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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尤四姐]宮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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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8:00:33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提鈴可不是好差事,是專用來懲處犯錯宮女的一種手段。素以起身的時候覺得天都矮下來了,運道不好,再加上那個不認人的毛病,這回終於沒治了。不過她倒看得開,在宮裡七年沒受過責罰,是誰說的來著,不跪牆根不挨打,簡直白從宮裡走了一遭。臨出去受回訓誡,全當給這七年錦上添花了。
  
  這頭受了委屈,前院的事情照舊不敢撒手。吃了飯歇一陣,還得打起精神來辦差。忙活的空檔時不時憶一憶萬歲爺的長相,真怕下回見了還認不出來。事不過三,再來一回小命就得交代完。可是能記住嗎?按理說恁麼好的皮相,要記住不難。真是叫人看一眼心都會打顫的那種,宇文氏出美人,這趟算長見識了。就是不知道這漂亮臉蛋對她管不管用,她缺了根筋,宮裡齊全人也不少,她愣是一個沒記住。
  
  下半晌倒沒有一早時候那麼忙了,可是零零碎碎的事一直沒斷。恰逢給老公爺選板做壽棺,她湊熱鬧探頭看看,再退出來時腦子裡茫茫一片,果然把主子爺忘了個一乾二淨。
  
  皇上多早晚走的她不知道,沒從正門,大概是看前面忙,他一露面眾人得磕頭送駕,把手上的活計耽擱了,所以挑了偏門離開公爺府。長滿壽扶著孝帽子遠遠的來,看見她就問,「見過萬歲爺了?這回又惹事兒了吧?」
  
  素以紅了臉,「沒留神,踩著龍足了。」
  
  長滿壽嘿了聲,「您說這事辦得!一碰面就克撞,怎麼回事呢……」說著斜眼兒覷她,「姑姑,該不是誠心這麼的吧?要成心,那我就得誇誇您了。您這露臉的法子別人沒用過,萬歲爺指定能記住您。」
  
  素以很驚訝,「諳達您損我呢?誰露臉拿命耍著玩?幾回下來腦袋沒和脖子離縫,是我上輩子燒了高香了。露什麼臉?我可沒那份心,您誤會我了。」
  
  「誤不誤會的是後話,橫豎你這回是叫萬歲爺上了心,好好的,往後能有一番作為。」長滿壽暢想得很愉快,「你瞧這趟可來對了,盡著點心,家下哥子兄弟都能指著你升發呢!」
  
  這是哪兒跟哪兒呀!太監一肚子壞水,糞土堆裡都能掏出金子來,照他這麼說,受罰罰出個誥命來不成!素以苦笑,「諳達不知道,我回宮日子不好過。萬歲爺叫提鈴,也沒說時候。」
  
  宮裡人最怕沒數,像主子叫打,不說多少下,最後打死算完。提鈴不說哪天赦免,那就風裡雨裡的走到死。
  
  長滿壽歎了口氣,「忍著吧,就是睡不好,總比墩鎖強點兒。」
  
  提鈴是什麼?提鈴就是人肉做的梆子。每天申正一刻和戌正宮門下鑰,並夜裡起更至早五更,每更相交時抬頭挺胸行正步,邊搖鈴邊高唱「天下太平」。說是叫提鈴,其實稱啼鈴更合適。睡不好倒是其次,要命的是天越來越冷,逢著下雨下雪不許躲避,不許打傘穿油綢雨衣,那真是要活活凍死人的。
  
  長滿壽和她的思路不同,他發掘出了不一樣的妙處。提鈴不是滿世界轉悠,走的只有乾清宮到日精門、月華門那一片。乾清宮離哪兒近?離養心殿近吶!申時萬歲爺歇了午覺起來務政,不是在南書房就是在軍機處。她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晃悠,想看不見都難。晚上萬歲爺安置在養心殿,就算正臨幸宮妃小主兒呢,也得伴著她的聲音不是!
  
  他撫掌笑道,「還是主子爺聖明!姑姑得知道,但凡有出息的宮女子都是先苦後甜的。一開始榮寵萬千沒什麼了不得,要走到最後,走得漂亮,那才是真本事!我瞧您這回是時來運轉了,您聽我的,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見著萬歲爺說話細聲細氣的。眼神也得留意著,像我這樣……」他示範給她看,水腫的眼簾掀起半邊,含著笑,從底下縫兒裡著斜著眼珠子遞個秋波,「這樣式的瞧人,欲拒還迎,男人最經不住這個。」
  
  素以看了胃裡直翻騰起來,長二總管的品相實在不大好看,她克制著,掩嘴道,「我要是學您這樣,非得被萬歲爺碾死不可。他今兒就想碾死我來著,虧得我還沒卸差使,撿著一條命。」
  
  長滿壽嘖嘖道,「他要是真想砍了你,管你手上什麼活兒,喊聲榮壽就把你扭送到菜市口去了。咱們主子爺不是暴戾脾氣,他可是深沉大度的有道明君,絕不能和姑娘家斤斤計較。宮裡做規矩,明面上的也好,私刑也好,哪樣比提鈴輕省?好歹這個皮肉不受苦,怕惹上晦氣,自己身上帶點辟邪的東西就是了。」
  
  素以不敢想太多,反正事到如今沒有挑揀的餘地了,皇帝金口玉言,她還能因為怕黑怕鬼不遵聖命麼?就是想起來瘆得慌,大半夜的搖鈴跟招魂似的。宮裡枉死的不在少數,就說前兩天的翠兒,那是她眼看著打撈上來的,現在回憶到那段就頭皮發麻。
  
  她低下頭踢了踢腳尖的石子兒,心道萬歲爺該有多討厭她啊,罰她幹這個。她情願去領一頓笞杖,痛一痛就過去了。不像如今小火慢熬,回頭真撞上什麼,哭都找不著墳頭。
  
  「下回您可悠著點,和萬歲爺親近沒什麼,萬萬不能再衝撞了聖駕。不過我瞧這兩回過後,萬歲爺是徹底把你記在心上了。」長滿壽笑得花枝亂顫,「不枉我把您帶出宮來,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果然就讓您撿了漏了。」
  
  素以除了不認人,別的方面心眼子還是靈活的。她斜眼看他,「諳達舉薦我伺候喪事是有用意的吧?宮裡這麼多人您偏挑我,真叫我受寵若驚。」她皮笑肉不笑的,打心眼裡恨他。要不是他把她弄出來,今天就不會遇上皇帝,也沒有提鈴這一出了。
  
  她這兒牙根癢癢,長滿壽卻不以為然。但是狡辯還是需要的,絕不能這麼痛快的認了。他裝出一臉無辜來,「姑姑這可就是冤枉我了,我是好心帶您撈油水,怎麼成了我算計您似的?您說您踩了萬歲爺腳趾頭,那也不是我搬著您的腳往上擱的呀,怎麼能怪我呢!」言罷又轉了個風向,「我知道您心裡不痛快,不痛快您就衝我撒氣得了,我受得住。俗話說了,既在一夥,不分你我。只要姑姑他日得勢了幫襯著點兒,我就感激您。」
  
  素以不明白他的歪理哪兒得來的,「諳達,我這是提鈴挨罰,不是晉位封貴妃,您這話和我說不上啊!」
  
  長滿壽略頓了下,「不急在一時,早晚的事兒。」
  
  她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您學過麻衣神相嗎?天橋上小半仙是您舊相識?」
  
  「這您別管,橫豎我心裡有底。」
  
  素以欲哭無淚,她可不敢認為皇帝罰她是因為喜歡她。她雖記不清臉,主子當時的眼神卻刻在她心頭上。那叫一個瞧不上眼,跟臘月裡的風似的,恨不得把她活剮了。有人是這麼表示喜歡的嗎?她沒有攀高枝的心,也懂得識時務,長滿壽這份熱情就全當聽笑話了。
  
  這兒憋屈得不知道怎麼疏解才好,小公爺撩著袍子從另一頭過來,臉上被火烤得發紅,走近了頗豪氣的一揮手,「姑娘別怕,頭兩天受點委屈,等我找時候面見主子娘娘,求她給你說個情,赦免也就一句話的事兒。」
  
  素以啊了聲,還沒開口,長滿壽先接了話茬,「小公爺您真是菩薩再世!您心眼子真好,這麼的咱們姑姑可算有救了。您是知道的,一個大閨女,半夜裡獨個兒在乾清宮外溜躂。各處都下了鑰沒人走動,地方又那麼大,別說姑娘家家,就是個爺們兒也難免害怕不是。」
  
  小公爺直點頭,「我都明白,瞧著姑娘給我們家做知客的這份情,我和皇后主子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不管。姑娘放心著吧,我記著呢,絕不能忘。」
  
  這位國舅爺倒是個熱心腸,素以也不嫌他不著調了,感恩戴德的肅下去,「謝謝小公爺的恩典。」
  
  小公爺抿嘴笑了笑,從袖子裡掏出塊石闌干香牌遞給她,「我知道你要提鈴,叫前邊高僧給開了個光。這玩意兒帶著能辟邪,回頭我再叫人弄狗牙去,說是也管用。」
  
  素以挺為難,「這個太貴重了。」
  
  小公爺不由分說往她手裡一塞,「拿著,你差事辦得好,爺賞你的。」
  
  一旁的長滿壽看在眼裡又琢磨開了,這勢頭真不錯,要是小公爺也有點意思,那成算就更大了。先緊著萬歲爺,萬一宮裡沒說頭,將來入公爺府當個福晉也成啊!兩頭夠著,兩不耽誤,再好也沒有了。
  
  他摸摸光溜溜的下巴,這妮子能勾魂,果然是個人才!
  
  素以把香牌托在手裡進退不得,求情赦免已經是恩德了,怎麼還拿人家東西呢!她往上敬了敬,「這石闌干挺少見,我怪不好意思的。」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姑娘家就是面嫩。」長滿壽一副娘家親戚模樣,大包大攬的遮擋過去,「小公爺是自己人,自己人麼,有什麼好客氣的!」
  
  自己人的範疇也太大了點,素以古怪的看過去,昆家小公爺一副「說得沒錯」的表情,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和長滿壽走到一路裡的。長滿壽接著奉承,漂亮的甩袖打了個千兒,「小公爺才襲了承恩公,又是皇上親下的旨,奴才還沒和您道喜呢!」
  
  小公爺謙虛的擺擺手,「不值一提,我阿瑪一等,到我這兒成三等了,沒什麼可誇口的。」
  
  「那有什麼!您年輕著呢,過陣子往邊陲營裡走一圈,掙幾個軍功回來,升一等還不是眼吧前的事兒……」
  
  小公爺和長滿壽一吹一唱很是得趣,素以調過頭看天邊,太陽快下山了,想起回宮後倒霉催的差事,便有種類似落日恐懼的感覺。規矩上的管帶常被上頭立規矩,這面子折得沒法說。她揉揉眼睛歎口氣,本來還想抽空見見家裡人,這回是不必了,因為實在是沒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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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8:03:07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昆公爺的喪事辦得如火如荼,請來的水陸道場很隆重,入了夜僧侶行香做法事,請地藏王開金橋,伴著道士放焰口的聲勢,倒比婚宴還熱鬧。
  
  素以坐在抱廈裡看了一陣,外面公爺福晉哭得發暈,被小丫頭攙了進來。她忙上去搭手,把人安置在羅漢床上。昆夫人兩眼呆呆看著房頂,胸前也不見有起伏,瞧這失了神的樣子真有點嚇人。半晌從肺底里長長呼出一口氣,又闔上眼,嘴唇顫動著,卻哭不出眼淚來。
  
  素以不好安慰,只在邊上侍立。一會兒小公爺怒氣沖沖進了門檻,叉腰在地心直旋磨,一根手指頭豎在那裡點啊點的,點了半天恨道,「要不是看她是個丫頭,我窩心腳踹死她!」
  
  素以站在一旁不明所以,估猜著一定是哪塊沒照料好,惹得喪家不稱意了。不曾想又聽小公爺拍桌,「人死了開不了口,她們這會子認親,誰能替她作證?她說是閨女就是閨女,她說是老子娘就是老子娘不成!惹爺惱火,通條插起來當劈材活燒了她!鬧這一出,欺負我門下無人?她也不掃聽掃聽爺是什麼人,四九城裡還有我怕的?」他伸脖子喊,「吉利,先把人拘起來,回頭知會順天府一聲,有人冒認皇親,拿她們兩個女騙子下大獄!」
  
  叫吉利的家奴搓著手道,「大爺您別嚷,聽奴才一句勸。這事兒是家事,關起門來商量是正經。這會兒耍氣鬥狠,宣揚出去不好看相。旁的不說,老太爺的面子頭一條要緊。」
  
  昆夫人也支起身來,「吉利說得對,你阿瑪一輩子正直為人,死後也要圖個好名聲。你把事鬧大了,不單你阿瑪,連宮裡娘娘臉上也不光鮮。快給我住口,有什麼坐下來商議。你這麼瞎嚷嚷,就是叫破了嗓子又有什麼用!」
  
  「媽的個蛋!都上門上戶來了,還顧什麼面子裡子!我先宰了她,回頭再進宮給我姐姐請罪去。」小公爺是火爆脾氣,想一出是一出,這就提刀縱起來要出門,幸好叫跟前人攔住了。
  
  素以聽了半天總算弄明白了,原來昆公爺在外面養了私宅。本來兩頭跑相安無事,現在人死了,外頭女人帶著孩子認親來了。
  
  這事忒叫人沮喪,要是真的,那昆公爺的美名可就毀盡了。素以左右看看,人家正鬧家務,自己在場不合適,便悄悄的退了出來。走到喪棚底下往靈堂看,兩個披麻戴孝的女人哭得正起勁。嘴裡唸唸有詞一長串,帶著哭腔聽不清說了什麼,大約就是老爺子撒手去了,孤兒寡母日子艱難之類的。
  
  長滿壽攏著拂塵站在門前,蹙著眉很無奈的樣子。這種情況出人意料,怎麼說呢,昆公爺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沒想到正人君子身後有這麼華麗的一筆外帳。
  
  院子裡照樣吹打,白天的官來官往早散了,留下守靈的都是族裡親眷。大家見這陣仗顯然有點慌神,哭也忘了,在邊上怔怔的看著。
  
  一個上了點年紀的彎腰勸慰,「紅口白牙的全憑嘴,誰能保證你說的都是真的?大家場面上人物,何必做這一套!你有什麼想頭好好的說,我可以做個中間人,和府裡大爺商量著辦,你看成不成?」
  
  那個做媽的哭得口齒不太清了,反駁著,「我一早就得著了消息,心裡熬得滾油煎一樣。為什麼到現在才來?還不是顧全大家面子麼!我們這些年漂流在外,我是不打緊,一隻腳踏進棺材的人,沒什麼可爭的。可要是哪天我也走了,孩子怎麼辦?我不圖別的,就想讓她認祖歸宗。她已經十六了,到了許人家的時候。有她阿瑪在倒不必擔心,如今他說走就走,叫我們娘們找誰說話?今兒子丑寅卯攤開了論,我死不算什麼,只不能委屈了孩子。咱們投奔大爺來,大爺認這個妹子也罷了,若不認,咱們寫狀子告到大理寺去,請萬歲爺和皇后娘娘來評評理。」
  
  大家面面相覷,看著倒不像扯謊,裝是裝不出這副視死如歸的模樣來的。素以探身看那姑娘,孝帽子扣著瞧不見臉,只見她抽抽搭搭的掖眼淚,袖口上細白布打濕了一大塊。
  
  族裡又有人問,「你什麼時候跟了公爺的?那麼些年月怎麼一點風聲都沒露?」
  
  那女人想起了往事,一時淚流滿面,哽咽道,「當初我是個落難人,他救過我的命。我感激他,自願不計名分的跟著他。我知道他心裡有我,就算他一個月裡只來我那兒一兩回,我也覺得心滿意足。他活著,我一點執念都沒有。如今他死了,我說不出的害怕,怕以後孩子頂個私養閨女的名頭不好做人。她還年輕,做媒的上門來問,我連她阿瑪是誰都沒法和人家說。再這麼耽擱下去可了不得,誤了她的青春,我對不起她死去的阿瑪。」
  
  她說得振振有詞,昆公爺的親戚沒一個人敢往下接口,只管東一句西一句的打岔。跪在一邊的女孩兒突然耐不住了,站起來拉她母親的衣袖,「咱們給阿瑪上過了香,也磕過了頭,既然這家不認咱們,咱們找個能說理的地方去。」
  
  素以這才看清她的五官,窄窄的瓜子臉,眉毛髮淡,長得像她媽,有點單薄的面相。人家都說濃眉大眼鎮得住,她這樣的,瞧著擺不穩,福氣也略欠缺似的。再加上年輕,頗意氣用事。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上哪兒說理去?就算判她是昆公爺生的又怎麼樣?現在小公爺是當家人,堂堂的國舅,又襲了三等公,官場上橫豎擺的平。不願意認她們,宗族裡出面也沒用,照樣不叫進門來。
  
  鬧崩了反而不好,撕破臉皮沒法說話。素以瞧她們挺可憐,也替她們著急。所幸她媽是個明事理的,拖住了她說,「你阿瑪面子要緊,往衙門一走,明兒四九城都知道了。他還沒發送,不能叫他不安生。咱們當著族老們的面兒,好好和你哥子說。你們不是一個媽生,總是一個爹養。家裡姊妹不多,好歹一根籐上下來的,多少總要顧念一點骨肉親情。」
  
  那姑娘聽了放聲大哭,「阿瑪您走得早,這回叫我和我娘怎麼辦……進府人家不認,在外又受人欺負,還不如跟著您一塊兒去踏實。」
  
  這兒正長嚎,小公爺外頭進來,順帶便的踹了菱花門一腳,「別哭喪了,憑你們是誰,在靈堂裡鬧就是不應該。有話廂房裡說去,不過咱們有言在先,要真是一家子,我絕不虧待你們。但若是存心上門來訛人,那就別怪爺下死手,拆了你們骨頭餵狗!」說著一陣風似的旋了出去。
  
  角兒都走了,戲也看不成了,昆家親戚該守夜的繼續守夜。素以和長滿壽轉到了喪棚底下,她還是納悶,低聲問長滿壽,「諳達您看,有譜沒有?」
  
  長滿壽嘬嘬牙花,「估摸著確實是外宅,要不沒那麼大的膽子,敢上皇后娘家鬧來。」
  
  素以歎了口氣,「我還挺敬重老公爺的,一輩子一房媳婦守到死,沒曾想……」
  
  「男人嘛,沒點花花腸子,那都不叫男人。」長滿壽一天男人沒做過,對男人的奏性還是很瞭解的。摸摸油光珵亮的臉,仰脖子看天上的月,「你說一年到頭天天瞧著一張臉膩不膩?家裡婆娘囉嗦,外頭又遇上了掏心挖肺的紅顏知己,我估摸沒幾個男人扛得住。上三等的祁人家兒子也金貴,尤其是正房太太生的,那更是嬌養。十二三歲家裡就送通房進屋子,對女人一條道走到黑的真沒幾個。昆公爺就是建私宅養小也沒什麼,比起那些十幾房姨太太的朝廷大員來,好了不是一星半點。」
  
  素以有些悵惘,「那這世上就沒有實心實意過日子的麼?」
  
  長滿壽眼珠子一轉,「有啊,您知道暢春園那二位嗎?不就跟散仙兒似的!和您說個事兒,您一定沒聽過。其實宇文氏出情種,當初跟著聖祖爺開國的南苑人都知道。敦敬皇貴妃您有耳聞嗎?那時候薨了,聖祖爺不吃不喝的,到最後拖垮了身子就那麼去了。如今的太上皇老爺子,十幾年前和皇太后怎麼個轟轟烈烈啊,你沒進宮是沒看見。」他一拍大腿,「哎呀,我們這些奴才都打心眼裡的替他們難受。後來老爺子想明白了,連皇帝都不做了,帶著皇太后隱居暢春園去了……我是說,你猜猜當今萬歲爺是怎樣的?萬一遇上了喜歡的,會不會像太上皇那麼一根筋?」
  
  長滿壽的笑容說不出的詭異,素以看得心裡直打顫,「那我不能知道,宮裡主子多,總有個把聖眷隆重的。」
  
  「還真沒有。」他說,晃了晃腦袋,「萬歲爺房事上不兜搭,一個月裡除了皇后那兒幸兩回,剩下翻牌子也就七八趟吧!後宮小主兒輪著來,就跟放振那樣,充了後宮,見者有份。各人份例都一樣,這就說明萬歲爺一視同仁唄。既一視同仁,哪來的聖眷隆重?」
  
  素以是姑娘家,他這麼大咧咧說皇帝房裡的私事兒,她聽著很有些尷尬。忙轉了個話題道,「小公爺那妹妹認了親,將來能進宮麼?」
  
  長滿壽嗤地一笑,「要是皇后抬愛,興許有點希望。否則一個妾養的,宮裡做宮女還成,再往上,只怕難得很。不過婚配上倒能沾光,上下五旗裡誰不願意和皇后娘家攀親?下月木蘭秋獮隨扈的人多,裡頭有沒成婚的世家子,趁著皇上高興求賜婚什麼的,不是順手就配出去了麼!」他看了她一眼,「說起來,萬歲爺駐蹕總要宮人隨侍。回頭我和小公爺說說,讓他找主子娘娘去。姑姑辦差靠得住,讓姑姑隨扈一定能伺候得妥妥貼貼的。」
  
  素以太陽穴上一跳,「諳達,我還想多活兩年……」
  
  長滿壽呆滯的張著嘴,半晌點頭,「也是,那就先過了提鈴這關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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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8:03:20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昆公爺停靈三天出殯,吹吹打打間喪事算辦完了。棺槨抬出靈堂時多了摔喪駕靈的女孩兒,果然昆家把人認下來了。素以和底下婆子閒聊時聽說了那天的後話,原來人家是有備而來的,懷裡揣著昆公爺當年情意綿綿的書信,小公爺對比筆跡又是尷尬又是傻眼。昆夫人背著人再問些私密的問題,那姨太太也都答得出來,於是這名分三下兩下就坐實了。
  
  說起來昆夫人真可憐,死了男人不算,又遭受這樣的打擊,委實有點一蹶不振。靈柩出了大門就病倒了,犯了頭風,齊眉戴著黑緞子抹額,仰在躺椅裡,乾癟癟的像張薄紙片,幾天下來瘦得不成人形。
  
  素以和長滿壽的任務到這裡就算結束了,兩個人上昆夫人跟前卸差事,一個插秧打千兒,一個斂袍子蹲福。長滿壽嘴上是抹了蜜的,他滿臉哀容,和風細雨的對昆夫人說,「福晉保重身子,老公爺不在了,這個家更指著您呢!您不看別的,全看小公爺。小公爺是才俊,將來必定能高昇的。宮裡又有主子娘娘搭手,您到天到地都落不著短處。奴才們不敢給主子丟人,雖有波折,總算是把主子交代的事辦成了,有不周到的地方對不住您,請您多擔待。天色不早了,奴才們這就向您辭行,得回宮繳牌子卸職。這兩天在您府上多受照應,這兒給您道個謝。往後有用得著奴才們的地方只管吩咐,奴才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昆夫人掙扎著坐起來,遲遲的應一聲,「二總管太客氣了,這回沒你們二位,我這一大攤子不知怎麼料理才好呢。倒灶的事兒湊了這麼多,叫二位看笑話了。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橫豎謝謝二位,回頭宮裡娘娘少不得也有賞的。我這兒先意思意思……」她對邊上嬤嬤努努嘴,「把我準備好的東西拿來。」
  
  下人開了櫃子,取出兩個綠閃紅緞子做的小口袋往他們跟前遞。長滿壽最會裝模作樣,捧在手裡活像捧了個燙手的山芋,嘴裡應著,「喲,這是怎麼話兒說的!奴才們給老公爺料理後事是給奴才們長臉子,怎麼好意思得您的賞呢!」
  
  昆夫人壓壓手,「別客氣,這是你們的辛苦錢,該得的。怎麼說都是喪事兒,不吉利。這錢是紅包兒,給你們洗洗晦氣,別嫌少。」
  
  絕對不嫌少啊!手指頭暗裡動了動,掂掂份量少說也有四塊銀餅子。台州足紋,朝廷按規制打造,二十五兩一塊,算下來一百兩夠夠的。長滿壽瞥了邊上姑娘一眼,素以垂著眼皮不聲不響,臉上也不見喜怒。他轉過來又衝昆夫人打一千兒,「福晉真是仔細人,叫福晉破費,奴才們罪過大了。」
  
  「你們辦差也費心,我沒別的能貼補,只有錢上頭犒勞。」說著把眼兒瞧素以,「姑娘辛苦,這回替我掙足了面子,人情上沒有欠缺,我打心眼兒裡感激你。」
  
  素以這才抬起頭來,肅了肅道,「奴才不敢當,這是奴才的本份,福晉千萬別這麼說,奴才受不起。」
  
  昆夫人看她舉止端方的模樣心裡有成算,也不同她說什麼,只對長滿壽道,「過陣子我還有事兒要偏勞二總管,到時候再去拜會您。今兒就不虛留你們了,回宮替我帶娘娘的好兒,叫她別掛心,家裡一切都安穩,請她踏踏實實的,好好的養息身子要緊。」
  
  長滿壽應個庶,膝頭子一點地,帶著素以退出了公爺府。
  
  銀錠橋胡同離宮不遠,小道上穿過去,不走多會兒就能看見宮牆。沿宮牆復行一段過筒子河,再往前就是神武門。忙活了三天,不想再窩在二人抬裡回來,倒願意走走路,鬆散鬆散。
  
  素以心事重重,越走越磨蹭。回了宮好日子就到頭了,看看天色覺得有點難過。時候已經接近下鑰,回去收拾收拾就得上乾清宮丟人去了。
  
  長滿壽心滿意足的看完了那幾塊一根到心的銀餅,往箭袖裡頭一揣,才騰出空來偏頭打量她,「還憂心著呢?小公爺不是給你石闌干了嗎?記住帶上,牛鬼蛇神不敢近身。萬一要是遇著不乾淨的東西,就大口的啐唾沫。俗話說唾沫星子淹死人,鬼也怵這個。」
  
  「諳達您別嚇唬我,越說我越害怕。」素以一臉菜色,蔫頭耷腦。
  
  「那天我們去撈人您還挺精神,今兒怎麼成這樣了?」長滿壽笑了笑,「我還以為您天不怕地不怕呢!」
  
  素以不想說話,那天人多還能湊合,現如今剩她一個,三更半夜的在那兒搖著鈴遊蕩,單想想就感到厚厚一片烏雲罩住了天靈蓋。這陣子不知怎麼回事老和死人打交道,料理完了翠兒轉手就是昆公爺。大概遇上了煞星正走霉運,也不知什麼時候能時來運轉。
  
  長滿壽邊走邊寬慰她,「你且忍耐兩天,前兒小公爺不是說了嗎,他手上事一撂就進宮面見皇后去。萬歲爺和皇后算不上恩愛吧,兩口子說話總比外人近些。皇后替你求個情,說不得一轉頭這個責罰就免了。」
  
  素以直歎氣,「借您吉言,我也眼巴巴的盼著呢!」
  
  長滿壽可不是真同情她,在他看來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提鈴越久越好。等萬歲爺習慣了她說話的聲氣兒,哪天聽不見就渾身不舒坦,到那時候可就修成正果了。他越想越美心裡也越急切,看著天色道,「加緊趕吧,回去換身衣裳洗把臉,有了精氣神,再凶的鬼都要繞道走。」
  
  也沒別的辦法了,素以昂起頭吐納兩口,像扔了包袱似的大步往前邁。長滿壽在後面看著,心裡歎了聲真叫一個美!這姑娘身條生得實在好,宮女的袍子不收腰,上下一統圓。這麼平庸的衣裳都能讓她穿得肩是肩背是背,他日承幸,萬歲爺八成覺著挖著寶貝了。
  
  他不厚道的捂嘴笑,怕人落眼,忙正正臉色復又攆了上去。
  
  跨進宮門,素以試探著問他,「諳達,您說今晚能不能先睡個囫圇覺,明兒五更時候再開始?」
  
  長滿壽慢吞吞扭過頭來,大肥臉上面無表情,「您說呢?」
  
  她一下子萎頓了,是啊,不能夠。萬歲爺叫回宮即辦,哪裡容得她歇一晚?要是敢自作主張,擎等著挨鍘刀吧!
  
  走到永康左門和長滿壽分了道,她一徑進了西長房裡。先去掌事房見綏嬤嬤,蹲個福道,「嬤嬤,我回來了。」
  
  綏嬤嬤點點頭,「都料理好了?順遂麼?」
  
  她嗯了聲,「公爺喪事都順遂。」說著掏出錢袋來呈上去,「這是公爺福晉的打賞,嬤嬤替我保管吧!」
  
  有時候人並不稀圖那些身外物,做小伏低表明一種態度,讓人家覺得你眼裡有她,把她挑在大拇哥上,人家心裡就舒坦。素以深諳此道,所以綏嬤嬤對別人疾言厲色,對她卻一向和煦。臉上含著微微的笑意,只說,「我知道你敬我,如今人也大了,得的賞錢都自己收著吧!明年出宮帶了添妝奩,自己手上活絡,到哪兒都有底氣。」
  
  素以應個是,有些些遲疑的看她,「嬤嬤,我挨罰了,今兒起要提鈴。」
  
  綏嬤嬤吃了一驚,「出了什麼事兒?好好的怎麼罰提鈴呢?」
  
  她垂下嘴角囁嚅,「因為衝撞了萬歲爺。」
  
  「在公爺府又遇上了?」綏嬤嬤歎息,「九成又是不認人鬧的,你這毛病是得改改了。」
  
  她覺得無可奈何,「這不是改不了嘛……」
  
  綏嬤嬤也沒法子想,萬歲爺親下的旨,誰敢說個不字?宮裡混,明哲保身是頭一條。她犯了大錯,任誰也愛莫能助。不過取個巧倒是可以的,「提鈴是苦差事,回頭站著都能睡著。這麼的,這兩天先咬牙挺住,等實在不成了,我找個由頭罰你思過。趁著當口睡兩個時辰,接著也能應付好幾天。」
  
  素以聽了感激的蹲身,「我知道嬤嬤最疼我,謝謝嬤嬤了!」
  
  綏嬤嬤看看案上的滴漏,打發道,「回去收拾收拾,過陣子就下鑰了,別誤了時候。」
  
  她應個庶,垂頭喪氣回了榻榻裡。進門碰見妞子在整理箱籠,把受罰的原委和她說了一遍,又把零碎話囑咐好,弄得像交代後事一樣。
  
  妞子連著呸了好幾聲,「我見過板著血沖了頭憋死的,沒見過提鈴被鬼掐死的。別瞎操心,得了空就瞇瞪一會兒,你命大,沒事兒的。」又追著問,「這麼說見著萬歲爺了?我問你,主子爺長得好不好?聽說漂亮極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素以一臉的懵樣,「你問我?我什麼毛病你不知道?」
  
  「怎麼能!」妞子提高了嗓門,「他是誰啊?就這麼被你給忘了?一點印象也沒了?」
  
  她眨巴著眼兒想了想,「我就知道很俊,到底怎麼俊記不起來了。」
  
  妞子簡直恨鐵不成鋼,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根細長的手指直壓過來點她腦門子,「就你這樣,不罰你罰誰?依著我,就算忘了阿瑪長什麼樣,也不能忘了萬歲爺的相貌啊!你倒好,萬歲爺也成了閒雜人等,一概過目就忘。」
  
  素以摀住了頭,「多見兩回就能記住了。」
  
  「敢情萬歲爺為了讓你記住,還得天天戳在你眼眶子裡讓你瞧不成?虧你手底下丫頭那麼怕你,整天姑姑長姑姑短,卻不知道她們姑姑原來是個傻大姐!」
  
  妞子拍手大笑,素以僵著臉推了她一把,「你別毀我名聲!記著別在我徒弟跟前瞎說,我夠丟人的了,給我留點顏面吧!」
  
  有時候面子真的很要緊,不單男人,女人也一樣。所以素以捏著鈴鐺過宮門的時候連死的心都有,虧得戌正天都黑得透透的了,平時人來人往的地方冷清下來,只看見乾清門上兩盞守夜宮燈遙遙亮著。
  
  今晚沒月亮,天色出奇的暗。
  
  西一長街上隱約響起了梆子聲,她吸了口氣,在天街一頭正了正雲紋大背心,手裡銅鈴搖起來,一頭正步走,一頭放嗓子高唱——
  
  「天下太平……」
  
  鎏金大銅缸腳下不知道什麼時候躲了只野貓,聽見響動突然躥過去,淒厲綿長的一聲尖叫,像根刺似的直插進人心窩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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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發表於 2014-12-30 18:03:36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養心殿內十六根通臂巨燭高燃,燒的時候久了,火光不定,杳杳跳動起來。榮壽請了金剪剪燈花,順便把燭台下的銅碟都換了。
  
  回頭看一眼,皇帝盤腿坐在坐榻上奮筆疾書。他呵著腰過去,小心翼翼道,「主子,外頭已經戌正了。您一下午沒進東西,這麼下去可傷身吶,還是傳膳吧!」
  
  皇帝沒言聲,狼毫在硃砂裡蘸了蘸,仍舊忙著批閱他的奏章。榮壽沒計奈何,只得抱著拂塵退到一旁。
  
  要說皇帝,真是是勤勉的好皇帝。傳承了太上皇的衣缽,一門心思想做出政績來。事實也證明太上皇眼光獨到,挑的人又穩當又可靠。老皇爺的兒子,對政治機務有天生的敏銳。當今聖上垂拱九重,國庫較之承德帝時更加充盈。
  
  國運昌隆和當家人的努力分不開,大英皇子可能是歷朝歷代最耐摔打的貴胄了。宇文氏自南苑為王起就立了規矩,皇子們六歲開蒙,十二歲上開始跟著軍機大臣學辦差。有時要出遠門到外埠,風餐露宿和平民無異。皇帝自小要強,所以沒有嬌奢的習慣。後來御極更加自省,有時候忙起來沒日沒夜。說作養身子,可能還不及那些閣老大臣們。彷彿他的人生除了政務,再沒有別的可消遣的了。
  
  主子不在乎,做奴才的卻心疼主子。榮壽招侍膳太監來,接過了梨花托盤往上敬獻,「萬歲爺,好歹進兩口奶子墊墊胃。上回老祖宗還說叫仔細爺的身子,您這麼的,回頭老祖宗知道了要著急上火。」
  
  皇帝手上沒停,唔了聲道,「朕的事,別往太皇太后跟前傳。」
  
  榮壽忙道,「不是專程回話,就是主子打發奴才過慈寧宮那回,老祖宗問起來,奴才不好敷衍。要是敢扯謊,老祖宗又說奴才耍花槍,要賞奴才皮爪籬。」
  
  太監怕打,皮爪籬就是戴上水牛皮手套掌嘴。沒有扇在皮肉上的脆響,卻疼得鑽心,跟臉上吃拳頭似的。他覷了覷,見皇帝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又道,「主子,奶/子趁熱喝,冷了有膻味兒。我聽說壽膳房往慈寧宮進獻的都是人奶,老祖宗說人奶最補,奴才琢磨著,下回也去找個奶媽子擠出兩碗來,主子試試功效?」
  
  皇帝皺了皺眉,「你腚上皮癢癢了?朕又不是孩子,少拿這個來噁心我。」
  
  榮壽訕訕的,「奴才不是看主子勞累麼!御膳房變著花樣哄主子進補,主子吃兩口就撂,奴才怕主子這麼下去身子扛不住。」
  
  榮壽是慧賢皇貴妃宮裡撥出來的,從皇帝做阿哥起就陪在身邊服侍。大英後宮除皇后以外,別的貴主兒、小主兒一概不能撫養自己的親兒子。皇帝也和眾皇子一樣,擎小兒養在別人宮裡,不能和親生額涅親近。他既是皇貴妃的人,皇帝念著母親的恩,自然高看他兩眼,一登基就給了個大總管的銜兒並紅頂子。主子厚愛,做奴才的更要兢兢業業的回報。他就是萬歲爺的一條忠狗,狗最顧家,到死也把萬歲爺舉在頭頂上。
  
  他仔細觀察皇帝的舉動,見他擱下了筆,立馬捧著海棠蓋盅呈上來,諂媚道,「這奶/子裡加了酪,上頭撒了杏仁片子,主子平素最喜歡的。暫且隨意喝兩口,奴才這就叫人排膳,上幾樣精細的小菜,主子再進點兒飯。宮裡新入了兩個北地廚子,窩頭做得也好,要不再上碗小米粥,窩頭就茄鯗?」
  
  皇帝聽得不耐煩,「年紀還沒大,越發囉嗦了。你是老婆子嗎?哪來那麼多廢話!」
  
  所以說這養心殿冷清嘛!皇帝話不多,辦實事的人不愛耍嘴皮子功夫。榮壽往臉上拍了下,「奴才多嘴,奴才就想讓主子進得香。」
  
  皇帝橫過眼來打量他,他噤住了口,忙縮脖兒傳話去了。
  
  手上捧著盅,心裡還是放不下。皇帝扭過身看案上的折子,正看到文華殿大學士舉薦官員處,冷不丁一聲「天下太平」傳來,聲音高而顫,還夾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淒慘惶駭,真讓他心頭發涼。
  
  他想起來了,是那個對他又撞又踩的宮女。那麼大剌剌的,居然配做管帶。神憎鬼惡的角色,好事不幹,總是惹人不痛快。他蹙眉撐在肘墊上,漫不經心的低頭喝東西。喝了幾口又聽見那陰陽怪氣的嗓門,這下子實在沒食慾了,順手就把盞擱在了洋漆描金小几上。
  
  榮壽帶人搬炕桌往南窗底下鋪陳,折返過來躬身道,「主子移駕吧!奴才知道主子這兩天胃口不佳,特吩咐他們挑清淡的上。」
  
  皇帝聽那聲音漸行漸遠,這才下了坐榻移到明窗下。窗上糊了綃紗,往外看不真切。他把窗屜子推開一條縫,外面夜色深沉。天冷了,像暖爐上打了個豁口,寒意絲絲縷縷的蔓延進來。
  
  榮壽在一旁候著,摸不透他要幹什麼,只聽他問,「那丫頭入宮幾年了?」
  
  他立馬轉過彎來,「主子是問外頭提鈴的丫頭?她十三歲進的宮,到明年十月滿八年,該放出去配人了。」
  
  皇帝闔上窗,舉箸挑著菜色進了幾口。榮壽果然讓御膳房備了窩頭來,大荷葉式翡翠盤邊上還擺了一碟醬瓜,他嘗了一口,頗有點憶當年的意思。彼時皇父廢太子,他是兄弟幾個裡寄望最厚的,曾被派到陝北督辦錢糧。那個黃沙漫天的地方,住的是窯洞,吃的是鍋魁老鹹菜。如今對比那時大不相同,可錦衣玉食外,偶爾也能想起當時的情形,別有一番醇厚的滋味。
  
  他又就著醬瓜喝些粥湯,倒也吃了個八分飽。撂了筷子起身盥手漱口,想起秋獮的事,問大駕準備得怎麼樣了。榮壽樂顛顛道,「奉宸院那頭回過內務府,說鹵簿儀仗早已經置辦好了,就等下月初九開拔。奴才擬了隨扈的太監宮女名單,回頭送到鍾粹宮請主子娘娘過目。娘娘點個頭,就萬事俱備了。」
  
  皇帝吃了飯要消食,在地中央慢慢的踱,瞥了牆根侍立的小太監一眼,「路子,你瞧這回誰能拔頭籌?」
  
  那路子是個秉筆太監,十分能抖機靈,木蘭圍場上世家子弟策馬揚鞭,好幾回頭名狀元被他料了個正著。皇帝拿他解悶兒,負著手道,「快點兒猜,猜著了照例有賞。」
  
  路子眉花眼笑,插秧道,「回萬歲爺的話,依奴才的拙見,這回孚郡王、小肅親王,還有老莊親王家的三貝勒、六貝勒都有戲。再者是恪親王,奴才看他少壯氣猛,布庫的時候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上回幾個侍衛陪著練,一個個都叫他撂倒了。瞧這架勢,一人準能打死一頭老虎。」
  
  皇帝點點頭,卻不言聲。榮壽怕提起恪親王惹他不高興,畢竟那是暢春園太后的娘家侄兒,私底下再挑剔也動不得的一尊大佛。皇帝嘴上不說,暗裡總歸不對付。他忙打岔,「奴才也來湊個份子,其實咱們國舅爺不賴,上回看他走馬,動作乾淨利落。挺像那麼回事兒。」
  
  皇帝想起恩佑的騎射就歎氣,這位國舅爺幹什麼都是半瓶醋,愛說大話,辦事不著調。祁人子孫,馬背上射箭不說正中紅心,至少做到不脫靶。可等他賽完一輪去查驗,卻連一根箭羽都找不著。讓人懷疑他的弓上到底有沒有搭箭,是不是單拉拉弦,做做樣子的。
  
  「要我說,那是萬歲爺沒出手,否則誰能獵得過咱們爺?主子,奴才斗膽先和您討賞,要是這回奴才猜得沒錯,奴才要碗鹿血喝喝成嗎?」路子嘿嘿的笑,「都說鹿血大補,奴才還沒嘗過味道……」
  
  皇帝回過身來看他,「太監不能喝鹿血,喝了得沖死,你活膩味了?
  
  榮壽憋著笑呲達,「鹿血補男人,你又不是個男人,喝了幹嘛使?這鬼東西成日間就想這些不著調的,改天我帶你上黃化門溜一圈,叫那頭師傅再給你淨一回身,你八成就消停了。」
  
  正說笑,暖閣外頭有腳擦地面的響動,榮壽挨到簾子邊上看一眼,垂著兩手回來通稟,「主子,今兒二十五,敬事房遞牌子了。」
  
  皇帝聽了踅身坐回炕上,門外太監打起軟簾,敬事房馬六兒頂著大銀盤進來,膝行到皇帝跟前,往上一呈敬,「恭請萬歲爺御覽。」
  
  銀盤裡整整齊齊碼著綠頭牌,皇帝扶額看,一頭還要琢磨上回臨幸的是誰。按次序來該到和貴人,他探手去翻,剛摸著牌邊兒,一牆之隔的月華門外響起鈴聲來。他頓了頓,敢情那宮女乾清門前走了一遍,這又回到內右門裡邊來了。
  
  榮壽看皇帝臉色不豫,斂著神道,「主子別惱,奴才這就去打發那丫頭。」
  
  他剛說完,夾道裡的「天下太平」顫巍巍的響起來。榮壽見皇帝臉都綠了,不敢再言聲,正想退出去料理,卻見皇帝略抬了下手,寒著嗓子道,「由她去。」
  
  也是,罰她提鈴是御口親旨,這會兒忽然撤了太兒戲了點。皇帝只有當作沒聽見,耷拉著眼皮子把綠頭牌扣了過來。
  
  馬六兒復高舉著銀盤卻行退出去,把聖意傳給了馱妃太監,自己穿過東廡房出了遵義門。
  
  遵義門和月華門是大門對小門,直隆通的道兒。他一出來就撞見了素以,藉著腰子門上燈籠光看,那姑娘青著臉,一雙眼睛幽幽泛著綠光。抽冷子看過去,嚇人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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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發表於 2014-12-30 18:03:45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
  
  「喲,素姑姑不是才上公爺府辦完差嗎,怎麼回來提上鈴了?是差使辦砸了?」馬六兒把大銀盤的一邊架在腰上,模樣像鄉里端簸箕的農婦。
  
  素以瞥他一眼,「諳達,這是萬歲爺的恩典。」
  
  馬六兒直點頭,心道這恩典賞的真要命。再瞅瞅她,穿得忒單薄,好心提點她,「多穿點兒,半夜裡下霜,冷著呢!」
  
  她手裡鈴鐺照舊搖著,蹲蹲身道,「謝謝諳達,我帶了包袱在牆角上擱著,回頭冷了再添。我這兒事沒完,就不耽擱功夫了,諳達您忙吧!」
  
  馬六兒點點頭,看著她筆管條直的往內右門上去。身姿很不賴,就是聲口有點瘆得慌,半夜聽了叫人肝兒顫。
  
  素以徐行正步,亮嗓子又是一句唱平安。微微揚起臉,入了夜,空氣裡細碎的薄霧撲面而來。宮門上的燈也杳杳的,像是隔了很遠似的。聽老輩子裡人說霧天最容易遇見髒東西,她提鈴走一回就一炷香時候,但是每隔兩個時辰得來一趟,所以榻榻裡是不用回了,只能露天找個地方打盹,這一呆就是一整夜啊!想想真怕,現在還有人走動,等到了三更,宮門上撤了門禁,這偌大的天街就剩她一個人了。一個人在霧裡搖鈴……
  
  她打個哆嗦,不敢說皇上的不是,全怪自己沒眼色。別人跟前她可以很好的周旋,偏每回遇見萬歲爺就克撞。也說不清是為什麼,大概八字犯沖避不開。
  
  回頭看看鎏金銅獅子下點的香,時候差不多該到了。再回到乾清門前,這一趟就算走完了。她撫撫手臂,挨著東邊的八字琉璃影壁坐下來。青磚上不許鋪墊子,只能幕天席地。解開包袱抖出件斗篷來,緊緊的裹上。倚著花卉盒子看看天,可惜了今晚沒有月亮,否則披星戴月也是種美好意境,還可以苦中作樂一番。
  
  燕禧堂裡皇帝靠在床頭看今天進的日講,外面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他也可以定下心神讀會子書了。罰那個宮女提鈴其實真不是個好主意,大約膽子很小,唱起來都帶著抖音。讓她繞乾清宮打轉倒不像在懲戒她,更像是在懲戒自己。她那個嗓門,高一聲低一聲的聒噪得厲害。皇帝不由歎氣,裡頭確實也參雜了些偏見,有意的難為她,不過出於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私心。
  
  他這個皇帝做的什麼滋味他自己知道,始終沒法子放開手腳。皇父雖奉養在暢春園不問政務,於他還是很有約束的。說到底他就是個兒皇帝,總歸不能跳到框外去。皇太后陪在皇父身邊四平八穩,他也只能找個不相干的丫頭撒撒氣。這麼幹有點歪斜,不願意承認,但卻是事實。
  
  素以並不知道這些,她還在苦苦糾結著為什麼自己的運道那麼不好。灰心喪氣的坐了一陣,宮門下鑰完畢到二更人定只有半個時辰。似乎沒怎麼休息,梆子聲音隱隱綽綽的又來了。她木蹬蹬的站起來捋袍子,抬眼一看,只見養心門外宮女挑著兩盞八角宮燈過來,後面跟著個怪模怪樣的人,極其健壯的腰背,歪著腦袋。她瞇眼仔細瞅,往前邁了兩步,才看清原來是太監馱著個人。背上的人兜頭拿大紅鶴氅包著,很快就進了養心門。素以愣了會兒神,想起來以前聽品春她們說什麼老公背人進幸。她沒見過馱妃太監,現在方知道原來小主兒們就是這麼來給萬歲爺點卯的。真像西洋景似的,有意思透了。
  
  她樂呵呵的盤算,回去一定要告訴品春和妞子。手裡鈴鐺一搖,大踏步的朝月華門上去。走進內右門夾道,這地方簡直就像個喇叭,一點兒響動都顯得尤其大。她也不想那麼高聲兒,又怕皇帝聽不見說她偷懶耍滑。不得已兒,直著嗓子喊了聲「天下太平喲」,真是掐著雞脖子的聲調,不大好聽。
  
  皇帝皺著眉頭把手上的書擱下來,燕禧堂門上簾子一打,和貴人包著錦被直挺挺的被送上了龍床。榮壽上來掀床尾的黃綾被,引和貴人往上鑽。這是老規矩,妃子沒有坐床沿歪身倒下的權利,得從龍足那頭蠕蟲似的爬。皇帝低頭看,和貴人才入宮不久,侍寢上動作不嫻熟,鑽個被窩熬得面紅耳赤。
  
  屋裡太監打個千兒躬身退出去,和貴人好不容易爬到皇帝腋窩處,抬頭瞧瞧,有點不好意思,「主子。」
  
  皇帝點點頭,沒說話。
  
  和貴人接著爬,總算到了頂,暗暗吁口氣。皇帝身上衣裳捂得嚴嚴實實,她只好抓被子掩著胸坐起來,「主子,奴才給您更衣?」說著上手解他中衣上的帶子。
  
  兩手都忙活,沒空遮擋胸前,年輕稚嫩的乳挺立在他面前,皇帝打量一眼,總算找著點心猿意馬的感覺。可是湊巧,「天下」又「太平」了。哀淒綿長的一聲呼喚,像冷水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和貴人沒留意那個,只管紅著臉伺候他脫了上衣。皇帝有副好身板,骨架不顯粗獷,勻稱修長沒有小肚子。再加上那張漂亮的臉,天上地下找不出第二個這麼齊全的人物來。老百姓欠福氣不能得見天顏,總以為皇帝應該是那種又老又醜滿臉橫肉絲兒的,其實咱們萬歲爺真不是。據說薨了的慧賢皇貴妃是漢家美人,宇文氏這頭又是鮮卑出了名的毓秀之家,生出來的兒子沒有一個跌分子的。
  
  她滿含愛慕的望著他,臨幸說穿了像交差,但至少這刻感到溫暖。兩個人坦裎著,皇帝再冷的性子,眼下這情形還是很有人情味的。
  
  他放她躺下,欺身上來吻她。才碰著嘴唇,那陰魂不散的鈴聲又來了,天下太平、天下太平……皇帝煩躁至極,突然發現一點興頭都沒了。
  
  他翻身坐起來,沖外頭喊,「進來。」
  
  榮壽和馬六兒齁著背一前一後進了燕禧堂,估摸著是出了什麼岔子,兩個人私底下交換眼色,上前打了個千兒,「聽萬歲爺示下。」
  
  和貴人不知道哪兒做錯了,嚇得臉色煞白。皇帝看她一眼,別過臉歎息,「送小主回去,記個檔,下回補上。」
  
  這種事還帶賒賬的?底下兩個奴才沒敢吱聲,馬六兒擊了下掌,進來四個太監抬人。和貴人被裹進褥子裡扛上肩頭,臨走巴巴兒看皇帝,眼裡淚光點點。
  
  皇帝覆著額頭仰天躺倒下來,馬六兒跟著敬事房太監走了,剩下榮壽在邊上搓手,「主子可是聖躬違和?要不要奴才宣太醫進來請個脈?」
  
  皇帝豎起一條胳膊,有氣無力的擺了擺,「那丫頭說話嗓門還行,提鈴怎麼成了這樣?」他使勁摁著太陽穴揉揉,「吵得朕腦仁兒疼。」
  
  惹主子不豫的必須遭殃!榮壽和主子一條心,她都害得龍馬精神萎頓下去了,他這兒就得下死手的整治她。他磨著牙說,「萬歲爺不喜歡她,奴才讓人把她的嘴封起來,扔到北邊當穢差去。這丫頭是該往死了罰,雞貓子鬼叫,叫得奴才都發虛。她這聲口簡直就是犯上!」想想不夠,又上升了一個級別,手指頭往房頂一指,「等同行刺!奴才叫她給主子爺頂官房,罰她上辛者庫洗衣裳去!」
  
  皇帝瞪他,「她再不濟是旗人家姑娘,好名好姓的,頂官房罰辛者庫,就因為她嗓子不好聽?」
  
  榮壽噤住了,敢情說錯了?皇帝的心思深,他的榆木腦袋總是夠不上。他眨巴著小眼睛,「那依主子的意思呢?」
  
  皇帝心煩意亂,拋了聲下去,自己對牆睡下了。
  
  榮壽怏怏退出來,安排人上夜,自己拖了條氈墊子打橫歪在燕禧堂和梅塢的夾角里。離主子近好聽見響動,防著主子起夜要人伺候。抬頭看看天,起霧了,歇山頂上蒙了一層霜。他抱著鋪蓋卷吸溜鼻子,連著打了七八個噴嚏。好個秋啊!心裡還琢磨著,這陣子蟹爪該癢癢了,明兒囑咐壽膳房做蟹黃膏孝敬萬歲爺。萬歲爺吃食上圖新鮮,一準兒能喜歡。
  
  乾清宮前一片地界,說大大,說小也小。從日精門到月華門來回倒騰也就幾百步的距離,溜躂一圈要不了多久。素以在霧裡走著,身上冷,心裡又怕,只好把小公爺給的石闌干香牌緊緊捏在手心裡。頭趟提鈴就遇上大霧天,真是天要亡她。銅獅子腳下的檀香燒了一半,細細小小的一點紅光隔著霧氣閃爍。她嚥了口唾沫,盼著它快熄了,熄了好窩下來歇會子。
  
  她走十步啼一聲,那鈴聲伴著嗓音在空曠的天街上迴盪。走得久了覺得四面八方全是眼睛,她在明處,鬼怪在暗處,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縱起來把她吃了。
  
  才交二更,漫漫長夜要熬過去何等的吃力呀!眼下已經有點頭重腳輕了,她又累又怕,幾乎發不出聲音來。調子更難聽,有點哀嚎似的。
  
  皇帝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烙餅,被她弄得睡意全無,心裡惱火,索性披了衣裳坐起來。叫聲榮壽,那奴才連滾帶爬的進了門檻,「萬歲爺要什麼?」
  
  「你去瞧瞧那宮女,別言聲,暗裡查驗她有沒有偷懶。」皇帝擰著眉頭道,「要是有一點兒不守規矩,即刻拿下去賞笞杖。」
  
  雞蛋裡挑骨頭,怎麼也能找出茬來。榮壽庶了聲,「奴才請主子示下,是杖斃麼?」
  
  皇帝滿臉不耐煩,「朕先頭的話你沒聽明白?」
  
  榮壽噯了聲,「那奴才這就去探,抓住了小辮子來回主子。」
  
  皇帝嗯了聲,橫豎睡不著了,乾脆下踏板找鞋,逕直往養心殿裡去。朝廷裡大事小情多,各部折子堆得像山,就算整夜不睡都批不完。趁著這陣腦子清明先料理掉一部分,說來奇怪,那鈴聲能醒神,批閱起來倒越發順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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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8:03:58 |只看該作者
  第15章
  
  榮壽從遵義門上探出去,鈴聲飄忽在天街那一頭,霧大看不真切,只有抱著胳膊在廊簷下等。
  
  這麼實心眼的丫頭真少見,宮裡奴才早應該練成老油條了,偏她還是剛入世的樣子。這七八年算白呆了,其實要能踏實留在尚儀局別露頭,混夠了日子出宮去也就完了,誰讓她命不好,被那個居心叵測的長胖子給揪出來了。長滿壽琢磨什麼他知道,不就是想借把東風好往上躥嘛!就跟撞大運似的,弄好了萬歲爺瞧得上,化解了皇太后和皇上之間的矛盾,兩頭都能撿便宜。要是弄得不好,那丫頭送命,他又不會少塊肉。再天馬行空點兒,萬一牆內開花牆外香呢?皇上不喜歡,太上皇看了得趣也不一定。還有那位早年出家的東籬太子……當初爺們兒爭媳婦,太子爺不也好皇太后那口嘛!實在不成,送到普寧寺討好東籬太子,也不是不能夠。
  
  反正算她倒霉,像誰不好非長得像太后。萬歲爺不待見皇太后,往後且有茬兒要找的。如果運氣好,這回罰完提鈴就給打發回原處去,興許能撿回條命。萬一皇上左右瞧她不順眼,那她就洗乾淨脖子擎等著挨剮吧!
  
  鈴聲拐了個彎折回來,漸行漸近。榮壽忙讓到門裡去,見她進了內右門,燈籠底下一張白慘慘的臉,眼神也怔怔的。他開始憋著勁的挑刺,從頭到腳一通打量——髮梢扎根紅絨繩,大辮子梳得一絲不苟。黑領綠袍宮裝,雲頭背心點綴金紐扣,衣著也沒有什麼地方可挑眼。再往下,沒學漢家子裹腳,穩穩的一雙天足。走路端方,筆直的身形,連搖鈴的動作都是漂亮的。這就難壞了榮大總管,他早知道這丫頭是管教化的,別的不說,儀表規矩上人家是行家。只要沒看見她偷懶往哪兒坐著歇腳,那就沒處可尋釁。
  
  榮壽正琢磨,近距離聽她唱太平也不免心頭一跳。既這麼,何必繞遠道,就從這上頭來就行了。他橫空跳出來,「你!」
  
  素以一門心思想著走完了這趟好回牆根兒上打盹,這時辰料著已經沒人走動了,誰知道抽冷子一個瘦長條從天而降,這三更半夜的,她腦子裡嗡的一聲,一個沒穩住,放嗓子尖叫起來。
  
  榮壽忙上去捂她嘴,「你撒癔症呢?別叫了,是我!還不給我住口,仔細驚了聖駕!」
  
  他說是他,素以想不起來他是誰,但是從遵義門出來的一定是御前的人。她嚇得直喘氣,半天顫著聲道,「諳達下回預先知會一下,我膽兒小,經不起嚇。萬一直挺挺倒下去,還得給諳達添麻煩。」
  
  「美得你!你敢倒,立馬抬你去餵狗!」他恫嚇一番,擺著譜問她,「我說,你的嗓子就這樣?聽你這會兒乾乾淨淨的聲兒,怎麼一喊太平就跟畫眉髒了口似的,陰陽怪氣叫人渾身起栗呢?你可真能啊,連萬歲爺都被你害了。再這麼下去你等著,明兒叫你家裡人來收屍!」
  
  素以挨了一頓訓,低著頭道,「諳達教訓得是,可我沒有存心害萬歲爺,諳達這話我領受不起。」
  
  「嗯?」榮壽挑起眉,驚訝異常,「還說沒害萬歲爺?萬歲爺都叫你唱得……你別回嘴,回嘴我可碾死你!」
  
  他吞一半含一半,素以雖然沒太明白,仍舊躬身下去,「那我往後進內右門就不出聲了,諳達的意思呢?別的倒沒什麼,就是提鈴沒人督辦,怕萬歲爺問起來我不好交差。」她覷他臉色,笑道,「我若是得了諳達首肯,就照著這法子辦,諳達您說呢?」
  
  跟蹴鞠似的,胡擼幾下怎麼把球踢到他這兒來了?現在看來她也不笨,頭頂上有人扛著還怕什麼?榮壽乜斜她,「你倒挺會討主意,這腰哈得好。我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素以暗裡嘀咕,她連萬歲爺都認不清,怎麼知道他是誰!瞧他拽得二五八萬的模樣,八成是皇帝跟前的紅太監唄!她蹲了蹲,「我眼神不大好,問問您,是不是乾清宮榮大總管?」
  
  榮壽嘖一聲,聽說她是個臉兒盲,可見儘是傳聞。瞧瞧,她來猜他身份,不是一猜一個准嘛!他沒鬍子,卻捻著下巴笑,「算你有見識……」
  
  榮大總管本想吹噓一番的,不想養心門上跑出來個小太監,垂著手呵著腰上來通傳,「萬歲爺聽見這兒鬼叫呢,打發奴才問問出了什麼事兒,叫這宮女子進殿裡問話。」
  
  「得!」榮壽拍拍腿,讓開身子右手一比劃,「主子傳呢,姑姑請吧!」
  
  素以心裡直撲騰,料著這回算完了,剛才那一嗓子喊出禍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吵醒了萬歲爺,這會兒要拿她開刀,剝皮抽筋。
  
  榮壽前頭帶路,神氣活現的樣兒。她垮著兩肩跟進去,繞過影壁入抱廈,前面就是養心殿。看那朱紅的六碗菱花門裡透出亮來,她一個黑暗裡廝混了半夜的人沒覺得舒心,反而惶恐得不敢挪步。
  
  榮壽腳下緩了緩回頭看她,「怎麼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砍不斷更受罪,走吧!」自己邁進門檻上前覆命,「主子,素以到了。」
  
  皇帝抬起頭來,一道冰冷的視線穿雲破霧刺在她額頭上。她不敢抬眼睛,低著頭疾行幾步,斂袍子伏在御案前的墁磚上磕頭,「奴才素以,給萬歲爺請安。」
  
  皇帝緘默,透過琉璃燈融融的光看她,她在霧裡走得久,頭髮上有瑩瑩的水珠。緞子背心的肩頭染濕了,深深的一片水跡。
  
  他擱下硃砂筆靠在椅背上,不知道怎麼懲處她才能解恨。想了想道,「你犯了宮禁知道麼?你既是尚儀局的,就該知道宮闈之中不得驚叫。說說,剛才是怎麼回事?」
  
  素以手指扒著地磚縫兒,打著顫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草木皆兵,因為猛看見大總管站在跟前嚇了一跳。奴才逾矩,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哼了一聲,「你身上罪重了,單是罰只怕還不夠。」
  
  榮壽偷著覷皇帝臉色,龍顏雖不至於大怒,但是看樣子也不大妙。罰都不夠,聽話頭子是要殺?他挺了挺腰桿兒,隨時準備著喊人進來辦差了。
  
  素以嚇得夠嗆,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所幸還有那點處變不驚的本事,便穩著聲氣道,「奴才不成器,觸怒了萬歲爺,奴才是死是活全憑萬歲爺的主意,絕不敢求一聲饒。只是奴才呆蠢是奴才自己的毛病,爹媽好好教來著,是我偷懶沒聽大人教誨。這會子闖了禍,給老家兒蒙羞,但求萬歲爺別追究奴才家裡人的罪過,奴才這兒就是死也甘願了。」
  
  皇帝盤弄著拇指上的虎骨一哂,「沒看出來,還挺有骨氣。朕告訴你,這回不單要治你的罪,連著你爹媽,你們旗主,一個也跑不掉。還有當初查驗宮女的人也要一併徹查,入宮伺候主子是大事,怎麼能讓你這種有殘疾的進來?定是你們私底下串通,把這紫禁城當成了玩雜耍的地方了,是不是?」
  
  皇帝實在太有威嚴,素以除了慄慄然沒別的感覺。可是說她殘疾,自己打量自己,好手好腳並沒有哪裡有缺損,怎麼夠得上殘疾呢?她知道皇帝嫌她缺心眼,她覺得自己就這麼一項拿不出手,這也不能算殘疾吧!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況牽連甚廣,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也要追究,這皇帝也忒小心眼了點。
  
  有時候解釋一下不等於據理力爭,這宮裡原本就沒有什麼可抗辯的,但是皇帝大筆一揮得毀了多少人啊!素以再怕也得搏上一回,因磕了頭道,「回主子話,內務府當初下的榜文奴才熟讀過了,關於在旗女子獲准免選的條例裡,並沒有奴才能按得上的。」
  
  皇帝哦了聲,很不相信的語調,「朕記得入選宮女要觀其德智,你這樣的竟能通過麼?」
  
  分明是夾帶著嘲諷,素以趴在地上漲得滿臉通紅。不認人罷了,怎麼就是心智不全呢!她有些委屈,奴才做得再久,尊嚴總還是有的。皇帝這麼打她臉,她簡直想哭。可是不能,宮裡要哭也得找個背人的地兒,更別說在萬歲爺跟前流眼淚,那真要連累全家了。
  
  她把前額抵在冰冷的磚面上,「奴才愚鈍,甘願領罪。」
  
  皇帝轉過眼來,「朕瞧著滿肚子怨言似的,上回長滿壽說她認不清人臉,有沒有這樣的事?」
  
  榮壽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搖頭,他和長滿壽一向不對付,只要是長胖子的話,對著幹總沒錯。只不過面上要裝和睦,話裡卻透著弦外音,打個千兒道,「二總管不知查明了沒有,大約也是道聽途說吧,萬歲爺千萬別怪罪他。奴才先前試探這丫頭來著,她一下子就認出奴才了。要說她眼神不好,似乎有點牽強。」
  
  皇帝臉色驟冷,眼裡霧靄漸深。半晌哼了聲,「倒是小看了你,朕問你,前兩天公爺府裡,你是真沒認出朕來?還是為了露臉故意耍的手段?」
  
  素以惶然道,「奴才不認人的毛病全內務府都知道,萬歲爺不信可以打發人去問。奴才絕沒有要露臉的意思,請萬歲爺明鑒。」
  
  她越說越壞事,榮壽往上看看,皇帝嘴唇抿得緊緊的,這是風雨欲來的前兆。也是啊,九五至尊沒叫她記住,偏記住了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太監,這也太不給萬歲爺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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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發表於 2014-12-30 18:04:10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素以也覺察了,慌忙頓首,「才剛認榮大總管並不是因為記得他,奴才知道給養心殿上夜的是大總管,大總管又是紅頂子,闔宮獨一份的體面。奴才沒別的訣竅,就是憑著這兩點猜的。要是大總管換了普通太監的衣裳,奴才照樣認不出來。所以……」她打個寒噤,「奴才不是有意裝作不認識萬歲爺的,上回乾清宮冒犯聖駕,奴才在萬歲爺跟前沒有抬頭的膽子,所以未能得見天顏,公爺府上算是頭回和萬歲爺照面……」
  
  她說得有點亂,但意思皇帝大致上聽懂了,橫豎就是給她的遲鈍找借口,打算一個人死,不願意拖累家裡人,這麼說來倒也算有情有義。他復看她一眼,她垂著頭趴在地上,加了鑲滾的領口微敞著,火光照進頸窩裡,細細的脖子,一種奇異的脆弱的味道。皇帝眼裡閃過鄙薄,當初皇太后也是靠這些細枝末節來蠱惑皇父的吧!不可否認是很美,可是當他想起額涅病倒的時候,皇父正忙著和慕容錦書愛恨糾纏,他就感到無比的憎恨。
  
  究竟有多愛,才能讓一個帝王罔顧後宮?額涅和皇父是表親,親上加親原本更應該多抬舉才是,然而沒有,額涅最脆弱的時候想見皇父不敢派人去請。好在彌留之際皇父趕來了,只是太匆匆,一霎兒辰光就陰陽兩隔了。彼時他十三歲,忍著劇痛送走了亡母,本想爭取額涅入帝王陵寢,卻遭到皇父的斷然拒絕。因為他身側的位置要留給慕容錦書,連元後都也沒有一席之地,更別提一個死後冊封的皇貴妃了。
  
  皇父打下大英江山,在他眼裡是五嶽一樣的存在,可最後竟和前朝餘孽雙宿雙棲了。據說是因為愛,什麼叫愛?他牽了牽嘴角,齊全人物他見得多了,慕容錦書還算不上最美,那又是什麼令皇父傾倒?他倒要看看,究竟怎樣的特別之處能讓人喪魂。
  
  「你抬起頭。」他從御案後走出來,仔細端詳她的臉,這種長相後宮之中也不是無人能比肩,不過神韻委實出眾。規規矩矩的,沒有任何輕佻的短處。像只青花美人觚,沒有華美的紋飾,但是賞心悅目。
  
  素以嗓子眼發緊,抬著頭垂著眼,說不出的累。一個大姑娘不好意思這麼被男人看著,平常還可以躲避,這會兒根本不可能。就那麼厚著臉皮讓他瞧,偏偏他還像集上挑騾馬牲口似的圍著打轉,她有點羞憤,這就是做奴才的苦處,主子跟前,他們就不算是個人。
  
  榮壽屏息等皇帝發話,先頭有要殺的意思,眼下又不太明朗了。真要她命,犯不著這麼費周章。倒是萬歲爺叫她抬頭,讓他嗅出了點不一樣的味兒。通常皇帝特別留意宮女的臉,說明十有八九是瞧上了。瞧上了簡單,收拾收拾往龍床上一扔就完了。只不過便宜了長滿壽那老小子,還真叫他算了個正著。
  
  其實那也沒什麼,宮女和秀女不一樣,秀女是三品以上官員家的閨女,作配宗室,為妃為後。宮女因為出身低,最多混個貴人,連晉妃都很難。現在不像老皇爺那時候,太皇太后能下口諭抬舉亡國帝姬晉嬪位。如今這位老佛爺可沒那份菩薩心腸,萬歲爺又是墨守陳規的人,所以長滿壽算了也是白算,不頂用。
  
  三個人各懷心事,過了很久皇帝才發話,「你巧舌如簧,說得有幾分道理。可惜朕不喜歡太過能言善辯的人,你要是笨嘴拙舌,朕反而覺得你老實。」
  
  他沒把話說全,榮壽來回看兩人神色,腦子裡風車似的轉。
  
  素以到了這時候也平靜下來了,不就是一死嗎,她怕死,可事到臨頭沒辦法了。皇帝鐵了心的要來找你的茬,你能往天上躲?她暗里長歎,磕了個頭道,「奴才死罪,聽憑萬歲爺發落。」
  
  皇帝緘默,回到案後坐定,一手去執端硯上的筆,邊上司文房的太監立刻上前來遞折子恭呈御覽。養心殿裡沉寂下來,唯剩案頭西洋座鐘滴答的走針聲兒。
  
  看來又要耗上一夜,長滿壽只得示意人把門掩起來半邊。殿裡地方大,寒夜涼如水,北方的農曆十月已經很冷了,到了夜半時分,濕氣直要浸進骨頭縫裡似的。宮裡還沒開始供暖,萬歲爺這麼坐一宿,難保不凍出傷風來。他悄悄退出去,站在卷棚下招人,壓著嗓子吩咐,「準備炭盆子送進去,主子爺不睡,今晚誰也不許合眼。圍房裡的銅茶炊照舊生火,防著主子半夜要進茶點。」
  
  底下人奉命去辦了,路子遠遠過來,挨到他身邊往殿裡瞥一眼,「師傅,那宮女怎麼處置?」
  
  榮壽搖搖頭,「說不好,沒叫起喀,就那麼一直跪著唄。」
  
  「今兒是觸了萬歲爺的霉頭,誰讓她來回的嚎,擾了萬歲爺雅興,沒拖出去殺頭就算好的了。」路子咂嘴,「不過說來也奇,主子就讓她在跟前跪著?沒見過這樣的。」
  
  「你問我我問誰?」榮壽兜天翻個白銀,「都怪這丫頭,本來都歇下了,偏叫她攪合成了這樣。萬歲爺做阿哥起就這脾氣,熬過了點整宿的不睡。今兒好,又是一個通宵。長滿壽呢?這老小子倒舒坦了,踏踏實實在值房裡上夜,把我們這幫人丟在油鍋裡炸。」
  
  路子對插著袖子道,「我找他去,也鬧得他睡不安穩。」
  
  榮壽看他拱肩縮脖的樣兒不稱意,在他胳膊上拍了下,「還當在村裡那會兒呢?快給我放下,叫別人看見,丟你老子娘的臉……」忽而眼裡笑意湧出來,掂量著路子的提議很不錯,推了那小瘦身板兒一把,「去吧!」
  
  路子噯的一聲,樂顛顛的撒丫子跑出去了。
  
  榮壽扒著門框子朝裡面看,殿上一跪一坐相安無事。他呼了口氣,倚著紅漆抱柱不敢走遠。當差就這點苦,脖子上永遠拴著一根繩,看不見,但比鐵鏈子還管用。為什麼保定太監露臉的多?就是因為保定人受得起苦,耐得住摔打。市井裡有順口溜,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長滿壽是天津出來的,愛耍嘴皮子功夫,永遠不得升發就是打這上頭來。
  
  時間過得很快,鍾上大鐵砣當當敲了十一下,皇帝一輪折子批下來才想起底下跪的人。掃眼一看,她不是先前那樣趴著了,換了個標準挨罰的姿勢,挺著腰桿子跪得筆直。臉上沒有苦大仇深的神情,垂著眼,心平氣和的。大約覺得撿了條命已經是萬幸,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
  
  她可以很久不眨眼,眼皮子耷拉著,像睡著了似的。皇帝心裡起疑,咳嗽一聲,她才略微有了點反應。
  
  素以現在的心情沒人能體會,膝蓋下沒墊子,在磚面上跪得久了疼得鑽心。也就憑藉著尚儀局裡練出來的本事,主子不發話打死不能動,才咬著牙硬扛到現在。其實她覺得自己應該偷樂,跪著就跪著吧,在屋裡挨罰總比露天搖鈴好。外面夜越來越深了,三更可是邪氣最盛的時候,她寧願在養心殿裡跪死,也不願意在外面被鬼嚇死。
  
  皇帝忙了半天要活動筋骨,於是下了御座繞室踱方步。大概心裡正琢磨事兒,一圈一圈的兜,從她左邊眼梢繞到右邊眼梢。昂著頭背著手,石青色常服的正身和兩肩都繡團龍紋,掐金絲繡活在燈下熠熠生輝。素以是老實人,沒敢趁機瞧他臉,就看見皇帝挺拔的身姿和鬢角磊落的髮際。
  
  「你們當值,是在內務府還是南三所?」皇帝忽然開口,低低的嗓音有點沙啞。
  
  素以一凜,忙弓身道,「回萬歲爺的話,尚儀局有專門料理小宮女的長房,過永康右門,和吉雲樓一牆之隔。」
  
  皇帝嗯了聲,頓了頓又問,「朕聽說老公爺起靈那天出了點事,後來是怎麼處置的?」
  
  素以料著皇帝打聽的是外宅來認親的後續,遂斂著神回道,「橫豎認下了,老公爺出喪還是那姑娘扶的靈,披麻戴孝一樣沒落下。」
  
  「小公爺怎麼說?他那脾氣也能忍得住?」
  
  「起先有一番波折,後來叫到廂房裡問明了,小公爺也沒計奈何。出來的時候灰著個臉,別提多窩火了。」素以想想,新認親的姑娘還是皇帝小姨子呢,估摸著過兩天就得上宮裡來請皇后主子的安了。
  
  皇帝瞥她一眼,「那姑娘長得像昆家人嗎?」說完了一頓,「這話問你,朕知道問了也是白搭。」
  
  素以眨了眨眼睛,把視線定格在中正仁和匾上。皇帝挑刺成了習慣,聽多了就不往心裡去了。斟酌一下子道,「奴才記不清人臉,但是記得當時的情形。奴才還想著那姑娘和小公爺不像呢!大概是像媽,隨了老公爺如夫人的長相。」
  
  「知道是哪個旗的嗎?」皇帝褪下腕子上的迦南手串慢慢的數,昆和台當初在皇父跟前很有臉面,為人也正派,朝中沒有幾個不敬重他的。原當他是仁人君子,沒想到晚節不保,死後倒弄了這麼個爛攤子。
  
  素以搖搖頭,「沒打聽著,可那姑娘張嘴叫娘,奴才料著是漢軍旗的。也說不定就是個尋常漢人,因為姨奶奶提起什麼遭難來著。」
  
  皇帝和她說話,可是不叫她起來,就在她身後閒庭信步。素以跪了一個時辰,膝蓋底下都木了。正感覺杳杳看不到前路,偏巧榮壽進來了。蝦著腰,托著幾碟點心,陪著笑臉上前敬獻,「半夜了,萬歲爺進點兒小食吧!」
  
  皇帝是吃慣了金蓴玉粒的,對壽膳房那些精緻玩意兒已經提不起興趣了,連瞧都沒瞧就擺手叫端走。榮壽滿臉的為難,素以突然靈光一閃,琢磨著其實可以藉機討個好,也許能容她站起來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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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8:04:29 |只看該作者
  第17章
  
  「奴才斗膽……」她轉過臉來看榮壽,「不知萬歲爺聽沒聽說過豆汁兒?就是那種灰裡透著綠的,燒熱了配著焦圈辣鹹菜吃,味道好。奴才進宮前最愛吃那個,小販挑著擔子鑽胡同,一聽見吆喝我就往屋外竄,叫我奶媽子拿銅錢給我買兩碗喝。」
  
  榮壽白著臉,遲登登道,「姑娘,您是問我嗎?不是問我,您瞧我幹嘛?」
  
  素以不敢看皇帝才藉著榮壽的排頭說話,叫他這麼一點破,她立馬又垂下了頭。
  
  皇帝倒不甚在意,就是覺得她和普通人家女孩子不大一樣。祁人姑娘七八歲就開始學針線活,稍微大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她呢?玩屎殼螂、追小販,還有什麼沒幹過的?武將家的閨女缺管教,真不是件好事兒。不過老北京城裡的豆汁兒很有名氣,他聽說但沒有嘗試過。
  
  「豆汁兒有股子酸臭味,能好吃嗎?」他問,「拿什麼做的?」
  
  素以道,「回萬歲爺話,是拿水發綠豆研磨出汁,放在桶裡發酵出來的。其實臭味因人而異,就跟臭豆腐乳似的,有人說臭,有人卻說香。吃口上酸裡帶那麼點甜,泡上一個馬蹄圈,別提多好吃了。」
  
  榮壽沒忍住哧地一笑,「瞧這饞的!」被皇帝橫過來掃了眼,嚇得忙噤住了口。
  
  素以自顧自道,「豆汁兒不是什麼金貴吃食,不過確實是養胃清火的好東西。冬春兩季用最好,萬歲爺偶爾試試民間的小食,也算是與民同樂嘛!」
  
  他臉上的冰碴子漸漸化開來,榮壽知道是給這丫頭說動了,可宮裡要什麼菜式都能搬出來,就是沒有會做豆汁的。他苦著臉對皇帝告饒,「主子容奴才些時候,奴才明兒就想法子募豆汁匠進宮來。」
  
  素以正中下懷,仰起臉說,「大總管別費神,奴才會做。奴才打小愛吃那個,吃客吃久了也成半個廚子了。給奴才一包綠豆一爿磨,奴才就能給萬歲爺做出來。」
  
  皇帝站在榮壽旁邊,有時候眼波劃過去,收勢不住就容易撞個正著。養心殿的金龍藻井下掛著八角料絲燈,像個溫暖的罩子當頭罩下來,皇帝就在那片煌煌的火光裡。為君者不容小覷,昂然挺拔,自有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度。同他對視叫素以害怕,可是卻有一瞬不小心閃了神。南苑宇文氏的眼睛和平常人是不一樣的,瞳仁上有一圈金黃色的光環,在燈下尤其的光華流轉。上回沒記住長相,只留下一段空洞的影像。這趟再看一眼,像是把腦子深處的記憶挖掘出來,兩兩重合,漸漸就明晰了。
  
  只是突然覺得心慌,他看人的眼神專注而銳利,彷彿隨時可以洞穿皮肉直達靈魂。她難堪的轉回身子低下頭,胸口擂鼓般隆隆作響。奇怪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今天卻不一樣了。說不清為什麼,就是如芒在背,心緒不寧。
  
  皇帝嘴角有寂寥的弧度,他是世事洞明的人,她在盤算什麼他心裡有數。跪也跪得夠了,天轉冷了,磚面上寒氣入骨,時候久了少不得作病。並不是當真稀罕一碗豆汁,不過是順著她的話頭赦免她。他啟了啟唇,「既這麼,就交給你了。起來吧!」
  
  素以如蒙大赦,紮下去磕頭,「奴才遵旨,謝萬歲爺恩典。」
  
  腿彎子僵了那麼久,那兩條腿都不是她的了。左右沒處攀扶,只好摁住膝頭子站起來。可是又酸又麻使不上勁,冷不丁一用力,腿根兒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子,悶心的疼。踉蹌了好幾步,眼看著要摔下來。
  
  皇帝離她近,見勢不妙也沒多想,伸手打算讓她借把力。可是她怔忡著,臨要摔了也沒來攀他。他停在半空中的手握成拳頭,慢慢垂在身側。凝眉看她,這是個不知好歹的丫頭。有這樣的機會,換做別人一定拼了命的巴結。她倒好,情願摔個屁墩也不來兜搭。
  
  素以這一下摔得很丟面子,又疼又羞,眼裡裹著淚,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有掉下來。她也看見皇帝伸手來著,可是借她兩個膽兒也不敢承這份恩。本來認不清人就已經被誤解成存心露臉了,這會兒再往龍體上靠,不是又要被說成有意賣弄,憋著勁的勾引爺們兒麼!所以摔了反倒可以長出一口氣,總比得個不要臉的名聲好。宮裡主子多,她臨要放出去的人了,不願招惹那些無謂的麻煩。
  
  榮壽喲一聲,「這下摔得狠,屁股變八瓣了!」皇帝的動作他自然看在了眼裡,連萬歲爺都想扶,說明這丫頭命大,沒事兒了。他忙招左右上去攙人,一頭道,「慢著點兒,別又閃著腰。」
  
  素以面紅耳赤,「謝謝諳達們了,我自己能行。」
  
  到底姑娘家,和那些二板凳太監不一樣。太監摔一跤立馬狗顛兒的縱起來活蹦亂跳,宮女講究個穩,叫人看見這模樣,簡直臊得無地自容。皇帝轉過臉,地心的鎏金貔貅爐裡香煙裊裊,看時辰已經近子夜了。他回到御案前翻通本,垂著眼道,「念著你做豆汁的功勞,今晚的提鈴就免了。」
  
  這是天大的恩典,素以感激不已,「奴才一定好好做,不辜負萬歲爺的期望。」
  
  期望?一碗豆汁兒罷了,值當他來期望?皇帝擺了擺手,殿裡人除了文房太監全都打發出去了。
  
  素以卻行退到抱廈裡,轉回身正看見長滿壽。她和長滿壽一道在公爺府當了三天的差,總算記住了長相,再見面也能認出來。她福了福,「諳達好。」
  
  「姑娘好啊!」長滿壽礙著榮壽在邊上不好多說什麼,只道,「才剛小路子來找我,說今兒萬歲爺要熬通宵批折子,又說你也在,怎麼?萬歲爺有什麼示下?」
  
  沒等素以答話,榮壽抱著胸陰陽怪氣接口,「姑娘今兒可得臉,自告奮勇要給萬歲爺做豆汁兒呢!這不,主子念她這上頭功勞,連今晚上提鈴都免了。」
  
  長滿壽不吃他那一套,斜瞟了他一眼,裝模作樣的拍手,「哎喲,那可是萬歲爺的抬愛,姑娘得惜福。這會兒趕緊問問大總管,是留下伺候上夜,還是找哪兒將就一晚上?」
  
  榮壽皮笑肉不笑的應他,「您可是宮裡老人兒,論年紀還長我十來歲,這點子規矩您不懂?要來問我?您這不是存心的給我小鞋穿吧?」
  
  長滿壽直擺手,「這話我不敢當,您是乾清宮大總管,我虛長年紀也是白活。還不是得在您手底下,聽著您的差遣嘛!」
  
  榮壽嘬嘬牙花兒,回頭朝養心殿看了眼,對素以道,「萬歲爺免了你的罰,我留著你不像話,別回頭說大總管刻薄你。要不,你找個地方歇著去?」
  
  這可不是在關照她,分明是存著下絆子的意思。長滿壽不方便發話,只管眼觀鼻鼻觀心。素以不笨,御前的人都在熬夜伺候,她一個人找圍房睡大頭覺?真要這麼沒眼色,小辮子要抓起來可就滿頭都是了。
  
  她笑了笑,「大總管忘了我的差事,要做豆汁兒得先泡綠豆呢!再說諳達們都忙著,我事不關己的歇下,那也太沒規矩了。」
  
  榮壽聽了,拿鼻子眼兒長長嗯了聲,「是個明白人兒,既然你有孝心,那就忙著吧!」他是倒驢不倒架子,吩咐完了,抱著拂塵柄搖搖晃晃往銅茶炊那兒去了。
  
  長滿壽躲在暗處啐了一口,「什麼玩意兒,憋著壞的算計人,呸!也不瞧瞧當年什麼出身,野泥腳桿子!十四歲還在王府井大街上賣呆看女人呢,窮得連個硬面餑餑都吃不上,這才割了肉進宮來的。眼下得了勢,給爺擺起譜來了。這世上哪裡有什麼公道,老天爺真是沒長眼!」
  
  太監暗裡也較勁,長滿壽看不起榮壽的最大原因還是年紀。一般太監老家窮,長到七八歲時由爹媽做主淨了身送進來當差,也就圖個溫飽。歲數小身不由己是命苦,不像榮壽那混子,十四歲上橫是有把子勁兒了,不說鋪子裡做學徒,就算碼頭上幹小力笨扛米也有口飯吃。可是人家不,寧願斷子絕孫也不肯花力氣。這種人活著圖什麼?泥豬癩狗一樣的東西!不過運道不賴,跟對了主子,這兩年叫他長了行市,一下子飛黃騰達了。
  
  素以對他們的明爭暗鬥不太上心,拿了蘇拉送來的綠豆往圍房裡去。長滿壽後頭啪啪的跟來了,絮絮叨叨的念,「姑娘,你可得多留意小榮子。他知道咱們走得近,你一受罰他就把我從值房裡叫來了,就等著萬歲爺處置了你,再來尋我的晦氣。可他沒想到,萬歲爺這麼輕易的赦免你,他心裡那個不舒坦喲……素姑娘,手上活兒趕緊撂,在抱廈裡頭候著,防著萬歲爺要伺候。您露臉的機會來了,一步一步走好嘍,您能平步青雲吶!」
  
  素以忙著打水泡豆子,聽他這麼說臉上尷尬起來,「諳達您別笑話我,我萬萬不敢存著這心思。再說御前有專門的人服侍,我在那兒裹什麼亂。」
  
  長滿壽背著兩手嘿嘿的笑,「我好賴不問也是個二把手,要調個人還是不成問題的。您想想,萬歲爺單說今晚不必提鈴了,那明兒後兒呢?您不給自己打算打算?和萬歲爺套套近乎對您有好處,興許爺一高興,您的那項罪過免了,那您又能回尚儀局,幹您的老本行去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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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4-12-30 18:08:39 |只看該作者
  第18章
  
  反正不管怎麼樣,素以像被頂在槍頭上似的,又給拉到了抱廈裡待命。
  
  要說養心殿真是和守規矩的地方,皇帝裡頭務政,外面人來人往,卻一點腳步聲都不落下。御前伺候都是百里挑一,連端茶送水的也有品級。長滿壽在一旁指點著,「能進養心門的,離出頭可就只差一步了。姑娘好好的,過兩天小公爺上職了,我求小公爺說說好話,把你撥到跟前來。到了這裡,人的腰桿子就粗了。就算將來出宮配女婿,人家問『這姑娘是什麼出身吶』,咱亮嗓子說『捧過龍庭,伺候過萬歲爺的』。你瞧,說出去多敞亮,多有面子!」
  
  素以只有喏喏的答應,頓了頓又說,「體面是有了,可萬歲爺不待見我,諳達也是知道的。我到御前幹嘛使呢?萬歲爺看見我整天生氣,我怕還沒出宮,就給慎行司大刑伺候死了。」
  
  長滿壽咳了聲,「您瞧你這份自謙,就知道您不是個粗枝大條的人。御前零碎活兒也多呀,這啊那的。加上年下又有兩個要出去,正好有空缺。你先進來零碎幹著,等到了時候往上一補缺,齊活了。」
  
  素以還是直搖頭,伺候萬歲爺和伺候嬪妃不同。女人和女人之間,有些貼身的活兒方便,規矩雖多,但不那麼忌諱。男主子可怎麼料理?近不得身,還得管住眼睛不亂看,這也怪受罪的。再說她在尚儀局呆了七八年,早適應了那裡的章程。臨了再學一回,也確實倦怠,不太願意了。
  
  長滿壽見說不通,有點著急上火,「姑娘真叫我失望,忒沒志氣了!這年頭誰不卯足了勁往高處爬?裡頭道理還用我教你嗎?俗話說了,有錢不賺王八蛋,一樣的意思。姑娘是明白人,就那麼平白錯過了好運道?下回家裡來人探視,你問問他們,到底是圖日後升發,還是讓這幾年功夫打水漂。照我說,弄好了將來配個貝子貝勒也不是不能夠,你且想想吧!」
  
  他怎麼就那麼篤定她到御前能有出息呢?素以笑笑,也沒過多追問,問了他總有歪理。
  
  這頭說著話,邊上一個女官不錯眼珠兒的看了她半天,隔了會子過來搭訕,「我瞧你眼熟的很,你是素以不是?」
  
  素以啊了聲,「我是。」就著燈籠光看她,那女官滿月臉盤子,眉毛尤其黑,像兩柄青龍偃月刀。她搜腸刮肚的回憶,人家能叫出她名字,必然是早就認識的。可是她老毛病發作,一點兒想不起來了。
  
  她難為情的絞著帕子,「您瞧我這記性!您是……」
  
  那女官掩口笑,「不怪你想不起來,都好幾年沒見了。我叫那貞,選宮女和你前後腳進宮的。留牌子那天咱們還分在一撥來著,後來進尚儀局,你跟了蟈蟈兒,我跟了大梅子。咱們值房離得不遠,他坦1也就隔了兩間屋子。」
  
  素以長長哦了聲,「是那貞,我想起來了!」說著親親熱熱攜起手來,「你到御前來了?好啊?」
  
  「都好。」那貞笑著拍拍她手背,「還是這不記人的毛病,咱們當初那麼好,現在把我忘到腳後跟去了。」
  
  素以遇上老相識,自己眼下是這麼個處境,自己很覺得掃臉,扭捏著說,「我隨我阿奶,隔代傳了個不認人,挺沒辦法的。」
  
  「這樣也好,常認常新。」那貞打趣著,看了長滿壽一眼,「諳達不是在月華門上當值嗎,怎麼上這兒來了?」
  
  長滿壽擺著肥頭大耳歎氣,「有人瞧我歇著不順眼吶!」
  
  那貞笑了笑,拉素以到邊上說話,「你還在局子裡當差?」
  
  素以紅了臉,「我這幾年就在那裡混日子,現在連混都混出岔子了,你瞧瞧,兩回衝撞了萬歲爺,罰在乾清宮前提鈴呢!你可別笑話我,我這人沒有升發的運道。」
  
  那貞搡了她一下,「咱們早年就有交情的,誰笑話誰呢!只不過那事兒我也隱約聽說了一點兒,背地裡傳得不大好聽。」
  
  素以認命的點頭,「我料也能料到,八成說搶著露臉什麼的。其實我真犯不上,明年就出宮了,還弄這些蛾子幹什麼?」她不是愛計較的人,只要不當她面戳鼻尖罵,她萬事都能含混帶過。又問那貞,「你在御前哪個職上?」
  
  那貞說,「在茶水上。萬歲爺跟前太監多,女官就只有司帳、司衾還有茶水上用得著。我剛才聽見二總管和你說御前出缺的事兒,怎麼?想把你往前派?」
  
  素以頭搖得像撥浪鼓,「這是要我命呢!早幾年給我派這差,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兒。現在……我這麼大年紀了,上了職伺候也就一年,何必來回的折騰!我先頭和二總管說了,萬歲爺瞧不上我,見一回惦記我腦袋一回,我都快嚇死了,還捅那灰窩子!」
  
  那貞笑起來,「何至於!要我說,能往上填是好事。就跟門口獅子似的,甭管裡頭是銅是鐵,鎏上一層金,身價自然就不一樣了。家裡結親沒有?」
  
  素以道,「我額涅上回來看我,順帶便的提起過。說人家上門打聽了,要過定,我們家裡沒答應。人還在宮裡,這會兒下定算什麼?我阿瑪的意思是,對家要願意等,就往後挪上一年。要是等不及,兩不耽誤,誰也不欠著誰。」
  
  那貞做老成的點頭,「你阿瑪有遠見,指不定出宮前萬歲爺瞧上了給開了臉,那家裡的親事就黃了。帶累人家白等一年,不厚道,是不是?」
  
  素以咧著嘴笑,「這話當我來說你,你天天兒的在眼皮子底下晃悠,萬歲爺八成對你另眼相看了吧!」
  
  「不成事兒,萬歲爺不動跟前人,來了兩年,連正眼沒看過一眼。」那貞捧著胸口裝樣,「我的心喲……」
  
  兩個女孩兒笑作一團,這時候榮壽立在卷棚那頭招呼,「聊什麼呢?樂成那樣!別忘了正事,換茶去!」
  
  那貞噯了一聲,忙拐進茶房裡取茶葉兌水。榮壽搖搖晃晃又走了,那貞托著洋漆托盤出來,長滿壽一下接了過去,往素以手裡一擱,努嘴道,「你去。」
  
  素以目瞪口呆,「諳達,這是那貞的差事。」
  
  長滿壽咂了咂嘴,「別囉嗦,叫你去你就去。那貞的差事短不了,你送一回茶,還能抬了她的飯碗不成?」
  
  素以進退兩難,她是真不願意再進養心殿。長滿壽這麼做也太顯眼了點,叫萬歲爺怎麼想怎麼看呢!她躑躅著,「諳達,我害怕。」
  
  「怕什麼?萬歲爺能吃了你?你放心,咱們主子爺是正人君子,不幹那種摸小手掐屁股的下作勾當。」他嘿嘿的笑,話鋒一轉,「真要能叫萬歲爺這麼對待,那可就是祖墳上長蒿子了,八輩子求不來的好事兒呀!還磨蹭什麼?快去!」
  
  「萬歲爺問起那貞來怎麼辦?我這……您別難為我成不成?」素以行走這麼些年,宮裡掌故都知道。人家正主兒在,她搶人差事,叫別人心裡什麼滋味?
  
  那貞倒也大方,「你就說我病了,說鬧肚子也成,二總管叫你幫襯我的。」
  
  長滿壽瞥了那貞一眼,果然御前的人沒有一個是杵窩子。不滿意自己給頂替了,又不好明著說,暗裡踹上一腳也好。他只作不察覺,「那就照她說的辦,萬歲爺要問起來,你就說那貞身上不利索。趕緊的,主子爺等茶呢!」
  
  素以沒辦法,只得撫撫頭上絨花,掃掃身上袍子,昂首挺胸的往正殿方向去了。
  
  已經到了午夜時分,邁到露天的地方,霧氣沉重得面對面瞧不見人。她護著手裡茶吊子上丹陛,養心殿廊廡下掛著一溜宮燈,照得簷下和璽彩畫輝煌迷眼。她來不及欣賞,伸手去推菱花門,門臼微微轉開一些,稍側過身就擠進去了。
  
  皇帝還在御案後坐著,精神頭看著很好,並沒有萎頓的樣子。素以憋了口氣過去,把案頭涼了的茶撤回托盤裡,重新換上杯子續水。這些伺候人的規矩尚儀局裡都練得滾瓜爛熟了,這會兒用起來倒也不費勁。
  
  皇帝眼角的餘光瞥見一雙陌生的手,指尖纖細靈動,襯著紅釉描金龍的瓷器,有種清晰而驚人的美麗。指甲蓋兒飽滿圓潤,在燈下泛著淡淡的光澤。可惜了無名指上有塊血瘀,在月牙痕的位置向上蔓延,佔據了甲面的大半。
  
  「手指頭是怎麼回事?」他問,「今天弄傷的?」
  
  素以怔了怔,沒想到皇帝還會和她說話,忙答道,「回萬歲爺的話,不是今天。是頭天到公爺家治喪,入了夜著急要搬凳做法事,底下人像無頭蒼蠅似的,混亂裡砸了我的手。」
  
  她聲氣淡淡的,很不以為然。十指連心,疼過的人都知道。宮裡的妃嬪磕著一點兒都要到他跟前來訴苦,同樣的女人,她倒是耐摔打得很。
  
  「罰那些人了嗎?」她是府外的,到人家府上指使人,那些刁奴自然不服氣,或者是有意給她下馬威也不一定。
  
  素以抿嘴笑了笑,「怎麼罰呢?人家也不是存心的。再說我是大內派過去的,為這麼點事兒就張牙舞爪,人家背後說小家兒氣,連帶著宮裡也折臉面。」
  
  這話說出來不知是不是成心,總讓人隱隱感覺有股反諷的味道。皇帝不言聲,抬起眼睛看她,她是打算用她的窮大方來襯托他的斤斤計較麼?
  
  被皇帝的龍眼打量可不是好玩的,素以心頭一跳,立馬又慌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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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8:08:51 |只看該作者
  第19章
  
  「萬歲爺,奴才說錯話了?」她惶惶的瞪著一雙大眼睛,滿臉驚懼的看著他。宮人犯了錯有專門的流程,跪下、磕頭、求饒。素以正打算這麼幹,皇帝卻淡淡的調開了視線。這就算赦免了吧!她心裡跳得通通的,這會兒一看有緩,才鬆口氣。存著小心的捧著福祿壽托碟遞過去,輕聲道,「萬歲爺歇會兒,喝口茶。」
  
  他接過來托在手裡,蓋子刮了刮茶葉,抿上一口問,「外頭霧氣重嗎?」
  
  「重。」她說,「走在裡頭像躺在棉花包裡似的。」
  
  做皇帝心懷天下,變了點兒天就要擔心漕運的事。秋收後的糧食要往京畿糧倉運輸,霧裡船隊沒法子行進,萬一再連著下雨,那千萬石的糧食就要霉了。
  
  「你說明天能不能出太陽?」他的手指在黃綾桌面上篤篤點著,「昨兒臨入夜就有點陰,怕早上要發作。」
  
  素以往外看看,「這個說不好,天要下雨,擋也擋不住。」
  
  皇帝沉寂下來,靠著椅圈捏了捏眉心。素以偷著瞧一眼,皇帝臉上顏色不霽,她知道為君者肩頭有重壓,也不敢過多的停留,免得觸了逆鱗招霉運。正要收拾收拾退下去,又聽見皇帝說,「你回頭告訴長滿壽,叫他準備行輦,退了朝朕要上暢春園給太上皇請安。」
  
  素以應個庶,「奴才這就去傳話。」
  
  他垂下眼簾吁口氣,「別急,留下說會子話。」
  
  素以不知道有什麼可說的,既然主子發了話,走是走不了了,只有老老實實在邊上肅立。
  
  皇帝偏頭復又看她,「你和十三爺早前就認識?」
  
  素以想起那天乾清宮裡的事,那位小爺是老皇爺和太后的嬌兒子,她以前應該是沒有見過的。其實她除了認人困難點,具體的什麼地方發生過什麼事,記得卻是分外清楚。就像眼睛看不見的人,聽力特別發達一樣,總有長處來彌補短處。十三爺為什麼替她說話她不知道,但是既然他有了這麼個借口,自己就得順著話頭往下說。兩個人口徑一致,假的也變成真的了。因頷首,「有一年大雪,睿王爺過慈寧宮面見太皇太后,經過慈蔭樓雪封了道兒,是奴才給王爺掃的雪。」
  
  皇帝哦了聲,「這麼說來是有老交情的。你去過暢春園麼?」
  
  素以笑了笑,「哪能呢!奴才是大內人,沒機會往暢春園去。上回公爺家喪事兒是入宮七年裡頭回出宮,到了外頭樣樣看著都透著新鮮。這七年四九城變了樣了,萬歲爺治下國泰民安,連城門樓子都加高了,萬歲爺真厲害!」
  
  萬歲爺真厲害?打從登基後就沒再聽人這麼誇過他了,通常溢美之辭都是文縐縐的,隔靴搔癢點到為止。他聽她這些耿直的話,眉梢漸漸舒展開來,微打個頓,轉過臉若無其事道,「睿王爺對你不薄,回頭登門給他磕頭謝恩吧!」
  
  這是要捎帶上她一道往暢春園去,皇帝的算計不是她能看透的,既有了皇命,照辦就是了。素以蹲個福道,「是,奴才天亮到尚儀局卸了差就來。」
  
  皇帝批折子批累了,覺得和她閒聊也滿有意思。雖然她頂了張不討喜的臉,但是說話不乏味,拿她解解悶也不無不可。便倚著灰鼠椅搭問她,「你家裡有兄弟嗎?」
  
  都說皇帝不愛開金口,素以倒覺得不像。他會自己找話題,慢慢的,敦實的,一遞一聲循序漸進。她垂眼看著地面的波斯地毯答話,「回萬歲爺,奴才家有兩個哥子。哥哥們成了親,現在我那些侄兒都滿地跑了。還有一個妹妹,本來也到了入選的年紀,可是自小腿上有毛病,走道走不好……」
  
  她有些尷尬,皇帝點點頭,「朕沒猜錯,你們家還真有殘疾。」
  
  素以愣了下,心道這皇帝真有見縫插針的本事。她眼神不好,非把她歸到殘疾一類裡去。這麼的也沒法子,人家是主子,主子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你是嫡出還是庶出?」他又問,輕描淡寫的語氣。
  
  素以這下子揚眉吐氣的挺了挺胸,「奴才是嫡出,奴才的阿瑪早年有個通房,後來病死了,我阿瑪就沒再納妾,一直只有我額涅一房太太。」
  
  「倒難得。」皇帝說,「在旗的男人玩興大,走雞鬥狗,聽戲看花娶小老婆一樣不落。你阿瑪算正路的,這點和老承恩公當年很像。」
  
  皇帝損人真是一絕啊!素以憋得臉發紅,還要蹲福,「奴才阿瑪不敢和承恩公比,謝萬歲爺抬舉。」
  
  「說起承恩公,那天小公爺在飯局上打聽你了。」皇帝漫不經心,邊說邊擰過身子看奏折上的墨跡乾了沒有。
  
  素以挺意外,估摸著小公爺是好奇她怎麼得罪了皇帝,念著她伺候喪事的情兒,打算伸把援手撈人。她順勢道,「小公爺和老福晉都挺客氣,奴才在昆府上很受照應。」
  
  皇帝看著高深的屋頂不說話,通常恩佑惦記哪個女人了,接下來的事兒就能料到十之八/九。他做阿哥那會兒和他在一處讀過書,那是個狗見了都搖頭的人物,總師傅頭上也敢薅把毛,名聲如雷貫耳。
  
  「小公爺歲數大了,眼看著沉穩,和以前不大一樣了。」他說,量了兩勺水到端硯裡,自己捏著墨塊慢慢的研,「當年他有個綽號叫『琉璃喇叭』,天生的會抖機靈。那時候保和殿大學士教我們學問,出了個題,問大夥兒要是平民,打算幹什麼營生餬口。眾人七嘴八舌,有的說開裁縫鋪,有的說販米,最不濟的說唱八角鼓。你猜猜他說什麼?」
  
  小公爺這麼稀奇的人,想出來的東西肯定也稀奇。素以搖搖頭,「我猜不著,萬歲爺說說。」
  
  皇帝眼裡浮起笑意,「也確實沒幾個人猜得著,他說了兩樣,首選學打胎手藝。官家小姐有了私孩子不能留,為了趕緊打發,多少錢都願意花。第二是批殃榜,死人錢最好掙,不給錢就不讓下葬。」
  
  素以笑起來,「小公爺真聰明,這種買賣都想得出來。活兒是下等些,來錢確實快。」
  
  「是啊,那時候師傅嘴上罵他猴息子,人後卻誇他。說他雖然不著調,但是腦子好使是真的。」皇帝說,「有歪才,說不定就能有出息。」
  
  素以忙應道,「萬歲爺說得極是,橫豎萬歲爺是火眼金睛,什麼人什麼命,全在萬歲爺手心裡捏著。」
  
  他又沉默下來,天性深沉的人不會滔滔不絕,經常在說話的間隙有斷檔。這是做皇子時養成的習慣,因為要聆聽,要消化。他不是嫡長,東籬出岔子前的十三年他僅僅是個普通的黃帶子。和其他兄弟一樣,不受眷顧,不受重視。生活的大部分時間在受訓誡,皇父的、皇后的、總師傅的。現在做了皇帝,聽得更多了,八方奏表,上疏諫議。他的脾氣裡還是隱忍佔了大部分,似乎只有怒極呵斥時才會來上一番長篇大論。今天說這些,已經算多的了。
  
  素以看他臉上淡漠,回身瞧鐘點已經交丑時牌,便小心道,「過不多久就該叫起了,萬歲爺何不歇會子?打個盹也好啊,這麼熬著,沒的傷了身子。」
  
  皇帝的眼波流轉過來,冷冰冰的乜她。要不是她在夾道裡雞貓子鬼叫,他何至於鬧得睡意全無!
  
  素以知道他眼裡的含義,嚇得斂神蹲福,「奴才明晚一定小心嗓門兒,進了內右門就不出聲了。」
  
  皇帝不搭理她,重又提筆蘸墨。素以見狀不敢再逗留,納個福就托著茶盤卻行退出了養心殿。心裡記掛著給長滿壽傳話,匆匆穿過垂花門往抱廈裡去。
  
  長滿壽那頭等她出來,到底時候久了也耐不住,坐在條凳上打起瞌睡來。素以到了跟前也沒察覺,只顧在那兒前仰後合的撞鐘。間或一聲呼嚕,石破天驚也能把自己震個八分醒。
  
  素以叫他,「諳達,別睡了,萬歲爺有旨意。」
  
  這是最有效的回魂辦法,長滿壽半夢半醒裡猛一個激靈就縱了起來,嘩啦一聲掃袖打下千兒,嘴裡高應著,「奴才接旨!」
  
  素以讓了讓,「諳達,您睡懵了?萬歲爺沒在,您行什麼禮啊!」
  
  長滿壽這才抬起眼,看明白了站起來,拍著心口嘟囔,「嚇我一跳!話別說半截,什麼旨意?」
  
  「萬歲爺叫準備上,回頭散了朝要上暢春園請安去。」素以皺著眉頭琢磨,「叫我跟著一道去,您說奇不奇?」
  
  長滿壽沉吟著,萬歲爺這是存心硌應皇太后去了?找個和她相像比她年輕的,難不成還打算讓素以挖牆腳,撬了皇太后的根基?他遲疑著看她,「叫你去你就去吧!不過有句話我要囑咐你,盡量別露鋒芒。最好能避著園子裡的主子爺和娘娘,找個背人的地兒呆上一會兒,萬歲爺回宮順順溜溜跟回來就是了。」
  
  素以料著裡頭又有貓膩,欠著嘴角道,「諳達要是為我好就直說。」
  
  長滿壽捶了下手心,「讓你知道也沒什麼,橫豎過幾個時辰要見真章的。其實你長得像一個人,知道是誰不?」
  
  她搖了搖頭,「請諳達明示。」
  
  長滿壽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告訴她,「你呀,長得像暢春園太后,睿親王他親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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