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現在登入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鐘僅 -【野星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1
發表於 2023-10-1 00:12:1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章

  暗無天日的空間,有時候反而能給人最大的安全感。

  畢竟。

  沒有光,也就不會有影子。

  當世界完全黑暗的時候,才是真正一視同仁的時刻。

  沒有分明的黑與白,是與非,也不再有色彩。

  所有的陰暗都藏在角落裡,永遠不會被發現。

  遲晏掐斷了通話,然後面無表情地將這個新號碼再一次拉進了黑名單。

  片刻後,手機屏幕再次亮起來。

  【鄭齊越】:兄弟,沒事吧?沈老頭跟你說什麼了?

  【鄭齊越】:也怪我,沒想到他會突擊,可能是來監督我寫論文,恰好聽到了,你們沒吵架吧?

  【鄭齊越】:老頭好像氣得不輕,他剛剛把手機還給我的時候,我感覺他想吃人。

  遲晏回了句「沒事」。

  而後又叮囑了一句:【剛剛我跟你說的事,你就當我沒提過。別在他面前提起我和那個女孩子的關係,謝了。】

  許久後,對面反復輸入又撤回,總算沒有追問,只回了個「好」。

  遲晏收起手機,抬手摁了摁眉心,讓大腦慢慢放空。

  時間一點點流逝著。

  許久後,他打開筆記本計算機,在搜索框上打下「荒原」兩個字。

  百科詞條第一個跳出來。

  《荒原》(程遇商創作長篇小說)。

  發表後相繼獲得中國內地木華獎、意大利文學「與薩德卡」獎項。

  同名影片拍攝中。

  遲晏沒什麼情緒地滾動著鼠標,往下翻。

  交稿之後,他從來沒有再關心過與這本書相關的任何消息,今天還是第一次。

  百科上的簡介十分簡單。

  「《荒原》講述了十九世紀中期,美國西部加利福尼亞淘金潮背景下,一位瘦弱的華裔青年陶羽因生活窘迫加入了狂熱的淘金潮流。陶羽在礦山中被困四十七天,與來自世界各地的淘金者角逐、鬥爭,最後獲得了財富與成長。」

  下面還有一些讀者的書評。

  「在西部淘金潮的宏大背景下,程老師用小人物的角度作為切入點。人性的扭曲與絕望的現實表現得淋漓盡致,結局卻無比治癒。」

  「不愧是程遇商,末世界的向日葵,永遠能在絕望中發掘善意和力量。」

  「非常有挑戰性的風格,程作家稱得上當代青中年作家中筆力的代名詞。」

  末世界的向日葵。

  絕望中的善與力量。

  遲晏盯著這兩句話看了一會兒。

  沒等他有什麼反應,樓梯上載來了綿軟的腳步聲。

  遲晏下意識地打開一盞燈,抬頭看過去。

  樓梯上,女孩子穿著薄薄的連衣裙,揉著太陽穴往下走,滿臉都是睏悶與醉後的不適,腳步卻還算穩。

  她一步步走下樓,走進暖黃的燈光裡。

  她看著黑乎乎的窗戶和昏暗的燈光,茫然又困惑地說:「遲晏,我睡了這麼久嗎,天都黑了啊。」

  說著,又按著太陽穴咕噥了一聲:「腦袋好痛,是因為喝酒嗎?我也沒喝多少叭,怎麼會這麼難受……下次我再喝我就是狗。」

  遲晏坐著看了她很久。

  她說話的聲音與平時很不同,更加軟綿,口齒有一點不清,帶著微醺。

  如同一隻撒嬌的奶貓。

  又像林間清澈的鹿。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燈恰好被她的腦袋擋住。

  光暈將她的髮絲染上點明亮的暖色調,某一瞬間那光似乎並非從她身後打在她身上。

  而就好像,她就是光源。

  他沒有做任何動作,眼睜睜地看著那光源無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一點點走到他眼前。

  直到,觸手可及。

  遲晏伸出手,順勢而為地把送上門的溫熱光源拽到懷裡,然後抱著她的腰,閉上了眼睛。

  圈起的軀體溫熱又柔軟。

  她的心跳撞著他眼皮。

  「咚咚咚」地。

  活蹦亂跳、生機盎然。

  顧嘉年的腰被緊緊箍著,驚呼了一聲,在這樣曖昧的姿勢下,酒醒了大半。

  他們之前最親密的行為也不過是擁抱。

  此刻依舊是擁抱。

  可又很不同。

  她站著,他坐著。

  他的雙臂圈著她的腰,側臉貼著她肋骨,呼吸透過薄薄的裙擺燒著她的皮膚。

  猶如殘留的酒精沖上頭皮,顧嘉年感覺發根都開始發燒。

  可旖旎過後,她漸漸地又覺得這個人有點不對勁。

  她下意識偏頭看過去,牆上的鐘分明指著下午四點半。

  而客廳裡,卻是與時候不符的黑暗。

  他拉上了窗簾。

  「遲晏,」顧嘉年心裡有一些不好的感覺,屏住呼吸伸手去觸他的臉,試探地問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

  遲晏勾了勾唇角,暗自慶幸自己沒找到煙,不然大概糊弄不過去。

  女孩子軟軟的指尖在他臉上試探,帶著些安撫的意味。

  遲晏笑起來,順勢用鼻尖蹭了蹭她手背,聲音輕鬆地調侃道:「真要說起來可能是有一點,誰讓你醉了一下午沒搭理我,有點無聊。」

  顧嘉年被他說得臉紅,「哦」了一聲,不再糾結窗簾的事。

  或許只是她多心了,他本來就習慣拉窗簾。

  她站著讓他抱了一會兒,餘光瞥見他翻開的計算機屏幕上的詞條——

  《荒原》?

  程遇商?

  顧嘉年還記得之前那次遲晏帶她去晝大的時候,他們在西門的大禮堂旁見到過程遇商的海報。

  那會兒她說自己很喜歡程遇商的書,尤其是這本《荒原》,然而遲晏沒有聽完她的話就走了。

  她當時就敏銳地感覺到,遲晏似乎不太喜歡程遇商。

  倒也不難理解。

  其實程遇商成名這些年來,除了收獲了一大批忠實的書粉之外,也受到過許多作家的質疑。

  他的小說在刻畫現實的同時,往往會給一個非常光明、治癒的結尾,行文風格也是殘忍中夾雜著詼諧幽默。

  因著這兩點,他被喜愛他的讀者們稱為「末世界的向日葵」。

  但不乏一些知名作家認為他為了迎合大眾口味,總是強行升華人性、美化結局,在寫實的故事中添加了太多理想的色彩,反而有些脫離現實。

  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顧嘉年不予置評。

  不過唯一確定的是,硯池的風格和程遇商的截然不同。

  程遇商是在通過故事講一個貫穿全書的道理。

  或善、或愛、或是夢想與力量。

  而硯池,則更熱衷於講故事本身。

  他的文本比起程遇商的更加平實一些,語言只是為了襯托故事與人物,並不喧賓奪主。

  他的書,背景往往沒有程遇商那麼真實,甚至會摻一些魔幻色彩。

  但他的敘事風格又十分寫實,情節或喜或悲,不摻任何作者的價值觀和個人情緒,只是依從故事的走向在行進。

  所以無論結局是好是壞,都會讓人覺得,本該如此。

  顧嘉年雖然不認為程遇商的寫法有問題,但從她個人的角度,顯然更偏愛遲晏的寫法。

  他的故事讓她更有沉浸閱讀的感受,彷佛跟著書中的角色同步生活、同步呼吸,感受他們能感受到的一切,而不用分心去想此時此刻這個故事告訴了讀者什麼道理,這裡作者想要說明什麼。

  顧嘉年想到這裡,看了眼遲晏的髮頂。

  難道,他是因為程遇商才不開心的?

  還沒等她想好要不要開口問,遲晏倒是抬起了頭。

  他一隻手點動著鼠標打開荒原的電子書,另一隻手依舊圈著她,玩笑般問道:「你喜歡程遇商的書?」

  顧嘉年怔愣了片刻,誠實道:「嗯,是還……也就,一般般喜歡。」

  說完又莫名其妙地補充了句:「當然了,沒法跟你比。」

  像是在表忠心。

  遲晏被她逗樂了:「說實話,我沒那麼脆弱。」

  顧嘉年連忙舉起雙手:「第一句……可能有點點含蓄了,不過第二句絕對是真的,你在我心裡永遠是Top1。」

  遲晏寬容地說道:「好,算你。」

  顧嘉年卻聽得不樂意了,擰起眉毛:「什麼叫算,就是真的。」

  怕他不信,又掰著手指頭跟他枚舉:「你所有的長篇、中短篇我全都翻來覆去看過無數次,很多片段都能背下來。」

  「程遇商的書,充其量看了三四本,最喜歡的就是這本《荒原》。」

  她話音落下,遲晏挑了挑眉毛,問她:「你最喜歡《荒原》?怎麼個喜歡法?」

  顧嘉年嘟了嘟嘴:「……是你讓我說的啊,不許生氣。」

  遲晏好脾氣地點頭,示意她往下說。

  顧嘉年說起書的時候,一向比平時要口齒伶俐。

  她清了清嗓子,簡單地概括著。

  「我最喜歡這個故事的情節,跌宕起伏很有看點。主角置身於十九世紀中旬美國西部的淘金潮,與來自世界各地奸詐強壯的淘金者為伍。四十七天裡,礦山深處詭譎叢生,人們為了眼前的利益互相欺瞞、算計,甚至是坑殺。」

  「現代的法律和文明在這礦山裡失效,不同人種、不同語言之間,人性卻相通。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部分,陶羽在一次次的算計中揚長避短,與所有人聰明地周旋著,情節抽絲剝繭、險象環生,寫得非常帶感,不過——」

  遲晏摟了摟他說到書就閃閃發光的小姑娘,重復她的話:「不過什麼?」

  「不過,」顧嘉年想了一會兒,擰了擰眉毛,「這本書的結局是我覺得稍微有點不和諧的地方,感覺主線由殘忍到光明的轉換有一點點突兀,就好像……好像這個主角原本戴著面具,摘掉面具之後的那張臉,硬生生地拼湊出來一個笑。」

  顧嘉年說著有點臉紅,吐了吐舌頭:「不過這也只是我自己的感覺啦,做不得數,不管怎麼樣,這本書肯定是瑕不掩瑜的。」

  遲晏沉默著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滾動著鼠標。

  眼神卻暗了片刻。

  顧嘉年沒有注意到,她說完,恰好看到頁面翻到結局篇的最後一句話。

  「囿於荒原的第四十八天,陶羽終於找到出路。他拖著裝滿了戰利品的、沉甸甸的行囊,哼著歌,走進加利福尼亞熾熱的陽光裡。」

  「就是這裡,」顧嘉年說,「雖然當時看完覺得很欣慰,陶羽最終戰勝了那些狂熱的淘金者們,獲得了屬於他的寶藏——但還是覺得有一點怪怪的。」

  「是有一點。」

  遲晏看著她,驀地閉上眼,額頭抵著她胳膊,笑起來。

  一些畫面如同幻燈片,在腦海中飛逝而過。

  亮著燈的病房、爺爺高昂的手術賬單。

  沒日沒夜的課程和兼職、用老乾媽伴的隔夜米飯。

  昏暗的出租屋裡,遲延之滿臉是笑地跟他說,有人看中了他剛完成的小說,願意花高價幫他出版。

  他欣喜若狂,以為終於等來了曙光。

  之後的畫面越來越快,如同星系被黑洞所吞沒。

  無法阻擋地吞沒。

  那份他從來沒有懷疑過的合同。

  那條在遲延之刻意催促之下,被掩蓋在角落裡的「自願放棄署名權。」

  他親手簽下的名字。

  他付不起的高額違約金。

  以及爺爺迫在眉睫的手術費。

  ……

  從此之後。

  在長達半年的深不見底的黑夜裡,他親自將已經成型的故事徹徹底底地改寫,活生生剝開,抽去靈魂和自尊,塞進精心仿製的五臟六腑,再血淋淋地縫合。

  他極力模仿著另一個人的風格,學著他嬉笑怒罵、插科打諢,學著他詼諧與傲慢,學著他末世界、亦學著他向日葵盛開。

  他逐字逐句地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折去不可一世的驕傲,躲進光的角落,成為了一個沒有任何自我與厚度的影子。

  日子真的,每一秒鐘都難熬。

  靈魂慢慢被剝離的那種難熬。

  以至於之後漫長的時間裡,無論他怎樣努力地想要找回自己,都徒勞無功。

  在雲陌與世隔絕的一整年裡,煙酒為伴,停筆重來數十次。如同被一隻被困住的獸,撞得皮開肉綻卻仍然找不到出路。

  他曾經以為就這麼結束了。

  他會長長久久地被困在這,再也不能夠找回他自己。

  直到有一天,有個女孩子冒失地闖進他的荒蕪花園,斬釘截鐵地從那十六個雜亂無章的開頭裡,剝開所有屬於別人的影子,準確無誤地揪出他。

  「我曾經把你的每一篇文章都反反復復看過數十遍,摘抄過,背誦過,逐字逐句記進心裡過。」

  「這就是你,獨一無二的你。」

  她篤定相告。

  溫柔不動搖。

  ……

  恰如今日。

  她清清淺淺地發現了文章裡那些血肉模糊的縫合痕跡。

  「他拖著裝滿了戰利品的、沉甸甸的行囊,哼著歌,走進加利福尼亞熾熱的陽光裡——」

  遲晏閉著眼,把這個被他藏在文本裡,連程遇商都不知道的秘密當作玩笑話一樣告訴他的小姑娘:「這句話其實有一個bug。故事的背景是在1855年,淘金潮結束的那一年。」

  「七八年的淘金熱,數十萬人湧向加利福尼亞,礦山早就被挖得差不多了。瘋狂的淘金者們彼此廝殺,最後發現他們追逐的竟然只是一些殘存的微末金沙,哪裡還能裝滿行囊。」

  這個故事原本就不是完滿的真善美結局。

  顧嘉年僵住。

  「在人性扭曲、如同地獄的四十七天之後,那些在地上拖拽的沉甸甸的戰利品們,如果不是金子,你猜,會是什麼?」

  他悠悠地說完,聽到懷裡的小姑娘倒吸了一口冷氣,手臂上起了一連串的雞皮疙瘩。

  遲晏悶聲笑起來,哄她:「停停不怕,我跟你開玩笑的,我又不是作者,我怎麼知道是什麼——」

  「我們不聊這些了。」

  他把怔愣的人扯到自己膝頭坐下,眼神暗得不像話。慾望在升騰,理智卻不想壓制它。

  「把上次沒做完的事,接著做完?」

  「我保證,這次絕對沒人會打擾。」

  他說著,右手穿過女孩子的發,扶著她後頸往下帶。

  然後熱烈地吻在她唇角。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2
發表於 2023-10-1 00:12:2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一章

  滾燙氣息侵襲而來的剎那,冰涼的手指扶在她耳後,鼻梁觸到她臉頰。

  呼吸錯落間,溫熱乾燥的觸感如柔軟的印章般驟然蓋在她唇角。

  顧嘉年驀地睜大了眼睛,周身感知被酥麻的觸覺所操控,視野裡只有他白皙的眼皮與烏黑的睫毛。

  他閉著眼。

  距離這麼近,顧嘉年第一次發現,遲晏的眼皮上、靠近睫毛根部的地方有一顆芝麻大小的痣,呈暗紅色,平時藏在濃密的睫毛裡,無人發覺。

  然而此時,那顆痣幾乎貼在她眼前,像漩渦般吸去了她所有的視線。

  如同雪夜深處一抹極致而溫柔的紅。

  性感又誘惑。

  顧嘉年的心臟幾乎想要逃離胸腔去往異世界。

  她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用指尖點在那顆痣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下一瞬間,他斂著的眼皮幾不可見地顫抖著,慢慢透出微紅,彷彿是那顆痣被她的手指暈染開了。

  與此同時,那雙好看的眼睛忽地睜開,眼底某一種她讀不懂的陌生情緒如星火燎原。

  「顧嘉年。」

  他繾綣地直視她,連名帶姓地喊她,抵著她的唇角氣息不穩地笑:「閉上眼,別看我。」

  話音落下,他的眼皮再次閡上,蓋住所有愛慾。

  按在她耳後的手多用了幾分力,在她唇角試探的溫熱終於放棄了所有制掣,遵循本能、開荒闢野。

  不知道到底是誰喝了酒,他好像,比她還醉。

  顧嘉年恍惚地想著,聽話地閉上眼。

  手指脫力,從他眼皮一路路過鼻梁、下顎,耷落在他肩膀,終於找到支點。

  她開始生澀又努力地回應著他。

  屋外暖陽緩緩移向叢山西側。

  屋內暗影與燈光在交織。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這個吻才總算結束。

  顧嘉年睜開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還坐在他腿上。

  兩隻手搭著他肩膀,臉埋在他鎖骨的位置。

  她盯著那鎖骨很久,臉燒得通紅,輕咳了兩聲後若無其事地站起來。

  兩個人又恢復一坐一站的姿勢,相對無言。

  顧嘉年莫名覺得好像有點尷尬。

  這種時候應該說什麼?

  總不能聊剛剛那個吻吧?

  但好像聊別的事情又很煞風景。

  她想了半天,沒話找話地說:「遲晏,我發現你眼皮上有一顆痣,你自己知道嗎?」

  「摸起來感覺軟軟的。」

  「……」

  她說完,感覺眼前人的肩膀稍稍不穩了一下。

  顧嘉年疑惑地抬起頭,看到他臉色古怪地咳嗽了一聲。

  兩人對視了五秒鐘,遲晏第一次招架不住地移開了眼,然後伸手蓋住了發燙的眼皮,落盡下風。

  嘖。

  小小年紀的。

  無師自通。

  那天夜裡,顧嘉年接連做了好幾個混亂的夢。

  先是夢到一片荒蕪的礦山裡,有個瘦弱的青年拖著一個麻袋,哼著歌站在加州灼燙的陽光裡,陰惻惻地笑。

  麻袋被尖銳的砂石劃開一個大口子,七八個人頭滾了出來。

  她渾身一激靈差點嚇醒,但下一秒,那礦山裡又長出了一整片森林。

  鬱鬱蔥蔥的松樹下,濃霧裡,她仰起頭去親某個人眼皮上的痣。

  *

  在雲陌陪外婆待了一個多月之後,八月如火如荼地到來。

  野薔薇花期接近尾聲,粉白的花瓣散落成泥。

  盛夏捲起熱燙的風。

  來自晝大的沉甸甸的錄取通知書包裹終於到了。

  裡面有新生手冊、報到指引、中文系特有的一年級書目,以及一張紅色的晝大校園卡。

  顧嘉年把那張校園卡從信封裡拿出來,反反復復看了好幾次。

  正面印著晝大的校門和校訓,反面則是她的個人信息。

  晝山大學中文系,顧嘉年,學號ZW20220026。

  背面的左側還印著她的照片,用的是高考准考證上的那張,也是顧嘉年這麼多年來拍過的所有證件照裡笑得最開懷的一張。

  她拿著校園卡,心臟怦怦直跳,嘴角翹起來,恨不得馬上衝去晝大用它刷開圖書館的閘門。

  不過,眼下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找兼職。

  錄取通知書裡附了獎學金信息。

  顧嘉年看了眼金額,比她預想中還要多很多。大致可以覆蓋第一年的學費和前幾個月的生活費,但之後的生活費還沒有著落。

  離開學只有不到兩周了,她得盡快找個兼職。

  於是在某個清晨,顧嘉年收拾好所有行李,坐遲晏的車去了晝山。

  上午十一點,她把行李暫時擱在工作室,懷抱著雄心壯志出了門。

  接下來的一整天裡,她穿梭在晝大附近大街小巷,把學校附近的奶茶店、咖啡店、飯店全都跑了個遍,幾乎是看到店面就進去問人家要不要兼職。

  暮色四合。

  一天的奔波皆是徒勞。

  顧嘉年愁眉苦臉地劃掉打印出來的店鋪名單上的倒數第三條。

  這件事的難度似乎遠超她的想像——主要原因在於她的課表。

  顧嘉年悲哀地發現,她每天的時間被各種必修課程切得很碎,根本沒有完整的上下午。

  而晚上則有系裡組織的文學鑑賞自習課,與初中時候的讀書角類似,只不過是由遲晏的導師,晝大中文系第一人沈晉教授親自主持。

  遲晏跟顧嘉年提了這事,建議她最好考慮去參加,顧嘉年自己當然也不想錯過。

  也就是說,周一到周五她幾乎沒有任何成段的空閒時間。

  兼職只能放在周末。

  ——這就是問題所在。

  周末的兼職本來就火爆,基本屬於供不應求的狀態,且早就被周邊幾個大學的學長學姐們預定了。

  其次,大部分店都希望能招周中有空閒的人。

  顧嘉年硬著頭皮面完最後一家,得到的答案依舊是否定的。

  她垂頭喪氣地在奶茶店門口找了條長椅坐下,承受著滾燙的日暮溫度,托著下巴想對策。

  其實還有個辦法,那就是當家教,大部分家教也是在周末,不會和她的課表衝突。

  只是,由於過去的經歷,顧嘉年內心十分排斥這個選項,要她去教一個個上完學校的課繼續上家教課的愁眉苦臉的小顧嘉年們,還是算了吧。

  可還沒等她想到更合適的方法,街邊忽然響起了兩聲喇叭。

  顧嘉年看過去,眼睛騰得亮起來。

  是遲晏的車。

  她站起身,把書包重新背上,走過去拉開車門坐進去。

  吹著車裡的空調,涼爽得長籲了一口氣。

  才終於看著駕駛座上的人,說道:「遲晏,你怎麼來了?你工作結束了嗎?」

  「嗯,剛剛在附近開會,路過晝大周邊留心了會兒,果然撿到一隻髒兮兮的小流浪貓。」

  遲晏打趣著,又從車前的抽屜裡翻出包紙巾幫她擦額角上的汗。

  顧嘉年任他服務著,一邊吹著冷氣,兩只手猶不知足地在耳邊扇風,半開玩笑地問他:「你有沒有看到我臉上寫了四個字?」

  遲晏盯著她曬到泛紅脫皮的臉頰看了片刻,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打趣道:「……『熱到自閉』?」

  「……」

  「不是啦,」顧嘉年扁著嘴,指著自己的臉說道,「是『才華橫溢』,我這麼優秀,怎麼就沒人要呢,我還跟外婆學了好久做飯,不說去應聘廚師,洗個碗應該沒問題吧。」

  遲晏知道她不是真的傷心,只是在開玩笑。

  一邊哭唧唧,一邊嘴角還翹著。

  可他的視線落在她曬到脫皮的臉頰上,沉默片刻後,語氣卻不由自主地認真了一些。

  「跟你商量件事兒唄。」

  顧嘉年聽到他語氣有些嚴肅,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什麼?」

  遲晏的手指輕輕敲著方向盤,直白地點出來:「晝大的課程難度你應該聽說過,課程表排得也很緊。你又要兼職,又要上學,我怕你會受不住。」

  他親身經歷過,知道那有多難,不想讓她再承受一遍。

  「而且……」遲晏看了她一眼,言辭斟酌地說,「你的生活費加學費,哪怕再翻幾倍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負擔……」

  顧嘉年愣了愣,脫口而出:「你不會想說,你要包養我吧?」

  遲晏好笑地看著她:「怎麼說得這麼難聽。」

  顧嘉年嘟了嘟嘴:「那不就是嘛?我不想我們之間的關係變成這樣。」

  遲晏沉默了一會兒,稍稍有點心塞,玩笑道:「這麼見外?」

  「不是見外,」顧嘉年趕緊搖頭,條理清晰地跟他分析:「就是因為不見外,才不能這樣。」

  她不藏不掖地繼續說:「我們還沒在一起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人就是你。哦,還有外婆。」

  又是「最喜歡」。

  遲晏的嘴角勾起來,「嗯」了聲,聽她繼續說。

  「就是因為最喜歡你們,也知道你們最喜歡我,所以心裡才會覺得有人可以依賴。如果是我爸媽給我生活費,我反而會覺得處處受制、錢收得戰戰兢兢,想要立馬經濟獨立逃離他們的掌控。但如果是你和外婆,我或許會很快就心安理得地躺平了,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因為我知道,不管我活成什麼樣子,你們都不會嫌棄我的。」

  「這樣下去的話,」顧嘉年鼓了鼓臉頰,神色慢慢低落下去,「那我或許很快就會忘了這份自由有多麼來之不易。倒不是說會回到從前,可長久下去,我肯定會失去一些東西的。我現在特別希望自己能做到完完全全的自由,你可以理解嗎?」

  車廂裡沉默了很久。

  遲晏嘆了口氣,無奈地伸手捏捏她下巴:「我們榜眼同學邏輯能力滿分,無法反駁。」

  他怎麼會不理解,正是因為理解才無法推翻她。

  他無比清楚她此刻想要獨立的心情,對她的能力有信心,可偏偏又最是心疼她。

  她是堅定了,焦灼又兩難的,反而是他自己。

  顧嘉年見他嘆氣,伸出手像哄小孩一樣拍了拍他肩膀。

  「反正,你讓我先試一個學期,我會自己按照壓力調整的。我都做好規劃了,大一一年主要是上課,空閒時間多,我就打算多做兼職、稍微存點錢。等大二之後,努力進組,聽說沈教授組裡的本科生如果共同寫論文、幫忙編纂書稿,也有一點基礎的生活費,到時候我會把重心轉移到這裡,既不耽誤學術,也不耽誤生活,好不好?」

  遲晏靜了片刻。

  他的小姑娘就是這樣,每當決定了一件事之後,永遠比誰都勇敢。

  「那好,我尊重你。我們停停又聰明又勇敢,一定什麼都能做到。」

  遲晏說著,握住她在他肩膀上搗亂的手,放在唇邊啄了一下。

  顧嘉年紅著臉笑起來:「那我請你喝奶茶討好討好你?說不定下個學期,我就要靠你救濟了。」

  遲晏伸手揉揉她腦袋:「嗯,接受你的預定。」

  兩個人下了車,往奶茶店裡走。

  剛拉開玻璃門,顧嘉年迎面碰上一個染著粉色頭髮、穿著熱褲、胳膊上還有個紋身的女孩子,她覺得十分眼熟,卻一時愣住對不上號。

  直到對方喊出了她的名字,笑著露出兩顆虎牙。

  臉上寫著熟悉的尖子生的自信。

  「顧嘉年,兩個多月不見,你又變好看了。」

  「……」

  顧嘉年眼睛瞪大著:「……高海菡?你不是要報北霖大學嗎?」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3
發表於 2023-10-1 00:12:4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二章

  幾分鐘後,三個人一起坐在奶茶店靠裡的小方桌上。

  遲晏剛坐下不久,便被工作室的一通電話叫走了,於是奶茶店裡只剩下九中高考第一、第二名同學在碰頭敘舊。

  高海菡高考分數只比顧嘉年低七分,位居九中文科第二。

  她們倆在九中那一年裡並沒有太多交集,唯一說過的話還是在高考考場前的那句挑釁般的互相激勵。

  然而如今在晝山見到面,反而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所以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句話當真沒錯。

  高海菡一邊喝著布丁奶茶,一邊目光灼灼地盯著門口遲晏離去的方向,直到他的車子開走才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

  她湊到顧嘉年沖她眨了眨眼:「剛剛那個是誰啊?也太帥了吧?只要不是你男朋友,把他微信給我。」

  顧嘉年被她的直白逗樂,嘴角彎了彎,說了聲「抱歉」。

  高海菡明白她什麼意思了,裝模做樣捂了一下心臟,說道:「我還以為一來晝山我就遇上真愛了呢,嘖,算了。」

  她說著,看著顧嘉年兩秒:「不過,你倆挺配,都好看,真養眼。」

  顧嘉年被她直白的誇讚說得一愣,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髮角。

  高海菡看出她的不好意思,「害」了一聲,拍拍她肩膀:「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誇你呢,你就是很好看啊,又很優秀。起碼我很佩服你,我這一路上來還從來沒被人超過呢,別說還超過了兩次。」

  她說著,齜牙咧嘴地做了個鬼臉,又笑起來。

  顧嘉年怔愣住。

  高海菡身上有一種非常陽光的坦率,坦率地說喜歡不喜歡,坦率地誇人。

  都說這世界上有兩種嘴巴特別甜的人,一種是內心渴望得到他人的認可,所以處處察言觀色、說悅耳的話;另一種則是有著發自內心的自信,不會因為他人的優秀而有一丁點的自卑,所以才更願意坦率地誇讚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

  高海菡,顯然是後者。

  「所以——」

  顧嘉年看著眼前煥然一新的小粉毛,好奇問道:「你沒去北霖大學,而是選了晝大?」

  高海菡吃著顧嘉年買的麻薯點心,隨意地回答著:「之前是一直想考北霖大學新聞系來著,但高考填志願那兩天突然反悔了。一來晝大的新聞系歷史更悠久;二來,在北霖待了十八年,膩了,想來晝山生活看看!」

  她說著,眯著眼睛伸了個懶腰:「果然還是南方好,這空氣,這太陽,多明媚啊。」

  顧嘉年了然地點頭,視線又落在她露出衣袖的小臂上那條纖細蜿蜒、桀驁不遜的玫瑰刺青上:「那你爸媽不反對嗎?」

  北霖的家長們十有八九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未來能留在北霖,她爸媽就是,哪怕明知道北霖大學更擅理科,而中文系比起晝山大學稍微薄弱一些,也不會考慮晝大。

  高海菡聞言挑了挑眉,詫異地反問:「他們反對什麼?這是我自己的事。就算我高考之後突然說要輟學不讀了,他們大概最多也就是語重心長地跟我分析所有的利弊,最後的決定權還是在我自己嘛。」

  她說著,嘬上來一大口布丁,鼓著腮幫子含糊不清地補充道:「話說我以前就是霖高附屬初中的,原本應該去霖高。但我就是覺得每天上下學的那條路都快被我踩爛了,煩得很,所以才選了九中。」

  「我爸媽第二天就開開心心地去九中附近買了房子。」

  「……」

  果然是從小到大都閃閃發光、自信超脫的金字塔頂端。

  顧嘉年忽然想起之前周老師的話。

  「你從小被打壓著長大。」

  「你和高海菡相比,沒有作為一個尖子生、作為頂尖學府預備學生的自我認知。」

  原來是這樣。

  顧嘉年下意識地把兩人中間的麻薯往高海菡那邊推了推。

  高海菡細嚼慢咽地吃光嘴裡的布丁,看著推到眼前的麻薯,問道:「你不吃了?」

  顧嘉年也因為自己下意識的行為怔愣了片刻,想了一會兒後彎了彎嘴角,坦誠道:「沒有,就是感覺,想把麻薯給你吃。」

  莫名地就這麼想,覺得這樣閃閃發光的人,到哪兒都應該吃好吃的、用最好的東西、值得被喜歡被寵愛。

  「哦,那謝謝啦!」

  高海菡也不跟她客氣,嗷嗚吃進去一顆麻薯。

  又問她:「那你今天在這兒幹嘛,離開學還有兩周呢。」

  顧嘉年攤了攤手,沒有隱瞞:「我跟我爸媽決裂了,今天跑了一下午找兼職,想努力養活自己,結果到現在都沒找到。」

  高海菡愣了愣:「你要找兼職?有什麼要求嗎?」

  顧嘉年跟她說明基本情況,總結道:「反正就是我只有周末有大段的空閒時間。」

  高海菡若有所思道:「那你……想找什麼兼職啊?我這裡倒是知道一個兼職,是我表姐開的書屋。可能離晝大稍微有點遠,坐地鐵需要換乘兩條線。」

  顧嘉年眼睛亮起來:「那當然最好不過啦,學校附近的書屋我都跑過了,都不缺人。」

  她做夢都想去圖書館或者書店兼職,既能賺生活費,又能和書打交道,豈不是兩全其美。

  「行,」高海菡酷酷地甩了甩一頭粉色短髮,「跟我來!」

  顧嘉年跟著她出了奶茶店,一路轉了兩班地鐵,出站口的時候已經覺得十分驚訝了。

  等她跟著高海菡穿過那熟悉的布滿塗鴉的巷道,停在一顆梧桐樹下的時候,只覺得這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巧的事。

  高海菡表姐開的書屋,居然就是遲晏工作室樓下那家。

  養了一隻大金毛的那家。

  她跟在高海菡身後推門而入,清脆的風鈴聲響起來。

  入目則是溫馨文藝的陳設,書架布滿房間,各色各樣的書籍、雜誌按照分門別類地擺放著。

  裡面另有一個隔間,裡頭被布置成咖啡小屋,七八個客人坐在座位上,有的在看書,有的在辦公。

  整間書屋非常安靜,是個氛圍特別舒服的地方。

  顧嘉年看向書架那側,一位身形窈窕、滿頭棕色大波浪的女人背對著他們把書本一一擺上書架,纖細的手指上,酒紅色的指甲顯示著恰到好處的妖嬈。

  女人聽到門口的風鈴聲,回頭說了聲:「歡迎光——」

  目光落在她們兩個身上,一邊眉毛挑起來,笑著說:「哦,菡菡啊,帶了小客人?」

  「嗯,幫你找了個來兼職的。她很厲害的,高考比我還高七分呢,還是晝大中文系預備生,幫你收拾個書屋綽綽有餘吧。」

  顧嘉年聽到女人略有些沙啞的聲音,微微睜大了眼睛。

  棕色大波浪、紅色指甲、繾綣多情的聲音。

  這不是去年睡在工作室裡的那個姐姐麼?季同哥的……呃,她暫時沒辦法定義兩個人的關係。

  難怪那天他們到工作室樓下的時候,看到季同哥躺在書屋門口的躺椅上,身邊拴著一隻大金毛,說是幫書屋主人看狗。

  顧嘉年還處在驚訝中,那女人便走到她面前。

  她個子比顧嘉年高一些,微微低頭平視她,伸出手:「我叫陳妤,怎麼稱呼呀,高材生同學?」

  顧嘉年伸手握住她的手:「陳妤姐姐好,我是顧嘉年。」

  她說著,張了張嘴,還是把疑問咽下去了。

  她不是小孩子了,知道成年人之間的關係不簡單,旁人問起來或許會尷尬吧。

  「顧嘉年,名字真好聽,那……聊聊?」

  「好。」

  三個人於是在裡屋找了個位置坐下,陳妤問了顧嘉年一些基本的情況,期間高海菡一直在幫顧嘉年說話。

  陳妤沒理她,問了顧嘉年讀過的書,聽完後對她十分滿意,當即拍板:「工作內容是收銀、按要求分類整理書架、幫忙擬書目採購單。」

  「前兩個都很簡單,就是第三個需要有一定的文學審美,當然了,嘉年你肯定沒問題。我還沒招過審美跟我這麼一致的店員呢,看來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你要是願意,下周六就可以開始上班,周末兩天每天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六點,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然沒問題。」

  顧嘉年簡直覺得不要太好,這份兼職像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地點就在遲晏工作室樓下,以後說不定他們可以一起來上班。

  而且時薪比奶茶店高出一大半,按照每個月的工時來算,賺個生活費完全足夠。

  「那好,我先去忙,明天給你發合同。」

  陳妤說著站起來,繼續去整理書籍。

  顧嘉年就這麼輕易地找到了兼職,開心地忍不住抱著高海菡,簡直想在她臉上親一口。

  真是一個自信放光芒的小天使!

  *

  傍晚,顧嘉年心情無比輕鬆地跟著遲晏回他家。

  她開學前這兩周都得住這裡。

  顧嘉年今天順利找到這麼棒的兼職,心情愉快,主動下廚做了兩個家常菜,一個西紅柿炒蛋,一道尖椒炒肉。

  遲晏則是在一旁給她打下手。

  他一邊低頭洗菜,一邊彎著嘴角聽小姑娘絮絮叨叨地說今天的奇妙經歷。

  興高采烈地八卦了一會兒陳妤和賀季同之間的關係,又提起高海菡。

  一晚上,她已經不知道誇了這個女孩子多少次了。

  「遲晏,我真的好喜歡她。」

  遲晏看過去。

  小姑娘站在另一側的灶台前,側對著他。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裡泛出溫柔的、甚至有一點羨慕的光:「她比我小一歲,但完全感覺不出來。自信又灑脫又成熟,而且人特別好,特別坦誠。陳妤姐姐也很好。我今天跟她們聊天,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那樣的爸媽。才知道原來在這種家庭氛圍中長大的孩子是這樣的。」

  「你知道嗎,高海菡說她小時候每次過生日,她爸媽都會給她買一個禮物,用盒子和緞帶包好掛在家裡的樹上等她拆,從一歲到十八歲年年不落,就像聖誕老人一樣。」

  「我爸媽只會給我報補習班,生日的時候能吃個披薩我就心滿意足了。」

  遲晏默不作聲地聽著。

  他加快速度把最後一個青椒洗乾淨,擦乾手,從背後抱住了女孩纖細的腰。

  「羨慕?」

  顧嘉年僵了一下,好半天坦誠地說:「是有一點點。不過也還好,我現在長大了,沒那麼在意這些東西了。而且我現在也比以前有自信多了,我知道我和她是不一樣的人。她是最好的高海菡,我也是最好的顧嘉年。」

  「嗯。」

  遲晏咬了口她耳朵。

  「你是最好最好的,唯一的顧嘉年。」

  *

  兩天後,顧嘉年的十九歲生日,距離那次難忘的成年禮,剛好過去了整整一年。

  早上她醒來後,遲晏已經去工作室了。

  顧嘉年睡眼惺忪地洗漱完,走到客廳,發現每一層書架上都擺著一個盒子,方方正正的粉色盒子,每個都綁著珍珠色的緞帶。

  顧嘉年怔愣著,伸出手數了數,一共十九個。

  她抖著手,一個個從書架上把它們拿下來,看到盒子上寫著排好序的編號,以及緞帶綁著的十九張卡片。

  「一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今年因為你的誕生,成為了值得紀念的嘉年。」

  「二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今年你應該會穩穩當當地走路了吧,學會和外婆拌嘴了嗎?」

  「三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我認識今年的你,是個笑起來齜牙咧嘴的小朋友,喜歡吃辣條,脾氣很大。」

  ……

  「十八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今年你會遇到很多挫折和磨難,但你很棒,全都克服了。今年的你是小勇士顧嘉年。」

  「十九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我很愛你。」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4
發表於 2023-10-1 00:13:0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三章

  接下來的兩周時間裡,時至處暑,酷熱的高溫再度席捲晝山。

  已經接連一周沒有下雨,工作室外的梧桐葉被燙得乾枯卷曲,沒精打采。

  外婆打電話過來說在集市上彈了一床厚實的棉花被,等開學之後讓二舅幫忙寄到學校。

  菜地裡的蔥蒜收了好幾茬,蘿蔔秧苗也已經種下,外婆每天忙得腳不沾地。

  同樣,顧嘉年在晝山的生活也十分充實且忙碌。

  周中時間和周末的晚上她都會去圖書館,廢寢忘食地看中文系大一上學期數目上的書。主要是開學之後課程會很忙,她又得兼職,只能抓緊時間在開學前做好預習。

  周末則跟著遲晏一起來上班。

  書屋的工作也比她想像中忙碌許多,白天主要是服務員的活,收銀、端咖啡、收拾桌椅餐盤;晚上下班前則要花一個小時的時間把所有的書冊歸位。

  以及每周需要清點一次下周要採購的書目名單。

  這是顧嘉年最喜歡的活。

  為了制定採購書單,顧嘉年對文本和書籍的涉獵變廣了許多。

  除了她愛看的文學類小說之外,她開始被迫了解了各種各樣不同類型的書,也學習了哪些書針對什麼年齡層,哪些書最暢銷。

  這些對她來說是從前的知識盲區,上班幾天下來,才知道原來文學類小說在書籍中的佔比並不大,文本的多樣性、表現形式遠遠超乎她的想象。

  總之,這幾件活加起來佔據了上班時的大多數時間。不過偶爾客人不多的時候,顧嘉年也會有零碎的清閒,這種時候她便會在店裡看書。

  她花了兩個周末的零碎時間,把程遇商的那本《荒原》重新看了一遍。

  ——這些天以來,這本書的畫面總是時不時出現在她的夢裡,害得她好幾次半夜做噩夢嚇醒。罪魁禍首大概是源自於遲晏上次隨口謅的那個驚悚結局。

  顧嘉年上一次看《荒原》是好幾年前了,除了大致的故事走向和基調還算記憶猶新之外,一些細節已經記不清了。

  這次以長了幾年的閱歷重新看,卻發現越看越覺得怪異。

  ——不單單是結局的基調與整本書有點不和諧,整篇小說中間的每一次起承轉合之後,陶羽的心態轉變都給她一種十分怪異的積極感。

  像是悲傷沉重的樂章裡,混進了一些歡快明朗的音符,仔細去聽會覺得格外刺耳。

  越往後看這種感覺越強烈,偶爾幾個瞬間,她簡直要覺得遲晏說的那個結局才應該是這個故事的原本走向了。

  開學前一天是周日,顧嘉年照例在書屋兼職。

  把所有的書籍歸位後,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她終於忙裡偷閒地看完《荒原》的結局。

  黃昏暖色調的光線隔著書架的縫隙灑在書頁上,她靠坐在牆邊,靜靜地把書閡上,鼓了鼓腮幫子。

  看來看書這件事還是不能有先入為主的想法,當她心底偏向於認同另一種思路之後再去看,已經遠遠沒有第一次那樣的代入感了。

  她有些失望地把書放回書架上,目光瞥見書脊上「治癒暖心大作」幾個小字,腦海中忽然有個匪夷所思的念頭一閃而過。

  只是這念頭太荒唐,且如光線般沒有形體,根本抓不住。

  顧嘉年搖了搖頭,不再去想,恰好此時書屋門口的風鈴聲清澈地響起。

  她站起身準備迎接客人,「歡迎光臨」四個字剛說出口,視線卻驀地頓住。

  來人一頭柔順的黑色長髮,腰肢纖細、穿著時尚,她一隻手推門而入,另一隻手順帶著摘下臉上大大的墨鏡,露出一雙溫柔的笑眼來。

  還沒等顧嘉年反應過來,身後一貫安靜的小屋裡登時響起興奮又細碎的議論聲。片刻後,有幾個年輕的學生鼓起勇氣過去要簽名。

  蔣菡臉上帶著和氣的微笑,好脾氣地給他們一一簽了名,配合地跟他們拍照合影。

  等人們散開後,她才走到窗前那排書架旁,隨意地翻著書。

  顧嘉年總算找到時機拿了咖啡屋的菜單給她,禮貌地問她:「您好,請問您需要喝點什麼嗎?裡屋的卡座還有空位,您可以進去坐著看書。」

  蔣菡心不在焉地搖了搖手,面上卻依舊禮貌:「不用啦,我在這裡就好,謝謝。」

  她的手指在書脊上擱著,視線卻看著玻璃窗外。

  「好的,那您慢慢看。」

  顧嘉年把咖啡單收回去,走進裡間收拾剛剛那波客人們用完的餐具。

  她一邊收拾,一邊聽著咖啡屋裡幾個學生們激動難耐的低聲議論。

  「我去,今天出門踩狗屎運了,居然遇到蔣菡唉,她本人真的好漂亮。」

  「是啊,而且人也好好哦,一點都沒有大明星的架子,很隨和的感覺。」

  「那是,現在娛樂圈幾個新生代小花裡面,就屬她最有教養,情商又高,路人緣特別好。」

  顧嘉年不由自主跟著點了點頭。

  雯雯也這麼說過,而且剛剛蔣菡給大家簽名的時候,確實好有禮貌,身上的氣質很平易近人。

  「不過她是在等什麼人嗎?不會是等男朋友約會吧?」

  「應該不是吧,明星約會還可以這麼光明正大的嗎?而且,在書屋?也太文藝了吧。」

  顧嘉年聽著這些話,也忍不住往那邊瞄了一眼。

  蔣菡站在門口的書架前,正在彎腰翻一本時尚雜誌,只不過顯然有些心神不屬,翻頁的動作很機械,眼睛時不時抬起來看向窗外。

  確實像是在等人。

  顧嘉年跟著她的視線往外看。

  蔣菡的保姆車就停在書屋斜對面,準確來說是工作室的樓下。今天《林中人》開劇本會嗎?倒是沒看到韓遂和其他的工作人員。

  顧嘉年心裡忽然想起上次喬薇姐說的話。

  難道,她是在等遲晏?

  顧嘉年想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把這些沒頭沒腦的想法拋到一邊,手腳麻利地收起桌上的咖啡杯和點心碟放進托盤裡,又拿出抹布仔細擦乾淨桌子。

  她端著東西回到收銀台後面,看了眼牆上的時鐘。

  馬上就要下班了。

  *

  幾分鐘後,蔣菡總算透過窗子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書屋旁邊的柵門裡走出來。

  她眼睛亮了亮,放下書,伸手撥了撥長髮,抬腳往外走——這還是兩個月來她第一次見到遲晏。

  她這段時間一直待在劇組,遲晏又不是跟組編劇,自然見不著。

  好不容易等到她的戲份殺青,趁著工作空檔,便心念一動來書屋等人,沒想到還真被她瞎貓遇上了死耗子。

  蔣菡心裡這般想著,正要推門出去,卻發現遲晏竟然拐了個彎往她的方向走來。

  幾秒之後,他邁著長腿,推開玻璃門走進書屋裡。

  兩人一進一出,正好迎面對上。

  蔣菡驚喜地張了張口,想問他是不是看到自己了。

  可惜話還沒說出口,對方卻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抬腳繞過她徑直往書屋裡面走。

  「……」

  怎麼就能每次都看不到她?

  蔣菡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底的失落,硬著頭皮往左邊邁了一步擋住遲晏的去路,一邊笑著同他打招呼:「硯池老師,這麼巧,您也來這家書屋?」

  遲晏停下腳步,低下頭視線陌生地落在面前女生的臉上。

  兩秒後,他認出來人,擰著的眉心鬆開,面色寡淡地點了點頭:「是挺巧。」

  她今天沒戴墨鏡,還真是差點沒認出來。

  蔣菡聽到他的回答鬆了口氣。

  剛剛那兩秒鐘,她幾乎要以為他已經不記得她了。

  她想到這裡,內心升起些許難得的挫敗——暑期前那部電影成功爆紅後,她的海報貼滿大街小巷,名字天天在熱搜上掛著。且不說有多少國民度吧,但起碼她有自信,自己在年輕人裡的知名度是非常高的,剛才還有好幾個人找她合影呢。

  可眼前這個人,是個連工作都要通過郵件聯繫、幾乎不上網不用微信的2G網民,聽他工作室的編輯們說,除了必要的工作接觸之外,他平時也完全不關心娛樂圈的事。

  蔣菡十分肯定,要不是因為這部戲她演女主角,他大概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不過這挫敗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她心裡清楚,自己的戲份殺青了,再不積極點要到微信,往後就很難跟他再有交集了。

  蔣菡這樣想著,大腦飛速轉著找話題:「硯池老師,您也是來看書的?我侄女下周過十五歲生日,我想給她買本書當作禮物,您有什麼建議嗎?」

  遲晏思考了片刻,語氣雖平淡卻算不得敷衍:「很難講,每個人的看書口味不一樣,不好籠統說什麼書比較好。你最好還是問問你侄女平時愛看什麼類型的書再考慮。」

  他說著,對她客氣地頷首,而後轉身往裡側的咖啡屋裡走。

  「……」

  蔣菡有點無語,這個人為什麼永遠都這麼冷淡呢,笑一笑會死嗎?難道是她表現得太不明顯了?

  她咬了咬牙跟著走進去,還沒來得及再表現得明顯一些,便看到那個永遠神色寡淡、禮貌疏離的硯池老師繞到咖啡屋的收銀台後面,朝著那個剛剛接待過她的年輕店員彎下了腰。

  下一秒,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揉了揉女孩的頭髮,又繾綣地捏了捏她的臉頰,聲音低低地哄著她:「下班了吧?我好不容易等到六點才下來,不算打擾你工作吧?」

  女孩子笑著搖了搖頭:「沒,我也在盼著下班呢。」

  「哦。」

  大作家聞言立刻笑得眼睛都彎起來,眨了眨眼睛,從襯衣口袋裡拿出兩張票晃了晃:「那,大忙人顧嘉年同學,今天有沒有時間跟我約個會啊?」

  「……」

  艹。

  蔣菡把墨鏡推上臉,掉頭就走,感覺自己像個魯莽的脆皮ADC,還沒攻掉對方半座塔就狂掉了一噸血。

  等回到車上之後,她重重關上門,「嘖」了一聲,轉頭對著經紀人捂著心口哭唧唧:「嗚嗚嗚,長得這麼高這麼帥,還這麼有才華,這種紙片人一樣的存在怎麼能有女朋友呢?還笑得這麼甜!今天之前我還以為他是個面癱呢,真他媽是醫學奇跡。」

  經紀人「呵呵」了兩聲,面無表情地聽她繼續咬牙切齒、充滿殺氣地說道。

  「現在、立刻、馬上!」

  「給我接個需要爆發哭戲的劇本!我這回肯定能拿獎。」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5
發表於 2023-10-1 00:13:1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四章

  晚上六點,晝山的傍晚依舊熱鬧非凡,街上路燈還未亮,夕陽也沒完全撤下去。

  電影票定在八點,兩個人都沒吃晚飯,遲晏便開車帶顧嘉年去了電影院附近的一家創意私房菜館。

  這家飯店臨湖而建,裝修得很有風味,亭台樓閣皆仿得古色古香。進門後拐過氣派的玄關和觀水長廊,兩位俊秀的服務生帶著他們入座靠窗的雅座。

  點完菜,顧嘉年不禁扒著落地窗往下看,放眼望去,湖水決決望不到盡頭,落日餘暉印在水面上,如同撒了一把細碎的金箔。

  湖邊栽種著彎曲的楊柳,碧綠柳枝隨風撥著水面。

  幾個本地老大爺坐在湖邊愜意地吹著晚風,甩著長長的魚竿垂釣。

  晝山是個多水的城市,龐大的現代建築之間夾雜著各色湖泊與河流,這些蜿蜒曲折的水系構成了晝山與眾不同的柔軟。

  顧嘉年欣賞完美景,笑著轉過頭。

  方桌對面,遲晏正在慢條斯理地幫她用滾茶燙洗餐具,見她看過來,勾起唇角問她:「喜歡這裡麼?」

  「嗯,景色很秀致開闊,讓人感覺一下就放鬆下來了。」

  「知道你會喜歡,」遲晏垂著眼把燙好的餐具遞給她,說道,「我從前常跟爺爺一起來這裡,他很喜歡這個地方。」

  他說著,指了指窗外湖邊垂釣處,語氣懷念道:「有時候我們會在那兒釣一下午的魚,釣上來三兩條就拿來這裡讓老板幫忙做了。或用豆豉拌了清蒸,或裹上淀粉炸成松鼠桂魚,或用紅醬做成干鍋魚。爺爺喜歡甜口,所以最中意松鼠桂魚,我卻喜歡干鍋紅燒,我倆常常會因為做什麼口味吵半天。只不過我也吃不了多少,雖說對淡水魚不容易過敏,也有個限度。」

  顧嘉年聽得勾起了食欲,舉起一隻手:「我都喜歡!」

  遲晏伸手刮了刮她鼻尖:「小饞蟲。」

  他說著,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又看著她的臉兀自笑起來。

  顧嘉年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問他:「你笑什麼?」

  「笑你,」遲晏慢悠悠說道,「突然想起那次我們一起去集市,某些人虎視眈眈地盯著我碗裡的餛飩,又饞又不好意思開口。」

  顧嘉年聽他提起這件事,頓時沒好氣地說道:「你還好意思說,我那天根本沒想吃餛飩好吧,被你硬塞了一碗,差點沒把肚皮撐破。」

  「沒想吃餛飩?」遲晏挑了挑眉,眼睛轉了轉,尾音挑起來,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那你一直盯著我看,做什麼?」

  「……」

  顧嘉年轉開眼,心想還不如剛剛認了饞呢。

  眼看著服務員上了兩碟小菜,她站起身,支支吾吾道:「我去洗個手。」

  遲晏眨眼看她,語氣認真:「哦,去吧,回來讓你看個夠,想看一頓飯的時間都沒問題。」

  「……」

  顧嘉年落荒而逃。

  等洗完手,顧嘉年對著衛生間裡明亮的鏡子照了照,才發現她的嘴角一直翹著,口中竟然還在無意識地哼著歌。

  她停下亂七八糟的調子,感覺自己有點冒傻氣,不就是約個會麼。

  下一刻,心底另一個聲音響起來。

  不就?

  這可是約會誒!她跟遲晏的第一次約會!

  顧嘉年想起去年的那天,陰差陽錯下,只剩下他們兩個一起逛集市。

  那時候在冰淇淋攤上,她還只能偷偷地透過旁邊的鏡子打量他,心裡想著,倘若這真的是約會就好了。

  沒想到真的有這麼一天,覺得好不真實。

  顧嘉年咧著嘴笑了一會兒,好半天才壓下心底的雀躍,好整以暇地對著鏡子仔細打量了一下自己。

  素面朝天、紮著馬尾、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繡花盤扣連衣裙——是來晝山前外婆給她做的,倒是和這個飯店的風格很搭。

  只是好素啊,眉眼也素,頭髮還紮著,像個小孩子。

  顧嘉年想了想,把頭髮散下來,然後從包裡翻出一支眉筆,順著眉型描了幾下,果然看著精神了些。原本還想塗個口紅,但想到一會兒畢竟要吃飯,也就作罷。

  她走出洗手間,繞過彎彎曲曲的長廊,往臨窗雅座走去。

  還沒走到他們坐的區域,顧嘉年遠遠地便看到遲晏的身邊站了一個男人。

  男人只露了一小半側臉,看起來大概三十多歲的模樣,戴著眼鏡,穿著打扮斯文儒雅又不失貴氣。

  他正低著頭在和遲晏交談。

  或者說是他單方面在說。

  遲晏沒有起身,依舊坐在原先的座位上,神色被鄰座的椅背擋住,看不清楚。

  這是遇到熟人了?

  顧嘉年又往前走了幾步,終於借著燈光看清那男人的正臉。

  竟然是……程遇商。

  他們私底下認識嗎?

  顧嘉年想起遲晏每次提到程遇商時的態度,心裡一緊,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隔著幾步的距離,程遇商壓低的聲音傳進她耳朵:「遲晏,咱們可以誠心談一談,價格也好商量,《荒原》要是能由你來擔任編劇,一定會很好,你也希望它能好吧?你放心,這次會有你的署名,你要是同意,總編劇的頭銜給你都沒問題。」

  顧嘉年聽到這裡有些詫異,程遇商請遲晏幫他改編《荒原》?

  想了想又覺得恍悟,難怪她那天看到遲晏在讀《荒原》。

  只是程遇商的話沒來由得讓顧嘉年覺得有點奇怪,又說不上哪裡怪。

  顧嘉年想到這裡,看向遲晏,不知道他會不會同意。

  遲晏似乎沒注意到她回來,姿態懶散地坐著,長腿曲起,胳膊搭在椅背上,全然沒有面對同行前輩時候該有的恭敬和謙遜有禮。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眉頭卻稍稍擰著,耐著性子和禮貌聽對方把話說完後,才淺淡地笑了一聲。

  「我工作室的表態你是看不懂?非要湊上來找不自在?那好,我就當面說一遍,什麼編劇不編劇的,我沒興趣,也不在乎它拍成什麼樣,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程遇商有些氣鬱,脫口而出:「何必呢,跟錢過不去?當初可不是我逼你的,又當又立有意思?」

  他話音未落,餘光瞥見顧嘉年走過來,於是立刻壓下火氣,只匆匆說了句:「你還是太年輕,閱歷太淺,束縛太多,這件事對你又沒壞處,反正你再考慮考慮。」

  他說著,朝顧嘉年淡淡地頷首,而後匆忙離開了。

  顧嘉年聽他們劍拔弩張的對話,很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坐下,又回頭看了幾眼程遇商匆匆離去的背影,剛轉過身想問問遲晏是什麼情況,卻見他唇角抿著,臉上有某些她讀不懂的戾氣一閃而過。

  與此同時,他搭著椅背的手指收緊著,片刻後,又克制地鬆開。

  顧嘉年心裡揪了一下,終於意識到,他跟程遇商之間,大概不是她曾經猜測的文人相輕的那種合不來。

  可等她視線再次落回遲晏臉上,他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常,剛才的情緒似乎只是她的錯覺。

  飯店裡燈光炙暖。

  遲晏依舊那麼懶洋洋的坐著,夕陽溫潤,天邊泛起一點紅,他的容貌也被染上柔和的玫瑰色。

  無垠的暮光裡,他細致地看她的臉。

  幾秒鐘之後,遲晏笑起來,眉眼柔和得如同湖面泛起的粼粼波光。

  「回來了?」

  顧嘉年覺得他的語氣有點怪,彷彿她不是去洗個手,而是出了趟遠門。

  她「嗯」了一聲,心裡沒來由地覺得有點難受。

  他在笑,可書裡寫過,笑也分很多種。

  他此刻的笑裡寫滿了難過,卻又顯然不想她過問。

  下一刻,遲晏忽然隔著桌子伸手過來,摸了摸她披散的長髮,冰涼的指尖順著她的髮頂落在她長長的眉尾上,聲音玩笑地跟她調情:「我們停停真漂亮。好想親你一下,就是人太多了。」

  顧嘉年咬著唇,回頭看了眼飯店裡長長的走廊。

  曲面的落地窗繞著蜿蜒曲折的湖畔,窗前的座位上人影綽綽。

  人們坐在各自的雅座上,有的推杯換盞、相談盡歡;有的垂頭吃飯、安靜沉思;也有的勾肩搭背、行著酒令。

  這世間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確幸與煩心,人們活在自己的故事裡,沒有人注意他們。

  顧嘉年的心臟怦怦地跳起來。

  下一秒,她飛快撐著桌子站起身,踮著腳俯身過去,烏黑髮尾掃過檀木桌面,落在他肩頭。她含糊不清地在他耳邊說:「那就……親一下。」

  而後,她低下頭,紅著臉對上他詫異的眼,在他唇邊飛快地碰了一下。

  接著,又碰了一下。

  夕陽最終落下。

  窗外,成片白鷺掠過湖面,飛往天際。湖水好似漫過天穹,捲起情思眷眷。

  *

  顧嘉年這個莽撞舉動的結果便是,那天晚上的電影票買虧了。

  她根本沒辦法專心看,也幾乎沒看懂情節。

  身邊人滾燙細密的吻如季後漫過山崗的雨般落在她臉頰、耳後、頸側,鋪天蓋地地佔據了她所有的感知,帶著珍惜又強烈的渴望。

  顧嘉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遲晏。

  他的雙手箍緊她的腰,吻逐漸落到她唇畔,不再留有餘地,熱燙的舌撬開她唇齒,強勢地留住她、探索她,不給她任何逃離的機會。

  顧嘉年難以招架,悔不當初,迷迷濛濛間依稀記得這好像是個文藝片,又或者是驚悚片。

  結尾處,女主角站在昏沉的街角,叼著根煙對男主角說:「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陰暗面,都有不想說出口的過去和隱秘,就這樣在一起不好麼?為什麼要說呢?」

  顧嘉年囫圇吞棗般勉強看完,臉和心臟都燒起來,生疏又努力地回應他的吻,思緒混亂到無法思考。

  只記得電影謝幕前,遲晏的額角抵著她頸側輕喘著,氣息滾燙:「要說的。」

  摟著她腰的手更緊了一些,片尾的背景音樂裡,他的聲音聽不太分明。

  好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氣息不穩地低喃:「只是有點不敢……努力討好討好你,等你再喜歡我一點,行不。」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6
發表於 2023-10-1 00:13:3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五章

  從電影院回到遲晏家已經接近半夜了。

  顧嘉年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下了車之後穿過停車場、進電梯,一直安安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家門,顧嘉年洗漱完,簡單跟他道了聲晚安之後便回客房裡,準備睡覺。

  這些日子遲晏為了讓她住得舒服,把原本簡陋的客房布置得比主臥還要溫馨許多,床上有軟乎乎的枕頭、被子,床邊放了一個大大的扇形落地燈,窗前掛著的玄色窗簾也換成了明朗的淺黃色。

  顧嘉年特地點了助眠的香薰,閉著眼深呼吸,卻怎麼都睡不著。

  她躁悶地翻了幾個身,索性扯過被子坐起來靠在床頭,眼睛盯著窗外黑黢黢的天。

  夏天的夜晚無雲,黑裡邊透著青色,幾顆零散的星墜在很高的地方,俯瞰著城市的萬家燈火。

  明明第二天要開學了,可顧嘉年的心裡卻完全沒有興奮的感覺,反而覺得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

  她只要一閉上眼,就能想到今天在私房菜館,那落日的餘暉裡,遲晏臉上的笑。

  那是她從來沒見過的表情。

  她見過他頹廢、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也見過他篤定、自信、信手拈來的模樣,更見過他親吻她的時候情意溢出眉眼的模樣。

  卻從來沒有見過像今天晚上那樣,難過到連笑容都難以掩蓋。

  而這難過,不論是直接還是間接,都與程遇商有關。

  若說只是因為工作上有過節,或者寫作理念有衝突,憤怒也好、互相輕蔑也罷,都不該是這樣的情緒。

  那麼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顧嘉年一字一句地回想著程遇商的話,企圖找出一些端倪,卻完全整理不出頭緒。

  她又打開手機,在流覽器裡搜索「程遇商、硯池」的關鍵字,彈出的網頁要麼是歷屆木華獎得主,要麼是文學論壇對國內當代作家的一些介紹,沒有任何一條信息顯示兩個人之間有什麼聯繫。

  兩個人都是知名作家,一個是成名已久,一個是後起之秀,年齡也差了十來歲,按理來說確實沒什麼交集。

  顧嘉年想了一會兒,掀開被子起身,擰開門把手走到門外。

  客廳裡沒有開燈,只有廚房還亮著。

  顧嘉年循著光走過去,發現遲晏在廚房裡煮東西。

  她這才想起來,今天的晚飯他幾乎沒怎麼動筷子。

  大概是聽到聲音,遲晏回過頭,笑著問她:「餓了?」

  顧嘉年走過去歪頭看鍋裡。他用的是一口單人雪平鍋,鍋裡燒著水,裡面只有隨著沸水翻騰的泡麵。

  她在這兒住了這麼久,沒看到他家裡有泡麵。

  顧嘉年眼皮一跳,走過去打開廚房裡的置物櫃,發現裡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整櫃的泡麵,整齊堆棧著,滿滿當當的。

  麵煮得差不多了,遲晏關上火,把燙軟的麵餅夾出來,撕開調料包裝袋熟練地放了一大半的調料,隨意拌了兩下。

  一些粉狀的調料沒拌開,在麵上結成褐色的疙瘩。

  他隨手把那碗泡麵推到一邊的料理台上,又看向顧嘉年,伸手捏了捏她耳垂,彎下腰說道:「那你得等等,我想想給你做點什麼吃的。家裡還有之前買的蕎麥麵條,簡單做個西紅柿雞蛋拌麵可以嗎?」

  又打趣道:「小饞貓怕是吃不飽,再給你加根雞肉串,嗯?」

  像哄小孩子一樣在哄她。

  顧嘉年卻沒有作聲,眼睛一直盯著被他隨意推到旁邊的那碗泡麵。

  是因為她馬上要走了。

  所以提前囤了泡麵嗎?

  這兩周她住在遲晏家裡,除了零星幾次她心情好,想要做飯之外,大多數時間都是遲晏下廚。

  從第一次吃他做的那份水準極高的蛋炒飯開始,顧嘉年就一直覺得遲晏廚藝非常好,而且對生活、食物的品質很有要求,也有十足的耐心。

  不論是早餐、晚餐還是夜宵,他都做得非常精致可口,哪怕偶爾工作忙,也從來不會敷衍。

  每天變著花樣做不同的食材,或者是同一食材嘗試著百樣的做法。

  就比如雞蛋。

  他做過單面太陽蛋、荷包蛋、炒蛋、水煮蛋……顧嘉年印象最深的是上周那個荷蘭醬配的班尼迪克水波蛋,佐上西班牙火腿和清甜的哈密瓜,和她曾經在西餐廳裡吃過的口味幾乎一致。

  她每天只顧著吃得開心,想著他畢竟從小錦衣玉食慣了,對飲食的品質和口味有要求也很正常,以為自己是沾了他的光。

  卻從來沒想過,原來是他一直在照顧、遷就她。

  想來也是,一年前她在雲陌遇見他,那會兒他整天不分晝夜地抽煙喝酒,哪裡像是一個會過精致日子的人。

  顧嘉年心裡忽然有點堵,鼓了鼓腮幫子,也不說話。

  她木著臉從冰箱裡拿了兩個雞蛋,又拿了一盒午餐肉細細切成小塊,還洗了一小把翠綠的青菜。

  她手腳麻利地就著鍋裡燒開的麵湯,把那些食材一一燙熟,然後全都堆到那碗簡陋的泡麵上,直堆得滿滿當當蓋住了麵條,這才罷休。

  這期間,遲晏被搡到廚房外,索性好整以暇地倚在門口看顧嘉年忙這忙那的。

  原本以為她是想自己簡單做點吃的,可看到她把所有菜全都碼到他的那碗泡麵上,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遲晏的眼神驀地暗了暗,手指無意識地在門框上彈動著,心裡有些癢。

  卻終究是沒有出聲。

  顧嘉年把那碗滿滿當當的麵端到桌上,口氣有一點生硬:「你吃這個,菜要都吃完。」

  她話音落下,拉了把椅子在餐桌旁邊坐下,兩隻手托著下巴擰著眉毛當監工。

  被監督的人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而後老老實實地在餐桌前坐下,順從地吃著眼前堆滿食物的一碗麵。

  他的吃相依舊非常雅觀,不緊不慢地一口口吃光那些雞蛋、青菜和午餐肉。期間走走聞到香味跳上桌子,想要蹭口吃的,還被他趕了下去,語氣玩味地打趣:「這是你停停姐姐給我做的,你可不能吃。」

  最後碗裡只剩了一點麵條,他才放下筷子,抬頭看她,眼裡全是笑意,又像是在哄她:「這樣行不行?」

  顧嘉年看著他的笑,心底有股莫名其妙的情緒湧上來,她沒說話,騰得站起來轉身進屋,關上了門。

  夜色如水光從窗口漫進來,風吹得窗簾鼓起一個包,又癟下去,周而復始。

  顧嘉年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腦袋,翻了個身臉沖著牆,伸手揉了揉發酸的眼睛。

  大概一兩分鐘之後,腳步聲停在客房外,房門被輕叩了一下,而後,門把手被擰開。

  遲晏走進來坐在床邊,伸手在女孩子露出被子的長髮上摸了摸,像順貓後脖頸的毛。

  「生氣了?」

  顧嘉年沒理他,往被子裡又縮了縮。

  遲晏的手隔著被子一下下拍著她的背,俯下身湊近她耳朵跟她商量:「有哪裡不開心的告訴我,好不好?不瞞你說,我也是第一次交女朋友,有些事情不太懂,怕哄錯了。」

  「而且,」他收起了笑意,慢悠悠補充道,「我比你大六歲,快半輪了,我們停停遷就遷就我這個老人家,指點指點我,好不好?」

  顧嘉年的眼眶一下就紅了。

  她轉過身把腦袋擱在他腿上,然後慢慢抱住他的腰。

  過了好久,她才開口。

  「遲晏,」顧嘉年吸了吸鼻子說道,「你還記不記得去年的今天?」

  去年?開學前一天……

  遲晏想了想,忽然有點恍然。去年的這個晚上,她在他家的花園裡,坐在石階上跟他說,她喜歡的人一直都不是賀季同。

  她說喜歡他,讓他等她一年。

  難道是因為他忘了這件事,才生氣的?

  遲晏沒忍住摸了摸她腦袋,小聲地道歉:「我記住了,明年一定不會忘。」

  「誰要你保證這個,」顧嘉年抬起頭睨了他一眼,說道,「我是想說,你還記不記得我為什麼要跟你表白?」

  她又埋下腦袋,自顧自地往下說:「其實當時我是想把這份心思一直埋在心裡的,擔心說出口之後,我們倆之間的關係會更加疏遠,也怕你為難。但我後來突然意識到,就算給你添麻煩,也好過你一個人那樣死氣沉沉地活著。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很多人像我一樣喜歡你、需要你、希望你永遠快樂,希望你好好活著。」

  「後來在北霖,我又見到你。你穿著筆挺的西服走在人群裡,熠熠生輝,好像有萬丈光芒。我當時就在想,真好,你真的聽了我的話,活得越來越像個人了。」

  「跟你在一起之後,這種感覺更甚了。你住著明亮寬敞的公寓,十二層樓,這麼高,這麼接近太陽,每天都有陽光照進來。你生活規律,白天去工作室上班,在家還會做好多好吃的,我就以為你是在認認真真地過日子。」

  顧嘉年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想要壓下喉嚨裡的哽咽,卻沒能做到。

  「但你今天……我都還沒走呢你就囤了好幾箱泡麵。雖然……雖然不是說不可以吃泡麵,我以前也總吃,但我就是……你覺得我小題大做也好,大驚小怪也罷,反正我就是看著很礙眼,我不想看到你這樣。」

  她說著,抬起頭執拗地盯著他:「遲晏,我明天就要去軍訓了,之後也會很忙,住在學校裡難得才能回來一次。」

  「你對自己好一點,行不行?」

  遲晏握著她肩膀的手慢慢收緊,忽然想起一年前的今天,黃昏裡鴉雀滿天,女孩子沿著山坡慢慢爬上來,手裡拎著一把重重的鋤頭。她木著一張臉固執地鏟掉了他花園裡所有的雜草,筋疲力盡、破釜沉舟般同他告白,只希望他能有個念想,好好生活。

  他又想起幾年前,爺爺去世前的最後一個晚上。

  遲延之收到了程遇商給的最後一筆尾款,得意忘形之下說漏嘴,告訴了爺爺他代筆的事。

  「不然你以為這幾年手術的錢哪裡來?你兒子我雖然不行,但我兒子行啊。真沒想到有這麼一大筆錢呢,還好我聰明,簽合同的時候使了點小計策,不然你孫子那被你養出來的死腦筋估計沒這麼容易接受。嘖,不得不說,這個作家也真是大方。」

  遲晏當時剛畢業,同時做著好幾份工作,忙到沒有晝夜。

  接到通知趕到醫院的時候,老人家已經病危了。

  他跪在爺爺的病床前,看到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乾瘦如柴的手,拔掉了手背上的點滴管,渾濁又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聲音裡如有呵呵風聲:「混賬,你個混賬。」

  如同童年裡他每一次犯錯,爺爺惡狠狠地罵完他,又伸出乾枯的手安撫地摸摸他的臉,臨終前最後一次溫和地笑起來:「阿晏,沒事的,別怕……一切都過去了,以後……以後什麼都會好的……你才二十二歲,未來還很長,一切都會過去的……你會好起來的,別怕。」

  遲晏閉了閉眼睛。

  一直以來他好像確實是太混帳了,太理所當然、自私自利地把自己的生活只當是自己的,來隨意糟蹋。

  他摟緊懷裡還在抽泣的女孩子,慢聲細語地哄她:「嗯,都聽你的,以後吃什麼都跟你報備,每天睡覺也跟你報備,好不好?」

  女孩隔著衣服一口咬在他胳膊上,帶著一點狠勁,像是想要他記住自己的話。

  遲晏紅著眼睛,一下下拍著她的背細聲哄著,直到她在他懷裡睡著。

  *

  等顧嘉年睡熟之後,遲晏帶上客房的門,走到陽台上。

  冰涼的夜風拂過,遠處的天穹像一塊深藍色巨幕。

  他撥通了程遇商的電話。

  深更半夜,對面卻馬上接了,語氣頗有些驚喜:「……想通了?」

  遲晏倚著欄桿,看樓下依舊熱鬧的街道。

  晚風如紗帛拂過他眼眶。

  「明天我會帶律師過來,談談違約金吧。」

  他靜靜說完,電話對面的呼吸猛地窒住,許久後努力壓制著暴怒和不安,好半天才喘著氣問他:「你意識清醒吧,知道那是多少錢?」

  為了杜絕這種可能性,違約金是當初代筆費的好幾倍。所以哪怕現在遲晏憑借之前的作品翻了身,程遇商也從來沒擔心過他會毀約,畢竟誰會為了所謂的尊嚴,拿出這麼大一筆錢?

  「知道,付得起。你還是擔心擔心你需要支付的各種版權毀約金吧,」遲晏淡淡地說,沒有仇怨,也沒有過多的情緒,倒真的像是在談生意:「放心,當初雖然你特意找了我父親來做這件事,可結果也算是錢貨兩清,我沒必要鬧得太難看。《荒原》這本書,只要你主動下架,所有的版權收回,以後不要在任何場合宣傳,我就不會做其他沒意義的事。」

  「你的所謂榮譽和名聲我沒興趣動,但我的東西,哪怕再四不像,也不想再頂著別人的名字。」

  他說著,掐斷了電話。

  晝夜總在交替,風來來往往穿梭,世間輪回的規律沒人能改變。

  就像爺爺說的,一切都會過去,總會好起來的。

  他今年二十四歲,有可以從頭來過的積蓄,有重新拾回的筆,也有黃昏裡俯身親吻他的愛人。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7
發表於 2023-10-1 00:13:5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六章

  九月。

  曾經無數次出現在顧嘉年夢裡的那些如同風火、聲色招搖的大學生活,以一種她意想不到的慘痛開了篇。

  ——學校大概就是為了磨礪這批從高考後放飛自我、飄忽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的高材生們,才安排了這種地獄般的軍訓行程。

  訓練的強度遠超大家的想像,正步、操練、站軍姿都好說,竟然還有負重跑。每天早晨,每個人腿上綁兩個沙袋,繞操場跑上十圈,訓練才算開始。

  好在這幾天晝山的氣溫比八月末那會兒下降了一些,再加上顧嘉年在雲陌的期間,每天幫外婆種地、餵雞,身體素質好了不少,不然真的難說會不會像隔壁系那幾個妹子一樣暈著被抬出去。

  新生們的一片怨聲載道下,難捱的兩周軍訓終於過去。

  晚上,顧嘉年拿著學校發的兩個臉盆,裝上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拖著兩條彷彿是借來的腿去洗了澡。

  浴室裡熱氣氤氳,她拿著東西出來,身後還有幾個女生沒精打采地排隊。

  顧嘉年連用吹風機吹乾頭髮的力氣都沒有,索性放棄,只用毛巾把濕頭髮擰到半乾便回了寢室。

  幾個室友們早已經蔫蔫地躺在床上了,累到沒有人願意說話。

  手機照慣例被沒收了一天,此刻剛發到手。

  顧嘉年在椅子上癱了好一會兒,總算動了動手指頭開機,便看到高海菡給她發了消息。

  【高海菡】:我真的上輩子造孽這輩子還債才頭腦發昏來了晝大,這是要培訓特種兵麼?聽說北大的軍訓可水了!

  【高海菡】:而且南方的蚊子真的毒,不會是成精了吧?好家夥連風油精都不怕?我都往身上搓了一瓶了!

  【高海菡】:這也就算了,最恐怖的是!我今天在澡堂裡居然看到蜈蚣了,蜈蚣你知道嗎?紅頭的那種!

  顧嘉年都能想象到尖子生頂著一頭隨性的粉毛,暴躁地往細胳膊細腿上搓風油精的場景。

  高海菡說的這些,其實顧嘉年都經歷過。雲陌山裡的蚊蟲比起城市裡只多不少,不過外婆總是有辦法讓家裡舒舒服服的、不受蚊蟲侵擾。

  她想了想,給高海菡回復道:【我外婆給我寄了一些乾草藥做的荷包,掛在床邊驅蟲的,挺好用的,明天我拿幾個給你。】

  不知道是什麼草藥,味道不算刺鼻,但非常有用。

  軍訓第一天她就分了幾個給室友,她們寢室也成了這一樓裡最不受蚊蟲待見的地方。

  【高海菡】:顧菩薩牛逼,可別明天了,我一會兒洗完澡就來你們寢室拿。

  【高海菡】:救命要緊!

  顧嘉年被她逗樂,回了個「好」。

  退出和高海菡的對話框,她才看到遲晏的消息——照例是幾張規規矩矩的打卡和報備,分別是當天的飲食和睡眠,三餐還附了照片。

  顧嘉年點進去看,早餐和晚餐是在家裡吃的,是他自己做的,水準和之前她在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分量少一些。

  午餐是在工作室裡和大家一起吃的外賣,照片中還拍進了賀季同的半張臉,咬著筷子騷包地沖著鏡頭比耶。

  顧嘉年彎了彎嘴角。

  其實那天晚上她是有點情緒上頭,第二天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好像確實是太誇張了。

  她想想都覺得臉紅,又不是生離死別,他們在同一個城市,軍訓完之後她偶爾還能去他家住,至於那麼大驚小怪麼。

  只是沒想到遲晏卻真的把她的話記進了心裡,每天早晚打卡,到現在十多天的時間過去了,一天不落。

  他平時看著玩世不恭、漫不經心的,但對待她的事,又規矩板正到讓人無比心安。

  顧嘉年覺得渾身上下彷彿又有了勁。她起身走到陽台上,帶上門。

  半乾的頭髮被夜風一吹,頭皮上掠過層層舒適的涼意,在澡堂裡被熱氣蒸紅的臉也慢慢散著溫,就連渾身的疲乏似乎都被迂回的夜風帶走了幾分。

  寢室的陽台正對著晝大高高的鐘樓,時針指著九點,鐘盤亮著燈,遠遠看去像是夜裡勤懇忠誠的燈塔。

  宿舍樓遠處的操場上,幾個教官穿著迷彩服在和高年級的學長們打球。兩周下來,新生們被訓得力倦神疲,他們倒是生龍活虎。

  教學樓、小賣部、圖書館,這場景她每天都看,卻看不厭。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大學,校園裡彷彿就是一個完整的小世界。

  顧嘉年看了一會兒,低頭按下通話鍵。

  幾秒鐘後,遲晏的聲音從同一個城市的另外一個地方傳來。

  這種感覺很奇妙,他們明明是在能夠見面的距離,彼此也知道對方的方位。

  兩個星期前還在牽手擁抱、親密得難捨難分,此刻卻只能隔著電話聽對方的聲音,關係好像退回了戀愛前的曖昧時期。

  遲晏問她:「軍訓告一段落了?明天是不是要正常上課了?」

  他那邊的背景音也有同樣的獵獵風聲,以及腳步聲。

  四周還有些走卒商販的叫賣聲,以及喧鬧的汽車聲。

  「還沒有,」顧嘉年翹著嘴角,轉過身,把大部分體重交給欄桿。

  她下意識地抻了抻酸痛的腿,莞爾道:「明天是檢閱儀式,有匯報演出。」

  「哦,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遲晏回憶起來了,補充道,「我當時還是護旗手。」

  顧嘉年倒是不覺得詫異。

  護旗手一般都會選形象氣質好、個子高一些的男生,今天幾個室友還在討論呢,說今年晝大的四個護旗手長得都很出色,訓練的時候被好多人圍觀。

  她們還開玩笑說,這幾個男生怕是有了所謂的大學優先擇偶權呢。

  顧嘉年想到這裡,眨了眨眼睛問他:「那你當時被圍觀了嗎?聽說我們這屆幾個護旗手都被圍觀了。」

  「……」

  這話問的。

  遲晏挑了挑眉。

  真實回答肯定不行,但回答「沒有」,又好像在幾個毛頭小子的對比下輸了陣仗。

  大作家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迂回道:「不知道,我當時訓練太認真了,沒注意呢。」

  「哦,」顧嘉年覺得他這個謊扯得有點好笑,卻也沒拆穿他,只是忽然好奇,「那你還有當時的照片嗎?」

  她今天訓練的時候遠遠看到過,護旗手們都穿著特製的軍裝,和普通的軍訓迷彩服不同。

  幾個十八九歲的男生,從她的距離看過去都看不清臉,但被軍裝一襯,身形挺拔、長身玉立,委實很出挑,也怪不得有人專門去圍觀。

  顧嘉年忽然就很想看看遲晏穿軍裝是什麼樣子。

  「怎麼,想看?」

  遲晏沉沉地笑起來,語氣拖長著說道,「那我要收費的。」

  顧嘉年嘟了嘟嘴,同樣拉長音道:「哦——那我還是去看免費的好了,明天檢閱儀式上的小哥哥們應該不收費。」

  「……」

  遲晏拿她真的沒辦法,好半晌嘆了口氣,討好道:「那收費就算了,屈尊下趟樓?軍裝是沒時間去買了,當面給你看個臉,行不?」

  這回輪到顧嘉年不淡定了:「……你在晝大?」

  「嗯,」遲晏笑著補充了句,「在你寢室樓下,下來嗎?」

  顧嘉年掛了電話,暈暈乎乎地走回寢室。

  她把幾個草藥荷包放在桌子上,又給高海菡發了條微信讓她直接來拿,這才匆匆地在睡裙外套了件開衫,下了樓。

  一連跑了四層樓梯,心臟像被催促著劇烈跳動著,臨到出寢室門前才矜持地放慢了腳步。

  顧嘉年喘勻氣,對著一樓大廳的鏡子照了照自己,確認沒什麼不妥之後才推開門走出去。

  女生宿舍樓前人來人往,除了累成死狗的大一新生之外,還有一些或抱著書本、或玩著手機的學姐們。

  好幾個人路過門口那棵大槐樹的時候,都忍不住回頭看,而後扯著同伴的衣袖興奮地互相眨眼、竊竊私語著。

  顧嘉年站在風裡停下腳步,往她們視線聚集的地方看去,驟然撞上一雙帶著笑意的眼。

  溫良的夜裡,槐樹葉碧綠中透著沉沉的黑,他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戴著一頂棒球帽,慢慢向她走過來。

  顧嘉年咬了咬唇迎上去,還沒說話便被攏進一個溫熱的懷抱裡。

  兩周未見的人氣息沉沉,下巴抵住她髮頂,雙臂收攏將她深深歸進胸膛處。

  「先別動,讓我抱一會兒,想你。」

  「哦,」顧嘉年也伸出手抱著他的腰,抱了一會兒後又鬼鬼祟祟地往旁邊看,「但是這裡人是不是有點多啊。」

  真的有好多人在看他們,雖然不是很明目張膽。

  「嗯,是有點多,」遲晏也四處看了看,卻仍是沒有鬆開她。

  他彎下腰,嘴唇靠近她耳朵:「但是我想體驗一下。從前上大學的時候沒談過戀愛,不知道在寢室樓下抱喜歡的女孩子是什麼樣的感覺,只是聽之前的室友形容過,現在覺得他們說得還挺對。」

  顧嘉年有點好奇:「他們說什麼了?」

  「嗯,」遲晏飛快地親親她耳朵,笑著說,「光明正大的刺激。」

  「……」

  顧嘉年臉都聽紅了。

  兩個人終於抱夠之後,遲晏帶著顧嘉年去超市裡採購了一波零食以及宿舍裡缺的生活用品,熄燈前才把她送回去。

  顧嘉年飄飄然地回到寢室,打開燈,發現三雙烏溜溜的眼睛正詭異地盯著她——三個本來蔫了吧唧在床上睡覺的室友,此刻全都精神抖擻地坐在椅子上,如同煥發了新生。

  顧嘉年頭皮一麻,把幾個裝零食和日用品的袋子擱在桌子上,問她們:「……怎麼這麼看著我?」

  「嘿嘿嘿,」寢室長陳樾笑了幾聲,「顧嘉年,你剛剛去見你男朋友了?」

  顧嘉年咋舌:「你們怎麼知道?」

  「能不知道麼?」另一個叫林笙的女生說道,「有人在新生大群裡發了你們的照片,大家都在打聽是誰,我們一看,這不就是你嘛哈哈哈。」

  顧嘉年睜大了眼,臉皮有點燙:「啊?怎麼回事,誰拍的啊。」

  林笙眨了眨眼睛,滿臉壞笑地看著她:「那不知道,拍照的人估計也是覺得你長得好看。而且——」

  幾個室友異口同聲:「——你男朋友好他媽帥啊,哪兒找的啊?我們學校的?」

  「還有點眼熟,總感覺在哪見過,你男朋友難不成是個網紅?」

  「對對對,我也覺得有點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來著……」

  「……」

  之後,她們的問題從「哪兒認識的」飛快轉換到到「他長得這麼帥那方面行不行」,把顧嘉年鬧了個臉紅,恨不得多長幾張嘴幫忙解釋。

  只能說高考之後女大學生們問話的尺度可以度量高山和大海。

  顧嘉年應付到半夜又損失了幾包零食,才把這群沒有男朋友但八卦精神滿分的女孩子們打發去睡覺。

  她終於鬆了口氣躺回床上,默默點開她們說的大群,往上翻了好久那些興奮的八卦,才終於找到那張還沒被管理員刪除的照片。

  照片裡,深夜的槐樹下,兩個人在相擁,都只能看到側臉。

  風鼓起女孩的裙擺,也鼓起男生T恤的一角。拍攝的角度很好,背景裡沒有多餘的人,只剩灰綠色的槐樹與暖黃的路燈,還有燈柱裡幾隻閒散的飛蛾。

  這是顧嘉年第一次從別人的視角看他們。

  她又看底下大家的討論。

  「我去這一對是誰啊,有人認識嗎?好配啊我的媽。」

  「這氛圍感絕了,男生和女生都好好看啊。」

  「對啊,我校啥時候出這種神仙情侶了?是學長學姐?」

  顧嘉年咬著手指頭,一邊覺得有點害羞,一邊又忍不住把那張圖存下來。

  手機在此時適時地響了,她點進微信,又收到了另外一張照片。

  是遲晏給她發的。

  顧嘉年點開看,果然是他當初作為晝大護旗手,在檢閱儀式上的照片。

  顧嘉年的神色驀地停住,手指在屏幕上輕輕點著。

  他那時候十八歲,比如今的她還要小一歲,笑容裡有著她曾經見過的、高中時期的明朗鬆快。

  少年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站在旗桿下敬著軍禮,身形挺拔、皮膚白皙、眉眼英俊到難以言表。

  那照片的背景裡拍到了許多許多的人,視線都聚在他身上。

  顧嘉年咬著指節笑起來,心想他果然是撒謊了,那麼多人圍觀呢。

  假如她與他同齡,她肯定也要去圍觀。

  她男朋友可真好看。

  *

  接下來的幾個月,時間因為忙碌而飛逝。

  就像跑步機上的發送帶,跑得越勤快,那發送帶滾動得也越快。

  學業與兼職的平衡果然像遲晏說的那樣,很艱難。晝山大學的課程難度在國內是出了名的,教授們對待課程制定也沒有絲毫水分,時不時還有大小考。

  起初的第一個月,顧嘉年每天幾乎只能睡五個小時。她周末兩天都要去書屋兼職,於是所有的課下作業、復習、預習全都只能攤在每天晚上完成,為了不打擾室友睡覺,她都會在圖書館做完功課再回去。

  於是顧嘉年得以見到了一輪又一輪晝山的月,從新月到滿月,陰到晴,圓至缺。

  還真的實現了曾經渴望的那樣,在圖書館學習到深夜,踩著月光回寢室。

  不過挺過了最艱難的第一個月之後,顧嘉年慢慢適應了這種高強度的生活,也學會了利用碎片化的時間完成不同的任務,反而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於此同時,沈教授的文學鑑賞自習課她也一堂沒落地去聽了,幾次的課後鑑賞小論文都得到了教授的表彰。

  某天晚上的自習課之後,教授還留她說了會兒話,稱讚她雖然是大一新生,但文學鑑賞水平很高。還說如果她願意的話,可以在大二之後加入他的學術組。

  顧嘉年當時表現得很淡定,回到寢室之後就忍不住歡呼著給遲晏打電話。

  十二月初的晝山沒有飄雪,陽台上卻結了冰。

  顧嘉年裹著厚厚的睡襖,眉飛色舞地跟他分享:「遲晏,今天沈教授邀請我進他的組!還跟我談了一下他們組現在的學術方向,有好多我都很感興趣……這周末他們組有個聚餐,他還問我有沒有時間去。」

  她巴拉巴拉說了好久,聲音難掩激動,曾經朦朧的念想如今成了真。她在全國最頂尖的學府學著自己熱愛的專業,還即將進最頂尖的學術組,往後或許也會一路坦途。

  顧嘉年的心快要飛起來,半晌後又有點患得患失地吸了吸鼻子:「遲晏,你說上天是不是待我太好了?不會哪天就收回了吧。會不會某天早上我一睜眼,又變成了高三那年那個坐在房間裡,被爸媽監視著刷物理試卷的顧嘉年?」

  「關上天什麼事,」遲晏笑她,語氣又很認真,「你要感謝你自己。」

  她像一棵藤蔓,起初不起眼,卻卯著勁、韌勁十足地攀到樹木都到達不了的地方,一步一步野蠻又倔強地生長著。

  「不過,」遲晏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因為你要進組了,有件事我得跟你說一下。我跟沈教授的關係不太好……嗯,應該是非常不好。」

  他沒忘記之前恩師說過的話。

  ——「你最好別說那個學生的名字,我擔心我會對他有偏見。」

  遲晏裝著語氣輕鬆地提醒她:「你盡量不要跟他說你認識我,好不好?」

  「還有……」他看著眼前協商了幾個月之後總算搞定的解約合同,下意識地緊了緊喉嚨。

  「等你下次回來應該是聖誕節了,我有件事告訴你。」

  他的小姑娘現在,應該還挺喜歡他的吧?

  嗯,應該是。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8
發表於 2023-10-1 00:14:1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七章

  掛完電話,遲晏坐在公寓的客廳裡,有些失神地看著面前的兩份合同。

  一份簽約,一份解約。

  時隔五年。

  跨越了他的十九歲到二十四歲。

  ……

  爺爺查出胃癌三期的時候,遲晏剛上大二。

  那時候的他是什麼樣的,其實他自己都有點記不清了。

  或許就像賀季同和鄭齊越說的那樣。

  囂張又欠揍吧。

  十九歲那個年紀,剛好成年卻又還未見過這世界的真實面貌,覺得自己什麼都懂,不可一世、無所畏懼。

  生活也一向偏愛他。

  那會兒他一邊按部就班地上課,一邊在《傾言》上連載《驚蟄》,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時,還以為是誰的惡作劇。

  「你爺爺雖然是三期,但腫瘤的位置還算好。按照現在的醫療條件,如果病人配合,家屬也願意花錢治,五年以上的生存期還是有希望的。」

  診室裡,醫生這麼說。

  他還沒緩過神來,遲延之先拍了板:「治,當然得治,我們家有錢。」

  而後,這個一年到頭在外賭博、萬事不管只會伸手要錢的養子,忽然像是變了個人,在老人的病床前痛哭流涕,細數自己的不孝,哭得昏天黑地、歇斯底里,彷彿從前淡薄冷漠的感情跟隨著老人的癌細胞一起擴散煥發了。

  十九歲的遲晏僵著身子站在門口,漠然地聽著他的悲號。

  覺得一切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夢魘。

  遲晏十歲之前,爺爺這個形象在他心裡十分淡薄,除了每年例行的拜年之外,他幾乎從來都見不到他。

  他只知道爺爺名叫遲沈忻,是曾經留洋回來的大家少爺。

  在晝山經營實體行業,很有錢,終身未婚。

  遲延之是遲沈忻半路收養的,領回家時已經十四五歲,性子早就定了。

  他絲毫沒有學習到遲沈忻的經商天賦,反而因為家裡有錢,乍富之下長成了個一事無成、耽於賭博的紈絝子弟。

  他們之間有很深的隔閡,遲沈忻並不准許遲延之染指自己的公司,但也會拿錢供他和遲晏優渥地生活。

  所以在遲晏的潛意識裡,遲沈忻大概也是看不上他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孫子的。

  那時候的遲晏年幼喪母,又因為和遲延之長久以來的爭執矛盾,變得十分叛逆冷漠,逃學曠課、打架鬥毆更是家常便飯。

  九歲那年,他違逆遲延之的意願,獨自一人回了雲陌老家上學。

  直到十歲那年,遲沈忻親自將他從雲陌接回晝山,從那之後,他便跟著他生活。

  老人家年輕時留洋多年,想法西化,卻也有老一輩的中式做派。

  他對他的教育很嚴厲,但卻不是為了嚴厲而嚴厲,他是真的想把他往正途上帶。

  遲沈忻教導他什麼是進步的思想,哪些是迂腐的羈絆。

  他告訴他人為什麼不能恃強淩弱,告訴他生命中哪些是重要的,怎麼樣才能從世間的千千萬萬條道路裡,找到自己心裡的那條路。

  「阿晏,你仗著自己個子高,在學校裡跟同學打架,那就是恃強淩弱。」

  「阿晏,你現在才十歲,還有大把的年月可以去看清自己,找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喜愛的人。」

  「阿晏,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會有屬於他的道路,有一天,你也會找到的。」

  遲晏從那個時候開始,慢慢變成了青少年時期的遲晏。

  有家教,有底氣,亦有得天獨厚的天賦和優秀的自我信仰。

  高一那年,他找到了爺爺口中那條屬於他的路。

  《傾言》接受了他的稿件。

  雜誌發表的那天,爺爺帶他去湖邊釣魚。

  爺孫倆一整個下午一條魚都沒釣上來。

  爺爺卻沒有半點失落,拍著他的肩膀說道:「不愧是我遲沈忻的孫子,阿晏,往後的路,我不求你大富大貴,不求你功成名就,只求你無愧於心。」

  「無愧於你最初的本心。」

  ……

  遲延之在扮演了一個月的大孝子之後,終於如願拿到了公司的掌控權。

  起初他還算謹慎,大事小事都聽從董事們的建議,可到了後來,行事越發囂張,多次假傳遲沈忻的命令,還花錢收買了財務經理,在短短幾個月內,趁著遲沈忻病重,把公司的資金統統挪走了。

  東窗事發的那天,遲晏才知道,原來他之前跟著幾個玩命之徒去地下賭場,欠下了一筆巨額賭債,還不上錢就得抵命。

  爺爺的病對他來說,竟然是翻身的唯一希望。

  事情就在那個時候開始飛速惡化。

  資金鏈斷裂、項目全面中止、合作商毀約、資產拍賣……公司在短短幾個月內成了空殼,申請破產。

  將員工們的薪水結清後,竟然連爺爺的手術費都沒有剩下。

  遲晏在機場堵住了想要跑路的遲延之。

  他眼神閃躲、含糊其辭:「反正老頭都是晚期了,做不做手術沒什麼區別。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是你親爺爺,我才是你親爹,你想看著我死嗎?」

  十九歲的遲晏,第一次跟他父親動了手。

  ……

  *

  沈教授組裡的聚餐安排在周六中午,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川菜館。

  顧嘉年特意向陳妤請了一天假,沒有去書屋上班。

  上午,她在圖書館看了一些沈教授組裡發表過的文獻,想著一會兒聚餐的時候不要一問三不知。

  等顧嘉年提前到包廂時,已經來了幾個大四的師兄師姐,都是生面孔。

  顧嘉年在他們面前還是有些拘謹,好在沈教授提前在組裡打過招呼,大家都知道今天會來一個大一小師妹,對她非常友好。

  學長們分別跟她介紹了組裡現在的人員組成,又拉著她閒聊了幾句。

  中文系高材生從來不缺幽默感,幾個玩笑下來,生疏感漸去。

  顧嘉年鬆了一口氣,坐下來聽他們聊天,這才發現根本沒有人談學術。

  學長們扎堆聊昨晚的游戲世界杯比賽,幾個師姐們則在談論娛樂八卦。

  「冉冉,我記得你是鄭意的粉絲吧?我出門的時候看到她掛在熱搜上,我還沒來得及看,你知道是什麼瓜嗎?」

  「害,這個瓜吃的人雲裡霧裡的。前陣子我家意意不是官宣了《荒原》的電影嘛,結果昨天,她工作室把那條官宣微博刪除了。粉絲們當時就發現了,就去《荒原》劇組的官微號下喊話,結果沒想到昨天晚上,那個官微號竟然注銷了。」

  「官方沒有給出任何的說法,我們就以為可能是影視化合同沒談攏,黃了,這也是很正常的事。但接著就更加詭異了,今天早晨,《荒原》在各大平台上授權的所有電子書都下架了。我特意跑了一趟書店,老板說接到出版社要求,實體書全都撤櫃了。緊接著,就連百科詞條都撤了。」

  《荒原》?

  因為之前程遇商和遲晏之間劍拔弩張的沖突,顧嘉年對這本書十分敏感。

  她忍不住打斷她們:「師姐,你們說的是程遇商的那本《荒原》嗎?」

  被稱作「冉冉」的學姐名叫溫熹冉,聞言頷首道:「是啊,這本書得過獎,名氣還那麼大,怎麼說下架就下架了。」

  顧嘉年不由得怔愣住,心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怪異感覺。

  她打開手機搜索《荒原》,發現它的百科詞條確實已經被撤了,最新一條與之相關的信息是與鄭意有關的。

  大眾對這件事的關注點還是在明星身上。

  顧嘉年思忖片刻,又點開了某個文學論壇,果然看到有許多程遇商的讀者們在討論這件事。

  「《荒原》竟然下架了?難道是因為題材原因?」

  「不應該啊,這本書好像沒太多灰暗的部分吧?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了。」

  「是啊,一夜之間所有的版權都回收了,官方也不給個說法。」

  讀者們雜七雜八地討論著,有些人甚至在陰謀論,說程遇商是不是得罪了某個圈內大佬,被封殺了。

  也有人說或許是作者本人對這本書不滿意,所以回收了各種版權。

  總之眾說紛紜,卻沒有結論。

  顧嘉年一頁頁往下翻著,心裡亂亂的,只覺得這本書的驟然消失就像是它的結局一樣,轉折得突兀又荒誕。

  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五分鐘時,沈教授終於帶著組裡的研究生、博士生們入座。

  顧嘉年收起手機,一眼就看到了跟在沈教授身後進來的鄭齊越。

  他的樣子和一年前相比沒什麼變化,高大圓潤,方圓臉上戴著個圓框眼鏡,眯起的眼睛顯得十分隨和。

  鄭齊越顯然也認出了顧嘉年,笑著朝她眨了眨眼睛。

  所有人落座之後,沈教授起身去洗手間。

  鄭齊越恰好坐在顧嘉年的左邊,眼看著沈教授出了門,才歪頭過來沖她打招呼:「你是嘉年妹妹吧?還記得我嗎?去年我們一起吃過飯的,還有遲晏。」

  顧嘉年點頭,禮貌地朝他揮了揮手:「嗯,當然記得,鄭師兄好。」

  鄭齊越肉肉的眉毛舒展開,小聲道:「不過嘉年師妹,你還真的是厲害,大一就能被沈老頭拉進組的,除你之外,上一個就是遲晏了。說起來,遲晏之前還專門給我打電話,要我幫忙照看你呢,現在看來是用不著我了。」

  顧嘉年倒是從來不知道這件事,不禁詫異問道:「他讓你幫忙照看我嗎?什麼時候?」

  「就這個暑假,應該是新生填志願那會兒吧,」鄭齊越喝了口清茶,解釋道,「他說你想搞學術,問我現在沈教授組裡還招不招本科生。」

  他說到這裡,咋舌道:「不過那次我們的通話被沈老頭聽到了,他們倆好像又大吵了一架,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後遲晏還專門告訴我,讓我別在老頭面前提你們的關係。好在師妹你自己爭氣,這不最終還是條條大路通到羅馬了嗎哈哈。」

  顧嘉年沉默地看著眼前白色的桌布,腦子裡有點亂亂的。

  程遇商與遲晏之間微妙的關係,遲晏提起《荒原》時極差的情緒,《荒原》的驟然下架,以及遲晏和沈教授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

  這些線索組合在一起,似乎有某種指向性,可她卻思索不出。

  鄭齊越和顧嘉年打完招呼,百無聊賴地看了會兒菜單,順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幾個女生們還在討論剛剛的事。

  他沒頭沒尾地聽了幾耳朵後,便感興趣地問道:「你們是在說程遇商地的《荒原》?這本書還挺不錯的,發生什麼事了嗎?」

  溫熹冉便又從頭給他講了一遍。

  鄭齊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還有這種事?一般來說書都出版了,怎麼會回收版權?而且這可是程遇商,當代青年作家第一人,可不是什麼無名小卒啊。」

  「是啊,我們也覺得很奇怪。不過不管是程遇商工作室還是劇方、出版社,對這件事都緘口不談,讀者們也很難知道內幕吧。」

  鄭齊越攤了攤手:「也是。」

  他說著,又看向顧嘉年,回想了一下,隨意地說道:「我記得遲晏好像還蠻喜歡程遇商的,他現在又是這個圈子的,或許他知道原因?」

  顧嘉年的注意力完全被他的前半句話吸引,微微睜了睜眼問道:「……喜歡?」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個詞來形容遲晏對程遇商的態度。

  鄭齊越不太確定地抿了抿唇,而後解釋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但大二有段時間,遲晏每天都在看程遇商的書,不對,應該說不是在看,而是在研究。」

  「……研究?」

  「嗯,」鄭齊越好笑地回憶道,「走火入魔的那種。遲晏這個人一向天賦異稟,對待文學的口味又刁鑽,我還從來沒見他像那樣鑽研過某個人的書呢,我猜他肯定是很喜歡程遇商的作品吧。那段時間,他每天都窩在寢室裡,把程遇商的十幾本小說全都翻爛了,一個字一個字拆開來研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有什麼特殊癖好呢。」

  他說到這,餘光瞥見沈教授推門進來,便立刻止住了話頭。

  在沈老頭面前不能提遲晏,不然老頭準得跳腳。

  *

  沈教授吃完飯便走了,幾個師兄師姐們提議去附近玩劇本殺,顧嘉年藉口下午還有兼職,回了寢室。

  她坐在桌前,看到陽台外面開始飄雪。世界變得很靜,青蔥的晝山慢慢籠上一層冷白。

  顧嘉年覺得很渴,想要拿水杯,卻發現自己的手有些抖。

  太陽穴跳動著。

  呼吸紊亂。

  那些無數細節裡無釐頭般的線索,逐漸在腦海中清晰排列開,逐漸成型。

  硯池這個筆名在遲晏讀大二之後,銷聲匿跡,最後一本《驚蟄》連載到一半戛然而止。

  之後,遲晏開始潛心研究程遇商的書,拆解他的文本和風格。

  《荒原》發表於四年前,遲晏大三的時候,剛出版便獲得好幾個文學獎項。

  《荒原》這篇小說前後不一的基調,遲晏那日隨口說的那個她覺得更符合原文的驚悚結尾。

  大四那年,遲晏因為某種不可言說的原因,同他的恩師沈教授決裂,直到今日。

  ……

  某個荒唐的念頭被四面八方的潮水推上了岸。

  顧嘉年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袖,牙齒幾乎要咬破嘴唇。

  大腦卻沒有因為疼痛而停滯思考,反而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素質,聯想起了很多很多曾經被她忽略的事。

  去年賀季同在電話裡說的話。

  「遲晏大二那年,他爺爺癌症住院,家裡的生意被他那個賭鬼老爸賠得一乾二淨。他一邊要上學,一邊還得賺自己的學費生活費,還有老人家的醫藥費,不知道他怎麼熬過來的。」

  不對的。

  ——那是用常理來說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怎樣都熬不過來的。

  顧嘉年知道在需要兼顧學業的情況下,想要賺取自己的生活費和學費有多麼辛苦。

  她犧牲了幾乎所有的娛樂時間,經常每天晚上只能睡五個小時,卻也只能做到對她自己負責。

  又何談癌症患者需要的高額手術費、護理費?

  她又想起了那次程遇商邀請遲晏擔任《荒原》的編劇時,說的那句讓她覺得無比奇怪的話。

  「你放心,這次會有你的署名,你要是同意,總編劇的頭銜給你都沒問題。」

  顧嘉年當時只是一閃而過地覺得奇怪,卻不知這怪從何而來,如今才驚懼地恍悟。

  ——「這次會有你的署名。」

  那麼,上一次呢?

  ……

  她沒有算錯的話,他那時候才十九歲,和她現在一樣大,崧生岳降、矜貴肆意。

  他給她的信,落款曾寫著,「你的,硯池。」

  可她那個驕傲又閃耀的硯池,在時光裡消失了整整四年。

  她無從得知那四年裡,無數個日夜,他是怎麼度過的,卻無比清楚結局。

  顧嘉年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天,她和遲晏的第二次見面。

  他第一次走出家門,趿著拖鞋出來,給她送爬牆虎別墅的鑰匙。

  薔薇浮動,光影在跳舞,他皺著眉用手臂抵在額前,企圖擋住直射的陽光。

  顧嘉年還記得自己當時緊張地探過腦袋去看他身後有沒有影子,擔心他是個駭人的、見不得光的吸血鬼。

  如今才知道,那或許並不只是她的錯覺與偏見。

  那雜草叢生的花園裡,那陰冷封閉的別墅裡,那橫七豎八的空酒瓶和藍黑色扭曲字跡的廢棄稿件裡,那堆滿了淩亂煙頭的煙灰缸裡。

  以及,他那雙沉沉的眼裡。

  統統沒有生而為人的氣息。

  顧嘉年的心臟開始泛起細碎又無法忽視的疼。

  每一次泵送血液,那疼痛便流入四體百骸,深入骨骼。

  她枯坐了許久後,終於拿出手機,撥通了遲晏的電話。

  幾秒鐘後,他的聲音真切地在她耳邊響起,散漫又愜意:「小朋友,今天的聚餐怎麼樣啊?」

  顧嘉年下意識地咬住嘴唇,將發抖的氣息咽回胸腔裡。

  他帶給她的永遠是最美好的一面。

  他教她找到自己的夢想,教她勇往直前,教她人生的目的不是活著,而是怎樣去活。

  她的十九歲,因為有他,過得很好。

  可他的十九歲呢?

  「嗯,教授很好,師兄師姐們也很好。」

  顧嘉年吸了吸鼻子,如同囈語般低聲說:「遲晏,我好想你啊。要不,我今天晚上回來好不好?」

  電話那邊低低淺淺地笑起來。

  「好,那我來接你,順便給我們勤工儉學的高材生帶杯奶茶?」

  「不用,我去找你吧。我馬上就來,你等我。」

  顧嘉年放下手機,奔跑在十二月的寒夜裡。

  她難過地想著,哪怕她跑得再快,她也跑不回時光裡。

  跑不到,十九歲的他身邊。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9
發表於 2023-10-1 00:14:2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八章

  顧嘉年沒有去坐地鐵,她久違地破費打了個車。

  車子飛馳在半午的晝山,窗外,雪花旋轉著落在柏油路上,積了一層又一層。

  天色昏暗得像是日暮時分。

  還有兩三周便是聖誕,路兩旁的商店都裝飾上了花花綠綠的聖誕結、聖誕樹。

  然而這麼糟糕的天氣,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十分清冷,毫無節日氣息。

  沉寂的冷空氣被半開的車窗飛速搶掠成風,撥亂顧嘉年的長髮——今年的十一月初,她的頭髮越發長了,隨意地披散著,被空氣捲起來又落下。

  蒼白的一張臉在髮絲揚起落下的間隙裡,若隱若現。

  前頭年輕的司機小夥忍不住看了好幾眼後視鏡。

  這小姐姐真漂亮。

  但是,怎麼哭了呢。

  *

  顧嘉年在工作室樓下的台階上坐了幾分鐘,借著冷風收拾好自己的臉和情緒,這才給遲晏打電話。

  那邊很快接起來。

  顧嘉年緩了緩呼吸,輕聲開口:「遲晏,我到你工作室樓下了。」

  遲晏的語氣稍稍有些詫異:「這麼快?那怎麼不上來。」

  「嗯,我打車的,」顧嘉年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下來好不好,工作室裡人太多了。」

  「好。」

  他低聲應承,卻並沒有掛斷電話,像是連半分鐘的分離都不肯。

  顧嘉年透過手機,聽到他站起身時衣料摩擦桌椅發出的細窣聲,推門而出帶響的門鈴聲,以及下樓時穩穩的呼吸聲和腳步聲。

  她轉過身,循著聲音看過去。

  隔著漆黑上鏽的柵門,昏暗的樓道拐角處,遲晏舉著手機站著。

  或許是出來得太匆忙,他沒有穿外套,身上只一件灰色的薄衛衣,腳上踩著雙白色帆布鞋。

  身形挺俊,眉眼如星河,遠遠看去像個一十歲的大學生。

  顧嘉年不禁有一些恍惚,剛收拾好的情緒再次翻湧著,眼眶又開始發酸。

  如果時光倒流,五年前的他,在沒有經歷這一切之前的他,會是這個樣子嗎?

  顧嘉年忍不住盯著他看。

  視線與她撞上的那一瞬間,她眼裡的這個人臉上漫過星點的笑意。

  他終於捨得收起手機,抬起腳步想要向她走過來。

  「遲晏,」顧嘉年忽地出聲阻止他,「你站在那兒,別動。」

  她說著,伸手拍掉自己滿身的雪和霜,快步走上台階。

  直到一步步站到和他同階。

  顧嘉年走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他。

  「遲晏。」

  顧嘉年終於是沒有忍住,胳膊緊緊圈著他,埋首在他胸前,眼淚不受控地湧出來。

  聲音裡自然也帶了掩飾不住的鼻音。

  被她抱著的人倒是有些慌了,一隻手繞到她頸側想要把她的臉托起來,同時聲音略沉地問道:「出什麼事了?誰欺負你了?」

  「嗯,」顧嘉年吸了吸鼻子,把額頭抵在他胸口不肯抬起頭,「是時間欺負我。」

  時間欺負她,給了她無法逾越的六年。

  他十九歲的時候,她只有十三歲。

  那個時候,在他銷聲匿跡之後,她唯一能做的,不過就是偷偷借媽媽的手機,在論壇裡無力地一次次詢問他的去向。

  然後在沒有得到回應之後,她便把他這個人慢慢遺忘,埋葬在了那些扼住她咽喉的沉甸甸的學業裡。

  她什麼都幫不上他。

  她太小了。

  她只能站在時光的這頭,當一個無能為力的看客。

  聽到顧嘉年這般無釐頭的話,遲晏覺得有些不解。

  他伸手摟住她,一下一下撫摸著她的長髮,順著她的話問道:「時間怎麼欺負你了?」

  顧嘉年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擦掉眼淚。

  他大概不想她知道吧。

  她也不願意再去揭他的傷疤。

  顧嘉年想到這,終於肯抬起頭,下巴蹭著他胸口,甕聲甕氣地說道:「就是欺負我……」

  她笨拙地圓謊。

  「……明明才一個星期沒有見到你,但是感覺,已經有好幾個世紀。」

  遲晏聽愣了。

  她這是在說……情話?

  好半天後,他才挑起眉,沒忍住沉沉地笑起來,心裡的擔憂化成暖洋洋的浪。

  他胸腔震動著笑了好久,半晌後樂不可支地親親她眉心。

  「跟誰學的,嗯?」

  顧嘉年話說出口,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說什麼都行,她怎麼就能下意識編出一句這麼肉麻的話?

  她噎了半天,紅著臉囁嚅道:「就跟你學的,被你帶壞了。」

  對,肯定是被他帶壞了。

  他不是總說滿分情話麼,還總是張嘴就來,說的她招架不住。

  又覺得有點別扭,怎麼不管是他說,還是她說,最後不好意思的都是她自己。

  他倒是老神在在,笑得沒邊:「瞎說,我怎麼就帶壞你了?」

  顧嘉年瞪他:「你還笑?」

  遲晏好不容易才忍住笑,胸膛起伏了幾下,真的忍得很辛苦。

  「沒有,就是感覺我女朋友這麼說話,真是——」

  他說到這裡,視線恰好落在懷裡姑娘捲翹細密的眼睫上。

  那蒲扇般的睫毛下面,是發著紅的眼眶。

  她仰著頭,紅著臉,眼波流轉,滾熱的呼吸觸在他鎖骨。

  眼角掛著淚痕,說著想他的情話。

  遲晏驀地頓住話頭,心裡有種難說的燥意湧上來。

  慾望與情意裹挾在柵門外席捲而來的風雪裡。

  下一秒,他放棄抵抗,眸色深深地握著她的肩膀調了個方向,讓她的後背抵上樓道裡側的墻。

  而後捏起她下巴,情難自禁地低頭。

  唇齒相交間,他的手也不受控制地從她下巴處慢慢往後滑,繾綣地撫著她纖細溫熱的脖頸,繞過她耳廓,最後穿插進她柔軟冰涼的髮裡,將她牢牢按向他。

  昏暗的樓道裡,柵門外是紛飛的雪。

  屬於冬天的清冷氣息彌漫。

  滾燙的氣息彼此糾纏,心跳猛烈相印。

  熱烈與生澀,被動到主動,兩個人都如同入了蠱般,停不下來。

  只是這地點……實在不太對。

  許久後,遲晏鬆開手,蜷起手指摁在墻上。

  終於克制地偏過頭,輕喘了一口氣壓下心底的燥熱,而後眼不見心不煩般把她按進懷裡。

  下巴擱在她髮頂,喉頭滾動著,聲音也啞了幾分,終於撿起剛剛沒說完的話。

  「——真是怪可愛的。」

  顧嘉年也細細地喘著氣,腦袋懵懵地往他胸口又鑽了鑽,耳朵貼著他不似尋常的紊亂心跳。

  無法克制的情緒終於在這真實又錯亂的心跳聲中安定下來。

  如同狂風暴雪之後,逐漸安寧下來的世界。

  十九歲的遲晏,她沒辦法見到。

  可二十四歲的遲晏,在這風雪天裡跟她接吻。

  顧嘉年忽然有點慶幸。

  還好那天她找錯了路,還好她敲開了他的門,還好她喜歡他。

  還好,他也喜歡她。

  喘息平息的間歇,兩個人都沒說話,就這麼靜靜相擁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工作室的門忽然被推開。

  感應燈亮起來。

  顧嘉年下意識地鬆開圈在他腰上的手,可還是沒來得及。

  賀季同的腳步一個趔趄。

  片刻後,他像被燙到眼睛般捂著眼皮,嫌棄地「嘖」了一聲,然後避開他們逃也似地下了樓。

  擦肩而過的時候,顧嘉年聽到他對著遲晏充滿怨氣地咕噥了一聲:「能不能注意點啊,有女朋友了不起?」

  顧嘉年噌地紅了臉,一聲不吭地低下頭扯著遲晏的衣角。

  卻聽到他笑得傲慢,語氣懶洋洋的卻帶著挑釁:「嗯,就是了不起,嫉妒?」

  「……」

  「你他媽做個人行麼。」

  眼看著賀季同出了柵門,遲晏才收起散漫的笑,跟她說:「我馬上還有個會,等我半個小時?然後我們回家,好不好?」

  顧嘉年還有點不好意思,含糊地點頭:「……好。」

  *

  顧嘉年跟著遲晏走進工作室,看著他走進會議室,自己在會客廳裡找了個地方坐下。

  這半年來,她來這裡很多次,和工作人員都認識。

  今天負責接待的是另外一位編輯助理,名叫趙盛。

  是個一十七八歲的男生,打扮十分文藝,見到她後熟稔地笑了笑:「小老闆娘來了?」

  「……」

  顧嘉年對這個稱呼十分不習慣,咳嗽了兩聲算是回應。

  她和遲晏的關系在工作室裡不是秘密。

  一開始大家對她還很陌生,漸漸熟悉之後,不知道是誰起的頭,開始這麼叫她。

  遲晏竟然也沒阻止他們。

  於是喊的人便越來越多。

  顧嘉年不自在地四處看了看,發現沙發旁邊的矮櫃堆了幾十本書,竟然是《大興安嶺的林中人》的出版樣書。

  書冊裝訂得十分精緻,封面用的竟然是遲晏的微信頭像——那張大興安嶺大霧中鬱鬱蔥蔥的森林照。

  這照片用在這裡倒是應景得很。

  顧嘉年忍不住拿起一本來翻看著,片刻後擡起頭,語氣驚喜地問趙盛:「《林中人》要出版了?」

  這本書一年前就連載結束了,電影也拍完了,按理來說早就應該出版了。

  卻一直沒有消息。

  趙盛聞言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沒有,出版合同逾期了,我們這邊已經把違約金支付給出版社了,是老闆自己掏的錢。這是他們之前印的一些樣書,說是毀了可惜,就差人送過來給我們留作紀念。」

  他說著,惋惜道:「這封面多好看啊。」

  顧嘉年有些詫異:「逾期了?為什麼?」

  趙盛擡了擡眉:「小老闆娘,你不知道麼?」

  顧嘉年搖頭。

  遲晏從來沒跟她說起過這件事。

  趙盛張了張嘴,看了眼會議室緊閉的門,這才低聲道:「是老闆自己決定的,大老闆為此也非常惱火,又說服不了他。」

  「聽說前陣子逾期解約的時候,他們兄弟倆還險些吵起來。」

  「遲晏決定的?」顧嘉年忍不住追問,「為什麼啊?」

  趙盛沒好氣地說道:「還不是因為序言遲遲沒定。一般來說,出版書籍除了作者序言之外,還會再找第三方寫序,親朋好友或者同行都是可以的。如果實在沒有人寫也沒關係,不是強制要求的。」

  「但我們老板一定要找他的導師寫。」

  「導師?……晝大的沈晉教授?」

  「對,」趙盛表情有些不解,更是有點無奈,「我們這邊去接觸了很多次,都吃了閉門羹,別說寫序了,我們送過去的打印試讀版,他都沒拆封,直接給原樣退回來了。所以出版就這麼擱置下來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老板和沈教授的關係非常糟糕,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偏偏要找他寫這篇序……就像有什麼執念似的。」

  顧嘉年聽著他的話,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涼涼的書脊。

  執念麼。

  *

  回到家時雖然才只是五點多,外頭的天色卻已經幾乎全黑了。

  遮天蔽日的雪沒有停止的念頭。

  家裡的燈卻暖黃。

  兩個人一起在廚房裡做了飯,吃完後又窩在沙發上一起看書——他們倆都不喜歡看電視,客廳裡索性連電視都沒放,只有滿牆的書架。

  前陣子的文選導讀課,都在講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賦和文言小說,讀的人滿腦袋都是晦澀經綸。

  好不容易休息,顧嘉年挑了個宋元話本躺下來,心想還是白話小說讀起來輕鬆。

  木調的香薰散發著閒適的氣息。

  空調在吹著暖暖的氣流。

  走走偶爾會安靜地走過來,翹著尾巴繞著沙發轉一圈,又在地毯上打滾,傲嬌地把肚皮露出來。

  看書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時針走過十一點,顧嘉年才打著呵欠闔上書。

  抬頭看去,遲晏已經放下書,在拿著計算機工作了。

  顧嘉年看了一眼他的屏幕,發現他在寫新書的細綱和人設。

  她彎了彎唇角,不禁想起當初在雲陌的時候,也是這樣。

  她看書、他寫作,安安靜靜地互不干擾,只是——

  顧嘉年稍微伸了個懶腰,腦袋離開枕著的結實雙腿,坐起來。

  ——嗯,也不算互不干擾吧,起碼現在,他的腿應該挺麻的。

  「躺完了?那我把腿收回來修一修,以備你下次用。」

  遲晏放下計算機,曲了下長腿,還裝模作樣地敲了敲。

  顧嘉年被他逗樂,好半晌才認真了些。

  「遲晏,我今天聽趙盛說,你想讓沈教授給你寫《林中人》的序言?」

  她語氣斟酌地問道:「……為什麼一定是他呢?別人不行嗎?」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0
發表於 2023-10-1 00:14:4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九章

  聽到顧嘉年的問話,遲晏難得有了片刻的恍惚。

  「為什麼一定要是沈晉呢?」

  這句話很多人問過他。

  賀季同問過,編輯們問過,出版社也問過。

  連他自己都問過他自己。

  為什麼一定要讓沈教授寫序言?

  是他太偏執嗎?

  ……

  遲晏剛上大一的時候,已經是個小有名氣的少年作家。

  他在被譽為文學圈最後一塊保留地的《傾言》上連載過數篇小說,有自己的讀者群體,有獨樹一幟的寫作風格。

  拜遲延之所賜,遲晏的童年生活十分孤僻壓抑,看書便成了唯一得以順遂度日的消遣。

  家裡不缺錢,他便得以購置、閱覽群書,很小便開始有了刁鑽的文學口味。

  遲晏自負自學成才、天賦不凡,哪怕家教再好,私心裡也會有些許傲慢。

  於是,在對待晝大開設的、面向新生們的課程時,本就抱著一種「重在參與」的心態,沒覺得自己能學到多少東西。

  起初去上沈晉的課,亦是如此。

  他坐在最後一排,大部分時間睡覺,極偶爾清醒過來就聽一耳朵。

  可就是聽的那一耳朵,讓他漸漸正襟危坐。

  覺得這老頭,有點東西。

  幾堂課後,遲晏才真正明白了上大學的意義。

  就像他曾經和顧嘉年說的那樣。

  一個人再天賦異稟,也無法與無數文人墨客們一代代積累下來的知識體系和對文學的敏銳素養所抗衡。

  而沈晉沈先生,年輕時候曾游學日本、歐美、俄國,把世界各國文學學了個遍。

  歸國後又開始潛心研究漢語文學,一二十年如一日,與老祖宗們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文本打交道。

  他恰恰是中國當代站在金字塔頂端的「文人」之一,知天命的年紀,用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來形容,完全不為過。

  他的課十分幽默風趣,便連枯燥的文學概論,都能被他講出花來。

  「全世界各地有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文本,但只要你們打開了那扇門,會發現文學,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就這樣,十八歲的遲晏收起了傲慢與自命不凡,聽課時的位置也越坐越前。

  當他自發坐到第一排的那天,先生和他對視了一眼,那眼中有欣賞,亦有挑釁。

  「怎麼樣,要不要跟著我混?」

  滿腹經綸的人,說話倒是一股江湖痞氣。

  遲晏懇切點頭,心悅誠服。

  此後,恩師在側,恪盡職守為他指點迷津。

  遲晏才真正算是系統地打開了文學這扇大門。

  沈晉也看了他高中寫的那些書,看完後久久無言。

  豔羨地嘆了句:「你小子,命真好,還沒受過系統的訓練,就能寫出這樣的東西。我要是晚生三十年,可得嫉妒你了。」

  「就是還稍顯稚嫩,」他說著,甩給遲晏一疊整理好的書目和文獻,以及他自己刪改多年的從未現於人前的讀書筆記,「只要你能堅持本心,不被那些浮華迷了眼,以後文學這條路,老師領著你往下走。」

  那天先生悠閒地喝著茶,拍著少年的肩膀說:「等你有一天有了新作,老師幫你寫序言。」

  從那之後,他恨不得把此生所學統統教授予他,對他卻只有一個要求,不負初心。

  那時的遲晏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不到。

  只是後來啊。

  現實困頓、苦厄磋磨,所謂的初心、他曾以為這輩子都會堅守的信仰,都如雨中薪火,驟然間熄滅。

  遲晏簽下程遇商的合同之後的那一個月,藉口家裡事多,沒有顏面再去沈教授的組裡。

  可沒想到,有一天沈晉卻主動來找他了。

  那是大二下學期一個極平常的冬日。

  遲晏用程遇商給的定金填補了爺爺的醫藥費,自己的生活依舊捉襟見肘。

  他從寢室的公用櫃子裡拿了一瓶之前買的辣醬,打算草草對付一頓晚餐。

  他一邊心不在焉地吃飯,一邊認命又木然地把程遇商曾經的小說讀到第六遍,一個字一個字地去拆解那末世界與向日葵。

  等意識到自己吃的是鄭齊越從老家帶來的蝦醬時,為時已晚。

  過敏性窒息帶來的暈厥前一刻,遲晏心裡甚至閃過了某個極其荒唐的念頭。

  如果就這樣,可笑又意外地離開,或許也不錯。

  可等他再次睜開眼後,卻發現自己安然無恙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掛著抗敏點滴。

  病床前,除了嚇到臉色蒼白、滿臉瑟縮的鄭齊越之外,還有沈晉。

  先生接到消息,來之前給遲晏家裡打了電話,知道了他的大致情況。

  遲晏還記得,那天先生穿著一件九十年代風格的格紋洋西裝,袖口領口都磨損得厲害。

  他臉上溝壑縱橫,填滿滄桑的歲月。

  他坐在病床前,拍拍他的胳膊沒說話,只是塞給他一個信封,裡頭有一萬塊錢。

  遲晏哪裡肯要。

  他執拗地把那信封推回去。

  沈晉卻說:「小遲,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老師我是個清貧文人,能做的不多。」

  「只望,能渡你半程。」

  「你放心,這程山水外定是坦途,往後自有累累碩果,任君採擷。」

  時年十九歲的遲晏聞言卻不敢看他,咬著泛白的指節,絕望又恥愧地偏過了頭。

  許久之後,沈教授離開了病房。

  那時同樣年少的鄭齊越湊上來,匪夷所思地看著這個一貫桀驁的少年紅著的眼和枕邊氤濕的那一小塊,束手無策般喃喃道:「遲晏,你別哭啊,我心慌。很難受麼?還能呼吸嗎?要不要幫你叫醫生?」

  這得多難受,他才會哭啊。

  鄭齊越恐慌到語無倫次:「我不會……真的把你給害死吧?」

  ……

  回憶會殺人。

  遲晏的指節輕輕摩梭著粗糙的沙發布面,斂下眉眼。

  他從小對父親這個詞就沒什麼概念。

  成年後看過了人間百態,更是恍悟,所謂父子親情,與血緣並沒有什麼關係。

  按照血緣來說,他是遲延之的兒子。

  他與遲沈忻之間沒有血緣關係,與沈晉更是萍水相逢。

  可這兩個人,一個待他視如己出,教導他明道理、辯是非;一個如師亦如父,領他入門,說要渡他半程山水。

  這個世界上,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兩個長輩,到了最後,一個決絕無望地在生命終場拔了輸液管要他跪下,一個怒氣難遏地在畢業前夕摔了保溫杯與他決裂。

  他們都難以原諒他。

  遲晏想了一會兒,略過代筆的事,挑了沈晉與他之間曾經的師生情誼對顧嘉年說了。

  「與其說是執念,不如說,這是我跟恩師的一個約定。」

  他一直希望有一天,等他找回他的初心和信仰之後,能夠如期赴約。

  「可惜,」遲晏扯了扯嘴角,「先生應該是氣得狠了,完全不願意看我的書,送過幾次樣稿都被退回了。」

  他說完,心底有些擔心她會和賀季同一樣,難以理解。

  也擔心她追問他們決裂的原因——他計劃在聖誕節前夜再對她和盤托出的,因為那天是他的二十五歲生日,他私心裡想要卑劣地討個巧。

  顧嘉年的回答卻未如他預料,她什麼都沒問,只是慢慢伸手撫上他的眉眼,指尖停在他眼角。

  女孩子眼眸如有星火,溫柔和他對視:「嗯,那你一定能赴約的。」

  *

  那天夜裡,顧嘉年徹夜未眠。

  她雖然說得堅定,其實心裡並沒有太多的底氣。

  想要改變一個人固有的成見,何其困難,何況她並非當事人,難道作為外人,去輕飄飄地勸上兩句就能解決麼?

  顧嘉年抱著被子坐起來,回憶著遲晏口中沈教授和他之間的師生情誼,腦海中亂亂地思索沈教授後來那樣勃然大怒與他割裂的原因。

  憤怒肯定是有的,畢竟自己無比看重的得意門生走了這樣的彎路,再憤怒也不為過。

  可從遲晏的敘述中,沈晉是知道他家裡的情況的,兩個人之間並沒有所謂的誤會。

  那沈教授也應該能猜到,遲晏最終給程遇商代筆,並不是因為所謂的「亂花漸欲迷人眼」。

  雖然沈晉作為老一輩知識分子,為人正派,肯定接受不了這樣的事。

  只是,哪怕再接受不了,又怎麼會決裂至此呢?

  一直到天濛濛亮,顧嘉年依舊思索不出這其中的關節。

  第二天,她做完書屋的兼職後便趕回了晝大,找到沈教授組的博士生辦公室。

  鄭齊越正在忙裡偷閒打游戲,聽到敲門聲嚇得縮了縮脖子,飛快把顯示屏切回桌面。

  他回頭看去,發現是顧嘉年,才鬆了一口氣。

  「是嘉年師妹啊,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沈老頭呢——」

  他說著,拉了張鄰座的椅子讓她坐下,問道:「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顧嘉年說明來意:「鄭師兄,其實也沒什麼,我不是馬上要進沈教授的組了嘛,就想跟你打聽一下教授的脾性,以後好相處。」

  鄭齊越了然地頷首,說道:「我是大三那年進組的,跟著沈老頭也有……四五年了吧?他這個人吧,雖然看起來嚴厲規矩很多,但其實也不算難相處,只要你勤奮點不偷懶耍滑,他對學生還是很親厚的。」

  「而且沈老頭是出了名的對學生負責,只要是他組裡的學生,學術資源都很好的,他自己接一些項目也都會盡可能帶上我們,你就放心吧。」

  顧嘉年「嗯」了聲,又不動聲色地問他:「那沈教授他有什麼忌諱嗎?或者說有什麼……偏執的地方?」

  「偏執?」

  鄭齊越默默念叨著,半晌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起身去關上辦公室的門。

  他扶了扶眼鏡,神神秘秘地低聲跟顧嘉年說:「還真有件事,除了我之外可能沒有別人知道,我告訴你,那你也不許告訴別人啊。」

  顧嘉年怔愣了一會兒,點頭答應。

  鄭齊越回憶道:「大概是我研二的時候吧……有一天半夜我在辦公室裡趕一篇論文,弄到十二點多,辦公樓裡已經全黑了。然而等我收拾完東西,路過沈老頭辦公室的時候,卻發現他竟然也沒走,而是在走廊裡跟一個人打電話。」

  他說到這,問顧嘉年:「對了,嘉年師妹,你知道沈樂安嗎?」

  顧嘉年想了想,點頭道:「嗯,是個很呃……有名的編劇。」

  「師妹,你這個『呃』字用的好,」鄭齊越笑得促狹,「也不用這麼給面子,沈樂安就是靠狗血低俗的商業爛劇出名的嘛,出道到現在寫了七八部爛片,還真就有市場,賺得盆滿缽滿。而且,他近些年屢屢被爆出抄襲醜聞。但是你知道嗎——」

  鄭齊越收起笑,『嘖』了一聲:「——他竟然是沈教授的兒子,曾經也在晝大念書,聽說之前也是搞正統文學的。」

  顧嘉年詫異地睜了睜眼,繼續聽他說。

  「他們的電話我聽了個大概,反正大致意思就是,沈樂安當初嫌做正統文學太清貧,就接了個商業劇,想著賺一筆就收手,繼續堅持夢想。」

  「但這種事哪能說收手就收手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沈樂安就是這樣,一邊掙扎著想要回頭,一邊又寫不出好東西,作品為了迎合大眾市場,越寫越爛,越寫越狗血、低俗,但偏偏還真的能賺錢。」

  「他那通電話好像是想讓沈老頭給他最新的作品背書。沈老頭發了飆,罵他無恥。他說:『一個文人一旦出賣了自己的信仰,往後的作品就再也找不回靈魂,你那種面目全非的東西,不要拿來髒了我的眼。』」

  「我猜沈老頭大概是跟這個兒子決裂了,反正在我們面前是從來沒提過,遲晏肯定也不知道。」

  顧嘉年聽到這裡,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暗自慶幸自己還真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找對人了。

  原來沈教授和他兒子之間,竟然還有這麼一段不為人知的齟齬。

  她蹙著眉頭思索著,覺得心裡的疑問逐漸得到了解釋。

  難怪沈教授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這件事裡,不僅遲晏有心結,沈教授自己更是有難以跨過的心結。

  ——「別說寫序了,我們送過去的打印試讀版,他都沒拆封。」

  ——「先生並不願意看我的書,送去幾次樣稿都被退回了。」

  顧嘉年心裡猜到了幾分沈晉的心理。

  憤怒倒是其次,更多的或許是痛惜。

  沈先生一路旁觀沈樂安做錯一次選擇後,再也寫不出任何像樣的東西,反而屈從於金錢欲望,越走越偏。

  他下意識地覺得遲晏或許也會重蹈沈樂安的覆轍。

  所以他不願、甚至是害怕看遲晏的新書。

  他怕繼自己的親生兒子之後,再次看到一個面目全非的靈魂——來自他最得意的學生。

  「文人一旦出賣了信仰,往後的作品就再也找不回靈魂。」

  沈教授的話其實沒錯。

  顧嘉年想起去年在爬牆虎別墅,遲晏曾經給她看過的那十六個截然不同的開頭。

  連她都能看出來哪個是他的風格,他自己卻始終難以定奪。

  在長期模仿另外一個人的文章、親手拋卻自己的寫作模式之後,再寫出來的東西難免會帶上屬於別人的印記。

  從二十歲到二十三歲,遲晏代筆寫完《荒原》之後,有三年的時間沒有寫出過任何新作品。

  可想而知,那三年裡,他拼命地想要找回自己,那無數張棄稿上,那十六個五花八門的開頭裡,統統寫滿了他的仿徨無措、掙扎與不自信。

  可遲晏終究不是沈樂安。

  他有底線,有年少時期不可一世的驕傲與信仰。

  因此,哪怕現實消磨下走錯了一次路,哪怕蹉跎了三四年的時光,哪怕此生永遠不再提筆。

  他依然在掙扎著,想要找回他自己。

  顧嘉年想到這裡,眼眶有點熱。

  她愛的人,就算曾經被現實短暫壓彎過脊骨,哪怕滿身土與泥,依舊是那個清風霽月的耀眼少年。

  顧嘉年站起身,訥訥地向鄭齊越道別,而後匆匆走出中文系辦公樓。

  冷空氣讓她鎮定下來。

  ——那麼,只要沈教授能有機會看看《林中人》,他就該明白。

  ——他曾經最引以為傲的學生,在渡過那程布滿泥沼的山水後,沒有辜負他。

  *

  十二月進入中下旬。

  晝山接連下了幾場雪。

  南方的雪不如北方那般狂烈,而是時不時雨裡夾些雪粒,偶爾又是細密的雪沙子,綿延悱惻。

  晝大新生們進入了第一學期最後階段的考試月。

  沈教授的文學鑑賞課雖然沒有考試,但有一個大作業。

  學生們需要挑選一部作品,寫一篇鑑賞小論文。

  上課的畢竟都是大一新生,要求不高。這鑑賞小論文不用太長,四五頁就行。

  這工作量並不算多,班裡大多數同學都早早地就交了。

  可直到大作業截止的那天晚上,顧嘉年才敲響沈教授的門。

  幾分鐘後。

  年近六旬的教授目光震動著,視線掠過女孩子明亮的雙眼和眼底青黑的眼圈,慢慢落回到桌上那疊厚厚的文稿上。

  封面寫著。

  《大興安嶺的林中人》鑑賞與分析。

  作者:晝大中文系大一三班,顧嘉年。

  原著作者:硯池。

  教授伸出布滿皺紋的手,翻了翻頁碼。

  四十九頁。

  那麼厚厚的一捆紙張,與其他學生們交來的四五頁的論文相比,如同深海對溝渠。

  十四天的時間裡。

  四十九頁的論文。

  說是逐字逐句分析都不為過。

  冬日灰悶的暮色裡。

  老教授倏地抬起頭。

  「沈老師,」面前的女孩不卑不亢與他對視,將手中的《林中人》打印稿一並遞給他,眼睛彎起來,「我的作業請您一定要仔細批改,可以對照原著。」

  她年輕的臉上掛著難以掩蓋的睏倦與疲憊,聲音卻輕快:「我熬了好多個夜呢。」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30 14:36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