發如此怪異的好奇心。

蕭揚的背影突然頓住,或許是被石子絆了下。

“怎麼會沒見過。”歸海弦大笑著反駁,“他天天都跟著我,隻不過你沒記篆…也對,季大小姐若記得一個下人的長相,那才叫奇怪呢!”

蕭揚繼續挪動步伐,動作十分遲緩,仿佛受了什麼打擊似的,腳踉蹌著。

“弦,你這是在取笑我嗎?”季初櫻似笑非笑的努了努嘴,她知道歸海弦很喜歡她撒嬌的模樣。

“我怎麼敢取笑我們的小壽星?”歸海弦果然神魂顛倒,進一步摟緊她,企圖與她額頭相抵。

季初櫻左閃右避,仍躲不過他強勢的擁抱,正為自己先前擺出的嬌媚神態後悔時,一聲輕咳拯救了她。

隻見歸海弦馬上放開她的手,帶著幾分懼怕回頭望向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一名中年男子。

男子清須長袍,仙風道骨,嘴角還揚著一抹微笑,他就是歸海弦又敬又怕的人──單于淳。

歸海弦稱他“軍師”,雖然手邊無兵,但單于淳替他的流亡生活出謀策劃,讓他這個失勢的皇族不至于變成一隻悲慘可憐的喪家犬,所以單于淳的智慧讓人尊敬,他的一聲輕咳,足以讓歸海弦不敢亂說、亂動,就連季氏夫婦有時遇到商務上的問題,也會低頭向他請教。

“軍師……”歸海弦囁嚅道。“您怎麼會在這兒?”

“今天是季小姐的生日。”單于淳冷冷的回答,“老奴理應來道賀,何況還有一件天大的喜訊要告訴公子您。”

“什麼喜訊?”歸海弦疑惑,“我一個喪家之人,還能有什麼天大的喜訊?”

“非也。”單于淳搖頭,“公子馬上就不是喪家之人,老奴剛剛接到快函,說是堯皇要召公子回去。”

“皇叔他……哦,不,皇上他真的要召我回去?”歸海弦滿臉楞怔。

“恭喜公子!”單于淳抱拳行皇族之禮,“說不定此次回京,您就可以恢複‘文賢王’的名號。”

“恢複名號?”歸海弦楞怔之後是抑不住的驚喜,顧不得旁觀者的目光,直搖著季初櫻的肩狂喊,“櫻,你聽見了沒有?我要恢複名號了!將來你就是名副其實的文賢王妃了!”

名副其實的文賢王妃?季初櫻偷笑。恐怕輪不到她吧?如果將來他真的恢複名號,天下美女如此之多,他還會記得她嗎?

但幷非所有人都像她這麼悲觀,隻聽身後兩聲整齊的“恭喜文賢王”便可知,季府上下對歸海弦的前途充滿信心。

不知何時聽聞喜訊的季氏夫婦已經趕來,心花怒放的站在回廊上。

“點燈,奏樂,上菜!”季老爺吩咐著下人,笑盈盈的轉向歸海弦,“文賢王請移駕花廳,今日小女生日,已備好薄酒,請文賢王賞光。”

已備好薄酒?季初櫻暗自捧腹。先前連一碗壽麵也沒有,現在竟然連筵席都變出來了?她真不得不佩服呀!

“女兒呀!你也真是的!”季夫人假扮慈母,握著季初櫻的手責怪,“自個兒的生日,也該穿得像樣一點兒,瞧瞧你這模樣,隻戴一支簪,知道的人,說你樸素,不愛花呀粉呀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做父母的虧待了你呢!來來來,到娘親屋裏來,首飾隨你挑,好好打扮,打扮!”

“多謝母親大人。”季初櫻 乖乖回答。

她憋笑憋得快斷氣了,隻覺得天下演技最高明的,不是梨園的戲子,而是季氏夫婦。

她不經意的看了看剛才的地方,那個抱著厚重大氅的少年已消失蹤影。忽然有種失落的感覺竄上她的心,呵!好沒道理,一個不相幹的下人,怎麼會擾亂她的心情?

或許是因為他清亮的目光盯得她太過緊張,所以這會兒沒了監視,她整個人鬆懈下來,心情也驟然失重。

春天的晚上還是很冷,他獨自睡在馬廄裏,不會著涼嗎?

季初櫻忽然發現自己很可笑。她不過是一個自身難保的孤女,還好管閑事的擔心別人著不著涼?兼濟天下是達官貴人們的事,無用的她,給不了任何幫助。

此刻她能做的,就是扮演好歸海弦未過門的妻子和乖女兒的角色,為那一丘之貉的虛偽人們微笑乾杯。

“小姐,你快看!”

筵席過後已近午夜,提著燈準備引季初櫻回屋的翠環忽然驚叫出聲。

隨著這一聲驚叫,季初櫻身後所有的人都楞住,連一直在聒噪的季氏夫婦也立刻噤聲。

院中掛滿燈籠,所以他們可以清楚的看見,那先前還是光禿一片的櫻樹,此刻已開滿粉白花朵,連綿如雲、炫麗奪目,給人一種窒息的美麗,像是神靈忽然想起她的生日,于天地間施了法術,變幻出這絕色之景。

“怎麼回事?”她聽見耳語紛紛,大家都在詫異,可卻沒有人敢胡亂猜測。

仿佛櫻樹成了妖精,沒人敢靠近。翠環提著燈籠的手也在發抖。

季初櫻也楞了一會兒,但她幷不害怕,這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為什麼要怕?於是她拎起裙子,獨自走到那棵櫻樹下一探究竟。

所有的人都膽戰心驚的望著她,似乎一不小心,她就會被樹妖吃掉。

玉臂攀上樹頭,攬下一簇似雪花團,指尖輕輕一觸,季初櫻不由得笑了。不,這不是真的,葉間綻放的是朵朵絹製的假花。

是誰在這寒冷的夜裏,趁著季府上下在花廳大擺筵席之時,爬上這無數枝頭,費盡苦心為寂寞的櫻樹打扮?

現在她終于知道布閣失竊的那匹白絹下落何在了。

這個偷布的賊真是個奇人,以特殊的方式歸還贓物,將絹化成花,點綴季府。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不知怎麼在她心中浮出──這一切,像是為她做的,為她的生日送上一份奇特的禮物。

呵,也許這隻是惡作劇,一切都是她在自作多情,賊幷沒有討好她的意思。但無論如何,她對眼前看到的景象,真的很喜歡,心中泛起徐徐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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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季氏夫婦沒有再追究盜竊白絹的人,因為事情太詭異了,他們不敢追究。而且兩天以後,發生了另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使他們無心再追究──歸海弦,失蹤了!

尋遍了整個揚州城及花街柳巷,這位未來的文賢王依然杳影無蹤,像是平白無故的從人間蒸發了。

據說,那個清晨,婢女們像往常那樣端著洗臉水到他房裏去,卻發現床上空無一人,他愛穿的黑色大氅還掛在椅子上,被中仍有餘溫。

歸海弦的失蹤比那滿樹絹櫻更加詭異,有人說,是園中的花妖把他吃了,更有人說,是堯國不想讓他回去的人偷偷遣人此地,把他殺了。

衆說紛紜中,季府的氣氛變得愈加恐怖,天一黑,便沒人敢再出自個房間半步。

“小姐,你在做什麼?”

端著晚膳,才進門,翠環就發現季初櫻正翻箱倒櫃,東西鋪了一地。

“收拾細軟,準備逃跑。”

“逃……逃跑?”翠環錯愕不已,“小姐,好好的,逃什麼?你也覺得這府裏有妖怪?”

“妖怪?”季初櫻笑了出來,“不,我不怕妖怪,我是怕有人會趕我走,所以我得早早替自個打算,把該收拾的東西收拾好,免得到時候一無所有。”

“誰會趕你走?”翠環越發不解。

“還會有誰?”季初櫻搖頭,“我問你,當初老爺和夫人收養我,是為了什麼?”

“嗯……因為老爺和夫人沒有女兒,想找個人跟歸海 公子結親。”翠環倒也不笨。

“對呀,如今歸海 公子失蹤了,你想想,他們還會留我嗎?”

翠環恍然大悟,“小姐真有先見之明!”

“還不快點過來幫我。”季初櫻瞪著她,“說不定今兒個晚上,他們就會有動作,老爺、夫人最會打算盤,多留我一天,就多浪費一頓飯錢。”

“小姐,那您出了府,今後該怎麼生活呀?”翠環開始啜泣起來。

“傻瓜,我本來就是無父無母之人,又不是那些弱不禁風的嬌小姐,這兩年待在季府也幷非全無益處,不僅學會了琴、棋、書、畫,還練就了一手刺綉的絕活,等出了府,我就把歸海 公子送的那些支金絲鳳釵給當了,開一間小小的綉坊。”

“好好好!”翠環舉手讚成,“小姐,我也要跟著您,翠環的繡功也是不差的!”

“我開綉坊,身邊自然需要人手,不過你還有賣身契在老爺手裏,先緩一緩,等我掙夠了銀子替你贖身,再來接你。”

“小姐……”說到此處,翠環已是眼淚汪汪。

兩人正忙亂著,忽然窗外人影閃動,輕輕的扣門聲響起,“女兒,睡了沒有?我可以進來嗎?”是季夫人的聲音。

哈,她果真神機妙算,驅趕她的人終于來了!

季初櫻連忙點了點嘴唇,示意翠環將她收拾好的細軟藏到床褥下。

開了門,季初櫻裝出乖巧的模樣,行禮道:“母親大人,這麼晚了還來探望女兒,風又大,才剛下了點小雨路又滑,真讓女兒過意不去。I

“聽說你最近胃口不太好,娘親特地叫廚房燉了碗鶏湯來給你補補身子。”季夫人露出前所未有的和藹笑容,手一揮,一個老傭人馬上提進一個籃子。

雞湯?季初櫻呆了呆。

生性吝嗇的季氏夫婦平時連一顆鶏蛋都不讓她吃,怎麼今兒個捨得煮整隻鶏?瞧那籃子蓋掀開,鮮熱的香味逸出,回蕩于空氣之中,惹人饞涎欲滴。

難道,季氏夫婦怕趕不走她,決定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在湯中下毒?

“女兒,快,趁熱喝。”季夫人滿臉殷勤,推著她的手催促。

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忽然“啪”的一聲,碗被俐落的擱在桌上,季初櫻下了決定,與其冒著生命危險喝下這碗詭異的鶏湯,不如破釜沈舟,一探究竟。

“你們都先下去。”她朝翠環使了個眼色。

翠環很明白地拉著老傭人離開,房門將緊緊地闔上。

“母親大人,這碗雞湯真讓女兒受寵若驚。”季初櫻直截了當地說,“也讓女兒百思不得其解。”

“我家女兒真是聰明。”季夫人也不打算再與她打啞謎,直接說明來意,“實不相瞞,為娘我有一事相求。”

“是想勸我離開季府吧?”季初櫻笑了笑,“母親大人不用費心,明兒個一早我就走。”

“離開?”季夫人微愕後連連揮手,“不不不,女兒呀!為娘哪裏是要你離開?為娘巴不得你留下呢!”

“呃?”這倒出乎她的意料,“母親大人不是在說客氣話?”

“為娘什麼時候跟你客氣過?而且現在也不是客氣的時候,我直說好了,歸海 公子失蹤的這些日子,單于軍師跟咱們夫妻倆可是急白了頭發,堯國那邊一催再催,可人不見了,咱們到哪兒找個文賢王送到堯皇麵前?所以軍師想了個救急的法子,隻等著女兒你幫忙。”

“我?”季初櫻覺得莫名其妙,“人家的皇子失了蹤,我哪幫得上忙?又不是我把他藏起來的,勸兩老和軍師到牡丹樓去找找,說不定那個叫薑蘭的花魁知道他的下落。”

“女兒,別說氣話了,我們也知道歸海 公子風流成性,這兩年來委屈你了,現在為娘隻想問你一句,倘若讓你跟著單于軍師到堯國走一趟,你可願意?”

“我憑什麼去堯國呀?”季初櫻險些笑出聲來,“未來的夫婿都沒了,我一個外人憑什麼?”

“倘若……”季夫人神秘的湊近她耳邊,“倘若咱們給你另找個夫婿呢?”

“您是說……”電光石火,季初櫻如夢初醒,“你們想找人冒充歸海 公子?”

“好女兒,又讓你說中了!”季夫人撫掌大樂。

“就算你們想找人冒充,那也不關我的事,為何要我跟他們一起去堯國?”一時間難以接受,季初櫻跌坐在床上。

“本來歸海 公子就打算年底與你成親,上書堯皇的摺子,也禀報了此事,堯皇特地吩咐要你這位侄媳回去給他瞧一瞧,如果臨時變卦,反而徒招他人懷疑。放心吧,歸海 公子離開堯國時,年紀尚小,這會兒怕沒什麼人認識他了。”

季夫人苦口婆心的想說服她。

“再說,你也知道,咱們季家這些年來雖是揚州首富,可見了官差,就算對方官位芝麻綠豆,咱們也不敢得罪。好不容易攀上堯國皇親,總算揚眉吐氣了一番,卻忽然……唉,咱們不想失去一個好女婿,想必你也不願失去一個好夫君吧?所以不管怎樣,這場戲也要唱下去!”

季家的如意算盤打得真響,這皇親國戚的位置看來是想一直坐下去了,中原帝王昏庸無能,與堯國連年戰爭,屢戰屢敗,于是乎,連一個小小的堯國流亡貴族也不敢得罪,此次歸海弦回國若能恢複名號,季家就更能狐假虎威、得意揚揚了。

至于單于淳,平時雖一副忠心護主模樣,但畢竟流亡的時間長了,思鄉之情必定濃厚、歸心似箭,想出這李代桃僵之計,可以理解。

左右搭台,她季初櫻一個傀儡,豈能不乖乖唱戲?

“好!”季初櫻把心一橫,爽快答應,“我可以跟著他們到堯國去,不過,母親大人得幫女兒辦一副上好的嫁妝。I

“那是自然!”季夫人連連點頭,“你隻身在外,為娘的當然得為你多準備些金銀珠寶,留著防身,單于軍師也說了,等歸海 公子順順利利坐回文賢王的位置,就叫他上禀堯皇,讓咱們季家的買賣延續到堯國去……”

原來季家不止想光耀門楣,還想在蘇杭貨物強烈競爭的今天,開拓新的市場,把買賣做到堯國去!呵,難怪連豐厚的嫁妝也願替她置下──捨不得孩子,套不了狼。

不過,她季初櫻也幷非聽話的小綿羊,等金銀珠寶一到手,她就逃得遠遠的,開間綉坊,過她的清靜日子,再把翠環偷偷接出來,絕不會跟他們繼續這出危險的鬧劇,當傻乎乎的犧牲品!

“母親大人,說了半天,誰來扮演歸海 公子呀?”季初櫻忽然想起。

“這個……單于軍師自然會找個合適的人選,你就甭操心了,記住,明兒個到書房去,軍師要教你堯國的皇族禮儀。”

“好的。”季初櫻微笑點頭。

至于她那個冒牌的未來夫婿,雖不關她的事,但心底總難免有一絲好奇,想知道對方的模樣……

“肅拜,堯國宮庭女子必習禮儀之一。拜時跪雙膝,兩手先著地,而後拱手,接著將頭低下直到碰到手為止……”

商賈之家不設書房,練習皇族禮儀的地點便設在花廳。單於淳捋著清須,朗朗背誦條款,像個師塾老夫子。

季初櫻照他的指示做各種動作,將頭低下後,她心不在焉地朝身旁瞥了瞥,看那個同樣跪著與她幷肩學習禮儀的男子。

不,應該是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年,那單薄的身子、黝黑的皮膚,她記憶中頗有印象,幾日前,抱著歸海弦黑色大氅的,不就是他嗎?

單於淳說,他的名字叫蕭揚。

今天,他跟從前有所不同,沒有再用那明亮的目光瞧她,或許因為周圍站滿了人,他的放肆便有所收斂,隻見他一直低著頭,悶聲跟著單于淳的指點練習,老實的模樣倒讓季初櫻覺得無趣。

他換了件不太合身的乾淨衫子,頭發也較平常整齊,不知府裏哪個僕人奉命替他隨意“打扮”了一番。或許他長這麼大,頭一回如此像人樣,但就算前所未有的像樣,跟風度翩翩的歸海弦相比,仍然隻能用一個詞來形容──天壤之別。

他,真能冒充王子?

老實說,當季初櫻聽到單于淳找來的替身就是他時,她抑製了半晌才不至于讓自個兒昏倒。憑什麼?就因為他有一雙跟歸海弦同樣的藍眼睛?或者單於淳的身邊再無可用的人才?

倘若這個喚作蕭揚的能蒙混過關,那天地間隻剩一種解釋──堯國的皇族都是瞎子!

還有五天,他們便得啓程趕往堯國,因為堯皇的大壽之日就在下個月,別說背熟各式禮儀,蕭揚若能在期間內學會站直、行穩,季初櫻都覺得可以大放鞭炮、感謝神靈的保佑了。

“大小姐,肅,即手著地的意思……為何你肅拜之時,總不到位?”

光顧著偷窺,聽漏了教習,單于淳一聲不耐煩的怒喝,季初櫻才反應過來。

“軍師,這禮儀好複雜哦!什麼肅拜、吉拜、凶拜、奇拜、褒拜的,細節也太繁多了!”季初櫻從不承認是自個兒的錯,嘻嘻一笑抵賴,“您又說得太快,叫我怎麼記得住?”

“三叩九拜乃宮庭基本禮儀,這都記不住,往後還有更多更繁複的規矩,大小姐如何適應?”單于淳吹鬍子瞪眼,“我看不是記不住吧?大小姐如此冰雪聰明,詩詞歌賦都能背得一字不差,您隻是不肯用心而已!”

“可是阿揚也沒記住呀!”季初櫻挪至蕭揚身後,拿他當擋箭牌,“他可一直都很用功呢!”

蕭揚在她向他步近時,身形微微一僵,似凝住了呼吸。

“大小姐如何會以為阿揚沒記住?”單於淳不服。

“剛剛他行空首禮時,軍師您說‘俯頭到手,與心平而不著地’,可是,他‘撲通’一聲,腦袋碰到了地板!”季初櫻模仿蕭揚的錯誤動作,既滑稽又誇張,引得一旁圍觀的僕人嘿嘿低笑。

她的確沒注意自己的練習,因為她剛才全在偷瞧蕭揚的一舉一動。

“阿揚是我的手下,他習不好,我會罰他,”好半晌,單於淳咽下怒氣,徐徐轉身,“季老爺、季夫人,您家大小姐我可管不了,求兩位勸勸她。”

“她不用功,也該罰!”季夫人連連賠著不是,接著轉身教訓季初櫻,“女兒呀,你就專心一點,把剛剛教的禮儀記熟了吧!不記熟,不許用晚膳。”

“如此才公平。”單于淳終于點頭,“就讓阿揚在這兒陪著大小姐練習,什麼時候他倆把稽首禮、頓首禮、空首禮……都記清了,不弄混,才讓傭人們送晚膳來。”

“如此最好。”季夫人笑咪咪的說,“咱們也別在這兒瞧著,讓他倆不好意思分了心,都走、都走,留兩個傭人在花廳外看著就成了。”

他們在桌上擺下一卷“皇族禮儀必閱”後,把花廳的門一鎖,兩路人馬揚長而去,隻剩季初櫻與蕭揚,仍可憐地跪在硬邦邦的地板上。

滅絕人寰的暴行!季初櫻在心中大罵。

倘若她和蕭揚是正牌的王子和王妃,他們還敢如此?她很想跳起來踢門,卻由于跪得太久,腳有點發麻,一個不支,癱坐在地上。

“喂!木頭人──”她睨向無動于衷,仍跪得直挺挺的蕭揚,不滿地嚷嚷,“快想個法子,讓咱們吃晚膳呀!”

“背熟了,他們自然會放我們出去,出去了就有飯吃了。”蕭揚不疾不徐仙答。

“奴才!奴性不改!”季初櫻氣憤的大吼,“怪不得一輩子被欺負!”

她撐起身子,一拐一拐地逐一察看窗子,希望能溜出去填飽肚子。

“呆子。”季初櫻回頭呼喚難友,“過來幫幫我呀!這窗子太高了,你替我把那張紅木桌搬過來墊腳。”

“東邊的門,有人看著,西邊的窗子對著季老爺的屋;北邊的窗子朝著人來人往的長廊;南邊是一個池塘,大小姐要小的把桌子搬到哪兒?”蕭揚拾起書,細細翻閱,懶得理她。

“你……”季初櫻插腰瞪他,卻被他有條有理的話駁得無言以對,她不服氣地移步坐到椅子上,微微譏諷,“喲,你也識字?”

“不認識多少,但看這本書足夠了。”蕭揚仍不苟言笑。

“為什麼我倆年紀看起來差不多,你卻比我高?”她轉而逗他。

“我比你大。”他言簡意駭地答。

“木頭!”季初櫻心裏很鬱悶,被關在這無聊的花廳裏也就罷了,還要跟這無趣的人待在一起,簡直是比挨餓還要更折磨人!

“喂,”不服輸的性子迫使她繼續開口,企圖讓對方也開口說話,“你這麼呆,又不識宮庭禮儀,單于軍師為什麼挑你冒充歸海弦?”

“這個問題應該去問軍師,我非他,怎知他的想法?”蕭揚手中的書又翻了一頁,“你不是也不識宮庭禮儀嗎?他們照樣挑了你充當準王妃!”

“狗奴才,誰讓你這樣跟主子說話的!”季初櫻不由得怒火中燒,揚起手,“啪”的一聲,響亮的巴掌甩在蕭揚臉上。

淡淡的指印微紅地浮上俊顏,刹那間,雙方都楞住了。

季初櫻愧疚地偷瞄了一下自己的手,不,剛才她幷非真的想打他,隻不過像是形成了習慣,一旦有人說了不中聽的話,她強悍的姿態就會本能地顯露出來,護衛自己。

如同小貓被踩了尾巴,很自然地會抓對方一爪子,沒有惡意,純粹示威而已。

從前,父母還在的時候,她不是這樣的。自從入了季府,身處這膽戰心驚、小小翼翼的環境裏,心眼變小了,脾氣也變大了。

蕭揚沒有跟她計較,也不願再理她,垂下眉,繼續沈迷于書中。季初櫻亦不敢再說話,獨自走到窗邊,盯著南塘尚未從冬眠中蘇醒的荷。

黃昏時,天邊飄來一片烏雲,日光全不見了,隻聽滴滴答答的聲音打入池中。沒有人來給他們點燈,也沒人來替他們送晚膳,偌大的花廳傳來陣陣冷意。

“咕嚕──”

除了雨聲,季初櫻忽然聽到了另一個聲音,她好奇地尋找來源,發現原來是自己的肚子在叫。

這會兒糗大了!名門淑女竟然發出這種粗魯的聲音,被那小子聽到,還不笑死?

季初櫻按著肚子,偷偷回望蕭揚,卻驚奇地發現他從地板上站了起來,而是從容的坐至椅子上,從懷裏掏出一個大饅頭,一口一口地嚼起來。

難怪他被關、被罰也麵不改色,原來是有備而來,本以為他與自己同為難友,但此刻季初櫻才發現自己孤立無助,心中的忿恨再次竄起,先前的愧疚已蕩然無存。

花廳說大也不算大,封閉的空間內,嚼饅頭的聲音和肚子餓的聲音,一唱一合,相映成趣,彼此都聽得真切。

更可恨的是,那小子吃完白饅頭還不甘休,再度變戲法一般,從懷裏變出一顆果子,大口一啃,那清脆的聲音聽得季初櫻耳朵發癢。

扔掉果核,蕭揚擡起頭與她目光相觸,看見她表情氣衝衝的,嘴角揚起一抹淺笑,“接著!”他丟過一包東西,不偏不倚,正好砸至她懷裏。

“咦?”季初櫻瞪大眼,這小子,真乃神仙下凡?扔給她的,居然是一大包牛肉乾!

“我吃飽了,這些給你。”他淡淡的說。

“真的?”季初櫻聞了聞,沒有餿味,讓她放了心,但隨即一絲疑惑又起,“你怎麼知道我們今天會被罰?”

“我哪裏會知道。”他無辜地攤開手。

“可是你預先準備了食物。”她嚷嚷道。

蕭揚淡淡地看向窗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這是習慣……從小到大,我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為了不挨餓,遇到食物充足的時候,我就會藏起一些備用,饅頭和牛肉乾是午膳時留下的,果子是昨兒在樹上摘的,都還很新鮮,大小姐可以放心地吃。”

原來如此,季初櫻在這一刹那,心中湧起酸酸疼疼的感覺。

“我剛才打了你……你也不計較?”她低下頭,小聲的問,仿佛在懺悔。

“小的是怕大小姐挨了餓會更沒記心。”他竟也是個嘴硬之人,“吃飽了,早些背熟禮儀,小的也可以早些離開這兒。”

“放心!”季初櫻不覺又動了氣,“等我吃兩口,有了力氣,就去背書,不會再連累你受罰。”

她鼓起腮幫,一邊奮力往嘴裏塞牛肉乾,一邊大力拍著胸口幫助下咽,吃得太急,好幾次險些嗆到。

蕭揚忍住笑,想遞果子給她,卻被她堵氣地推開。 果子像球一樣落至地麵,彈跳弓兩下,碰出一片蜜汁。

不一會兒,她開口說:“吃飽了!來吧,你翻書,我背誦。”

蕭揚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暗嘆著打開書卷。

“行稽首禮時,拜者必須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支撐于地麵,然後緩緩叩首,頭著地後,稽留多時,手在膝前,頭在手後。此乃‘九拜’中最重的禮節,一般用于臣子參見君王或祭祖先祖。”

她朗朗背誦,一邊念著,一邊不顧才吃飽的肚子,躬下身去,逐一演練。

“頓首禮,與稽首禮大同,異者處,在於拜時必須急叩頭,其額觸地,此舉一般用於下對上之敬禮……”

或許是因為吃飽後習慣打盹,又或許是因為生氣太過消耗體力,也或許是因為練習禮儀太過疲勞,她說話的聲音漸漸的弱下去,做了最後一個磕首的動作,身子便趴在地上,再無動靜。

蕭揚焦急地連忙上前攙扶,翻過那垂著的小腦袋,不由得笑了,她竟然睡著了。

順手一攬,她的頭便擱在他的肩上,散落的青絲拂過他的麵龐,蕭揚的胸膛微微的起伏。

雨停了,月亮穿過重雲,幽藍朦朧的月光映著季初櫻小巧的櫻唇,蕭揚瞧見了,頓時全身血液逆流,渾身發熱。

腦海中隨即浮現出冶艶的畫麵,蕭揚晃晃腦子,不讓自己亂想,他一竄而起,掀下一張裝飾粉墻的斑斕虎皮,鋪至地麵,將季初櫻 抱到上邊。

她躺得舒服,他也鬆了一口氣。

她大概不記得了,可他卻永遠無法忘記初見她的情景。

那一天櫻花爛漫,他在粉瓣紛飛裏,看見一個穿淡紅衫子的女孩履舞仙仙般于林中旋轉,笑顏、花顏交相輝映,是他從未見過的美麗,他的心不自覺的打下了烙櫻

從別人口中得知,那就是歸海弦的未過門的妻子。

呵,好遙遠的距離,他永遠都不可能接近她,隻得站在角落裏默默觀望。有時候他會略施小計,把歸海弦從牡丹樓帶回她身邊,隻為了一讓她傷心空等;有時候,他會在暗地裏送她一份小禮物,搏她寂寞時的傾城一笑。

比如那滿樹的絹櫻。

沒錯,那偷白絹的賊就是他,至今,他的懷中仍揣著殘留的絹花,那是他貼心的秘密。

甘願為她做一個赴湯蹈火的人,幷非單純迷戀她的美貌,是因為他欠了她一份情。

某一個寒冬的早晨,發熱的他以為自己快要去見閻王,然而到馬廄欣賞白駿的她,發現了他的不對勁。

“去請大夫!”他聽見她對僕人這麼說。
“小姐,他沒事的,您甭操心。”

她轉身就給了那個頂嘴的僕人一鞭子。

“倘若人死了,你出棺材錢?”喝斥的聲音揚起。

僕人不敢再多話,連忙找來大夫,幷把快暈厥的他移至溫暖的廂房。

事後她得到一個惡女的名聲,不少僕人都私下議論著,“正主子還不至于這樣欺負咱們呢!她以為自個兒是誰?”

蕭揚始終覺得自己欠她一條命,一條她用自己名聲換回的命,雖然對她而言隻是舉手之勞,做過就忘的小事。

所以當單于淳找他扮演歸海弦時,他一口答應了,即使這樣做,是欺君犯上,會掉腦袋,他也答應了,因為這讓他有機會接近她。

厚而軟的虎皮將她的小臉兒焐得通紅,他想撫一撫她的凝滑玉肌,但手擡到半空中,還是硬生生的止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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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行人馬如期出了城。

季初櫻懷裏搋著銀票,心裏異盤算著,等過了前邊的地界,她就開溜。

銀兩已經到手,還待在這兒做什麼?難不成真的跟隨這群人到堯國那荒蠻之地,等著真相披露,然後被砍頭?她自認沒有那麼傻!

天色已晚,單於軍師吩咐就地搭起帳篷,明兒個早晨再繼續前行。

季初櫻想著未來的自由生活,興奮得難以入眠,待衆人睡下後,她獨自來到溪水畔,尋了塊大石坐下,藉著月光攤開地圖,仔細研究逃跑路綫。

輕哼一支民間小調,看呀看,把一張圖看透了,她才打了個呵欠,準備回帳篷就寢。

逃跑也是需要精力的,她得製止自個不停地遐想那即將開張的繡坊,和那劃著小船遊蕩西湖的情景。杭州的湖,有蓮嗎?她可否撐著如傘的碧綠荷葉,撥弄那清如水的蓮子?

踏著石頭蹦蹦跳跳的,順原路返回,季初櫻忽然發現湖邊多了幾隻大狗,三三兩兩地蹲著直盯著她。

狗?這荒郊野外,哪來的狗?

季初櫻心裏一哆嗉,霎時明白了──那是狼!不幸的,她遇到了一群野狼!

想到書中野狼白牙森森、目光如炬,吞噬人肉的猙獰,她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動彈不得。

突地,一隻大掌搭上她的肩,嚇得她想狂喊出聲,幸好身後的人眼明手快,立即捂住了她的嘴。

“蕭……蕭揚?”順著月光,看清了那張熟悉的臉,她才鬆了一口氣,但聲音仍在顫抖,“你、你怎麼在這兒?”

“你呢?”蕭揚未答反問。

“帳子裏悶,我、我出來涼快涼快。”季初櫻隨口編了個不經大腦的謊言。

“我出來小解。”他坦然的說。
這小子,說話可不可以不要這樣直截了當?她的臉兒都紅了。

“你、你有沒有看見?”季初櫻抑住臉紅心跳,指著下遠處盯著他倆的狼。

“別怕。”蕭揚沈著臉,拾起一根樹枝,將她拉到自己身後,“跟著我走。”

隻見他一麵後退,一邊手臂繞動,將那樹枝于空中畫出一個又一個圓圈,連綿不斷的圓弧悄無聲息,像道道催眠的咒。

說來也怪,狼群瞪著他,還真似著了魔,眼睜睜看兩人越退越遠,竟沒有起身追擊。

他護著她,直到不見狼群才牽 過她的手,一拔腿奔得老遠,把危險完完全全拋開。

“呼──”季初櫻挨著帳篷,跌坐在地上,長這麼大頭一回覺得明亮耀眼的篝火如此可親,因為有了它,野獸不敢靠近。

“想不到大小姐也有害怕的時候。”蕭揚諷笑著,遞過一碗水助她順氣。

若是平時,她會一巴掌打歪那張嘲笑她的臉,但這會兒,她非但沒有動怒,反而覺得那張臉十分可親。

微顫著捧過瓷碗,晃動的茶水映著天上的明月,季初櫻忽然啜泣起來,眼淚滴入那蛋黃般的月影中。

“怎麼了?”蕭揚微愕,怯怯地覆蓋住她的柔荑,不讓茶水濺出。

“我以為我會被野狼吃掉……”那種獨孤與恐懼幷存的感覺,讓她心有餘悸。

“不會的,有我在。”

蕭揚的聲音輕輕飄過來,不知怎麼,竟比清涼的茶水更能撫慰她的心。

“剛才……你施的是什麼法術?”季初櫻淚眼迷蒙地擡頭問。

“法術?”蕭揚笑了,“不,那不是法術,小時候聽說野狼最怕圓圈,所以我才急中生智,用了這個法子。”他重拾起那根樹枝,得意地再次畫了個圓弧,“記住,遇到野狼畫圈圈,遇到毒蛇拐彎跑!”

“真的嗎?”季初櫻滿臉好奇,十分崇拜。

“哈哈哈卅蕭揚忍俊不住,“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聽人這樣說,我就這樣做!”

“幸虧沒被你害死!”她努努嘴,也跟著笑了。

看著那燦爛如星的眼眸,季初櫻發現蕭揚其實也有幾分英浚

風兒輕拂,季初櫻愜意地順了順汗濕的發,突地,在發間的手頓了頓,剛破涕為笑的臉,再度發皺,“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

“又怎麼了?”蕭揚楞了一下。

“我……我的簪子不見了!”剛剛跑得太急,那支滑潤的玉簪不知什麼時候沒了蹤影。

“隻是一支簪子,有什麼好哭的?”蕭揚從來就不會哄女孩子,有點手足無措。

“那是我最喜歡的簪子,沒了它,我盤不了頭發。”

最喜歡的,又不是惟一的,換一支代替就好,怎麼會盤不了頭發呢?蕭揚這才知道女孩子有時候很不可理喻。他嘆了口氣,拔出靴中的匕首,就著手中的樹枝,仔細的削起來,月影西斜的時候,樹枝不見了,他的手中變出一支木簪。

“你先用這個。”蕭揚將木簪遞過去。

“咦?”季初櫻驚奇地瞪著他,好半晌才回答,“我的是碧玉簪,這一支……好醜!”

“天黑著,哪有人會瞧見。”蕭揚不耐煩地皺眉,“明兒個到了鎮上,再買新的。不想要?我扔了它!”

“不!不!”她接過木簪背過身子,“不許你動我的東西。”

她的東西?明明是他削的……蕭揚微微揚起唇角,這句蠻橫的話,倒讓他欣慰不已。

“小時候,我爹也常幫我用木頭削各種小玩意……”緩緩盤著發,她幽幽的道。

木簪子其實不醜,看不出蕭揚竟是心思細膩的人,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木簪的尾端雕了隻鏤花的蝴蝶,伏在發髻上,甚是可愛。

“你爹?”他挑挑眉,“季老爺?”

“他也姓季,不過不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季老爺。”止不住的回憶讓她繼續開口,“他是季老爺的堂弟,在我十四歲那年去世了,爹走後,娘就跟人跑了,于是季老爺便收留了我。”

“看不出季老爺竟是個好人。”蕭揚看她的眼神似有一絲憐憫。

“你以為他收留我真是出于善心?”季初櫻哼了一聲,“他不過是要一個可以遠嫁堯國,替他賺取利益的‘女兒’。”

“季家賺的錢難道還不夠多嗎?”

“在中原,商賈之家雖富有,但身份地位卻很卑微,若能攀上皇親,哪怕是異國的皇親,對季家來說,也是天大的好事。”

“原來如此。”蕭揚點點頭。

“你呢?”季初櫻好奇心頓起,“你的父母在哪裏?”

“我不知道……”他神色一黯,“打從有記憶開始,我就跟著單于軍師了。他是我師傅,也是我的養父。”

“你們為什麼會流亡到中原?”

“我也不是很清楚,聽說公子的父親,也就是當今堯皇的二哥,當年意圖謀從,東窗事發後,被抄了王府,判了斬刑。我師傅十分忠心,于混亂中救出年幼的公子,攜了金銀珠寶和一隊死士逃到中原。”

“那……這次堯皇召你們回去,你們不怕?”

“師傅說,有富可敵國的季家替他招兵買馬,今非昔比,不必害怕。此趟回去,不過是討個封號,為的是從此以後可以名正言順進出堯國。既無謀亂之心,堯皇也不會在內憂外患之時,費力剿殺咱們。師傅說什麼,我自然是聽什麼,從小到大,他的話我都照做。”

季初櫻蹙了蹙眉,如此說來,他們此行不僅有冒充皇子被堯皇發現的危險,還有作為亂臣後被剿殺的危險,看來她逃跑的打算是明智的。眼前的他,也許將因他加盲目樂觀的師傅,而與她後會無期。

季初櫻心中莫名的刺痛,怨自個兒自身難保,想幫忙卻無能為力。這個為她雕簪子、給她食物,于狼群中救了她性命的少年,她該拿什麼報答他?

“天快亮了,進去歇一會吧。”蕭揚見她良久無語,以為她累了。

“如果又有野狼,怎麼辦?”其實她是想賴在他身邊多坐一會兒。溫暖的篝火邊,知心的交談,讓她戀戀不舍。

“不怕,有我在。”他還是那句話。

但,這沒什麼新鮮感的話語,卻讓她欣悅。爬進帳篷裏,她看見火光中,他的身影依然在原處,像是守護著她似的,讓她一顆心狂跳不已,難以闔上眼。

季初櫻一夜無眠,內心矛盾交織,在逃走與留下間徘徊。

自十四歲那年,在爹的墳前流乾最後一滴淚,她便發誓從此隻為自個兒活,絕不同情任何人。今兒個,是怎麼了?

天底下無奈的人、無奈的事,太多太多了,她哪管得了?窮則獨善其身,還是按原先的計畫溜走吧。

天明了,一行人馬繼續啓程,到達一處小鎮,季初櫻知道這是她離開的最好時機,因為前麵那條河,直通杭州,錯過了就沒了。

趁著大夥在茶肆歇腳,她起身道:“我得到附近的首飾鋪裏買支簪。”

單于淳看了看她,招來兩名手下,“陪著大小姐去,幫忙提東西。”

“不敢耽誤兩位哥哥喝茶,”季初櫻連忙阻止,為了避免單于淳懷疑,她笑著拉過蕭揚,“叫阿揚陪著我就好了。”

“原來大小姐是想要阿揚陪?阿揚有福嘍!”一群人哄堂大笑。

單於淳也莞爾,沒有為難她,隻說:“好吧,反正你們倆是‘未來的夫妻’,多相處一會兒,不是壞事。”

“軍師怎麼也沒個正經?跟著取笑人家!”季初櫻 故作嬌嗔,在人聲喧嘩中拉了蕭揚就走。

到了街頭,季初櫻才發現彼此的手握得太緊,一驚之下,尷尬地放開手,兩人都低著頭,半晌找不著話語。

“想不到這鎮上還有這麼多玩意兒!”她尋了個話題,故作開心似地大笑。

“是啊!”蕭揚訥訥地順著她的話。

賣扇的、賣畫的、賣紙鳶的、吹糖人的、擺弄波浪鼓的、紅男綠女穿梭其間,把晌午的市集點綴得熱鬧紛紛。

“好久沒玩紙鳶了。”季初櫻拿起一隻紙鳶,迎著陽光欣賞著,“現在正好是陽春三月,風兒輕,草地綠油油的,小時候跟爹爹去郊外,總要帶著一隻紙鳶,我能放得很高哦!不過,現在可能沒這個本事了。”

橘黃的紙鳶,張著一對透明的翅膀,像她發間那隻木簪上的蝴蝶長大了,迎風飛起。

融融的日光下,她看見紙鳶的中央寫著一行小字──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非報也,永以為好也。

她知道,這是《詩經》的其中一首,有個可愛的名字,叫“木瓜”。

“好奇怪的詩!”季初櫻笑道。

“哪裏奇怪?”蕭揚不解。

“瓊瑤,就是美玉的意思。”以為他不懂中原文化,她逐一解釋給他聽,“這首詩是說,你送我果子,我還贈你美玉。天底下竟有這麼傻的人,用美玉換果子?《詩經》中另有一首‘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我還覺得比較公平。”

“姑娘這話說得不對。”買紙鳶的老闆當場反駁,“您沒看見後麵半句‘非報也,永以為好也’嗎?意思是說,我並非想報答你,隻是希望能一輩子與你相好啊!倘若僅僅投桃報李,如何顯示出情義的可貴?以美玉換果子,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此處事,境界更高!”

“呵呵,老闆好學問,小女子受教了。”季初櫻心頭抹上一絲羞愧。

“姑娘要買嗎?賣你一銅錢就好了,瞧你挺喜歡它的。”

“我不買。”季初櫻馬上擱下紙鳶,連連擺手,“不是老闆您的紙鳶不漂亮,而是我們還要趕路,帶著它不方便。”

忽然,蕭揚將紙鳶舉了起來。“老闆,我們要了。”他將一枚銅錢扔向小販。

“你……”季初櫻詫異地望著他,卻被沈著臉的他拉著往前走。

兩人就這樣十指交纏,穿行於市集中。烈陽西移,季初櫻回頭一瞧,地麵上已多了兩道短短墨影兒,她知道不能再這樣走下去了,單于淳在茶鋪裏等著,而之前她交代翠環訂好的船,也在河邊等著。

“看來這鎮上沒有首飾鋪。”她皺超眉,捂了捂肚子,“阿揚,你在這兒等我,我肚子有點疼,想找個地方……”

“前麵那條路可以直通河邊。”蕭揚凝視著她的雙眸說。

“直通……河邊?”季初櫻吃驚得幾乎跳起來,“你什麼意思?”

“這兒有幾張煎餅,是剛剛我在茶鋪旁買的。”他遞過一個貼身的小包袱,沒正麵回答她的問題,隻低著頭,語意中含有隱隱的不舍,“這隻紙鳶能留給我嗎?”

“你知道了?”她歎一口氣。

“昨天晚上,瞧見你在偷看地圖,我就猜到了。”

“阿揚,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季初櫻忽然大膽提議,“你們這次回堯國,凶多吉少,你年紀輕輕,何必跟著一個迂腐的老頭子賣命?”

“師傅一手把我養大,我是不會離開他的。”蕭揚淡然拒絕。

“木頭!”季初櫻想大駡,但深知人各有志、不可強求,嘴唇蠕動了好久,終于還是忍住,“那……好吧!如果你改變了主意,或者,你師傅對你不好,就來杭州城找我。城南盈柳巷門前有棵駝背老槐樹的那戶人家,是翠環她姨媽家,我打算到了那兒開間繡坊,或許需要一個夥計,你可以來幫我。”

“你不怕我向師傅告密,抓你回來?”蕭揚挑挑眉,語氣調侃。

“你大可現在就抓我回去。”季初櫻努努嘴,笑了。

“快走吧!”她的笑容勾起了他的傷心,把小包袱塞進她懷裏,細細叮囑,“早飯、午飯你就都沒吃,大餅雖然不是什麼山珍海味,但到了船上你好歹也要吃上幾口,記得一路當心。”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竟讓她有落淚的衝動,不敢再與他多言,她狠下了心,拔腿往前跑,拐彎時,地又忍不住停了下來,回頭望向那分手的地方,他似乎還在那兒,風吹得他手裏的紙鳶翅翩翩,像一隻橘色的袖,在揮舞著,同她告別。

再次狠下心,她轉身直向河邊跑去。

船早已在那兒等著了,隻見船夫蹲在岸邊抽煙,桅桿上係著紅巾,正是事先翠環與她說好的暗號。

“老爺爺──”季初櫻怯怯走上前去,“對不起,我來晚了。”

“你就是那個付了十兩銀子訂船到杭州的小姑娘?”船家指指身後的船艙,“進去坐著吧!還要等一會才能開船。”

“還要等?”她以為自個兒來得已算遲了,“能不能快點?”若單于淳追來了,可不好!

“你以為我隻做你一個人的生意呀?”船家不耐煩地睨她一眼,“十兩銀子跑一趟杭州,我虧大了。還有別的客人要上船呢!你等會吧!”

季初櫻不敢再多話,從船艙內搬了張小凳,乖乖坐到船尾,看著一碧河水,吹著午後清涼的微風。

終于,幾個商販模樣的人上了船,船家才解開纜繩,搖起槳。

“大哥,你從哪兒來?”閑著無事,客人們開始聊天。

“揚州。”其中一人回答,“你呢?”

“真巧,咱倆同路!剛剛在鎮上,你看見了沒有?”

“怎麼沒看見?好可憐的年輕人,竟被吊起來打,他們堯國人怎麼這般野蠻!”

“咦!你怎麼知道他們是堯國人?”

“他們之中有人是藍眼睛的。”

閑聊聲飄到船尾,季初櫻聽了心中不由得一緊。鎮上、年輕人、堯國、藍眼睛,好熟悉的感覺,難道他們說的是……

“幾位大叔,請問那個年輕人為什麼挨打?”她急問。

“不知道,我們隻看見一個留著長鬍子的老頭下停地喚手下打他,可能是犯了什麼天大的錯吧!”

她怎麼沒有想到,自己這一走,他回去定要遭殃,對單于淳來說,他幷非什麼座上賓,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不高興的時候大可打個鮮血淋淋,警告他從此要乖乖聽話。

從未虧欠過任何人什麼,此刻滿懷愧疚的她,激顫著揪心的感覺,坐立難安。

船越行越疾,風也越吹越大,她不得不擡手護住飛揚的發絲,指尖觸到發髻的一刹,心裏的疼痛達到了極點,那隻木簪,讓她沒有辦法再逃避。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耳際不怎麼,忽然響起這句詩,仿佛有個聲音在不停提醒她,不能就此溜之大吉。

平凡人投桃報李,君子以美玉贈答木桃,就算不做君子,難道她連最起碼的良知都沒有?

“老爺爺!”她激動的呼喚船家,“可以把船駛回去嗎?”

“駛回去?”船家不可思議地瞪著她,“小姑娘,開什麼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季初櫻拚命搖著頭,“我……不想去杭州了,那預付的銀子我也不要了,隻求您把船開回剛才的鎮上。”

“不行!”船家一口拒絕,“來來回回的一折騰,天都快黑了,船上還有別的客人呢!小姑娘別這麼任性!想改道呀,等到了前麵的碼頭,您再自個兒雇車回去吧!”

“您不答應?”季初櫻脫下絲履,站在船邊,“您若不答應,我就自己游回去!”

船在河中行,水流湍急、波濤洶湧,她這一舉動,看得四周諸人膽戰心驚,大夥連忙把她拉祝

“船家,您就開回去吧!”商販們倒十分善良,“咱們耽誤些時間不要緊,這倔強的小姑娘若喪了命,官府追查起來,咱們可不想惹上麻煩。”

船家嘆了口氣,隻好自認倒楣,當下掉頭往回駛。

上了岸,季初櫻 便飛也似的朝先前的茶鋪跑去,馬車仍在,鋪內依然有熟悉的人聲,可見她回來得不遲。

深吸口氣,鎮定心情,她一腳踢開店門。

“大小姐?”單于淳吃驚地望著她,像是沒料到她會回來。

“軍師,我人在這裏,請你不要再為難阿揚。”她梭巡一周,瞧見店內侍從三三兩兩,或躺在桌上閉目養神,或席地而坐,玩著骰子放鬆神經,就是不見蕭揚的蹤影。

“你們把他弄到哪裏去了?!”她大聲的叫喊著,難道,他已經被……打死了?!

“大小姐如此在乎阿揚?”單于淳笑了,笑意中藏著詭異,“放心,他沒事。不過,既然你回來了,老奴我正好求你幫個忙。”

他在拿蕭揚威脅她嗎?季初櫻沈住氣,“請說。”

“咱們堯國盛行一句話:‘有什麼樣的妻,就有什麼樣的夫。”所以妻子向來就是用來衡量男人眼光的一把尺,皇上這次在詔書中寫明要見你,大概就是想瞧瞧咱們公子的真實品性,若是瞧得滿意了,公子恢複文賢王的封號也少了一層阻礙。

“大小姐才貌雙全,若這會兒打道回府,要咱們找誰來替你會見皇上?請你留下吧!當然,咱們也不會白麻煩你一場,季夫人為小姐添了多少嫁妝,咱們雙倍奉送。”

“先讓我見阿揚。”頭一次,銀票對她的誘惑力變得像羽毛一樣輕,“他到底在哪兒?”

“別急呀!”單于淳悠然的指著一個剛從外麵走進來的男子,“這不是來了嗎?”

“阿揚!”季初櫻飛撲上去,抓著他的手臂上下仔細打量,“他們傷了你哪兒?”

蕭揚滿臉楞怔,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兒,仿佛在確定這幷非幻影,深邃的眼眸于一片沈寂之後,泛起狂瀾般的激情。他想開口說些什麼,但乾澀的喉頭使得千言萬語無法出口。

“他弄丟了大小姐,剛才老奴罰他到院子裏喂馬。”單於淳笑道。

“隻是罰他喂馬而已嗎?”季初櫻滿瞼疑惑,“怎麼我聽說你們在毒打一個少年?”

“我們毒打少年?”單於淳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哦!你說的是咱們幫對街那老闆抓到的小偷嗎?呵呵,小偷當然該打,可如果阿揚被打殘了,換誰做公子的替身?我的手下,除了阿揚,可沒一個識字的。”

原來如此,害她一顆心平白懸了半日,她恨自個兒當初沒有聽清楚,更不願承認她匆匆往回趕,幷非單純為了救人而已,而是有一份牽 掛引領著她。

“你不該回來的。”蕭揚略帶沙啞的嗓音響起。

“我……我回來看我的紙鳶,關你什麼事!”她臉兒泛紅,下不了臺,便使出小姐脾氣,踩了他一腳。

這一回,想逃是逃不掉了,然而她發現,自己幷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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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季初櫻一直以為堯國是個荒蠻之地,但自進了堯都後,才發自個兒錯得離譜。那金碧輝煌的亭台樓閣,及繁花似錦的春城景色,就算中原人引以為豪的蘇杭,也不及十分之一。

聽說堯國深受中原影響,上至君王、下王百姓,無不說漢話、習漢字,各式禮儀雖帶有自己特色,但仍與中原大同小異。他們幷不覺得這是什麼可恥的事,甚至深信,向先進的地方學習,自個兒也會漸漸變得繁榮。

中原人說,他們是小偷,偷走了文化和財富;而堯國人,卻自認借鑒陽光的月亮。

在驛館休息了數日,終于,堯皇召他們進宮去。

季初櫻頭上戴著一頂鳳冠,鳳的眼和羽均由粉色的寶石鑲成,身上的衣裳,則是她一貫喜歡的淡紅色。

她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粉雕玉琢的臉,忽然,看到一個俊美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後。

男子白袍上繡著金色的麒麟,頭上也是金冠束發,皮膚雖然略顯黝黑,卻俊美十足,也氣派十足。

“阿揚?”季初櫻看得呆了。

蕭揚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沒有穿上上好衣料不像太子的窘態,站在門檻處,陽光輝映,儼然是個儀態端莊的皇家子弟,任何人都不可能把他跟那個睡在馬廄裏、蓬頭垢麵的窮小子聯想在一起。

短短幾日的調教,正式衣裳一換,少年忽然長大,變為成熟的男子。

這一刻,季初櫻不得不佩服單于淳的眼光,薑還是老的辣,他像是早早看到了今天。

“阿揚,快進來!”她急忙轉身喚著他。

蕭揚倒不好意思,低著頭邁進來,長袍的下擺輕輕一甩,不經意流露出的瀟灑,讓一幫侍女看得目瞪口呆。

“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怪?”他見眺地問。

“怎麼會呢?”若換了平時,她早就大剌剌地拍他的腦袋了,但今兒個,如同佛像上了金裝,她不敢造次,隻是輕拉他的袖子贊嘆,“有沒有人說過你是一個很俊美的男孩子?”

“你是第一個說的。”蕭揚似乎不滿意這樣的讚美,“我不是男孩子,我年紀比你大。”

“可是你的樣子比我呆呀!”季初櫻 哈哈笑,“所以論智慧,你得叫我一聲姊姊。”

蕭揚似乎真的生氣了,咬緊嘴唇不說話。

“好啦,好啦,”她看見他僵硬的麵部表情,改拉袖為握手,討好似地甩呀甩,“誰大誰小又有什麼關係?來來來,我替你擦些粉蜜。”

“我不塗那些陰柔的玩意。”他嚇得退一大步。

“把他抓祝”季初櫻長袖一揮,幾個聽話的侍女連忙將蕭揚團團圍住,手一按,他被迫坐到梳妝台前。

摒退了婢女,季初櫻 便親自拿著粉盒,一邊替他擦粉,一邊柔聲勸慰,“瞧瞧你這黝黑的膚色,若進了宮,擺明讓人猜疑,人家歸海弦細皮嫩肉的,哪是你這副模樣?”

蕭揚看著鏡中自個兒越變越白皙的臉,雖然極不情願,卻也無可奈何。那雙小手,像有法力似的,把他徹底鎮住了。一顆心,對它們在他臉上任性的舞蹈,竟還有一絲歡喜。

“你是不是很緊張?”她聽見了他急促的呼吸聲。

“有一點。”不過不是為了進宮的事,而是因為她的手。

“放心好了。”她仗義地拍拍他的肩,“有我在,就算到時露了餡,憑本小姐聰明的腦袋,也能助你化險為夷。”

他沒有再開口說話,但緊綳的臉舒緩下來,眼裏多了一縷溫柔的意味,嘴角輕揚,像是在對著她笑。

這笑意持續了很久,直到他們被引領到堯皇麵前時,才收斂。

皇宮的大殿很深遠,不僅奢華,而且威儀。

任何朝代的皇帝都會不惜重全建造這樣一座殿堂,因為在炫耀自己財富的同時,那刻意營造出的肅穆氣氛,能震懾住階下來者的魂魄,使他們莫名其妙地產生一種恐懼,然後可以老老實實地跪下。

季初櫻知道自己說了大話,這會兒,站在這大殿之中,她不可能再憑著自己那不起眼的小聰明幫助別人什麼。禮儀太監傳喚的聲音在她耳邊轟轟作響,大殿的深幽使她內心微顫,頭有點昏,腳有點抖。

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的確確隻是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小老百姓。

她偷偷瞄著身邊的蕭揚,竟發現他出奇的平靜,也許他內心的起伏不亞于她,隻是他向來不會表露自我。

由於距離太遠,她看不清堯皇的瞼,但那淩駕在任何人之上的氣魄,她可以感受到,也許真命天子就是如此,不說不動,已經可以讓人臣服。

“弦兒。”堯皇低沈的聲音傳來,“來,靠近些,讓朕好好瞧瞧你。”

蕭揚猶豫片刻後,便移了步子向前走。他俏悄背過手,朝季初櫻擺了擺,示意她站在原地,以防不測。

“呵……”堯皇細細打量著蕭揚,良久,輕嘆一口氣,“長大了,真像你的母親,朕這些年來找得你好辛苦,你可知道?”

聽這溫和幽然的語氣,似有萬般無奈和辛酸,還有對久遠回憶的遙望──這是季初櫻沒有料到的。

短短幾句話語,不像帝王對亂臣之子說的,倒像是慈父對失散多年的愛子說的。真詭異。

“站在你身後的,是侄媳吧?”堯皇看了看季初櫻,“弦兒果然好眼光,來人,賞。”

堯皇手一揮,立刻有太監端了稀世珍奇、萬丈綾羅,捧上殿來,整齊跪下。

季初櫻有點不知所措。 本來她以為堯皇會故意刁難她一會兒,提些尖銳問題,以審核她這個侄媳的水準,所以昨兒夜裏,她挑燈把宮庭禮儀背個滾嘆爛熟,又打聽了些堯國的風俗趣聞,以便增添交談中的親切感。

誰知精心的準備,沒一樣用得上,心裏頓時一空。

不是說堯國人以妻子的好壞來衡量丈夫的品性嗎?光瞄了一眼,就斷定“弦兒好眼光”?以貌取人,身為一國之君,也太膚淺了吧?

單於軍師,跟本在騙人!

“弦兒,這些年委屈你了。”堯皇繼續道,“朕即刻讓你恢複文賢王之封號,命人重建王府,再賜你尚書房行走之金牌,跟你那些堂兄弟們一齊議政,如何?”

此語一出,連蕭揚也不由得愕然。

恢複封號,不是千辛萬苦的事嗎?為何還未開口,就唾手可得?幷且白自得了個議政的金牌?太輕而易舉得到的東西,總讓人不放心。

然而看堯皇那滿臉的真誠,近乎討好的語氣,又不忍心懷疑。

“父皇──”蕭揚正呆立著,隻見一名男子步上前來,朗聲道,“父皇請三思!”

“三思什麼?”堯皇微微蹙眉。

“堂兄與我們失散多年,外貌已然全非,這‘認親’之前,是否該多盤問幾句?父皇別忘了,從前隻要宮裏一貼出尋親的皇榜,就會平空變出數十個冒充者……”

這說話之人,便是堯皇的長子,文頌王──歸海隱。

“有單于軍師作證,錯不了!”堯皇的聲音泛起不悅。

“單憑單於軍師片麵之辭,兒臣認為不可信。”歸海隱窮追不舍,“兒臣有朋友在揚州,正好與季府私交甚密,據他說,單于軍師帶這位‘堂兄’回國之前,他們府裏似乎弄丟了一個人。”

“那又怎樣?”

“那位朋友帶給兒臣一幅畫像,畫的就是失蹤之人,聽說揚州城裏,都把這失蹤之人喚作‘歸海 公子’。”歸海隱從袖中拿出一卷畫軸,手一抖,畫展開,歸海弦的笑顏躍然紙上。

季初櫻感到心都快跳出來了,小手緊緊的抓著裙邊,她擔憂的目光投向蕭揚。

這小子,到了此時此刻竟仍定力十足、麵不改色,穩健地立于殿中,仿佛他身為皇子是不爭的事實。

如此,該歸功於單於淳的調教,還是他天生的膽量?

“父皇不覺得奇怪嗎?”歸海隱繼續淘淘不絕,“按理說,堂兄在單于軍師的照顧之下,養尊處優,應該麵如滿月才對,可是眼前的這位‘兄長’,即使抹了粉蜜,依然黝黑駭人,真讓兒臣百思不得其解。”

果然,他被陽光和風虐待多年的皮膚,出賣了他。

“你到底想說什麼?”堯皇倒出乎意料地不耐煩,明顯維護著眼前他認定的“侄兒”。

“兒臣鬥膽推斷,真正的弦堂兄,在揚州被調了包,眼前這位是冒充的!”

大殿原該有的一片肅穆,此刻湧起了竊竊私語。

“是嗎?”堯皇挑眉,“眼前這個弦兒尚有單于軍師可以作證,你說的那個弦兒,又有誰能作證?隱兒,你該不會讓父皇僅憑一張來曆不明的畫,就妄下結論吧?”

“兒臣不敢如此唐突。”歸海隱一躬身,“不過,兒臣聽奶娘說過,弦堂兄的背脊上有塊蛇一般滑長的胎記,父皇還記得嗎?兒臣的奶娘就是從前喂養過弦堂兄的奶娘,所以她說的話,應該可信。”

歸海隱得意一笑,轉身麵向蕭揚,“這位兄長,您不介意脫下衣衫,讓咱們瞧瞧那塊胎記是否還在吧?”

蕭揚擡起眸,銳利的目光逼得對方不得不收起挑釁的笑容,他不疾不徐地回答,聲音中竟有絲能與堯皇媲美的懾人威嚴,“我幷非階下囚,憑什麼你說的話我得照做?”

“如果兄長不想讓人懷疑……”

“讓誰懷疑?你?這朝堂之上,是皇上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你……”歸海隱沒料到一個黑小子竟敢如此跟他說話,他堂堂一國皇子,平時身邊都是奉承之人,敢駡他的,除了堯皇,再無別人,這刹那間,他氣得牙關有些顫抖,“這麼說,你是不敢脫嘍?”

“本人素無斷袖之癖,要脫也不在一個男人麵前脫。”蕭揚露出嘲諷的微笑,不再理會。

周圍觀衆聽到如回答,也不由得跟著嘿嘿笑出聲。

而歸海隱不僅牙關打抖,身體也打抖。他從未受過如此侮辱,情緒一激動便不顧後果,抽出隨身佩劍直指蕭揚。

佩劍雪亮一閃,“氨一聲,季初櫻尖叫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像是一種很自然的反應,她癱軟在地上。

不是真的昏了,而是裝的,藉此轉移那揮劍者的注意力。

從前,她就常假裝昏倒來唬弄那些欺負她的人,根據她的經驗,凡在緊要關頭,隻要有人昏倒,便能扭轉局麵。至少,能拖延點時間。

果然如她所想,成功了!

這聲尖叫及倏然的昏倒,楞住了歸海隱的動作,像是驟然清醒過來,他發現自己幹了件蠢事,竟在堯皇麵前,未經許可便衝動地拔劍,不是愚蠢的行為,是什麼?若非他是皇子,恐怕這一下要惹上蔑視君威的罪名了。

“櫻櫻。”殿內頭一個有動靜的是蕭揚,他幾乎是飛撲著,將季初櫻摟入懷中,捏著她的人中,助她蘇醒。

“來人!拿水來!快請大夫!”他厲喝。

“揚……我沒事……”季初櫻緩緩睜開雙眼,本想丟個調皮眼神,示意他自己是裝的。但,看到他焦急的神情,感到他擁住自己的溫暖懷抱,忽然之間,她捨不得了。

為什麼要推開他對她的寵愛呢?讓他心疼著自己,豈非一種春日融融般的幸福?迷戀他籠罩著她的濃鬱氣息,動情忘我的呼喚,還有那不自覺的激動……已經好久沒人這般在乎她了,就讓她騙他一回吧!

“揚,我胸口好悶……”她裝出虛弱的嗓音、疲 憊的眼神,氣若游絲般說。

原本隻是想助他化險為夷,沒料到這即興的演出倒成了她征服他的武器。呵呵,好自私。她心裏偷偷笑著,備感甜蜜。

“噓,不要說話,大夫一會兒就來,馬上就好了。”蕭揚心疼不已地撫著她,像哄孩子般,不顧衆目睽睽,將俊顏緊貼著她汗濕的額。

他一擡頭,看見呆楞著的歸海隱,忽然氣勢逼人地問:“現在,你還想看我的後背嗎?”

“我……”歸海隱連連退步。

“今天就讓你看個仔細。”蕭揚大手一揚,衣袍驟然撕裂,露出整個背脊。

那兒,竟真有一塊胎記,不似蛇,倒似一條大蟒,幾分猙獰、幾分氣派,像守護神般貼著他壯實的跡

“看清楚了?”蕭揚狠狠一睨,“這會兒,還說我是冒充的嗎?”

這胎記是天生的,還是單于淳計畫周密,找人替他繪上去的?季初櫻來不及問,因為下一瞬間,她已被蕭揚打橫抱起,大步走出殿外。

沒經過堯皇準許,無視所有人的目光,他隻念著她的身體。

季初櫻呆了,殿內所有的人,自然也呆了。

季初櫻迫于無奈的坐在一群聒噪的宮嬪中間。

文賢王府尚未建好,她和蕭揚隻得暫時住在宮裏,每天宮裏是太監和女人的世界,麵對流言蜚語、唇槍舌劍,時時刻刻都讓人感到似有一群麻雀在耳邊飛繞。

蕭揚那家夥倒好,常 被堯皇召去熟悉國家大事,她可慘了,獨自一人孤立無援地任由耳朵被荼毒。男子不得擅自入宮,她連素來討厭的單於淳都見不著。

今兒個日和風輕,幾個王妃齊聚禦花園飲茶,季初櫻初來乍到,若不加入似乎不太禮貌;但加入了,又插不上半句話,徒增無聊。

于是她偷偷打著呵欠,嗑著瓜子以便不用開口,聽一幫女人用炫耀的口吻說著各自丈夫的壞話,再聽她們數落婆婆的可憎麵目、小姑的壞脾氣和府裏新納的妖嬈小妾……原來,天下女人的話題,都大同小異,從揚州到堯都,聽到的都是一個調調。

“文賢王妃頭上那隻簪是在哪兒打的?”開口的是文頌王妃,“真別致!”

一聽就知來者不善,這文頌王妃,便是那日在大殿上出糗的歸海隱的妻子,這段日子,見了季初櫻總喜歡冷嘲熱諷一番,像在替丈夫出氣。

可憐的歸海隱,原本他合情合理的猜測,卻被蕭揚這個騙子一舉推翻,說真的,季初櫻挺同情他的,也認為一個王子替父親維護家族血統的純淨,沒什麼錯。所以麵對咄咄逼人的文頌王妃,她能忍則忍,畢竟自己和蕭揚作賊心虛、理虧在先。

但對方不屈不撓,越發變本加厲,好像有點過分。

她知道自個兒頭上那隻木簪樸拙可笑,文頌王妃口中的“別致”兩字實是一種嘲諷。

沒辦法,戴習慣了,隻覺得這簪子不似金的那般重、不似玉的那般滑,舒服簡單。即使進了宮,堯皇賞賜的首飾無數,她仍隻願意戴著它。

況且它是阿揚雕的,每一道鏤空的花紋,都著他的心思,要取下來,還真捨不得。

“文賢王妃全身上下哪兒不別致?衣裳顏色素淨、頭上沒多餘的發飾,連胭脂粉蜜也隻撲一點點,聽說中原皇帝昏庸,揚州想必生活十分疾苦,文賢王妃定是在家裏養成這簡單樸素的好習慣,哪像咱們這般揮霍無度。”另一個王妃也語帶諷刺。

在座其餘王妃,平日雖與文頌王妃互相看不順眼,但來了外人,自然一致對外,于是你一言、我一語,逼得季初櫻無路可逃。

呵呵,畢竟受了她們在朝參政丈夫們的影響,懂得損一個人,要先損他的國家,滅對方威儀,季初櫻自認沒有舌戰群儒的口才,懶得與她們辯駁,隻得暗地裏發笑。

“文賢王妃這簪子是什麼做的?中原真乃泱泱大國,竟有如此奇特的材料。”王妃裝傻問。

“看著像木頭。”

“木頭?!我以為木頭那種低劣的東西,隻能用來做桌子、椅子,原來也能做簪,不會吧!”

“怎麼沒有?我還聽說過,中原的女人用筷子來椎髻呢!”

“筷子?太可憐了!那麼粗糙,會傷害頭發嗎?”

“文賢王妃的頭發這麼漂亮,應該捨不得讓木頭傷害吧?不對不對,這簪子肯定不是木頭做的!”文頌王妃也跟丈夫一樣,喜歡窮追不舍,“文賢王妃,快告訴我們,你這簪子到底是用什麼做的?”

一根簪子,值得討論半天嗎?

季初櫻呼了口氣,剛想回答,卻聽見身後有人代替了她──

“是木頭做的!”

池塘邊,綠蔭下,一個英武無比的獵裝男子朝她們走來,俊美的臉龐能與太陽爭輝,修長的身軀如天神般偉岸。

寂寞的宮庭之中,隻有娘娘腔的太監跟陰柔不中用的皇子,如此瑰麗的“景象”確屬罕見,刹那間,所有的妃嬪都像被貓咬掉了舌頭般,眼光直楞楞的盯著來人。

季初櫻不知自己該臉紅地低下頭,還是驕傲地把頭拾起──她的阿揚,越發光輝奪目,仿佛埋在土裏的珍珠終于揮去塵埃,露出無可比擬的亮澤。

入宮這些日子,也許是睡得好、吃得好,蕭揚原先略顯單薄的身體逐漸厚實起來,幾乎可以用魁梧來形容,而那張臉,也慢慢變成漂亮的古銅色,褪去昔日的黝黑,留下了陽光打磨出的明亮。

他不是養尊處優、弱不禁風的皇子,他那種來自江湖、實實在在的男子漢氣概,是女人們真正投以迷戀目光的原因。

“文賢王剛才說什麼?”文頌王妃雖然喜歡看美男子,但隨即想到了受辱的丈夫。仇人若醜一點,容宏大量的她或許還能消氣,但對方如此出衆,她不由得氣上加氣0這簪子是木頭做的?騙人的吧!看您這麼疼文賢王妃,哪捨得讓她穿戴荊釵布裙?”

“對呀,除非王爺您的心不在王妃身上!”一群女人跟著挖苦。

“內人戴著這釵,不過是給我麵子。”蕭揚微微一笑,“因為這是我幫她雕的。”

“什麼?!”一群女人頓時驚得闔不攏嘴。

季初櫻不覺莞爾,狡猾的阿揚,抓住了這群嬪妃們的最大弱點,給予有力的一擊。

宮裏不缺吃、不缺穿,這群女人最渴望得到的,是男人們的溫柔愛意,隻可惜她們的丈夫不是拈花惹草,就是高高在上,何曾,為她們雕一支木簪?

眼見她們目光中頓時流露出的強烈妒意,她知道自己猜的沒錯。

好好好,你方唱罷,我登場,先前被這群女人羞辱了半晌,這會兒該她出擊了;季初櫻從來就不認為自個兒是一個忍氣吞聲的善良人!

“王爺說的哪裏話,這簪子如此漂亮,又包含著您的心意,妾身隻是捨不得摘罷了。”季初櫻千嬌百媚,靠向蕭揚。

“可在座幾位王妃卻覺得我虧待了你。”蕭揚看著她頑皮的目光,受了暗示,大力配合。

“你不是說,前些天在城裏的書畫齋,看到文頌王親手繪了一麵扇子給他的愛妾嗎?”

她瞄了瞄文頌王妃,“愛妾”兩個字一出口,她那張臉煞然慘白。

“扇子也是不值錢的東西,難道文頌王也虧待了他的愛妾?”季初櫻揚眉吐氣地笑,“文頌王妃,您倒說說,您是要成堆冷冰冰的金銀珠寶,還是要文頌王親手繪的扇子?”

她沒有回答,先前不饒人的嘴,此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櫻櫻,你在大太陽底下坐了老半天,身子還撐得住嗎?若是像上回那樣昏倒……”蕭揚怕再說下去,有人會當場尋短見,立刻轉了話題。

“哎呀!”季初櫻立刻會意,見好就收,馬上按住額側大嚷,“頭好暈。”

“來來來,快回宮裏歇著。”

“妾身走不動,王爺可不可以扶我?”她撒嬌。

“當心。”蕭揚一個箭步,攬她入懷。

他倆當衆把情調得如火如荼,看得一群饑渴的女人嫉妒得想殺人,兩個主角卻卿卿我我,抑住心中笑意,飛奔回他倆的小天地。

季初櫻衝至躺椅邊,前俯後仰,笑得肚子發疼,但突然的,神情轉為幽黯。

“怎麼了?”蕭揚擔心地問,“真的覺得頭暈?”

“不,隻是覺得好沒意思。”她轉了個身,自然地向躺椅躺下,仿佛蕭揚已是親人般,可以在他麵前姿態隨意。

“在揚州的時候,我就處處提防著周圍的嘲笑和不友善,想法子還擊他們,護衛自個兒,如今來到異國還是如此,真累啊!”

蕭揚看著她因奔跑而泛起紅潮的小臉,眼底泛起心疼般的溫柔,也不避男女之嫌,坐在躺椅邊,依戀地凝望她。

“你今天怎麼穿著獵裝?”她伸手逗弄他衣帶上的流蘇。

“堯皇叫人教我騎馬射箭之術,說這是堯國皇族都得會的,我可不能丟了公子的臉。”

“公子?”季初櫻笑了,“忠心的小僕人,還沒忘記他?你家公子這會兒都不知是死是活。”

“師傅已經派人回揚州繼續打探,相信不久後就會有公子的下落,我要做的,就是繼續扮演好他的角色,等他回來……”

“然後把王位還給他?”她無奈地搖頭,“阿揚,你以為歸海弦如果回來了,他會放過你?隻怕不等堯皇判你欺君,他和單于淳就會先殺了你。”

“我的命,本來就是師傅的。”蕭揚苦澀地回答。

“如果你和歸海弦注定有一個人要消失,”季初櫻望向窗外晴朗天空,“我希望走的是他。”

蕭揚一震,不敢相信。

“呵!我很毒,對不對?”她苦笑,“咒自己未來的夫婿死,阿揚,我不是一個好女孩……”

“你是。”蕭揚打斷她的話。

“單純的傻孩子,”小手撫上俊顏,拍了兩下,“總有一天,你會被我騙了。”

“總有一天,你也會知道,我不是什麼單純的傻孩子,我年紀比你大。”蕭揚輕哼。

季初櫻先是訝異,然後放聲大笑,呵呵,他為什麼這樣在意被喚作孩子?一再強調他比她年紀大。

她的阿揚如此可愛,若兩人一輩子這樣相處下去,定會幸福快樂吧?

一輩子相處?姊弟是不行的,兄妹也不可能,朋友更是瞬息萬變,一男一女,想長相斯守,隻有一條途徑──夫妻。

這詭異的詞驟然冒出來,把季初櫻嚇了一跳,雙頰立刻滾燙,她翻過身,不願看他,也努力地抑製住這奇思異想。

憶及剛才在花園裏,她和他假扮成恩愛夫妻,遭來了多少嫉羨的目光,她不敢奢求那樣的幸福,因為幸福從來就離她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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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彈指之間過了烈日炎炎的一季,轉眼秋天到了,堯國的皇子們相聚在黃葉燦爛的獵常

這日,有一場狩獵的盛會。

不知何時,狩獵已不是娛樂,它成為了一種向英勇祖先致敬的儀式,也成為帝王考核皇子們身手的最佳途徑。

季初櫻跟隨一群王妃坐在看席中,堯皇高高在上,神情嚴肅地麵對獵常

號角就要響起,皇子們的馬蹄就要奔騰,一場激烈的斯殺、體力的較量就要展開。

誰都知道,太子之位尚未確定人選,堯皇年勢已高,這一季的狩獵,很可能就是爭奪繼承人的選拔賽。

隻見幾位皇子跨著駿馬,以敵對目光斜睨他們的兄弟,手足之情此刻蕩然無存,鞭子揮動的時候,他們將拚個你死我活。

季初櫻慶幸身邊的蕭揚不用參加這場爭鬥,她也不用像其他王妃那樣,握緊拳頭、冷汗涔涔。

“皇上,吉時已到,可以開始了嗎?”禮儀太監低聲提醒。

堯皇默不作聲,良久,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中,他緩而威嚴的聲音回蕩于山穀,“把朕的那頭白鹿牽出來。”

“白鹿?!”

似乎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詞,聽到它時,四下朝臣、妃嬪顧不得堯皇在上,竟然私語紛紛。而馬上的皇子,刹那間表情波濤洶湧。

白鹿,這不是一種很普通的動物嗎?為何讓在場的人如此驚慌?季初櫻與蕭揚不解地對望一眼。

“這頭白鹿,朕馴養多年,奔跑之速,飛快如電。”堯皇繼續道,“今日,誰若能獵得此物,朕重重有賞!”

一語剛落,談論聲更大,馬上皇子們不由得昂首挺胸,仿佛看著一件稀世奇珍,眼裏有著志在必得的神情。

季初櫻調頭請教坐在身後的單於淳,“軍師,這白鹿到底是什麼玩意?怎麼如此重要?”

“大小姐真聰明,如你所猜,這白鹿不簡單。”單于淳幷不公布謎底,隻詭異地笑。

“故弄玄虛!”季初櫻不滿地扮個鬼臉,卻聽見堯皇宣布了更令人驚愕的旨令。

“弦兒,”他看向蕭揚,“你也去吧!”

“我?”蕭揚在衆人的瞪視中,不確信地問,“皇上讓臣侄也參加狩獵?”

“當然!”堯皇溫和地笑,“不然這幾個月,朕為何要親自督促你的騎射之術?放心,若你能獵得白鹿,朕同樣會把那份‘重賞’賞給你。”

“父皇!”歸海隱的反對之聲衝口而出,“這于理不合!”

“理?”堯皇蹙眉,“什麼理?”

“他隻是兒臣們的堂兄,並非父皇您的兒子。”

“那又有什麼關係?”堯皇不以為然,“朕願意讓他參加,你們有什意見,如果你們幾個真有本事,又何需擔心他人的加入?與其在這兒吵吵鬧鬧,不如握緊手裏的弓!”

四周一片寂靜,見堯皇微怒的神情,再無人敢多言。蕭揚也不得不俯首稱是,無奈上陣。

這會兒,季初櫻再也不能享受旁觀者的逍遙了,她也變得跟其他皇妃一樣,翹首引領,目光惶恐,生怕林中亂箭無限,傷了她心裏的人。

心裏的人?呵,此刻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總是默默站在她身後的男子,已經落入了她的心裏,像種子,生根、發芽,開出令人不可小覷的艶麗花朵。

“軍師,這白鹿到底意味著什麼?到了現在,你還不肯告訴我嗎?阿揚他會有危險嗎?”她焦急地向單于淳救助。

“到時候大小姐自然會明白。”單宇淳雖著急,依然笑得悠然,“天機不可洩漏。”

季初櫻一邊氣急地跺腳,一邊聽聞太監不停地回報戰況。

“幾位皇子進了叢林,白鹿往西方奔跑,皇子們策馬追趕,文頌王爺率先拔箭,一道金光飛過樹梢,可惜白鹿機敏,箭沒射中。”

“白鹿忽然靜了下來,在單地上悠悠閑走,嚼食野菌。幾位皇子怕驚動了它,也紛紛下馬,背箭握弓,朝它無聲逼近,不料文齊王不慎踩中地麵一小堆乾燥樹枝,發出一聲清脆響音,白鹿立刻恢複閃電速度,繼續奔逃。”

“大事不好,文頌王再度失手,飛箭竟誤傷與白鹿擦身而過的文賢王,文賢王英武,臂膀血漬染紅一片,匆匆經由禦醫包紮之後,依然堅持逐鹿,看來那傷處雖然駭人,卻無大礙……”

戰報連連,席間諸人無不竪起耳朵聽著,大夥表情千變萬化,呼吸也如海潮般時時起伏。

他受傷了?!

季初櫻一聽到蕭揚受傷,不由得站起身子,久久難以安坐。

他在林中身處險境,而她竟在這雲兒淡、風兒輕的美景中,嗑著瓜子、飲著甘露,聽著驚險故事,仿佛看戲之人,于心何忍?

一股衝動攫住了她,季初櫻趁四周關注戰況,把視綫都投向傳報的太監時,悄悄退出延席,連單于淳都沒有注意到她這舉動。

幸好天性中有頑皮的因數,在揚州時,她就跟一般隻懂刺綉彈琴的柔弱女子不同,練就的一身騎術,這會兒大可派上用常

還有幾匹備用的馬,拴在臨時搭建的棚裏,季初櫻飛快挑了一匹,解開繮繩,待到那打盹的看馬人發現動靜,她的身影已沒入林中。

想找到她要找的人幷不難,小徑上本布滿落葉,但由于先前飛揚的馬蹄,把那些樹葉掃個乾淨。還有侍衛沿途撒著白石粉,留下一道明顯的信號,順著它匆匆往前奔,不久她就看見了。

黃葉上,白駿旁,一個男子正倚著樹歇息,他的臂上纏著令她心疼的白紗,這不是蕭揚是誰?

季初櫻緩緩靠近,馬兒一聲嘶鳴,引得他驚愕擡眸,與她雙目交接。

“櫻櫻……”震驚之下,他喊出了她的名。

其實,這些日子在宮裏,為免遭懷疑,他常常這樣喚她,但四下無人時,這還是頭一回。

“白鹿呢?其他皇子呢?怎麼隻剩你一個?”季初櫻蹲下身子,察看他的傷勢,“這兒……很疼嗎?”

“不算太疼,隻劃破了點皮,已經止血了。”他溫柔地回答,仿佛在勸她不要擔心,“其他人都追白鹿去了,我本來想跟上他們,可是忽然覺得體力支撐不了,呵呵,我好沒用對不對?本來還想著要給公子爭一口氣。”

“公子!公子!你總想著他做什麼?”季初櫻氣惱,“說不定他這會兒正在哪個妓女的床上快活,你卻替他在這兒賣命!”

她的打抱不平像是震住了他,僵硬的身子久久不能動彈,眼中翻滾著複雜的情緒,“櫻櫻,快回去,林中亂箭無眼,會傷了你。”

“要回去咱們一塊回去!”她雙手一插腰,與他對峙。

“傻瓜,堯皇已經破了規矩讓我參加這次狩獵,如果我隻負了這點小傷就打退堂鼓,他會高興嗎?再說,咱們現在也不知他打的是什麼主意,我得堅持下去。”

“那我也留下。”她任性道,“騎馬射箭,我也會一點兒,說不定打到白鹿的人是我,呀,白鹿!”

話語間,忽然林中一道白影閃現,那狂奔的白鹿竟出現在他們附近。

“噓──”蕭揚立刻站起,示意她不要出聲,悄悄抽出箭,無聲地拉開弓。

他將弓對向白鹿的同時,季初櫻的視線無意中瞥過叢林,竟發現那兒有一支利箭正對著蕭揚!

雖然隔著相當的距離,但她看得很清楚,那弓箭後的臉,屬於歸海隱。

這個先前傷了蕭揚一次的男人,熟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故事,明白自己捉不到白鹿,便陰魂不散地跟在有可能獲勝的人身後,企圖拾個便宜。

白鹿奔跑的速度太快,歸海隱的箭術笨拙,隻能僥幸地射著速度較慢的人。不過這次他仍然失算。

“當心!”

幾乎在蕭揚射出弓的那一刹那,季初櫻看見那隻利箭朝他們的方向飛來,于是身子一擋,耳邊“呼”的一聲,利箭疾速擦過她明潔光滑的臉,頓時一道血印閃現。

呵,好低劣的射技,這麼近、這麼沒有防備,卻沒有傷到他們的性命。隻不過,鮮紅的血從她麵頰上滴滴墜落,女孩子最擔心的事發生了──她似乎破了相。

白鹿應箭倒地,她應聲倒地。傷口有點麻,她幷不覺得疼,但染紅的衣襟倒是挺猙獰恐怖。

“櫻櫻……”蕭揚發現了這一切,顧不得收獲自個的戰利品,趕緊抱起她躍身上馬,朝林外奔去。

“哇嗚……我變成醜八怪了!”

禦醫一被打發出去,季初櫻就衝到鏡子前,看著半邊塗滿綠色膏藥的臉,大呼小叫。

他們的臨時住所是一頂小小的帳篷,裏麵用羊毛氈鋪成一張狹窄的床。

“太醫說傷口不是很深,等掉了疤,紅印會慢慢褪的。”蕭揚看她急得跳腳的模樣,不由得想笑。

不知怎麼,他倒希望她能破點兒相,這樣,她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仙子,跟他的距離也近一點兒,讓他自卑的心削弱一點兒。

“你笑什麼?”帳篷內光綫雖然黯淡,銅鏡的映射也很模糊,但她仍看到他臉上的笑意了。

“我……沒有埃”蕭揚抵賴。

“幸災樂禍的壞家夥。”季初櫻插起腰,“要不是為了你,我怎麼會破相?你還敢笑!”

“早說過林中亂箭無眼,你偏要跟來,怪誰?”他故意逗她。

“哇嗚……”季初櫻撲倒在羊毛氈上,嚎啕大哭,“我真可憐,破了相,以後誰還敢娶我?”

“沒人娶你,我娶你!”他不假思索,衝口而出。

“呃?”停止抹淚動作,她瞬間哈哈大笑,“小朋友,你說什麼?你娶我?”

“不要叫我小朋友!”蕭揚微怒地低吼。每次她如此貶低他時,怒意就全身亂竄,止也止不祝

一直很奇怪自己這樣的反應,也不願去細想,但心中有個聲音明明白白告訴自己,這是因為他不希望自己在已然配不上她的情形下,連年齡上占的優勢也被她掠奪了去。

中原人流傳“女大三,抱金磚”的說法,所以童養媳滿天下,不少元配夫人年紀都比她們的相公大。可是在堯國男人的眼中,年紀比妻子小,是件很丟臉的事。

他希望她把自己當生命的支柱,而不是一個需要她照顧的小弟弟。何況他十九歲,她十六歲,到底誰是小朋友?

“小弟弟!小弟弟!”季初櫻指著他狂笑,越發放肆,“我偏要叫你小弟弟,怎樣?”

“我有辦法讓你叫不出來……”

龐大的身軀忽然壓近,雙臂一收,讓她置於他的懷中,無處可逃。小臉正當錯愕,他的唇舌便霸道地封住了她的嘴。

“嗚……”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駭人舉動,她隻覺得腦中似有什麼砰了一下,把所有思緒全炸到九霄雲外,連手腳都僵了。

良久良久,欲望越加難以控製,她不由得學著回應他,輕輕吮吸。忽然耳邊博來一聲他舒服的微歎,於是她膽子更大,吮吸也更深。

原本隻是一個人的妄為,這會兒有了另一個人的加入,一室內溫度驟然上升。

“傷口疼不疼?”引誘著她,卻仍顧及著她,蕭揚嘶啞地問。

“不……”她疑著他情欲翻滾的眸,呆呆地搖頭。

像是得了許可,他大舉進攻,迅速將她衣扣解開。

貼身的肚兜露了出來,隻一眼,便引得他呼吸紊亂。

“阿揚,不要呵!走開。”

“文賢王,”忽然,一個太監在帳外傳報,“皇上找您問件事兒。”

兩人突地清醒過來,停止了四肢的糾纏,隻剩 彼此粗喘。

“乖乖的,等我回來。”他愛憐地替她扣好衣扣,“閉上眼睛先休息一會兒,多休息,傷口才能好得快。”

龐大的身軀離開,仿佛冬夜裏被人忽然掀走了暖被,季初櫻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王爺……”帳外的太監見他一人出來,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

“奴才知道王妃受了傷,這會兒該好好休息,可……那件事,皇上也想問問王妃。”

蕭揚走入帳內與季初櫻對望了一眼,同時猜出堯皇喚他倆去,定是為了今日捕捉白鹿之事。

果然沒錯,更了衣,來到大帳外,他們便瞧見白鹿的屍身被網吊在一株樹上,帳內人人神情肅然,似發生了什麼大事。

“弦兒,你來得正好,”堯皇滿臉不悅,指著外麵的樹,厲聲發問,“告訴朕,這白鹿到底是誰射中的?”

“父皇,兒臣已一再聲明,這白鹿的確是兒臣千辛萬苦捕得,您為何還要懷疑?”歸海隱急道。

“你?”堯皇諷笑,“我的兒呀!不是父皇看不起你,隻不過就你平時那點騎射的水準,別說奔跑如電的活物,就算抓頭死鹿綁在樹上讓你射,你也未必射得中!”

“兒臣的確射技不佳,”歸海隱狡辯,“否則就不會誤傷弦堂兄和堂嫂了,但這白鹿確是兒臣親手拖回,大夥兒都瞧見的!”

“你拖回來的,未必是你射中的!”堯皇還是不信,“弦兒,聽說當時你在場,你說說,到底鹿死誰手?”

蕭揚沈默片刻,不知該如何回答。說是自個兒,空口無憑;可把功勞白白送給傷了櫻櫻的劊子手,于公于私,他都不甘願。

“侄媳,你說!”堯皇性急地求證。

“當然是我家夫君射中的!”季初櫻朗聲澄清,“文頌王爺為了邀功,還曾將箭頭對準阿弦,誰料卻誤傷了妾身。”

“你含血噴人!”歸海隱嚷道。

“既然如此,文頌王爺何必急得跳腳?”季初櫻不甘示弱,“莫非作賊心虛?”

“你說白鹿是你們射中的,為何當時沒有將戰利品親手拖回,倒便宜我這個傷了你們的人?”歸海隱反咬一口,“天底下誰會這麼笨?難道你們不懂這白鹿意味著什麼嗎?”

“就是因為你當時傷了我,阿弦一時心急才丟下白鹿,抱我就醫!”季初櫻輕蔑一哼,“白鹿意味著什麼,我不知道,但我卻知道,在阿弦心裏我意味著什麼。”

蕭揚一震,神情複雜地看向她,心中似有無限感動,原來他對她的情意,她早懂了。

“都別爭了!”堯皇適時開口,“其實鹿死誰手,朕早就心裏有數,隻不過希望說謊的人自個兒承認罷了。呵,沒想到,隱兒,朕親手教導你這麼多年,你竟連半點聖人之德也沒學到,不但說謊,還殘害手足,真讓朕好生失望!”

“父皇,兒臣沒有……”歸海隱嘴巴張得大大的。

“沒有?”堯皇苦澀一笑,“朕給了你認錯的機會,你自個兒不珍惜,可不要怕當衆出醜,來人!”

帳外侍衛聽了旨令,捧進一支金箭。

“你們可能都以為,朕發給衆皇子的箭是一模一樣的,”堯皇示意侍衛舉起箭,繞帳一周。

“大概誰都沒有想到,它們其實有一個細微的區別,箭頭上,刻著主人的名字。而這支剛從白鹿身上拔下的箭,大夥仔細瞧瞧,上邊的名字是什麼?”

頓時人聲鼎沸,因為那名字先前被羽尾埋沒,此刻撥開赫然清晰,寫著歸海弦三個字。

“孽子,你現在還有什麼話可說?”堯皇怒喝。

歸海隱啞口無言,楞楞的跪在地上,唇舌哆嗦,“兒、兒臣……該、該死……”

“文賢王歸海弦聽封!”已有一太監手持聖旨,朗朗出聲,“白鹿乃大堯吉物。太祖皇帝立下祖訓,誰若獵得此物,即可繼承大統,文賢王歸海弦,德才兼備,文韜武略皆不凡,今日天意使然,擒獲吉物,朕不敢違逆天意,即封歸海弦為太子,名字納入太廟,欽此!”

太子?!

蕭揚和季初櫻駭然,射中一隻白鹿竟被封為太子?不是說歸海弦為亂臣之後嗎?恢複文賢王之封號已然萬幸,如今堯皇竟要封一個亂臣之子為太子?

南無阿彌陀佛,誰來替他們解惑?

“王爺,王爺,”單於淳在身後催促,“快跪下接旨呀!”

蕭揚懵懂地跪下,腦中仍是一片空白。

“另外,”堯皇又開口,“弦兒,朕再賞賜你幾個像樣的女孩兒,照顧你的飲食起居。”

“臣侄一向生活簡單,有王妃在身邊就夠了。”蕭揚反應過來,一口拒絕。

皇上這時賞賜美人,用意明顯,身為太子,應該要多多納妾、開枝散葉,但,他看了眼身邊低著頭的季初櫻,知道這份大禮無論如何都不能收,更何況他也不想收。

“侄媳是中原人,對咱們大堯的起居飲食知之甚少,這會兒又受了傷,哪能照顧得了你?這幾個女孩秀外慧中,呵呵,你把她們當奴婢使喚也行,納入房中作妾也行,怎麼,是怕侄媳不高興?”

堯皇堅持初衷,厲厲的目光掃向季初櫻,聲音仍然溫和,“侄媳,你不會這麼小氣吧?”

季初櫻俯在地上,雖有毯子墊著,卻仍感到一股透心寒涼像是從九泉之下湧上,迎麵襲來。她明白,堯皇親自賞賜的人,身份自然尊貴些,到了府裏,不能當奴婢使喚,作妾都會顯得蔑視君恩,至少得是個側王妃。

想到這,心裏如插進一枚銀針般,疼痛不已。

要她說實話,當然有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但那雙威嚴的厲眼盯著,冒充皇子的他能不答應嗎?冒充皇子妃的自己又能反對嗎?

堯皇對“歸海弦”的態度著實讓人迷惑不已,三番四次的破格舉動叫他們膽戰心驚,這危機四伏的關口,除了順著他的意,以靜製動,他們再無其他法子可想。

“侄媳當然高興之極。”季初櫻換了張笑臉擡起頭,甜甜地回答,“妾身正愁新蓋的王府太空了,沒人陪侄媳說話,這會兒有皇上派來的姊妹與我作伴,放鞭炮都來不及呢!”

她感到蕭揚不斷在暗地裏拉扯她的裙擺,但話已出口,來不及了。

堯皇滿意地大笑,而她一轉身,卻看到一對幽怨的眸子,似在責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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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煩擾的一天終于過去,喧囂平複,兩人終于可以安安隱隱地回到帳中歇息。

或許是先前的驚心動魄消耗了太多力氣,乎日說說笑笑的兩人,此刻卻默默無語。季初櫻坐到銅鏡旁解下發簪,蕭揚像生著很大的悶氣,一會兒翻翻書,一會兒翻翻毯子,胡亂地忙著沒用的事。

明兒一早才回王府,兩人在這狹窄的空間還要相處一夜,季初櫻不想讓這種尷尬的氣氛延續,于是找個話題恢複嬉笑。

“阿揚,過來幫我拉拉這把梳子,頭發上有個死結,纏住了。”

蕭揚低著頭不出聲,像是沒聽見,過了半晌,看她手酸脖子酸地獨自與梳子辛苦奮戰,才板著臉走過來,“刷”地一下,幫她梳理。

發如瀑,舒暢地流淌下來,季初櫻打趣地說:“好孩子,真能幹,將來你的媳婦可有福了!”

“你就這麼急著把我推給別人?”他不滿地小聲嘀咕。

“什麼什麼?”季初櫻 故作張大耳朵的姿勢,“說大聲點呀!你這孩子今晚真奇怪,我又沒得罪你,發什麼脾氣嘛!”

“還沒得罪?”他倒真的發起脾氣來,“我問你,剛才為什麼答應皇上?”

“哪一樁?”她裝傻。

“賜妃的事!”他吼著。

“哦!那個呀……”克製住自己提到它時心酸酸的感覺,她仍滿臉笑意,語氣如常,“皇上吩咐的,我能不答應嗎?”

“有我在,怕什麼?”他拍拍胸膛,“我不答應,皇上難道真能把我扔到那些女人的床上?”

“你?哈哈哈!傻孩子,隻怕違逆君意,皇上一個震怒,先廢了你這個太子,再砍了你的腦袋。”

蕭揚挺直的胸膛縮了下來,仿佛這簡單的一句話,把他所有的驕傲打擊得蕩然無存。

“我這樣沒用嗎?被人說砍就砍,說殺就殺?原來……你一直看不起我。”他頹然地坐到毯子上,幽幽地說。

“喂喂喂!小朋友,不要曲解人家的意思,我隻是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對那堯皇低一下頭也沒什麼損失,哪有看不起你。”

“我先前……冒犯了你,你想趁此機會,給我找個女人,擺脫我。”他嘟嚷。

“喂,我是在保護你的性命,別不知好歹!”這家夥怎麼說不聽?一個人在那兒嘮嘮叨叨,對她的萬般解釋充耳不聞。

“呵,我一個男人,卻要你一個女人來保護……”

“女人又怎麼了?”季初櫻愈聽愈火大,“皇帝麵前,管你男人女人,得罪了他,誰也跑不掉!不是我小看你,我看,你還真沒那個反抗他的本事!”

蕭揚倏地站起來,一把抱起她來,在驚叫聲未出口之前,將這腳亂踢的人兒扔至氈上。翻動的嬌柔身子還來不及爬起,他自個兒便覆了上去。

像是因為驚駭而忘了掙扎,季初櫻隻楞楞地對著他火焰般的眸子沈默的凝望,不知過了多久,眸中的焰火熄了,化為霧般水色,他溫柔地含住了她的唇。

這是一個未完成的吻,先前因為太監的打擾而停止,此時由於他情緒的再度爆發而繼續。

好喜歡他唇舌間的滋味,她心裏有一個羞怯的聲音悄悄響起。

那激動的狂纏,驅散了空中游蕩的微寒,讓她嬌喘不已,發像黑緞一樣鋪在兩人身下,皮膚因欲望而泛著紅潤,小嘴更是紅得如甜熱的櫻桃般動人。

從小到大,沒有人離她這樣近,給她前所未有的溫暖,撩得她一顆心快要飛起來了。這樣的他,不叫她喜歡嗎?

可是這一切來得太快、太沒有預兆,又是在這危險的時刻,她像所有初戀的少女,還聽不見自己的心,隻覺得眼前的快樂很茫然。

輕摸那張俊顏,不敢相信這個才相識半年的男人,會成為她生命中的“他”。

原本地打算等事情結束後,就帶著銀票去杭川開綉坊,永遠忘記這一切原本地以為自己會空杯以待、丫頭終老,那孤獨一生的悲涼,真的會被他化解嗎?

太快了吧!能不能再等一下?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哪怕會被思念折磨得不成人形,反正已經心亂如麻。

所以當他想俯身再次吻她的時候,頭一偏,她避開了。

“怎麼了?”蕭揚一怔。

“阿揚,我腦子亂得很,太、太快了,可不可以先不要這樣?”她垂下眸子,不敢看他。

“好像已經太遲了。”以為她隻是害羞,蕭揚刮刮她的鼻子,不老實的手摩挲著她的唇,“如果一開始你就明說,或許我可以考慮放手。可是現在吻都吻了兩回了,叫我怎麼捨得放棄?”

“你……你可以試著深深地吸氣,冷靜下來。”她就是這樣克服自個兒對他懷抱的依賴。

“然後呢?慢慢地牽你一根指頭、兩根指頭……直到牽了整個小手,再慢慢地吻這兒?”他撫撫她的小臉,“吻這兒?”再撫撫她的小嘴,“到時候腦子還是要亂的,何必這會兒費事讓自個兒冷靜?”

他不容分說地將嬌小的身子摟緊,繼續欺負她的唇。

“唔……阿揚……不要。”她無法閃躲,在他柔軟豐厚的舌侵入她禁地的一刹,自衛地反咬了他一口。

蕭揚“哎呀”一聲,連忙後退,疼痛讓他鬆開了對她的禁錮。舌是那麼敏感纖弱的東西,他捂住嘴巴,半晌無語。

“是不是很痛?”季初櫻心中一抽,連忙坐起身來,害怕自己傷了他。

他沈默的模樣讓她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愧疚感,但這是迫不得已啊!

“讓我看看。”她想上前掰開他捂著唇的掌,一探創傷,但他卻閃開了。

這一回,她發現阿揚不止生氣那麼簡單,兩人剛剛還貼在一起的心,這瞬間似乎疏離了好遠,一段她怎麼伸手都難以挽回的距離,剛才犯下的,是否是難以饒恕的錯誤?

“你心裏,終究是瞧不起我。”他開口了,一字一句那麼清晰,可以聽得出舌頭幷未受傷,但這吐露的話語更讓她擔心。

“不是的……”她搖頭,卻感到這個動作大概沒用了。

“或者你的心裏,終究是想著他的。”

他?季初櫻思索片刻才明白這個“他”指的是誰。“你是說歸海弦?呵,笨阿揚,我怎麼會想著他?”

“那你為什麼不讓我……碰你?”他執著地盯緊她。

“傻瓜,我剛剛不是說了嗎?這會兒腦子好亂,你總要給些時日讓我想想。”

他為什麼就不能瞭解呢?她一個女孩子,忽然被還未成親的男人吻了,而且還吻到床上去,差一點就……心亂如麻是當然的!

都打算把整個人給他了,隻不過遲一些時日而已,這小子拾了便宜還能那麼凶,就不能乖乖地等嗎?女孩子矜持一下總是應該的吧?

“我懂了!”

咦,他終于開竅了?

“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冒犯大小姐了。”

“你這個笨蛋!”季初櫻氣得怒發衝冠,跺足大嚷,“你是不是要我現在就把什麼都給你才高興?好──”猛地一揮腕,她扯開胸前的扣子,“來呀!我無所謂,統統都拿去吧!”

蕭揚難以置信地瞪著,仿佛受了深深的侮辱,抓起身旁的披肩狠狠一擲,覆住她春意無邊的前襟,然後踏著極度憤怒的步伐往外走。

“太子殿下,您吩咐要的熱水……”正好一個宮娥端著洗臉盆走至帳外,他奮力一揮,金盆伴著“匡啷”地一聲巨響,摔落地麵,水花在宮娥的驚呼中,濺得他渾身濕漉。

擊落金盆的時候,正好碰到了他臂上纏著白紗的傷口,早已愈合,甚至忘了疼痛的傷口,這會兒竟被撞出一道血口,白紗瞬間殷紅。

他聽見季初櫻衝了出來,在身後喚他,他知道她是為這道傷口焦急,但他更加快了步伐,用她無論如何也追不上的速度,往曠野中奔去。

冷風灌進了他的衣袍,讓他神志逐漸清醒過來。

呵,他這隻癩蝦蟆,以為天鵝在身邊,就可以為所欲為,占為己有?誰知那林中的櫻花仙子,終究隻是一個縹緲的夢。

他憑什麼要她?一個連親生父母都不知道在哪的流浪兒,一個前途未卜的冒牌皇子,說不定哪天歸海弦一露麵,他就得上斷頭台,衝動地要了她,豈不是害了她一輩子嗎?

幸好剛才她阻止了他,也幸好剛才他自卑感作祟,讓他發了那場脾氣,沒有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不那麼在乎他也好,等到他倆分開時,就不至於那麼難過,這世上他最怕的就是她難過……

曾經說過要默默跟在她身後保護她的,要永遠把感情埋在心底,誰知才得了單獨相處的機會,就露了餡,人可真是自私呵!

秋夜的曠野奇冷無比,他的袍子剛剛被水浸個濕透,加上風的肆虐,似結了冰般,令身子凍得發抖。

這一夜,蕭揚沒有回帳篷,他坐在荒涼的大石上,刻意遠離令他難以自製的人兒。

這一夜,季初櫻擔心著那失去蹤影的蕭揚的傷口,哭濕了羊毛氈。

今天是堯皇賞賜的美人入府的日子,蕭揚身為太子監國,一太早便上朝聽政去,府裏的下人們也沒閑著,忙著張燈結彩、裝飾花廳及布置洞房。

季初櫻睡到日上三桿才起身,懶懶走至回廊,卻發現丫鬟們在擦洗地板,家丁們進進出出,四處盡是忙碌的喧嘩之聲,她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

“王妃先回屋裏歇著吧!這兒還要忙好一會呢,別讓污水弄髒了您的裙子。”好心的丫鬟對她說。

季初櫻笑笑,仿佛被紅塵遺棄了一般,心中湧起隱隱的酸澀。

沒有驚擾任何人,她悄悄地繞道,走進寂靜的後花園,躲避喧囂。

後花園裏,菊花正開得繁華似錦,為何她卻感到眼前一片荒蕪?找了塊假山石坐下,秋風吹著她沒有裹披肩的身子,有點瑟瑟發抖,她的心卻麻木了般沒有感覺。

這些日子,她一直想找機會向蕭揚澄清那日的誤會,但他就是避而不見。每天她還沒醒,他就出門了,待到她在書房裏苦等至睡熟,他才回來。已經大半個月,兩人都沒說過一句話,沒碰過一回麵。

托單于淳捎了張紙條給他,說她想見他,但那張可憐的紙條卻一去不回頭。

愚蠢的男人,好端端一個佳人在這兒候著他,卻放任太好機會白白溜走。呵,人家現在也許根本不希罕她了,有了皇上賞賜的千嬌百媚的美人,何必在乎她一個鄉野女子?

她不怪誰,隻怪自個兒當日心煩意亂,錯過了大好機緣,如今後悔,也無藥可醫了。

呆呆地坐了不知多久,隻知道日光逐漸黯淡下去,忽然聽到有人喚她,“太子妃,原來您在這兒,叫奴婢找好久!”

季初櫻詫異回眸,隻見一個綠衣婢女匆匆奔來。

“出了什麼事?”婢女那慌慌張張的樣子把她嚇一大跳。

“太子喝醉了,奴婢們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求太子妃您去瞧瞧。”

“喝醉了?”還未入洞房,就喝醉?季初櫻淡淡回答,“等會兒自然有皇上派來的貴人伺候他,不用我的。”

“可宮裏的轎子還沒到呢!”小婢女著急地嚷嚷。

“怎麼會?”天都快黑了,早該敲鑼打鼓迎新人了。

“不知哪兒出了錯,府裏的人都在大門口候了老半天,吉時早巳過,可宮裏的轎子連影兒都沒有,倒是……倒是瞧見太子醉醺醺地回來,單于軍師便吩咐奴婢來找太子妃您。”

不見新人,便想起她這個舊人了?

季初櫻嘆了口氣,揉揉坐得快成木頭的腿,妥協道:“好,我跟你去瞧瞧。”

紅通通的新房看上去如此刺眼,綉鞋邁在台階上猶豫了半晌,雖是萬般不情願,但她最終還是接過婢女手中的醒酒湯,推門而入。

屋裏很暖和,季初櫻隻覺得頓時香汗涔涔,心跳如快馬加鞭,不知是因為那燃得正通紅的炭盆,還是因為緊張。

蕭揚閉眼躺在床上,一張被褥搭在腰間,精壯的上身赤裸著,那發亮的皮膚、寬闊的胸膛和壯實的臂膀,讓季初櫻隻瞄了一眼,就感到渾身微顫。

如此坦蕩蕩的男子身軀,讓她好害羞……

但,既然進來了,門又被婢女闔上,若驚惶失措地跑開,豈不擺明告訴別人他們這對夫妻是假的?她隻得硬著頭皮,撥開垂下一半的帳子。

“喂……”她輕輕地喚他,但顯然,聲音太輕,無法鑽入他的耳裏。

季初櫻擱下碗,小手打著抖,伸過去推他,手心撫到那光滑的肌肉,又是一陣心悸,連忙彈開。

“阿揚……快起床……宮裏的人來了,你若不趕快去迎接,小心被砍頭哦!”她決定把他嚇醒。她將紅唇湊得近些,對準他的耳朵說。

蕭揚幷沒有被嚇到,但眼睛卻睜開了,模糊的視綫在空中環繞一圈,最終盯牢季初櫻。

“來,把醒酒湯喝了。”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以為他全然醒了,便拿起湯碗大膽地遞過去,誰知“鐺”地一聲,碗兒落了地,她整個人被兩條力臂收在懷裏。

“你、你……”這小子不是鐵了心不再理她嗎?怎麼這會兒又藉機占她便宜?

她錯愕地瞪著那雙迷蒙醉眼,霎時領悟到,原來他幷沒有真的醒過來。

剛想掙扎,忽然他龐大的身軀翻了個身,將她牢牢壓下,充滿酒香的唇舌也隨之霸住了她微張的小嘴。

酒香讓她迷醉,他的吻也讓她迷醉,神志在喘息中漸漸混沌,她秋水般的眸聽話地閉上。

蕭揚得寸進尺,越發大膽,一邊瘋狂地吮吸,一邊任放肆的撥亂她的衣襟。

她的身子漸漸變得柔軟,跟隨他彈奏的韻律扭動,口中的申吟也越發嬌媚。

這一切,令他更加激昂,迅速解開她的衣扣,讓兩人完完全全的密貼在一起。

季初櫻像被嚇傻了,還沒來得及想明白,一陣巨流便衝入她的體內,仿佛活生生把她劈成兩半一般,讓她尖叫出聲。

“不怕,不怕,櫻櫻,我在疼你。”蕭揚嘴裏呢喃著。

在她的哭喊聲中,兩人達到沸點,他像一座火山,伴著低吼在她體內爆發。

盆中的炭火由紅轉暗,逐漸燒成灰白的餘燼,雨人筋疲力盡地跌入昏睡。

不知過了多久,蕭揚才捂著發疼的額,緩緩醒轉。

他記得有個聲音在夢中哭喊、嬌吟,那聲音很像季初櫻的,可被思念折磨了大半個月的他,隻敢說,那不過是個夢。

然而當他看清懷中抱著的人兒,幾乎要驚跳起來。

真的是她嗎?這個赤裸著全身、披散著緞發,沈沈睡在他胸膛裏的人兒,真的是他的櫻花仙子?

他一直避著她,隻有在夢裏、在酒醉的時候,才敢想起她。千方百計地警告自己不要再去冒犯她,該為她的將來著想,可是今日多喝了幾杯,就把這誓言顛覆了?

蕭揚滿心愧疚,不敢動彈,隻得硬邦邦地躺著,想她快點蘇醒,但又怕她蘇醒。

但她終究還是會醒的,隻聽她鼻中發出撒嬌般的“嗯嗯”兩聲,她柔軟的身體扭動了幾下,悠悠醒轉。

不期然對上他凝望她的眸,馬上回想起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季初櫻不覺臉兒通紅,立刻重新埋入那寬闊的胸膛。

兩人就這麼僵硬地躺著,誰也不敢先出聲,窘迫得快要窒息。

“糟了!”季初櫻突地躍起,胡亂抓了袍子披在自個兒身上,也把他的衣衫扔給他,“不知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宮裏的轎子該來了吧?你、你也快穿好衣服呀!”

她著急地扣著扣子,卻由于緊張而手忙腳亂,沒一顆扣得對的。

蕭揚定定地看她,怒意微起,他們兩個都“這樣”了,她還惦記著宮裏來的轎子?

“這就是你的居心?”他諷刺她。

“什麼居心?”她愕然。

“趁著我喝醉酒,故意勾引我,搾乾我的精力,讓我待會兒無法跟皇上賞賜的人行房?”

“你在說什麼鬼話!”季初櫻愣怔好一會兒,破口大罵,“搞清楚,是你藉酒裝瘋強要我的!不是我勾引你!”

“是嗎?”他微微一笑,“那你幹麼這樣惦記宮裏來的轎子?”

“我……”她當然是怕他因為跟自己歡愛而違逆了君意,招來殺身之惹呀!但由于氣憤話一出口全都變了。

“對,你猜的全對,我就是想陷害你,我勾引你,脫光你的衣服,就是要讓宮裏的美人撞見你光溜溜欺負我的模樣,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個大淫魔!我要讓堯皇知道,你故意跟他作對,無視他的賞賜!”

眼淚瞬間滴滴下落,她擦也不擦,把袍子一裹,匆匆往門外去。不小心踢著了擋道的炭盆,雙膝忽然一曲,她哇哇地大哭起來。

從小到大,何曾讓自個兒受過這樣的委屈?若對方是別人,她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

這樣喜歡他,處處替他著想,卻換來讓他撕心裂肺的嘲諷?

“櫻櫻……”蕭揚頓時變了臉色,上前緊緊摟住她,“我的好櫻櫻,不要哭,傻瓜,我在跟你開玩笑,你沒看出來嗎?”

“哇嗚……”她大聲指控,“你才不是開玩笑呢!你是故意欺負我!”

“都是我的錯,”他馬上低聲下氣,“饒了我這一回,好不好?”

“阿揚,我不想讓你去……”良久、良久,她才微歎著說。

“去哪兒?”他吻著她的後頸,心不在焉地問。

“去接宮裏來的轎子。”

“傻瓜!”這一回,他沒有發火,反倒笑了,“不會再有什麼宮裏來的轎子了。”

“咦?”季初櫻錯愕,“為什麼?”

“今兒早朝後,我向皇上回絕了。”

“可是……堯皇他……”他怎麼可能答應?

“我隻說,要是硬派轎子來,我就帶著你回中原去。沒想到他竟妥協。”

“這個皇上可真詭異,好像無論你說什麼他都點頭。”季初櫻擡起玉臂,輕輕撫著蕭揚的發,“阿揚,不知道他在搞什麼鬼,你一切都要當心。”

“知道。”他捉住她的指,含入口中,細細吮著。

“還有,我想翠環了,你能不能派個人替她贖身,把她接到這兒來?”她嘟起嘴,“你不在府裏的時候,我一個人好悶。”

“那有何難?”他莞爾。埋在她身體裏的那一部分,似有無限精力,再次蘇醒繼續蔓延和律動。

呵,這個家夥,先前還說什麼“她搾乾了他,今晚無法再行房”,真是個大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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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翠環來到堯國的時候,已經是春天了。

這小妮子,架子夠大的,蕭揚老早已派人去接她,她卻先逛了趟杭州,在姨媽家過了個團圓年,才悠悠動身。季初櫻望穿秋水,幾乎盼了一季,才見著她的身影。

“小姐,翠環可真想你呀!”小丫頭十分熱情地張開雙臂,準備來個久別重逢、主僕相見抱頭痛哭的好戲,卻被季初櫻賭氣地避開。

“哼!想我?”季初櫻強悍地插起腰,“那你怎麼來得這樣遲?”

“冤枉呀!翠環可是時時刻刻想著往這兒趕呢!隻是姨媽拖著我不放,說她孤單了這麼久,好歹要陪她過個年,她說得那樣可憐,翠環能拋下她老人家不理嗎?而且小姐您不是想去杭州開繡坊嗎?奴婢我得先幫您探路呀!”

翠環手舞足蹈,非常熱心地攤開一張圖。

“瞧,我都幫您打聽好了!這兒有一間店鋪,店主因為賺夠了銀兩,想回鄉下養老,才捨得轉手,他是姨父身前的老朋友,價錢開得挺合理的,店鋪離姨媽家又近,翠環已經托姨媽先幫小姐您付了訂金!”

季初櫻這才消了氣,拍拍翠環的腦袋,“乖孩子,總算做了件聰明的事。”

“那咱們是不是明天就動身呀?”翠環滿臉天真地問。

“明天?”季初櫻一愣,“為什麼是明天?”

“咦!我還以為小姐您在這兒待得不耐煩了,想早早脫離魔掌呢!難道銀票還沒到手?”

“不是,”現在動不動身,已經跟銀票無關了,“隻不過得等一個人。”

“誰?”翠環詫異的睜大眼睛。

“蕭揚。”季初櫻頓時紅了臉,頭微微低下,“他現在還不能走,咱們開綉坊不是缺一個夥計嗎?正好撿個現成的。”

翠環狐疑地盯著她的臉看了片刻,“小姐,您在騙我,對不對?”

“呃?”季初櫻支支吾吾,“我哪有……騙你……”

“您肯定在騙我!”翠環胖胖的小手指著她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睛,“你要等蕭揚,根本不是因為缺一個夥計,夥計滿街都可以找得到,何必在這種危險的地方傻等?您……您是不是跟蕭揚‘那個’了?”

“哪個?”季初櫻小臉已不止通紅,簡直脹得發紫。

“哈!被我猜對了!”翠環為自己的聰明狂樂,“我就說嘛!小姐才幾個月沒見,這裏怎麼變得這麼大?”她指指她的胸,“而且臉上的皮膚也變得好光滑,肯定是跟男人‘那個’了!”

“你年紀小小怎麼懂得這些?”季初櫻不得下板起臉教訓,“哼哼,誰教的?”

“我姨媽呀!”翠環舉手回答,“因為我最近瞧見一位姊姊,原本胸平平的、臉黯黯的,誰知出閣後,胸變大了,臉也變亮了,跟小姐您一模一樣。

“我好奇地問姨媽,是不是她出閣後婆家有好吃的,才會變得這麼好看,姨媽說不是因為吃得好,而是因為跟男人‘那個’了!”

“老人家果然見多識廣。”季初櫻佩服地點頭。

“可是小姐,我有個疑問。”翠環滿臉迷茫地再次舉手,“‘那個’是什麼?”

“呃?”季初櫻瞪著她,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放聲爆笑,“哈哈哈!你居然不知道‘那個’是什麼?不知道也敢亂說話?”

“我隻是聽姨媽說‘那個’于是猜測你也做了‘那個’,可這究竟是什麼意思,而且還跟男人有關……翠環不明白。”她咬著手指頭,搖著腦袋。

“等你成了親就明白了,好人家的閨女不要亂問這種事。”季初櫻打了她一寧亂。

“喔!”翠環乖乖不再問,換了個話題,“對了,小姐,我前天在路上看見歸海 公子了!”

“誰?!”季初櫻笑容立刻收斂,“歸海弦?你怎麼不早說?他這會兒在哪兒?”

“小姐您別急嘛!聽我一樁一樁稟報。”翠環撫撫季初櫻驚出冷汗的後背,“那日我跟著護衛哥哥往堯都這兒趕,忽然天降大雨,我們一行人無可奈何,隻得到路邊的茶館歇腳,那間茶館好小,東西又難吃……”

“撿要緊的講!”季初櫻喝道,“羅羅唆唆的做什麼?”

“我閑得無聊,便眼珠子亂轉,這時,發現有張桌子邊坐著一個衣冠楚楚的公子,仔細一瞧,呀,嚇得我差點魂飛魄散,那竟是歸海 公子,他怎麼也到堯國來了呢?是軍師派人去接他的,還是他自個兒來的?

“而且,他一副很神氣的樣子,四周都是護衛,還有一個跟他同樣衣冠楚楚的貴公子,正笑盈盈地與他談天說地。”

“他看見你沒有?”

“應該沒有,當時我躲在護衛哥哥的身後,他又顧著跟那位貴公子說笑,所以雖然地方不大,但應該沒有瞧見。”

“後來呢?”

“雨停之後,他們一隊人上了馬,也是朝著堯都的方向前進。我故意叫護衛哥哥放慢了步子,以免又跟他們碰上。”

季初櫻煩躁地站起來,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仿佛有烏雲罩頂般,龐大的黑暗即將把她吞沒,但腦子不夠靈光的她,卻手足無措,想不出絲毫對策。

這時恰巧有人敲門。

“誰呀?”她厲吼。

“大小姐。”是單於淳的聲音,“老奴有要事想跟大小姐商量。”

才聽說了歸海弦的消息,這老家夥後腳就到,莫非他所謂的要事與之有關?

鎮定下來,丟了個眼神示意翠環到回廊上看著,她微笑地迎進單于淳,“軍師今兒怎麼回來得這般早?朝中無事?”

“太子如今已可獨當一麵,不用老奴再比手畫腳了。”

四下無人打擾,季初櫻說話的膽子也大了起來,“阿揚能有今天,全靠軍師栽培,否則他一個流浪兒,恐怕連寫自個兒的名字都不會。”

“老奴從小就教導他甚嚴。”單于淳有點得意,“大小姐可能不知道,他十歲便能背四書了。”

“哦?”季初櫻效愕,打抱不平的心忍不注對住事嘲諷一番,“不過軍師您有時也太嚴謹了,竟讓染上風寒的他睡馬廄,呵呵,想鍛練他的體魄?”

“大小姐可曾聽說過‘臥薪嚐膽’的故事?雖然阿揚不是越王勾踐,要以此來提醒自個兒的複國大業,但身為堯國皇子,多吃一點苦,將來才能撐起一片江山。

“這不僅是老奴的想法,更是皇上的想法,至于當年他染了風寒之事,確是老奴失職疏忽,幸虧有大小姐你相助……”

季初櫻腦中霎時出現一片茫然的白色,單于淳的話,為何她一字都聽不懂?

“等一下!”她打斷他的話,“軍師,您好像弄錯了吧?真正的皇子,應該是歸海弦才對,阿揚不過是一名隨從,您那‘臥薪嘗膽’的比方用在他身上可不太合適。”

“呵呵,”單于淳捋須大笑,“不,是大小姐你弄錯了,阿揚的母親姓蕭,父親姓歸海,他才是真正的皇子,而先前的那個‘歸海弦’是我收養的流浪兒。”

“什麼?!”突如其來的驚駭使季初櫻的身子不由得僵了,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恕小女子愚昧,軍師您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流亡是一種危險至極的生活,麵對堯國隨時可能派來的刺客,和中原那群如狼似虎的貪婪之人,老奴不得不出此下策,讓他兩人角色互換。

“至于沒有把真相告訴他倆,一則,可使這出戲更加逼真;二則,的確是想磨練一下阿揚,不,是當今太子的意誌。”

“可堯皇並沒有加害阿揚,不是嗎?相反地,他還封了阿揚當太子,那麼你們當初防的是哪門子的刺客?”季初櫻還是有很多地方不解。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單于淳保持神秘,“一個老奴無權說的故事。”

“難道堯皇封阿揚為太子,是在變相加害他?”

“不不不,大小姐不要亂猜,皇上不會害他的,至於原因,恕老奴不便開口。總之隻要有皇上在,阿揚定會平平安安,有朝一日皇上禦駕西去,憑著阿揚現在的本事,也定能順順當當繼承大統,宮裏幾個懦弱的皇子,相信不是他的對手。呵呵,老奴叫慣了‘阿揚’,一時間竟也改不了口了,真是冒犯。”

季初櫻又楞了半晌,疑惑道:“軍師為何將此機密告訴我?”

“因為,相信大小姐已聽說,歸海弦到達堯都了。”

“軍師何以知道我已聽說?”

“別忘了,護送翠環姑娘的侍衛是我的手下。她既然是你的貼心人,我想在那間茶館中避雨的事,她定會向你提起。”

“是你把歸海弦召回來的?”

“不不不,大小姐又想錯了。當初我千方百計派人把他擄走,就是為了讓阿揚換回真正的身份,如今哪有又召他回來的道理?是一些興風作浪的小人搞的鬼。大小姐,我來找你,把秘密全盤托出,就是希望你不要輕舉妄動。

“阿揚喜歡你,希望能一輩子跟你斯守,這個老奴早就看出來了,所以這才找了個藉口逼你假扮王妃,讓阿揚得到機會親近你,老奴使的壞,望你能海涵。”

原來一開始她便中了這老家夥的計,她貪財的本性也是一道推波助瀾的風吧?然而此刻她的心裏幷無怨念,甚至還有一點兒感激。

若非他使的壞,她和阿揚也不可能有親密的今天,麵對算計哪有海涵的道理?可這一回,她竟大方地揮揮手,原諒了他。

“阿揚知道這一切嗎?”她忽然想起這個關鍵。

“他身為皇子的事?”單于淳搖頭,“有人會親自告訴他的,老奴就不便多嘴了。

吐露一半,真吊人胃口,季初櫻很想追問下去,但深知這老家夥口風極緊,隻得省下力氣,把好奇的話語吞進肚裏。

應酬不相幹的人,大概是季初櫻這輩子最討厭做的事,無奈身為“太子妃”,凡宮中搭台唱戲、賞花游園,她都得出席,雖已推辭數次,但終有跑不掉的時候。

這日弄不清是哪位太妃生日,或是哪位王妃誕下麟兒,宮中又升騰起一派熱鬧景象。坐在禦花園濃濃的綠意中,本來可以算得上賞心悅目,不料一擡頭,便看見朝這邊走來的文頌王妃,那張不懷好意的笑臉,頓時殺了季初櫻視野中的風景。

“太子妃要去哪裏?咱們妯娌倆好久沒見,一道話話家常如何?”

舉步想回避,不料竟被她擋住去路,季初櫻隻得也露出笑容,與她搭訕。雖然她實在想不出該說什麼。

“朝陽宮有一座小院,是我經常小憩的地方,太子妃若不嫌棄,不如咱們到那兒去坐坐?”文頌王妃“慷慨”地提議,半響聽不到回答,又微諷道:“怎麼,怕我把你綁架了?放心,滿園的人都瞧著咱們呢!我可沒這麼大膽。”

雖然這份熱忱的邀請十分詭異,但她還是勉強點了點頭,跟隨那襲地如孔雀藍尾的長裙,來到一座清幽的小院。

有個婢女正在院裏煮茶,芳香伴著爐煙逸出,文頌王妃走近挽起袖子賣弄茶道。

“咱們大堯跟你們中原不同,”她一邊斟茶一邊說,“聽說你們愛喝清茶,可我們的口味重些。聽說太子妃來京這麼久,飲食起居一直是按著中原的規矩,來來來,見識、見識大堯真正的茶道。”

季初櫻端起茶碗,一品嘗,才知道自己先前孤陋寡聞。她以為文化相似,茶道亦相似,但卻出乎意料,天差地別。

“中原人泡茶講究水質,泉水為上,河水為次,井水為下。可咱們大堯,對水質沒那麼多講究,我們在乎的是佐料。”

蘭花指擺弄紫砂壺,文頌王妃自豪地介紹。

“太子妃此刻喝的這一碗,我放了杏仁、花生、瓜子、葡萄乾、無花果,再以紅糖調味,薄荷誘香,雖然茶葉是你們中原盛產的龍井,可滋味大不相同。”

“太甜!”季初櫻蹙了蹙眉。

“我就知道太子妃你喝不慣。”文頌王妃不怒反笑,“那麼,恕我再冒昧問一句,這些日子,你在大堯住得慣嗎?”

“文頌王妃到底想說什麼?”一切舉動、話語,似另有含義,季初櫻不得不問。

“太子妃是明白人,我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文頌王妃收了笑臉。

“衣食住行,乃生活之根本。你出生江南,住慣小橋流水人家,太子是堯國子民,習慣北國的暖帳、平原上的飛沙。

“你吃慣清淡素食,而太子口味濃烈,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是北方男兒一貫的性情。

“你出門愛坐轎,他出門愛騎馬。就連身上穿的都不同,中原人以帶係衣,我們從頭到腳,一排扣子。”

她頓了頓,說出結論,“總之,我認為你跟太子殿下絲毫不配。”

“不配?”季初櫻莞爾,“我們配不配,似乎與你無關。”

“可太子妃您阻止太子納妾,就與我有關。”她終於吐露關鍵,“你大概不知道,這次皇上賞賜給太子的幾個女孩裏,有我的妹妹。”

“呵!”她總算明白了,“但,拒絕皇上好意的,是太子,不是我。”

“如果沒有你,太子殿下怎麼會抵死拒絕?”文頌王妃拍案而起,“現在,我的妹妹處境尷尬,曾經被賞賜給太子殿下的人,誰還敢向她提親?”

“我的罪過有這麼大嗎?”季初櫻淡淡抿嘴,“你和你妹妹怨恨的,大概不是沒人向她提親,而是她沒能嫁給太子吧?”

“沒錯!好端端的,憑什麼讓你一個外族人坐上未來皇後的寶座?”文頌王妃倒也坦率。

“何況你這個太子妃算不算得了數,還不一定呢!你跟太子正式拜過堂了,還是名字納入太廟了?連皇上都沒正式承認你,你就跳出來阻止太子納妾,真是寡廉鮮恥。”

文頌王妃咄咄逼人,季初櫻揉揉疼痛的額,隻得爭辯到底,“皇上親口喚我侄媳,還不算承認了我的身份?”

“哈哈!”文頌王妃大笑,“你以為皇上隨隨便便的一個稱呼,就算承認你了?來來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文頌王妃領著季初櫻走到花園旁的一間屋內。

她打開內室密封的櫃,慎重取出一個錦盒,靈巧的金鎖“啪”地一聲,錦盒綻開,屋內頓時飛掠過一縷艶光,篷畢生輝。

“這隻八麵玲瓏的鳳冠是皇上親手賞賜的,”文頌王妃舉起那價值連城的頭飾,洋洋得意,“據說,堯國的王妃人人有一頂,是祖傳的寶物,它像徵著被正式納入皇家的尊貴,請問,太子妃你有嗎?”

不知是被這美麗的飾物驚呆,還是被這一番話驚呆,季初櫻楞楞盯著窗外,不說話。

“你當然沒有。”文頌王妃代她回答,“因為皇上根本不承認你,自你來到堯國,已經快一年了吧?太子位都確立了,皇上卻遲遲不給你們倆辦一場盛大的婚宴,這用意還不夠明顯嗎?

“狩獵之後,別的暫且不提,卻要先給太子賜妃,這種舉止用腳指頭猜,都可以猜到他對你這個外族人不滿意!不要以為宮中上下叫你一聲太子妃,你就得意了,那不過是大家給你的施捨而已。”

“文頌王妃,我也有一句話想問你。”良久,季初櫻才開口。

“請講。”

“在我印象中,你好像一直在怨恨阿弦,怨他奪走了本該屬于你丈夫的太子之位,怎麼現在忽然又捨得把妹妹嫁給他?”

“季小姐,請你不要亂講!”文頌王妃悠然撥撥頭發。

“誰當太子,那是皇上說了算,咱們小小臣民,哪敢怨恨?至于舍妹……反正事情已成定局,與其讓她嫁一個跟我們素來友好的貧寒子弟,不如讓她嫁給將來可能化敵為友的太子。京城裏稍微有點常識的,都會這麼想。”

“我懂了。”季初櫻站起來,默默往外走。

身後,文頌王妃仍緊追著,話語不斷,“季小姐,我今天煩了你半日,就是希望你能安守本分,別再妨礙太子納妃,宮中多容你一天,是你撿到的福氣,對你這個外族人,皇上沒趕你算好了,甭想繼續得寸進尺!”

季初櫻捂住耳朵一陣疾跑,想擺脫這叫她煩躁的聲音。禦花園裏的戲台仍是鑼鼓震天,她忽然覺得四周都是恐怖的嗡鳴聲,像黃蜂般,追得她無處可逃。

而文頌王妃那張諷笑的臉,伴著那一張張戴著猴子麵具的戲子的臉,在她視覺中化成無數色彩斑斕的鬼麵,逼她閉上眼睛。

她真的很多餘嗎?從小在季府就被看作是一個外人,原以為到了這兒會好一點兒,誰知變本加厲,竟遭遇到更惡毒的話語,仿佛有一把椅子坐坐,就已是別人對她最善意的施捨。天下之大,真沒有她容身之地嗎?

“櫻櫻。”

又有誰在喚她。

“走開!走開!不要叫我!”她討厭周圍的聲音,那麼虛假、那麼狠絕,如同千萬支亂箭,將她射得遍體鱗傷。如果可以,她寧可失聰,把那些威脅的話、諷刺的話及嘲笑的話,統統拒於門外。

“櫻櫻,你怎麼了?”對方不肯放過她,反而雙臂一攬,將她摟進懷裏。

好熟悉的感覺,溫暖的體溫、清爽的體香、安全而寬闊的胸膛,及綉著金色麒麟的白袍。這一切,讓她的心漸漸舒緩下來,聽覺從混亂變得清晰,眼前驟然明亮。

“阿揚……”她擡頭,看到一張微笑麵孔,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發生什麼事了?”蕭揚驚慌失措,“才和皇上議完事出來,就見你失魂落魄地一個人亂走,誰欺負你了?”

“從小隻有我欺負別人,誰敢欺負我呀!”她並不打算告訴他剛才文頌王妃說的話,否則事情會越鬧越大。她不在乎別人,也要顧著可能觸犯堯皇的阿揚呀!

一顆心即使已經靜下來,她也不打算再惹是生非。呵,隻有在阿揚身邊,她才能得到真正的詳和,可惜他是不可能時時刻刻守衛著她的。

“我們回家,好嗎?”哀怨的眼神流露乞求,“這裏好吵,我的耳朵好疼……”

“好好好,”蕭揚寵溺地捏她的鼻子,“我也不喜歡看‘大鬧天宮’,咱們馬上就走,回到家,有好東西要送你。”

自從當上太子以後,他每天都有“好東西”送給她,珠子、簪子、鐲子、鏈子,女孩兒喜歡的玩意,他都送遍了。對這一回的禮物,季初櫻原本不當一回事兒,可是當她回到太子府,才發現那是好大的一個驚喜。

她住的院子裏,不知什麼時候平空變出幾棵櫻花樹,連綿一片,如雲似雪。

“這戲法怎麼變的?”她嫣然一笑,回眸問他。

“隻是把現成的櫻樹移植到這兒,希望它們能活下來。”蕭揚從背後摟住她的腰,俊顏貼上玉頰,兩人齊看漫天的“白雪”,“喜歡嗎?這花兒蘊含了你的名字。”

“喜歡。”她陶醉地點頭,記憶中似乎出現過類似的畫麵,“阿揚,你見過白絹做的櫻花嗎?”

“我做的東西,我當然見過。”身後傳來低低的笑聲。

“什麼?!”季初櫻微愕,“那時候,是你……”

“那時候,我是一個下人,無法接近你,所以想出了那個辦法,博你一笑,然後再自欺地告訴自己,你是在為我笑。很愚蠢的做法,對不對?”

“不,不……”她無法克剌渾身的顫動,轉過身把頭深深地埋在他的頸間,久久不能言語。

原來很早很早以前,阿揚的心裏就有她了。興奮中藏著一絲煩亂,亂的是不知這份感情該如何報答?

堯國,她是不敢再待下去了,不能再用一輩子的斯守來償還欠他的債,或許,她能為他做的隻有離開。

她走了,堯皇會高興、會對他更好,他的前途將越加輝煌。她走了,周圍的人便沒有藉口再散播流言蜚語,他不用因費心保護她而得罪人,日子會過得更加輕鬆。

季初櫻自認不是意志堅強的聖女,她討厭宮裏的勾心鬥角,更討厭皇族煩瑣的禮儀,尤其不敢想像,如果哪一天他繼承了大統,懷裏擁著別的女人的模樣。

雖說阿揚曾發誓會對她忠誠,可一旦登上帝王的寶座,就會變得身不由己。朝野上下會排斥她這個異族女子,而麵對祖訓、麵對開枝散葉的需要,他終究會選擇“背叛”她,像所有帝王那樣,置辦三宮六院。

眼不見心不煩,不如及時逃出這魔域,反正一切已經不同了,與他攜手到杭州采蓮的願望,早就成為虛無縹緲的夢了吧?

“阿揚,我們什麼時候回江南?”她試探地問,“你曾說過,要跟我一起開繡坊的。”

“現在哪能走得開?”蕭揚像在哄一個孩子,“等時局定下來,師傅找到公子的時候再說吧!”

瞧,他果然捨不得走了,待他知道自己是正牌皇子後,會更加捨不得吧?

早知是這樣的結局,她還不死心,現在答案明白擺在這兒,她該知難而退了。

他不再是屬于她一個人的阿揚,自從單于淳說出了那個天大的秘密,季初櫻就知道,未來的一切像幻化的雲,飄到了另一片遙遠的天空,變成了她不認識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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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蕭揚一邁進大殿,便發現氣氛與往日不同。堯皇平常見了他,總是和顏悅色,但此刻卻神情肅然,而歸海隱那洋洋得意、準備看好戲般的笑容,也告訴了他,肯定又有什麼事發生了。

不像是要議朝政,因為朝臣們都不在,幾個近侍太監也站得遠遠的,不忘把門闔上,似乎今日將有一個沈甸甸的秘密浮出水麵,必須摒退一切閑雜人等。

“弦兒你來得正好。”堯皇道,“隱兒說,有位中原來的客人想見你。”

“客人?”他在中原的時候,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下人,何曾結交過熟識的朋友?

“對呀!對呀!”歸海隱興高采烈地接著說,“太子見到他一定會大吃一驚的,父皇,可以讓他上殿了嗎?”

堯皇微微頷首,馬上有一峨冠博帶的公子,從側門而入。殿內光綫黯淡,幾盞宮燈照不到深處的角落,蕭揚過了好一會兒,才看清那人的臉。

俊美、優雅、瞪視的目光裏有明顯的怨忿,腳下步伐,一步又一步有力地邁著,像是鐵了心要討回什麼,直逼向冤家對頭,那是歸海弦!

這一刻,蕭揚的心裏倒出奇地平靜,埋藏了這麼久的秘密終于要曝光,仿佛重擔終于可以卸下了,他長籲一口氣,像是早已在等待此時的到來。

“這位客人,是兒臣千方百計才請到的,”歸海隱麵向堯皇,滔滔不絕。“先前他被人綁架,兒臣派了高手,千辛萬苦才將他救出,護送至京城,他的名字……哎呀!兒臣可不好介紹,因為這名字竟跟太子相同!”

“皇上!”歸海弦“通”一聲,立刻跪下,指著蕭揚陳述萬般委屈。

“他是假冒的!我才是真真正正的弦兒呀!皇上,臣侄雖流亡國外多年,可心裏卻一直惦念著要回國為皇上您盡忠,這惡賊本是臣侄的隨從,我素來待他不薄,想不到他竟見利忘義,在臣侄被召回國的那天晚上,他與軍師單于淳勾結,綁架了臣侄……”

幾滴眼淚灑上衣襟,歸海弦抹了抹,繼續指控。

“臣侄被孤零零丟棄在揚州,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身無盤纏,想回京都都不成,幸虧文頌王派人千裏迢迢找到臣侄,否則……臣侄死不足惜,隻怕這輩子見不著皇上您,讓這惡賊繼續在宮裏為非作歹,玷污皇室血統……”

“好了、好了。”堯皇似聽得不耐煩,一揮手,“你的苦心,朕知曉了。說了這麼多,也該聽聽不一樣的聲音了吧?”他將複雜的目光轉向蕭揚,“你說,你究竟是誰?”

“姓蕭名揚,誠如公子所說,我的確是他的隨從。”蕭揚沒有絲毫反駁,坦然道。

此語一出,三人楞怔。 歸海弦和歸海隱沒料到他竟“招供”得如此爽快,而堯皇卻泛起痛苦的表情,幽幽追問:“蕭揚?是楊花的楊嗎?”

“不,是飛揚的揚。”他微愕。皇上沒有震怒,卻隻追問他的名是哪個字?真是難以捉摸的皇帝!

“呵,”堯皇點頭,眼睛微微閉上,似在回憶什麼,“也對,畢竟你是男孩子,用楊花的楊太過秀氣了,軍師給你取的這個名字,取得真好。”

“父皇,這惡賊該怎麼處置?”歸海隱等得不耐煩,著急地問。

“處置?”堯皇睨他一眼,“誰說我要處置他?”

“可、可是他冒充皇族,其罪當誅呀!”歸海隱驚訝。

“他真的是冒充的嗎?”堯皇微微一笑,“當年的文賢王是由單于軍師帶出京的,如今也是單于軍師帶他回來,我憑什麼要相信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卻不相信單於軍師的話?畢竟,皇子是他帶大的呀!”

“可……聽說單于軍師是這惡賊的師傅,誰知道他是不是包藏了禍心,用自個兒的徒弟偷梁換柱,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呢,何況連他自個都承認了!”歸海隱嚴厲的目光射向蕭揚,“你說,你是不是冒充的?”

“當時公子失蹤,師傅的確要我假扮公子,”蕭揚老實回答,“不過,我的確不知道公子是被誰綁架的。”

“還敢狡辯!”歸海隱幾乎跳起來,“來人呀!把他拖下去……”

“放肆!”堯皇開口阻止,“朕還沒問明白呢,你要把誰拖下去?”

“是,兒臣唐突了。”歸海隱隻得低頭站到一旁。

“有時候當事人未必知道真相,這樣吧隱兒,你千辛萬苦把人找到,也是一番好意,怕有人混淆皇室血統。可凡事要講究人證、物證俱在,你跟單于軍師算是各持一詞的人證,王于物證嘛……”堯皇麵露詭異之色,“哦,那日你不是曾說,真正的文賢王背上有一道獨特的胎記嗎?不如讓你這位朋友也脫下衣衫,當麵驗驗。”

“那有何難?”歸海隱自信地擡頭,“真金不怕火練,雖說胎記可以偽造,那日也有人無恥地做了假,但眼前這位真正的太子,身上的印記絕對擦不去、洗不掉,當衆比一比也好,堂哥,暫時委屈您把衫子脫下。”

“脫?”歸海弦滿臉茫然,“文頌王……可我身上幷沒有你們說的那個什麼胎、胎記呀!”

“怎麼會沒有呢?我奶娘親口告訴我有的!”歸海隱不以為然,“它長在背後,你大概沒能瞧見,來,我幫你。”

“可我的確沒有呀!”歸海弦慌張地拉緊領口,“我自個兒的身子,我豈不知道?”

于是兩個翩翩貴公子拉拉扯扯,扭打成一片,終于其中一位力弱,被另一位“刷”的一聲,撕裂大半衣衫,露出雪白背脊。

背脊光潔如美璧,看上去賞心悅目,隻可惜沒有任何胎記。

“我不信,一定是哪裏弄錯了!”歸海隱仍不死心,紅了眼、拚了命般奮力撲上前去,幾乎要剝光對方的衣裳細細尋找。

而自尊心極強的歸海弦,眼看就要當衆變成一名裸男,頓覺大受侮辱,又苦于無力反抗,隻好提著內褲嗚咽痛哭。

“隱兒,你鬧夠了沒有?”堯皇蹙眉。

“我……”歸海隱隻覺得此刻腦子如同初生嬰兒一般懵懂,如意算盤全然落空。

他本計畫著,藉此機會除掉事事比他能幹的蕭揚,再把小姨嫁給懦弱的歸海弦,將來就算父皇真把帝位傳給他,他也可輕而易舉挾製天子。誰料一子錯,滿盤皆輸。

可到底錯在了哪兒?他很迷茫。

“把你的朋友帶走。”堯皇命令,“隱兒,你要記住,不該你管的事,以後少插手,身為臣子安守本分最重要。”嘆了口氣,他恢複溫和微笑對著蕭揚,“揚兒,朕有幾句話想對你說,隨朕到禦書房來。”

蕭揚心中的困惑不比歸海隱少,明明他一個欺詐之徒,為何卻能得到堯皇的庇護?而那道他從小就知道自己背脊印著的奇特胎記,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皇命不可違,他隻得無奈地看了眼呆立著的歸海隱和哇哇大哭的歸海弦,把大殿中的一切拋在身後,往禦書房走去。

禦書房他不是沒來過,可頭一回發現側麵還有一間暗室。堯皇輕輕轉動牆角的花瓶,暗室門“吱呀”地轉開,祭祀桌上香爐正旺,紫煙纏繞中,一幅美人肖像圖正幽幽凝望著他倆。

“揚兒,過來拜拜你的母親。”堯皇道。

“皇上,您能饒了小民的欺君之罪,小民千恩萬謝也無以為報,可我的確不是您的侄子。”

“頭一句話說錯了。”堯皇如慈父般看他,“你幷沒有欺騙朕,是朕和單于軍師欺騙了你。不過,後一句倒是說對了,你幷非朕的侄子,你是……是朕的親生兒子。”

什麼?!蕭揚全然傻了,身體晃了兩下,若不是堯皇親手攙扶,他知道自己定會癱倒在地。耳邊的句子看似簡單,卻是這輩子他聽到最最令他難以置信的話語。

“皇、皇上,您在跟小民開玩笑?”

“你的母親姓蕭,她有個很美的名字,叫雪楊……”堯皇的眼神變了,變得迷蒙而溫柔。

“記得朕和她相識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個春天,那年宮裏的楊花漫天飛舞,而她本人,比這漫天紛飛的楊花還要漂亮,有一種飄匆的氣質。當時,朕心想,要娶就得娶一個這樣的女子,誰知道後來才聽說,她是朕二哥的未婚妻。”

蕭揚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時間,他很難把那個漂亮如楊花般的女子,同他的母親聯想在一起,但堯皇語調中難掩的深情,引他靜靜往下聽。

“那時候,朕年輕氣盛,想要什麼就非得要到手不可,于是趁一次宮裏大擺宴席,在她酒醉之時……強要了她。”

堂堂一國之君竟把往日的罪惡告訴自己?蕭揚睜著微愕的眼睛。呵,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或許兩人真有血濃于水的關係吧,否則怎會有幸聽到如此的往事?

“她狠狠打了朕一個耳光,半個月之後,就草草嫁給了朕的二哥,朕當時簡直是暴跳如雷,也賭氣娶了煜國的公主,幷且因煜國的支助,登上皇位。 本來,二哥才是太子。

“二哥當然不服朕占了他的皇位,率兵叛變……最終,也是因為有強大的煜國在朕的身後撐腰,他的起兵以失敗告終,叛軍首領自然得身首異處,朕本不想殺他,他卻自刎身亡,而你的母親也因此悲痛不已,生下你之後,便服了砒霜自殺。”

“那我應該是亂臣之子才對。”蕭揚道。

“不,你是朕的兒子,你母親服毒之前,給朕寫了一封長信,這封信,讓朕二十年來悔恨不已,夜晚常常醒來獨自徘徊,心如刀割。

“她說,孩子是朕的,當年她會嫁給二哥,並非因為恨朕,而是因為在她心裏也愛著朕。所以她對二哥愧疚不已,想用一輩子補償他,沒想到,她做錯了,二哥竟因此招來殺身之禍,她隻好用死來彌補自個兒的罪過……”

窗外日光西斜,映進暗淡的內室,為畫像上美人的素顏增添了一抹亮色。那雙烏黑眸中藏匿著的深情,也似乎被照了出來,仿佛不見底的幽潭泛起微瀾。

“這幅畫像是你母親生前留下的,跟那封長信一起送到了朕的手上。畫中,她沒有笑容,朕起初看到的時候心中十分失望,以為她是在表達對朕的怨恨,可日子久了,朕才發現,她雖然沒有笑,但那深情的模樣,能讓任何人心碎,她終究是愛著朕的。”

語畢,良久無聲,蕭揚看著那縱橫的淚水,不覺動容。

“也許她在騙您,也許她隻是不想讓您傷害她的孩子,所以撒了這樣的謊。”

“朕相信雪楊,”堯皇止住指尖微顫,篤定道,“雖然也曾有貼身近臣勸朕同你滴血驗親,可朕選擇相信她。一個清高驕傲的女子竟寫出那樣纏綿深情的長信,如果是謊言,你認為謊言真能打動像朕這樣的人嗎?”

“你相信她?”蕭揚不得不苦澀地諷笑,“如果你真的相信她,就不會讓她的孩子在外流亡那麼久,過著餐風露宿、人人欺辱的生活。”

“揚兒,這正是朕今天要向你說明的事,”堯皇著急地辯解,“朕幷非不想留你在身邊,隻不過,皇後不知怎麼洞悉了這一切,恨朕冷落她,怕朕立你為嗣,于是派出殺手想置你于死地。

“她是煜國的公主,朕懼她三分,所以無奈出此下策,由單于軍師送你到中原,就連那個歸海弦,也是咱們為了你的安危,找來混淆視綫的替代品呀!”

“如今皇後去世,您就正大光明接回了我,還立我為太子。”蕭揚微微搖頭,“我就說嘛!您怎麼可能拋棄自己的兒子,立我這個亂臣之子,為太子。起初還差點以為真是因為那頭白鹿讓您不得不大公無私,誰知道,全是由於您的私心。”

“沒錯,朕的確偏心自私。”堯皇頷首,“因為你是朕最愛的女子所生,所以朕要立你為太子,因為你的確比你其他兄弟們能幹,所以朕想把這一片河山交給你,揚兒,你能原諒朕這個偏心自私的父親嗎?”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原諒他,隻覺得,這思維混亂的時刻,得找個地方靜一靜。刹那間,從平民躍升為正牌太子,換了誰都會感到騰雲駕霧,如在迷惘的夢中。

沒有回答堯皇的問題,他隻是頭重腳地走出了禦書房,乘著搖搖晃晃的轎,游魂般回到太子府。

這個秘密該向誰傾訴?呵,他怎麼忘了,身邊不是一直有個貼心的人嗎?季初櫻,他心湖的堤岸。

不過,最近好像什麼事都不太對勁,櫻櫻的態度也奇怪。

她不再像從前那般對他說說笑笑了,經常呆呆地坐著,獨自沈思。有時候,他故意逗她,也隻換來她一臉冷冷的表情。

每日送去的禮物,她隻睨一眼,便吩咐丫鬟擱進櫃子;宮裏的宴會,抵死不陪他出席。

問她是否有心事,或哪兒不舒服,她答也不答,隻轉過身去,把頭調向他看不見的方向。

可是有時候,她又忽然迸發出火一般的熱情,冷不防地吻他,主動挑起他的愛欲,與他傾力纏綿至天明。

她常常在睡夢中哭泣,那悲泣的聲音將他從夢中驚醒,幾次他半夜醒來,看到她坐在床頭,楞楞地看他,輕輕地撫摸他。

蕭揚自認木訥,猜不透女孩子的心事,但一個至親至愛的人忽然古怪到這種地步,再傻的人也會嗅出異味。

“小姐,您現在還想著回江南嗎?”

剛邁上臺階,不期然聽到這句話隔著竹廉細細傳來,蕭揚不禁停了腳步。對呀!她現在還想著回江南嗎?這個問題,他同樣關心。

今時不同往日,知曉他真正的身份後,是不可能再像從前計畫的那般,到西湖暢游了,她的性子似一隻無拘無束的燕,會為了他留下嗎?

于是他站在門後,不讓屋內的主僕兩人瞧見他,靜靜等待答案。

“回呀!當然要回了,不過不是現在。”季初櫻的聲音柔柔地傳來。

“可……蕭揚已經當上太子,小姐您又跟他……您將來會不會捨不得離開?”翠環問。

“哈哈!有什麼捨得不捨得的。”季初櫻冷笑,“傻丫頭,你難道以為我真對他動了心?”

“您……沒動心?”翠環語氣詫異,“那您還把自個兒的身子給、給他……”

“捨不得孩子,套不了狼,我這副身子骨又不值錢,犧牲一下無所謂。”

“小姐,翠環越聽越糊塗了。”

廉外的蕭揚覺得自己也是越聽越糊塗,櫻櫻的語調和冷笑,怎麼聽起來跟平常判若兩人?似被九尾狐吃掉魂魄的妲己,絕情的話語讓他聽得寒意陣陣。

“唉,傻丫頭,你說說,當初我答應到堯國來,是為了什麼?”

“為了銀票,可……軍師已經把銀票給您了呀!您為什麼還不趕快走?”

“才那麼一點兒,加上季家那對守財奴為我置的嫁妝,也隻夠我們吃三、五年。既然現在他天天送我貴重禮物,能多撈為什麼不多撈一點兒?他已經是太子了,有朝一日皇帝老頭歸天,你想想,憑著他對我的寵愛,這宮裏的奇珍異寶還不隨我拿?”

“怪不得小姐您叫人把他送的那些首飾都賣掉,換成銀票,原來是早有打算。”

“對呀,等撈夠了就走,你以為我喜歡在這規矩多得嚇人的深宮裏待著?那個假正經的皇帝,和那群婆婆媽媽的皇妃,還有狗眼看人低的皇子,呸!一群堯國蠻子,還要我給他們下跪,憑什麼!”

“這麼說,小姐您也很討厭蕭揚嘍?”

“這群人裏我最最討厭的就是他了!他算什麼東西,一個睡在馬廄裏的窮小子,居然癩蝦蟆想吃天鵝肉,藉著酒瘋強要我,有時候半夜醒來,真恨不得拿刀砍了他,每次他一沾我的身,我就忍不住惡心,事後連洗三次澡都還覺得不乾淨……不過,人家現在是太子,我不得不忍氣吞聲。”

“小姐,我記得從前有個女巫說您能當上王妃,會下會就是說您跟蕭揚……”

“呸呸呸,他算哪門子的皇子,一個冒牌貨,遲早會被砍頭,你以為我會傻傻地待在他身邊白遭連累?賺夠了銀票我就跑!”

“您天天晚上跟他在一起,要是有了身孕該怎麼辦?”

“那更好呀!如果有了身孕,不僅宮裏會有更多的賞賜,他也會送我更多的禮物,我估計這個孩子能給我們帶來七、八萬兩黃金的收益……”

蕭揚再也聽不下去了,一腳踢開房門。

“我可以給你十萬兩!”他厲吼。

作夢也沒想到,他最摯愛的枕邊人,居然如此厭惡他,所有的激情纏綿、甜蜜心蕩的話語,都是為了一個字──錢!

若換了平時,他會仔細想一想,挖掘這番對話後的真相,但此刻,經曆了身世之謎的撞擊,又忽然聽到這些有如青天霹靂般的話語,理智頓時被洶湧的憤怒所淹沒,淚水盈眶,模糊了他的視綫。

“阿揚?”季初櫻滿臉愕然,緩緩起身,下一瞬,馬上換上了討好的笑容,“阿揚,你別誤會,我跟翠環剛剛是在說……”

“你們說的我都聽到了!”

為什麼他就這麼倒楣,從小到大一直被人拋棄?母親寧可自殺也不願撫養他,父親寧可送他去中原也不願照顧他,現在,他最愛的女子寧可要錢也不願要他。呵,或許他真的是一隻醜陋的癩蝦蟆,任誰見了都會嫌棄吧?

“櫻櫻……”他在淚眼迷蒙中一把摟住她的腰,幾乎用一種哀求的語調問:“告訴我,你真那麼憎恨我嗎?當我抱著你賞櫻的時候,你明明那麼開心,難道,那也是假的?”

季初櫻咬緊唇,凝視他的眼,半晌,才幽幽吐一口氣,“既然你都聽到了,我也無話可說。至於當初賞櫻的時候,我開心是因為櫻花,並非為你。”

四周一片死寂,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啪”地一聲,蕭揚重重的掌甩在季初櫻的臉上。

沒料到他會有如此激動的舉止,季初櫻腳下一滑,踉蹌著倒向墻邊,撞翻了巨大的花瓶,粉碎的瓷片飛濺上來,擦破她的麵頰。

鮮血如花,滴滴墜落,潔淨的地麵瞬間染上一片殷紅。

“小姐?!”翠環驚呼著上前攙住季初櫻。

而蕭揚,若換了平時,他早就心疼地擁住她,大喚禦醫了,但這一次,傷透了的心麻木了他全身,像是不願再看那倒在地上的人兒一眼,他無動于衷地大步走出屋外。

“小姐,您這是何苦呢?”翠環連忙用絹帕捂住那張被血色沾污的素顏,“疼嗎?很疼吧!”

“翠環,你去看看他走遠了沒有。”季初櫻有些怔怔的,指著窗外吩咐道。

“哦!”翠環很聽話地臨窗眺望一眼,正如起初蕭揚到來之前一樣。

沒錯,先前那番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她們主僕兩人一唱一合,用預先備好的台詞,把他心頭的愛火澆滅。惟有如此,他才會放手讓她離開。

聽軍師說,今日歸海弦會進宮,此刻,他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吧?有了剛剛那番絕情的話,在她和皇族之間,他可以理直氣壯地選擇他的國家、子民、親人,不必左右為難。十六年來古靈精怪的行事中,她自認為,這是最最得意的一樁。

“翠環,我好痛,好痛……”

她愣怔良久,忽然抱著翠環痛哭申吟起來。

現在,該為自個兒的聰明歡呼了吧?可是為什麼她會覺得如此疼痛?從麵頰上的傷,到滴血的心,還有流淚的眼,仿佛被利刀一道道劃著,不停地劃著,永無止境的折磨。

憶起那日在季家幽暗冰冷的花廳裏,她也曾狠狠地甩過他一巴掌,如今報應穿越時空,來到眼前──那一巴掌,他還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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