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teae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伊人睽睽] 怎敵她千嬌百媚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1
發表於 2019-12-28 10:10:57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

  羅令妤是小人,小人便行小人之事——打聽到陸二郎陸顯在開善寺通常的行蹤後,她就尋比丘走了後門,確保陸二郎與佛祖說話時,自己能夠順利偷聽。

  到時聽了陸二郎不該被人聽的秘密,大可掉頭就走裝作不知;然羅令妤判斷,二表哥近來每日唉聲歎氣,那日說他夢到陸昀死時,他表情又那般微妙奇怪。這本身資訊,便讓羅令妤覺得說不定二表哥憂愁的事,和陸昀有關。

  陸昀人都走了,還讓家中人這樣牽腸掛肚。他真是禍害。

  和妹妹一起到開善寺,見周郎與其他士族女郎都在幫忙,羅令妤和妹妹自然也過去打招呼,並將妹妹介紹給她們。見到周郎,羅令妤並不意外地看到陳王劉俶也在。羅令妤只是眼神微妙地看了一眼那位青年公子——陸昀的這個好友真是奇怪,百忙之中也要抽空,周郎去哪兒他跟去哪兒。他和陸昀都沒這麼好吧?

  羅女郎來了,忙碌中的陳娘子陳繡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別開了臉。

  見到羅令妤過來,周揚靈倒分外欣喜。因身體不好,周揚靈在烈日下站了一會兒,就到陰涼處歇著,同時輕聲細語地告知羅令妤現在情況。原來經過周揚靈的拉線,開善寺願意雇傭一些流民來幫寺中幹活,好讓一些流民有個容身之處。此年代的大寺廟權力甚大,產業甚多。能攀上開善寺這樣建業有名的大寺,逃亡來建業的流民起碼不怕餓死街頭。周揚靈和陳繡等人,今日在這裡,便是幫開善寺安頓這些流民。

  這些都是周揚靈辛苦了一個月得到的結果。當周揚靈忙著這些時,羅令妤不過是坐在家中算算帳,管管她的脂粉坊,幫陸昀管財,心情好了跟流民施捨一二。面對周揚靈溫潤面容,羅令妤心有羞愧,還有一種自己被比下去的感覺。這種感覺只是一瞬的事,就被羅令妤扔掉了。畢竟周郎是男子,和她專攻方向不同。男子比她厲害,她可以接受。

  明目飛揚,羅令妤誇人時從不吝嗇:「周郎這般才能,還悲天憫地,我不能及。」

  羅女郎只是誇了一句,劉俶心中卻有自豪感湧上。不等周揚靈謙虛兩句,向來不怎麼說話的陳王已在一旁輕聲:「周郎很好。」

  羅令妤:「我們只知道施粥,周郎卻能想到解決源頭問題。周郎,你怎這般厲害呢?」

  陳王更高興了:「……羅妹妹說得對。」羅令妤的名字實在難念,他每次說前都要在心裡打草稿很多次。以前他跟著陸昀喊「羅表妹」,現在他又跟著周揚靈喊「羅妹妹」。同時劉俶在心中想,還是周子波好,周子波的名字念起來朗朗上口,比羅令妤好多了。沾沾自喜的劉俶,真是個牆頭草。

  又來了。

  周揚靈無奈地回頭看了陳王一眼:「殿下,莫再無緣故地吹捧我了。我並沒做什麼,卻要被你吹得不類凡人了。」

  羅令妤眼皮跳了下:這兩個男的,眉來眼去,怪怪的。

  「周郎,羅姐姐,陳姐姐……你們怎麼在這裡呀?」幾人邊說話邊記錄前來排隊的流民資訊時,遠遠傳來女郎喜悅的喚聲。

  眾人抬頭一看,見到烏泱泱排隊的流民後方,甯平公主一行人姍姍來遲。小公主劉棠見到這麼多人都在,又聽了她們說理由,竟是如此大義。大義和小情小愛對比鮮明,劉棠的臉慢慢紅透,小聲說:「……陸夫人邀請我來禮佛啊。她人為何還不到?」

  這是個傻公主。陸夫人哪裡是找她禮佛,陸夫人是知道自己兒子要來,把甯平公主給騙到開善寺來了。為了給孩子們製造機會,陸夫人根本就不會過來。

  羅令妤猜到陸夫人的想法,同情地看眼劉棠。這麼單純的公主,以後一定會被婆婆拿捏得厲害。而方才大人們說話插不上嘴的小妹妹羅雲嫿,這時候終於跳將出來,感覺找到了同類——「公主姐姐,我叫嫿兒,我們見過的!」

  自是在陸家。

  劉棠低下頭,連忙跟漂亮的小娘子打招呼。

  然劉棠來了,陸夫人不到,劉棠頗有些彷徨。羅令妤心知陸夫人的目的是讓劉棠見到陸二郎陸顯,她也不說破,只笑眯眯地邀請劉棠來加入她們,幫她們安置流民。羅娘子慢悠悠道:「反正你也無事嘛。」

  於是她們的隊伍,再壯大一人。

  今日卻是真的很熱鬧。

  周揚靈、陳王在,陳繡等幾個賑災許多日的女郎也在,羅令妤領著妹妹幫忙,公主忙前忙後……而過了一會兒,有人驚喜喊「羅妹妹」。羅令妤扭頭,見到是好久不見的齊三郎齊安。齊三郎今日清閒,和同伴來鐘山遊玩。約好的同伴在半道上尋不到了,齊三郎只好來開善寺等人。萬萬沒想到,齊三郎心嚮往之許久的羅令妤也在。

  羅令妤對他客氣一笑,齊三郎就癡了,說話也開始結巴了:「妹妹,我、我想邀請你……」

  不好!

  羅令妤心頭一跳,看齊三郎這架勢,有些向她表情的樣子。若是以往她會得意忘形,但現在她有了陸昀,陸昀又是那般心眼小,同時還誤會著她有孕。這般時候,一定不能出意外。於是,不等發癡的齊三郎將話說完,羅令妤就溫柔地打斷了他:「三郎怎麼知道你朋友會來開善寺找你呢?鐘山這麼大,不如請主持幫忙找人吧。」

  羅令妤熱情地去幫齊三郎找他朋友,齊三郎每次要說話,都被羅令妤不動聲色地牽走了話題。齊三郎遲鈍一些,許久後才反應過來這位女郎不想聽什麼。齊三郎目中黯黯,跟著比丘離開的時候,回頭望了羅娘子好幾眼——原本他想問她,若是他說服家中,不納妾,而是娶她,她願不願意跟他好。

  ……可惜羅令妤不給齊三郎開口的機會。

  安撫好齊三郎,鼓勵郎君勇敢出去在山中轉悠尋他的好友,羅令妤方才回到了臨時搭就的涼棚下,繼續給流民分發東西。周揚靈又身體不適,下去歇息,陳王陪同。羅令妤有些羨慕地望了一眼,略有些嫉妒。周郎都有人陪,她卻要在大太陽下裝模作樣。她的雪臣哥哥還不知道在做什麼呢。

  她的雪臣哥哥都從來沒有這般照顧過她。早些時候見到她,他通常在嫌棄她;後來見到她,他又是調戲多……總之他沒有在她做什麼的時候,如陳王這般跟在旁邊照顧。周郎還是男子,她還是女郎呢!

  女郎心中算計著等去南陽見到陸昀,該如何引導陸昀疼愛寵愛自己。改掉他那一身自大的、清高的脾氣,在她面前低下頭來。讓陸昀低頭啊……想到陸昀吹捧她、幫她幹活的樣子,想得美滋滋,羅令妤開心地笑出了聲。她喜愛陸昀,喜愛到想起他便開懷,便迫不及待。這是除了金銀權貴之外,世上最讓她動心的了。

  然回過頭來,羅令妤對上陳娘子陳繡嫌惡的眼神。

  羅令妤:「……?」

  陳娘子小聲呸了一聲,對她鄙夷道:「勾三搭四,水性楊花。陸雪臣怎麼看上你?」

  羅令妤:「……你胡說什麼?!誰告訴你我和三表哥如何了?」

  她現今對「水性楊花」之類的詞分外敏感,因陸昀在離開前就叮嚀她「不要嫁別的男人」。同時心中警惕,因外人雖然有些猜測,但當不能確認她和陸昀的事才對。

  然陳繡是撞見她二人親吻的人。至今想起那一晚所見,陳繡都心裡難過。羅令妤的風光,讓陳繡心裡怪異至今。她如今想著自己該放棄陸三郎了,可看到羅令妤這樣,又忍不住為陸三郎抱屈——「左邊一個周郎,右邊一個齊三郎。只要和你說過三句話的郎君,你都把人迷得神魂顛倒。哼,可惜陸三郎不知道你本性。他若是在此,見到你和周郎、齊三郎這般勾搭,他豈會和你好?」

  羅令妤興味無比:……這是醋了啊?

  沒關係,她可以讓陳繡更醋。

  齊三郎那邊不好說,但羅令妤幾乎確認周郎對她是沒什麼心思的。

  然羅令妤面上不動聲色,只低下頭。陳繡見她不吭氣,自覺有底氣,便又說了羅令妤好幾句。待看到周揚靈和陳王殿下過來,陳繡心中的火已經散得差不多,便不再開口了。然而周揚靈向她們兩人望來,羅令妤抬頭,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女郎美麗的眼眸中含著清淚。淚眼婆娑,委屈噠噠。

  周揚靈心一緊,立刻來關心羅令妤:「妹妹哭什麼?誰招惹你了?」

  哭?!

  一旁的陳繡頭一下子大了,噩夢一樣的曾經和羅令妤打過交道的片段經驗讓她預感不妙……果然下一刻,方才還不動聲色的羅令妤抬起了淚眸,眼睛濕潤地咬著唇,只哽咽不說話。美人卻是哭,都是一番視覺享受。

  而遠遠的,和劉棠玩的開心的羅雲嫿小娘子看到姐姐這邊的情況,羅雲嫿歎氣:……姐姐又開始了。

  羅令妤這般矯情,偏讓周揚靈疼愛無比,關心地過來噓寒問暖。而女郎柔弱,乾脆靠在周郎肩頭,咬著唇嗚嗚咽咽。

  陳王劉俶臉色微白,目中暗色濃一分。他努力忍著自己不喜女郎和周郎靠近的念頭,心中默念「這是陸昀的女人」,「我不能不高興」。周郎是男子,到底是要娶妻生子的……他不能說什麼。

  羅令妤靠著周郎肩膀飲泣良久,略微覺得周郎的肩好似有些墊著什麼……她待要細看,周揚靈不動聲色地換了個姿勢,將委屈的女郎拉遠了自己的肩。被周揚靈鼓勵而溫柔的眼睛看著,羅令妤抽抽搭搭地問:「周郎,你對我好,是對我懷有男女私情,想要娶我麼?你不能是單純地喜歡我,將我當妹妹?」

  周揚靈柔聲:「我自是將你當妹妹啊。」

  羅令妤低著頭抽泣間,悄悄地趁周揚靈不注意,眼神微妙地看了陳繡一眼:看,人家是無理由地對我好。嫉妒麼?居然說我水性楊花!

  陳繡:「……」

  而這還不夠。

  羅令妤轉頭望向陳王:「公子也是絕無男女私情地關心我疼愛我吧?」

  周揚靈也看向陳王。

  一瞬間,劉俶心神恍惚,好似被周子波和陸昀同時盯著一樣,壓力何其大。陳王殿下與他的好友陸昀一樣,一眼看出羅令妤的做戲。他便不能理解,如此做作的表妹,陸昀到底愛她哪裡,周郎到底愛她哪裡?但是周子波看他的眼神幾多威脅,劉俶沉默一下後,只好應了:「嗯。」

  羅令妤終破涕為笑。

  恰時,她雖眼中含淚,卻仍眼尖地看到從寺門口方向走來的陸二郎陸顯,這才是她的目的啊。羅令妤連忙喊人,陸二郎聽到羅令妤的聲音就頭皮發麻,想躲開這個最近兩日纏著他的表妹。但陸顯眼睛隨意一掃,看到羅令妤白裡透紅的面頰上沾著兩行清淚,陸顯一下子愣住了。

  然後陸二郎忘了自己原本想躲著羅令妤走,他怒火沖天地過來了:「表妹,誰欺負你了?你怎哭成這樣?」

  羅令妤:「沒人欺負我的……」

  陸顯:「你是陸家客居的表小姐,你放心,就是三弟不在,建業也沒人能欺負了你……」他的眼睛,落到了這幾個人裡唯一臉色難看的陳繡身上。陸二郎道:「陳娘子,我知你和我表妹有些矛盾。但我表妹柔弱,不比你,請你不要惹哭我表妹。」

  陳繡面色難看:「我惹哭她?!」

  陳繡才是想哭的那個啊!她驚惶地看一眼羅令妤——這人怎麼這樣啊?!自己不過說了她兩句,她就拉著這麼一堆人來給自己壓力。現在更是躲在周郎身後抽抽搭搭,到底在哭什麼呀?

  陳繡有苦說不出,眼下這群人分明更信羅令妤,覺得羅令妤受了委屈。羅令妤一眼沒看向她,她卻成了惡人。陳繡氣得都不想為自己爭辯了,紅著眼,她啪得扔下了手中的活,轉頭就走。

  烈日下,女郎那般揉著眼睛走了。身後,周揚靈歎氣,手指輕微地戳了一下羅令妤的額頭:「你呀……」

  果然她心知肚明。

  羅令妤這一次真的紅了臉。

  周揚靈反身去追真的被氣哭的陳繡,然她身體不好,陳繡又健步如飛。拐過了一個彎,周揚靈便尋不到人了,只好無奈回去。而她回去後,羅令妤羞愧,不知跑去了哪裡,陸二郎也不在了。陪伴她的,只剩下淡定的陳王劉俶,還有那邊神色不安的公主劉棠,神色如常的小娘子羅雲嫿。

  陳繡一路紅著眼出了開善寺,到外頭碰上幾個流民。這幾個流民是她曾接濟過的那幾個,看到女郎,幾個人便要過來搭話。但陳繡根本顧不上理人,到了自己的車邊,就吩咐下人驅車下山。有羅令妤在的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那幾個流民疑惑:「陳娘子怎麼了?」

  一道中年男人聲音流裡流氣地在後:「被陸家一個表妹欺負了唄。嘿,我全程看到了呢。」

  幾個流民中,安靜地站著一個少年郎。聽到那中年男人又開始蠱惑人心,挑起士族之間的矛盾,少年郎撇過了臉。然一會兒,幾個流民討論得熱烈時,中年男人摸了過來,手搭在他肩上:「嘿,你小子,這麼快就受完罰了?果然皮糙肉厚,這都能爬上山啊。」

  竹林風聲嘩嘩,葉子漫漫灑落,靠牆而站、與其他流民保持一定距離的少年始終冷著臉。

  中年男人看這個少年不理自己,恨得牙癢,卻拿這個悶葫蘆沒辦法。他看看四周無人注意,抓緊時間對少年郎耳語:「陳娘子和羅娘子鬥心眼鬥輸了。但是沒關係,陳娘子家勢大,羅娘子卻寄人籬下。這是多好的挑起陳家和陸家之間矛盾的機會,我們一定要抓緊。」

  少年郎仍然不吭氣。

  中年男人卻知道他在聽著:「這樣,我們不是受陳娘子接濟麼?你我去蠱惑那些流民,在他們中宣傳一下,勾起他們的火來,讓他們為陳娘子討個說法。挑個時間,讓這群流民去圍羅娘子……嘿,那種美人,誰不樂意去啊?」

  他眼露淫色,好似已經想到羸弱可憐的女郎被一群渴望她的流民圍住的樣子。若是她無人庇護,淪落到他們這裡。那女郎細腰豐胸,肌膚瑩潤,滋味定然……

  少年郎厭惡無比地扭過了頭,應了下來。

  這個人是他們此來南國的長官,事成前,真不能殺了這個人。但少年郎在心裡,已經將他殺了很多遍,就等著事成後,殺了這些曾經辱過自己的人。只要事情辦成,他是一個人回去的,還是一群人回去的,又有什麼關係?

  ……

  羅令妤戲弄了陳繡一把,見好就收,也不敢真把陳繡氣瘋了。陸二郎去找寺中大師交流時,羅令妤先前找的比丘就來告知她。待一會兒,比丘說陸二郎去了後院的小佛堂獨自和菩薩說話,羅令妤便悄悄摸了過去。

  之前打理過,陸二郎在的這座小佛堂外,清幽寧靜。竹林青綠,法相般若。女郎提著裙裾,躡手躡腳地繞過林子和藤架,到了佛堂外。她站在窗外,湊得近了,因此處格外安靜,她得以清晰地聽到裡面陸二郎的說話聲。

  陸二郎聲音極低:「菩薩,三弟就要死了,左右不過半年時間,我該如何挽回?我想直接去南陽,可是羅表妹也要去,那不是又和我做的夢一樣了麼?前世不就是這樣的麼?況且,我父母不會同意我去南陽的。夢裡是戰事結束了,他們才同意……現在……難道三弟必須死麼?」

  「先是夢到他萬箭穿心,再是夢到他死在雪地裡。都是差不多的時間。羅表妹先是嫁了衡陽王,再是孤獨一生。到底是有多少個前世呢?菩薩,莫非前幾世的我,就曾這樣求過您,您才給了我改變命運的機會?那樣的前世,是說……情深不壽麼?我到底該怎麼做,菩薩給我個指示吧。」

  ……

  羅令妤在外,聽得頭皮如炸,大腦轟然,變得空白。

  她駭然無比地想,二表哥到底在說什麼?什麼前世,什麼三弟必須死?陸昀會死麼?陸二郎瘋了麼?

  陸二郎這樣的話,若是被旁的人聽到了,一定會被以為他瘋了。子不語怪力亂神,陸二郎這般瘋魔,定然會被關起來。對於沒有見識過的事,人們很少會相信。

  但是為什麼,羅令妤捂著自己疾跳的胸口,她覺得自己有些信呢?

  她聽到了「陸昀」,她無法當沒有聽過。

  女郎臉貼著窗,身子低伏,靠近想聽的更真切些。她心中急切,便易露出破綻。身子湊得太低,臉不小心磕在了窗邊的木頭邊緣。在寂靜天地中,這聲極輕的響聲,也引人注意。

  屋中的青年喃喃自語聲,一下子停了。

  羅令妤手心抓著汗,茫茫然。她的裙裾散落如蓮開,她仰目,看到佛堂中走出的青年。看這青年,用複雜眼神看她:「羅表妹……你都聽到了什麼?」

  ……

  她願意聽到些什麼呢?

  這是一個向前,或者後退的機會。前面好似有扇大門,推開它,將是不一樣的世界。

  羅令妤鼻尖上滲了汗。

  ……

  良久良久,陸二郎聽自己的表妹微微一笑。她伏下修長的脖頸,聲音微啞:「二表哥,哪有什麼前世今生。你從來沒想過,你做的夢,也許是……預知未來麼?」

  從來沒什麼前世今生,而是未來可能發生的軌跡,在不斷地變化。這一切,卻被陸二郎碰上……陸二郎眼睛抽搐一下。

  女郎鎮定下來後,清水般的眼睛光華流動。她柔聲:「若是你能預知未來將發生的一切……若是這些和三表哥有關,你告訴我,好麼?」

  陸顯:「……天機不可洩露。」

  羅令妤輕笑:「二表哥,天機已經洩露了。天機,說不定就是讓你洩露啊。」

  陸二郎:「你不當我是瘋子?」

  她望著他:「其實我不太信這些……但是二表哥,陸昀的事,我哪怕不信,也要聽一聽。二表哥,你願意說給我聽麼?」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2
發表於 2019-12-28 10:11:14 |只看該作者
第91章

  芝草甘露,融融之夜。

  夜間燈籠就著鐵馬喧聲叮咣輕撞,薄霧又起,窗外天地雨刷一般朦朧,門口芳階又落了一層銀霜色。風調清豔的女郎裙裾掃地,漪漪如疊花,她正立在妝台前插著花枝,澆水、修枝。燈下顏色微紅,在她巧手的侍弄下,這枝花豔豔風光,嬌豔欲滴。這花是當日陸昀淩晨撐傘離去時,丟到她懷中的「娘子聒噪」。羅令妤竟然沒有把花扔了,反而插了起來,悉心料理。

  濃花掩面,美人隔花。羅令妤囑咐侍女靈玉,邊想邊說:「將江女郎走之前送我的酒取出來,酒中加些荼靡花露,澆些冰水,用我之前交給你的配方。天愈發熱了,夏夜飲荼靡花露酒,當是雅事一件。」

  「把院子裡的芭蕉摘了,裁剪好,再縫作簟席。平時歪躺著也涼爽些。」

  「藝蘭可否?拿筆拿紙,我做個月令吧,照著月令調理便好。」

  尋尋常常,閨閣之秀,皆是雅事。只當這般士族貴女,才有閒情侍花采露,摘葉溫酒。

  她侍花之時,木門輕叩。侍女開了門,見是一身風霜的陸二郎陸顯。陸二郎衣袍風流袖子寬大,手中提著一盒子。立在門外燈籠下的郎君溫雅清矍,臉上神情淡淡,似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在開善寺,羅令妤撞見了陸二郎神神叨叨之事。彼時陸顯被羅令妤說動,想將自己做的夢和盤托出。不想當時公主劉棠領著羅令妤的妹妹找過來,劉棠緊張地與陸二郎說話,羅令妤識趣地和妹妹離開。那事便不了了之。但陸顯上了心,他想了一日,還是決定來見羅令妤。

  侍花的女郎抬起明眸,眸中清亮如水,靜靜看著陸顯將手裡提著的盒子交給侍女。陸顯不在意地說:「表妹方才病好,清瘦了許多。我帶了些靈芝人參來,表妹便吃著。吃完了也不必問管事,直接再問我就是。」

  羅令妤放下手中沾了水珠的剪子,遙遙一伏身,語氣輕快促狹:「那便多謝二表哥了。」

  抬眸時,她眼睛微微閃爍了一下,已猜到陸二郎找自己所謂何事了。陸二郎做夢什麼的,他很在意;他提起的陸昀生死,讓羅令妤也在意了起來。

  ……

  侍女下去後,陸二郎才琢磨著如何說自己的夢。在他看來,他做的夢總是與陸昀和羅表妹有關,總在見證那二人愛情的悲劇。但他的夢時間線卻是混亂的——當小的事情不能影響到大事件時,他的夢中什麼都不會改變;而一旦影響,大事件結束,夢的隱患就消失,他不會再繼續做這個夢了。

  然陸顯自己不知道什麼樣的事可以影響到大事件。他第一次改變陸昀和羅令妤結局的時候自己都在渾渾噩噩,然那時有明確的指示,他能一眼看出只要羅令妤不嫁給衡陽王,悲劇就能挽回。他糊裡糊塗地朝著那個目標努力,他確實做到了。

  但是現在的夢,陸顯暫時沒看到能夠改變夢境的契機。他只知道戰事輸了,陸昀死了。他無法避免戰爭,他沒有左右兩國戰事的那般強大能力。他之前想陸昀不去邊關,夢卻告訴他沒有用。到現今,陸二郎已經不知該怎麼是好。他念叨時還被羅令妤撞見……

  陸二郎遲疑:「表妹,你真的想知道我做的夢是什麼?縱然如你所說,沒有什麼前世,我只是能預知未來。然這般能力,易遭天妒。若是我說給你聽,導致更糟結果怎麼辦?」

  羅令妤沉吟:「那要看更糟結果是什麼了。」

  陸顯想到三弟的死,心微梗塞:「……好像也不會更糟。」

  羅令妤便笑:「如果二表哥真的可以夢見未來,那麼未來結果不好,二表哥醒來後,一定會想辦法改變吧?我認為,不管上天給二表哥什麼樣的預示,凡事發展,都有一個邏輯在。不可能因為二表哥把夢告訴我,那個邏輯就消失了。什麼變化都沒有的話,事件按照事件本身的走向來,合情合理。若是邏輯改變了,那也一定是有旁的誘因加了進去……而旁的誘因,既可能是二表哥改變了的那一點兒事,也可能是命運殘留的那點兒頑固意志。」

  「那麼,再加一個我,又能有多大區別呢?」

  陸顯急道:「有區別啊。例如你是今年的花神,然在我夢裡,今年花神選你並沒有趕上,明年的花神才是你。再是你是否記得你開脂粉坊那日,在我夢中本該是衡陽王救了你,三弟手臂受傷你卻不知;現實中卻是三弟眼睛被燙了。一樣的壞事,我繞開了一個,還有另一個……」

  羅令妤望著陸顯,出神了一下,然後搖頭:「這個區別好像不大。況且,二表哥,脂粉坊那次,其實你什麼都沒改變。」

  陸顯:「……?」

  羅令妤輕聲:「三表哥的手臂,還是受傷了的。」

  陸顯:「……什麼?!我怎不知?」

  羅令妤便告訴他,陸昀的手臂依然受傷了,只不過不再是脂粉坊那一日。而是之後有一天,羅令妤與陸昀在葡萄架下乘涼,葡萄架倒塌,陸昀用手擋了下,手臂在那時傷了。

  說起這個,羅令妤粉腮泛紅,心跳不已。自是想起那一日葡萄架倒塌,是她和陸三郎太過孟浪的緣故。

  羅令妤含笑:「所以那天的事,二表哥並沒有改變什麼。」

  陸顯聞言先是愣住,然後一陣沮喪。他心中自然以為那一天自己改變了很多,阻止了羅令妤和衡陽王交好的機會。但是羅令妤這麼一說,他也想起來,夢裡羅令妤因衡陽王受傷去探望,現實中羅令妤同樣想去探望,卻被他攔下……他改變的其實是他攔不攔羅令妤這事,然不是驚馬也會是潑水,他一點改變都沒有。

  羅令妤若有所思:「那麼,即是說,小事件雖影響大事件,但太小的改變無意義。事情的發生不會改變,邏輯自在,一直會往前走。即是說二表哥僅能改變一些細枝末節,卻不能阻止天地間自存的事件邏輯。」

  陸顯已經聽得糊塗,半懂不懂。但他聽懂了的那部分,讓他「啊」一下,好似恍然。

  羅令妤的意思,不正與他的夢對照了麼——

  六月十九日的及笄日,他無法迫其不存在;

  陸昀的死劫,他同樣不能提前令其不存在。

  他只能,到事情發生的時候,再想辦法將事情導向別的方向。只是現在羅表妹及笄禮那一日的事情,比較容易影響;而陸昀在邊關赴死的事,他不容易影響。

  大事件的邏輯,不在意他的意志,只一徑向前走。

  這樣說下來,陸顯放下了心:既然如此,他將夢告訴羅表妹,應該確實無妨。只要大事件可以預料,小的改變,本就是機遇。

  羅令妤回身望他,輕聲:「……那麼,二表哥可以告訴我,你的夢中,雪臣哥哥,到底怎麼樣了麼?」

  「你說了,我才能判斷值不值得相信呀。」

  ……

  羅令妤並非多麼聰明的人。她的小聰明很多。小聰明讓她過得不錯;但論起大格局,因眼界的限制,她是沒有的。

  陸顯以為自己的夢只有陸昀和羅令妤的愛情為主,羅令妤這般聽了,她不知道陸顯略去了其他的東西,她也以為二表哥只是不停夢到一段悲戚的愛情故事。心中雖有疑問,但只是一閃而過,她被陸顯講的夢弄得揪心如麻,沒心思想別的。

  陸顯沒有講羅令妤可能會嫁給衡陽王的部分,他至今警惕著衡陽王,不願羅令妤對那位少年郡王印象加深。陸顯只含糊說了陸昀萬箭穿心的結局,羅令妤嫁給了旁人;再說陸昀死在雪山大霧中,羅令妤遠走他鄉。

  死劫難改。

  至今無變。

  在陸顯的夢中,羅令妤始終和陸昀的緣分差一些。總是在吵架,總是在陰錯陽差。因為吵架錯過了嫁給他的機會,將他逼得去了邊關;因為陰錯陽差,她見證了陸死的那一刻,她同樣沒緣分與他長相守。

  他總是死在邊關。

  羅令妤原是靜靜聽著,陸顯越是往後講,她臉色愈白,心頭生起一種恐懼感。

  一開始她是為安慰陸二郎,覺得但聽無妨,聽了也無損失。那時並沒有多當真,但是陸顯講下來,她卻開始害怕。因為陸顯的夢……是真的有邏輯在的。夢中事情符合她和陸昀的性情,她有可能那樣做,他也有可能那樣。

  比起陸三郎死在雪山那一個夢,第一個陸昀萬箭穿心而死、建鄴城坡的事,更讓羅令妤感同身受。她沒有到情深到想與陸昀同生共死的地步,但她已經經過了第一階段那樣又氣他、又愛他、又要在他面前保持驕傲的時候。

  她有可能哀怨委屈,恨他惱他同時不想傷他,於是嫁給旁人;他亦有可能氣怒攻心,遠走邊關,死在那裡。

  陸顯聲音輕微:「……然後,你嫁給了別的世家子弟,過得,非常不錯。只是後來南國城破,誰都逃不了被俘被死的命運,你也一樣……」

  「……他死在邊關,我在夢裡找過你,卻再沒找到……」

  「表妹……你相信我的夢是真的麼?」

  陸顯看向羅令妤,發現這位女郎面容雪白中,透著幾分僵硬。這樣的僵硬十分固執,讓她一點表情都沒有。她立在月下窗前,長身如玉,烏髮如墜,明月璫如水環,在她臉頰上蕩漾,浮起一波又一波的光華。那般的明麗多嬌,惹人折腰。

  然女郎的表情,僵硬得近乎冰冷。

  陸顯再喚:「……羅表妹,你聽到我說話了麼?」

  羅令妤眼睫一顫,猛地回神。

  她看陸顯的那一眼,讓陸二郎本能覺得怪異。

  陸顯聽這位表妹輕聲:「我不知道……二表哥,你讓我想一想。」

  ……

  陸顯離開後,羅令妤坐在窗下。沒有外人看著的時候,她才露出自己失魂落魄的那一面來。她怔怔坐著,看著視窗新剪好的花枝,看到案上扔著的剪子。她忽而落淚,抓著剪子就去將花亂剪一氣——

  陸昀會死。

  陸二郎陸顯刻意說的那麼不在意,刻意流露出一副他可以改變命運的神情。但是羅令妤聽出了,無論左右,陸三郎都會死。死劫那般難渡……陸二郎自己不小心透露出他第一次已經改變了很多事,但是為什麼他沒有改變陸昀的死呢?

  為什麼她不管是不是和陸昀好,陸昀都是死呢?

  他會死!

  那她怎麼辦?

  花瓣被剪落,枝葉亂七八糟地灑在窗臺案頭上。女郎伏案而泣,委屈萬分:「我就是想嫁人而已,想嫁給有權有勢的人。那人再好些,與我相愛最好。不愛我也無妨。只要我過得好,我不在意。」

  「他若是會死……若是根本改變不了……我為什麼要嫁他,嗚嗚嗚。」

  除了改變命運這一條路,其實羅令妤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走。

  那就是從此忘掉陸三郎。

  繼續找願意娶她的如意郎君。

  陸二郎深陷泥沼,他關愛弟弟,一定要改變弟弟的結局。

  羅令妤卻可以半途退出,另選一條路。

  ……

  她是害怕了。

  她怕真心錯付。

  她此人如此自私自利,她難得付出一次真心,她不想最後什麼好都落不到。

  誰都不能阻止她對優渥生活的殷切追求。

  ……

  她也不過是十五歲的情竇初開的女郎,及時止損的想法深入骨髓。

  羅令妤剪了花枝後,再一邊哭著,一邊把陸昀之前送她的東西全都扔到一個箱子裡收起來。陸昀前兩日才寫給她的信,也被她扔在了裡面。她怕得想把這些都燒掉,可是火苗才起了個頭,羅令妤盯著箱子裡最上面的雪白信紙,又撲過去踩掉了火,把那些東西救了回來。

  臂釧、玉佩、簪子、信件……她全都捨不得。

  「女郎,你在哭麼?」外頭侍女猶豫而擔憂地問。

  羅令妤便擦著眼淚,便啞聲:「……沒有,你們睡吧,別理我。」

  她哭哭啼啼,淒淒切切。

  自私讓她害怕,愛情讓她不忍……用帕子掩著嘴啜泣的女郎,淚眼朦朧下,忍不住想若是陸昀在就好了。

  ……

  也許是陸顯說的夢太真實,恐懼感壓心,晚上哭著入睡,夢裡面,羅令妤也夢到了一些什麼。

  她沒有陸二郎那樣的體質,她不可能如他一樣夢到未來。羅令妤的這個夢,僅僅是沒有陸昀存在的世界。

  也許是陸二郎說的她嫁給別人了,也許是後來的陸昀死了,她一個人回到了建業。

  總之在夢中,依然是熟悉的建業,熟悉的陸家,卻是再沒有陸昀了。

  夢中女郎走過「清院」,院中花草枯萎,侍女小廝皆已遣散,連錦月都嫁了人,離開了建業;還有那葡萄架,再沒有了葡萄,沒有了棚下乘涼臥榻而睡的青年。秦淮水寒,莫愁泣淚。羅令妤立在高樓上,立在城牆上。

  她一會兒看到燈火輝煌達旦,夜夜通明;

  一會兒看到白雪漫漫,天地清寂。

  這是一個沒有陸昀的世界。要麼他去了邊關,要麼他已經死了。她不知道。

  羅令妤只是、只是……她住在熱鬧的地方,她心裡沒有一日不想他。

  有時候住在高宅大院,有時候走在阡陌小巷。她面上平靜,心中雜草叢生,瘋狂地想念一個人。記憶中已經不存在的、已經死了的人,應該慢慢忘掉,走出她的生活。可是他沒有。她始終記得他,她過得越好,心口越是破著一個血淋淋的口子,口子越來越大,血越流越多。

  心中的空洞,是外物無法彌補的。也許本來沒有心會過得開心,有了心後卻再次封印,總是苦一些。

  ……

  早上未到寅時,天灰濛濛的,帷帳中,羅令妤從夢裡跌了出來。她出了一層汗,哭了一夜哭得眼睛腫。拿手指梳理長髮,女郎屈腿坐在梅花帳中抽泣,哭得太多,眼角早已經沒有了淚意,乾澀得難受。愛美如命的美人,知道以自己今日的狀態,定然無法出門了。

  羅令妤推開帳子,點燃了燈,趺坐到幾案上,將自己昨夜原本想燒的陸昀寫給她的信找了出來。青絲如綢披散,夏衣單薄,模糊透出她削肩細腰那樣的好身段來。伏在案頭的女郎,面容映出一點粉紅色。信紙上沾了些殘淚,她耐心地再讀他的信。

  不過是尋常問話,如話家常。

  陸昀問她:「昨夜吃了什麼,可曾吐。夜裡睡的好不好,有沒有起夜。心情好不好,有沒有受氣。」

  「海棠花開的不太好,她們都不如你會照看。你搬過來養養花。」

  「可曾有人欺你,給你氣受?不可有害人心,但也不必委屈自己。若有人欺了你,尋陳王便好,他會照看你。」

  信中還夾了一片北方的葉子,讓她睹物思人。

  他這個人,雖然誤以為她懷孕了,才洋洋灑灑給她寫這麼多字。但是他溫柔起來,又是真的好。看著信,便可以想到那人眼中的溫意;便好像他與她貼面抵額,溫情繾綣。

  羅令妤唇悄悄翹起,讀信又讀的開心了起來,不復聽了陸二郎夢後的彷徨難安。

  原本不打算給陸昀回信,一心想著待她去了南陽,給他一個驚喜,當他面詢問懷孕的事。羅令妤現在則想,陸二郎說不得已經解釋清楚了,她對陸昀的疑問,他既不怪她,那也只是疑問。她當日與陸顯說自己想去南陽,更多的緣故,還是想念陸昀吧。

  她想她是真的喜歡這個人,他不在她夢中的時候,她連眼淚都掉不下來。

  覺得哭給旁的郎君旁的人,怪沒意思的。

  女郎趴下,磨硯提筆,沉吟許久,墨汁落到紙上,如斑竹清淚般。眼底又有了淚意,羅令妤強忍下,思量許久後,也不過寫下幾個字:「妾心念君,日日夜夜。

  冬長夏短,紙不能言。」

  當她提起筆的這一刻,她已經做了決定。她不要離開他,不要因為覺得他會死而放棄他。她挑過許多人想當自己的夫君,可她心裡最喜歡的,也只有一個陸昀。她尚且在愛情最美的曖昧期,尚且在猜彼此的心,尚且在怕他不娶她……如何就肯放棄呢?

  寫下這幾個字,女郎頓時一陣輕鬆。一晚上沒睡好的她,這會兒將將有了些困意。

  ……

  九月初,衡陽王被朝廷封了將軍,前往潁川郡任命。

  比較遺憾,劉慕沒有幫陸顯辦成參軍隨軍之事。

  一是陸家始終不同意將嫡系兩個郎君都送去戰場。嫡系和旁系的血脈不同,陸家小四郎只是庶出,還沒有長大。向來是兒子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左相陸茂,這一次都沒有幫兒子。劉慕再活動,陸家不同意,劉慕也沒辦法;二是羅令妤和陸顯說,陸三郎那般聰慧,尋常的原因不足以讓他送死。陸二郎若兩次都夢到他死,第一次若是因為朝廷要他死,既然事情不會變化,那麼焉不知第二次,同樣是朝廷這裡出了問題?若是朝廷出事,那陸二郎留在建業,比去南陽保護弟弟更好。

  陸顯……成功地被羅令妤說服了。

  自有了表妹幫他出謀劃策,他覺得自己的夢好像也不是那般無頭緒了。

  而在羅令妤的懇求下,陸顯懷著彆扭的心求助劉慕,讓劉慕帶他表妹一道離開。希望劉慕到潁川後,讓人送表妹去南陽。畢竟潁川距離南陽,也並不遠。陸顯這樣求的時候,心裡幾多彆扭,因他原本並不願衡陽王和表妹扯上關係。

  劉慕隨口答應。

  劉慕答應得這麼快,讓陸二郎不由懷疑對方是不是還對他的表妹抱有不可言說的心思。陸二郎不得不硬著頭皮明裡暗裡地提醒劉慕,不要打他表妹的主意,劉慕嗤之以鼻,不予理會。

  各方緣故下,羅雲嫿含著淚送姐姐上了車,與姐姐揮手道別。

  羅令妤坐上車,跟隨劉慕,前往南陽。她即將見到陸昀。

  這一切,本身就在改變了。

  坐在車中的女郎喃聲給自己鼓勁:「未必是沒變化,只是變化不夠大而已。這樣還是有法子的。而且雪臣哥哥會比我的想法更好吧?」

  「雪臣哥哥……我終於能見到你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3
發表於 2019-12-28 10:11:28 |只看該作者
第92章

  羅家大娘子離開建業了,流民圍車的計畫卻沒有改變。羅令妤去南陽尋情人,羅雲嫿小娘子過完生辰後,就不再拘於宅院中;姐姐走後,她本就喜歡出門玩,更是放開了般和建業的女郎們玩耍。

  小娘子美貌活潑,善良單純,本性還帶份難言的彪悍,頗結識了好幾個手帕交。

  但羅雲嫿也不是只有混玩,她也會跟著周子波周郎做些善事,接濟貧民,去寒門學院幫忙做事。這一次,羅雲嫿再一次出門時,身後卻跟上了一個小尾巴——陸家小她一歲的四郎陸昶。

  自從小表姐不肯乖乖待在陸家後,陸昶小郎君就分外寂寞。他很喜歡和小表姐玩,家裡又只有這麼一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同齡人。他連選擇都沒有。羅雲嫿要出門,陸昶又是央求又是許條件,才搭上了羅雲嫿的車。

  牛車在上山的半道上被堵了。

  看起來有幾十個人的流民包圍了他們的車,護從當即緊張無比地疏散人群。車中小娘子和小郎君小小拉開簾子,小臉在流民面前一閃而過。流民一愣,沒想到車中主人是小孩子。他們發愣時,羅雲嫿已經一本正經地脆聲吩咐護從把他們帶出來的、原本打算去捐給寺中的米糧取出來發下去。

  車門大開,羅雲嫿俏盈盈站立,手叉腰。貌美的小娘子腳踩銀靴,腰間挎一把金色小弩,她氣勢很足地揮手:「別搶別搶,都有都有!」

  陸昶小郎君也爬起來跟著幫忙,但是探頭,就被下面烏泱泱的擠過來的人群嚇得膽怯:「……人好多……」

  白花花的米粒從指間散出,粒粒分明,觀之盡是上等好米。江南魚米之鄉,然士族瓜分土地,尋常百姓只見過這樣的米,又哪裡吃過?更何況這些流民雖然被人蠱惑目的不純,其間還有幾個細作混著,但大體上,他們的流民身份不假。兩個小孩子只是展示了一下這樣的米,流民們就撲過去搶米了。

  羅雲嫿眉眼笑彎,和作出一副小君子模樣的表弟分發糧食。

  亂哄哄中,他們不知道山路左邊斜上去的山壁向上六七丈,有一塊突出來的山石。一個玄衣勁袍的少年郎盤腿坐在山石上,不再打扮得如同叫花子的少年郎,面容洗淨後,他白淨清秀,目似子夜。只有一副無甚表情的、骨子裡自帶的冷冽氣勢,能將他和當初那個小乞聯繫到一起。

  少年郎面無表情地看著下面的哄搶場面,看到小美人笑容滿滿,旁邊的小郎君頗有君子之范。兩個小孩子不緊不慢,配合不錯。本來流民要攻車,竟被扭轉成這樣的真的搶糧食的場面。

  少年郎搭起弩,他手中的這張弩造型簡單,卻可以三箭併發。少年郎有力的指節搭在弩機上,瞄準方向,將弓對準下方流民之間的空缺地方。他不打算殺人,只是威懾而已。少年一動不動地盯著下方,手指上的力道加重,眼看弩弓就要發出……

  下方停在山道上的牛車裡,趁著流民和護從搶糧食的功夫,原本笑眯眯的羅雲嫿突然後退,飛快地關上了車門。她動作快,下面的流民目標又在糧食上,根本沒注意到車中情況。而一關上門,羅雲嫿就收了臉上的笑,拉拽住臉上寫滿懵懂表情的小四郎,焦急道:「怎麼辦怎麼辦,我們遇到壞人了!」

  陸昶:「啊?!」

  羅雲嫿雖然善良,但是大約是她常年看多了姐姐的行徑,她不傻。當壞人出現時,她很容易能分辨出來。羅雲嫿不理會傻乎乎的表弟,她黑葡萄一眼烏溜溜的眼珠子在車壁四方一轉,就拖著陸昶,二人合力推開車子後面的窗子。後方窗子只為透氣,極為狹小,幸好這兩個都是小孩子,骨架小身子矮,互相幫助著,把窗子敲大些,也能躡手躡腳地逃出這裡。

  羅雲嫿拉著陸昶,從車中跳下去,一股腦往後方的山道上拼命跑。

  上方原本專注瞄著流民的持弩少年眉峰一跳,如展翅一般揚起,弧度漂亮若飛,灑著一層日頭金光。他微微一愣後,就快速收弩跳起。一上一下,下方兩個小孩子在山道上跑,比他們高幾丈的山壁叢林間,少年黑色的身影也忽隱忽現。

  下方的流民中的細作發現了不對勁,一回頭,立刻大聲喊:「他們跑了!剝削我們的人跑了,大家快追!」

  糧食本就不多,此時已經沒剩多少。流民們想起陸家的表小姐欺負救他們的陳娘子陳繡,一下子怒火中燒,個個用腿綁、袖子藏好米後,就往那兩個小孩子逃的方向追去。一個個大聲吼著:「別跑!你們就是心虛!我們要個說法——」

  氣喘吁吁地和小表姐比賽跑步的小四郎嘶聲:「他們到底為什麼追我們啊?是不是你在外面惹了禍啊?我都說讓你不要老出門了,你看果然遇上壞人。」

  羅雲嫿扭頭一看身後追來的大軍,小臉煞白,卻強硬反駁:「哼,你才惹禍呢。我沒有!」

  在流民看來,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腿短腳短,應該三兩步就被他們大人追上才是。但是沒有,讓他們意外的是,這兩個小孩子腿雖短,人卻能跑。他們已追得氣喘吁吁,兩個小孩子跑速一點不減。尤其是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娘子。

  羅雲嫿素來比較活潑。她姐姐活潑在性情上,她活潑在體力上。雖然姐姐常關著她不讓她出門玩,但是羅雲嫿小娘子背著姐姐上躥下跳、爬樹摸魚的時候並不少。後面人追得滿頭大汗,小娘子還跑得氣定神閑,還有餘力回頭看。

  陸昶則是一開始還能跟上表姐,後來表姐大步流星,他的體力漸漸不支,開始喘起了粗氣。

  陸昶小胸脯起伏,被表姐拉著的手裡全是汗,腳步沉重,他慢慢落後。陸昶慘聲:「嫿兒表姐,我跑不動了……」

  說話間,他慌慌張張中,被腳下的石頭一絆。小郎君被絆倒在地,吃了一嘴土,額頭上還被石頭磕了一下,當即流了血。羅雲嫿回頭一看,微愣,連忙跑了回來拽他。羅雲嫿:「哎呀你快起來,他們追上來了……」

  陸昶慌張無比。陸家對郎君們的保護極好,小四郎從小就沒見過這麼可怕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日後他長大了,就該是自己二哥那般單純淡然的性子。眼下陸昶小郎君被表姐攙扶起來後,雙股站站,而一扭頭,後方千軍萬馬已奔到眼前。

  他嚇得眼中當即含了淚,推羅雲嫿:「你走、你快走!他們不敢傷害我的。」

  羅雲嫿自然講義氣,不肯拋棄他。

  只是短暫一瞬爭執,流民們已經追了上來。這群大人圍著兩個嚇傻了的小孩子,一邊喘著濁氣,一邊嘿嘿笑:「跑啊?兩個小兔崽子不是很能跑麼?怎麼不直接跑到山頂上去啊?」

  羅雲嫿小臉仰起,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哥哥……」

  「啪!」

  一巴掌就要揮下,打人的流民罵道:「誰是你哥哥……啊!」

  他發出一聲慘叫,因為自己要拍下去的手,被一隻憑空裡飛來的箭刺中。那只箭直接刺穿他的掌心,這個流民手一下子滲出血,慘叫著倒在地上抱著自己的手,一邊嚎哭一邊打滾。此人聲音淒厲:「我的手!我的手……救命啊,救命!」

  「誰?是誰?!」流民們見同伴遇難,人群一下子慌亂,四處張望。一張望下,他們順著愣住的羅雲嫿小娘子仰頭的視線,看到了盤腿坐在高處的那個黑衣少年郎。

  羅雲嫿美目一亮,認出了少年:「小哥哥,是你!」

  少年郎手臂上搭著的弩弓瞄準他們,還沒收呢。方才那一箭是誰射的,不言而喻。而這個少年郎是他們的同伴,和他們一樣是流民,現在卻將弩弓對準他們。流民炸了:「你瘋了?!」

  少年郎道:「真稀奇。陳娘子和羅娘子之間的恩怨,陳娘子本人都沒有做什麼,你們倒是打著她的名義,欺負無關人員。羅娘子前幾日就離開建業了!她在時你們不堵車,她都走了你們才過來。」

  坐在高處的少年郎倨傲地瞥一眼:「欺負小孩兒,呵。」

  流民們漲紅了臉:「這是大家的主意!你兄長也同意的,你現在反對我們,不怕回去後被算帳?」

  他們口裡的「你兄長」,指的是那個和少年郎一道的中年男人。

  羅雲嫿明眸閃了一下,聽出了他們對話中的關鍵資訊:這事怎麼和姐姐、陳姐姐也有關?不是單純的流民圍車?

  上方的少年郎站了起來,伸長手臂指一下兩個小孩兒。他少年身量,修身挺拔,站起來時,不裝作小乞的時候,何等巍峨悍然。少年郎臉色平靜:「這兩個人,我罩了,你們不能動。就算我兄長不高興,回去也是說我,和你們無關。」

  左右不過一頓打罵而已,反正陳家陸家的矛盾已經挑起,那個該死的男人火氣不會太大。

  流民聞言踟躕。

  少年郎向下方被圍在中間的陸昶和羅雲嫿勾一勾手指頭,懶洋洋:「你們兩個,還不跟上?」

  他從上方跳了下來,一躍數丈,如黑鷹一般凜然。如此之勢,可見武功之高,讓人駭然生畏。而少年郎只是瞥了人群一眼,他轉身便走。下面被圍在中間的兩個小孩兒一愣,見圍著他們的流民不阻攔,羅雲嫿牽著陸昶的手,向走掉的少年郎追去。

  身後一眾流民木呆呆地望著,無人敢去追。同伴的慘叫聲還在,他們不敢挑釁這個少年。

  少年郎在前走,羅雲嫿和陸昶跟在後。羅雲嫿盯著他的背影,一時也踟躕,心中疑慮滿滿,不敢上前說話。走了一段路,陸家的護從們找了過來,陸昶松了口氣,繃了一路的後背脊骨到這會兒才敢松。

  陸昶小郎君害羞地作出大人模樣,跟這個救命恩人拱手笑:「多謝大俠救命之恩,大俠可否與我一道回陸家,陸家定會酬謝大俠的。」

  少年郎不理他,只垂目盯著羅雲嫿:「你沒事兒吧?」

  羅雲嫿一呆,然後懵懵地搖了搖頭。

  遲疑一下,羅雲嫿小聲:「流民原來這麼可怕……我應該聽姐姐的話,我現在都不敢隨便救人了。」

  少年郎淡聲:「有我罩著你,建業的流民日後沒人敢惹你了。你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羅雲嫿訝然,然後望著少年郎君俊秀深邃的五官,露齒而笑:「原來小哥哥這麼厲害!多謝小哥哥啦。」

  除了羅雲嫿,還有很疑惑的陸昶,陸家的護從都用警惕的眼神盯著他。少年郎也不想說什麼,反正陳家和陸家的那點兒矛盾,過了今日大家都會知道,他不必畫蛇添足。少年郎什麼也沒表示,兩個小孩兒回到了護從身邊,他縱身一躍,跨過將近十丈的距離,跳到了高處。

  人站到了樹林間,轉眼便要不見。

  羅雲嫿一下子鬆開了握著陸昶的小手,噠噠跑出兩步,大聲喊:「小哥哥,小哥哥,你叫什麼啊?我以後怎麼見你啊?」

  良久,空氣中蕩來少年已經飄遠的聲音:「叫我『子寒』即可。」

  而如何見他,他卻沒說。他如今在陳繡那邊,想見的話,容易;不想見,亦容易。

  林風蕭蕭,秋日楓葉盤旋著落下,灑雨一般。羅雲嫿立在天地間,靜立良久,確定人已經走遠了。她眼中露出失望之色,歎口氣,卻把小哥哥的名字在口邊咀嚼。羅雲嫿又兀自笑了起來:「那我就叫你『子寒哥哥』好啦。」

  自來被姐姐保護得很好的小娘子,對那樣高大威武的、力量遠超過自己的男子抱有好感。她欣羨那樣的強大力量,想自己擁有那樣的力量。羅雲嫿對陌生小哥哥的最初好感,非是當初扔下的銅錢,而是來自於此時此刻。

  命運的變化,在此也悄然發生。

  羅令妤若是在建業,不會放心羅雲嫿和陸昶這樣出門去接濟流民。有羅令妤看著,羅小娘子根本不會碰上今天發生的事,不會再次和這個少年郎產生糾葛。然羅令妤此時不在建業。

  當陸二郎陸顯第一次落水醒來,當陸二郎和羅令妤談起他的那個夢,夢中的軌跡和現實中的合併又分開,具體細節已經開始微妙變化。這樣的變化極小,現今無人能夠識得。只有旁觀整個大局,才能窺得冰山一角。

  ……

  羅令妤此時人在潁川。

  隨軍而走,雖行軍速度不快,但對於羅令妤這樣不常出遠門的、整日悶在車中的女郎來說,從建業去潁川的這段路,比她當日從南陽來建業時要艱辛得多。她和衡陽王劉慕不是很熟,劉慕急著趕路,二人陌路。

  女郎躲在車中憂慮重重,郎君騎在馬上目不斜視。一者牽掛情郎的生死沒心思討好旁的郎君,一者牢記陸二郎的叮嚀不去羅令妤面前討嫌。如此這般,等到了潁川郡,羅令妤和劉慕都沒說過幾句話。

  等到了潁川,新來的將軍劉慕去軍營報導,劉慕繃了一路的神經才放下。少年郡王揉了揉酸痛的脖頸,出了軍營柵欄,看到牛車上下來的柔弱女郎。身邊只跟著靈玉一個侍女伺候,連日舟車勞頓,眉目間清愁不減,羅女郎從車中下來,纖影如仙娥妖媚般,驚鴻掠人心。

  劉慕的心頭陡一下重跳,難以言說的古怪感躍上心頭。

  就好像很多次他看羅令妤時,心中那樣飄忽不定的感覺一般。

  羅令妤側過臉來疑問般地看他。

  女郎水眸清波,目中光華澄澈坦蕩,顯然她和他的感覺不一樣。

  劉慕一頓後,走了過去:「羅娘子要在潁川安頓兩日,還是……」

  羅令妤客氣道:「不敢勞煩公子。我家在南陽,三表哥也在南陽。離家已經很近了,這樣短的距離和時間,我歸心似箭,不願耽誤。」

  劉慕沉默了一下,才說:「唔……那我送你去南陽吧。」

  羅令妤心中驚喜,她本來怕自己到潁川後,劉慕就把她丟給他的隨從,讓隨從送她去南陽。美人如玉,隨從送她,總是沒有劉慕親自送她的安全性強。然劉慕這樣一說,羅令妤仍裝作模樣地謙虛道:「公子日理萬機,這樣不好吧?」

  劉慕根本沒體會到女郎那樣矯情做作的小心情。少年郡王自來獨斷專行,他做了的決定,根本不給她多演戲的機會:「就這樣決定了。」

  羅令妤一口氣憋在喉嚨裡,上不去下不來:……這個人,好無趣呀。

  讓她無法盡情發揮她的才能。

  ……

  劉慕帶了幾十個隨從,驅車送羅令妤去南陽。潁川距離南陽不遠,又不急著趕路。到天黑後,當劉慕騎在馬上望著平丘間的青溪出神時,羅令妤掀開簾子正好看到,便笑著讓人停車:「公子,晚上不妨吃烤魚吧?」

  劉慕遲疑一下。

  他問了下隨從,搖了搖頭:「停下來的話,趕去驛站會延誤時間,晚上就沒有房舍了。」

  羅令妤仍言笑晏晏:「無妨呀。公子介意宿在野間麼?我雖從未有此經驗,卻到底心嚮往之呢。」

  劉慕看她一眼:「……你當真想?」

  羅令妤點頭。

  這位常年眉目陰鷙、不苟言笑的冷面郡王,這時目中浮現一絲溫意。他跳下了馬,主動走向羅令妤的好:「你喜歡便好。」

  羅令妤眼波流轉,心中輕笑一聲:哼,什麼她喜歡,分明是他喜歡。她不過擅長察言觀色,順著他而已。

  這天下的郎君,只除了陸昀那樣極難說話的人,剩下的,羅令妤都能輕鬆應對。在劉慕身上,羅令妤找到了自信,當即笑得也愈發真誠甜美。

  女郎多嬌多媚。

  眉眼流轉,光華瀲灩,惹人癡怔。

  暗自狼狽別目。

  ……

  幽暗丘林,林木在上,下方溪水清泠。夜間,隨從在溪邊紮著帳篷,高處平丘上,傳來一段蒼涼的塤聲。羅令妤立在少年郎君身後,本只是打算與劉慕閒聊。她聽到塤聲時,吃驚望去,目中閃過幾絲怔忡恍惚感。

  劉慕坐在地上,垂目吹塤。少年手指修長,背影凜如冰雪。

  塤聲滄桑徘徊在天地間,帶一段說不出道不明的淒艾幽怨。心事重重無法排解,都中皇兄的殺意,母親的無動於衷……夜深人靜時,劉慕心中幾多惆悵淒涼,無以宣洩。

  一曲終了,少年側過臉,看到羅令妤目中溫柔之色。

  他心裡猛烈一動。

  卻聽到羅令妤說:「我三表哥……也擅長吹塤的。」

  劉慕抿了下唇。

  羅令妤不好意思地收斂了自己的神情:「我差點以為天下只有他會……讓殿下見笑了。」

  劉慕沉默著。羅氏女的愛情,其實他總聽陸二郎說。陸二郎說多了,明明劉慕和羅令妤不熟,劉慕卻對羅令妤的感情極熟。知道她喜歡誰,知道她和誰不容易,知道她到南陽,是奔尋陸三郎。

  千里尋郎,多感人肺腑啊。

  劉慕無話可說,乾脆拿起塤,再吹一曲。羅令妤輕輕一歎,坐在了他身邊,靜靜托腮凝聽。這一次塤聲徘徊天地間時,他們恍惚聽到馬匹聲。馬停下的時候,羅令妤恍惚間,好像看到下方火光閃爍。

  許是她神志糊塗,她朦朦朧朧的,就著天地間飄蕩的塤聲,看到了一個郎君從下方慢慢走來。

  和往日那風流倜儻的錦衣華服不同。

  他穿的是勁服武袍,襯得人身長腰細,只那行走間曼曼然之勢,行雲流水一般,端的是士族烏衣子弟之風,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真是秀美、多情,偏又透著一股雋冷感……劉慕停了塤聲,詫異地喚了一聲:「陸三郎。」

  羅令妤瞠目。

  看這人面容越來越清晰。

  直到他走到了她身前三步。

  陸昀桃花眼微勾,語調幽漫:「妤兒妹妹,好久不見呀。」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4
發表於 2019-12-28 10:11:41 |只看該作者
第93章

  月下美人,宜顰宜笑,千嬌百媚。且隨著她長大,這樣的魅力愈發惑人。她本人不加掩飾,天然風流,更是習慣性地討好人,無意識地勾人……也就比常年偽裝清貴不可攀、身邊仍圍滿了女郎的陸昀稍好一些。

  陸昀喜愛看羅令妤千姿百態、風流綽約的一面,同時也厭她身邊總是圍著各類郎君。有時候氣惱,她為什麼不能木一點兒?只做個單純的除了美貌一無所有的木頭美人不好麼?

  少勾些男人不好麼?

  然而陸昀心知肚明,若羅令妤是木頭美人,他也不會喜歡。他大約就喜歡她這樣的。

  陸三郎收到報信,聽二哥說衡陽王帶她來這邊,心裡已是不自在;早上收到來自潁川的信,得知衡陽王親自送她來南陽,陸三郎心裡的不自在,即刻放大到了極致。這樣的不自在,還帶著一股對她身體的擔憂——她現今狀況,竟是能長途跋涉的麼?身邊醫者沒告訴她不該出門麼?

  是以數十裡相迎,親自接她去南陽。

  誰想這樣心切,都能看到——花前月下,郎君吹塤,美人作伴。

  詩情畫意,情愫暗生,讓人嫉妒成疾。

  ……

  不提陸三郎是如何看出羅令妤和劉慕之間「情愫暗生」的,羅令妤乍然看到陸三郎,初時以為自己幻覺。後發覺不是,羅令妤心生驚喜,不覺起身。衿帶飛揚,羅裙腰段恰似梅林香雪,女郎心中感慨千萬,見到他絕不僅僅是驚喜。她滿腔心事,想到他會死,想到陸二郎的夢,想到一直見不到他……女郎目中潮意才生,不想陸昀比她更誇張。

  當著站起來的衡陽王劉慕的面,他表現的,深情款款。

  陸三郎走到羅令妤身前,俯眼看她,平日總是斂著的多情目此時揚飛,黑若子夜,潤似溫玉。一旁還有劉慕看著,陸昀唇角噙一抹笑,伸出玉長手指,溫柔無比地替她拂了拂耳邊落下的頰邊發。

  陸昀:「嚶嚶風塵僕僕,只為尋我,真是辛苦了。」

  劉慕臉皮微僵:……誰是「嚶嚶」?不會是羅令妤吧?

  羅令妤被他落到她冰涼頰畔的手指輕輕撩了一下,頓時過電般,頰畔生紅。她嗔惱地瞪他一眼:拂發就拂發,為什麼還要摸她臉一下?這樣的曖昧?

  陸昀眼底寫的,就是曖昧。

  何止是拂發摸臉呢,他繞了羅令妤一圈,打量她的身段。陸三郎心中在詫異她身形為何沒什麼變化,若說有變化,也就是胸更挺更大,腰肩更細了……懷孕是會這樣麼?

  心中那樣想,面上陸昀只心不在焉地笑:「妹妹長開了,更漂亮了。」

  羅令妤暗自得意,飛了他一眼。她心中開懷,見到他,竟忘了對他生死的擔憂,竟覺得——如他這般韻采飛揚的玉郎,他好好站在她面前,還調笑她,還撩撥她。他怎麼會死?陸二郎的夢也許是無稽之談。

  陸昀輕言細語,難得的說了許多溫存含情的話。他平日很少當著外人面問她「累不累」「有沒有受苦」「打算留多久」這樣的話,或者說陸昀和羅令妤談情的時日尚短,讓陸昀幾乎沒有機會展示他關心人的一面。他突然這樣一表示,羅令妤暗自高興,劉慕則是將陸昀深深看了一眼。

  郎君之間的較量彼此有感應。少年郡王嗤笑:騷得跟求偶似的,不就是在向他示威麼?卻不知,他早從陸二郎那裡聽羅令妤的愛情聽得都煩了。

  煩死了羅令妤和陸三郎這點兒事,用得著不停提醒麼?

  陸昀卻是不緊不慢,把該說的都說了。說到最後,羅令妤近乎飄飄然,有一種陸昀愛她至深的錯覺。她待要飄起來,就見陸昀話鋒一轉,又去問劉慕潁川郡的戰事如何了。蓋因潁川、南陽、汝陽皆是相鄰,一處戰將引起周邊局面改變,陸昀很關心這邊情況。

  劉慕定了下神,淡淡說起:「初來乍到,我也不知。」

  陸昀便說:「改日再說也好。」

  劉慕「嗯」了一聲,心裡卻想:誰跟你改日?你們陸家的,我一概不想理!本王厭惡你們世家子弟!

  東拉西扯,陸昀不動聲色地跟劉慕聊了半天,問了不少建業現今情況。待羅令妤在一邊等得快厭了,陸昀才跟劉慕告別。陸昀連說都沒說,卻擺出「本該如此」的態度,示意羅令妤跟劉慕告別,他領著羅令妤離開。

  劉慕遲疑一下,向前一步:「孤有車馬……」

  陸昀回頭,輕輕看了他一眼:「……不必相送,知道妤兒妹妹要來,我也備了車,方才不過是馬比車快而已。」

  果然說話間,立在山崗上說話的幾人就聽到了下方的車輛奔走聲音。劉慕臉色頓時不太好看,而羅令妤多機靈,不等劉慕說話,便主動聲稱要幫侍女搬行李,多謝殿下相送一路。

  劉慕看著陸昀,再看看神色略謹慎的羅令妤,沉默了下去。

  半晌,劉慕點了頭,聲音很大:「那便後會有期了。」

  他多看了羅令妤一眼:「……我既答應陸二郎送你去南陽,你此行若是有難,隨時可向我求助。君子既言,不負所托。」

  羅令妤情真意切:「殿下真是好人。」

  陸昀扯了下嘴角。

  羅令妤和劉慕都當沒看見。

  ……

  陸昀雖說自己騎馬先行,但後跟來的車也不錯。且陸昀如此體諒羅令妤,她稍微有要幫侍女搬行李的意思,他都攔著不許她操勞。羅令妤心口一縮,有微妙的猜測。但她疑心陸二郎莫非沒跟陸昀說清楚,或者他自己是當事人,怎麼會不知道?疑慮重重,可是有下人在,羅令妤只好唇角含笑裝出小鳥依人的乖巧模樣來,並不多言。

  甚至陸昀關心地問她一日三餐如何,她答了之後,還害羞地、感激地回望他一眼。

  陸昀一愣,目中笑意一閃,真實了很多。看著下人在忙,他伸手,隔著袖子,握了下她手腕:……認識這麼久了,明知道他不吃這套,她還鍥而不捨地用眼波撩他,妤兒妹妹真是調皮。

  再一刻過後,羅令妤終坐上了陸昀的車。車將將要行,羅令妤靠睡車壁,才要打個盹兒,她閉著的眼皮,忽感覺到光輕微一亮,身體再感覺到車中一沉。羅令妤睜眼,看到車門打開,陸昀探身入車內。看到她訝然抬目,他含笑一挑眉,同時伸手敲了敲車門木轅:「走。」

  羅令妤:「哼,人家現在的大好郎君,都不坐車,改騎馬了。」

  陸昀:「美人同車,傻子騎馬麼?」

  他誇她是「美人」,羅令妤抿唇,當即垂首羞澀一笑,不說他了。

  她笑得這般好看又做作,含羞待放,夜間玫瑰雨露一般動人心魄。陸昀心口一顫,身子輕微一動,羅令妤側頭,看他在狹窄車廂中彎腰跨步,人坐到了她身邊。陸昀伸出手,羅令妤以為他要抱她坐到他懷裡。她心口發顫,緊張十分,因之前未曾這樣過。再次與陸昀重逢,總覺得有些尺度,似乎界限更加低。

  她明明心憂他的性命,現下卻不是說這個的好氛圍。

  然羅令妤緊張等待下,陸昀伸出的手,方向卻不是她的腰肢,而是他平直伸手過來,摸向了她的小腹。羅令妤愣住,見這個面容清俊雋永的郎君蹲到她膝前,臉也貼向她腹部。郎君溫情脈脈地輕斥她:「尚不到三個月,你便出行,若是傷了孩兒怎麼辦?」

  羅令妤:「……?!」

  郎君溫暖的手掌貼著她平坦小腹,她垂下眼,看到車外的燈籠光照在他臉上,襯得郎君睫毛濃黑,眉目穠麗。他這個樣子,除讓羅令妤驚豔於他的好容色、風吹日曬都不損,還產生一種恍惚感,好似她真的懷了孕。她甚至都想回去重新翻醫書,是不是自己弄錯了怎樣才能懷孕的意思。

  ……可是她和他之間真的什麼都沒有啊。

  陸昀莫非在試探她?試探的如此真情實感?

  羅令妤遲疑一下,問:「二表哥後來沒跟你解釋這件事麼?」

  「嗯?」陸昀漫不經心,眼睛盯著她腹部研究,口上隨意道,「解釋什麼?二哥每天信那麼多,蓋是些無聊閒事,我平日甚忙,沒工夫每封信都看。怎麼了?」

  他敏銳地抬眼。

  羅令妤與他對望半天:「……你很喜歡小孩子?」

  陸昀愣了一下,笑道:「……我只喜歡你的。」

  他以為她在吃醋,想了下,他坐起來,將身子略微僵硬的女郎摟到懷中。車子在山路崎嶇上輕晃,郎君穩穩地握住她的肩,將她摟到懷裡。他親了親她的鬢角,懷裡女郎輕微一抖。陸昀輕歎一聲,唇碰上她眉心,溫柔一吻。

  陸三郎俯下眼,與她交心道:「你知道我父母早逝,留給我陰影甚多。我不喜歡很多東西,但是我知道我不喜歡的,你都喜歡。例如婚姻,例如情愛……那樣的話,你會覺得安全。我不想離開你,不想被你拋下。」

  他再吻她眉心,柔聲:「所以我會嘗試著喜歡。」

  他又笑:「而且我和妤兒妹妹的孩子,不管男女,該多好看啊。不瞞妹妹說,方才我見到妹妹第一眼,我就在想我們孩兒叫什麼名字好了。」

  「南陽戰事反復,公務也多,我平時很忙。但忙碌之餘,我都在想我們的孩子。我買了許多禮物送他,你一定喜歡的。」

  陸昀私下裡與她說話喜歡絮絮叨叨,但他越說,羅令妤越不自在。到後來,他親她眉眼時,她已是抬手阻止。羅令妤上半身向後傾,謹慎道:「我沒有背著你和旁的郎君如何。」

  陸昀一愣,然後道:「我相信你。我還不至於這樣低估我。」

  他不信他在的時候,她有本事在他眼皮下亂搞;他不在的時候……陸昀心想,她不是懷了他的孩子嘛。

  陸昀伸手,反復撫摸她的小腹,羅令妤被他摸出一肚子酸水。羅令妤難受到了極點,猛地一推陸昀,從他懷裡往後退。陸昀被她推得後背撞到車壁上,他吃痛皺眉,臉色微沉,不能理解她這是做什麼。

  羅令妤貼到了車壁另一邊,閉眼急聲:「我根本沒有懷孕!」

  陸昀:「……」

  羅令妤察覺沒動靜,抬目看到他愣住的樣子。羅令妤當即質問:「我明明沒有懷孕,是二表哥弄錯了,他說他會寫信告訴你的。中間出了什麼意外,也許是他信沒送好,也許是你沒看,我不知道。但是你自己有沒有做過的事,你不知道麼?」

  「陸雪臣,你是沒經驗,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還是太有經驗,以至於你都不記得你有沒有和我怎樣了?」羅女郎泫然欲泣,「難道你和我好的時候,還背著我和別的女郎亂來麼?是誰?你告訴我!」

  心中有這樣猜測,當即恨不得殺了那個女子!

  陸昀臉色一白。

  然後紅紅青青,他臉色變得格外精彩。半晌,他艱澀問:「我……沒和你燕好過麼?」

  羅令妤看向他,開始不安。她慢慢過來,不跟他開玩笑了,而是伸手摸他的額頭:「雪臣哥哥,你怎麼了?莫非失憶了?你記得我是誰麼?你別嚇我。」

  陸昀木然。

  他呆呆地想:她這般反應,那就是……真的沒有懷孕了。

  他不必心裡壓著大石了。

  自知道她懷孕,他總在不舒服,滿心焦慮,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好一個父親。想要和人分享喜悅,卻同時懼怕這個巨大的責任。他是不斷地做心理建設,才能走到她面前,才能想有個孩子也不錯。

  他都說服自己了……她卻說沒有。

  陸昀一時間,心裡湧上巨大失望,比剛知道她懷孕時的害怕更多。

  陸昀呆呆坐著不動,羅令妤猜測不斷,靈機一閃,「……莫非你喝酒後,會忘了期間發生的事?你其實不記得那天晚上你做了什麼?」

  陸昀一下子狼狽。

  冷哼了一聲。

  他難堪至極。

  一晚上兩重失落,先是看到她和衡陽王勾勾搭搭,再是知道她懷孕是假……陸昀沉了臉,做戲也無法看著她順眼了。陸三郎一下子起身推開車門,人就跳了下去,惹得外頭的車夫惶恐叫了一聲。坐在車上,聽到外頭動靜,羅令妤在後噗嗤樂得笑出聲。她掩嘴而笑,最是喜愛看陸昀這副被打擊的樣子。

  同時,羅氏女沖他的背影皺了皺鼻子:又甩臉子。陸雪臣這臭脾氣!

  但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討好他的羅令妤了。她等著他回來,再來討好她……見面第一晚就給她臉色看,雪臣哥哥太有意思了。

  ……

  第二日,陸昀一徑送羅令妤回到羅家。兩人因昨晚吵了架,誰都不理誰,讓南陽羅氏一家人奇怪,不停地看陸昀:陸三郎之前不是還跑他們家說要娶羅令妤麼?羅令妤還不知道呢,他怎麼今天不說了?

  陸昀現在看到羅令妤就想起自己的糗事,尷尬無比。

  他推脫公務繁忙,離開了羅家。回去軍營的路上,陸三郎走在街上,兩邊街道早間晨市已起,小販叫賣不斷。在一個攤位前停下來,陸三郎垂目,看到小攤上販賣的小兒撥浪鼓。看著撥浪鼓發呆,陸昀滿心失望下,忽聽到身後陰鷙的怒吼:「陸三郎!」

  他回頭,見是南陽范氏的范四郎範清辰,一臉冰霜,甩開身後的僕從,向他大步殺來——

  「你逼我退親?!」

  「你想得美!」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5
發表於 2019-12-28 10:11:55 |只看該作者
第94章

  範清辰是個對待感情很偏執的人。

  陸三郎這樣的世家子弟,自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君子端方,溫良如玉」。不知這樣的教育在范四郎身上出了什麼錯,範清辰對羅令妤有種莫名其妙的執拗。對羅令妤有好感的郎君,陸三郎認為這一輩子是斷不了了。但是如範清辰這般狗皮膏藥一樣扯不開的,仍讓人很煩。

  尤其是在陸昀剛被羅令妤嘲了一頓後的現在。

  身後郎君怒聲起,範清辰眼紅似血、滿面烏雲密佈。他冷眼看前方那稀薄人流中、青袍落拓的郎君慢慢放下了手中拿著的一個小兒鼓,回過了頭來。陸昀雖然心情差,但他面上不顯,在範清辰看來,這人面白如玉,氣質卓絕,不做什麼,便也像是嘲諷自己。

  同樣的氣質相貌!

  自己被家裡逼著退親,陸昀卻如此悠然自得。父親的斥責,家族的逼迫,對羅令妤的詆毀……一樁樁,一件件。士族郎君,本就該為家族利益犧牲自己。此時范清辰尚不知羅令妤人已回到了南陽,他眼中的仇人只有陸昀一個。他的羅妹妹,他等了那麼多年的女孩兒……范清辰眼紅如滴血,身後的僕從追趕不及,見自家郎君黑影縱撲,扣向那位南陽新來的刺史。陸昀衣袍略揚,不緊不慢地向斜刺裡退開一步。

  範清辰再上!

  清晨十分,天色尚早,城郭籠罩著稀薄霧氣。水汽濕漉中,街道上車馬罕見,空氣蓽撥,偶聽到草市早間小販的吆喝聲、麻餅榨油的刺啦聲。而這處小巷口,兩位青年郎君打鬥出手,氣氛一下子僵凝。

  見那游龍攪動,雲鶴排浪,意態流雲似水!

  「郎君、郎君,快住手!」

  「府君不可!」

  不光范清辰這邊的僕從嚇住,就連跟著陸昀的隨從都嚇住了。這些僕從是刺史的隨從、軍中的小兵,他們從不知這位陸三郎,整日除了握著筆桿子,還有動手打人的時候。兩邊的人一道沖上去攔人,好容易把一拳拳揮出去的範清辰拽了回來。

  幸虧是小巷,又幸虧早晨路上行人不多,再加小販早就躲出了巷子。這兩位郎君的醜態,才沒有被人看到——不然以陸昀的名氣,世人又不知會如何編排。

  範清辰停下後,被僕從強拉住。他的面頰肌肉緊繃,全身都輕微顫抖。他眼睛盯著陸昀,陰聲:「是你與我父親說,羅妹妹懷了你的孩子,我父親才要退親的?」

  陸昀挑眉:「范君這樣藏不住話?」

  暗嘲他說什麼,范家的郎主都說給自己兒子聽。

  範清辰牙齒緊咬:「與你何干?我要不要娶羅妹妹,和她懷沒懷你的孩子,有什麼關係?難道知道她肚子裡孩兒的父親是你,我便不會娶她?」

  陸昀眼底神色微暗——時代民風開放。

  男女婚前有性,女子不小心婚前有孕,再或者女子和旁的郎君苟且、懷了那人的孩子……都可婚嫁。時人少對此發表意見,但是頂級世家有頂級世家的驕傲。如陸家、範家這樣的當地大豪門,可以接受女郎婚前與他人有染,族內血統卻不容混淆。他們這樣的世家,通常來說,不太可能接受女子出嫁時帶著別人的孩子。

  范家本就不滿羅令妤的身世,陸昀與范君談過後,范君主動提起要退親,更表示極力支持陸三郎和羅女郎的一段好姻緣。

  范家四郎範清辰對羅女郎的愛慕之心,到此時,已不能影響範家退親的念頭了。范家著手退親,陸昀得意……範清辰如何甘心。

  範清辰冷笑:「她懷了你的孩兒?我可不信。我羅妹妹那樣的人,才不會將把柄送給人,讓自己被動。你不妨找疾醫,讓大家一道看個明白。」

  他神色近乎癲狂:「你玷污羅妹妹的名聲,卑鄙小人,如此險惡……我父親被你蒙蔽,而我絕不信你的花言巧語。」

  「你不讓我娶我便娶不了麼?我看著她長大,我保護她……我從她十歲開始就守著她,不讓任何人碰她。旁人欺負她我幫她,她掉一滴眼淚我就殺了那人,羅家待她不好我就替她做主,把欺負她的女郎們都殺……」

  陸昀淡聲:「你哪裡是幫她,你才讓她處境更糟。」

  南陽羅氏待羅令妤不好?怎能說不好,頂多是不將羅令妤當自家女郎那般疼。然在範清辰眼中,這些都是不好。而羅令妤那般有主見的人……她說是自家想當「菟絲花」,但看她言行,她哪裡有一丁點兒那個傾向?她分明受不了旁人掌控她的人生,是以對范郎又怕又惡。

  範清辰怒吼:「那總比你強!我守了四年的女郎,卻要便宜你……你憑什麼能討她好,明明我對她更好,我範家哪裡又不如你們陸家。只要她好好地跟我在南陽,只要她嫁我……這一切卻被你毀掉……」

  範清辰眼眶發紅,盯著陸昀的眼神如蛇。他手腳被僕從扣著動不了,他口上卻輕聲喃喃,囈語一般古怪:「我不會讓你如願的……羅妹妹是我的,羅妹妹就是懷了你的孩子,她也是我的。我疼她愛她,我才應該是娶她的那個人……」

  陸昀:「……」

  哪怕心情不虞,陸三郎心中也浮起荒謬感,察覺到范四郎這般執拗已不類正常人。被這樣的人盯著,讓人渾身不適。難怪羅令妤屢次與他說她害怕范郎……不等陸昀多想,範清辰的僕從們嚇出了一身冷汗,哪裡敢讓自家郎君再多說兩句話,得罪新來的刺史。

  一個大膽的僕從直接上手,捂住了范四郎的嘴,不讓範清辰再多說。僕從乾笑:「讓府君見笑了,我們四郎還沒接受我們郎主的話……我們郎主回頭會勸說四郎的。請府君不要將四郎的話放在心上。我們郎主請府君放心,範家會儘快退親,祝府君和羅娘子百年好合。范家到時定派人吃喜酒去。」

  陸昀望著範清辰陰冷的眼神,笑容微涼:「你們四郎這樣子,我可不放心……回去後,請向范君傳達我的意思。我希望範家將你們的四郎看起來,不要讓他出門,省得衝撞了我的未婚妻子。若是我妻流產,陸家和範家定不死不休。」

  可憐羅令妤根本未曾懷孕,哪來的流產。

  陸昀說起來卻理直氣壯,絲毫不臉紅,外人自然也只能點頭。

  范家的僕從們應了陸昀的話,答應一定不讓范四郎出來得罪人。陸昀與範清辰的寒目再次一對視,他不信任範家,正要囑咐讓自己的人也去範家看著范清辰時,巷子外傳來小兵高聲:「陸參軍,陸參軍——」

  這個小兵跑入巷中,一口氣來不及喘便拱手報導:「將軍從前線新送來的消息,北國派使臣來我南國,請參軍安排人接應。」

  陸昀一愣,語氣玩味:「北國使臣怎麼這時候跑南國來了?」

  這不是還在打仗麼?

  北國人如此不講究?

  ……

  北國人的心思容易猜,想要戰爭勝。但現在戰事一時半會好似沒進展,他們便派了使臣來,試圖走其他途徑。投降是不可能的,然其他路子,說不定可以結束戰爭。雖然北國兵力強于南國,但是北國顯然也不願把戰力一直耗在此。

  南國與北國的戰爭先行停下,北國使臣停滯在南國外進不來,當有人前去檢查,無危險後辦理完程式,才可進入南國。魏將軍魏琮不耐煩管使臣這些事,現在有參軍,且參軍是他們南國有名的美男子,魏將軍乾脆把迎接使臣這樣繁瑣的事務交給陸昀了——聽說使臣中帶了一位貌美公主,既有貌美公主,那安排陸三郎這樣的小白臉去總是無錯的。

  一連數日,常有人來問將軍那使臣之事,魏將軍厭煩,乾脆領了自己的親兵出城演兵排練,不煩心這些事。魏將軍只想打仗,理所當然地認為朝廷派來參軍,陸三郎又不上戰場,自然該做此事。

  然使臣的到來此時是機密,尋常人家都是得不到消息的。南陽的大世家範家只疑惑為何兩日來不打仗,他們聽到些風聲,卻也沒問。而羅家這樣的小士族,壓根沒有途徑知道南陽發生了什麼事。

  范家在退親,羅令妤重新要成為待字閨中、郎君求娶的美麗女郎。

  回到南陽羅家後,羅令妤第一時間給家中所有人送了禮物,建業特有的茶葉、青團、冰酒等,她都帶來,每個人送了一些。離開半年,回來後女郎仍然如此懂事,且眼見著,羅令妤要攀上建業陸家的三郎。南陽羅氏人讚歎不斷,面對羅令妤時,都帶上一分討好。

  以前只知道范四郎瘋狂愛慕羅令妤。那人本就不太正常,他的愛慕無人去探尋緣故。

  現在連陸三郎都要求娶羅令妤……

  羅家的女郎們過來看羅令妤時,語氣多多少少帶了些酸。她們還非常尷尬,因陸三郎登家門時,郎君風華,她們也想嫁。為這嫁娶之心,躲在屏風後,不知惹了陸三郎心裡多少嘲笑。羅家的女郎們嫉妒無比,半真半假地說——

  「誰知道你又做了什麼勾人。陸三郎沒腦子麼,你那般手段他也吃?」

  「你是高攀人家,定要恭順。妹妹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如何討好的人家?」

  「是當真娶你為妻,而不是納你為妾麼?但是妹妹呀,陸三郎那樣的,便是娶了你做妻,日後他要納妾,你也管不了吧?哎,誰讓我們家世差人家那麼多,人家願意娶你,就該慶倖了。」

  侍女靈玉來自建業陸家,在一邊聽得冒火。羅令妤在陸家是客,再加上陸家沒有女孩兒。平時來家裡住的,不管是誰,都是表小姐,所以羅令妤在陸家的待遇還算不錯。但是南陽羅家的女郎們多呀,還都和羅令妤認識多年,知道羅令妤的底子,一個個說話就不太動聽了。

  而且靈玉很生氣:表小姐還沒嫁呢,就說他們家三郎要納妾。真是膈應。

  侍女都一肚子氣,偏羅令妤臉皮甚厚。對付這些知根知底的女郎,和對付建業的表小姐們,手段自然不一樣。她輕笑一聲,讓侍女把裝滿東西的大箱子開了。羅令妤腰肢輕扭,起身帶領這些女郎去欣賞她帶來的東西。綾羅綢緞,金銀玉器,犀角烏金,金粉堆山。燦燦開箱,琳琅滿目……見慣了好東西的士族女們掩嘴,輕叫了一聲。

  羅令妤撫腮而笑,頰若花開,豔豔清清。

  女郎嬌聲:「這些,都是雪臣哥哥送我的。」

  「他將他的帳簿都送了好多給我呀,帳簿好多,弄得我都看不完,整日熬夜。他真是煩死了。」

  「我來南陽,本來讓衡陽王送,可是雪臣哥哥非要讓我坐他的車。我說不願吧,他還與我生氣。哎,雪臣哥哥真是小孩兒脾氣呢。」

  女郎們窒息:……什麼?連什麼衡陽王都上趕著要送她?羅令妤的魅力怎麼這麼大?男人們看不出她的本性麼?

  羅令妤細聲細語地與人炫耀,那副雲淡風輕、卻時刻強調自己主動權的樣子,讓羅家的女郎們無話可說。這個女郎絲毫不在乎她們說什麼,羅家勢不夠大,看到羅令妤炫耀陸昀如何喜愛她傾慕她,羅家的女郎們看不下去,被羅令妤氣走了。

  侍女靈玉歎為觀止:女郎太壞了,竟這樣逗人。

  ……

  但是陸昀好久不來找羅令妤,羅家的女郎們竊竊私語是不是陸三郎反悔、不要羅令妤了。羅令妤下巴朝天,自然不把她們的酸話放在心上。只是陸昀總也不來,漸漸讓她不安。那晚明明是他狼狽,她不過在他背後笑了一聲,陸昀不至於因為她嘲笑了他一下,他就不來找她了吧?

  她尚等著他來示好,好讓羅家的女郎們看清楚啊。

  他總不來,她跟誰炫耀啊!

  況且她也怕他反悔不娶了……羅令妤委屈,她還在擔心他會不會死,她專程來南陽幫他,他竟不理她。而且她也沒如何,她就是沒有懷孕而已。那怎能怪她?是他自己沒本事呀。

  竟惱羞成怒,遷怒於她。

  羅令妤歪在家中望眼欲穿,巴巴等著陸昀找她,越等越不自在。羅家人也等得有些害怕,他們不知陸昀此時不在南陽,不知陸昀離開南陽去接所謂的使臣,他們只知道範家要退親了,陸三郎卻對羅令妤不問不管。

  羅夫人前來試探,問羅令妤和陸三郎之間是否有誤會。

  羅令妤委屈噠噠地將兩人的爭吵掩去了細節說給羅夫人,向年長的長輩求教。羅夫人建議羅令妤去見一見陸三郎,像陸三郎這樣眼高於頂的人,女郎討好也沒什麼……羅令妤做了膳食後,便被著急的羅夫人推出了門。

  ……

  羅令妤深覺丟臉,怕人認出,出門時偷偷摸摸,不敢走正道。到軍營下車時,她身邊只跟了靈玉這個侍女。但是軍營不讓進,羅令妤和侍女提著食盒,焦慮地在外徘徊。

  羅令妤不言不語,看靈玉與那守衛相求。

  忽而,感覺到一灼熱目光盯過來。

  女郎扭頭看去。

  軍營外馬蹄聲如雷,魏將軍魏琮帶著兵馬回營。他騎在高頭大馬上,一眼看到下方美麗如清晨露珠的女郎,當即深吸一口氣,看得呆住——

  「仙娥下凡啊……」

  魏將軍靈機一動:這麼美的女郎,以前沒見過呀——他下了馬,拱手相迎,爽朗大笑:「……莫不是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是否來我南國和親?必須是陛下麼?」

  此女衣裙若飛,腰肢細窄。背後是營中將士訓練聲震天,眼前雲高風清,羅令妤瞠大秋水眸,怔忡看他。

  魏將軍厚著臉皮湊到她跟前:「公主看我行麼?」

  羅令妤:「……」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6
發表於 2019-12-28 10:12:10 |只看該作者
第95章

  這位女郎不是和陸三郎一起回來的北國公主,但和陸三郎也脫不了關係——羅氏女竟是陸三郎的未婚妻子。

  還是身負婚書、尚未退婚、卻被陸三郎挖了牆角的女子。

  魏將軍魏琮讓軍中人去查,查出羅令妤的這些事後,心裡便不是滋味,更是沮喪陣陣。親自殷勤地將羅氏女送回家去,回來騎在高頭大馬上,魏將軍面黑如蓋、咬牙切齒——陸三郎,又是陸三郎!他瞧不起的士族子弟,竟能讓羅娘子這樣的美人千里來奔。

  而同在軍中,為何魏琮自己的婚姻如此不順?

  因他是陳王從寒門中一手提拔上來的。

  寒門子弟進入士族社會,想要出人頭地、想要地位提升,婚娶自然往上走,不願再和不如自己的寒門混在一處。但是魏琮自負,既看不上不如自己的寒門,他看上的士族哪怕他籌再多價錢也不肯行「財婚」之事。魏將軍打得一手好仗,婚姻卻上不成下不就,無端惹他發愁。而今看上北國公主應該和士庶分明的南國環境不沾邊,他想厚臉皮尚一位貌美公主——卻不想羅令妤也是陸三郎的。

  魏琮氣怒交加:陸三郎那番樣貌,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怎麼天下漂亮的女人,都盯著陸三郎看呢?旁家郎君就不需要娶妻了麼?

  魏琮致力於挖陸三郎的牆角。

  而羅令妤在等陸昀,既想陸昀來跟自己道歉,又急著想將陸二郎的夢告訴三表哥。魏將軍熱情邀請羅令妤去看他軍營中的演兵,羅令妤一口答應。魏琮於此難得機靈,陪羅令妤玩耍了一日,到了深夜,他為羅令妤在軍中特意搭了一處帳篷,美其名曰——怎能叫陸參軍的家人四處奔波呢?

  羅令妤美目嗔笑,面頰染糖漿般:這個將軍,真是花花腸子,會討好女郎。她還沒嫁陸三郎呢,魏將軍就說她是陸昀的家人。

  魏將軍則滿意地想:誰說是未婚妻了?陸三郎的表妹,那也是陸三郎的家人嘛。

  各懷鬼胎之下,郎君威武,女郎嬌美,魏將軍和羅氏女的相處,分外愉快。到陸昀領著真公主回來時,看到的便是魏將軍和羅令妤言笑晏晏的模樣——那總是和陸三郎對著幹、嫌陸昀婆婆媽媽事多的將軍,這會兒弓著腰牽著繩,在小馬場上一路牽著馬,馬上則坐著神色緊繃、面容姣好的羅令妤。

  羅令妤是不擅長這些運動的,騎馬更是從來不會。魏琮知道後,自告奮勇要教她。此時的魏將軍,哪裡有平日粗著嗓門拍案大吼的樣子,他溫聲細語,滿頭熱汗被自己憋回去。魏琮小跑步地牽著馬,不斷回頭看馬上的女郎,唯恐聲音大一點兒會嚇壞那女郎似的:「不要怕不要怕,我看著,娘子不會摔下來的……」

  有小將發了一哨聲,跑到魏將軍身邊說了幾句話。下一刻,魏將軍與馬上繃著身子的羅令妤一道扭過臉,看向軍營柵欄門外的陸三郎,陸三郎身邊的女子,還有後面跟著的幾十個人組成的北國使臣團。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些北國使臣跟在他們的公主身後,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南國這軍營。看到軍營配置,他們臉色紛紛難看,因南國眼看著比北國富裕很多,軍中刀槍、鎧甲、戰馬的配備,都比北國好些。但是看到一介大將軍竟然親自教一個女郎騎馬,這些使臣唇角又含了一抹微妙的笑:呵,果然如名士說的那樣,南國人多奢,多怠,只知享樂。

  北國的軍隊,遠強于南國啊。

  使臣們看得鎮定,陸昀身邊戴著幕離的公主看到那馬上女郎的清姿,她再回頭看眼陸昀幽黑眯起的眼睛。公主心裡一頓,沉沉落了下去。隔著沙羅珠玉,北國公主凝視著羅令妤,暗自比較雙方的美貌、身段。北國公主自認為是美人,矜傲地戴了幕離,以防外人看她……卻沒想到在軍營中,便看到這樣的女子。

  且陸三郎目不轉睛地盯著。

  北國公主沉聲:「陸三郎管我要的燈,莫非是給她的?你便是為她,不願和我聯姻?」

  不一定是要嫁給南國皇帝才叫聯姻。此年代世家地位高,天下朝政都把持在世家手中。若是嫁入世家做世家婦,和入皇帝的後宮,效果難說誰不如誰。

  陸昀一頓,側頭看了她一下:「不是。」

  公主心裡剛放鬆,便聽這位陸三郎說:「不是她,我也不會犧牲我的婚姻和任何人聯姻。我不願和公主聯姻,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只是我與公主無緣。」

  北國公主沒說話,聽出陸昀沒有否認那燈的事。

  當下裡,她與陸昀站在柵欄外,看馬小跑過來,魏將軍伸手扶那嬌弱的女子下馬。女子胸脯豐盈,腰肢纖細,與魏將軍一道走來,步伐卻是嫋嫋娜娜,行姿婀娜無比。何止軍中男人不斷地看過去,就是北國公主自己……都忍不住一把掀了自己所戴的幕離,露出了自己的容貌,與這位女郎比美一番!

  魏將軍不在意地瞥過北國公主一眼。這兩日看慣了美人的魏將軍很是平靜:唔,公主也不過爾爾。不如某人。

  真是嫉妒陸三郎。

  陸昀沒說話,只是看著羅令妤望來的眼波,他眉挑了下。羅令妤向他身邊的公主看去,那公主用古怪的目光看著她。羅令妤心神停一瞬,同是女子,她一眼看出這位公主和陸三郎之間的微妙。她微有妒意,心裡沖陸昀翻了個白眼,想原來又是一位折服在陸三郎風采下的女子。

  北國公主看陸昀長袍輕掀向前一步,似要相迎,便道:「陸三郎不在我面前多說些她的好話麼?不怕我拿喬,欺負了你的心上人?陸三郎的真心也不過如此。」

  陸昀回頭,緩緩看了那個面容冷繃的公主一眼,聲音含了笑意:「……公主若是欺負得了她,我們再說。」

  北國公主一愣,待要反問,軍營大門已開,魏將軍聲大如雷,故作熱情:「北國使團駕到,蓬蓽生輝啊——」

  雙方局面打開,兩國之間,再無兒女私情;一言一行,都是國家大事。北國公主幽目輕揚,神色肅穆地看著軍營門大開,將士列隊,鼓聲敲響。喧天震動下,身形清雋的陸昀先行,在前引路。身後人不動,陸昀回頭,例行公事一般地望來一眼。

  北國公主沉靜地看著,慢慢的,她的袍袖如鴻羽一般飄揚。她深深吸了口氣,頭顱抬高腰板挺直,她向前抬起了腳步,邁向前方。

  陸昀若有所覺,睫毛顫了一下,揚起目光,難得認真地向北國公主冰玉般的面孔上看去。而北國公主已經不再理會他,她身後的北國使團,魚貫而入,跟隨公主的步伐。

  自此一步,個人私情拋之腦後,這位公主將為北國,奉獻至死。一個新的紀元,將從她腳下這一步開始。這個新的時代,新的故事,由她來引領。

  ……

  個人私情拋之腦後,有些時候,個人私情正是國家利益。況且比起入一個行將入土的老頭子的後宮,嫁給年輕有為、才貌絕倫的陸三郎,做陸三郎的妻子,不更好麼?

  折服世家,和折服南國朝廷,也沒多大區別。

  當夜為迎使臣團入南陽,魏將軍開了恩,軍營觥籌交錯可達旦。原本羅令妤晚上會回羅家,然她瞥見公主要住在軍營中專為她備下的帳篷,這位公主的目光又時不時落到陸昀身上。羅令妤決定自己也要留下來,多看一眼。

  晚上酒肉宴席,南國膳食的豐盛,讓北國使團暗自比較後,嫉恨無比。江南多富饒,北國卻風霜……北國軍力強,何以南國這些醉生夢死的士族卻占著最好的地段?一晚上人心中不快,北國公主更是盯著陸昀。

  看到陸昀在場上繞了一圈,與士兵們客氣而生疏地聯絡了一下感情。陸三郎身上屬於世家子弟的清貴傲氣,讓他幾乎沒有平易近人的可能。顯然陸三郎也不打算勉強自己,不打算平易近人。魏將軍和將士們開了一壇又一壇的酒,眾人喝得面紅耳赤,陸昀到邊上,只是禮貌性地喝了幾杯酒,也無人多說。

  魏將軍更是不耐煩地揮手:「走開走開!你這樣喝不了酒的,不要擾我等的興!」

  陸昀在他耳邊抓住機會提醒:「將軍能喝倒這些北國使臣團麼?從他們嘴裡問清楚緣故,之後告訴我,我想辦法攪和掉他們的狼子野心。」

  魏將軍喝得頭大時,隨意擺了擺手。他嗤笑一聲,鄙夷陸昀又要耍心眼,折騰這些北國人。但術業有專攻,魏將軍從不在這種事上駁陸昀的面子。魏琮抱著酒罈子晃悠悠地站起,他振臂一招呼,喝得東倒西歪的將士們嘩啦啦隨著他一起站起,去找北國使臣團喝酒。

  陸昀回到酒宴上入座,正是挑了羅令妤身邊的位置。女郎托著腮看他,鳳眼微斜:「你喝了多少酒?」

  陸昀心悅她主動與他搭話,且那邊酒鬼們忙著喝酒也無人看他們,他便笑著勾住她的肩,要將她往懷裡帶。陸昀在她發間輕嗅了一下,笑道:「我騙他們的,我沒喝幾杯。」

  羅令妤似笑非笑:「原來你知道自己不能喝啊。」

  她伸手欲推他時,忽感覺到背後有雙眼睛盯著。羅令妤眼角餘光輕掃,看到那位公主低著頭掩袖喝酒,好似並沒有看他們。但是到底看沒看嘛……羅令妤不推陸昀了,而是乖乖被他抱著,任他在她眉心眷戀地親了一下。

  陸昀咬牙:「別再提我那丟人事!」

  羅令妤嗔了他一眼。

  他卻又忍不住,來問:「我那晚有做什麼嗎?」

  說話間,摟著她腰肢,摸到女郎腰間骨肉,食髓知味一樣,他漸失了分寸,手向上跳了跳。陸三郎俯眼向下,見燈火濛濛,女郎垂首。透過領子,見雪山逶迤淺行,稀薄的蓬雪覆著一層光,朦朦朧朧,欲語還休。

  眼底生了火,心中起了雜念,手下就沒了章程。暗火燒著,蛇一樣遊動,如撫摸上等綢緞。眾目睽睽,他好似已經忘了,好似只看到她,於是俯來、俯來……羅令妤駭然推他,低聲咬牙:「你做什麼?你瘋了……你莫非又喝多了?」

  他何曾這樣過?以前頂多親親摸摸,何曾有這樣架勢?

  陸昀回神,掩下目中火熱,面上燥紅卻不退。他將手挪出來,只持著不在意的輕浮笑意,緩解她的緊張。而他低頭咬她耳下的珠子,聲音含糊帶笑:「我沒喝多……晚上來找我吧,嗯?」

  羅令妤哼道:「不去。我才不與酒鬼多說話,我說再多,你也不記得。」

  陸昀解釋自己沒醉,但是羅令妤故意說不信。

  她仰著臉,燈火照在眉目上,雙頰如緋。那般皎皎光華,光影交織下驚心動魄,何等美豔。陸昀看得心動,喉間滾動,再次低下臉,與她輕笑說話。她便又躲又笑,纖長的手指戳上郎君傾過來的臉,不許他碰她。

  竟這樣玩鬧。

  旁人忙著喝酒、忙著應酬國事、忙著互相試探,陸昀竟喝多了酒,與羅令妤那樣又這樣。他笑起來的樣子,溫柔深情又氣質飄虛,帶股子浪蕩味兒。浪蕩卻不淫,郎君舉手抬足間的風流,勾人心魄,食人骨肉。

  北國公主垂下臉。

  當夜一直鬧到淩晨,酒宴才結束。魏將軍早喝得人事不省,陸參軍安排諸人回營歇息,將所有人送走後,他再次試探了羅令妤一下。羅令妤問:「找你做什麼?」

  陸昀低聲緩笑:「哥哥送你個禮物……你與哥哥說說話可好?」

  禮物什麼的,不太感興趣。羅令妤想到陸昀那架勢,仍是守著最後一道關,不肯與她燕好。那她晚上與他在一起,又有何意義?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至於讓她為了睡他,為了維持住這段感情,還要用藥吧?

  羅令妤義正言辭地拒絕了陸昀。

  陸昀歎口氣,她既不願,他也不勉強。

  陸參軍不太高興地回了營帳,倉促洗漱一番後,也不睡覺,而是伏在案上,熬夜批改自己攢下許多的公務。身兼數職,忙碌起來自然也要比旁人多花些時間。他從一堆公務中找出堆成山的信,看到皆是陸二郎寫的。陸三郎壓力極大地歎了口氣——他的二哥,每天都有這麼多信送來。

  拉拉雜雜扯一大堆,每每說不到重點。只因寫信頻率太高,根本無重點。

  陸三郎在信中翻找,好不容易尋到了陸二郎之後談及羅令妤懷孕烏龍事件的信。原來這封信早就發過來了,只是陸二郎的信太多,被他那個行事瀟灑風流的三弟直接忽略了。

  陸三郎心情怪異地看著這封信,看到信中二哥抱歉的語氣,他的心神卻不自禁地飄遠了。想到若是羅令妤真懷孕了,那該多好。他期待了那麼久,他日日想著那個無緣的孩兒。再想若是生個女孩兒多好,他們陸家陽盛陰衰,就沒有幾個女孩兒。他和羅令妤的女兒,必然極為漂亮。

  陸昀低頭微笑,笑中帶悵。

  猛然間,外頭傳來幾聲爭執。夜深人靜,陸三郎抬起頭時,氈簾一掀,外面爭執聲結束,北國公主披著厚實的灰鼠毛大氅走進了帳中。公主立在帳門口,目光幽幽若若地看著他:「我有話與你說。」

  陸昀皺了下眉:「夜已深了,明日再……」

  北國公主冷冰冰道:「你從我這裡買走了燈,送與你那心上人,我可不曾多說什麼。怎麼我有事,陸三郎就不能多聽兩句?」

  陸昀沉默,不再說話。

  公主向外看了一眼,示意人都退下。帳中只剩下她和陸三郎二人,北國公主向前走去,站到陸三郎面前的幾案三步外。她俯下眼睛,聲音柔了下去:「陸三郎,我聽說過你的大名。尋梅居士的名氣,我們北國也是流傳的。我最後問你一句,你當真不願娶我?雖為利益,但我確實傾慕你。」

  陸昀敷衍地笑了下:「承蒙殿下厚愛,但是不必了。」

  他雖沒有說出口,但他的眼神很明顯:傾慕我的女子,太多了。你又強在哪裡呢?

  陸三郎是個清高傲慢的人,他即便不惡語相向,那不將人放在眼中的、漫不經心的神情,也極為傷人。兩人相交,你已心動至極,於他不過是尋常事件。郎君眼底深處的無情和厭煩,讓北國公主面上難堪。

  她沉思了一下,見陸昀俯下眼去,她心中破釜沉舟,手指落到了自己大氅上系著的衣帶上。

  衣衫倏地滑落。

  陸昀猛地抬眼,銳寒目光看來,然極快的速度,北國公主尚不曾看清,就見他重新垂下了眼皮。陸三郎端坐案後,動也不動,除了抬眼垂眼這樣簡單的動作,他連放在幾上的手肘都沒晃一下。

  分明是心之涼薄,無人能及。

  北國公主呼吸重起,幾多狼狽、窘迫、寒意拂身。她赤身站在他面前,看到他那不在意的低垂眉眼,目中就噙了熱淚,惱怒至極——竟是動也不動,連起身躲開、為她披上衣都不曾。他的溫潤端方呢?

  陸昀本質是個何等無情、不給人情面的人。

  陸昀:「公主請回吧,莫汙我之名。」

  北國公主顫聲:「我汙你的名?!你竟看也不看,你……你這樣無情無義的人……」

  「刷——」

  帳簾突得一掀。

  北國公主分外駭然,連忙蹲下去抱住自己扔在地上的大氅。她瑟瑟發抖,潤柔的肩骨露在空氣中,長髮如雲散落。她萬分害怕自己這樣的窘迫被人撞到,而她看到陸昀眼神一變,竟站了起來。

  公主回頭,見到羅令妤端著一碗湯水,神色詫異地站在帳門口。

  公主掩飾的倉促動作,不足以消滅帳中的證據。羅令妤擰眉,笑意收起,臉若冰霜,看向陸昀。陸昀平靜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羅令妤眼冒怒火,冷笑一聲,一下子摔了手中碗,她轉身就走。臨去前,她憤怒地瞪一眼公主,氣得發抖,卻沒做什麼。女郎掀簾而走,陸昀看也不看周邊,抬步就追了出去。陸昀急聲:「令妤,聽我解釋!」

  帳簾掀了又落,冷風吹來,遙遙聽到外頭男女的吵聲,火氣甚大。而空落落的帳中,眼淚一滴滴掉落,北國公主沉默地穿好衣裳。那兩人竟都無視自己,北國公主暗恨至極,抖得更加厲害。從未受過這般侮辱!

  ……

  北國公主踏入南陽府軍營的第一步,北國公主誘惑陸昀的那一次,兩國之間的歷史也向前推了一步。在整個大時代的縮影下,少人能從這一刻便看到命運的軌跡。南陽這邊做不到,千里之外的建業城中,陸二郎卻憑藉自己的夢,窺到了某些痕跡。

  白日北國公主入南陽軍營,當夜,陸二郎便做起了夢。他在這個夢中,終於看到了害死三弟的那個原因。

  北國派出了使臣團,與南國交易並談判。北國使臣團入建業,因陸三郎的提前洩密,談判不成,使臣團惱羞回國。但北國公主被南國皇帝看中,入了皇帝的後宮。常年沉迷求仙問道的南國皇帝身上,總算多了些煙火氣——皇帝他,偏寵這位北國公主。

  太后的意志都不足以抵抗。

  而隨著南北兩國繼續交戰,南陽大勝後,雙方正式談判,南國皇帝憑著對這位北國公主的喜愛,大肆讓利。朝廷不再給予南陽補給,要求南陽撤兵,陸三郎回都。陸三郎上書言局勢不穩,不可回都。北國公主建言殺了陸三郎,南國皇帝猶疑。

  朝廷分為兩派,大部分人都要求陸三郎、魏將軍回建業。且按照談判,南國皇帝有將汝陽、南陽、潁川幾相鄰郡送給北國,以換兩國百年和平的意思。世家支持朝廷,因世家並不願再出錢供養軍隊。大聲音中,連陸家也認為陸三郎回來不錯。何必在南陽那爛攤子上耽誤?

  滿朝上下,只憑陸三郎一手書,只有陳王據理力爭,說南陽情況不穩,希望多給陸昀一段時間。

  但是無兵馬、無糧草,陳王孤身一人,即便百般周旋,卻因並不知南陽具體情況,只憑著多年好友間的默契去支持陸昀……他難逆大局。要到陸昀死了,陸二郎才會後悔無比,陸家後悔無比,早知那時候,不該逼陸昀回來,應該支持他留下。

  北國公主未曾再進言,但棄局已定。

  只是夢中的陸二郎魂魄游離間,看到北國使臣聚在一起,看到北國公主面上那若有若無的笑意、恨意……他模糊地想到,南陽一定還有什麼,給了北國公主這樣的信心,這位公主說不定知道陸昀不肯回建業的緣故。

  陸二郎惶惶地想:這是為什麼?這位公主哪來的恨意?陸三郎哪裡得罪了她?

  世間的仇恨多的是緣故不深,私心甚重。有時候只因為那人沒有多看她一眼,恨意便如洪濤般,洶湧成災。便想著:既不知我的好,不給我留情,那何妨去死?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7
發表於 2019-12-28 10:12:25 |只看該作者
第96章

  次日,下了很大決心,北國公主才願意出門。

  到底是公主,即便獨處時心裡何等恨惱自覺不堪,面對外人時,北國公主仍是驕傲冷豔的。公主他們不和軍營中的軍士同吃同住,中午用膳乃另開一灶。恰恰羅令妤也不是軍中人,她也另開一灶。

  北國公主去用膳時,正好在塵土飛揚的校場外碰上與侍女同行的羅女郎。侍女提著食盒,羅女郎廣袖裳,長羅裙,衣袂上許多系著的帶子被風吹起,如此風流靈動。更兼女郎眉梢微蹙,眼中籠著氤氳煙靄,臉上神情柔弱動人……怎樣一個我見猶憐的絕代佳人呀。

  看到這女郎,北國公主掉頭便想走,卻不想羅令妤的美目已經掃到了她,隔著十幾丈遠就打了招呼。

  走到近前的羅令妤依然滿目清愁,與公主說話時也懨懨:「……這是我親自做的午膳,去送給雪臣哥哥。」

  北國公主一個沒忍住:「……你們不吵了?」

  昨晚隱約聽到兩人在外吵得天崩地裂啊。

  羅令妤柔弱一笑。

  她身後的侍女靈玉眼皮一跳,知道女郎又要開始了:她就說呢,剛才走路走的好好的,表小姐怎麼突然神色一變,立即變得梨花照水一般楚楚可憐。原來表小姐是在這裡等著啊。

  而北國公主自然不知,她只看到面前的羅女郎長歎一口氣,柔聲:「我怎能怪雪臣哥哥呢?昨夜是我孟浪了,郎君是天,我一介小女子,有什麼理由指責他呢?他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呀,只要雪臣哥哥不生我的氣,還要我就好。我只想好好伺候雪臣哥哥,為奴為婢,我也心甘情願的。」

  北國公主心裡略有些不適,滿腔的不屑話被她這副樣子憋了回去。此年代貴族女向來行事彪悍,很少見柔弱之勢。羅令妤這樣……北國公主還試圖挑撥羅令妤:「我不知他怎樣與你說的,但他一定沒告訴你他昨夜與我歡好吧?」

  羅令妤再次捧心若西子,她的側臉籠著愁緒,一口氣歎得更自憐了:「歡好便歡好,我不介意。我寄人籬下,無依無靠,只有雪臣哥哥一人。哪怕他要娶公主為妻,納我為妾,我也願意。我做了膳給雪臣哥哥,希望他看在我尚能賢慧的面上不要跟我計較,不要再打我罵我了,嚶嚶嚶。」

  女郎掩唇而泣,淚落如珠。

  侍女靈玉看得已經呆住:……真是委屈女郎了呢。

  北國公主同樣目瞪口呆,大約她從沒見過弱成這樣的女子,挑撥都挑撥不到實質。她滿心的惡意,被羅令妤這副充滿自卑的不計較郎君在外如何風流的大凜然感所鎮住。一口血憋在喉嚨裡,北國公主還要聽羅令妤繼續嚶嚶泣淚:「他打我是應該的,罵我也是應該的,跟著他,我無怨無悔。我哪裡會生氣?只要他不生我的氣,我便甘之如飴了。」

  北國公主被羅令妤弄得臉色難看——從沒見過這種沒追求的女人。

  羅令妤還待再刺激這位公主,遙遙的,聽到陸三郎極淡的聲音:「令妤,你做什麼呢?」

  扭過臉,看到軍士操練為背景,前面不多遠的參軍帳篷簾子被掀開,光風霽月一樣的陸三郎不動聲色地站在帳門口,揚目望來。北國公主難堪躲開視線,一會兒卻發現陸三郎根本沒看她,她再次忿忿不平地抬目。而羅令妤只是一頓,便滿目欣喜地奔了過去,扶住郎君的手臂,她羸弱無比地靠著郎君:「雪臣哥哥,你不要趕我走好不好?我再也不吼你了。我要無名無分地跟著你。」

  陸昀:「……」

  他挑一下眉,原本心神淡淡,她一來,就攪動了他滿心興味。陸三郎面上卻不顯:「無名無分?不至於吧……」他這還在忙著給她退親之事呢。

  羅令妤挽緊他手臂撒嬌般甩了甩:「不,我就要無名無分。」

  陸昀一隻手臂都被她甩麻了,看她一眼:「……妤兒妹妹開心就好。」

  陸昀目中笑意加深,伸指捏了捏她的臉。遭來羅令妤的瞪視:幹什麼呀?能不能配合我?能不能凶一下我?

  陸昀當即冷下臉,嗤了一聲:「你這樣的賤貨,也就配無名無分了。昨晚竟跟我鬧,誰給你的膽子?」

  羅令妤更委屈了,淒淒切切,支支吾吾,愈發看著不爭氣。

  北國公主已經說不出話,心裡感覺非常怪異。一方面被羅令妤這副雪白蓮花一樣的架勢弄得心裡翻白眼,一方面又震撼于陸三郎這樣的人物說出這樣羞辱女郎的話。那個羅令妤竟然仍沒被氣走,反而嚶嚶嚶不斷,非要扒著陸三郎不可。

  北國公主:……服氣了。

  她臉色難看地被氣走了,而羅令妤被陸昀領進營帳,等放下簾子,她才意猶未盡地收了面上的神情。羅令妤沖陸昀冷哼一聲,眼中光刀子似的剜了他一眼。根本不想多待,敷衍無比地讓侍女把食盒放下,她人就要走。

  陸昀低笑了一聲。

  從後抱住她。

  靈玉無表情地低著眼,專心致志地盯著地上的氆毯端詳研究紋路。

  陸昀從後摟抱住羅令妤,笑道:「怎麼了,還生氣呢?不是知道沒什麼嗎?我只為你心動呀。昨晚她那樣,我可是連心跳都沒快一下的。」

  羅令妤心裡其實相信沒什麼,因她知道陸昀的架子有多大。她討好他時討好得辛苦,現在則嘗到甜頭:正是因為他這個人不容易被打動,女郎的誘惑對他來說稀疏平常,幾乎沒什麼人能攻破他的心理防線。

  但是男女之間你來我往,豈能一味被他牽著走?

  羅令妤在他懷裡掙扎開,跳出了三步遠。陸昀眼神微變,見她人站到帳篷門口,眼波飛斜,又不似生氣,而是嬌嗔撩撥:「甜言蜜語,誰信你的鬼話?半夜三更與女郎幽會,讓女郎入你的帳,我再不理你了!」

  口上說著「我再不理你」,但她眼波動人,口是心非,似是而非地撩著他。

  許多時候心硬如鐵,知道她的手段,便不會上道。但越來越多的時候,明知道她故意,明知道她吊著他,心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狂跳。她笑一下,他心動一分。她欲迎還拒,他心動得不能自已……陸昀走上前,他眼神幽若的變化,被羅令妤洞察。羅令妤不想這麼快給他吃甜頭,她人已經站到了簾子邊,陸昀眼神才變化,她就掀簾子出去了。

  羅令妤主僕來去如風,什麼甜頭都沒讓陸昀吃到。立在帳篷中央,陸三郎覺得某處有些悶悶地硬了起來,那能撫慰他的美人卻不肯讓他輕易如願。陸昀面上露出幾分狼狽色:曾幾何時,他竟有這樣的時候。

  陸三郎臉色不好,坐了回去。他打開她送來的食盒,看到裡面精緻的點心,面色才稍微溫和了一些。吃了一塊點心,陸三郎整頓好心情,重新開始看公務。自然要與羅令妤和好,但他有個主意……現在時機未到,先不急。

  魏將軍魏琮對他們幾個人之間那點兒男癡女怨的故事一點兒沒察覺到,魏將軍來找陸昀,眉目深皺,是因他發現了點兒什麼。魏琮臉色陰沉,在陸昀的帳中踱步:「喝倒了那幾個北國使臣,他們的嘴倒是牢,什麼也不肯說。但是有個隨從不小心說漏了嘴——我疑心北國使臣這次來,根本不是為了什麼談判,而是拖住我南國。他們應該在準備一場大戰……只是時機未到,需要時間。」

  陸昀若有所思:「什麼時間比使臣訪問、兩國不交戰更好呢?」

  但他轉念又道:「只是將軍的猜測,說不得准。我們還得查探一下……這樣,我與潁川郡那邊新派來的將軍,衡陽王商議下,與他交流下意見。」

  在陸二郎夢中時,衡陽王沒有來邊關,邊關幾郡的聯繫並不緊密。但現實中,衡陽王來了。而恰好,陸昀和衡陽王劉慕,也算舊識。就算關係稱不上好,彼此卻是能說得上話的。南陽和潁川相距甚近,互相照應,理所當然。

  陸昀再道:「讓探子翻山打探北國軍隊情況……唔,洛陽城中應該有好些名士逗留,我可寫信請他們幫忙留心北國兵馬變動。」

  洛陽被劃入北國的版圖,然名士行走天下,不涉政局,自有自己的途徑。

  魏琮這才想到,雖陸三郎現在每日在軍營中坐著,但他在此之前,是名滿天下的名士,不拘于北國還是南國,名士的地位都高。看陸昀又刷刷刷開始寫信,魏將軍慢慢地「嗯」了一聲:「還得警惕這些狼子野心的人……不說了,我抓緊時間繼續練兵,不管陽謀陰謀,我方兵力提升了,才能以不動應萬物。「說到此,魏琮苦笑:「可惜我南國人體質體力不如北國軍隊,江南人士想要練出北國軍隊那種鐵血悍勇的軍人,還差得遠。」

  陸昀眉微微動了一下:南國的優勢在於富饒,在於江南之地的土地豐沃。兵力弱,可以用數量、錢財填補……但若是整個鏈子斷了,他們就有些被動了。

  心中這樣一想,陸昀乾脆再多寫了一封信給建業,問陳王建業朝廷在背後的支持,是否牢靠。

  ……

  目前看來,是牢靠的。

  陳王如是回信。

  皇帝陛下醉生夢死,將軍士派出後,打仗之事就交給大司馬去勞心,陛下不問不管。而今陳王殿下在司馬府中,雖無法控制建業的軍隊,但對南陽的軍士掌控一二,還是做得到的。

  朝廷國庫存下的錢財遠不夠戰爭消耗,但世家大族的錢多。陳王日日拜訪各家,好言好語地相說。有陸二郎陸家這樣的郎君幫著,世家們現在還在不情不願地提供著財力,轉交給國家。世家的願望便是戰爭儘快結束,時日長了,他們也不願在此耗。

  陳王道:「……寒門也資助了錢財,獻給朝廷來買官位。幾位士大夫都同意了。」

  士庶有別,說的僅是雙方的地位。然此年代,士族中有落魄的,如南陽羅氏。寒門中也有名望高的當地富豪,如周揚靈的父親周潭所代表的宜城勢力。寒門並非不如士族錢財多,甚至周潭這樣寒門出身的名士,他能動起來的資產,比普通的士族還要多。寒門想入高門,已有些尋常士族對「財婚」動心,願意自家出地位,寒門出金錢,雙方互贏。

  既有此,那寒門願意資助朝廷打仗,也屬正常。

  陳王道:「周潭先生不愧是當代大儒,可惜不能與我聯姻。不知他那位原本來建業的女兒到底出了何事,為何來了又走。莫非周大儒對建業失望?」

  周揚靈的存在,陳王只從陸昀口中聽過。他平常心態地討論聯姻可能,將此當做利益交換。然他本人已不再願意……陳王想到了周子波,心中輕輕歎了一氣。

  他心裡湧上怪異念頭:同是姓周。若周郎不是男,是女,甚至是周潭的那位消失不見的女兒……那有多好。

  ……

  陳王劉俶和陸昀通信之時,陸家二郎陸顯也給自己的三弟寫了洋洋灑灑的長信,焦慮地說起自己的夢。但陸顯在這時多了個心眼,因他經常收不到陸昀的回信,他不禁懷疑是否自己信寫的太多、頻率太高,三弟根本沒時間看他那麼多的信。以防萬一,他給陸昀去信的時候,一封更加詳細的信,寫給了羅令妤。

  羅表妹那般聰慧,看到了這信,應該會去尋三弟吧?

  陸顯猜自己做出這樣的夢,是因那位和親的北國公主出現了。建業這邊無消息,邊關應該已有了消息才是。夢中那公主妖言惑眾,北國使臣團顛倒是非,硬是讓南國朝廷按兵不動,才害死了陸三郎。若是那個北國公主不入境不入建業,三弟便不用死了吧?

  那麼,如何才能讓一個目的明確的北國公主不入建業呢?

  陸二郎不知,這樣的事交給邊關將士們頭疼去吧。

  ……

  南陽接待著這位北國來的公主,北國使臣團被留在南陽,還在等南國文官團的接應,一時不急著動身前往建業。

  陸二郎猜的果然不錯,陸昀案頭上的信實在太多,重要的信件太多。陸昀顯然不覺得陸二郎每日問自己吃了什麼喝了什麼有多重要,二哥的信,他都是有時間再看,不會第一時間打開信紙看信。況且這兩日,稍微有點空閒,陸昀還在忙著另一件事:他之前從北國公主那裡買了燈,要送給羅令妤。他正忙著完善這燈……更沒功夫回信了。

  而羅令妤先收到了信。

  坐在家中院子裡,其他女郎在玩雙陸遊戲,嬉笑不止。羅令妤放下手中的信,秀美的眉眼垂落,思量起陸二郎信中說的驚天秘聞。她關心則亂,每提及陸三郎會死,心中就一團亂麻般,處處不得力。

  陸三郎會死!

  死因正是這個北國公主引起的!

  靜坐在家中花園中的女郎,垂下的目中掠起森然的殺意。第一個念頭,便是不能讓這位北國公主入建業。而讓一個一心抱有和親念頭、心思不正的公主不入建業,最好的法子就是讓她消失。不能讓這個公主活著……她活著,對陸昀始終是個威脅。

  但是向來國與國之間的問題,從來不斬來使。北國公主正是來使團之一,她若是死了,陸昀作為南陽的最高長官,不是會被問責麼?唔,問責也沒關係……陸三郎是世家子弟啊,只要人不是他害死的就行。

  不能讓這位公主的死和陸昀扯上關係……事後可以彌補,事件本身卻要做的乾淨。

  羅家一眾玩樂的女郎們不知,與她們同坐一院,她們滿腦子想的是如何嫁如意郎君,羅令妤面上溫柔,心中則在想如何借刀殺人。

  而南陽目前,最好的那把刀,不正是南陽這邊軍事的最高指揮官——魏將軍魏琮麼?

  ……

  心中主意一定,次日,羅令妤驅車前往軍營,言笑晏晏地邀請高貴的北國公主與南陽的女郎們玩耍。北國公主心懷目的,自然不願和南陽這些人多打交道。羅令妤卻無知無覺般地笑:「南國的士族間聯姻甚多,牽一發動全身,和北國也是差不多的吧?公主在南陽有交好的女郎,以後嫁去了建業,會得到人照應吧?」

  她再可憐地露出笑:「公主,讓我補償我之前的過錯吧?若是你日後嫁了雪臣哥哥,我也得伺候你不是麼?」

  嫁給陸三郎……北國公主心中蕩漾,轉而沉下心,讓自己不要再做夢。

  但羅令妤也有話不錯。北國公主放下對羅令妤和陸昀之前那件事的尷尬,她心裡一動,身在異國他鄉,若有士族照應,自然是好。

  此時她已經知道陸三郎無望,自己大約是真要嫁給那個又老又昏庸的南國老皇帝。心中委屈不屑,卻是要開始做足準備。

  羅令妤便領著北國公主,介紹這位公主四處認人。北國公主心裡奇怪的念頭一閃而逝,覺得羅令妤若是柔弱的人,怎會在南陽有這麼廣的人脈?好似人人都認識她,每個女郎都能和她說上話?

  問及羅令妤。

  羅令妤怔了一下後,面頰羞紅:「……大概因為我美吧?」

  北國公主無言以對,反駁不能。她語氣微酸:「幸好你不是公主。你若是去我們北國聯姻,我們陛下恐怕天上的星星都要摘給你。」

  羅令妤當即作出一副拒絕模樣,淚眼濛濛:「我心中只有雪臣哥哥,除了他我誰都不嫁……公主,你不要將我嫁給別人啊。」

  話裡話外,儼然將北國公主當做未來主母一樣討好。

  北國公主心中受用,卻淡聲:「國家大義在前,豈容你矯情?」

  羅令妤明眸閃了閃,似笑非笑,卻沒多說話——國家大義在前,然對她來說,她自己始終是最重要的。

  一心想殺了這位公主、一步步將這個公主引向死局的羅令妤,當然不會和公主說這些廢話了。她說的是:「為何只有雪臣哥哥呢?和親的話,公主看我們大將軍如何?威風凜凜,手下千軍萬馬。我們大將軍看公主的眼神就很不一樣呢。」

  北國公主回憶了一下,想到了那身形魁梧似大山的雄壯男人:「……有麼?」

  羅令妤面不紅心不跳:「有啊,他看到公主殿下會臉紅的呀。」

  北國公主矜持地一笑,並不當回事。她當然不會選擇魏琮作為和親物件,一個寒門爬上來的將軍而已,背後無利益群體,她圖什麼?但羅令妤的話到底在她心中濺起了圈圈漣漪,且美人都自負。北國公主心中覺得魏琮傾慕自己,再次看向那位將軍時的眼神,就與之前不太一樣。

  吩咐人做事也底氣多了很多。

  魏琮莫名其妙,努力忍著心裡火氣:「……不能發火,這是北國使臣。等老子把這群麻煩的人送出南陽便好了。不能讓她在老子手上出了意外!」

  而羅令妤依然每日笑盈盈地帶著北國公主玩,有一次出了城郊,被軍馬攔下不能出城。羅令妤悄悄指著一處帳幔枯草、四周無人守著的臨時搭的屋舍,漫不經心道:「聽雪臣哥哥說,他們好像在研製什麼新武器……」

  羅令妤忽而掩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北國公主心頭巨跳,再問起羅令妤,羅令妤面上露出後悔之色,卻百般推脫,只說自己什麼也不知道。

  北國公主卻上了心,讓北國的使臣團派人去打聽,那排屋舍是用來做什麼的。北國使臣團被南國軍士盯得緊,無奈之下,北國公主和他們商量後,決定自己利用女兒之便,多多查探。

  羅令妤沒騙北國公主,確實是新型武器,只是這是羅令妤自己猜的,陸昀可沒有告訴她。陸昀沒來的時候,羅令妤從魏將軍這裡打聽情況。她猜出了一些事,也會自覺當做不知。

  正好此時用來坑北國公主了。

  ……

  一步又一步地佈置,不動聲色地將事情向前推,完善整個故事,完善自己編就的這個謊言。

  北國公主心懷鬼胎,同時又認定羅令妤是柔弱不堪的女子。她不將羅令妤當回事,自然不知這個柔婉美麗的小女子,是怎樣一步步地害著她,將她推向死局。

  事後追究起來,羅令妤只會分外無辜:她有說什麼嗎?所有的話都似是而非,情緒化的話,怎能當做證據?

  況且有陸雪臣在,誰會追究她?

  只要北國公主死了,一切就結束了。

  ……

  十月初,某晚,天降暴雨,澆刷整片天地。

  大雨敲窗,鏗鏘磅礡。羅令妤坐在屋中,低著頭練字。猛一刻,聽到外頭吵鬧聲漸近,她落在宣紙上的筆尖一頓,抬起頭。「砰——」她的舍門被推開,天邊雷光罩下,光亮雪色,映著郎君緊繃的、微怒的面容。

  陸昀:「羅令妤!」

  侍女們緊追在後,氣喘而惶惶:「三郎、三郎……」

  陸昀猛關上門,將侍女們關在外:「誰也不許進來!」

  轉身,面對著仍坐著的女郎,他全身顫抖,壓抑著怒意:「……你知不知,今晚北國公主差點死在魏將軍手中?」

  羅令妤一怔。

  然後遺憾喃喃:「……竟然沒死?」

  陸昀眯眼,大步走來,俯身扣住她手腕。他眼中盡是對她的失望,他克制著情緒,可他想不通:「……果然是你?!你為何這麼做,你知道你這樣會將我陷於何地?你知道這樣會有什麼後果麼?兩國之間的戰和,在你眼中根本不重要是麼?」

  羅令妤被他目中的失望燙傷,她那在他面前極強的自尊讓她接受不了他的失望。誰都可以瞧不起她,他不能。誰都可以覺得她是壞人,可她在救他。她猛地推開他,站起來怒道:「陸雪臣!我若是不這樣做,你會死!」

  「你還來說我,你什麼都不知道!你這個混蛋!」

  陸昀怔住,看她眼角泛紅,目中氤氳。他的心登時被燙,見不得她這樣的眼神。

  窗外雷聲再次打下,電閃雷鳴,窗子啪啪被從外推開,一重浩蕩大雨捲入舍內。袖子被雨弄濕,羅令妤推開他,一滴淚從眼角掉落。她快步要往外走,郎君面無表情地伸出手,將她拉拽入懷中。羅令妤哽咽推搡,他卻眼眸漆黑,深沉若海。陸昀抱住她,低頭親上她,吞咽下她嗓子眼中流出的抽泣聲。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8
發表於 2019-12-28 10:12:38 |只看該作者
第97章

  ——總是哭哭啼啼、裝模作樣,可知我待你的心?

  飛電絕光透著窗格子和婆娑樹影,欺壓而下。天地間大雨似灌,洪濤滿目,流光夜雨。窗子被風雨催開後,黑漆漆的舍外樹叢和天上的寒光一同罩落,鋪天蓋地的雨點和潮意向屋中的男女撲去。

  半隻手臂被雨水打濕,輕微瑟縮一下,擁抱著她的郎君便已經察覺。他的寬大袖子抬起,罩住她被雨所侵的那一面。而她只覺得眼前光華流離,又明暗交替。他的手捧著她的臉,他的睫毛鴉羽一樣摩挲她臉上的嬌嫩肌膚。

  她顫一下,他便親得更溫柔。

  似歎非歎,似憐非憐。倘若一個男子用心對一個女子,便是他親她,都能感覺到。

  羅令妤目中淚珠掉落,濺在他面上。她目中濛濛,被陸昀抱著交頸以吻,他那纏纏綿綿的情意愛意,讓她心中酸澀一片。本就心動於他,他是她見過格調最高、翻臉最快、卻又最出色的郎君,勝過旁人一大截的郎君身上總歸有些自大、目中無人的缺點。陸昀將這缺點表現得淋漓盡致,讓她很生氣,又很不服氣。她常日尷尬,只因自己不好的那一面不停被他撞到。

  很多時候都想,若是旁的郎君,一定不會這樣對她。

  她可以有更好的愛她至深的郎君。

  但是感情往往走心,又不由心。為誰心動,喜歡誰,總有些緣分,像是從第一眼就撞上了。之後頭破血流,也是緣分……羅令妤發著抖、落著淚,她眼中發紅,如此才更難過。

  手指抓著他的袖子,指尖在他袖上的雲紋上扣動。

  他吻她時這般動情……於是她更怕他不在了。她夢到過他不在的世界,只是一個臆想,就覺得生死麻木。

  懷裡的女郎不掙扎了,眼睛卻像是落雨。親她的時候溫情柔和,卻只親到她的淚。陸昀輕輕歎口氣,抬起了眼睫。他從後抱著她,側著臉,與她水漣漣、紅通通的眼睛對視。

  羅令妤手推在他胸前:「你真的會死啊,你別不信我。」

  再一次聽到說自己會死,郎君心頭微亂。強行鎮定下來,陸昀沉默一下:「……妝花了。」

  羅令妤:「……?!」

  她頓時崩潰,罵他道:「你怎麼這樣?人家心裡難過死了,擔心死你了,你還在開玩笑。有什麼好笑的?你說我妝花了以為我就會去找鏡子麼?」

  但她確實身子緊繃,眼睛不安地亂飄,想要找鏡子貼妝……

  愛美如命的佳人啊,和旁的嫻雅溫婉的佳人如此不同……心情複雜下,陸昀莞爾。

  他不逗美人了,牽著女郎的手與她一道坐下。坐到妝鏡前,羅令妤悄悄瞥陸昀,見他垂目望來,神情難說好還是不好。羅令妤猶豫下,眼神還是忍不住向銅鏡中的美人瞄了一眼。身後陸昀久未吭氣,羅令妤便琢磨著自己的妝到底有沒有花……冷不丁的,身後陸昀開口:「晚上北國公主的人刺探軍情,被魏將軍巡察時捉到。北國公主大約覺得男人就該沉迷於她美色,她不服氣魏將軍,拒不提供線索。魏將軍盛怒下,刀要揮下殺人,被我攔住。」

  陸昀起身,將窗子關好。窗口地上的毯子淋濕了一大片,陸昀踱步回來,平靜的:「他寒門出身,背後沒有根基。殺了和親公主的後果,魏將軍承受不起。羅令妤,你平日耍心機我都不說你,但你這一次,是在害魏將軍。不要有害人之心,我怎麼與你說的?」

  羅令妤垂目,被他平靜的言辭說得心中顫抖了一下,略微狼狽不堪。她太在意陸昀對她的評價,時刻疑心他瞧不起她。是以他每次看破她的陰暗面,她都不好受。但是她也沒有別的辦法——讓陸昀死,她來背鍋,魏將軍來背鍋。

  那當然是魏將軍來了。

  羅令妤抿唇:「我沒錯。」

  「你錯了,」陸昀淡聲,「錯就是錯,不要狡辯。但是令妤,我相信你不是那種人……你定有理由……」

  羅令妤猛地抬眼看他,眼中還含著淚,她神色卻震驚:「你相信我不是那種人?」

  陸昀微笑,再次伸手,這次用袖子擦去她眼角的淚。他低聲:「若是吃醋,這醋也未免太可怕。我的心上人,不至於對我不信至此,對麼?」

  羅令妤怔怔的、淚眼婆娑地看他。目中神情閃動,良久,她點了頭:「是,我有理由的。因為我不想害你,也不想將我捲進去。而且我覺得魏將軍不會為此而死,因為有你在,你不會讓他臨戰而退。而我之所以這麼壞,是因為我覺得你會被那個公主害死。」

  陸昀眉輕輕地跳了一下。

  他仍然神色平靜,聽她繼續說。

  羅令妤這才深吸一口氣,慢慢說給他。她早就想說給他,可是那個公主一直插在她二人之間,她總在半真半假地和陸昀生氣。況且陸二郎說那個夢是大雪大霧日,離現在還有段時間,羅令妤想她有更好的機會說服陸昀。

  陸二郎能預知他的未來,陸二郎說自己做了兩個夢,夢裡的陸三郎都是死局。死劫難解,卻必須要解。陸二郎的夢當是真的,陸二郎這半年以來的瘋魔狀態不是作偽,他原是快要被自己的夢折磨瘋。

  於是羅令妤千里奔赴來尋陸昀,她掙扎過,這已經是她掙扎過的結果了。

  羅令妤:「……所以,那個公主會害死你,我不能看著你死。與其如此,不如一開始就讓她死。」

  陸昀良久沉默。

  羅令妤謹慎地觀察他的神情,她忐忑不安,怕他不信。羅令妤心中煩躁,因自己一開始也不信陸二郎的夢。陸昀要是也不信,陸二郎又不在,如何說服他……陸昀逼自己冷靜下來,不為自己夢中所死牽引情緒,他道:「不可能。」

  羅令妤心一沉:果然,他根本不信。

  她心裡著急,刷地站起來要說話。陸昀慢慢道:「這個夢縱然是真的,邏輯不太對。怎麼可能有這樣的預言夢?」

  羅令妤著急:「你這個人就是自負!世上無奇不有,怎麼就不會有預言夢了?難道你二哥會害你,我會害你麼?我們這麼折騰,是吃飽了撐的耍你玩麼?邏輯不對、邏輯不對……做夢講什麼邏輯,當然邏輯不對了!我就知道你這個人不好說服,你肯定還以為我是嫉妒才要殺那公主。那你便這麼以為吧,你就覺得我是惡人吧!」

  陸昀目中含了笑,聽她劈裡啪啦說一大通。陸昀笑:「我說了一句話,你就這麼一大段回我。還說了粗俗話……這麼著急,一定是心裡愛極我了。」

  羅令妤見他臉皮這樣厚,當即的:「呸!」

  陸昀伸手拉她重新坐下,笑得肩膀顫抖,但在羅令妤怒不可遏的瞪視下,他收斂了自己心中的歡喜暢意,說道:「……我說邏輯不對,是因為假使我信夢是真的,可是二哥怎麼可能做我和你的預言夢?」

  「我和你愛不愛,恨不恨,與他有什麼關係?會影響到他?不可能。一個和他本身無干係的夢,你告訴我說他日日做這個夢……我不信,」陸昀輕笑,「難道還真的是前世,前世我死了化作冤魂,找二哥為我伸冤?」

  羅令妤怔了一下,慢慢冷靜下來。她就一直覺得陸二郎的夢哪裡怪怪的,原來是這個地方。是這個和陸二郎沒什麼關係的地方……她和陸昀到底自私,理解不了有人會做和自己不相干的夢。但是事關陸昀,羅令妤強撐道:「怎麼會無關呢?你是他最疼愛的弟弟,你若是死了,他必然難過。這不就是關係麼?為了他的好心情,為了他不愧疚,他就想改變命運啊!但我才不信是前世,我覺得就是預言……因為他的夢是變化的。他自己都說不清,弄不明白。」

  陸昀搖了搖頭。

  他否認的是什麼,他卻沒再說。

  通常人做夢,多多少少都和自己有點關係。就是前世今生,那也是自己的前世今生。就算不是自己的前世今生,也必然是感應到別人的需求。羅令妤說陸二郎的夢始終圍繞著陸昀和羅令妤,陸昀始終不信這點。陸昀不信鬼神,但倘若真有鬼神,他真的有前世,真的會被冤死……陸昀覺得他也不會找二哥伸冤。

  二哥是一派天真之人,陸昀真要找,選的也會是劉俶。甚至哪怕選羅令妤,二哥也不會是他的考慮對象。

  那麼陸二郎為何做與陸昀有關的夢?

  其中必然有什麼,被他們忽視了。

  陸昀心中思量自不說,在羅令妤不認同的目光下,他又說起來夢的內容:「……而且你說我會被北國公主害死,我也不信。」

  羅令妤:「……」

  她怒得站起:「你怎麼又不信?!你就沒有信的吧?我說什麼你都不信,你到底信什麼呀?」

  陸昀笑:「你怎麼又生氣了?還不容人有自己的想法?」

  羅令妤哼了一聲,她坐下後瞪著陸昀,心中想:我就聽聽你有什麼想法。

  陸昀沉聲:「你說我自負我也認了,但我不可能被一個敵國公主的進言害死。北國公主沒有那麼大的能量。」

  羅令妤嫉妒他竟然為那個公主說話,便恨道:「當然不是她的進言為主導因素啊。而是她正好選在合適的時候開口,正好讓朝廷棄你。」

  陸昀反問:「朝廷是誰的?朝廷怎麼可能棄我?」

  羅令妤一下子怔忡。

  她本想說朝廷當然是陛下的,但是她又想起朝廷官員都是世家子弟。世家怎麼可能棄陸昀?世家的權利很大,可以左右朝政。他們與皇家拔河……然而在陸二郎的夢中,世家確實在左右搖擺,只是他們顧的是自己的利益,他們不是要殺陸昀,而是要讓陸昀回建業。

  放棄南陽。

  陸昀抽絲剝繭一般,誘導著羅令妤:「倘若夢是真的,為何在夢裡,我不回建業呢?我若是回了,死的便不是我了吧?」

  羅令妤心口一顫,她眼眸驟縮,心想未必。陸二郎分明兩次都夢到陸昀的死,陸昀的死像是一個劫數一樣,豈會輕易躲過……但羅令妤不敢承認,她勉強笑道:「一定可以的。只要那個公主死了,你就會……」

  陸昀看著她,她漸難堪,沉默下去,不再說了。

  陸昀歎氣。

  他總在她面前歎氣,好像她總讓他發愁似的。羅令妤腹誹著陸昀,低下的視線看到郎君行雲流水一樣的衣袍下擺掠起,頭頂黑影一沉。她抬目,看到陸昀蹲在了她面前,他握住她放置在膝上的手。

  蹲在她面前的郎君仰望她,輕聲:「令妤,若我在夢裡留在南陽而不是回建業,我一定有理由。那個理由一定不止北國公主。我不可能突然間失了智謀,在夢裡變成傻子被人陷害。如果我會死,我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那個原因是什麼,我現在還不知道,但我總會知道的。我仍然堅信一個敵國公主的話不足以害死我,她可以影響陛下,她不可能影響所有人。而南國不只是陛下的。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一定還有別的事情發生。未知的危險,比已知的讓人心慌,你說是不是?」

  羅令妤猜到他要說什麼了,她不情願地撇了下嘴角。

  陸昀:「讓北國公主去建業吧。我要和二哥通信,要詳細弄清楚這件事……但是已知危險,我自有辦法應對,你說呢?」

  羅令妤低下頭,俯眼望著郎君搭在她膝上的手。她輕聲:「隨便你。可是我不管你做什麼,我就是不會讓你死。不管你什麼理由,如果我發現了,我看到了,你不能避免的話,我一定會用我的方式來。哪怕雪臣哥哥恨我。」

  陸昀握她的手一緊。

  聽到他的呼吸微重。

  可見他情緒之起伏。

  羅令妤始終低著頭,良久,才聽到陸昀說:「我永不會恨你的……令妤,我們會度過這個難關的。」

  陸昀停頓了一下,聲音放柔:「可是這樣的事,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直接告訴我,今晚魏將軍就不會差點殺公主。你不告訴我,卻自行做主,雖說是為了保護我,但內心深處,還是因為不信我吧?你平日多依靠男人,怎麼在關鍵的時候不依靠男人呢?令妤,為什麼不信我?日後再有這樣的事,能不能與我商量,能不能信我?」

  羅令妤心疾跳。

  二人對視,眼光交錯,一目不眨。像是不動聲色的對決一樣,刀光劍影皆在深處。那直指靈魂的問話,讓人狼狽,讓人面對己心,讓人無從躲起。若有若無的情愫,曖昧的氛圍,舍外的電光,夢中的空城……往往復複,皆襲上來。

  羅令妤一下子站起來。

  陸昀緊跟著站起!

  扣住她的手腕,堵住她的退路,他手指磨著她的腕間血脈。柔和,堅定,不容置疑。他向前走,她有些惶恐,有些害怕,她不斷地後退。看他相貌出眾卻眉目雋冷,郎君眼睛幽黑,噬她的魂,奪她的魄。

  看他壓她在牆頭,低頭誘惑般重複:「為什麼不信我?日後能不能信我呢?」

  羅令妤終被逼的開了口:「……那很困難!」

  陸昀眼眸變色。

  看這個女郎眼睫飛顫、雪容抬起,眼底神色透著一股子堅韌狠意——「你問我為什麼不信你?好,我告訴你,因我多疑,我怕受傷。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缺,可是我的心要百折不撓,堅韌不屈,我才能保護好自己,保護好妹妹。我身體可以受傷,可我精神不能受傷……是以關鍵的時候,我不敢依靠別人。」

  她目中淚光閃爍,被他擁入懷中。

  她顫聲:「我特別害怕……特別怕你拋棄我,怕我付出這麼多,你最後卻不娶我,不要我。那我怎麼辦?我要你永遠對我好,永遠相信我,永遠站在我這邊。可是連你自己都不能保證的事,我怎麼……」

  陸昀打斷她的話:「我可以保證。」

  羅令妤怔然。

  看他垂目:「我如果慕你,我就可以保證。若我決定和你在一起,我之前一定已經想了很多次。我追溯著感情的源頭,我也質疑這一切。你怕沒有安穩歸宿,我怕情意毫無緣由稍縱即逝。」

  「我一直想弄清楚為什麼,任何感情對我來說,不止是一句『我傾慕你』『我喜愛你』『我想娶你』。它對我來說,是永不停留,生生不息,纏綿不絕,覆水難收。」

  他握緊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他的眼睛看著她,那眼中的亮意讓人心驚。他只是看著她,就讓羅令妤的臉慢慢紅了。她心跳狂烈,她強烈地意識到他此時在想什麼,他想什麼。羅令妤目不轉睛,在她這種強烈的預感下,看陸昀握著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親了一下。

  陸昀平靜的:「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這個答案,我會給你的。」

  ……

  羅令妤發抖,瞪大眼睛。

  原來他知道!

  他看到了!他看到她荷包中的秘密了!

  她唇瓣翕動,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六神無主,只知道發呆,被他抱入懷中。

  他洞察了她的心,他還說會給她答案……羅令妤閉目,心中感覺到極大的快活。

  ……

  陸昀回去後,和魏將軍商量了北國公主的事。一晚上未睡,聽魏將軍罵了一晚。第二日清晨,魏琮火氣下去一些,再次去審問北國來的公主。陸昀回到自己的營帳中,將陸二郎給他寫的、堆成半人高的信找了出來。陸二郎的信件太多,先前陸昀覺得無用,這一次他才認真對待。

  他開始給自己這個傻二哥回信,開始問起二哥的夢。

  自不怕天機洩露,他只是想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陸昀將事情攬到身上後,他沒有多與羅令妤說,怕羅令妤更加憂心。但他隱有一個猜測,他面臨的,不只是一次死亡。陸二郎和羅令妤現今都盯著什麼大雪大霧日,惶恐不安。陸昀卻想到陸二郎的第一個夢,自己是萬箭穿心而死。

  陸二郎含糊了這個夢,沒說具體情況。但是陸昀隱隱有猜測。

  他預感,這也是一次死劫。

  ……

  南陽這劫,躲過了萬箭穿心,便有雪日之死。現下連第一個都沒躲過去,說什麼後面的,未免有些早。

  陸昀在帳中踱步,沉吟不覺。

  陸二郎的第一個夢,他告訴羅令妤說新帝登基,陸三郎前去邊關,南陽大戰爆發,陸三郎死。

  陸昀猜,所謂的新帝,一定不會是陳王劉俶了。

  萬箭穿心,一聽便是將軍之死。劉俶若登基,當知陸昀非將才,哪怕派陸昀去邊關,也不會讓他做將。反是陸二郎的第二個夢,更符合實際一些。

  陸昀沉思,那麼新帝,到底是誰呢?其實誰稱帝,對陸昀來說區別不大。只是陸昀疑心,劉俶會遇害,否則自己不會死。劉俶務實,他不會去爭什麼帝位,新帝登基他也不會出什麼事。但是若他不出事,陸昀在邊關又怎麼會出事?

  再是,南陽即將爆發的那場大戰,又在什麼時候呢?

  ……

  陸二郎陸顯一定瞞了一部分東西。

  或者說,陸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瞞的部分有多重要。

  再或者,陸顯的夢仍然是片面的。

  甚至陸昀敏銳地察覺到,陸顯的夢的時間線,是一直往前走的。那麼即是說,等在前面的問題,不止是他的死。還有更嚴重的、讓陸昀心驚、卻被陸二郎和羅令妤都忽視的問題。

  ……

  思量半日,陸昀出去巡察軍隊。他難得和魏琮一起出城,查看了周圍地勢,問起了南陽這邊軍隊的情況,用北國使臣團拖延時間的北國那只藏起來的軍隊,又會藏在哪裡。

  當日回去便寫信於四周郡城,同時寫書與劉俶。陸昀的二哥陸顯對建業的情況不會多清楚,劉俶卻一定清楚。陸昀要弄清楚,會致自己死的,到底有多少個因素。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9
發表於 2019-12-28 10:12:52 |只看該作者
第98章

  北國公主必然是要去建業的。

  就如陸昀告訴羅令妤的那樣,已知的,總比未知的可控。

  但在南陽這邊做好準備送北國使臣去往建業之前,北國公主刺探南國軍務的事,還需要解決;而恰趁著魏將軍處置此事的這段時間,陸昀給陳王寫了信,要陳王想法子往太初宮送幾個美人——在北國公主入宮前,先讓陛下嘗嘗鮮。都是年輕漂亮食人皮骨的女郎,有美色在前,北國公主即便和親入宮,在陛下面前的臉面,大約也遠不如陸二郎夢中那樣了。

  南國陛下求仙訪道,斷絕女色。然他但凡要聲色犬馬,南國的美人也不少。

  陳王劉俶訝然為何要這樣做,他可從不插手他父皇的後宮事務。僅僅憑著幾封書信,許多話都說不明白。劉俶完全憑著對自己這位好友的瞭解和信任在辦事。劉俶思量著如何尋藉口給自己添幾個年輕的「母妃」時,還按照陸昀的要求,將朝廷可派遣的軍隊人數、國庫預留的糧草數量報了過去。

  當陸三郎和陳王聯絡的時候,他也沒忘了自己的傻二哥,陸二郎陸顯。

  陸二郎惶惶不可終日,既擔心自己的信沒有被羅表妹和三弟看到,又不安于陸三郎不信自己的夢。這位氣質溫雅的士族郎君已經能在各位菩薩大士的沉香中安撫自己的情緒,只有在收到自己三弟的信時被夢所擾,再次糊塗。

  信件相通總是不如面對面說話方便,大約知道自己二哥的不夠清醒,陸三郎陸昀的信中,並未反復讓陸二郎確認他的夢真假。陸三郎只言簡意賅,提了四個問題,要求二哥如實如答——

  第一,陸二郎的夢從何時開始做起,之前可否有徵兆,身邊發生過什麼異常事;第二,陸二郎第一次做夢,夢中的具體事件,從何時夢到何時;第三,夢的時間線是一直向前,還是會反復,是否會讓陸二郎分不清楚夢的是哪個時期;第四,陸二郎夢到的陸昀會萬箭穿心死的那個夢,具體的時間是否能看清,若是看不清,南陽那場大戰的時間是否有標識。

  ……林林總總四個問題,竟是無一提起所謂的「北國公主」,陸二郎也不知該做何感。

  然陸三郎這樣清晰的思路,讓陸顯受到鼓舞:他便知,三弟的格局要勝於自己。若非自己怕夢境有變,若非自己一開始都不信自己的夢,若非怕陸三郎不信自己而是把自己當瘋子……他早該和三弟商量此事的。

  但哪怕是現在,陸二郎也忐忑不安,不知自己將夢分享給弟弟妹妹的舉措是否會遭來更大危險。

  信中不方便說這些,陸二郎只好先回答弟弟的問題,絞盡腦汁,儘量詳細地與陸三郎剖析自己的夢。遇到記不清楚的,例如南陽大戰是何時,他便需要沉浸身心,參考夢中景致,多想上幾日。

  ……

  而陸昀將信送出後,便來幫魏將軍魏琮審問北國公主。

  北國公主有些煩,有些不舒服、不自在。刺探南國軍務被發現,北國使臣團一夕之間被扣上「細作」之罪。這一次不說順利去建業,南北兩國會不會以此為藉口重新開戰都是問題。北國公主出行肩負使命,萬萬不願夭折在此。

  被魏將軍派人看押在帳篷中,侍女被撤走,好吃好喝地供著,只是哪裡都去不成。北國公主身邊的所有人都被帶走詢問,使臣團的諸人不斷地送禮、說好話、談此事是意外。公主前幾日還鎮定,後來見魏將軍絲毫沒有網開一面的架勢,她才恐慌。

  某日午後,魏琮再次來詢問北國公主事情。魏琮身形魁梧似大山,眉眼間痞色殺氣甚重,他大馬金刀地坐在主座前,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在他面前被襯得羸弱不堪的公主。魏琮冷笑:「若非軍武庫早已轉移,還不定被你們這些狼子野心之輩帶走什麼東西。說吧,你們皇帝派你這個公主來和親,目的是什麼?」

  魏琮露齒而笑,銀白的牙,血盆大口,嚇得公主幾乎閉氣。只聽這個將軍陰測測的:「不說,就殺了你!老子吃些軍棍而已,你可是要香消玉殞。你要是說了,你的僕從就能回來了,說不定你還能去得了建業。公主……想好了再說。」

  又是威脅逼迫,又是利誘招攬。

  若是尋常女郎,就要被這個黑面煞星嚇哭了。

  北國公主白著臉,至今,她已不敢相信魏琮喜歡自己這樣的事,她在魏琮跟前毫無臉面。所有的事,所有的誤會,都是因為、因為……北國公主漲紅著臉,肩膀顫抖地站起來,她脫口而出:「我是被騙的!都是羅令妤,都是陸三郎那個表妹騙我!她嫉妒我和陸三郎好,她陷害我,她故意接近我,給我挖坑……」

  北國公主眼睛赤紅,說起「羅令妤」時面頰肌肉抖一下,神情近乎扭曲。事到如今,她哪裡不知自己是被羅令妤無害的外表騙了?

  魏琮眉心一跳,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他沉眉不語,等著聽北國公主說什麼。如果這個公主說的沒錯,那羅令妤便有洩露軍機的嫌疑。魏琮心愈發沉下,羅令妤一個女子如何洩露軍機?她怎麼可能知道軍武庫之類的秘密?莫非是陸三郎告訴她的?陸三郎隨便將這種事告訴一個女子,那是他一人的緣故,還是整個龐大世家都背叛南國……陰謀重重,讓魏琮面色極為嚴肅。

  而眼看有希望,北國公主眸心一暗,立即淚水盈盈,訴說起「羅令妤」的心機深重時,便更加言辭激烈。

  她這說到羅令妤騙她去軍武庫附近騎馬、將軍武庫指給她看時,帳篷簾子一掀,一把清玉相撞般好聽的男聲慢悠悠地從後傳來:「這是不可能的,我表妹只是一個弱女子,且才來南陽不過半月。半個月的時間,她怎麼可能知道軍武庫在哪裡?」

  回頭一看,見是面如冠玉、聲如磬竹的陸三郎陸昀。

  魏琮眼神閃爍一下,北國公主沉了臉。

  如羅令妤自己與陸昀說的那樣,一切都是她的猜測,她從未明確與北國公主說過什麼、保證過什麼。似是而非的話,不足以定羅令妤的罪。何況還有陸昀在。步入帳篷的陸昀與魏將軍對視一眼,這位將軍沉默著,似敏感地察覺到什麼,但在一個敵國公主面前,魏將軍自不會開口駁己方參軍的面子。

  陸三郎得以俯眼,靜靜望著公主:「公主刺探軍機之事,乃是自發。是多少個誘因都洗脫不了的。」

  陸昀余光看向魏將軍,似笑了一下:「重點不要弄錯才是。」

  魏琮臉當即黑了,意識到自己被這個北國公主牽著走了。魏將軍忍耐著沒當場拍案而吼,就見陸三郎走過來,撩袍入座。擅長問話的陸參軍來了,魏將軍專心充當背景空氣,不再開口。看陸三郎抬起他那張小白臉,眉頭輕輕揚了一下。分明是雅致雋永的揚眉動作,卻讓北國公主不安地躲開眼神。而陸昀慢悠悠道:「其實這件事分外明顯,兩國交戰,本就是敵人,問也不必問。只是公主一方既然抱著某種目的來和親,卻眼看要折在第一站,即使我們不殺公主,放公主回北國。回去後,怕也是個死吧?」

  北國公主唇顫抖,臉色更僵了。半晌,她冷冷地抬眼,盯著陸昀。此時已見識到陸三郎的冷漠無情,知道對方不會饒了自己,公主只梗著氣:「你待如何?」

  陸昀輕聲:「其實,我們除了將使臣團送回去這條路,還可以裝作不知此事,只提防著公主,卻讓你們平安入建業,讓你們和我們的陛下談。」

  北國公主:「真的?!」

  然後警惕:「你這麼做,莫非有什麼陰謀?」

  陸昀勾唇一笑,眼中光華瀲灩,打破周身的冰霜覆雪氣質後,他笑起來,幾多勾人,惹得北國公主警惕的心神失神般地恍惚、軟化。良久才聽清陸昀說了什麼——「只要公主給個大概方向,你們的大軍,埋伏在哪個方向。」

  旁聽的魏琮眉心猛跳,厲目看向陸昀。

  北國公主:「……!」

  她喘息聲一下子加劇,渾身肌肉緊繃。她在陸昀的深目凝視下,開口說話時,聲音沙啞:「……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陸昀笑了笑:「不必這麼緊張,我又不是問你們的大軍這時在哪裡。南北兩國交界範圍這麼廣,我只是想問個大概方向而已。即使你不說,既然我已經有此猜測,我事後也會查,左右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你也僅是幫我縮短下時間,並不算洩露軍機。」

  這短短的幾天時間,會影響南陽那場即將到來的大戰,他們是否會做好準備。在陸二郎夢中,顯然這幾日時間沒算好,南陽沒做好準備。陸三郎敏銳地從陸二郎那情情愛愛的故事中抽出了這個漏洞。他一方面寫信讓陸二郎回憶大戰時間,一方面又從北國公主這裡入手,要提前時間。

  蓋是陽謀。

  陸昀誘惑道:「你只要說個大概方向,明日我就送你去建業。」

  他高鼻明目,氣質端正明朗,清風朗月般。而在這樣清明俊美的皮相下,還帶著絲絲縷縷的引誘之味。如盛開於山巔的罌粟,濃烈無比,惹人採擷、犯罪,沉溺於他的謊言中。

  至少北國公主被陸昀這樣看著,心口顫抖著,模糊地產生一種感覺:他這樣看著我,他心裡是愛我的吧……定是羅令妤妖言惑眾,才讓他對我不假辭色。可他看我的眼神這樣,他心裡有我……我、我……

  即將嫁給行將朽木的老頭子,心裡卻誰不愛俏郎君?還是天下知名的名士。

  北國公主垂下了眼皮,輕聲:「你不怕我說的答案,是騙你的?」

  陸昀:「公主誰也騙不了。」

  這番話後,到底是他的心狠,還是他對公主的柔情,就要北國公主自己體會了。而北國公主茫然間,也不知道陸三郎到底是什麼意思。沉默許久,公主還是顫抖著跪下,說了幾個字。

  陸昀眸子一縮,立即讓軍士進來,吩咐人去查探。

  魏琮深深看著陸昀:……這個妖孽啊!

  就坐著說幾句話的功夫,連動都沒動,就讓那公主沉迷于他美色,被他勾搭著走了。

  這人要是真喜歡一個人,去引誘那人,天下沒有女郎抵抗得了陸三郎的風華神韻吧?

  那羅女郎……能和陸昀這樣的畫皮妖談情說愛、眼看著就要婚嫁的羅女郎,想來也不是簡單人物。

  ……怕了怕了,你們這對男女自己勾搭著玩吧,我老魏不摻和你們之間的情愛,不想著勾引誰出牆了。反正我也勾引不起。

  ……

  魏將軍心酸無奈,忌憚陸昀;北國使臣團聽說南陽這邊放他們一馬,次日送他們去建業,松了口氣。雖疑惑這樣的事怎麼能輕易解決,使臣團的人問話公主,公主寒著臉,推脫身體不適誰也不見。因並不覺得一個送去和親的小女子能鬧出什麼事,問話不了了之。怕夜長夢多,雙方都巴不得北國使臣團趕緊離開南陽,第二日,出行車馬就備下了。

  南陽諸人眺望這支目的不純的使臣團前往建業,等著來自建業的指示。

  一連十數日,時間入了十月初,北國公主使臣團浩浩蕩蕩地離去。因陸昀忙著這些事,又是連續數日,羅令妤沒有見到陸昀了。

  金芳催蕊,玉露零香。

  某日傍晚時分,雲層濃厚,密雨前夕。院中桂樹成蔭,羅令妤和幾個羅家娘子立在桂樹下,拿著竹竿打桂花。桂花之美之盛,在於「落花如雨」。地上鋪著綢緞,用來接上空灑落的桂花。仰目時,竹竿輕挑,光線柔暗下,便見鵝黃、金黃、橙紅色的花密密麻麻從枝頭灑落,米粒般纖小的花如雨點,鋪蓋一院,將地上的綢緞織就,琳琅層疊,清馨芳香。

  桂樹鬱鬱青青,端莊秀美。綠沉沉下,臨邊池塘上也鋪著丹桂花,隨水流動。

  還有些花如凝固般,停留在半空中,如淩空定格般。走過去一看,原來是樹下陰暗看不到光的地方生了蛛網,蛛網籠住了金黃色的花瓣,蛛網本身細小,人眼很難看清。拿著竹竿在蛛網上輕輕一挑,那盛著的分散的花便重新浩浩蕩蕩地落了下去。

  侍女靈玉看得瞠目撫掌:「我只在開善寺後院見過這麼密密麻麻的桂花……原來你們這裡的桂花更盛!」

  羅令妤蹲下,提著香袋挑選桂花,笑吟吟道:「都是差不多的。桂花用處太多,用香用藥用食皆可。待我調製出來,讓你第一個實驗。」

  她再扭頭與南陽這邊的羅氏女郎們說:「桂花作糕,糖桂花為多。我此次從建業回來,帶來了他們那邊好吃的糯米、蓮藕。我們可以試著做桂花糯米藕,桂花栗子羹。溫潤剔透,滿口芳菲……我學了那邊的配方,幾位姐姐賞面品嘗呀。」

  羅令妤沉吟:「我還想研究下配方,保糖桂花二十年不壞,有些想法,與姐姐們交流。」

  幾個女郎驚喜道謝,並答應來幫忙。

  侍女靈玉更是誇:「女郎什麼都能倒騰,如此有趣味。連打個桂花都能折騰出這麼多東西……跟女郎在一起,生活永不無趣,婢子真是好福氣。」

  事實便是如此。羅令妤是個極為重趣的女郎,她喜歡搗鼓各類新鮮的技藝、遊戲,她可以做出漂亮的花箋,也能蒸出可口的糕點;可以煮茶,也可以領著院子裡的侍女們花一春天的時間去采早露。

  極為重視生活品質,趣味連連。

  世間所見的士族女郎,少有她這般靈動嫵媚的。縱是有時心眼多些,心眼卻從來沒有磨掉她的高雅品味……郎君如何不喜?

  侍女們敬佩羅令妤,羅家的娘子們則心情更複雜些。同是士族女郎,家裡的這位堂小姐,穩穩壓著她們一頭。這會兒婚配,前腳不肯退親,後腳就有來自建業的陸三郎求娶……羅令妤的運氣,好得讓人嫉妒。

  有女便酸溜溜說道:「妹妹也不要整日在摘花、搖花、曬花了。你再這樣不管不問,陸三郎都要被搶走了。陸三郎好久沒來看妹妹了?他是去和那位北國公主勾勾搭搭呢。今天北國公主離開南陽,聽說陸三郎送出去好遠。公主回頭,戀戀不捨之態,大家都看到了。」

  羅令妤提著香袋的手一頓。

  另一女便作驚訝狀,為羅令妤遺憾道:「倒不一定是陸三郎變心,而是國事更重要。果然,世上哪有什麼只愛一人的好郎君?就羅妹妹這樣的才貌,都攏不住男人心。在陸三郎這種人眼中啊,國事是國事,情意是情意。分的如此清晰明白。妹妹再美,也敵不過郎君的抱負呢。」

  她們一迎一合,說得起勁。

  見身材曼妙的羅令妤忽而站了起來,手上提著沾著桂花的香袋,裙裾灑落曳地。羅令妤拂了下耳畔落下的青絲烏髮,她漆黑溫玉般的眼眸望向院門口,學其他女郎那樣,作出訝然驚喜狀:「雪臣哥哥,你怎麼來了呀?你什麼時候來的?」

  其他女郎:「……?!」

  猛吸一口氣,心裡說著「不可能」,她們齊齊扭頭,隨羅令妤一起看向院門口。然而千真萬確,不可能認錯,她們看到那位身形頎長、如松如竹的清俊郎君,正立在院門口,望著這邊。

  陸三郎眼神淡淡,出現在眾人面前的他,向來如高巔之雪,可望不可即。

  而這高巔之雪,眼睛隨意地掃過院子裡的一眾女郎,視線最後落到羅令妤身上,才有了點兒溫度。陸昀靜了半晌,忽而眼神變得溫柔,道:「妹妹好幾日不理我,讓人傳信你不回,給你寫信你也無消息。怕妹妹拋棄了我,我只好親自來看望妹妹了。」

  眾女當即臉燥:……什麼?!竟是羅令妤不理會陸三郎麼?陸三郎這般優秀,羅令妤拿什麼喬啊?

  羅令妤怔了一下,才微微笑一聲,過去挽住陸昀的手臂。

  不得不說,陸昀這樣給她掙面子,當著她家中姐姐妹妹的面抬舉她,提高她在羅家的地位……羅令妤心裡覺得有些爽。

  ……

  她一直幻想日後自己嫁了豪門世家的如意郎君,家世抬高後,要在以前瞧不起自己的人面前耀武揚威。她斤斤計較,誰以前看不起她,她日後就要過得比那人好。

  眼下她還沒有嫁給陸昀。

  她還是那個心眼小得不行、堵得不行的羅令妤。

  陸昀自己可能嫌棄她,但他卻在外人面前捧她。這就是她想嫁人的目的啊。

  ……

  羅令妤扭頭看陸昀的目光,便深情無比。

  而陸昀可以讓她更深情。

  陸昀來了,羅令妤院中招待的各位女郎不好意思,紛紛告退。連侍女靈玉倒了茶水後,人也下去了。陸昀和羅令妤一道坐在屋中,神神秘秘的,陸昀讓人從外帶來了一個用布罩著的東西。

  羅令妤跪坐在他旁邊,見他接了這東西後,就將門關上,將僕從們擋在外頭。羅令妤偏頭:「什麼東西呀,這麼不能見人?」

  屋中暗下去,陸昀示意:「送你個禮物……不能見光,把舍中的燈燭都吹滅吧。「羅令妤疑惑地看他一眼,侍女們不在,她只好自己起身,一一去吹滅屋中的燈燭。待所有的火光熄滅,屋中漆黑,視線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羅令妤立在黑暗中,被郎君乾燥的手握住,被拉到他身邊坐下。

  陸昀:「閉眼。」

  羅令妤撇嘴:「到底是什麼啊?」

  她如願閉眼,眼睛還被陸昀摸了下,怕她耍賴,惹得她重哼一聲,覺此人怎麼如此不信自己的品性?她品性在他眼中就那樣糟糕?

  閉著眼,羅令妤心中腹誹陸昀不斷。她對陸昀滿心的悄悄喜愛,又有滿心的抱怨。她嘀嘀咕咕許久,終聽到陸昀的聲音:「好了,睜眼。」

  羅令妤漫不經心地睜開眼,卻一下子目中起驚豔色,怔住了——

  原來是五彩琉璃燈。

  三尺高的琉璃燈,中間有機關,罩著十二琉璃面。每一副琉璃背後,都畫著美人圖。機關動作,美人圖旋轉。在那五彩斑斕的光華下,十二美人圖在黑夜中慢慢轉動,每一幅,都落在她心上。

  每一幅,畫的都是同一個美人。

  或嗔或喜,或顰或泣,或憑欄,或倚窗。

  千嬌百媚,尋常姿態,不同風采,皆在畫上。而光華明亮溫暖,照亮滿舍,眼睛只看到流光飛舞,火樹銀花。

  羅令妤慢慢扭過臉,看到燈火下的陸昀。他垂著眼,也在俯眼看他的燈——五彩琉璃燈,十二美人圖,都是他的作品。

  陸昀道:「不必這樣感動,不是特意為你做的燈。」

  羅令妤挑眉。

  看這個人還不肯承認,還要百般找理由:「我跟北國公主買了燈具,買了琉璃,我的琉璃坊中技術提高,得以改進。琉璃美人,世間女子,只有妤兒妹妹的身段配得上。我是為了配這燈,才繪你的像。並非是為你,才做了這燈。這十二美人圖……唔。」

  頰畔忽然一涼,陸昀睫毛輕微顫揚。

  原是羅令妤忽而傾身,親在了他面頰上。

  羅令妤摟住他脖頸,顫抖著,貼抱住他。她親吻他的面頰,在他沉默的時候,又慢慢移過去,親上他的唇。她滿目驚豔、含著淚光看他——當此一刻,她覺得,自己永遠忘不了這一夜。

  她意識到她喜歡著他,永遠忘不了他。

  粉面相貼,耳鬢廝磨。聽陸昀低聲:「那我們回建業後,你便嫁給我吧?」

  心中感動無比的羅女郎,眼中噙了淚。噙著淚花的羅令妤才要答應,忽然停住,覺得他這話好似在哪裡聽過一樣——他喝醉酒的、離開建業的前一天晚上,就說過這樣的話。

  ……所以他清醒後不記得那晚發生的事,就要把說過的話,重新說一遍?

  這樣重複的告白也行麼?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0
發表於 2019-12-28 10:13:20 |只看該作者
第99章

  重複的路子是不想接的,哪怕琉璃燈再好看。

  五彩琉璃燈在面前轉動,黑暗中,一重重的明光浮來,像是兩人交疊的記憶一般。身子折回去,與她一道跪坐的郎君側臉看她,眼睛清亮,在夜中尤顯漆黑。陸昀專注地凝視,羅令妤的臉輕微偏了下,貼著面頰的金玉耳墜輕微晃動,襯著她秋水般的眼眸,靈動而嫵媚。

  羅令妤正襟危坐,拒絕道:「不嫁……啊!」

  她肩膀顫抖、鎖骨縮起,因陸昀忽然就探身過來,在她要說拒絕的時候,陸昀張口含住了她的耳垂。他鼻端的滾燙氣息蕩在她頰畔上,如點了火一樣,羅令妤的面頰一下子被燒得熱起、紅起。

  她放在膝蓋上、袖中的手指蜷縮,無意識地抖著。

  郎君的唇舌舔舐,溫情又激烈。在她抖著躲開時,他仍只是吻她的耳垂。女郎白玉般的耳下被吮得如血玉般,她的呼吸急促,勉力招架那好像從天際噴湧而來的狂烈欲念。

  火山岩漿噴發一樣。

  暴雨滂沱淋面一樣。

  耐心的、反復的;柔軟的舌,膩滑的吻。當她側過臉時,他又與她廝磨著面孔,這樣的溫情款款。

  羅令妤呼吸漸劇烈,聲音發啞,要溺倒在他懷裡一樣:「雪、雪、雪……」他那纏綿的吸吮,在她耳上點燃的火,讓她茫茫然,忘掉了自己要說什麼。

  女郎咬緊牙關,挺直腰杆,顫抖不住!

  卻抵抗得越來越辛苦!

  他腐蝕她的意志,拉她一道沉淪。他只是吻著她的耳垂,含著她的耳墜。但他噴在她面頰上的氣息、他那熱起來的呼吸,無一不在誘惑她。

  可是又不動聲色。

  陸昀目中情緒滾燙,一點即燃。晃蕩的,如水上浮萍。他與這女郎纏綿悱惻,呼吸只是浮在她的耳上、臉上。自始至終沒有親那讓兩人一同墮落的朱唇一下,陸三郎寬大的袖子也不動。他聯手都沒有伸過來,仍然是保留餘地,仍然是觀察著她,給著她反抗的機會——

  羅令妤心裡罵:這個混帳!什麼還沒做,她就被他撩得腿軟動不了了。

  而她轉眼一瞥他,陸三郎深情時候的風采,又足以誘人的,讓人想將他撲倒。

  陸昀輕微地挑了下眉,似在惑她一樣。

  羅令妤喘息劇烈:不、不、不行了……他再含她耳朵下去,她的命都要沒了……

  女郎終究額上滲了汗,身子軟軟向後倒去。郎君這一次才伸出手,將她摟入懷中。陸三郎唇仍貼著她滾燙的耳,聲音含糊而沙啞,似是一邊吮吸一邊說話:」嫁我吧,妤兒妹妹?」

  懷裡美人妖貓似的發出抖音:「嫁、嫁、嫁……我嫁!你別再折磨我了!」

  ……這個妖孽啊!相同的路數沒關係,只要這人是陸昀,她就抵抗不住誘惑哇。

  陸昀略有遺憾地歎口氣,眸中暗色加深。他多希望他的妤兒妹妹再多冥頑不靈地抵抗一陣,他多想放倒她,不止與她耳鬢廝磨……然而,不行啊。離開建業前不碰她,是不確定自己的感情,怕最後誤傷了她;現在在南陽也不碰她,是南陽戰亂,他何時迎她入門都可,他怕的是她有孕。

  若是有孕了,戰亂連連的南陽但凡出點兒事,他都不一定能護好她。

  再是……她說的二哥的那個夢。夢中的陸昀死了。哪怕現實中陸昀成竹在胸,心中深處,也會憂心這樣的夢變成現實。

  他不能讓羅令妤有孕……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碰她。

  陸昀歎氣連連。

  美人在此,皮骨皆香,他被誘得饑腸轆轆、不住地吞咽著口水。他此人這樣清傲,對尋常美人都嗤之以鼻,不屑一顧。他就渴望著羅令妤,之前尚好,在她到南陽尋他時,他的渴望到達頂點,日常見她,餓得厲害……

  陸昀失神的時候,羅令妤在他懷中泣道:「好哥哥饒了我吧,我肯定嫁你的啊。」

  多好聽的話兒,卻不知又招惹了陸昀哪裡。聽陸三郎歎了口氣,手便按在她肩上,意興闌珊地推開了她。羅令妤詫異又駭然,心裡罵好端端的,這人的情緒怎麼又反復了?但羅女郎揚起美目,與陸昀那食之無味般的目光一對上,愣一下,女郎唇角就翹了起來。

  陸三郎的遺憾,她醫書翻多後,猜到了一二……男人呀……

  既然吃不到美人,又已經得到了想要的許可,陸昀和羅令妤再說了兩句話,便推脫公事繁忙,要離開。羅令妤瞥了他一眼,可有可無地哼了一聲,沒有阻攔。只是看門被拉開,郎君修長的身形投在門外的陰影樹叢下,陸昀低頭穿鞋履時,聽到屋中女郎似笑非笑地「噯」了一聲。

  羅令妤手撫著半張芙蓉面,笑盈盈、嬌俏俏。另一手指著那還在轉動的燈,羅令妤聲音柔婉:「你這琉璃美人燈,我能賣麼?」

  陸昀:「……」

  她偏著頭,面頰上紅暈至眼角,眼中神色狡黠,活氣滿滿,分明在逗耍他。

  陸昀半邊身子都酥了,伸指點點她,遙遙的:「……不許賣。我給的都不許賣!」

  ……

  差不多時日,陸昀和羅令妤打情罵俏時,千里之外的建業城中,陸二郎還在煩給三弟回信的事。他有兩個難點,一是他確實不記得南陽大戰的具體時間,二是他實在不願讓三弟知道,在自己的第一個夢中,羅令妤本是嫁給了衡陽王劉慕。

  陸顯心有餘悸。

  他對夢中陸三郎被氣得遠走邊關的事印象深刻。

  他隱約看出,自己的三弟是醋缸子。平日羅表妹和三弟就總吵架,歡喜冤家一樣,一會兒鬧得天崩地裂,一會兒又好得如膠似漆。平日已經這樣,三弟若是把夢當了真,不得氣死過去麼?

  然而不提衡陽王,陸二郎又編不出更恰當的謊言來。怪他三弟看待事情向來和他角度不一樣,陸顯怕自己的謊言被三弟一眼看出,三弟近而懷疑他做的夢到底能不能與現實對照。

  左也難、右也難,陸二郎愁得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次日醒來頭痛欲裂,一直到上朝都神智昏昏。清晨在朝上聽到北國公主即將入建業、北國使臣團和親一事,陸二郎眼皮直跳。到他一路恍惚回去,在書房看書時,眼睛看著窗外的綠色蔥郁。陸二郎突然一愣,想起來了——

  第一個夢中夢到的南陽大戰日期,好像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

  南國綠意未褪,北國已楓紅滿目。

  這一下,陸二郎渾身出了冷汗,再也顧不上撒謊不撒謊的事。他立刻找出自己寫了一半的信,快速的、如是的把剩下的寫完。然後陸二郎急急出門喊小廝過來,快馬加鞭去送信。陸二郎在心中祈禱:一定要來得及!

  雖然第二個夢中的戰事好像沒有讓陸昀出意外,但是因陸二郎沒有夢到過,他並不知道這場戰事的具體情況……只能祈禱信及時送到,讓三弟提前提防意外!

  陸二郎口上喊人,院中小廝應著飛快跑來,不想陸二郎拿著信出門時,因走得太快,撞到了一個人身上。人被他撞得往後倒去,聽到女郎呼痛聲,陸顯連忙伸手扶人。本來就不足以摔倒,他這樣一伸手,便將那站得不穩的女郎抱入了懷中。

  陸二郎關切:「公主殿下?你、你怎麼在這裡……」

  懷裡的小公主劉棠臉當即紅如血,結結巴巴:「是、是夫人,讓我送餛飩來給二郎……」

  劉棠被人抱半天,說完話才想起來,她「呀」一聲,一下子推開陸二郎。劉棠臉紅得不行,在陸顯還沒反應過來時,那說著要給他送餛飩的公主就扭頭,跑出了院子。留門口提著食盒的公主侍女面無表情,與陸二郎面面相覷。

  陸顯愣了半天,目中才浮起了笑:這位公主,太膽小了吧?

  他在門口站著,重新把寫好的信交給小廝,不想交代的時候,看到跑遠的公主又回來了。劉棠站在院門口徘徊,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探身:「陸二郎,你是給羅姐姐送信麼?我也想念羅姐姐,你能等我一會兒,讓我給羅姐姐帶封信麼?」

  陸二郎本急著給弟弟送信,怕耽誤時間。他遲疑地看著公主期待的明眸,半晌後,還是點了下頭:「只給你一個時辰。」

  劉棠笑起來:「夠了!」

  她被陸二郎招待入書房,陸二郎親自研磨,伺候甯平公主寫信。

  而左等右等等不到公主回來的陸夫人坐不住,怕兒子欺負了自己看中的兒媳,陸夫人親自來陸二郎的院子裡看。她被僕人領到書房窗外,隔窗看到郎君俯身、女郎寫字,幾片葉子飄到窗上,風景如畫。如此「紅袖添香」景象,讓陸夫人驚喜而滿意。

  不再打擾二人,陸夫人悄無聲息地離開,卻是直接去了陸老夫人那裡,迫不及待的:「母親,晚上與夫君商量好,便去向甯平公主提親吧。陸家和皇室聯姻,百年之交,兩姓之好,皇室也盼著呢。總要二郎先成親了,三郎才更名正言順些,不是麼?」

  和甯平公主議親,有個顯而易見的問題,甯平公主是陳王的親妹妹,而陸家之前對儲君之爭本不站隊。

  陸老夫人藉口被幾個孫子的婚事弄得頭疼這事來推脫:「三郎人在南陽,羅娘子也跑去了南陽。我現在都不知該怎麼為他二人辦婚事……這羅娘子的退親書也沒收到啊?該不該準備?」

  陸夫人:「那就先二郎吧!二郎肯定沒問題……都趕在這個時節,自是兄先弟後。但若是來不及,若是兄弟二人一道娶妻,也是美談啊不是麼?」

  陸老夫人意外地看了陸夫人一眼:向來古板端莊的兒媳,只有提起她兒子婚事的時候,才有這麼活潑的一面。看來兒媳對孫媳確實是非常滿意的了。

  其實陸夫人還怕夜長夢多……不管怎樣,先把媳婦塞給二郎再說。

  陸二郎的婚事,在他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被家裡的長輩開始當政治事件研究了。

  ……

  同一時間,陳王那邊,正在整理軍隊和糧草數量。陸三郎的信讓他多心,劉俶開始有意識地儲備糧草,以備不時之需。且劉俶猶豫了一下,還是多了個心眼,將國庫和私家分了開來。

  再是送美人入宮,迷得陛下暈頭轉向。

  皇帝陛下向來只有需要人辦事的時候才會想起劉俶,平日他就當這個兒子如隱形人。這一次因為陳王送美人有功,皇帝陛下上朝時,連續誇了陳王好幾次。正是這一舉,讓其餘幾個公子不覺多心,盯著劉俶的目光就極為警惕了。

  陳王這是什麼意思?要和他們一起奪嫡麼?

  先前因劉俶太沉默、太隱形,從來沒有奪嫡的意思,諸位公子對他態度不錯。在衡陽王欺負陳王時,幾位公子還會聯手幫忙。但是陳王若是要爭儲——憑劉俶平時展現出來的辦事能力,幾位公子都意識到了危機。

  趙王劉槐回到自己的府邸,在與自己的嬌妻美妾耍玩時,有管事來報五公子近日在大肆搜集糧草、整頓軍隊。趙王摸著懷裡美人玲瓏嬌嫩的胸乳,提起這個五公子就冷笑:「……之前都被他騙了,原來是咬人的狗不叫。日後,可要多提防這個弟弟了。」

  劉槐眯眼:「整軍隊、備糧草,以為他在司馬府,就萬事無憂麼……這可是要造反的架勢,我得幫父皇盯著他了。老五所謀甚大,不能讓他成事!」

  一個辦事能力強的弟弟,可以幫自己。一個辦事能力強的儲君,卻是不能讓人心安。南國諸位皇子,好不容易趕走了一個衡陽王,難道是為了陳王麼?劉槐第一個不同意。坐在美人堆中,劉槐邊把玩美人,邊心不在焉地開始籌謀如何對付這個弟弟。畢竟劉俶有明顯弱勢:他母族勢弱,還得依靠陸三郎背後的陸家照拂。但陸家本就不看好陳王,如果不是為了陸三郎,陸家怎麼可能照顧陳王?

  毫無疑問,為了照顧遠方的陸三郎,陳王劉俶將自己架在了火坑上。明知幾個兄弟對自己的看法產生變化,但自己現在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有人信,劉俶也只能慢慢磨過去這段時間。

  風言風語不斷,朝中的寒門弟子夜說起劉俶近日舉動的異常,寒門子弟的話,不可避免的,就傳去了周揚靈的耳中。尚在幫整個建業的流民想過冬之事,周揚靈女扮男裝,以「周子波」之名,在建業名氣大勝。這本是她父親周潭極為期待的一面——可惜她不是男兒郎。

  周揚靈聽說了這類傳話,美目閃動,若有所思。

  次日陳王在府上,便收到了周揚靈的投誠——且讓殿下等一等,江南再往下的糧食,她有些名氣,或許可助殿下。

  劉俶疑惑周子波哪來的名氣,他並不知周揚靈說的是名士周潭的名氣,並不知周揚靈要借她父親的東風……只是周郎雪中送炭,坐在書房中,劉俶握著信紙,心中熨帖,猛站起來:「他他、他親、親、親自送的?!」

  劉俶:「我我我沒求他!他親自、親自送我?」

  下屬已習慣了公子一激動就口吃的毛病:「是,周郎親自來府上找殿下,殿下當時不在,周郎留了信便走了。」

  關上門,跌坐而下。屋中門窗緊閉,怔忡坐在書房中許久許久,陳王殿下手按住額頭。想到那溫潤如玉、進退有度的美少年,想到那少年立在風口、與他拂袖作揖,想到那人的眉眼、清瘦,甚至是想到她喊自己時略帶無奈的「公子」聲音……雙手顫抖,劉俶目中潮熱,近乎落淚——

  周郎之顧,三生有幸。

  ……他一有時間就尋藉口去找周郎,幫周郎做事,給周郎安排人手,總算換得周郎一顧。

  周郎一顧,已甘之如飴,知自己的善心沒有被辜負。

  ……那他還求什麼呢?

  他自願這樣沉默不語,一路助下去。周郎要名,他給;周郎要勢,他也借。他不能毀了周郎的前程,他只是……想與周郎做朋友。

  比他和陸三郎還要好的朋友。

  目的性強的人總是這樣,想要交好一人,便千百倍地投其所好。劉俶心有丘壑,當他下定決心要讓周郎把自己當做至交時,心中已經湧起了無數計畫。

  可惜這一次計畫,從頭就走偏了。

  怪周揚靈偽裝得太好,又及時和她的父親串通。劉俶始終不知自己愛慕的人,非是男郎,而是女嬌娥。

  ……

  時非太平之時,人人有自己的籌謀。建業人心不穩,不穩的要素,一點點向陸二郎夢中那樣傾斜而去。陸二郎雖政治嗅覺不敏,沒有立刻察覺出這些因素可能導致的結果,然同樣因他的誤打誤撞,他改變了許多軌跡。改變了的軌跡,和本該發生的軌跡相撞,讓事情一點點拉離陸二郎所做的那個夢。

  例如在南陽,此時,原本羅令妤不該在。

  羅令妤不在的話,南陽范氏范四郎的央求,就會一點用都沒有。

  但眼下是有用的。

  範家投誠,不願得罪新任刺史,范君滿口答應範氏要退了自家和羅家的親事。一個羅令妤而已,範君本就不喜。當初要明媒正娶,不過是看在范四郎喜歡。既然此女不給範君面子,懷了旁的郎君孩兒,親事退便退了。

  范清辰卻跪在父親的房舍外,連跪數日。

  滴水未沾,直挺挺地一直跪著。暈過去後,疾醫來喂了幾口藥。醒來後,範清辰不顧眾人勸阻,再次跪到了父親房門來。他一聲不吭,但他的訴求,這邊無人不知。支持範清辰的人並不多,但在範清辰這樣跪了半個月、幾乎要死的時候,範清辰的母親再忍受不住了。

  範母泣淚,訴與夫君:「我知你不喜羅娘子,我也不喜。然以我之見,四郎再這樣下去,便要死了。他這樣喜愛那女郎,我們竟真不成全他?寧可失去了四郎,夫君也不讓他娶妻?」

  在自家門中,說話不怕被外人聽到,范君怒極,恨聲:「婦人之見!四郎就是被你慣壞了!你知道什麼,那個羅娘子懷了旁人家的孩兒……我範氏豈能讓這種女子過門?」

  範母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但是餘光看到門外兒子仍跪著的身影,她的心又軟了。範母道:「四郎如此對她,她寧可懷了旁的郎君孩兒,也不嫁給四郎。此女可恨!但是我兒快死了……便是她懷了旁人家的孩兒,範氏為她養了又何妨?總不能逼死四郎吧?」

  範清辰在家中排名第四,他前面三個哥哥,他是嫡系最小的郎君。自幼得父母寵愛,惹出他一身頑固脾氣。孩子寵壞了,長大了,好似也拿他沒辦法。

  難道真的要將他逼死麼?

  在範清辰再一次暈過去、醒來的時候,他氣息奄奄地窩在病榻上,竟見到父親高大的身影。他父親親自來看他,沉默著。範清辰掙扎想喊「父親」,但他現在連開口都發不出聲。昏黃燈火下,範君望著幼子枯槁瘦削的面容,心中不覺湧上酸楚感。

  範君沉聲:「你便是非她不可?」

  範清辰眸子極亮,面頰餓得瘦削,襯得他眼睛大得嚇人。原本風采卓然的郎君,短短半月,將自己折磨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然而面對龐大的家族,若是沒有這樣冥頑不靈、抗爭到底的架勢,又能如何?

  範君:「你可知建業陸家三郎要娶她,才催著我們這邊退親?哪怕我範氏拖著不退親,只要陸三郎盯著一日,你也娶不到她……範家不可能為了你,和陸家決裂,和陸家開戰。陸三郎將你逼到了這個境界,你能走的路不多了。范家不能支持你和陸家為敵,所以你若是非羅氏女不可,也只是你個人的事,和範家無關。」

  範清辰眸子亮起,他由僕從攙扶著,在床榻上重重給父親磕頭——范家不阻攔,已是萬幸!

  范君看兒子如此,更是心酸。沉默了半晌,範君還是告訴了範清辰一個消息:「半個月前,羅氏女其實已經回到了南陽。」

  範清辰猛地抬頭。

  但他父親手壓在他肩上,不讓他抬頭。父親沉著的聲音在耳:「北國大軍不知在何時會對南陽開戰,陸三郎和魏將軍在忙著探查此事,不日將要出城。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你是我最小的兒子,我怎能讓你去死?範家不能助你,你若真喜歡她喜歡的不要命了……就趁這個機會,帶她走吧,永遠不要回來。我會當做不知的。」

  「不過一女子,天下美人又何其多。陸三郎那般人物,若非為了她腹中胎兒,又豈會娶她那樣身世的。如此,范家和陸家雖會有罅隙,卻不至於決裂……我只能,沒有兒子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6-8 19:20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