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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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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波月無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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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7 00:04:30 |只看該作者
第92章

  這是什麼不正經的要求,還要露胸肌?

  仙君滿臉不高興,“我的這地方不是誰都能看的。”

  大家神情了然,當然知道私密的部位只有特定的人能看。這樣一來崖兒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她尷尬地笑了笑,“你是男人,沒那麼多講究。”伸出兩手,把他的領子扯開了一些,“露一點就好了。”

  仙君十分別扭,他在穿著方面很講究,永遠都是端端正正的,連袖子都不肯挽一挽。現在倒好,居然要他去誘惑一條魚,他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又不好發作,因此滿臉的不痛快。

  胸肌他是有的,雖然千萬年來做著文職,但收妖歸冊時的身手從沒有退化,一根小指就能做引體向上。崖兒扯開他的領子,月光下壁壘分明的肌肉散發出白潔細膩的光,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順便薅了一把,嘴裡打著哈哈,“很好,很壯!”

  當然壯,要不怎麼讓她心服口服?可是他覺得做個浪蕩樣子,不管是上仙還是墮仙,都有損格調。連大司命都痛心疾首,一聲“君上”,叫得蕩氣回腸。

  他試圖打個商量:“其實我可以去感化她。”

  胡不言說:“鮫人從不作奸犯科,仙君的感化她聽不懂。”

  仙君一怔,問大司命:“萬妖卷裡有沒有收錄過鮫人?”

  大司命說沒有,“洪荒時期作惡的妖才歸了冊子,鮫人不算妖,至多算半妖。”

  照胡不言的說法,鮫人不修行,自然聽不懂他充滿禪機的話,他覺得有點苦惱,“那我怎麼和她溝通?”

  胡不言把蘇畫拉了出來,在鮫人美妙的歌喉中給仙君做示範。他兩眼盯著蘇畫的眼睛,“就像這樣,用眼神交流,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不用任何語言,都能讓她知道您心裡的想法。然後誘惑她,媚眼如絲知道麼?用眼梢放電,電進她心裡去,讓她心癢難耐,讓她跟著咱們的船跑。”

  蘇畫看著胡不言搔首弄姿,從最初的木然,到滿臉鄙夷,再到伸脖子幾欲嘔吐,一氣呵成的動作,讓胡不言措手不及。他很無奈:“我有那麼難看嗎,看得你都想吐了。”他回頭對仙君一笑,“別在意細節,您不會遇到我這樣的問題,畢竟您長得好看。”忽然大叫起來,“畫兒,你不會懷孕了吧!”

  這麼一喊,大家都愣住了,紛紛看向蘇畫。蘇畫的臉騰地紅起來,對准他的腦袋就是一下,“口無遮攔,打死你!”

  她永遠不可能懷孕,當初就告訴過他的。弱水門的女殺手,破身那天都會用一種藥,這藥對身體沒什麼妨礙,可一旦服用,這輩子就徹底當不成母親了。畢竟出的任務很多,緊要關頭不惜一切代價,誰也不希望三個月之後發現自己懷孕了,而孩子的爹,早已經死在自己手上。

  想生小狐狸,可以去找別人,她當時說得很直接,反正兩個人的關系半明半暗,隨時可以結束。結果胡不言不干,他說好不容易才求來的愛情,哪怕斷子絕孫也不能放手。話雖如此,可她知道,他暗中還是很期盼的,異想天開地認為男人不能讓她懷孕,沒准換個種族就可以了。這種迫切的心情她能理解,但他不時把私事掛在嘴上,就讓她有些不快。

  不過胡不言的示範還是起到作用的,仙君扯了扯自己的領子,對崖兒抿唇一笑,然後照著胡不言的教導,先在她身上小試了一把牛刀。

  他眼波脈脈,滴得出水來,那濃重的眼睫自帶三分羞澀的況味。運用不熟練,沒有那麼流暢,卻顯得稚嫩可愛。學胡不言的樣子,用眼梢說話,一顧復一盼,看得崖兒心頭直跳。

  受不了,她捂住了胸口,要不是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她真想對他干點什麼。鮫女的歌聲在海面上悠揚回蕩,她雖然舍不得,但為了找到鮫宮,還是硬下心腸推了他一把,“就這樣,我看好你。”

  仙君嗟嘆著自己淪落至此,但也沒有再遲疑。誰知道鮫人會在這片水域停留多久,萬一離開了,想再找到就難了。

  他腳踏清風,憑虛而起,素潔的禪衣寬大,在身後流麗地逶迤,他的身體成了氣流的先導,仿佛風是有形的,極盡靈動地貼著水面向前滑行。終於看見一處島礁,海水氤氳出濃重的霧氣,彌漫了整個高地。穿過濃霧,幾個身影溫柔地斜坐著,上半身纖細明媚,水下的魚尾卻繁復得略顯龐大。

  仙君的出現,還是引發了騷亂,月色下銀白的尾鰭帶起水珠,大部分鮫女一頭扎進了水裡。只有一個膽子比較大的巋然不動,只是回過頭來看,濕漉漉的長發貼著兩頰,一雙眼睛大得出奇。

  鮫人是半人半魚,五官的分布不像人那樣勻稱,但也不至於醜陋。他停在那個鮫女面前,向她微笑,這鮫女似乎懂得這種面部表情,起先滿懷戒備,慢慢神情松懈下來。

  然後就到了活學活用的時候了,他認真地和她對視,像和孩子對話般,一字一句慢吞吞道:“孤山……你知道孤山在哪裡麼?”

  鮫女眼中露出困惑的神情,仙君指指她的尾巴,又拿手搭出了個房子的形狀,“鮫宮……懂麼?”

  鮫女以為他在誇贊她的尾巴漂亮,於是歡喜地亮出寬大的尾鰭橫拍水面,砰然一聲,濺起幾丈高的水浪,濺了他滿身。

  仙君捋了把臉,心裡很懊喪。那紗衣被水浸濕了,緊貼皮肉,隱隱露出健壯的體魄。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撕開了衣襟,沾水的皮膚在月光的暈染下,散發出誘人的、如蜜的光澤。

  鮫女大喜,向他露出滿嘴鋸齒狀的獠牙。其實如果她不笑倒還好,一笑就讓人有點吃不消。仙君受驚之余聞見了魚腥味,即便鮫人的上半身和人沒有太大區別,甚至也長著飽滿的胸……他看了一眼,覺得還是沒有他的葉鯉好看。在他心裡,孩子他娘是世上唯一無可挑剔的女人。

  通常情況下,多個雌性聚在一起,會催發出比以往更大的勇氣。有一個帶頭,其余膽小的也開始勇於嘗試。仙君袒露的胸膛,比一般的男鮫更有吸引力,於是鮫女呼朋引伴,招來了同伴一起觀賞。

  說不尷尬那是不可能的,他覺得自己就像街頭賣藝的,一圈女人圍著他,定睛看衣下的那一片皮膚,一雙雙眼睛飢腸轆轆,笑容裡也暗帶猥瑣的味道。他在心裡咒罵胡不言,根本就不該聽這只狐狸的慫恿。想他萬年的道行,結果竟要靠出賣色相拉攏人心,要是讓早年被他收伏的那些妖鬼知道,不笑掉大牙才怪。

  忽然一只指縫間帶著蹼的手伸過來,在他胸上戳了一下,他臉色頓時一僵。那些鮫女唧唧噥噥用她們的語言交談,邊說還邊笑,大有夜半艷遇的慶幸。然後他胸前的手越來越多,你一把來我一把,他發現難以招架了,鮫宮的位置也問不出來,匆匆掩上了衣襟落荒而逃了。

  回到船上,大家都在眼巴巴等著他。落地後就有人問:“仙君,成效如何啊?”

  成效?他哼哼冷笑了聲,一甩被澆濕的頭發,“語言不通,溝通困難,但她們對美很有鑒賞能力。胡不言說得對,她們喜歡看光膀子的男人,並且鮫女數量眾多,本君已經把她們引來了,諸位,到了你們使美男計的時候了。”

  眾人忙趴在船舷上往下看,果然見粼粼水光中,有身姿纖麗的鮫女停在船下仰望。她們長著海藻一樣濃黑的長發,額頭光潔,肩頸玲瓏。水波恰好遮到徐隆漸起處,在這幽深昏暗的夜裡,謎一般地引人遐思。

  大家面面相覷,卻不敢高聲喧嘩。仙君對插著袖子道:“都別端著了,脫啊,為了早日找到鮫宮,這點犧牲算得了什麼!”

  眾人一想,也對,這船上最最矜持自重的人都豁出去了,他們這些水裡來火裡去的殺手,有什麼可顧忌的!

  於是大家三下五除二,兩臂從衣襟裡鑽出來,在海上的涼風裡裸露胸膛探出了船舷。底下鮫女很高興,拍擊著水浪,幽幽的歌聲回蕩在海上,月色下漣漪頻起,連遠處的鮫人都被吸引過來了。

  “我們這船,簡直就是條花船啊。”崖兒悵然搖頭,沒想到波月閣的男殺手們居然會有這麼一天,真是世事多變。

  張月燕扭扭捏捏地,“有沒有男鮫啊?我要脫麼?”邊上阿傍發出了一串粗鄙的大笑。

  看看這些白花花的上半身,仙君這才覺得好過了點。可他還是有些委屈,轉身對崖兒道:“我被摸了。”

  崖兒一驚,“被鮫女摸了?”臉上大為不快,抱怨著,“這些魚怎麼這麼好色,光看不夠麼,還上手!”掀起他的衣襟往裡瞅,“摸哪裡了?”

  仙君指給她看,到處都被摸了,十幾只手,連他腋下都沒放過。他像個失貞的姑娘,悲傷從每個毛孔散發出來,“本君怎麼混到了這種地步……”仰頭看天,側臉像首凄美的抒情詩。

  從管轄地上諸仙的總主,到後來斷骨墮天,一步一步都透出宿命般的壯烈。崖兒充滿了負罪感,耷拉著嘴角說:“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一手從他領口掏進去,上下好好摸了一通,“這樣就把她們的手印蓋住了。”

  柔荑纖纖,在他懷裡亂竄,仙君忍不住閃躲,笑道:“好了好了,蓋住了。”見她執著,索性一把抱住她,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你怎麼舍得讓我去色誘人家?”

  他們這麼不背人,魑魅魍魎他們正精著上身興高采烈和鮫女交流身體美學,剩下的張月鹿和危月燕閑著,尷尬地交換了下眼色。

  紫府弟子當然是很懂行的,他們練成了隨時轉身的習慣,放眼望去都是身負長劍,規規矩矩的背影。二星知道不該再戳在這裡了,張月鹿對危月燕笑了笑,“咱們去找找,看有沒有男鮫。”

  兩個人笑鬧著走了,崖兒輕輕捶了他一下,“叫我的手下看見了,有損我的威嚴。”

  他看看他的弟子們,“想當初,本君也是德高望重的師尊……”說到底長嘆,好漢不提當年勇,拉著她躲進了沒人的角落裡。

  貼著她,氤氳的潮氣彌漫過她的絳裙,他們的身體無論何時都那麼契合。他搖了她一下,“你還沒回答我,是不是不在乎我了?”

  她說你別瞎想,“我怎麼能不在乎你?讓你去是沒辦法,除了你沒人。難道讓大司命去麼?他這人太正直了,鮫女會以為他是去打架的,嚇死了怎麼辦?只有你,溫柔多情,長得又好看,一出馬果然把鮫女都勾回來了,姜還是老的辣。”

  他又不高興,“我哪裡老了!”

  她當然記得他永遠二十七歲,和一個帶孩子的男人是不能講道理的,她比劃了下,“我是說你道行深,沒有別的意思。你老不老我都喜歡,尤其剛才,你那樣瞧著我,我的心都快蹦出來了呀。”

  “真的麼?”他望住她,鼻尖和鼻尖頂在一處,幽怨地說,“自從厲無咎血洗金縷城,你就沒有和我……快十天了。”

  她發笑,“之前你是怎麼過來的?泉台那晚過後,兩個月分處兩地。還有在八寒極地那麼久……”

  “見不著倒也好,天天在身邊,你不碰我,我就懷疑你是不是對我不感興趣了。”他說罷,著重申明了一點,“我們已經有孩子了!”

  崖兒說知道,一手從他身側滑下去,腰上流連一會兒,再轉到臀間輕輕掐了一把,“這段時間發生太多事了,好像冷落了你。”一面說,熾熱的唇從他頸間滑下來,落在一點茱萸上。他倒吸了口氣,她吧唧了兩下嘴,“好鹹。”

  仙君呆了呆,大好的機會,看來又要泡湯了。他無奈地說:“那個鮫女一高興,濺了我一身海水。你是不是嫌我味道不好,不打算和我親熱了?”

  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態,應該就是孕期的症狀吧!崖兒雖然覺得他性情大變有些好笑,但心裡還是很感動。如果他不愛你,怎麼會有那麼多的百轉千回?他們兩個人,從她一開始滿懷目的的接近,到最後有了孩子,這期間從來沒有誰說過我愛你。但那種深情是刻在骨頭縫裡的,即便風霜雨雪將骨骼表面打磨成齏粉,感情依舊完好無損,不論何時拿出來,都是熾熱滾燙的。

  她靦腆地說:“我要和你親熱,鹹的有味道,我喜歡。”重又貼上去輕舔撩撥,想起那些鮫女不著寸縷,她抽空抬起頭問他,“她們不穿衣裳,上面是不是和人長得一樣?”

  他說:“反正沒有你好看。”

  她遲疑了下,“文獻上記載的,鮫人大美……”

  “美什麼,張嘴一口獠牙,反正沒有你美。妖族就是妖族,哪怕化形再像人,也不可能和人一樣原汁原味。”他微微一笑,“我就喜歡人,喜歡你。”

  她聽了納罕,“過去的千萬年,除了創建萬妖卷,你沒有和妖接觸過麼?”

  他的求生欲極強,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妖親近仙,必定有圖謀。我這麼正派的仙,是不會中圈套的。”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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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7 00:04:18 |只看該作者
第91章

  反正人非草木,王在上雖然也算計,但他和其余四個不同,和誰都能聊上兩句,和誰都湊合。

  “你說那個孤山裡頭,到底有多少金銀?以前江湖上有傳聞,據說一個人十輩子都花不完,我覺得肯定能裝滿咱們的寶船。”他喜滋滋地盤算著,“我沒事的時候就躺在床上想,這麼多的錢,怎麼分配才好。你是知道我的,我對錢不看重,誰多點兒誰少點兒都沒關系。臨出發時我准備了五口大箱子,就放在船艙裡呢,只要讓我裝滿那五個箱子,其余的我不要,全給你們。”

  屠嘯行斜眼看他,“你別不是傻了吧,五百口箱子都裝不下,你只想裝五口?”

  他認真地點點頭,“我打算回去成個家,生四個兒子。將來我死,四個兒子正好給我抬棺材,那箱子就一人一口,都別打架。”

  屠嘯行哼笑:“你想得可真長遠。還有一口呢?留著給外面小的?你這人看著老實,其實一肚子壞水,別以為我不知道你。”

  王在上說天地良心,“你是不是以為我和我老婆不用吃喝?剩下的那口當然得留給自己。我要撿半箱珠寶首飾,逢年過節拿出一樣來,讓我老婆到死都能收到我的禮物,這樣她多高興!”

  屠嘯行聽了澀然,“老婆還在丈母娘家呢,你想得太多了。女人啊,我告訴你,別對她太好,太好了她就讓你做王八。”

  這是他的血淚史,屠嘯行是出了名的對老婆好,可是那個女人不知好歹,和他手底下的御者偷情,被他拿了個正著。家務事嘛,怎麼處置全憑他,於是手起刀落,送奸夫淫婦歸了西。綠帽子得用血洗,洗洗不就染紅了麼,不過提起還是一件丟人的事,男人的面子,不是簡單一個殺字就能解決的。

  王在上拍拍他的肩,表示對他的同情,“你比老金好多了,你看金雲覽,他才是真冤枉。他老婆倒是沒偷人,可她一輩子都在想著別人,連晚上同完了房,夢裡還叫別人的名字,老金別說腦袋,連腚都綠了。最後倒好,老婆自盡了,小情兒找上門來還把他給殺了,這份委屈,到閻王爺那兒也說不清,就問你慘不慘!你說,咱們天外天的風水是不是不太好?三個光棍兩個鰥夫,再加上一個嫁不掉的古蓮子,還有比咱們更命苦的人嗎?”

  他的這席話驚出了屠嘯行一身冷汗,調侃自己就罷了,怎麼還帶上了盟主?萬一被人聽見,他這一身腱子肉還不夠剮的呢,便壓壓手,示意他住嘴。

  “等有錢就轉運了,別著急。”屠嘯行這麼安慰他,“到時候請看風水的來看看,不行種他一萬棵桃花。”

  王在上覺得是個辦法,“先給盟主種上,怎麼看都是他比較難。不像我們,隨便弄個女人,對付著就能過。他還要挑……挑的那個柳絳年,人家看不上他,他就惱了,面子上掛不住,做過神仙的就是麻煩。”說完嘻嘻笑了兩聲。

  每一個英明神武的領導手下,都有一兩個腦殼不太好使的滾刀肉。奇異的是問題頻出,居然沒有讓上面痛下殺手,說明領導不是好當的,必須有大愛無疆的包容,和照顧殘障的仁心。

  屠嘯行開始考慮,為了避免引火燒身,以後還是和他保持點距離。不過五大護法現在就剩他們兩個了,這傻子只要五箱財寶倒也好,自己可以多得一大半,實在是樁好事。

  “不談女人了,現在在大池上,錘子硬了可沒辦法。”屠嘯行給他斟上一杯,招呼著,“喝酒喝酒。”

  響亮地碰杯,滋溜一聲,大胡子底下的闊嘴,迸發出悠長的曲調,很有情趣。兩相喝得面酣耳熱,仰天躺倒下來。大池上的星星又大又亮,王在上說像葡萄,一串一串的,屠嘯行說褲襠裡的葡萄。

  昏昏然,眼皮子發燙,屠嘯行閉上了眼睛。遠處不時傳來水浪激起的巨大轟鳴,那是龍求偶的儀式。他打著酒嗝思量,男人就是費勁,為了娶個媳婦,不知要折騰出多少花樣。

  王在上卻是清醒的,一雙小眼睛看著天頂,眼珠晶亮。沒志向的人最讓人放心,這屠王八生性雞賊,你精明,他像防賊一樣防著你。你窩囊點兒,看看,他果然睡得著了。可屠王八敢睡,他不能。他坐起來朝遠處眺望,那光點搖曳,似乎並沒有駛近多少。也不知那個船隊是何方神聖,他索性躍下蓬頂,爬上了桅杆,坐在寶船的最高處,一瞬不瞬地盯著遠方。

  寶船有作戰功能,兩舷之下,距離水面四五丈的高度,有兩排二十個類似小窗一樣的孔洞,他下了令,讓弓弩手在那裡待命,隨時准備發起進攻。盟主休息了,他的職責是觀察好周圍動向。現在的處境有點復雜,這可是大池中央,出點什麼事,誰也救不了誰。

  白狄人執拗的脾氣,讓他堅持到太陽升起的時候。那雙眼睛因為盯得太久都發直了,厲盟主看著他的模樣,感到有點瘆人,“王在上,你的眼睛怎麼了?”

  他手動把眼皮放下又抬起來,有點死不瞑目的味道,“肌肉發僵,不會眨眼睛了。不要緊,休息一會兒就好。”然後走到一旁,躺在船幫的陰影下,抬手一抹,把眼睛闔上了。

  厲盟主除了覺得他是個人才,也沒其他的想法了,讓他挺屍,自己向西張望。海上的距離通常比預估的要遠,那些船經過一夜航行,現在才堪堪看得清輪廓。他踅身,在巨大的寶蓋下坐定,沏上一杯茶,靜靜等待船隊的到來。

  近了,船頭的虎口盾,在陽光下發出刺眼的光。他好整以暇地坐著,屠嘯行壓刀立在船舷上,向靠攏的寶船拱了拱手,“我當是誰,原來是關盟主。”

  厲無咎抬眼看過去,鄰船上躍過一個人來,一身利落的青布袍,頭發隨意拿帶子系著。從第一次見到他,他就是一臉正直的模樣,二十年後臉架子更顯棱角,乍一看,像個劫富濟貧的游俠。

  世間一切妙物,都講究個左右對稱,像人有左右手一樣,雲浮的江湖也分左右盟。當初通天塔前爭排名,他勝了關山越一籌,因此他為正,關山越為副,他居右,關山越居左。不過眾帝之台和乾坤山莊很少有往來,兩位盟主也是冠著名頭各行其事。今天關山越會領著一個船隊前來追趕他,實在讓他很覺意外。

  無非為財,他有些厭煩,連站都沒站起來,懶散地癱坐在圈椅裡,隨口道:“左盟主如何得閑,上我藏瓏天府來串門?”說著一頓,長長哦了聲,“我忘了這是羅伽大池,不是在眾帝之台。”

  關山越是個穩重人,穩重人即便是生了反骨,也是一副妥帖的樣子。他拱了拱手,說得十分無奈,“厲盟主不知道,先前五大門派圍剿波月樓,中了波月樓的反間計,結果攻樓不成,弄得自相殘殺。原本這些門派想上眾帝之台面見厲盟主,請厲盟主主持公道,但得知波月樓的人攻入了天外天,眾門派進退維谷,便轉投了我乾坤山莊。盟主是知道的,我不愛管這些俗務,這回是被他們架著,不得已而為之。聽說厲盟主上了羅伽大池,他們便備好了船只同往,打算助盟主一臂之力。

  全是好聽話,什麼叫波月樓攻入天外天,讓那些門派進退維谷?如果一心,當然是前後夾擊,滅了波月樓。都是因為五陽的葉陵延辦事不力,掀起尾巴讓人看了個透。如今得知他來了羅伽大池,各路牛鬼蛇神紛紛參與進來分一杯羹,無邊寶藏當前,誰又怕誰!

  昏睡中的王在上聽說整個武林都搬到羅伽大池上來了,直接跳了起來。向外一看,各路人馬臉上寫著同樣的執著,就是寶藏。他轉過身衝關山越陰陽怪氣地笑,“我一直以為關盟主視錢財如糞土,原來是我看錯了。”

  關山越淡淡道:“王宗主此言差矣,關某對錢財確實沒有多大興趣,這回是趕鴨子上架,不得不陪著走了這一遭。眼下既然和厲盟主彙合了,我的任務便完成了。上了這船,我也懶下去,就借厲盟主的寶船一乘,其余的,我諸事不管。”

  王在上聽完他的話,差點沒笑出來,心道這位左盟主的把戲,不就是他對屠嘯行使的那套嗎。不過這關山越是個聰明人,他知道不論好壞,賴在這條船上准錯不了,至於那幫烏合之眾,死活和誰相干!

  厲盟主很好說話,他道了句好,就再沒有第二句了。從容起身,走到船舷邊看向那些船,船上人一眼掃去少說有五六十,個個揣著發橫財的美夢而來,見了他有些尷尬,但依舊壯著膽色拱手,叫了聲厲盟主。

  他點點頭,“其實這次只是初探,畢竟沒有牟尼神璧,就算找到鮫宮也進不去。諸位知道前面那座島麼?”他伸手一指,廣袖在風中飄拂,“那是龍涎嶼。”

  眾人不由對視,眼裡的金芒又開始閃耀。

  厲盟主笑了笑,“對啊,就是盛產龍涎的龍涎嶼。龍涎香的市價,想必各位都知道,官秤一兩,金錢十二個,一斤折變成銅錢,是四萬九十文,其價非輕。我先前還在與宗主門商議,孤山寶藏不知遠在何方呢,放著近在眼前的財不發,豈不是傻了?恰好諸位都到了,我任盟主那天便對八方英雄許過諾,有財大家發。諸位,現在財就在眼前,如何?登島采香吧!”

  這話一出,眾人立刻歡欣雀躍起來。看看水裡,黑黃色的脂膠凝固成團,零零星星地飄浮在藍色的水面上,簡直像漂了滿海的金子。離龍涎嶼還有段距離,就發現了這麼多的龍涎香,那要是登島,拿劍絞、拿刀劈,就算不去找鮫宮,也夠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江湖上有名的大俠們,一個個心向往之,但又自矜身份,那種想要不敢要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滑稽。

  厲盟主的笑容擴大,太陽底下慈悲如佛,“這個時候就不必講究身份了吧,人活一世,幾個能有這樣的際遇?為免空手而歸,先裝他一船龍涎香再說。”

  盟主真是善解人意到沒話說,不過也有懂行的人質疑,“龍涎嶼上不是有龍嗎,上去會有危險吧!”

  結果盟主蹙眉微笑,“哪裡來的龍?日月書上記載,龍在每年春分時節才來島上交戲。現在才過立秋,離春分還早著呢。再說富貴險中求,哪裡也沒有現成的金山銀山讓你們挖。”

  所以說,錯誤的史料記載害死人,龍涎嶼上的龍應當是盛夏時節開始活動,並且晝伏夜出。他們來得晚,沒有看見昨晚群龍交戰的盛景,如果早看見,龍涎香就算再名貴,也沒人會覬覦。

  船隊向龍涎嶼駛去,就算有人疑心有詐,巨大的誘惑還是占了上風。厲盟主臉上一直笑吟吟地,關山越抱著劍問他:“厲盟主不去麼?”

  他說去,“可他們太快,我的寶船趕不上。”

  關山越回身看,這些大俠們爭先恐後,醜態畢露,他不由嘆息:“錢是照妖鏡,什麼人到了它面前,都得原形畢露。”

  厲盟主卻搖頭,“那倒不一定,至少關盟主就不是個為錢發瘋的人。”

  關山越這輩子什麼都不講究,唯講究個義字,這點在江湖上人人認可。想當初啊,厲盟主也有個好名聲,可惜苦心經營了那麼久,結果卻毀在了葉陵延手上,算是陰溝裡翻了船。

  “我和關盟主私交不深,還是因為眾帝之台和乾坤山莊相距太遠了,想請你喝酒都找不到機會。這回湊巧,關盟主上了我的船,咱們可以把酒言歡,好好建立一下感情。”他莞爾,“若是你我聯手,創造個新的武林出來都不是難事,你說呢?”

  關山越還沒來得及搭話,便聽見遠處傳來巨浪拍擊的聲響。他忙躍上蓬頂往前看,只看見波濤連天,狂風暴雨裡顛沛的船只被浪高高帶起,水霧中粗壯的龍身橫貫過船體,像牛羊落進了蛇坑,眨眼便被盤得粉碎。

  距離不過一裡而已,龍涎嶼上空烏雲密布,而他們這裡正陽光大盛。關山越後怕地喃喃:“好在我上了厲盟主的船。”

  厲盟主點點頭,“可不是嘛,這下我們真成一條船上的人了。”

  ***

  船下有人在唱歌,歌聲清幽空靈,仿佛是從那粼粼波光裡飄上來的。

  雷淵名字雖獷悍,但這片水域卻出奇地寧靜。之前經過龍門時遇上了一場風雨,波月樓的人即便受過水上的訓練,也經不住顛騰兩個時辰。船駛出風眼的時候,個個臉色發白,暈船的吐得直不起腰來,被胡不言逐個地取笑,“花喬木,你不過如此”、“阿傍,你的俗家名字不是叫盛行舟嗎?你行的是什麼舟?不會是沙舟吧!”

  阿傍大罵他,“渾身爛嘴不爛,什麼俗家名字,我又不是和尚!”

  歌聲又傳來了,夜半的海面上,美則美矣,還是有些嚇人。

  崖兒挨著仙君,“有調無詞,遇上鮫人了?”

  仙君說太好了,“逮住一個,沒有魚鱗圖也能找到鮫宮。”

  鮫宮具體的位置在哪裡,誰也說不清,但鮫人一定知道。這四海八荒的水澤都相通,鮫人也不像一般魚類,他們適應性強,甚至可以游進內陸的河流,熱海公子夜宴十六洲時,據說有人看見他們停在台榭下觀賞歌舞。

  可是怎麼逮呢,這種靈巧精美的人魚受不得半點驚嚇,一不高興就死給你看。用蠻力肯定不行,崖兒擼起了袖子,“剛才唱歌的是男是女?要是個男的,讓我來色誘他。”

  仙君白眼亂翻,“你又想使這招?別忘了自己的人生走到哪個階段了。”朝她抬了抬左手,表示她已經成了孩子他娘,就別動不動拿出看家本事來了。

  色誘這種事是存在風險的,就像他當初,一不小心上了鉤,從此打定主意纏著她,讓她負責一輩子。她還想故技重施?萬一再出問題,那他們父子怎麼辦?

  “唱歌的都是女鮫,男鮫愛用健壯的體魄吸引姑娘。”胡不言走遍九州,對這種妖不妖,魅不魅的東西很有研究,“老板你就歇著吧,要上也是仙君上。”

  一船的人都看向他,仙君覺得壓力很大,“換個人行嗎?”

  胡不言說:“這條船上能飛又漂亮的不就屬您嗎,換個人?換大司命?他的棺……五官不夠柔美,會嚇著鮫女的。還是您去吧,不求光膀子,只求領口微敞,把您的胸肌露出來,這樣鮫女比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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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既然死無對證,你如何證明你的話都是真話?別說紫府君信不過你,就連我也信不過你。”樅言一手拽著頸間的鎖鏈,那鏈子幾乎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試圖換個方法從中掙脫,但無論是順勢還是逆轉,鎖鏈都牢牢卡住他的脖子,不讓他有任何逃脫的余地。

  “不信?”厲無咎的臉上終於顯露出狠戾的神情,“我最恨別人說這幾句話。不論你信與不信,最後都得為我帶路。區別在於你心甘情願,日子會好過些,但如果執意不從,那麼就受點苦,反正我有的是手段。”

  這茫茫大池,沒有個向導真是不行。魚鱗圖雖然在他手上,但圖中的島嶼不像陸地上,這些島會移動,像個巨大的迷宮,就算羅盤能指明方向,想順順利利找到孤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況且孤山的位置不在大池,在焉淵。那是個極其神秘的所在,幾乎沒有人能通過那個狹長的水廊,因此也沒有任何關於焉淵的記載。只知道在羅伽大池的邊緣,和焉淵相連的地方有塊巨石,叫界魚石。據說這是分割兩片水域的界碑,就是魚蝦到了這裡也得調頭,兩地之間水族是互不往來的。

  水上施展不開身手,如果能走走捷徑少些麻煩,那是再好不過。他急於找到孤山,先摸清了地形,然後只需靜靜等待岳崖兒送上門來。這條大魚在陸上不過如此,在大池卻是個香餑餑。波月樓的亡命之徒們哪怕再不可控,對待同伙倒算有情有義。他們絕不會扔下這條龍王鯨不管,再說岳崖兒現在恨他恨得牙根癢癢,知道他的下落,沒有不追過來的道理。

  只是這龍王鯨太倔了,他要是有他母親一半的感恩之心,他也不用廢那麼多口舌。無論如何念在他母親的份上,給他一個歸順的機會。當然如果他不領情,那就沒辦法了,先禮後兵一向是他的辦事風格。

  他負手看他,“不再考慮考慮麼?”

  樅言狠狠說不,“我絕不像你一樣,做背叛摯友的事。”

  這句話戳到了他的痛處,他切齒說好。猛地一揮手,如萬斤重鼎落下來,樅言被砸倒,血濺了一地。然後他將手掌懸在他的天靈上方,抽離了他的神識,命人用鐵鉤穿過他的雙掌,把半死不活的人扔下了船。

  轟地一聲,人沉下去,翻起一片血色的漣漪。他身上的鐵鏈連接著船首,沉到一定深度便被吊著,浮不上來也沉不下去。五道粗壯的鐵鏈束縛住他,把他抻成一個大字型。掌心的血還在流,如仙君案頭的香煙,在藍色的海水中擴散出赤紅的絲縷。

  王在上扒著船舷往下看,水很清,隱約的人形懸在那裡一動不動,他有些擔憂,“不會死了吧!”

  盟主說死不了,“讓他緩一緩,很快就會對本座言聽計從。”

  王在上長出了一口氣,見縫插針地向盟主表示自己剛才驚呆了,跟到這樣一位上司,是自己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他絮絮誇贊:“沒想到主上居然是神仙,難怪屬下第一次見到您,就被您的風姿所折服了,您實在是人中龍鳳,凡界之光。別管那條魚怎麼想,魚腦子本來就小,不會想事兒。反正屬下會一輩子追隨主上,只要主上需要,屬下為您披荊斬棘,絕無二話。”

  盟主露出了鄙視的表情,他可沒忘白狄人有多彪悍,當初為了收伏他還打過一架。王在上的身手遠沒有嘴厲害,趴在泥地裡還罵罵咧咧什麼狗骨頭、瞎賊,被他一腳踩在後腦勺,整張臉杵了個大坑,鼻梁上皮都蹭破了,才老實下來。

  風姿?不是背後總叫他小白臉麼?他皺著眉頭看了他一眼,“有這閑工夫嚼舌頭,不如去看看他現原形沒有。”

  王在上訕訕住了嘴,忙又爬上船舷。這一看,看出一身冷汗來,船底的水變得墨黑,仿佛一下航入了無底的深淵。再定眼打量,才看清原來是一條大魚停在寶船的下方,雖然兩邊的胸鰭被鐵鏈穿透了,但要是發起瘋來,背脊一拱就能把他們掀翻。

  他退回來,心有余悸,這就是深海給人最震撼的恐懼。他咽了口唾沫說:“形是化了,大得沒邊。主上,您用大魚給我們拉船,不怕它忽然發狂,把我們全掀進大池裡麼?”

  厲無咎的臉上依舊波瀾不驚,轉身將一個銅鈴掛在桅杆上,“搖一聲他會前行,搖兩聲就停下。放心,他的神識在我手上,拱不翻你。”

  王在上聽了試著去搖了一下鈴鐺,拴在樁子上的鐵鏈頓時繃直了。他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手裡的活計,果然寶船徐徐前行,逐漸加快了速度。他撫掌大笑:“好使!這大魚,能抵一百個船工!”

  厲盟主撇了撇嘴,背著手轉身,慢悠悠走進了船艙裡。

  從半開的窗口往外看,一輪殘陽如血,懸在大池盡頭的天幕上。風裡有鹹濕的味道,橫撲在臉上,盡是黏膩。他伸手把支窗放了先來,艙裡陷入一片昏暗。船在勻速航行,冤家對頭也沒有那麼快追來,他趺坐在重席上,雙手結印,像千萬年前一樣,開始入定冥想。

  冥想是用以清除內心雜念和欲望的一種途徑,穿過泥沼,回到原始的狀態,那時的他是什麼呢?也許是一只青鳥,也許是一粒沙。本應該心無一物,可他發現自己做不到,殘存的記憶像走馬燈一樣,在他腦子裡飛速旋轉。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進屍林的,但記得那麼多的修行者,沒有一個願意理睬他。他走過一片水塘,終於在塘邊遇見一個正在看蝌蚪的人。那是個少年,十六七歲光景,長著一張十全十美的臉。見了他,很高興地對他笑,說他養的蛤蟆生孩子了,邀請他一起觀賞。

  他不明白蝌蚪有什麼好看的,但因為寂寞,還是和他一起在池塘邊蹲了一下午。那麼無聊的事,他覺得自己以後肯定不會再干了,誰知犯傻也有癮,後來他跟著他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屍林裡的人都在獨自修行,只有他們,永遠形影相隨,時間都花在看花看草上,根本就是不務正業。安瀾說:“齊光,你看他們,一個個休行修得愁眉苦臉,眼袋都快掉到肚臍眼上去了。我們用不著這樣,說說笑笑就能成事,因為我上面有人。”

  他失笑,“你是有人,我不一樣,我還是得修行,但願能早日修成正果。”

  “我有人不就是你有人麼。”他拍拍胸脯打了保票,“我給你加持,不管成仙還是成佛,我一定帶你一起。”

  果然他說話算話,飛升的時候拉了他一把。其實他進屍林,原本是想修成佛陀的,結果莫名其妙成了仙。很長時間他一直想不通,“為什麼我們要成仙?”

  “成仙可以娶老婆。”

  理由真是牽強,有誰修行是為了娶老婆?不過既然已經選了這條路,也只有這樣走下去了。

  秋水長天,物換星移,倏忽七千年。這七千年裡他們誰也沒有娶到老婆,因為道行越深,參悟得越透,就越不需要愛情。

  蓬山的世界很清靜,鳥鳴啾啾,清風過樹。大司命的工作比琅嬛君多,他在奮筆疾書的時候,聽見安瀾在外面長街上放聲高唱:“陽春二三月,草與水同色……”

  七千年相伴,他們的性格越來越像,甚至常有人認錯他們。窗外的風翻動案頭的書頁,嘩嘩一陣清響,他蘸了墨,順口低吟:“同為游冶郎,只緣早相識。”

  有時候覺得自己像他的影子,籠罩在他的光輝之下。說不上喜不喜歡,只是覺得被命運捆綁著,相伴成了必須。安瀾天資獨到,太聰明的人,做什麼都不需要廢力氣。自己的修行還是差了一截,他只好加倍的努力,獨自在通往殊勝的道路上發足狂奔。

  但參悟得再多,也不能消除他陰暗的一面,他的性情中本來就隱藏著乖僻,像追雲的風箏,天壤之別,久而久之會生嫉恨。

  頭腦清醒地看清自己的弱點,比稀裡糊塗更讓人痛苦。如果自己不能爬得更高,就希望常被拿來作比較的人降落下來,甚至降得比自己更低。恰在這時,龍王鯨一族窮途末路,來蓬山求他相助。他以玄黃筆修改了推步書,那筆只有琅嬛君才能用,寫完的那一刻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他想要出事了。

  天界傳喚了琅嬛君,安瀾在九天上應對的時候,他匆匆進琅嬛,翻看自己的仙籍。沒救了……仙籍斷在這年春。再去查三生,連看都沒來得及看,趕忙都劃掉了。

  門前一個綠影一閃,他心頭蹦起來,“誰!”追出去看,是一個瘦弱的女孩,楚楚的大眼睛望著他,顫聲指責:“明明是你!你想害他!”

  這竹葉青是安瀾的新玩意兒,夏天放在臥房裡,能令滿室生涼。他從來沒想到,自己竟能和窮凶極惡這個詞沾上邊,他打算殺了這條蛇,反正她本來就是妖。但她在蓬山待得太久了,這裡的地靈和仙氣滋養了她,殺她不像殺外面的妖那麼容易。

  他捻了指訣,引天火想燒死她,結果她慌不擇路,闖進了琅嬛。從一念之差,到罪無可恕,前後只需要幾個時辰。那渾身帶火的竹葉青點燃了琅嬛,他看著聖地冒出滾滾的濃煙,火勢越來越大,紫府弟子的喊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他倒退幾步,趁亂逃出了方丈洲。

  陳年往事,一度羞愧到不敢回憶。告訴樅言的當然也不是全部真相,人嘛,六欲在身,總要挑對自己有利的說。離開紫府後他躲在甘淵,惶惶不可終日,那天安瀾騎著風馬獸過來,向他拔出了天岑劍。

  後面的恩恩怨怨,無非就是如此,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他被打入八寒極地,他們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上天要他懺悔,做都做了,為什麼要懺悔?等他得到龍銜珠,走出八寒極地,他便決然跳進輪回,徹底和這一世做了了結。

  可惜,命運這東西,好像並不打算就此放過你。兜兜轉轉故人又碰面了,他本以為重生後那人再也認不出他,可是一見面就知道不可能。他看著他慢吞吞走過來,一路上左顧右盼,還是那個脾氣。到了面前,一個眼神的交彙,心底便都明白了……他長長嘆了口氣,想道一句人生何處不相逢,但又無從說起。

  這定入的,真叫人煩躁。他皺了皺眉,慢慢從那個世界退了出來,睜開眼時艙外已經夜色彌漫,門徒掛起了燈籠,照著眼前的薄霧,能看見細小的水氣上下翻湧。

  一串腳步聲傳來,王在上壓著嗓子回稟:“主上,海面上好像有燈光。”

  他聽了起身走出去,果然在他指點的方向出現了幾盞燈火,初略數數約有七八。這大池上從來沒有打漁人,所以不可能是漁火,難道是波月樓的人來了麼?似乎太快了些。

  “到哪裡了?”他問王在上。

  王在上道:“剛出太歲島海峽,前面不遠就是龍涎嶼。”

  有了魚鱗圖,就再也不需要靠抓鮫人尋找鮫宮了,不過後面有追兵,總要先解決掉,不能把他們帶進焉淵去。

  “在離龍涎嶼稍遠的地方停下,看看是哪路不要命的。”這個季節,正是群龍入海的當口。它們來這裡除了尋找配偶就是睡,水上不時飄來的浮沫,是它們沒來得及抱團的口水。這些龍在繁殖季節敏感易怒,如果後面尾隨的船來者不善,那麼只需引龍出馬就能解決問題,根本用不著他出手。

  王在上應了個是,轉頭又問:“大魚怎麼辦?前面水浪滾滾,我都看見龍頭了,公龍和母龍在干那事呢。萬一它們發現了大魚,會不會來攻擊我們?”

  他說不會,“龍王鯨是龍的克星,那些龍寧願繞著他走,也不會冒險來招惹他。”

  王在上響亮地噢了聲,轉頭又嘻嘻一笑,“主上真有學問,不愧是神仙出身。”

  他懶得理會他,立在船尾靜靜眺望,水面上的燈火相距很遠,恐怕沒有兩個時辰趕不來。他掩口打了個呵欠,吩咐左右御者密切觀察附近水域的動向,自己打算回船艙,小睡片刻。

  王在上敲了兩下鈴鐺,寶船停下了。兩邊船舷都派人戍守,他拎了壺酒,悄悄招呼後土城的宗主,兩個人跳上船尾的蓬頂,就著一輪明月對斟對飲。

  “這是好酒。”他晃了晃酒壺,衝屠嘯行咧嘴一笑,“從藏瓏府的酒窖裡掏來的,算你小子有口福。”

  土宗主喝了一口,辣得嗷嗷叫,“你又偷主上的酒?”

  王在上說:“他愛喝茶,酒我幫他喝。要是金雲覽和木江流還活著多好,咱們可以邊喝邊猜拳,誰贏了誰摸古蓮子,摸哪兒都行。”

  屠嘯行啐他,“你瘋了吧,古蓮子不把你腸子打出來!”

  王在上道:“摸摸有什麼關系,反正她奶子大……其實我很喜歡她,上回眾帝之台大會,差點讓我得手,都怪木江流搗亂。現在完了,他們都死了,人命啊,有時候還不及一根草。”

  “你念舊,回去後祭奠祭奠他們就行了。喝酒的時候嫌人少,分錢的時候嫌人多。”屠嘯行嗤笑了聲,“這世上還是錢權最重要。人有不及我有,其他的,全他媽是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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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樅言做了個很長的夢,夢裡又回到六十年前,那時他剛剛能夠獨立,他母親允許他在方圓五裡的海域內自由行動。

  年輕的孩子,不會說人語,也不會化形,但有一顆爭強好勝的心。他和一切魚類比速度,尾鰭一拍常常超出母親劃定的區域。贏了沒有獎勵,但很高興,卯足了勁兒竄出水面。未成年的龍王鯨也有極大的身形,落下來激起滔天巨浪,幾十裡外都聽得見。

  他母親發出幽幽的深沉的呼喚,是只有龍王鯨才聽得見的頻率。他依依不舍地離開珊瑚和魚群,邊走邊回頭,等到身後影像徹底看不見了,才決然一擺尾,向他母親的方向衝去。

  天真的孩子,什麼都不懂,只知道撒嬌,像只海豚一樣,圍著母親快速轉圈。他有耗不完的精力,即便普通不過的海膽,也能讓他流連駐足很久。他母親拿他沒辦法,不停地催促他。天要涼了,如果他能化形,在哪裡都一樣,但他還太小,必須遷徙到溫暖的水域,才能讓他順利過冬。

  從北到南,幾萬海裡,途中碰上下雪,他浮出水面,讓那些瑩白脆弱的花瓣落在身上。他很有耐心,經常浮著一動不動,等雪片累積,堵住了氣孔,就響亮地打個噴嚏,打出驚天動地的效果。他快活了,搖頭擺尾,母親慈愛地看著他,任他撒野。龍王鯨一生只有一個孩子,對這個孩子傾注全部的愛和溫情,他在水面上探頭探腦,母親就在下方小心觀察四周的動向。

  上古的水族中,龍王鯨是最高等的物種,他們幾乎不需要經過修行,到了年紀就能自行幻化。但在年幼時容易遭受襲擊,像鼠白鯨和上龍,都以龍王鯨幼崽為食,因此他母親必須萬分小心地看護他。

  母親換氣,噴出一個巨大的,類似煙圈的泡泡,他從那個氣泡中間穿過去,一瞬蒼茫的白遮住他的視線。他晃晃腦袋,眨眨眼,再定睛時,前面是一片蔚藍的深海,比任何一處都藍得動人。他不再輕舉妄動,因為那種美讓他隱約感覺到危險。母親垂首,拿吻頂頂他,他老實地停在她腹下,隨著她的速度款擺前行。

  寒流和暖流相交,從他的皮膚上劃過,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羅伽大池和星月海之間有個狹長的通道,穿過那個通道,就是他們的目的地。環境溫暖了,細小的魚蝦也變得多起來。他在跟隨母親覓食時,看見大片柔軟的海綿,其中一個瓶形的觸手裡有兩個孤單的身影,像一對囚徒,艱難地在窄小的環境裡調整姿勢,透過孔洞羨慕地望著外面的世界。

  他沉下去,歪著腦袋把一只眼睛湊上前,終於看清是一對蝦,母蝦的腹部綴滿了淡黃色的籽,說明另一只肯定是公蝦。他問母親,為什麼他們會困在裡面?母親說因為他們年幼時被吸進去,身體越長越大,就再也出不來了。好在一公一母,至少有個伴,它們的孩子是自由的。末了警告他:“如果你亂跑,將來也會像他們一樣,被關進海綿裡。”

  可他一點都不相信,世上根本沒有海綿能困住龍王鯨。

  他看了半天,忽然張開大嘴咬向它們,驚得他母親大叫:“樅言!”然而下一刻又松了口氣,他是替它們脫困,咬開了禁錮住它們的海綿。

  那兩只蝦終於從牢籠裡逃脫出來,一個彈射各奔東西。他茫然看向空空的海域,“它們不願意在一起了嗎?”

  誰知道呢,無可奈何的時候相依為命,一旦天地更廣大時,就分道揚鑣了。母親的鰭在他頭頂撫了撫,“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通道的水流有點急,穿越的時候一定要緊緊靠著母親。暗湧從他身旁奔湧而過,他繃緊全身的肌肉,奮力前行。終於游出來了,他高興得打滾,可是深藍色的水幕上隱隱綽綽出現了幾個黑影。他心頭一跳,偎向母親,那些黑影越來越多,好大的一群,是鼠白鯨。

  他們開始追趕,母親告訴他,要用最大的力氣向前游,就像和其他魚類比賽時一樣。但比賽至多一刻,這些鼠白鯨卻追了他們八天八夜。他看見母親和他們撕咬,海水被染紅了,不知是誰的血。他驚慌失措,嗚嗚哭泣,母親向他咆哮,讓他快走。他第一次感受到生離死別的痛,他沒有能力解救母親,只得在不遠處盤桓。

  後面的鼠白鯨追上來了,逼得他不得不狂奔保命。可它們的速度太快,他無法擺脫,走投無路時憋上一口氣,向深海潛行。這是在賭命,一旦肺裡的空氣用完,隨時可能被淹死。還好,那些貪生怕死的強盜放棄了,它們不願意為了一小塊魚舌頭冒險。他游到安全的地方上浮,重新折回來找母親,他覺得不可能再找到了,沒想到她還在那裡。

  是夢吧!樅言淚流滿面。多少次夢裡都找不見她,沒想到這次竟然能重逢。只是她不再和他說話,渾身遍體鱗傷,神情也顯得木然。他大喊她:“娘親!”她看了他一眼,依舊沉默。他只得跟著她向東游,游到淺灘上,她化成人形走了幾步,仰天躺倒下來。鹹水在她的傷口邊緣風干,留下蒼白的鹽花,她兩眼望向天頂,天頂有幾只鷗鳥在盤旋,發出清朗的叫聲。他很害怕,輕聲喚她,她終於有了反應,望向他說:“樅言,娘親要去取一樣東西,那裡太危險,你留在大池,不要跟去。”

  他不答應,伶仃在她後面追趕,一直追到一個烈火遍地的地方。

  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滋滋作響,水族對火有與生俱來的恐懼感。他問母親為什麼要來這裡,她說:“為了救一個人。”

  救一個很重要的人,重要到不惜舍棄生命。他不懂大人的思維,究竟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母親告訴他,“曾經有一個人,為了讓我們的族群延續下去,不惜與天界為敵。他被關在很冷的地方,每天都有冰刀刺穿他的身體,已經快三千年了。他是我們龍王鯨的恩人,只要有一點希望,我們都要營救他,這是祖輩留下的囑托。現在是我,將來是你,當這位恩人有需要時,肝腦塗地都要為他效命,記住我的話了嗎?”

  他點頭,看她化出真身騰在半空中,把體內儲存的水都吐出來,澆滅了地上熊熊的烈火。

  焦黑的大地到處都在冒煙,嘶嘶地,空氣裡全是燒灼的味道。他看著母親迅速枯萎,艷麗的臉龐失去光澤,像個蒼蒼的老嫗。她還有最後一絲力氣,掙扎著向北飛去,飛到冰雪漫天的地方,向下俯瞰尋找,找那個讓她不惜一切代價的恩人。

  匍匐在雪地裡的人仰起臉來,眉目清冷,眉心有烈焰般鮮艷的印記。母親歡喜地發出一聲長嘯,銜著那顆從地火裡搶奪出來的赤色珠子,一頭栽進了八寒極地。

  這一去,再也沒回來。她的身體化成一個避風港,供那人躲避風雪和冰棱。七日之後她只剩一具空殼,從她身體裡鑽出來的人終於能夠直立行走,他在鯨架前站了很久,然後握著珠子轉身,向極地邊緣走去。

  由頭至尾腦子清醒,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清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從恐懼戰栗到撕心裂肺,直至心似枯槁。他知道,母親永遠回不來了,她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陳屍在了無邊的冰雪裡。

  忽然啪地一聲脆響在耳邊炸裂,有光穿過他的眼皮。他慢慢睜開眼,一個白得發亮的世界讓他無法直視。他抬起手臂遮擋,慢慢聽見鷗鳥的鳴叫在周圍響起,他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到了大池上。藍天白雲映入他的眼簾,還有一張令人忌憚的臉,靜靜向下俯視著他。

  他吃了一驚,本能地飛速後退,牽扯起鎖鏈拖動的聲響,然後喉頭像被重拳擊中,一瞬勒得他幾乎失去知覺。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四肢和脖子都被鎖住了,長長的鐵鏈鋪陳在甲板上,他像牲畜一樣被牽了起來。

  “醒了?”那人笑了笑,眉目溫和,“沉沉好夢,夢見你一直追尋的真相了吧?”

  他倉惶地看向他,“厲無咎?”

  厲盟主點點頭,“是我。”

  他開始沒命地掙扎,不論人還是動物,受困後的本能反應就是這個。可是這鐵鏈好像有自己的意願,他越掙,它束縛得越緊,仿佛要好好教訓一下不聽話的階下囚,狠狠地收攏鏈結,直至卡進他的皮肉裡去。

  厲無咎還是一張善意的面孔,他的語調也很和藹,勸他別亂動,“你母親為我而死,我不願意看著故人之子枉送性命,所以你得冷靜一點,不要自討苦吃。”

  樅言咬牙看著他,“我母親因你而死?你就是雪地裡的人?”

  他直起腰來,看胸前衣裳起了褶皺,心平氣和地抻了一下。

  “那是八寒極地,你去過的。我曾經是那裡的囚徒,三千年冰刃穿肌透骨,是你母親舍身為我找來了龍銜珠,助我走出那片極地。”他長長嘆了口氣,“故事的經過有點復雜,一字一句告訴你太費工夫了,索性讓你自己看。看明白了吧?也聽明白了吧?我與你們龍王鯨一族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你母親的囑托不要辜負,從今天起就為我效力吧。”

  他輕描淡寫,仿佛性命攸關的事也不值一提。樅言並不相信他,“你這妖人,用幻術支配我的夢境,早不是第一次了。如果我母親真是因你而死,你便是我的仇人,有什麼資格讓我為你效力!”

  厲無咎很驚訝,“龍王鯨不是知恩圖報麼,你竟是個異類?可見近墨者黑,殺手不講信用,你也打算忘恩負義。你母親在九泉之下見你這樣,不知是什麼感想。”

  腦子裡一團亂麻,他還沉浸在剛才的夢境裡,因他母親的結局傷心不已。真的不在世了麼?真的陳屍在了八寒極地?他找遍八纮九野,她音訊全無,似乎除了這個原因,沒有其他辦法能夠解釋她為什麼消失得一干二淨。

  每個族群都會流傳一些關於他們先祖的傳說,在龍王鯨的歷史上,確實有過這樣一個仙,為了延續龍王鯨一族的命脈而觸犯了天規,被關進八寒極地永世受苦。可為什麼會是這個人?他闖進金縷城後大開殺戒,雙手沾滿了樓眾的鮮血,他怎麼可能是那個心懷慈悲的上仙!

  夜般蒼黑的袍裾在海風中搖曳,厲無咎走到船舷邊沿,眺望遠處的海天一線。他似乎知道樅言的疑惑,對前因後果的解釋也毫無感情可言,甚至有些茫然地,喃喃道:“很多事我已經慢慢淡忘了,但從雲到泥的那一天,我卻記得清清楚楚。我這個人心太軟,那時龍王鯨都居住在歸墟裡,歸墟動蕩,龍王鯨即將面臨滅族的危險,你的先祖跑來求我,要我救救這個族群。我和他原先有點交情,他苦苦哀求,我不忍心看他落得這樣下場,便進琅嬛翻找了推步書。書上有記載,何年何月龍王鯨葬身歸墟,要解救他們,只能逆天改命。我以為沒人會知道,就將那幾個字劃去了,沒想到驚動了上界。天帝震怒,我知道這次罪責難逃,本打算領罰的,可這時一把天火點燃了琅嬛,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沒有人相信我,包括七千年的老友。紫府君奉命捉拿我,在甘淵廢了我的修為,將我打入八寒極地……”他的唇角浮起了幽幽的冷笑,“捉拿妖鬼毫不手軟,對付老友也是一樣。我不怨他公事公辦,只恨他不懂我。我在八寒極地受盡苦難,花了兩千年才勉強找回三成功力。後來你母親來了,就如你看到的一樣,帶來了龍銜珠,用她的身體給我提供修養的地方。可我並不感激她,要不是因為她的祖父,我不可能落得這樣下場。就是一念之差,讓我永無翻身之日,所以你說,龍王鯨一族欠了我這麼多,你該不該效命於我?”

  換句話說,如果沒有他,哪裡來這小龍王鯨紅塵翻滾的機會!剛開始他確實是想幫這個種族一把,但自己付出的代價太慘重,重則生怨、生恨。三千年過去了,也該連本帶利地討回來了,父債子償,天經地義。

  旁聽的王在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盟主,我以為您是這大魚的爹。”

  沉浸在往事裡的盟主臉上一僵,“你的腦子是怎麼長的?”

  王在上摸了摸後腦勺,“屬下會錯意了,本以為您花了那麼大的力氣,是為了父子團聚……”被盟主一個眼神,差點瞪死。

  樅言鄙薄地看著他們,厲無咎的聲情並茂一點用也沒有,“你的意思是有人放天火栽贓嫁禍你,那人是誰?”

  他很無奈,拿手比劃了下,“一條小小的竹葉青。可惜它也葬身在大火裡了,死無對證,我還是百口莫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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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生生死死,戰場拼殺,過去千萬年裡見過無數次,但和自己息息相關卻還是第一次。

  看著滿地屍首,血跡遍布,幾乎可以拼湊出之前慘烈廝殺的場景。身著異服的屍首都是闖進來突襲的敵人,數量是波月樓的十倍,訓練有素的殺手們以一敵十,戰到最後一刻,體力不支才倒下。熱血冷卻成冰,被漸漸升騰的暮色掩蓋,空氣裡彌漫起了死亡的味道。

  紫府君倉皇四顧,竟發現自己無能為力。他不掌管時空,無法讓時間倒轉,如果早就預知厲無咎的茶寮約見是一出調虎離山,他無論如何都不會上這個當。崖兒自責,他比她更自責,因為能力越大責任便越大。他辜負了波月樓上下的信賴,他們以為紫府的人來了,安全就無虞了,結果弄得一敗塗地。

  他僵著步子上前攙扶她,她掙開了,跌跌撞撞往大門裡走。他忙追上去,不出所料,院子裡也是屍橫無數。她在伏屍中尋找,找她熟悉的面孔,越看心越涼,喃喃著:“完了……全完了……”

  大司命衝進廳堂,這刻再也顧不上自矜身份了,驚惶地高喊蘇畫的名字。然而不見她回應,他急得打顫,腦子裡昏昏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從前廳找到後院。還好,在後面上房的屋檐下發現了她的身影,和三位護法一起,正圍著躺在地上的人。

  都是傷痕累累,滿臉血污,她讓那人靠在她懷裡,凶悍地恫嚇著:“你敢死,我做鬼也不放過你,你聽見沒有!”

  她不讓他閉眼,近乎瘋狂地衝他咆哮:“讓你跑你不跑,誰要你擋刀!你這沒用的狐狸,弄成這樣還要我照顧你……你死一個試試,給我睜眼!睜眼!”

  大概人到了窮途末路時,凶狠的威脅能隱藏心底的脆弱。她忽然回頭,紅著一雙淚眼,見了他如見了救星一樣,既驚且喜地喊起來:“大司命,你救救狐狸吧,他快死了。”

  崖兒和紫府君趕進來時,大司命已經上前了。雖然這狐狸那麼可恨,那麼不招人待見,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胡不言堪堪吊著半口氣,傷得太重,幾乎要現出原形了。大司命將他的魂魄定住後,那半口氣才又逐漸凝聚成了一口。死雖死不了,依舊奄奄一息,可就是那半昏半醒間,從小眼下的一絲余光裡看見他,還是堅強地露出個勝利的微笑,“蘇畫……在乎我。”

  大司命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面色不佳。其實說心裡話,狐狸是世上最狡猾,最會見風使舵的東西,可在那樣生死攸關的時候,他放棄了逃跑,選擇為心愛的人擋刀,這種勇氣令人刮目相看。痴情是痴情,勇敢也確實勇敢,就是嘴照舊很欠,小命握在對方手裡時,他也敢衝他叫板,“給情敵治傷,心情不大好吧?”

  他胸口的傷差不多直達內髒了,在大司命手下冰雪消融般復原。還有一點便能全部愈合,可他偏偏選在這個時候逞口舌之快。大司命停下了,在那傷口上用力摁了一記,這一摁他直嚎起來,很快便痛得滿臉冷汗,連蘇畫都覺得他活該了,把他丟到了一旁。

  眾人起身和崖兒彙合,個個步履蹣跚。魑魅拱手,愧怍道:“屬下等無能,沒有為樓主守好後方。”

  現在怎麼能計較那些呢,崖兒慘然點頭,“你們沒事就好。”至少還留有中堅,還有翻盤的希望。只是不見了樅言,她四下張望,“樅言呢?”

  魑魅道:“被厲無咎抓走了,那些人像從地心冒出來的一樣,眨眼便攻入內城。午後大家都放松了警惕,被他們鑽了空子。厲無咎留下話,大魚對他尋找孤山有妙用,他要借他使使。若是樓主放心不下,就請樓主入羅伽大池找他……樓主,他是挾持樅言,想逼樓主就範。”

  她知道最終目的無非就是這樣,讓她驚訝的是厲無咎超乎尋常的行動力。這是何等精妙的算計,他們前腳離開金縷城,他後腳就抵達了。當他們漫步在小橋流水的美景中時,他正血洗波月樓。她聽不見肝膽相照的同伴如何哀嚎,那時正感慨著,將來金盆洗手之後,要找個寸火城那樣的地方,和在乎的人無波無瀾度過後半生。

  可是現在注定不成了,她要為樓裡枉死的兄弟報仇,不管是耗上十年還是二十年,必須殺光眾帝之台的人。

  “看來厲無咎已經趕往羅伽大池了。”她冷靜下來,轉頭望向木像城方向,“水路四通八達,木像的港口連通外邦水域,可以從那裡起航直赴龍門,然後轉雷淵進羅伽大池。樓裡這回傷亡慘重,看看還有多少喘氣的,一起帶上船養傷,不能留在城裡,這地方太危險了。至於死了的……找個合適的地方埋了,明天一早啟程去木像城,找條大船出發,一定要把樅言救回來。”

  其實樅言早就被厲無咎盯上了,早在他們剛入金縷城時,水宗就花大力氣迷惑他。要不是魑魅魍魎殺了古蓮子,劈開那道禁錮,他現在大概已經被同化,甚至會心甘情願幫著厲無咎尋找孤山鮫宮。厲無咎機關算盡,他知道她不會棄樅言於不顧,索性直接先押他去大池上。有了這個誘餌,她自然會上鉤,免得在眾帝之台坐以待斃,真引得紫府君殺上門來。

  護法們草草處理了傷口,便出去統計幸存的人。當初離開波月樓時有百余,經歷一場浩劫,活著的只剩下一半了。崖兒聽阿傍報花名冊,默默坐在那裡,一直沒有說話。半晌之後才嘆息:“這麼多條人命全毀在我手裡,是我有負大家所托。江湖上人人覬覦孤山寶藏,為了這筆不屬於岳家的財富,死了那麼多人,現在想來太不值得了。既然他們都想要,與其便宜別人,不如犒勞自己。救回樅言,奪回魚鱗圖後,我們自己打開它。至於厲無咎,血債要用血來償,我會把他千刀萬剮,不管他是人還是魔!”

  阿傍道是,“屬下這就出去傳話,這時候什麼都不好使,只有錢能讓人重新振奮起來。”

  阿傍說得沒錯,遭受重創之後必須要有東西來鼓舞士氣。錢就像春藥,能讓垂垂老矣的人重新煥發活力。她曾經一心守護父親留下的神璧,但一步一叩首地走到今天,付出了那麼慘重的代價,夠了。或許世上所有的紛爭,在鮫宮大門開啟的那一天會得到平息。當這筆寶藏不復存在時,一切的蠢蠢欲動就都煙消雲散了。

  夜半,凄清的月色灑滿山崗。火把熊熊燃燒,照在每一張曾經鮮活的臉上。

  坑挖好了,齊整的五十三個,像大地的五十三個傷疤。崖兒站在墓坑前,不忍下令落葬。仿佛是最後的嘗試,她高聲道:“君何下幽都?魂兮歸來!”

  嗓音回蕩在山谷間,漸漸飄散成一縷細芒。無人生還,柔軟的肢體已經變得僵硬,他們像明王一樣,一去不復還了。

  百轉千回,最後只余一聲長嘆。她開不了口,擺了擺手,轉身離開了。

  紫府君伴在她身邊,她踽踽獨行,他走不進她的世界,輕輕拉了她一把,“葉鯉……”

  她才停下步子回頭望他,他說對不起,“如果我再縝密一些,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崖兒搖搖頭,“不關你的事,是我和厲無咎之間的深仇。”

  她這麼說,是要把他排擠在外麼?抓她的手又緊了幾分,“我問過大司命,究竟是誰下令讓他帶人去寸火城的,他竟說是我……大司命三千年道行,看不穿這假像,說明這人的修為比他深得多。”

  崖兒很意外,“你是說厲無咎當真不是人麼?”

  他說不,“是人,但他衝破了束縛,令前世的元神和今世的皮囊結合。現在的他,早就不是一般人能對付的了。”

  是啊,連大司命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哪裡還是尋常人。她看著他問:“他到底是什麼來歷?也是仙麼?和你有交情麼?”

  他點了點頭,“他叫齊光,曾經是上仙。當初我母親生下我,將我寄養在屍林,我在那裡獨自修行,很孤獨。後來他來了,千年的歲月朝夕相伴,大帝慫恿我入道時,他也隨我一同飛升,我掌琅嬛,他任大司命……”她的目光滿含探究,他蹙了蹙眉,“沒錯,前任大司命就是他。當時紫府弟子眾多,蓬山也未分界限,一百零八位弟子和他,都住在九重門上。你曾問十二宮那麼多屋子,究竟派什麼用場,當然不是讓我供養大小老婆和孩子用的,那是蓬山所有人的居所。”

  崖兒有些尷尬,:“我那時是信口胡說的……琅嬛後來出事了麼?”

  他嗯了聲,“在我建立萬妖卷之後,他受了蠱惑,為一個妖族逆天改命。我質問他,他矢口否認,為了掩蓋罪行,甚至引天火焚毀琅嬛。當時的琅嬛還不在浮山上,建在一片無根的大澤裡。大澤的水救不了天火,所有人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搶出了一萬多卷藏書,其他的都付之一炬了。這麼重的罪過,天庭震怒,我在甘淵和他對決,親手擒獲了他。他下八寒極地受永世冰刑之苦,極地的大門鎖死了兩千多年,直到他憑借龍銜珠走出去,消失在天地間。”

  他說完,久久沉默,沒有什麼比摯友背叛更讓人失望的了。崖兒握了握他的手,知道他在昨天之前還是念舊情的。不忍心再揭他的傷疤,轉而問:“出了事之後,蓬山才建九重門,把人都遣出了琉璃宮吧!”

  他頷首,“這事還有幾位少司命牽扯其中,人員太龐雜,我也懶於甄別了。後來琅嬛重建於浮山上,干脆就由我一個人看管,把其他弟子都遷到九重門外去了。”頓了頓,不勝唏噓道,“我沒想到,兜兜轉轉又入了這個局,可見命中注定的事,半分也不由人。你的門眾慘遭屠戮,我心裡很過意不去,你說是你大意了,其實錯都在我。我沒有防患於未然,只懷疑厲無咎的身份,沒想到他就是齊光。一甲子了,他離開八寒極地後,我以為他願意重新開始,誰知他惡得變本加厲。也或者他是恨我,比起孤山寶藏,他更想報復我。”

  崖兒聽著那些話,心裡湧起寒意來,“分明是他自己的錯,為什麼要遷怒於你?”

  他慘然一哂,“總要有人承擔錯誤,舍不得苛責自己,就去憎恨別人。”

  “不管他的前世今生究竟遭遇了什麼,都不是他血洗我波月樓的理由。我和他的仇結得太深了,最終只有你死我活。”她仰頭看他,月色下的眉頭始終緊蹙著,她抬手為他捋了捋,“你不必自責,誰也想不到他竟有那麼大的神通。他引我們上羅伽大池,一切的症結始於此,最後也應當終於此。咱們聯手,狠狠擊敗他。”

  他臉上浮起悲色來,把她拉進懷裡,凄然道:“你真的不怪我麼?我先前戰戰兢兢,唯恐你覺得我無能。”

  她無奈地拍拍他的背,“我在你眼裡是這麼蠻不講理的人麼?冤有頭債有主,和你不相干。”說完又嘀咕起來,“就是你和那位齊光上仙之間,總有那麼點欲說還休的味道。你們相伴那麼多年,最後關頭你沒有幫他一把,所以他恨你始亂終棄?”

  仙君的臉瞬間五彩繽紛,“你是不是覺得魑魅魍魎的感情也很美,所以看見兩個男人走得近些,就認為他們之間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崖兒啞口無言,其實說句實在話,她好像真有這毛病。世間感情都是美好的,相愛也與性別無關。

  “你們共處少說有七千年吧?七千年間同吃同住,難怪言行舉止那麼像……”她尷尬地咧嘴,換了個話題,“我看他眉心有一點朱砂,難道他也是墮仙?”

  他說是,“這個印記能貫穿輪回,永生永世跟隨你。”

  從人到仙,天劫重重歷經磨難,從仙到人,更是斷骨裂肉苦不堪言。這個過程中但凡有一點差池,都是灰飛煙滅的下場,如果道行夠深,不甘心變成廢人,便只有入魔一條路可走。只不過八寒極地是個能蕩盡一切煞性的地方,他在這囚籠裡入魔,並沒有給他帶來天翻地覆的改變。走出去後唯有轉世,再圖後計。

  崖兒的視線落在那枚烈火紋上,“還能去除麼?”

  他摸了摸眉心,恃美不已,“為什麼要去除?我覺得挺好看的。”

  要不是五十多條人命壓在她唇角,她大概會笑出來。從第一天認識他起,他就是這個樣子,萬事隨緣,即便這墮仙印來了也是緣分,該留就得留下,像當初她的橫空出世,他也愉快地消化了。

  她把臉貼在他胸前的素紗上,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山谷間隱隱的火光。羅伽大池上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她不知道。還有樅言,落進厲無咎手裡,也許會受盡他的折磨。

  她嘆了口氣,“仙都有各自執掌的東西吧?齊光掌什麼?”

  “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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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4:37 |只看該作者
第87章

  “主上,那就是紫府君?”王在上細細地揣摩他的長相,“神仙不都是胡子一大把的嗎?懷裡抱著拂塵,身上披個八卦……他長得細皮嫩肉的,看上去很好對付。”

  厲無咎瞥了他一眼,“很好對付?你去試試,他動動手指頭,你就魂飛魄散了。”

  道行高的人,誰願意自己的法相顯得蒼老?那些高齡得道的也就算了,紫府君少年得志,從他飛升的那天起,他的年華就定格在了最鼎盛的時期,永遠不會枯敗。

  當神仙多好,蒼茫雲海中馳騁來去,現在又有了如花美眷,日子應當過得十分舒心吧!原以為他斷了仙骨,不死也只剩半條命,誰知他居然還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裡。究竟是上界的刑罰退化了,還是他得天獨厚占盡優勢,因出身的緣故,自愈的能力比尋常的仙更強?

  他輕輕嘆了口氣,回身吩咐王在上:“請他們進茶寮吧,其余人都不許跟著,退到十丈以外去。”

  王在上拱手領命,快步出了小巷。

  風裡傳來鐵索相擊發出的聲響,崖兒轉頭看,是那個身負兩柄戰斧的火宗宗主。戰斧以鎖鏈相連,大咧咧地掛在脖子上,滿臉胡渣上方,一雙小眼粲然發亮。見了他們一拱手,粗聲粗氣道:“紫府君你好,我家主上在茶寮恭候大駕,請隨我來。”言罷看了崖兒一眼,對這位波月樓主很是不屑。

  不屑的原因很簡單,是恨她殺了他的三位同門。他一點都不相信這個嬌小的姑娘有那麼大的本事,一定是金木水三宗的宗主過於大意了。換了他,必須一斧子把她砍成兩截。他可沒有憐香惜玉的好心情,反而喜歡嫩肉脆骨剮過斧口的聲音。那種撥雲見日般的觸感,真是爽得沒話說。可惜,盟主要和她做買賣,他暫時沒有機會出手,否則倒真要領教領教波月樓主的那雙劍靈,看看是不是真如傳說中的一樣厲害。

  他這麼想著,很快在腦子裡構建出對戰場景,他甚至能看見自己勝利後喜慶的大紅臉。得意地乜她一眼,這一眼卻叫他一愣,她也正定定看著他。這女人是狼養大的,所以定眼瞧人時,兩眼幽幽發出綠光。他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樓主看我干啥?”

  她的笑容也很陰森,“火宗主,你是白狄人吧?”

  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處,自從追隨盟主起,家鄉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了。他撇了撇嘴角,“波月樓的情報果真天下無敵。”

  她的一只手舉起來,五指蜷曲呈爪狀,那纖細又有力的抓握,分明若春蘭葳蕤,但在他看來卻有紅顏鬼爪的恐怖。王在上警惕地盯著她,“岳樓主這是什麼意思?”

  她冷冷道:“有的白狄人死後,能從魂魄裡提取藏靈子,我的雌雄劍就是由一名白狄大將的藏靈子煉化的。看火宗主的身形和氣魄,也很有這樣的潛質,不說七夜鬼燈擎,六夜總煉得出來。”

  這話一出,嚇得王在上背上汗毛直豎。就像一個好食人肉的怪物,正和你談論你身上哪塊肉更有嚼勁。他聽說過藏靈子的傳聞,雖說死後能變成殺傷力極強的器靈,也算死得其所,但他無法想像一輩子困在一把劍裡是什麼感受。不見天日,可以這麼說吧!所以他竟有些忌憚這女人,怕她什麼時候忽然出手,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他的魂魄吸走了。

  紫府君聽得揚眉,難怪他的女人有止小兒夜啼的功效。波月樓主實在太可怕了,以前王舍洲誰家孩子夜裡鬧,只要一說七殺來了,立刻就能讓孩子乖乖閉嘴。現如今這套還能用在這五大三粗的大漢身上,看來她的功力又見長了。

  不過他是溫柔的仙君,充當好人的機會從來不會錯過,便和煦道:“她這是誇宗主呢,看宗主年紀輕輕,能當上盟主的膀臂,一定身手了得。”

  這點王在上很謙虛,“哪裡哪裡,花拳繡腿不值一提。”

  仙君搖頭,“宗主妄自菲薄了,畢竟是一城之主。”

  他謙虛得再接再厲,“府君貴為上仙,我賤列芻狗。”

  仙君被這粗人自謙的話逗笑了,只覺俗世中到處都有有趣的靈魂,即便是不同陣營的,也可以賞玩取樂。

  負著手在花間柳下漫步而行,過去萬年俯瞰人間,自有他的從容澹定。風風火火的王在上受不了大人物的散漫,他恨不得催一催,又怕像盟主說的那樣被他打得魂飛魄散,只好含蓄地提醒:“茶寮就在前面小巷,盟主恭候多時了。”

  紫府君抬眼向那個小巷望去,巷口站著一個人,身形挺拔,白衣從風。如果不看臉,真有一種隔世看見了自己的錯覺。

  心往下沉了沉,倒不是因為驚訝於世上真有人和他這麼像,只是覺得有什麼要浮出水面了,像個打了幾千年的啞謎,終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他走過去,漸漸近了,巷口的人向他拱起了手,什麼都沒說,竟似熟人相見般自便。

  一樣的白衣,一樣的氣韻,甚至連眉心都一樣長著紅色的印記。崖兒怔怔看著,先前她的感覺並沒有錯,兩個人走到一起後,更加能夠應證她的揣測。要不是一人一仙,她真要以為他們是兄弟了。

  邊上的王在上也有點懵,那雙小眼裡一片迷茫,看看盟主再看看紫府君,奇得連嘴都忘了閉上。

  誰都沒有說話,諸如久仰久仰、幸會幸會之類的客套也半句不提。厲無咎往巷內比了比手,紫府君在後隨行,進了茶寮,棚子裡的掌櫃和伙計都不在,灶膛裡卻燃著火。旁邊竹篩裡放著晾干的新茶,厲無咎像招呼熟客一樣,啟口說了句“坐”。自己牽著袖子抓了把茶葉,細心地抖散開,散進了蒼黑的鐵鍋裡。

  靜靜坐著,靜靜看他炒茶。他彎著腰,發冠上的朱紅纓帶垂委向灶台,他揚手拋到身後,廣袖和纓帶齊飛,露出一截略顯羸弱的手腕,熱火朝天裡隨口說了一句:“看來我的地火龍銜幫上忙了,岳樓主是如約送神璧來了麼?”

  茶香隨著他的拋炒逐漸擴散開,崖兒抿唇不語,他轉頭看了他們一眼,無謂地笑了笑。

  紫府君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桌面的小擺設上,茶盤當中放著一個精巧的,紫砂做成的小和尚。那小和尚光著腚,兩手叉腰,胯間的小物件一副神氣活現的模樣。

  這是茶道中的樂趣吧!他提起茶壺,壺裡有熱水,從小和尚的頭頂澆了下去,抽空道:“盟主知道四海魚鱗圖是我琅嬛的東西,放在你那裡終有不妥,請盡快歸還,免得大動干戈。”

  炒茶的人恍若未聞,“岳樓主可是府君的人?”

  被澆的小和尚渾身變紅,憋了半天的勁兒,終於從那小物件裡滋出了一股細流,紫府君看得發笑,唔了聲道:“是。”

  “那麼岳樓主借龍銜珠,可是為了救府君出極地?”

  這點也沒錯,龍銜珠有沒有幫上忙都是後話,至少初衷確實是為了救他。

  厲無咎淡淡的,兩眼盯著茶色道:“她借珠時就說好,回來以牟尼神璧作為交換。既然救的是府君,府君就沒有立場出頭。”

  這份強詞奪理還是很令人佩服的,紫府君道:“一樁歸一樁,做人不像炒茶,炒熟再碾碎,便以為什麼都分辨不出了。我不知你提供龍銜珠的真正用意,究竟是想助她完成心願,還是想送她進鬼門關。但有一點我能肯定,你絕對不希望我來雲浮。”他笑了笑,“我很好奇,如果她被處以極刑,你如何再去圖謀神璧。是不是有人答應了你什麼,所以你才有恃無恐?”

  是啊,全讓他猜著了,只是沒想到,這個計劃竟因他擅離蓬山而宣告失敗。不是常說人算不如天算麼,結果連天也有算錯的時候,太令人無奈了。所以現在一切都得靠自己,這麼多年了,回看前世已經有了朦朧之感。一些東西正在逐漸變淡,一些事也變得沒有把握,只能碰碰運氣。

  “我好心相借,到府君口中竟如此不堪,府君對我有這麼深的成見麼?”他口頭敷衍著,茶炒得差不多了,示意王在上拿茶罐來裝。自己捻了一撮丟進茶壺裡,佯佯從爐子上提了滾水注入,看那碧綠的葉片翻滾掙扎,最後如鋼針般根根筆直地豎立。他輕吁了口氣,拿三只茶盞擺在桌上,復往盞裡倒茶,屈起食指向前推了推,“上好的綠雪芽,二位別客氣。”

  他拿腔拿調,崖兒心下不耐煩,要不是魚鱗圖被他掌握著,她倒想同他算一算總賬。

  紫府君牽袖捏起小小的杯盞,輕呷了一口,“盟主應該慶幸,我現在還願意好好和你對話。魚鱗圖是一定要歸還琅嬛的,但願盟主能在我耐心用盡之前把圖冊交出來。原本這圖冊在誰身邊我並不介懷,可你不該殺狼王,我同他約好的,等他化形請他喝酒,結果都毀在你手裡了。”

  厲無咎冷嘲地一笑,“這種約定算得了什麼,生死之約都能不算數,何況喝酒。”他品了口茶,覺得味道還不錯,吩咐王在上把茶罐放進車駕裡。頓了頓才道,“魚鱗圖現在不在我手裡。”

  崖兒直起身來,“盟主不必兜圈子,圖冊是你拿去的,我只問你要。”

  厲無咎抬起眼,他有一雙敏銳而干淨的眼睛,望向她時自帶三分笑意,“樓主不問問圖冊究竟在哪裡麼?”

  崖兒譏嘲:“必定是在藏瓏天府,等我殺上眾帝之台,自然就見分曉了。”

  他倒並不生氣,笑道:“樓主要去眾帝之台做客,我夾道歡迎。不過我這人喜歡物盡其用,再好的東西,放著干看等同廢物。如果府君和樓主同意,咱們可以一同啟程前往大池。只要找到孤山,圖冊立刻奉還,如此府君可以讓魚鱗圖歸檔,樓主也履行了承諾,兩全其美,二位意下如何?”

  紫府君臉上浮起一種崖兒從未見過的陰狠之色,他眯眼看向厲無咎,眉心的印記艷如烈火,“非要如此麼?執念太深,對人對魔都不好,盟主還是再考慮考慮吧。”

  厲無咎到底愣了一下,他對紫府君還是有所顧忌的。如果沒有經歷之前的種種,生州用以規範仙妖的准則他自己也必須遵守。可如今他早就脫離了仙的行列,一個連墮落都不怕的人,還能要求他老老實實守規矩嗎?

  他的視線落在他眉心的印記上,“仙君現在還能稱為仙君麼?仙是不得插手人間俗事的。”

  紫府君一哂道:“魚鱗圖本就是琅嬛之物,何所謂插手俗事?盟主如果覺得仙君叫不順口,叫魔君也可以,只要我願意,這世間的妖魔都會聽我號令。”

  厲無咎臉上的笑意終於不見了,長嘆道:“府君果真是個鐵面無私的人啊……圖冊我另存他處了,請容我一天時間,明日午時,我親自送入金縷城。”

  崖兒暗暗松了口氣,她自然不希望把事情鬧大,如果單是她自己和厲無咎拼殺倒也罷了,一旦仙君加入,情況變得復雜不說,也給了天帝尋釁的借口。只是這厲無咎的話可不可信,實在說不好。今天面談難道只是來交涉一番,交涉不成就爽快歸還圖冊麼?

  “盟主此話當真?”

  厲無咎說當真,“樓主要是存疑,可以隨我一同去取。”末了還加了一句,“如果樓主信得過厲某的話。”

  信不過,當然也不能去。紫府君道好,“就依盟主所言,明日金縷城內交還魚鱗圖。我只等你到午時,倘或過時,那我們就眾帝之台上相見。”

  他起身,攜崖兒走出了陰陽茶寮。將要邁出小巷前,崖兒回頭看了眼,厲無咎還在茶棚前站著,這樣的目送並不像勢不兩立的冤家對頭,反而更像多年的老友依依惜別。

  崖兒扭頭問他:“你覺得他會如約把魚鱗圖送來麼?”

  紫府君道:“恐怕不會,所以要早做准備,終究會有一戰。只是這人……”

  “怎麼?”

  他似乎不太願意提起,過了會兒才道:“可能是位故人。”說完便不再繼續,負手走出了小巷。

  故人……崖兒腳下微頓,雖然不知是什麼樣的故人,但可以看出來,他們頗有交情,且交情還很深。難怪剛才看他們的相處很反常,想來彼此都已經察覺了吧!這樣細想竟有些可怕,這厲無咎愈發的深不見底,難道是帶著前世記憶的麼?

  她想追問,剛要開口,見大司命帶著紫府弟子出現在河畔長街上。仙君很意外,“你們怎麼來了?”

  大司命遲疑了下:“不是君上傳令屬下等同行的麼……”

  他大皺其眉,“本君什麼時候……”

  猛地驚醒,暗呼不好。一行人風馳電掣趕回金縷城,還沒進金宗府邸,就見門前廣場上橫七豎八躺倒了一片。

  青磚被染紅了,黃土也被浸濕了,這慘況如同末日降臨。崖兒站在那裡,看見無數倒下的人中,十步便有一個穿著波月樓的細甲。落日懸在頭頂,她在黃昏的余暉裡慌不擇路。上前把人翻轉過來……熟悉的臉,是她門下人。踉蹌著跑過去再翻、再翻,一連翻了十來個都是。最後一個倒在大門下的台階上,血污覆蓋住臉,依稀能分辨眉眼,但她仍舊不死心,拿手抹了抹,是孔隨風。

  像一道焦雷劈在頭頂,她癱坐下來,狠狠抓了兩把泥沙,猩紅著眼說:“我錯了,是我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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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4:25 |只看該作者
第86章

  經過了前一晚的痛苦煎熬,第二天的大司命看上去精神有點萎靡。

  紫府君出門便見他掖著手站在屋角,忽然覺得他也不容易。為紫府和蓬山服務了三千年,從來沒想過個人問題。現在情竇初開,又好像和愛情失之交臂了,雖然活該,但還是令他這個嫡親的上司感到很惋惜。

  他背著手走過去,停在青磚台階上打量他,“大司命,昨晚沒睡好?”

  大司命的目光有點呆滯,但很快否認:“屬下一夜入定,今早神清氣爽。”

  神清氣爽是靠嘴說的嗎,明明臉色腊黃。他在他肩頭拍了拍,“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就算一時不順,也不要做在臉上,讓情敵看笑話。”

  大司命垂著頭,半晌沒有說話,紫府君繼續嗟嘆:“你有時候看自己,還不及我看你看得清。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當局者迷。當初我就覺得你和蘇畫不尋常,你還矢口否認,現在是怎麼樣,敗給一只狐狸,心裡很不服氣吧!”

  大司命被戳到了痛處,臉上神情尷尬,但不開化的榆木腦袋照舊顧左右而言他,“君上這麼早就起來了?”

  紫府君把視線挪到了晨星曉月上,曙光隱藏在遠處的山巔之後,東方微微泛起了白光。紫府的人一向早起,這個時辰正是檢點課業的時候,幾千年的習慣了,到了點就躺不住。不過屋裡的人還在睡,他回頭看一眼,有妻在床的感覺真不錯,他的笑容裡多了一些溫柔的味道,“本君現在是個居家過日子的男人了,以前吸風飲露固然潔淨,但不如眼下心在紅塵滿身煙火。我起得比你還晚一些,看來情場受挫的人都有失眠的毛病。”

  說完對面的長廊上樅言走了過去,愈發覺得自己這話真是充滿了道理。

  大司命痛不欲生,“君上,您別這樣。”

  紫府君對插著袖子搖頭,“你這模樣,讓我想到了以前的自己。猶豫不決吧?患得患失吧?這就對了!不過當時我的情況比你還好點兒,至少我和她之間沒有第三個人。你現在的問題很大,畢竟蘇畫已經跟著胡不言了,你插進去不合適。本君覺得,我們紫府出我一個不成才的上仙就夠了,你還是應該給底下少司命們做個好表率。”

  大司命恍惚意識到自己即將被坑,堅決而委婉地反抗著,“君上才是紫府上下的表率,屬下跟了您幾千年,不瞞您說,這次再來雲浮,無法心如止水,也是受了您的影響。”

  紫府君愣了一下,受他影響?他是不是還想說上梁不正下梁歪?

  這個大司命果然很不會說話。

  “你這狗脾氣,和大禁很配。”紫府君撇嘴轉過身,踱著方步出院子,往前面廣場上去了。

  晨光朦朧中,弟子們正在做早課,青磚地上整齊地鋪著篾席,案頭螢燈發出青綠的光。一紙一墨,奮筆疾書,他看後覺得很滿意,孩子都是好學的孩子,至少後天很努力。至於資質,那是先天決定的,強求不得。像三十五少司命,傻乎乎的,但做功課很用心。上次參悟第三重妙境,他把心得都寫了下來,雖然寫得狗屁不通,不知所雲。

  紫府君對待關門弟子,還是很有愛心的,自己選的徒弟,哭著也要把他帶上道,至少混個地仙。他的目光停留在三十五少司命身上,他大概感覺到了,抬起眼給他一個燦爛的笑。紫府君調開了視線,心裡又在嘀咕,還是傻得很執著啊,將來米粒兒要是和他一樣,自己大概會郁悶早逝的。

  大司命還是心不在焉,如果能做自己的主,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百轉千回了。他輕嘆了口氣,“君上,屬下有個放肆的想法。”

  紫府君看他好像下了狠心,微微一怔,“你想干嘛?”

  大司命有些負氣的樣子,“屬下陷進迷局掙脫不出來,還望君上指點迷津。君上當初和岳樓主,是先‘那個’,後相愛的?”

  他倒吸了口涼氣,“然後呢?”

  大司命的臉慢慢紅起來,“如果我和她……”

  紫府君立刻叫停了這個危險的想法,“蘇畫已經和胡不言在一起了,昨晚你們不是當面鑼對面鼓了麼,你這招不管用,蘇畫不是葉鯉。”

  大司命萎頓下來,“君上為我指條明路吧,我接下去應當怎麼辦。”

  世上不是所有人的愛情都能夠功德圓滿的,總有那麼一些,不得不看著別人幸福。他不會鼓勵大司命去爭取,因為在他看來,大司命的愛情並不如他自己想像的那麼深切。

  “你先弄清楚,究竟是真的愛入骨髓,還是心有不甘,抑或心懷愧疚。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她的呢,龍息寺旁還沒有,可是在離開蒼梧城後你就記掛上了,為什麼?”

  大司命像個罪犯一樣坦白從寬:“因為我說了一些傷害她的話,讓我至今追悔莫及。”

  紫府君分析起別人的感情來頭頭是道,他掖著袖子說:“你分明是因愧生愛,和我這種被睡服的不一樣。大司命終究是個慈悲的人啊,你心似菩提,但不夠刀槍不入。如果你真的決定和她在一起,抽筋斷骨,等同廢人,你准備好了麼?或是你只想和她小來小往,等她日漸老去,慢慢懶於走動,彼此斷了聯系?聽我一句,如果愛情真的求而不得,不要在她面前喪失尊嚴。她愛你,什麼都好說;她不愛你,你做的再多都是錯。”最要緊的一點,連他都入了局,誰來看守琅嬛,教導米粒兒?所以自私的紫府君決定勸分不勸和。

  大司命果真冷靜下來,勻了氣息道:“君上說得是,我險些昏了頭,哪裡就到這一步了。”他苦笑了下,“我從來不是個不顧一切的人,最近不知怎麼了……”一面說一面看向他,“難道愛情會傳染?看多了情情愛愛,心就蠢蠢欲動。”

  這麼說來他是傳染源?紫府君認命地頷首,“本君是害群之馬。”

  大司命慌忙擺手,“不、不……屬下並非這個意思。君上和樓主的感情經歷了挫折,不是口頭上的空談。你們二位的愛情驚天地泣鬼神,屬下看後都心懷感動,開花結果也是三途六道樂見其成的。”

  “是麼?”紫府君牽唇哼笑了下,“未必人人樂見其成,好在我已經不是什麼正統的上仙了。名頭就像一道枷鎖,我掙脫了,做了連我爹都不敢做的事,我比他強。”

  他說完哈哈一笑,負手而去。大司命在原地怔怔的,半天才想起來他爹究竟是誰。

  談完了情,還是得來談談正事。眾帝之台的拜帖該下了,其實照著仙君的脾氣,直接下戰帖更好。

  從金縷城到藏瓏天府,相距百裡遠,對他來說不過一抬腳的功夫。但他還是比較客氣地差人先跑了一趟,三十五少司命回來感慨:“那個眾帝之台好大啊,從大門往上跑,跑了半個時辰才到。”

  紫府君問他為什麼不騰雲,他說:“弟子怕驚動看門人,畢竟凡人看見從天而降的東西,一般都很好奇。”

  紫府君不說話了,大司命在一旁更正他,“你不是東西。”

  三十五少司命呆呆地張著嘴,“對,我不是東西……”想想又覺得別扭,“座上,難道我做錯了麼?”

  本來就應該亮明實力,先給對方一個下馬威,最好嚇得厲無咎趕緊把魚鱗圖交出來。結果這位少司命竟老老實實爬了半天台階,誰還會覺得紫府值得忌憚?

  仙君說:“別扯那些沒用的了,拜帖交到右盟主手裡了麼?”

  三十五少司命說是,“他親自接的帖子,讓弟子帶話給君上,請君上寸火城陰陽茶寮一聚。”

  崖兒見他困惑,忙道:“那地方我和樅言去過,當時我們一進寸火城,厲無咎就在半道上等著我們。他請我們喝茶,去的就是陰陽茶寮。”

  他哦了聲,又問少司命,“約在什麼時候?”

  三十五少司命一臉茫然,“弟子忘了問了。”

  眾人五雷轟頂,紫府君直皺眉:“是誰讓這個笨蛋去送信的?”

  大司命也沒想到他能笨到這種程度,俯身回稟:“不是君上說的麼,讓含真多當一些事,這樣能讓他多動腦子。”

  紫府君臉上露出慘然的神情,發現有的人哪怕活了幾百年也聰明不起來,比如他這個關門弟子。他撫著額呻吟:“北邙那地方的人愛做熏肉,本君當時肯定是被煙氣熏瞎了眼。究竟是你忘了問,還是根本沒記住?”

  三十五少司命羞愧難當,這是師尊第一次表示後悔收他為徒,他含著兩眼的淚,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弟子愚鈍。”

  作為現場唯一的女性,崖兒只好出來打圓場。她一手撈起了少司命,對紫府君道:“厲無咎這人詭計多端,既然咱們送了拜帖過去,他也應當回帖過來才是。可見約見的時間是他有意忽略的,仙君別怪罪少司命。”

  連她都發了話,紫府君當然不能再計較。反正含真的笨他已經忍耐了幾百年,時不時出點岔子是家常便飯,他也習慣了。他蹙眉看了這傻徒弟一眼,“ 你再不開竅,就上鳳凰台和君野夫妻作伴去吧。”

  三十五少司命縮著脖子道是,也沒忘向崖兒行禮,“多謝師娘。”

  這句師娘叫得很好,足見孺子尚可教。崖兒訕訕的,紫府君卻滿面春風,盤算著解決了麻煩之後,該帶她去見一見大帝和佛母了。

  人都散了,她小心翼翼地勸解他,“你要懂得控制自己,不大的事情,不能輕易動怒。寸火城的風景不錯,我帶你去走走好麼?如果厲無咎來,那就先要圖冊再和他算賬。要是不來,寸火城離眾帝之台不遠,我們直接殺上去,殺他個片甲不留,如何?”

  紫府君卻有些擔心,“萬一他在城內設埋伏,人多反而不好行事。你留在金縷城,我一個人去。”

  他們都有這樣的習慣,涉險的事喜歡單槍匹馬獨干。崖兒自然不答應,“我兒子還在你手裡呢,你一個人去我能放心麼?或者你留下,我去。”

  有他在,哪裡還有她獨闖虎穴的機會。只是她不明白,那個人也許並不是她想像的那麼容易對付。眾帝之台厲無咎,據她的描述,根本就不是凡人。什麼樣的神功,能讓他容顏不老?什麼樣的底氣,能讓他從地火中輕易提取龍銜珠?

  龍銜珠的本來面目很少有人知道,其實它是迦樓羅的琉璃心。迦樓羅一生以龍為食,自覺生命到了盡頭,便飛往金剛輪山待死。那種死是異於尋常的死法,需自焚才能斃命。一場大火後留下一顆不敗的舍利,經歷億萬年依舊滾燙,然後前世今生一番,就成了現在所謂的龍銜珠。

  他知道這珠子的來歷,也知道它是唯一能化解八寒極地寒氣的不二法門,曾經有一個人悄悄用它走出了那個牢籠,然後消失在歲月滾滾的長河中,龍銜珠也隨即下落不明。反正無論這東西幾經易手,最終落入一個凡人手裡,根本是不可想像的。這世上莫說凡人,就是方丈洲的地仙,也沒有幾個能夠掌控這琉璃心。所以得知她躊躇滿志打算進入極地時,他大大捏了把冷汗,後來打聽清楚龍銜珠是從厲無咎那裡得來的,心頭的疑惑便越發大了。

  他扶額,“算了,還是一道去吧。”

  也不需要做什麼准備,飛躍兩座城而已,比打個哈欠還簡單。

  踏著日光,他們進了寸火城。崖兒帶他走在煙柳成陣的河畔,遠處的畫橋上有人俯身垂釣,這褪去了炎熱的午後,人都活過來了。天外天的夏秋相交,似乎只需一瞬。

  “等事都辦完了,咱們找個有熱鬧集子,有小橋流水的地方住一陣子。引刀江湖雖然豪興,但我更喜歡這樣的生活。”

  他垂眼看她,笑問:“怎麼?岳樓主要金盆洗手,不打算稱霸武林了?”

  她搖頭,“我馬不停蹄地殺伐,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最初是為蘭戰賣命,後來是為報仇。我提起劍,永遠向著這個目標前進,等報完仇,我的心事也了了。到時候建個安樂窩,和你還有孩子,好好的過日子。”

  青枝綠葉間的陽光一簇簇打下來,從她身上徜徉而過,他喜歡這樣冷靜的女子,時刻知道自己要什麼。人生的階段不同,追求的自然也不同,也許以前熱衷於叱吒風雲,後來漸漸趨於平靜,這本身就是成熟的過程。

  彼此都沉醉於美妙溫軟的情感,他伸出左手來牽她,他的掌心溫暖,她知道裡面還有一個小人兒,同他緊緊交握,心裡滿是感激。她低頭說謝謝你,“我和你走到今天,從來沒有說過這句話。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無以為報,現在你又替我懷孩子……”明明很感動,可是說到這句又愣住了。好像哪裡不太對,嗤地一聲就笑起來。

  他虎著臉,眼睛卻是彎彎的,“看在我這麼辛苦的份上,你不當好好犒勞我麼?”

  她抓住他的袖子,踮著腳尖在他唇角輕輕吻了一下。就是這樣淺淡的溫情,不多洶湧,卻像烈酒過喉後的回甘,從口一直暖到心。

  清泉旁,柳樹下,他把她擁在懷裡。遠處的人望著,發出短促的一聲冷笑,“真是一對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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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4:12 |只看該作者
第85章

  應該去打個招呼麼,就打個招呼而已,應當沒什麼不妥吧!

  近三個月未見,她還是記憶裡的樣子。其實三個月說長不長,對於他們這些修行者來說,不過是瀚海中的一粒沙,有時候參悟一個法門,倏忽就過去了。可是上次離開雲浮到現在,他竟覺得三個月那麼漫長,這三個月裡發生的事,不單關乎仙君,也關乎他自己。

  心境的轉變,讓他感到無所適從。從平靜無波到巨浪滔天,這腹內江海翻騰起來,力量委實驚人。他也仔細考慮過蘇畫對他的態度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生轉變的,似乎就是在龍息寺旁的那個小院裡,他說了些絕情的話,至此之後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憶一憶當時心境,確實感覺不到半點喜歡她,只是覺得煩躁,想盡快擺脫她明刀明槍的挑逗。他成功了,可是成功並沒有讓他快樂,他很快陷入更低迷的絕境,等意識到自己或許也可以效法一下仙君時,為時已晚了。

  不知她過得好不好,感情是否也都順利。他想開口,然而剛要喚她,她轉過身,隨眾人往廣場那頭去了。他站在那裡,半天沒有挪動,太陽明晃晃地照在頭頂,他發現這金縷城的景致真不怎麼好,看上去冷硬,完全沒有蓬山的生機盎然。

  少司命在他背後提醒他,“座上,君上都走了好遠了,您不跟過去嗎?”

  大司命回頭看了眼,隨行的弟子都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哦了聲,“已經進城了,城內可以自由行動,不必一直跟著我。”

  得他一句話,眾弟子立刻鳥獸散了。這原班人馬當初借住在波月樓,和樓裡的人多少有些往來。現在殺手們棄樓轉移到這裡,總要去找一找,看故人是否還在。

  大司命重整了下心情,才跟上仙君他們,到了議事的大廳裡,聽他們對天外天目前的形勢做分析。以前是以人戰人,傷亡在所難免。現在有了紫府的加入,雖然天帝著重提點,要紫府君不得監守自盜,自壞規矩,否則就是丟大帝和佛母的臉。但以仙君如今跳脫的性情,丟誰的臉都沒什麼了不起,照他的話說,“我自己的臉都丟光了,還管別人”。

  一身高潔的人,在眾仙面前斷盡仙骨,滾得滿身塵土,談面子是個笑話。所以那位抹去了前世來生的右盟主如果真有什麼異動,不排除仙君親自出馬的可能,反正他現在已經成了墮仙。

  波月樓的人,因仙君的到來都松了口氣。魑魅伸了個懶腰,“今晚可以好好睡一覺了。”這些日子東奔西跑,連睡覺都不敢把眼睛閉嚴,實在辛苦。

  阿傍嘆息:“要是明王也在多好,我們都活著,他不知去了哪裡……”

  一時陰雲籠罩在廳堂上,提起明王,大家忍不住一陣唏噓。

  胡不言說:“他還葬在城牆外呢,一個人孤零零的,很可憐。我回來後頭一件事就是給他燒了兩對童男童女,讓他在那裡有人使喚。還給他燒了個漂亮的小姐,這樣夜裡睡覺不冷。”說完嘿嘿笑了兩聲。

  崖兒點頭,“等過陣子給他搬墳,城牆底下照不見日光,他喜歡曬太陽。”

  胡不言欸了聲,衝紫府君道:“仙君不是可以通陰陽嗎,干脆把他復活多好。”

  於是眾人都期待地望著他,紫府君說不能,“生死有命,不能亂了章程。況且過去了太多天,他的屍身都毀了,回來無所依傍,還不如讓他走自己的路,命數自有天定。”

  狐狸胡言胡語,提的意見都不靠譜,蘇畫看了他一眼,示意他閉嘴。他撓著頭皮嘟囔:“大家不都放不下明王嘛,四大護法少了一個就不完整了,要不我犧牲一下,填這個缺吧。”

  魑魅哼笑一聲,“千裡一瞬門的門主不干了?”

  蘇畫嫌他現眼,低聲道:“護法比的是身手,不是胃口。”

  旁觀的大司命眼波漾了漾,有些奇怪蘇畫和這狐狸精之間的關系,但心裡雖疑惑,還不至於往那方面去想。君野當初帶回的消息,說她已經有人了,他只是留意著,波月樓裡的這些風雲人物們,到底哪一個才是她的良人。

  結果看了半天,看不出頭緒。這些人對外冷血無情,私交這種事不會放在明面上。像岳崖兒,手下領著一幫腦袋別在褲腰上的人,門眾面前從來威嚴不倒。不像仙君毫無壓力,高興起來還愛邪魅一笑,搞搞眉目傳情。

  夜慢慢彌漫上來,廳堂裡的議事早結束了,大司命安排了眾弟子的起居,才有時間走出門看看。城中燈火輝煌,先前經過城主遇刺的動蕩,但恐怖的氛圍已經逐漸消散。夜市照辦,妓院照開,甚至因為少了一層盤剝,胡商們開始在街頭叫賣,金縷城反而顯出一種空前的繁榮氣像。

  有點像第二個王舍洲。他立在廣場上遠眺,空中傳來排鈴齊震的聲響,清脆悅耳的高低擊節聲裡,美艷的胡姬正陀螺一樣旋轉。那胡姬灑脫的樣子很像蘇畫,舉手投足盡是風情。他曾經不太喜歡她過於冶蕩,但一時一時的感受各不相同,現在他又開始欣賞這種自信,雖然她可能並不稀罕他的欣賞。

  向東一顧,有個身影從廣場另一邊經過,他知道那是蘇畫。心跳驟然加快,腦子裡還在考慮該不該私下見她,兩條腿已經不聽使喚,匆匆追了上去。

  蘇畫剛從哨樓上下來,打算回住處,走到長廊前聽見身後有腳步聲。殺手的本能,她挪過手指扣住龍骨鞭,心裡開始默數,五步之內這人如果不出聲,那她就要出手了。

  恰在這時他叫了聲蘇門主,蘇畫心頭一沉,聽出是他。

  她轉回身來,依舊保持風度,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大司命。”

  白衣白冠的人走近了,目光不似以前冷冽,帶著三分尷尬的樣子,拱手道:“一別三月,蘇門主近來一切都好麼?”

  蘇畫沒想到驕傲的大司命會主動和她搭訕,大約是因為紫府和波月樓結盟的緣故吧,他願意重新建立良好的關系。

  她頷首,“多謝,我一切都好。”原本應該有來有往,至少也客套兩句,可惜搜腸刮肚竟找不到一句能說的話,她只好拱手,“天色不早了,大司命一路勞頓,早點休息吧。”

  她轉身就要走,大司命衝口噯了聲,該說什麼自己也不知道,只覺腦子裡一團亂麻。她回身看過來,微挑的鳳眼,貓兒一樣狡黠。他看著那雙眼,忽然窒住了,心頭一陣陣翻湧,他控制不住又上前了兩步,同她面對面地站著。

  自上次替她療傷後,彼此就再也沒有這樣接近過。換做以前,她早就無骨地膩上身來,但現在不會了,再也沒有了。

  非但沒有,她還往後退了一步,“大司命有話同我說麼?”

  他猶豫了下,“上次在蒼梧城……”

  她截斷了他的話,“我還沒好好謝你,替我治了蠱毒。”

  他要的自然不是那聲謝,她也不需要他為那時候的口不擇言道歉,可他仍舊打算把這段時間的心結說出來,即便她不能諒解。

  他垂著眼道:“上次在小院的那些話……我不是不後悔,其實不久之後就發現自己做錯了。這段時間來我每每想起,生州之行最遺憾的無非是這個。如果君上這次不能順利走出八寒極地,我想我今生都不會再來雲浮。沒想到琅嬛出了點差池,天帝特許他提前回蓬山,也讓我有機會再見到你……”

  “沒關系。”她忽然急急道,燈下的臉有些發白,唇角的弧度扭曲,她擠出個不像笑的笑,“我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你不必掛懷。我在江湖上闖蕩,要是連這點事都斤斤計較,也活不到今日了。況且……你當時說了什麼我都記不清了,何必舊事重提呢。這次見仙君好好的,崖兒也沒受什麼傷,真是萬幸。你們來了,樓裡眾人心裡也有底了,接下來咱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有什麼過節都忘了吧,我願與大司命握手言和。”

  話都是客套話,字裡行間卻透著一股寒氣。他微一遲疑,“蘇畫……”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往不是蘇門主,就是老妖精,好言好語都很少。這名字從他口中叫出來,她的心便又重重跳了一下。

  其實說老實話,她和胡不言在一起,從來感覺不到激蕩,都是他在上躥下跳,用腎交流自然不及用心交流刻骨。然而對大司命,卻是從頭到尾都能感覺到血液的流動,這大概就是愛和不愛的區別吧。

  然後呢,愛又如何?他不是紫府君,她也不是崖兒,彼此都沒有舍身忘死的勇氣,去捍衛短短幾十年的愛情。幾十年,一眨眼就過去了,時間能衝淡一切。像她這種人,渴望的只是穩定。在她愛和愛她之間,她選擇的是後者。

  她含笑不說話,那笑刺傷他的眼睛。他輕喘了口氣,“我們……”

  “你們成不了事。”忽然一個人蹦了出來,橫亙在他們當中,是胡不言。他不知死活地一拍胸口,“因為有我!”

  大司命訝然,不知這只狐狸在搗什麼亂。他蹙眉審視他,他靦著臉著臉摟住了蘇畫的肩。憑蘇畫的脾氣,對待不順眼的人早就老拳相向了,他以為狐狸下一刻就會挨揍,結果並沒有。

  胡不言得意洋洋,“蘇畫現在是我的女人,你不要仗著自己是神仙,就干這種強搶人妻的事,我會找紫府君告狀的。感情這種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沒有後悔藥可吃。大司命是仙,我只是個妖,但她受你欺負的時候,我願意讓她揍我出氣,這點你做得到嗎?”他說完,頗有男子漢氣概地一收手臂,“畫兒,我們回去睡覺。”

  蘇畫拿這狐狸沒辦法,好好的談話被他弄得一團糟。她只得抱歉地向大司命笑笑,在大司命震驚的目光裡,被胡不言拖著走遠了。

  大司命簡直回不過神來,這是怎麼回事?胡不言怎麼和蘇畫糾纏在一起了?君野上次回來,連跳帶比劃地告訴他,蘇畫有人了,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那個好看的男人難道就是胡不言?君野瞎了嗎?

  他站在那裡,一腔憤懣難以消磨,如果她真的找到個合適的人,那他也樂見其成。結果她找了個什麼?半吊子的狐狸精,修為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除了會跑,沒有半點技能。

  也許是自暴自棄了,他垂著廣袖長長嘆了口氣。胡不言說得沒錯,錯過就是錯過,沒有後悔藥可吃。三個月的牽掛,到這裡就算做了了結。他凝望他們離開的方向,轉過身,落寞地往另一頭去了。

  天台上一直偷看的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對這樣的結局表示難過。

  “怪誰?”崖兒問。

  紫府君搖了搖頭,“誰也不能怪,怪命吧。”

  崖兒嘆息,“我師父原本很喜歡大司命,我看得出來,可惜大司命不領情,最後便宜了胡不言。”

  “所以啊,機會擺在眼前就不能錯過,像我多好,從善如流。現在有了你,還有了孩子,你待我就像對待一朵花兒……”他羞怯地笑了笑,“人生圓滿。”

  撐腿坐在牆頭的崖兒一手提著酒壺,衣裙在晚風裡搖擺,仍是一副快意江湖的凜冽。她望向遠處,又回身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問:“孩子好不好?”

  他說好,“就是有時候手疼。”

  崖兒看他的目光滿含懷疑,“懷在肚子裡會肚子疼,懷在手心裡你就手疼,真的假的?”

  仙君說真的,“你不信我?”說著又要情緒波動。

  崖兒嚇一跳,再三再四地安撫,“我胡說八道,你可別動了胎氣。”

  仙君的老臉借著夜色的掩護紅起來,為了邀寵,尊嚴就是塊抹布。可他真喜歡現在的生活,在這煙火人間,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曬著月亮,偷看別人的恩怨糾葛。以前他覺得一個人也很好,清淨。果真有了兩個人時,他又發現以前白活了,蹲在山腳看螞蟻,對不起生命。

  “不過大司命和蘇畫不成也好。”他這麼說。

  崖兒問:“為什麼?”

  “成了亂輩分,蘇畫是你師父,大司命是我紫府的人。”再一想,現在這只狐狸也不理想,仙君語重心長,“我覺得她應該配天帝,天帝就欠個厲害的女人收拾他,讓他受盡折磨,生不如死。”

  這麼一來說進心坎裡去了,兩人對視一眼,笑得很愉快。

  夜風吹拂,星海璀璨,他輕輕一躍上了女牆。從這個位置看過去,百裡之外的眾帝之台只有指甲蓋大小,他沉吟:“那厲無咎究竟是什麼來歷……大司命說查閱過三生簿,三生簿上有關他的記載全都被銷毀了。”

  崖兒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厲無咎時的震動,這人太多方面讓她感覺奇異,“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他會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管是說話的語氣還是行事作風,都和你很像。”她拽拽他的袍角,“你有沒有問過大帝,是不是只有你一個兒子?”

  他抱著胸發笑,“就生我一個都人人喊打,再來一個還得了!”

  兩個人相像,未必一定是兄弟,總有其他的機緣巧合。

  他臉上的笑容逐漸散去。歲月輪轉,眨眼幾千年了,滾滾紅塵裡的流浪,飲不盡心底的那杯糊塗,多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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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3:34:00 |只看該作者
第84章

  ***

  該來的總會來,拼感情的時候到了。

  樅言回來,帶回了個既好又不好的消息。好的是他們去八寒極地救人,沒想到紫府君已經走出了那個牢籠,所以有情人團聚並沒有廢多大的工夫。依照樅言和崖兒先前商量好的對策,綠水城和木像城裡戍守的人全退回了金縷城。大家在一起,背後就是走出天外天的唯一路徑,能守便守到樓主回來,守不了可以當機立斷撤離;壞的是,對胡不言來說,可能必須經受一次巨大的感情衝擊了。紫府君再入雲浮,那大司命肯定隨行。那個棺材臉,對蘇畫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胡不言從來沒有像這刻這樣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隨和樂觀和大司命的不苟言笑比起來,竟然那樣的不高級。他覺得即將綠雲壓頂,就算大司命對蘇畫依舊不冷不熱,蘇畫呢?她又是怎麼想的?

  魑魅魍魎小兩口走過去,魑魅的傷修養了兩天好了很多,殺手一般都比較皮實,恢復得快。魍魎是個內斂的人,魑魅在前面走,他在身後亦步亦趨跟著。兩把重劍挑在肩頭,情場得意,看誰都笑嘻嘻。

  胡不言調開了視線,衝站在城牆上遠望眾帝之台的樅言噯了聲,“大鯨魚,我們來談談和愛情有關的事好不好?”

  樅言瞥了他一眼,並不賞臉,“這種話題和我有什麼關系?不談。”

  “何必這麼一本正經,你名字裡有個言,我的名字裡也有。不言,樅言,你看多像兩兄弟。”他竭盡全力胡攪蠻纏,“來吧,聊他兩文錢的。我想來想去,全樓上下沒有一個能對我的憂愁感同身受,只有你。”

  樅言滿臉鄙視,誰要和這只狐狸稱兄道弟!不過看他眼下青影深重,想必真的遇到難題了。他從牆上躍了下來,靠在女牆的陰影裡問他怎麼了,“金縷城的伙食很差?還是怕有人暗算,嚇得夜裡睡不好覺?”

  睡覺這種事,說出來羞人答答的,確實睡不太好,過來人都懂的,因為忙嘛,這個先不去談他。胡不言低著頭,搓著手,脖子上系著的紅色三角巾也掩蓋不了他臉上的菜色,他說:“樅言,紫府君排場很大的,來去都帶隨從。大司命是他的首席親信,你說他這次會不會跟著一塊兒來?”

  樅言想了想道:“既然捉拿月兒那次一起來了,說明蓬山不需要他留下主持,這次應該會一道來。”

  胡不言的右拳重重敲擊了下自己的左掌,啪地一聲道:“就是嘛,我也這麼推算。我真怕他來啊,來了我就完了。”

  樅言錯過了他們那段愛恨情仇,不知道他和大司命之間有什麼恩怨,奇道:“大司命會捉妖麼?就算會,你也不用怕,今時不同往日了,總要看著點樓主的面子。”

  “單是這樣倒好辦了……”胡不言悶悶不樂,“我和他的矛盾,三言兩語真說不清。簡單一句話,我喜歡蘇畫,蘇畫喜歡大司命,大司命喜歡紫府君……也不是,大司命好像有點喜歡蘇畫,但他又看不起蘇畫。”他聳了聳肩,“你說這是多變態的一種感情?神仙就非得這麼別扭嗎?大司命就像一口鍋,什麼酸的辣的裡面都有。和他一比,我這個只會釀蜜的蜜罐子,怎麼滿足喜歡吃香喝辣的蘇畫!”

  樅言被他說得一頭霧水,聽了半天才弄明白,這是一段三角戀,在兩方感情已經確定的情況下,暫時退場的第三方又殺回來了,於是胡不言擔心雞飛蛋打,愁得臉盤都小了一圈。

  “你和蘇門主的感情不是很穩定麼,怕什麼?”樅言道。

  胡不言嘖了一聲,“掩藏著暴風雨的寧靜,外面高甜裡面苦。”

  勸人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通常你說干了嘴,對方還是一籌莫展。樅言勸得心不在焉,“大司命究竟來不來還不一定,你暫時別慌。”不像他,紫府君是肯定要來的,他現在正和月兒在一起。自己這個單相思,連找人訴苦的資格都沒有,誰會看好大風大浪的感情裡,那個一廂情願的小角色。

  胡不言一副認命的樣子,“也對,那就等他來了,大不了決一死戰。”他豪邁地錘了捶胸,完全忘了自己除了雞腿,什麼都提不起來。

  看看忽然低落的樅言,胡不言一腔古道熱腸又開始澎湃了。他挨過去一點,乜著小眼盯著他,“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喜歡樓主,對不對?”

  樅言嚇了一跳,最本能的反應就是否認。胡不言卻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背倚女牆仰頭望天,長出一口氣道:“別想瞞我了,這種事我一猜一個准。你現在陷入了和我一樣的迷局,怎麼樣,是不是可以體會我的感受了?”

  樅言無言地望向他,半晌才道:“我和你不同,沒有開始,也不打算開始。只要她好好的,我就心滿意足了。”

  胡不言無神的一雙眼,定格在天邊的流雲上,哼笑一聲道:“我懂,失敗者都是這麼安慰自己的。當初我也喜歡樓主,不過她太彪悍,見面就砍我一截尾巴。後來知道她和紫府君好上了,我一介小妖,怎麼和上仙搶女人,所以我放棄了。我又瞄上了蘇畫,結果你說慘不慘,蘇畫她心裡有那個棺材臉,我還能說什麼?又是一個仙,我的命太苦了!不過講真的,什麼‘只要她好,我就心滿意足了’,這種話全是騙自己的。天下誰照顧她,都不及自己照顧來得放心,這不是沒辦法了嘛,找個台階讓自己下。”

  這只狐狸很可惡,話說得那麼透徹,小刀嗖嗖,刀刀見血。所以說聰明人有時候反倒不討人喜歡,樅言枯著眉,涼聲道:“這麼看來你確實完了,蘇門主見了大司命,也許會舊情復燃。”

  胡不言一臉大禍臨頭的倉惶樣,“你看,連你都有預感了。不過……有什麼依據嗎?”

  樅言說有啊,“你嘴這麼欠,換了我是蘇畫,我也選大司命。”

  樅言不再搭理他,轉身下城牆了。胡不言又落了單,沒人聽他說心裡話,他只能獨自看著天上的飛鳥,看得一身落拓,滿心滄桑。

  “不言……”遠遠傳來蘇畫的喊聲,他跳起來,忙扒著牆頭應了一聲。

  蘇畫向他揮揮筷子,“下來吃飯。”

  說起吃飯,天王老子來了他也不管了。跐溜一聲到了牆腳,廳堂裡擺起了飯桌,非常時期不講究那麼多了,精致的蘇門主也隨大家吃大鍋飯。胡不言的伙食仍舊參照在波月樓時那樣,燒雞饅頭一樣都不缺。可他看著盆大的碗,忽然又沒胃口了。

  他就坐在蘇畫邊上,長吁短嘆著,放下了筷子。

  狐狸不吃飯了,真是個奇景。蘇畫吃得很優雅,食不言寢不語,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他又加重了嘆息,嘆得鄰桌都往他這裡看。以為蘇畫這下子肯定有所發現了,結果換來她冷冰冰的一句話:“不吃就揍死你。”

  這是訓兒子呢?胡不言委屈極了,又無處伸冤,只得端起碗,一口一口把飯吃完了。

  食不知味!通常讓狐狸覺得食不知味的機會很少,他吃白飯都能吃得興高采烈。今天吃完了都沒能讓他精神振奮起來,說明他遇上大事了。

  蘇畫和孔隨風談論樓中人員分布的細節,說:“樓主不日就會回來,有考慮不周之處,再請她重新安排。”

  胡不言像個鬼魅,在她身後飄來蕩去,連孔隨風那麼粗枝大葉的人都感覺到了,“胡門主,有話和我說?”

  胡不言愣了一下,他和他有什麼好說的,於是白了他一眼,“孔門主,我看見你在張月鹿窗下撒尿了。”

  孔隨風一聽火冒三丈,“你等著,你娃不叫這世道逼死,老子早晚也得弄死你。”說完氣急敗壞地走了。

  蘇畫受不了他的陰陽怪氣,一把將他拽進了夾道裡,揪著他的領口連晃好幾下,厲聲道:“你中了邪?飯不好好吃,話也不好好說!誰惹你了?說出來,大家一起針對他。”

  胡不言心裡很感動,說明蘇畫還是關心他的。他一把摟住了她的腰,把她壓在牆上,撅著屁股頂了好幾下,“畫兒你說,你愛不愛我?”

  蘇畫紅了臉,光天化日之下,廣場上還有行人往來,便踹了他一腳,凶狠道:“愛什麼愛,這是說愛的地方嗎?”

  他有些傷心,“就一個字而已,比你說這一串簡單多了。你對我的感情開始由濃轉淡了,為什麼?難道我侍弄得你不舒服嗎?”

  蘇畫臉色忽變,衝他舉起了拳頭,“我警告過你,別老是把房事掛在嘴上,要不然就打得你張不開嘴。”

  然後胡不言就沉默了,他悲情地抽了抽鼻子,彎下腰,把腦袋靠在她肩頭,“你沒有看出來嗎,我缺乏安全感,所以才故意找你鬧的。”

  蘇畫不吱聲了,她當然知道他在怕什麼,無非是大司命這個假想敵要來,讓他坐立難安了。其實大可不必,她和那個人由頭至尾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就算他來了,原來是怎麼樣,以後還是怎麼樣。只是她暗暗也唏噓,自己的感情難道真的那樣外露麼,大司命還沒到,胡不言的醋缸就翻了,仿佛料准了她會控制不住自己似的。

  她嘆息著,上下打量這只不怎麼精美的狐狸精,“你別鬧,鬧了只會把我越推越遠。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既然答應和你湊合,就不會管不住自己。”

  胡不言不大滿意,“湊合?這話真是傷人。”

  蘇畫見他回嘴,衝他瞪眼,“不是湊合是什麼?你長得不好看,打架又打不過別人,要不是我上次一時糊塗,怎麼會讓你占便宜!從沒聽說過這樣的事,男歡女愛一回就纏著要女方負責,你們狐狸界的規矩我不懂!”她氣得吼了一通,看他眼淚巴巴的,立刻又心軟了,蠻橫地把他的腦袋按回自己肩上,粗聲說,“知道了,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你就把心放肚子裡吧。”

  愛情真的會改變一個人,以前的蘇畫,是跳著軟舞,在江湖上呼嘯來去的蘇畫。哪個男人見了她不向往?哪個男人又不對她避忌三分?她是蘸了蜜糖的毒藥,即便遭人憎恨,那些男人也還願意冒著生命危險親近她。後來她栽在胡不言手裡,這只狐狸簡直是她的克星,她要顧忌他那顆因無能特別容易受傷的心,甚至他吃得滿臉飯粒的時候,她還要耐著性子,替他一粒一粒撿下來。

  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啊,她自己知道,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可是當驚濤駭浪的夜晚,她蜷縮在他懷裡的時候,即便他半點也不能打,她還是覺得安全。一個男人,能帶給女人的無非就是這點,真奇怪,她也不明白這安全感從何而來。也許她的心在冰水裡浸泡了太久,沒有這樣熱烈如火的人,回不了春,還不了陽。

  大司命會跟紫府君一同來雲浮,說半點震動沒有是不可能的,至少提起他,她心頭就狠狠趔趄一下。但那又如何呢,高高在上的仙官看不上她這種滿身污濁的人,這點上心高氣傲的大司命還不及紫府君看得穿。她呢,也沒有熱臉貼冷屁股的嗜好,見了橋歸橋路歸路就是了。

  胡不言討來她一個承諾,覺得天空瞬間就放晴了。他歡喜不已,膩膩歪歪在她身上蹭,“今晚管叫你滿意。”

  蘇畫忍不住扶額,這騷狐狸腦子裡整天就裝著這個,長得好看些倒罷了,不好看還愛浪,也不知誰給他的勇氣。

  這時忽然有人喊起來,說樓主回來了。蘇畫忙走出夾道,果然見崖兒從城門上進來。和她同行的人這回不再穿緇衣了,月白的襕袍有淡雅恢弘的神韻。風微起,拂動袍外罩著的素綾,起伏之間,生出水波粼粼的恍惚感。

  還是那雙眼,眼神深邃,可以穿透人的皮囊。只是這雙眼如今籠上了暗紅的光,乍一看有令人驚惶之感。蘇畫也算見過世面的,遠遠便見他眉間的墮仙印記,她喃喃:“真不容易……”

  再望他身後,紫府弟子之首就是那人,兩個多月沒見,神情依舊冷硬,即便一望,也能激發她無數的思緒。但早已物是人非了,他的喜或不喜,和她有什麼相干呢。

  她迎上去,向紫府君拱手,“仙君別來無恙。”

  紫府君還了一禮,“托福,一切尚好。”

  崖兒左右觀望,魑魅魍魎和阿傍他們都在,她才松了口氣,“眾帝之台有什麼動靜麼?”

  阿傍搖頭,“樓主取走龍銜珠後,厲無咎就沒在寸火城出現過。據說已經回藏瓏天府,眾帝之台門戶緊閉,連後土城都加嚴了城防。”

  紫府君朝眾帝之台的方向眺望,涼聲道:“他拿了我的四海魚鱗圖,就這麼不聲不響昧下了?”回首吩咐大司命,“挑個時候,給這位盟主下拜帖,本君要會一會他。”

  大司命俯首道是,直起身來,目光泠泠落在了蘇畫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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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發表於 2018-6-26 23:33:49 |只看該作者
第83章

  這琅嬛禁地她來過,長長的琅玕長街她也走過。回身望,雲霧重重下的十二宮,還有九重門外碧梅台,這些地方都曾經留有她的足跡。算一算,過去也才八個月,但這八個月裡發生太多的事,一樁接著一樁,再站在這裡,頗有前世今生之感。

  月光落在她眼裡,雙璧沉澱在她眼底,那眼眸愈發的清而鮮煥。她抬手指給他看,“我那時掃地,最先從那頭的天街上掃起,可是琉璃宮到處一塵不染,不管我花多大的力氣,磚縫中半點泥星都沒有。我的簸箕永遠是空空地來,又空空地去,在九重門上做雜役真清閑。本以為我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踏足這裡了,沒想到還有回來的一天。”

  身後一個溫暖的胸懷擁抱上來,緊貼她的脊背。下巴抵在她肩頭,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如果早知道你是我命裡的人,無論如何不讓你做雜役。”

  崖兒笑道:“凡人上不了九重門,我不做雜役,就沒有理由留在琉璃宮。”

  他說未必,“就做侍香也不錯,我禪定時你點上一爐香,困了便在我腿上睡一覺。”

  崖兒想起來,那是她頭一天進第一殿的情景,他打坐不理人,她的滿身魅力無處施展,就枕著他的腿睡了一個時辰。現在想來真是可笑,“那麼處心積慮地勾引你,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傻?”

  他的嗓音清泉入水般,帶著一縷甜的笑,在她耳邊回旋,“我活了一萬多年,其實什麼都看得透。那時候並不覺得你傻或是討厭,只有偷偷暗喜。”

  這麼說來仙君心猿意馬早不是一兩天了,只可惜紫府上下沒有女弟子,他又懶得下山,所以才耽擱到今天。

  她和他打趣:“那你說,如果換了個姑娘,你是不是也會上鉤?”

  他的手在她腰上輕撫,一寸寸,一分分地琢磨,“我不喜歡將就,早一刻或晚一刻都不行。很久以前我做過一個夢,夢見天頂上飄下一朵花,落在我的衣襟上。這個夢無解,但我知道一定會應在什麼上頭,等了四十八年,你終於出現了。為了愛一個人准備那麼久,四十八年多不容易,就算你不來勾引我,我也會去勾引你。”

  她受寵如驚,“你來勾引我?真的麼?”

  他的手慢慢攀上來,自她的斜襟裡游了進去,“你信不過我的本事?”

  崖兒輕喘一口氣,連笑都忘了,世上只有他懶於去做的,沒有他做不到的。

  隔著那片薄薄的衣料,她描摹他手背的輪廓,“你說有人和你談論過愛情,我以為這個話題是犯禁的。”

  他綿長地嗯了聲,鼻音裡有慵懶的味道,“犯禁倒不至於,不能公然議論而已。不過這世上無論是仙還是人,總有個把性情怪異的,仗著自己位高權重,給不諳世事的孩子灌輸不良的思想。”

  她納罕,“位高權重,是天帝麼?”

  “他?”紫府君輕笑了聲,“他道貌岸然,從來不做這種自降身份的事……”纖巧的鳥喙輕啄他的掌心,他閉上眼,聞見她頸下幽香,那香氣像挑動絲弦的玉指,在他心底若有似無地抓撓了一把。

  六爻盾悠悠地旋轉,萬年不變的速度,每旋轉一圈,金環便發出璀璨的光。他在那片閃爍的光裡告訴她,“你以為天界就數天帝最大吧,想懲治誰就懲治誰。其實不是,在他之上還有一個人,常年不辦實事,就因為開辟了鴻蒙,躺在功勞簿上混吃了十幾萬年。”

  能比天帝更大,那是何等了不得的一尊神啊!她不停追問,“那人是誰?”

  他苦笑,“非要在這時候談論他麼?”見她堅持,無可奈何地招供了,“我爹,貞煌大帝。”

  難怪他說上面有人,本以為只是拿來安慰她的,誰知竟是真的。崖兒還記得向他提起自己父母雙亡的事時,他說他的父母也和死了沒什麼兩樣,結果那兩位非但沒死,還活得無上榮光。

  不過據說從不來往的父親能同他討論愛情,倒是件奇怪的事,“你和他們有走動麼?”

  他說有,“小時候見得勤些,他們會幻化身形去屍林看我。但我終究只是個私生子,令父母面上無光,他們的婚事不能解決,我就無法正大光明和他們來往。”

  世人常覺得身處高位可以為所欲為,事實並不是這樣。越是泰鬥,要顧忌的東西就越多,就像他父母,誰也不可能放棄自己的信仰,轉投另一個體系,所以他們的矛盾不可調和。不過雖然劍拔弩張,有時候還拍桌子罵娘,他們還是堅持三千年私會一次,並非外界傳言的那樣老死不相往來。關於石頭孕這種事,當然也是子虛烏有。坐同一塊石頭就能懷孕,那貞煌大帝的兒子豈不得遍天下?想要兒子就得付出勞動,懶散如貞煌大帝,這件事上卻很勤快,自己總算還有一點像他。

  但那對冤家對頭的相處之道實在奇特,對罵乃至對打,吵完了蜜裡調油,依依惜別,下次再見又是對罵對打,繼續蜜裡調油,依依惜別……反正這些年他們就是這麼過來的。他的母親當然也不可能不管他,母親的愛全在加持功德上,她是個冷靜又實際的人。男孩子略大一些,和父親比較親密,到了他選擇人生道路的時候,貞煌大帝借機拉攏,說他們的體系內婚姻比較自由,不像他母親那頭全是不婚主義。結果現在事實擺在眼前,所謂的婚姻自由,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自由,他上了他爹的當。

  不提了,老一輩牙酸的愛情,沒有歌功頌德的價值,都是自私的人。他不喜歡他們的相處之道,因此經營起自己的愛情來,比他們認真得多。吃過一些苦,鬧得人人皆知反而磊落,不像他們偷偷摸摸,這種日子不知還要維持多久。

  他讓她轉回身來,繁星綴滿天頂,他披著星月問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是在這裡,還是回第一殿去?”

  崖兒紅了臉,“時間不多……”

  “兩個時辰是緊迫了點,但抓緊一些還來得及。”他說完,在她耳珠上一舔,“來去費事,我看就在這裡吧。”

  江湖上闖蕩鐵骨錚錚,一旦落進他手裡,玄鐵也能融化成水。她腦子一片混沌,耳中大風呼嘯,站不穩也聽不清他的話。不知什麼時候,他把她壓在了六爻盾上。她心頭大驚,還記得當時指尖一點,就觸發這結界毀天滅地般地啟動。現在全身都貼上去了,這六爻盾居然一點也沒有要吞噬她的意思,人像跌進了一泓水銀裡,陷進去多少,便在接觸的邊緣泛起金色的一圈微茫。

  她回頭看,提心吊膽,他卻寬慰她,“放心,它認得你,你身上有我的氣息。”

  六爻盾果然是個寶物,它可以隨著他的心意不斷調整。站著太累,那就躺下。大環套著小環,在身下慢悠悠逆向旋轉,她仰在那片精醇之氣上,人是浮空的,但很安全。

  天上應當沒人能看見他們的荒唐吧,她迷迷糊糊想。天頂蒙上了一層淺藍色的膜,是他設起的屏障。她不自覺繃緊身體,余光裡看見盾面上激起萬點金茫,六爻盾成了一面鼓,他是最好的鼓手,每一次猛烈的錘擊,金環便迸散,向上高高濺起,颯踏如流火。然後落下又重新組合,周而復始,無休無止。

  他在她身上,撐著兩臂望住她,垂落的長發下,雙眸灼灼發亮。她如向燈的蛾,逐光扶搖而上,吻他的唇,吻他的鼻子,還有他眉心的印記。也不知哪裡觸動了機簧,那印記一瞬如花瓣綻放,他的臉便因墮仙印無限妖嬈起來。

  她看得發呆,“真美……”大概世間的邪物都有風情萬種的特長吧,以前的仙君太自矜了,他不習慣計較,萬事隨緣,眼裡只有一片祥和天下太平。現在的他更清醒,挫折煉化的罡風和刀鉞全裝進他眼裡,他成了完全不一樣的他。

  狠狠一擊,“你走神了。”他半眯著眼,笑得邪妄。

  崖兒唔了聲,像疾風亂雨裡的草,腰肢翻轉無處可攀,被他顛來倒去地盤弄,竟發現自己現在不是他的對手了。她嘟囔:“我老了麼?”

  他抬起眼,又是一副單純的模樣,大動之余問她,“你不喜歡麼?”

  怎麼能不喜歡,他怎麼樣她都喜歡。她嗚嗚咽咽地應,他的左手順著那條纖細的臂膀向上伸展,找到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米粒兒,這是你娘親……”

  崖兒不知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只覺他的手掌滾燙。記著要去看的,卻在他新一輪的撞擊裡失去了方向。

  事後問他,起初他扭扭捏捏不肯說實話,然後被她一個橫撲壓在身下,強行掰開他的手,“你剛才在嘀咕些什麼?手裡藏了東西麼?你不會給我下媚蠱了吧!”

  他的骨頭都快被她壓碎了,一身蠻力的女人果然不好惹。他哀哀說:“斷了……斷了……你想讓我再斷一回嗎?好好好,讓你看……”

  於是六爻盾上兩人盤腿而坐,崖兒蹙著眉頭,看他伸出左掌。手掌打開了,裡面真有個米粒一樣大的光點,她疑惑地問:“什麼?”

  他神情傲慢,“你居然認不出他?再仔細看看。”

  崖兒把眼睛湊近一些,如果那小東西也正仰望,大概會被這巨大的眼睛嚇得魂不附體吧!

  仙君囑咐:“喘氣輕點兒,別吹跑了他。”

  崖兒便捂住了鼻子。使勁看,終於看清了,裡面有個蜷曲的嬰兒,小光腦袋,手腳俱全。她瞿然看向他,“你的元嬰?才這麼點大?”

  他開始頓悟,原來懷過孕的女人真的會變傻。他把手掌往上托了托,“你看,他的眼睛像不像我?”

  崖兒說恕我眼拙,“都沒睜開,你怎麼看出像的?”

  仙君氣惱地瞪了她一眼,“那再看看鼻子和嘴,是不是和我一樣?”他得意地說,笑得滿臉慈愛,“我的兒子,自然長得像我。”

  盯著米粒的視線瞬間轉移到了他臉上,“你的兒子?你哪兒來的兒子?”越想越不對,她霍地跳起來,“你和誰的兒子?”嗓門太大了,驚得他立刻對扣起了雙掌。

  “你在懷疑我?”他簡直覺得她傻得沒治了,“我只有你一個女人,還能是誰的兒子?”

  崖兒琢磨了半天才指向自己,“我的?”

  多可怕的經歷,她的兒子她自己居然不知道,這算怎麼回事?是不是哪裡弄錯了?崖兒張口結舌,“我的兒子……不在我肚子裡,怎麼跑到你手心裡去了?神仙還有這功能?男人生孩子?他要吃奶怎麼辦?你也可以代勞麼?”

  仙君的臉立刻變得色彩斑斕,“我……不行。我只能暫管,將來生養都得靠你。你還記得在雪域那些天,我一直為你把脈麼?我早就預備向天帝領罪,既然不能陪在你身邊,留下個孩子對你是拖累,所以我帶他一起走……”

  “要把自己干干淨淨從我生命裡清除麼?”崖兒心頭鈍痛,“你還指望我找第二個男人不成?”

  他垂下頭,半晌才道:“我以為這是最好的安排。”

  她氣惱,“好個鬼,誰允許你這麼做的?”可是有了孩子的喜悅,完全衝淡了對他的怨怪,她急急拉住他的手,“再讓我看看我兒子。”

  仙君重新張開手掌,兩個人萬分虔誠地盯著那個米粒大的孩子,崖兒邊看邊嘀咕:“我的兒子,怎麼一點都不像我?如果他長在我肚子裡,是不是眉眼會隨我?”

  這個忽如其來的消息讓她難以消化,她看啊看,看了很久,忽然捂住臉,淚如雨下。

  他懂得她的痛,看著她顫抖的雙肩,仿佛看見一個年幼的小女孩,獨自一人跪在泥地裡的樣子。她從小無父無母,摔倒了,受傷了,沒有人關心她。她有多少的委屈,十天十夜也說不清,因為缺失便格外珍惜,當她自己也有孩子時,這種酸楚就擴展得無限大。

  他伸手把她攬進懷裡,一下下撫摸她的長發,“好了,好了……有家有口,以後你的擔子可重了。”

  她痛快哭了會兒,在他臂彎裡逐漸冷靜下來。千珍萬重捧住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肚子上,“怎麼放回去?這樣麼?還是……”羞怯地分開腿,“這樣?”

  心踉蹌了下,他看得痴迷,卻搖頭,“要放回去很簡單,可是一旦回到你肚子裡他就會長,用不了幾個月,你會低頭看不見自己的腳尖,這樣也可以麼?如果你想好了,就讓他回去。你不用擔心別的,一切有我,你只要安心待產就行了。”

  可她又猶豫了,樓裡人還在水深火熱中打滾,她哪來的余地准備生孩子。作為一個母親,她眼下還不夠格,她覺得羞於啟齒,囁嚅著:“我暫且……不能讓他回來。你再帶他幾天吧,等拿回了魚鱗圖,到時候安安穩穩養大他。”

  仙君聽後挑了挑眉,“帶他自然是沒話說的,最難的時候他也在我身邊。不過孩子影響人的情緒,我最近喜怒無常,你要對我好一些,不能讓我受刺激。”

  崖兒點頭不迭,就像糙漢子對待懷孕的嬌妻,半點不覺得他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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