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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幾重緣分又重逢
薄霧在晨曦中漸漸散去,露出小鎮山清水秀的樣子。
一大早河畔便有人挑水、漿洗,水邊漸漸變得熱鬧起來。
“聽說你們家那邊新搬來戶人家?”
“嗯,是對主仆。”
“那姑娘真長得那麽水靈啊?”有人挑起了話頭子,便有人立馬跟着八卦起來。
“水靈。”說話的婦人眉飛色舞,“知書達禮,一看就不是小戶人家出來的。”
“那怎麽只有主仆兩個人啊。”
“這年頭誰還沒個時運不濟的時候啊,投親不遇,便在他鄉落地生根了呗。”
“也是怪可憐的。”
“再落魄,也比咱們這些土裏刨食兒的人強。”
“倒也是。”
離河不遠桃葉巷中一戶人家,白牆青瓦,院中養了些花木,如今開得正豔。
穿着短褐,挽着袖子的霜鬓老者正手執利斧在柴房外面劈柴。
木頭被劈開的脆響一聲接一聲,十分有節奏,劈柴人的動作幹淨俐落,帶着力量美。
主屋門打開,白衫青裙的沈琪瑄走出來,看到院中劈柴的張勝,神色有幾分無奈,“張叔,不用這麽早叫我起床吧。”
張勝回道:“家裏柴禾不多了,我得準備些,要不少爺怎麽生火燒水做飯。”
他絕不承認自己是故意的,年紀輕輕的,天天睡懶覺,像什麽話,尤其還是個姑娘家。
雖然知道沈琪瑄的性別了,可張勝還是喜歡叫她少爺,沈琪瑄也聽得很習慣,算是主仆倆的小樂趣。
至于旁人覺得怪,那也跟他們沒太大的關系。
沈琪瑄懶得跟對方廢話,挽了袖子,系上圍裙,往廚房走去。
坐吃山空終非長久之計,主仆兩個在江湖上飄了幾個月,不久前才在這個小鎮安定了下來,買了宅院田産,日後就是名副其實的小地主婆了。
這處宅院挑得也巧,家中有現成的牲口棚,院落算寬敞,有正房有偏廂,住他們主仆兩個綽綽有餘,日後便是再買幾個下人也是夠住的。
房子是石頭打基,土坯瓦頂,價格也公道,他們簡單采買了幾樣家具便住了進來,然後螞蟻搬家日後再慢慢添補東西。
竈房升起袅曼炊煙,慢慢有蔥花餅的香味飄散滿院。
對自家少爺竟然會下廚,一開始張勝其實挺驚詫的,後來想想,好像又沒什麽好驚訝的了。
進得廚房,出得廳堂,對聰穎不凡的少爺是事兒嗎?
那當然不是啊。
院子裏有石桌,飯好了,主仆兩個就坐在石桌邊一起吃。
粟米粥,蔥花餅,外加一個拍黃瓜,一碟醬菜,簡單、樸實、管飽。
沈琪瑄因為吃得少,向來撂筷子比較早,張勝飯量雖大,但吃得快,倒不是太拉長用餐時間。
“少爺,我打聽了,今兒鎮外青陽山下有廟會,去逛逛不?”不等他家那懶骨頭嬌少爺拒絕,張勝跟着又說:“多走動走動對身體好。”
“行吧。”沈琪瑄不是很情願地點了頭,然後收拾了碗筷去洗涮。
家裏缸裏的水幾乎總是滿的,就算一時少了,只要老仆有空,很快就會把水挑滿,跟有強迫症似的。
果然,等她收拾好廚房,他們離家之前,家裏的水缸就又都滿了。
行吧,也算是個好習慣。
出門嘛,男裝到底更方便些,所以沈琪瑄又換上儒衫變成了一個眉目清俊的俏書生,張勝套好馬車,拉上自家主子慢悠悠地往鎮外晃。
青陽山是這裏遠近馳名的地方,山上有寺廟,有道觀,還有庵堂,挺齊全。
觀名青陽觀,在半山腰,占地規模不算小;寺名青陽寺,在山頂,較青陽觀規模要小些;庵名青陽庵,位于青陽觀和青陽寺之間,是三者之中規模最小的。
但三家香火都不錯,每逢初一、十五山下都會有廟會,附近的百姓會來趕廟會,通常都會很熱鬧,今天也不例外。
沈琪瑄主仆兩個出門的時候就不早了,路上走得又慢,到青陽山下廟會集市時差不多都要到飯點了。
張勝甚至覺得少爺就是掐着飯點來的。
這邊因為經常有廟會,山下也是有酒樓、茶樓和客棧的,平時亦不會缺少客源,好多來上香的香客便經常會光顧落腳。
将馬車寄存到客棧,主仆兩個就去逛了。
廟會上貨物琳琅滿目,看得沈琪瑄雙眼放光,她倒也知道手中銀錢有限,必須節制,不随意購物,主要是逛個熱鬧。
逛得累了,飯點到了,兩人便就近在一處面攤坐下,要了兩碗面。
純手工,無機械,現場制作,吃的就是那口原汁原味,澆頭不夠還可以再加,老板是實在人,浦汁不是那種念死人的鹹。
沈琪瑄等面上桌,直接先挑了兩筷子到老仆碗裏,沒吃蒜,只往碗裏加了杓辣椒。
七月分雖然入秋,但事實上還是滿熱的,尤其是中午吃熱湯面的就尤為考驗人,幸好她有帶折扇,一邊據風一邊吃,沒花太長時間就吃掉了自己那份,然後,便悠閑據着風坐在一邊等家中老仆。
張勝吃一碗不夠,又加了一碗,她由衷感嘆胃口真好!
這幾個月跟着老仆風餐露宿,不但學了不少走江湖的技巧,還學會了騎馬和趕車,估摸着就算這老家夥哪天不告而別了,她都可以自己獨自跑江湖了。
當然了,這是玩笑話,跑江湖她可真沒那興趣。
但不得不說,身子骨經過這一番磨砺是比以前強了些,同時她也比以前黑了些。不過,等過個冬天,應該就又白回來了。
挺好!
帳是老仆結的,出門在外得講尊卑——老家夥自己說的。
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主仆兩個慢吞吞順着人群往山上走,半路還在歇腳亭坐了會兒。
“少爺,你這體力是真不行啊,這才走幾步路。”張勝日常吐槽。
沈琪瑄已經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眼皮都沒搭他一下,理直氣壯地說:“少爺我是用腦做事的人,不像你那麽皮糙肉厚的有什麽好奇怪的。”
“好歹平時多鍛煉一下,也不至于爬個山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的。”
“過分了啊。”沒有這麽誇張形容的,三步一停五步一歇,林妹妹都不會這樣吧。
說歸說,張勝還是将一個水囊遞到了她面前,“少爺,喝口水潤潤嗓。”
沈琪瑄拿過去喝了兩口,塞好塞子又遞還給他,張勝再次挂到自己腰上。
順着山道往上,半路有處茶棚,登山的百姓走得渴了便會花錢買碗水喝,沈琪瑄忍不住朝老仆瞥了一眼。
張勝笑呵呵地說:“少爺是講究人,哪能随便喝外面的茶水。”
沈琪瑄撇嘴,又拐着彎諷刺她,呵,她怕嗎?
兩人于是沒買茶水,直接到了青陽觀,青陽觀外人不少,沈琪瑄擡頭多看了一會兒匾額上的“青陽觀”三字,有些神游。
未來她多半還是會當個在家居士,好歹是個不婚的借口嘛。
跟着人潮進了觀,在三清寶殿上過香,她帶着張勝在觀中四處閑逛。
觀中景致倒也清幽別致,古木蔥郁,是個夏日避暑的好地方,兩人信步走到一處涼亭不遠處,有人在內對弈。
一人青衫方巾,兩鬓霜白,胡須花白,氣質儒雅,像是那種飽讀詩書之人,另一個是中年清瘦道人,頻下三缙青須,很有仙風道骨的風範。
老文士身後垂手站着位青衣老仆,亦是兩鬓斑白,瞧着比文士要老上一些。
沈琪瑄在不遠外駐足片刻,不欲擾人清靜,便打算就此離開,不料涼亭中的那位老文士卻在這時開口——
“你過來。”
被點名的沈琪瑄一頭霧水,忍不住用手指自己,滿是疑惑,“我嗎?”
“對,就是你,過來。”
念在敬重長者的分上,沈琪瑄聽言走進了亭子,朝裏面對弈的兩人作了一揖,“晚生見過老先生,見過道長。”
文士捋須而笑,有幾分贊許,“還算有禮數。”
沈琪瑄心中越發狐疑,總覺得對方有極大可能是認錯人了。
“不知老先生喚晚生前來所為何事?”人家不說她只好自己主動問了。
文士指了指面前已下過半的棋局,“你來接着下。”
“晚生不善棋道,不敢獻拙。”
文士不以為意,“反正已是一盤殘局,你随便下即可,不用有什麽負擔。”
沈琪瑄猶豫了一下,又作了一揖,“那晚生就獻醜了。”
棋局果是殘局,卻非勝負已分,反有幾分膠着之意。
沈琪瑄左手捏住右袖口,然後提腕捏子而落,老文士目露贊許,緩緩點頭。
幾子落盤,勝負已現雛形,中年道人笑着搖頭,“是貧道輸了。”
“晚生莽撞,道長莫怪。”沈琪瑄長揖一禮。
“無妨無妨,少年人棋力驚人,乃是意外之喜啊。”
在幾人寒暄之際,又有對主仆走到亭外,是書生書僮的标準搭配,那書生十七、八歲的模樣,錦衣玉簪,相貌堂堂,看衣着家境明顯要比沈琪瑄這對主仆好上很多,但雙方站在一起,沈琪瑄這對氣勢上卻要反勝一籌。
那書生在亭外三步站定,躬身朝着文士行禮,“學生江川見過沈老大人。”
原本面帶笑意的老文士臉上笑意一下收斂,皺眉看向亭外的書生,“你是江川?”
“學生正是江川,前些日子曾經拜訪過老大人,只是未能見面。”
沈停雲轉向一旁的沈琪瑄,“你是——”
沈琪瑄微笑執禮,“晚生只是路過的。”看吧,果然是認錯人了。
沈停雲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心中嘆了口氣,對站在桌邊的沈琪瑄說:“你是個知禮的。”
沈琪瑄并不在乎這場烏龍,笑着作揖道:“晚生就不打擾老先生和道長的雅興了,就此告辭。”
沈停雲和道人都對她捋須點頭,沈琪瑄從容退出涼亭,然後走下臺階。
“冒名頂替,君子不為。”江川在兩人錯身而過時,忍不住忿忿輕言。
這話落到沈停雲耳中,他眉頭又是一皺。
沈琪瑄都懶得搭理這種腦子有坑的人,充耳不聞,徑直走向等在一邊的家中老仆,“張叔,我們走吧。”
“少爺,咱們要不要再往山上走走,去寺裏上炷香求個簽?”張勝興致勃勃地提議。
“求什麽?”
“求姻緣啊。”張勝一臉操碎了心的樣子,“少爺一年大似一年,千萬不要學老奴打一輩子光棍,這不好。”
沈琪瑄用力握了下扇柄,一臉和善道:“我終于明白你為什麽至今還打光棍了。”
“為什麽?”張勝不恥下問。
“因為你長了一張嘴。”嘴賤啊。
“少爺,你這樣戳人心窩就不厚道了吧。”
“張叔啊。”沈琪瑄停步,一臉真誠對老仆說,“像少爺我這樣厚道的主子不多了,要懂得珍惜啊。惜福,福才長久。”
“少爺,謙虛,要謙虛啊。”
涼亭內的沈停雲和道人對視一眼。
道人笑言,“不想卻是個性情跳脫的。”
沈停雲則一臉欣慰地說:“有什麽不好嗎?”
道人點頭,“挺好的,少年便該有少年的心性。”
江川一時被晾在了亭子外,亭裏的人不理他,他既不敢開口,又不敢走,說不出的尴尬。
沈琪瑄在家中老仆的撺掇下,到底又爬到了山頂進了青陽寺。
爬山這活兒果然不适合她,她在寺裏一處臺階上坐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
氣喘順了,挑了幾處大殿,上了幾炷香,沒求簽。
人長得好看,就難免惹人側目,尤其是這種眉目清俊的翩翩少年書生,那惹來的秋波是一個接一個,畢竟廟會上懷春少女總是不缺的。
張勝跟在一邊幸災樂禍地笑,沈琪瑄連半眼都不分給他,只管大步流星往山下走。無巧不巧的,在半路沈琪瑄主仆又遇到了先前在青陽觀中見過的老文士。
“也是有緣,陪我這個老頭子走走吧。”沈停雲笑呵呵地說,一臉和藹。
“長者不棄,晚生自當從命。”
沈停雲點頭,跟她一邊走一邊聊,“你不是我們本地人吧。”
“嗯,剛在這裏落戶沒幾天。”
“聽口音是京城人氏?”
“嗯。”
“我們這邊山清水秀,是個居家的好地方。”沈停雲頗有些王婆賣瓜的意思。
“是呀,就是看中了這片山水靈秀,才決定在此落腳的。”沈琪瑄言語之間俱是真誠。沈停雲笑道:“年紀小,說話倒是滴水不漏。”
“長者面前,焉敢不小心應對。”
“老夫姓沈,家在離此不遠的沈家莊,小友有暇不妨到家中一坐。”
沈琪瑄難得沉默了片刻,然後帶着些赧然開口,“老先生,實不相瞞……”話音頓時往下壓了又壓,才道:“我是個姑娘啊。”
讨教學問什麽的,就不必了吧,她又不考狀元。
沈停雲腳下一晃,差點兒拐到,還好身邊的沈琪瑄伸手扶了他一把。
他睜大了眼,仔細打量了她一遍,“姑娘?”
“啊。”她點頭。
沈停雲有些惋惜,“難得這麽有老夫眼緣的。”
“老先生,重男輕女不好吧。”
他瞥了她一眼,“那你是能去考個秀才舉子回來?”
“不怕死的話也不是不行。”
沈停雲無奈,又覺得有趣,果然是個性子跳脫的。
雙方在山下分道揚鐮,臨別時沈停雲說:“有空你還是可以到我家來和我手談幾局的。”
沈琪瑄從善如流,“好的,有空一定拜訪。”
對自家少爺這種敷衍的承諾,張勝打內心是鄙視的,畢竟少爺太懶太宅了。
河畔楊柳依依,樹下釣者比鄰而坐。
一老一少,各自專心致志盯着水面,等待着上鈎的魚。
輕風拂水,波瀾微生。
“魚魚魚……張叔,幫我拉竿……”
在一個梳了一條烏黑長瓣的紅衣少女連呼帶喚手忙腳亂的咋呼聲中,樹上落下一條身影,眼明手快動作流暢地一把扯住魚線,随手一甩,一條一尺來長的魚活蹦亂跳地落到了不遠的青石板路上。
張勝走過去将魚揀起,扔進一旁的水桶中,又轉向自家少爺,“少爺,您這細胳膊細腿兒的,釣條稍大點的魚就不知道是誰釣誰,實在不行咱往腳上綁兩沙袋咋樣,壓秤。”
沈琪瑄不高興嗔了聲,“滾。”
“好咧。”張勝又躍回了樹上,繼續窩到之前靠坐的樹相上。
坐在一旁的藍衫老者捋須輕笑,“瑄丫頭,那老家夥也沒說錯,你以後是得多吃些,有重量些才好。”
沈琪瑄朝天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是我不想長膘嗎?我每天除了吃飯都盡量不運動,不就為了多長點肉嘛,它不長我能有什麽法子。”
“你每頓飯吃得跟喂鴿子似的,能長什麽肉。”沈停雲一臉不敢茍同。
說到這個,沈琪瑄就不免氣悶,“我的胃就那麽點大,有什麽辦法。”
沈停雲搖頭,“真不争氣。”
這是争氣不争氣的問題嗎?
沈琪瑄将釣鈎再次抛入河中,往老人身邊挪了挪馬紮,“您老那麽閑,在家鄉都沒幾個親朋故舊嗎?怎麽有工夫跑來陪我釣魚啊?”
沈停雲盯着河面,悠然道:“小友也是友啊,是不是,瑄丫頭?”
“話是這麽個話,不過啊——”沈琪瑄一本正經狀,“不是我嫌棄您啊,丁憂在家的官老爺,跟我們江湖人可半點兒不搭。”
“暧,別這麽說。”沈停雲一臉的不以為然,“好端端的大家閨秀非标榜自己是野丫頭,圖什麽?”
“鬼的大家閨秀。”沈琪瑄一臉嘲諷,“一文不值。”
沈停雲卻是樂呵呵的,“你愛怎麽說就怎麽說,随便說。”
他這麽說,她反而就不想說話了。
沒聽到小姑娘的反駁聲,沈停雲扭頭看了一眼,就見小姑娘坐在馬紮上百無聊賴地甩着自己的瓣尾,眨巴着眼睛看河水。
小姑娘大約是不會自己梳發髻,着女裝的時候,經常就是簡單地梳一條大麻花瓣,連朵絹花都懶得簪。
清清爽爽,幹幹淨淨的一個小姑娘,也不知到底遭遇了什麽事,孤身流落異鄉。
“家裏怎麽不買個小丫頭,好歹幫你梳梳頭。”
沈琪瑄甩着瓣尾,感傷地道:“身邊的人多了,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何必給自己找那麻煩。”
沈停雲一時無話可說,察覺她心情低沉幾分。
說着她好像就想到了什麽,扭過臉來,“沈老先生,你好意思說我?你家裏也沒幾個伺候的呀。”
沈停雲實事求是地說:“比你這三瓜兩棗的要強得多了。”
“哈。”
看她重展笑靥,沈停雲轉回目光,盯着河面道:“我呀,馬上丁憂也要期滿了……”
沈琪瑄搶答,“那就預祝老大人老骥伏枥,再攀新高。”
“你這提前告別會不會早了點?”他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
“早晚的事,提前說了,省得到時候我忘了。”
“小小年紀記性就這麽不好了?”
“沈老先生,整天用腦很累的,我呢,如今就一個目标,混吃等吃,努力養膘,争取不讓風一刮就走。”
“真是好大的追求。”沈停雲忍不住調侃。
“那必須的。”沈琪瑄一臉驕傲。
沈停雲一下就被她的表情逗得開懷大笑。
他為官清貧,妻女早逝,老母高齡過世後,他回鄉丁憂,族人倒是不乏勸說他從族中過繼一子以承香火,好老來有所依傍。
然而世态炎涼,人心難測,是否後繼有人,他以前倒不怎麽在意。可跟這瑄丫頭相處久了,他倒真的開始有那麽點兒想法了。
反正兩人都姓沈,五百年前是一家,真成了一家人,他老來有女,她身有依傍,也是兩全之事。
“阿瑄啊。”
“嗯?”
“咱倆要不認個親?”
沈琪瑄狐疑地打量他,“認親?”
話将出口,沈停雲下意識清了清嗓子,一臉誠懇地看着她,“當我的閨女怎麽樣,可以入祖譜的。”
沉默了好一會兒,沈琪瑄才皺了皺鼻子,未開口先嘆氣,然後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道:“老沈啊,做人不能這樣啊。咱倆如今算是忘年交,你居然打着當我爹的不良心思,這是平白想高我一輩啊。”
樹上的張勝跟着開口,“少爺,雖說這老家夥多少算是居心不良,但其實想想也無不可啊。”
沈琪瑄瞪他,“閉嘴。”
張勝故意捂嘴,“得咧,是老奴鹹吃蘿蔔淡操心了。”
沈停雲笑呵呵地說:“瑄丫頭你仔細考慮考慮嘛,別着急下結論。”
她搖頭,“做你女兒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可是你要回京的,所以不成。”
沈停雲神色微凝,“京城?”
她嘆了口氣,“傷心之地,不堪回首。”
沈停雲眉頭微揮,“牽扯很大?”
“有些故人故事不想再見再想,老大人好意心領了。”
沈停雲也不強求,和藹地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事談不攏,咱們就不談了,可不行連朋友都不做了啊。”
她笑了笑,“這個自然不會。”
沈停雲搖搖頭,“是我将事想得淺了。”
她搖頭,“不礙的,您也是好心,想着兩全其美,只是世間事,難得兩全其美。”
魚線輕晃,有魚咬鈎,可是沈停雲卻并沒有提竿。
沈琪瑄瞧見了,不由笑道:“沈老,您這可真是垂釣不釣,菩薩心腸啊。”
“今天咱們也釣了幾條魚了,夠吃了,一會兒瑄丫頭掌勺,我也嘗嘗鮮。”
“沒問題。”
一老一少又在河邊垂釣了一會兒,這才收拾家夥往桃葉巷而去。
回到家裏,張勝在院子架了支鐵爐子,三個人就在院子一邊說話,一邊共同準備晚飯。
沈停雲看沈琪瑄幹活俐落的樣子,實在無法想像她到底出身怎樣的家庭背景,生活的苦難又是怎麽把她變成如今的模樣,想來就覺得心疼。
若是自己的女兒,如何舍得她變成如今的模樣?
他雖不在朝中,但朝中邸報一直不斷,對朝中事情不會一無所知。
朝中近期最大的事件只能是去年因平遠伯牽扯出的承安侯,最後牽扯到了原慶王繼妃身上,差一點兒就把慶王府都拉下了水。
天顏震怒,朝官一時惶惶,難道小姑娘跟那幾家有關?
“沈老頭,你這是擇菜呢,還是玩呢?”
被張勝大嗓門一吼,沈停雲收斂心神,這才發現自己把該擇去的葉子留在盆中,反而把能吃的莖塊扔了,不由啞然。
張勝正在收拾幾尾魚,他家少爺會做魚,但是不敢殺魚,甚至不敢摸活魚,每次釣上魚來就跟活跳蝦似的,她手忙腳亂都不知道怎麽把魚收到桶裏去。
所以,他認為喜歡上釣魚這項娛樂活動一直是少爺在自尋煩惱。
十有八九是因為這項興趣可以長時間坐着不動等魚上鈎的關系,張勝這麽一想,靈臺頓時就清明了。
養是他家懶到骨子裏的少爺啊……沒得治了!
關鍵都這樣懶了,她都養不出一點兒膘,簡直是讓人捶胸頓足的恨吶,感覺糧食都浪費了。
“少爺,您是不是因為不喜歡挑刺,所以就不怎麽愛吃魚?”
“啊,你才想明白嗎?”沈琪瑄一臉“你好笨”的表情,頓時就戳到了張勝的心。
沈停雲在一邊無聲地笑。
三個人,弄了六個菜一湯,開了一罐酒。
沈琪瑄依舊是不被允許沾酒的那一個,對此,她倒也習慣了,小孩子就小孩子呗,反正和這兩個老頭的歲數相比她确實是個小孩子嘛。
被當成小孩子的沈琪瑄很快樂,畢竟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沈停雲喝得微醺,最後是被來接他的老仆人扶上馬車的。
沈家莊雖然在鎮外,但沈停雲在鎮裏也有一處宅院,每當他進城拜訪好友時都會住在鎮裏。
“老爺,今天怎麽喝這麽多?”老仆人一邊趕着馬車,一邊忍不住跟自家老爺念叨。
沈停雲靠在車門邊,一臉的惆悵,“閨女沒羅。”
老仆人瞥了一眼過去,“老爺真放棄了?”
沈停雲一手蓋在額上,一邊嘆氣,“好不容易碰到個有眼緣的,不太想放棄。”
“那您繼續琢磨法子呗。”
“你說我這也一大把年紀了,直接就告老還鄉,不是也挺不錯的嘛。”
“那敢情好。”
“讓我再想想……”
老仆人就不再多說什麽,反正動腦筋的事老爺在行,他不在行。
馬車,老仆,在馬蹄聲中漸漸消融在夜色中。
而桃葉巷中的某處宅子裏,沈琪瑄和老仆一塊收拾了殘局,坐在院子裏賞月。
“少爺,咱們是不是要準備繼續飄泊了?”
這兩人先前一路飄泊,一方面是因為沈琪瑄自己,另一方面則是距離元宵當夜那場追殺還過去不夠久,張勝擔心有追兵,是後來間接聽到自己的“死訊”在江湖人口中流傳,他便完全放心了,自家少爺要去哪,他便跟着去哪。
“沈老頭人還是挺可靠的。”
“這不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嘛。”
沈琪瑄雙手抱着後腦,向後躺在竹椅上,看着天上的那彎半殘月,有點糾結地說:“可是就要入冬了,我這身子骨不太允許我長途遠游啊,咱們等明年春暖花開再說吧。”
張勝無所謂,“行吧,少爺心裏有數就成。”
“我其實一點兒數都沒有。”沈琪瑄無比真誠地說。張勝面無表情地自顧自飲酒。
真誠什麽的,有時候跟少爺真沒半點兒關系,她也就瞧着真誠而已。
細雪紛紛,霜染人間。
冬月之初,有客自京城來,徑直踏入沈家莊。
一行人在莊門口便都紛紛下馬步行,當先那人頭戴兜帽,雙手攏袖,慢慢朝着一個方向而去,最後,他停步在一戶人家門口。
這戶人家并不如何高門深戶,但修繕得當,古樸典雅。
随從上前叩門。
數響之後,有人應門,是位年輕家仆。
他剛開口詢問一句,“不知客人高姓大名?”
“京中來人。”叩門的随從翻手将一塊腰牌亮出。
家仆看清腰牌上的字,立時神情緊繃,彎腰垂首,“小人這就去回禀老爺。”
“不必了,我們直接進去。”
家仆欲言又止,到底什麽沒說出口,只是當先領路。
正堂裏的爐火燒得很旺,一老一少正圍爐烤馍片,消磨時光。
訪客進來的時候,在朝中一貫老成持重、不茍言笑的原左都禦史沈老大人正手指着身邊的少女笑言,“你這丫頭,這是反客為主了啊。”
他順着老大人的手指看過去,整個人瞬間便定在原地。
一別經年,不想他鄉陌路又重逢。
沈停雲看到不請自入的人,面露驚訝之色,急忙起身拱手行禮,“在下見過世子。”
龍錦昱卻像是根本看不到他,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那個只是掃了他一眼就繼續默默翻鐵絲網上麒片的人。
好一會兒,龍錦昱才慢慢勾起了唇角,眼中也浮現了星星點點的笑意,“阿瑄,好久不見。”他邁步朝她走去,自然而然地在她身邊坐下,“阿瑄,久別重逢,就沒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沈琪瑄拿起一片烤好的馍片,淡漠出聲,“沈琪瑄已經死了,墳頭的草都得有一人高了吧。”
“嗯。”
“那我們還有什麽好說的,吃嗎?”她将那馍片朝他遞過去。
他接過馍片,直接送到口邊,咬了一口。
“阿瑄的手藝還是很不錯的。”然後,他忽然伸手拉過她的一只手,垂眸端詳着,眉頭漸漸皺了起來,“這雙手變粗糙了。”
她将手從他手中抽回來,不以為意地說:“很正常啊。”流落江湖,再不是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自然要承受生活的苦難。
“你何曾受過這樣的苦。”就算沈家舍棄了她,但對她的吃穿住用也不曾吝啬過,他更是捧在手裏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千嬌百寵地養着。
可是,經年不見,她的手上便多了這些苦難的痕跡,如何不讓他心疼?
沈琪瑄又從鐵網上拿了片離片,擡眼看過去,“老沉,你站着幹什麽?馍片可以吃了啊。”
沈停雲神色複雜地看着兩個人不說話,然後,默默地轉身走出了屋子。
與慶王世子有牽連的沈姓女子就只有常平侯府的嫡長女,只是去年她已經香消玉殒。
瑄丫頭姓沈,對京城避而遠之,只說故人故事不想再見再想,京城是她的傷心地——那她是如何身死的?
沈停雲站在檐下看着天上紛紛而落的雪,長久沉默。
炭火映紅了爐旁兩人的臉,屋中只有兩人輕輕咀嚼馍片的聲音。
吃完了手上的馍片,沈琪瑄沒有再去拿,只是将鐵網上已經烤好的馍片收到一邊的碟子裏,伸手拍了拍掉在衣服上的碎屑,站起身來。
龍錦昱也跟着起身。
她轉頭看他,“慶王世子既是來找沈老的,我便不打擾你們談正事了。”
“阿瑄跟我生分了。”
“世子,我已經不是你未婚妻了。”
他只是靜靜看着她。
她笑了笑,“我其實沒想到還能活下來,沈家動手太過倉促了。我不喝那杯茶的話,就不知是白绫還是匕首等着我了。”
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看我,又不是我存心逃避你的。
這真的都是命運的安排,真真的。
“沈琪珍補上了一把火,燒毀了靈堂的棺材連帶其內的屍體。”他替她補全了信息。
“是嗎?女人的嫉妒心果然很可怕。”
龍錦昱聽着她波瀾不興的語氣,把到嘴邊的話改了,“過得還好嗎?”
“還行。”
他伸手在她身前攔了一下,“你體質畏寒,好好在屋裏待着,我和沈大人有地方說話。”
“哦。”她依然淡漠。
龍錦昱走出屋子,輕聲說了句“守好門”,便有兩名侍衛一聲不響手按刀柄站在了房屋門口。
沈琪瑄朝外看了一眼,扯了下嘴角,慢慢走回原來的位置,又緩緩坐了下去。
果然,還是不肯放過她。
無事可做,她便守着炭爐烤火,最後烤得自己昏昏欲睡。
就在她差點兒一頭栽到炭爐上時,有人伸手托住了她的額頭,她一下就清醒了過來。
男人帶笑的聲音傳入她耳中,“困了?”
不等她回答,她整個人突然被人淩空抱起,龍錦昱說話帶起胸腔震動,“沈大人,阿瑄困了,我先抱她去休息。”
沈停雲看了看沈琪瑄的神色才說:“我讓人領世子去瑄丫頭的房間。”
“勞煩沈大人了。”
“不勞煩,應當之事。”
外面雪下得越來越大了,沈琪瑄看着那雪勢,輕輕抿了抿唇,若不是這場雪,她本來不會留宿沈家莊的,也就不會被人堵個正着了。
時也?命也?
她別過臉去,不再看雪景。
龍錦昱抱着她進了她在沈家的客房,擡腳踢上了門,抱着她走到床邊坐下。他不說話,她也不想開口。
過了一會兒,他緩緩說:“似乎見到我,你心情就不那麽好了。”
沈琪瑄未說話先嘆氣,“我以為終于從那個鬼地方逃出生天了,你一出現就表示我有極大可能還得再回到那裏,然後再看到某些一眼都不想看到的人,心情要怎麽好。”
“說得有理。”他捏着她的下巴擡起,低頭在她唇上親了一口,“不過,礙眼的人不想見就不見,萬事有我呢。”
沈琪瑄點頭,平鋪直敘地說:“萬事有你,然後我就直接被沈家一杯毒酒差點兒送走,更差點兒被一把火把屍體都燒掉。”
龍錦昱咬了咬牙,這件事他有預感,可能會是他這輩子的污點,要時不時被懷裏這個丫頭拿來翻舊帳。
但能再次見到她,已經是蒼天開恩,小小調侃而已,他無所畏懼。
龍錦昱誠懇地認錯,“是我太過自傲,經此一事受益良多,今後做事會更周全。”
“世子有所得是最好,否則我死一遭也委實太過不值當了。”
“我果然還是喜歡聽阿瑄說話。”
龍錦昱低頭細細密密地吻住她,吻得她無處可躲,但最終還是克制下來,畢竟地方不對。
他伏在她頸側平複好紊亂的呼吸,終于舍得将她放到床邊獨坐。
沈琪瑄整理好自己衣襟,靠坐在床頭不說話。
他伸手摸摸她的臉,低聲輕笑,“我會把路給你清好的,你只要乖乖等着嫁我便好。”
沈琪瑄不置可否。
他卻笑得心滿意足,缺掉的那塊心終于在今天補全了。
“你歇着吧,我還有事跟沈大人細說。”
“嗯。”
他湊近她,低聲細語,“別擔心,不會讓你沒面子的。”
“好。”
“乖。”他終于起身,大步離開。屋子外面卻依然留下兩個佩刀侍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慶王世子,真真是被上一次的事吓壞了。
*
沈停雲在正堂等着。
龍錦昱再次走入正堂後,恭恭敬敬地朝老大人施了一禮。
“使不得使不得——”
龍錦昱直起腰,“這是為了阿瑄謝您的,這段時日,多謝您照顧她。”
沈停雲擺手,“哪裏,還是她的那個家中老仆照顧她更多一些。”
“家中老仆?”
“嗯,一直跟在她身邊的。”
“人呢?”
“那老小子總是神出鬼沒的,大概是在哪兒貓着,需要他的時候就會出來了。”
龍錦昱點頭笑笑,這或許就是阿瑄流落在外的另外際遇了。
略作思忖,沈停雲還是把思考許久的話說出來,“世子,在下其實也有點兒事想跟您說一下。”
“哦?”
“其實,之前在下跟瑄丫頭曾經談及一事,就是想認她為女,進祖譜的那種。”
龍錦昱一下就笑開了,“此提議甚好,甚好。”
沈停雲也笑,“當時因為我丁憂期滿要回京的緣故,瑄丫頭拒絕了我,如今再提,應該就沒問題了。”
“當然不會有問題。”
雖說他不介意阿瑄的家世背景,是孤女也無妨,可旁人卻非如此。常平侯府不配做她的家,然而她跟沈大人看起來卻是真有情誼,若有沈大人做靠山,倒也是兩全其美。
正堂這邊相談甚歡,而沈琪瑄那邊也挺熱鬧。
龍錦昱離開沒多久,沈琪瑄的屋外就冒出來一個兩鬓霜白的青衣老者,兩名侍衛手按刀柄,警惕視之。
張勝也沒硬闖,嚷嚷着問:“少爺,這大白天您睡什麽啊?”
房門被打開,沈琪瑄抱着一只手爐站在門口,一臉的理所當然,“雪雨天本來就是用來睡懶覺的最好時間啊。”
張勝就忍不住吐槽,“您這麽精打細算地養膘,也沒見長一斤肉,全做無用功。”
“礙着你了?你是不是閑得蛋疼。”
他搖頭,“少爺,您這可是越來越不講究了。”
“滾。”
他笑着問:“外面雪積了挺厚,可以堆雪人了,少爺有興趣否?”
她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張勝了解地點頭,“就少爺這能靠着就不站着,能坐着就不靠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的性情,想來是不太可能親手去堆雪人。”
不料,沈琪瑄卻笑咪咪地來了句,“但我可以看你堆啊。”
她興致勃勃要跟家中老仆一起去堆雪人,當然也沒忘了把自己從頭到腳武裝好,免得受凍,兩名佩刀侍衛自然也跟着他們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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