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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尤四姐]宮略(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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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0 18:09:02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
  
  這是怎麼話兒說的!素以嚇得腿裡直哆嗦,像誰不好,怎麼偏像太后?萬歲爺帶她上暢春園,難道要把她當個玩意兒似的敬獻給太后看,逗她老人家一個樂子?可長滿壽又像見了鬼似的,再三吩咐別往主子跟前湊,那就說明裡頭肯定另有隱情。照這麼看來是太后脾氣八成不太好,也是,誰願意和一個奴才秧子長得像呢!叫人說起來多跌分子啊!那萬歲爺又是什麼用意?難不成有意把她當槍使?
  
  她細打量長滿壽的表情,見四下無人湊近他道,「我問諳達一句話,諳達不用回答,咱們搖頭不算點頭算,成不成?」
  
  長滿壽有點怕似的,「姑姑,您可別問我太難的,有的話我答得上來也不能說。」
  
  「不難,我就問一句。」素以壓著嗓子道,「我進宮時候雖不短,但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不能踏出尚儀局的大門,外頭情形我也不知道……我就想打聽,萬歲爺和暢春園太后是不是不對付?他們不是親娘倆,難免生分,是不是?」
  
  長滿壽瞟她一眼,「知道你還問!」其實太監最愛嚼舌頭,打開了話匣子就收不住,非得全倒完了才舒坦。既然人家都問到這上頭了,再藏著掖著顯得不局氣呀,於是他打翻了核桃車,嘰哩咕嚕一股腦兒全說了。從皇太后的出身聊起,繪聲繪色的描述太上皇和太后怎麼相愛,怎麼經受波折,怎麼有情人成眷屬。順帶便的提起了太后和前太子的一段情,再牽筋絆骨的兜到皇帝身上,兜到慧賢皇貴妃身上,最後手一攤,「橫豎就是這麼回事了。」
  
  素以沒想到裡頭學問這麼大,長胖子只顧嘴上痛快,好些地方說漏了,把自己也給圈進去的。她不說話,心裡卻門兒清。長滿壽突然意識到了,忙不迭的解釋,「姑姑別誤會,我把您往御前湊可不是要害您。想當初我和皇太后也有點兒交情,看見您不是分外親切嘛!您看我是為您著想,理由我說過,就圖您往後名聲好。您可不能想歪,辜負我的一片心。」
  
  素以乾笑著,「諳達菩薩心腸,我都知道。」
  
  長滿壽撓撓後脖梗,「我可就當您誇我了。說句實在話,我和榮壽那小子不一樣。他榮大總管五行缺金,就認識錢。我這人重個義字兒,只要合上了榫,我對人掏心窩子。」
  
  素以連連點頭,「那是那是,我往後還要多仰仗諳達呢!諳達心眼兒好,多幫襯著我點兒。」
  
  長滿壽大手一揮,「不用你招呼,我肚子裡有本賬。宮裡過日子,獨拳打虎哪兒成!咱們得擰成一股繩,這樣大伙都有依靠。」
  
  他神吹海侃,素以自己心裡合計,嘴上只管唯唯諾諾的答應。
  
  一晃眼到了五更天,養心門上傳來擊掌聲,外面太監宮女列著隊進來,兩個蘇拉抬了桶熱水擺在偏殿門口,殿裡當值的人接進門,伺候皇帝梳洗換衣裳。一切置辦妥當服侍皇帝進早點,呈前一天內大臣遞的膳牌子。諸樣齊全了,皇帝就該上龍輦往太和殿視朝聽政了。
  
  給皇帝抬肩輿的太監一色簇新的寧綢袍子粉底靴,金頂版輦上鋪著明黃彩繡雲龍捧壽坐褥,那股子氣派,是常年在長房夾道裡的人沒有榮幸得見的。
  
  御前當值,各人有各人的職責,多一處空缺都沒有。素以在這裡算額外人,沒有哪裡搭得上手,就挨在一邊閒看,等皇帝出養心門,才好卸了職回尚儀局去。這裡斂袖而立,正殿裡排開一溜提鎏金香爐的宮女,後面榮壽弓腰接引,皇帝方從殿內跨了出來。
  
  外面霧霾仍舊很沉重,站在轉角廊廡上斜看過去,不近不遠,正好可以看得真真的。皇帝穿十二章明黃色冬朝服,紫貂滾邊披領,頭上是金佛帽正共東珠寶頂朝冠。先前批折子的時候不過是便服,雖然渾身透著威儀,並沒有眼下這樣寶相莊嚴。果然人長得俊就是好啊,早前聽說太上皇也是相貌堂堂的,要不是自己有趨吉避凶的打算,跟過園子見見世面也是好的。
  
  長滿壽看見皇帝下了丹陛,領著一眾宮人跪在滴水下磕頭請安,「萬歲爺吉祥!」
  
  素以伏下去,只聽見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然後是榮壽高唱「起駕」。悄悄覷一眼,龍輦前後宮燈綿延,直排到養心門外。正是滿心折服的時候,金頂金蓋下的人微微側過頭來,飄飄忽忽的一瞥,也沒等她收回視線,復又別過臉去了。代步升上肩頭,輕輕巧巧的一滑,聖駕出寢宮,往太和殿方向去了。
  
  站起來的時候頭昏眼花,喘了幾口大氣才緩過來。在尚儀局做管帶,作息一向很正常,目下冷不丁的熬一夜,真覺得熬乾了燈油,大點兒的風一吹就能刮倒似的。長滿壽體人意兒,發話叫她回內務府去。她蹲個安就退了出來。
  
  一路打著飄到了長房,先是聽尚儀嬤嬤吩咐話,完了該她給手底下人點卯。統共也就七八個,粗略一看就能數明白。
  
  她有個得意的大徒弟叫清鳳,跟著她有三四個月了,悟性高,人也聰明。點過了卯挨到她身邊,體貼的細語,「我瞧姑姑臉色不好,橫豎今兒練走,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活兒。姑姑回榻榻裡歇會兒,我給您看著就成。」
  
  她心裡也確實記掛著事兒,便點頭道好。交代了些要緊的話出門找綏嬤嬤,回稟一聲昨晚上的事,又說萬歲爺要帶著上暢春園去,綏嬤嬤沒多言語就讓她回去料理了。
  
  她心裡早就有了成算,園子是不能去的,誰知道露了面之後會出什麼意外!萬一主子們鬥法,存心給她上眼藥怎麼辦?她人微福薄經受不起他們折騰,所以想法子告假最妥當。可要做到順理成章,就必須有根有據才管用。素姑姑到了生死關頭很豁得出去,屋裡牆角處正好有半桶清水,大概是妞子和品春早上用剩下的。她一咬牙,舀了幾瓢就往領口裡灌。十月的天吶,真叫一個透心涼!她哎喲兩聲,絲絲抽著冷氣。一頭澆一頭打著擺子感歎,這麼禍害自己,上輩子作了什麼孽唷!
  
  五六瓢下去,裡衣綢袍子都浸透了。她擱下瓢站在地中央,渾身上下濕淋淋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這下子總該生病了,最好狠狠的發燒,萬歲爺散朝時她燒得人事不知,不去暢春園便情有可原了吧!
  
  她找個條凳坐下來,濕衣裳裹著得堅持一會兒。寒氣入了骨,發作起來能快點。眼下真是飢寒交迫,她探手從桌上的八角攢心盒子裡翻出一塊果脯來,嚼在嘴裡嚼蠟似的,吃甜食沒味兒,看來火候大概要到了。
  
  趕緊上箱子裡找衣裳換,乾衣服套進去也是鑽心的涼啊!她上下牙扣得卡卡響,邊哆嗦邊收拾好了鑽炕頭。炕也是冷的,這會兒有點害怕,擔心玩兒得太過,不小心把自己給坑死了。
  
  她裹著被子,認為應該找找感覺,於是很有節奏的哼唧開了,「哎喲,我病了……哎喲,這下子可去不成了……」長嚎了一炷香,病氣兒果真如約而至。也來不及樂,連打兩個噴嚏,背上陣陣寒將起來。拿手一搭額頭,好!手心滾燙額頭也滾燙,成事兒了!
  
  近晌午時品春回來換鞋,進門桌腳的木盆裡泡著濕衣裳,炕上躺著個人,棉被兜頭蓋住了腦袋,褥子下抖得發瘧疾似的。她喲了聲,「怎麼了?」上來扒被子查看,素以一張臉紅得像關公,看樣是病了。她嚇一跳,「這是要出人命吶!」
  
  品春的值房離得近,忙探頭出去喊,「二丫頭死哪兒去了?快給夏福權傳話,說素姑姑病了,瞧著是受了寒。沒什麼了不得,叫他別嚷嚷,先抓兩帖表汗的藥來。」
  
  宮女子生病也看情形,小病小災吃兩劑藥好了就好了,要是時候拖延得長怕是傳染病,須得送到宮外頭去。一間屋子裡的人關係好不聲張沒什麼,要是誰計較,人送出去就壞了,壓根兒沒人管,死了算完。
  
  品春上來摸她額頭,燒得厲害,簡直燙手。她叫了她一聲,「素以,你還成嗎?」
  
  被窩裡的人嘟囔,「鸚鵡架子倒了。」
  
  這是燒糊塗了啊!品春有點怕,趕緊叫底下宮女弄熱水來,絞了帕子給她臉上身上一通擦,嘴裡嘀嘀咕咕的數落,「忒沒人情味兒,剛給張羅完公爺喪事就罰提鈴,敢情上輩子欠了他們!咱們奴才就不是爹生父母養的,殺人不過頭點地,不整死了人不罷休是怎麼的!」
  
  妞子聽說了也趕回來,著急忙慌架起炭盆找藥吊子,「虧得今天局子裡發了過冬的炭,我偷著包了點回來。火鐮呢?」
  
  品春往櫃上努嘴,「那兒呢!你幫著給綏嬤嬤告假沒有?」
  
  「打發徒弟說去了,局子裡倒沒什麼,回頭中晌不是還得提鈴嗎?」妞子咬牙切齒的劃火石,劃得火星子亂竄,「怕內務府要來問,上頭會不會怪罪?」
  
  「都病成這樣了,叫人架著提鈴?」品春擺了下手,「別管了,有人來問再說。」
  
  這話撂下沒多久,御前就來了個太監查人,說過會子就往暢春園,問素以人在哪兒。
  
  藥煎開了,頂得吊子蓋兒卡卡作響。品春往炕上指指,「喏,病得人都認不清了,這趟差事是走不成了。」
  
  小太監瞧了兩眼,回去如實稟告大總管,榮壽搖頭晃腦嘿了聲兒,「這丫頭不笨,病得討巧,會挑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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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發表於 2014-12-31 11:17:48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
  
  行程照舊,皇帝法駕都擺好了,散了朝幾個總領大臣聽說要上暢春園,一個個冒尖兒上趕著同往。絮絮叨叨捧心感慨,想太上皇,想得肝兒都疼啦,這回非要過園子請安問好才行。臣子的孝心嘛,皇帝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於是備上幾匹高頭大馬,章京們在前頭開道,君臣出了午門往南,直奔暢春園而去。
  
  皇帝坐的是青油轎子,前後幾十個戴刀侍衛護著駕,榮壽和長滿壽一左一右扶轎,榮壽在窗戶外頭低聲回稟,「主子,素以那丫頭病了,開泰過他坦傳話,一個屋子裡的宮女正給她熬藥呢!近前看看,抖得發瘧子似的,說今兒不能隨扈,給主子爺告個假。」
  
  轎子裡寂寂無聲,也不知皇帝聽沒聽見。隔了老半天飄出一句話來,「倒是嬌貴得很,敢情是鷹嘴鴨子爪,能吃不能拿。」
  
  這麼句民諺出自金口,確實是極其罕見的。榮壽看不見長滿壽的臉,不過料著八成五顏六色像開了染坊似的。光想想他吃癟的樣子就讓人高興,他樂顛顛的哎一聲,「可不是!姑娘家就是事兒多,昨兒虧得在養心殿裡混到天亮,要是露天呆一宿,今兒大概就成屍首了!」
  
  長滿壽聽在耳朵裡卻很夷然,暗道這丫頭是可造之才,知道過園子有風險,有意的規避了。這樣也好,免得節外生枝。女人膽子小,榮華富貴往後排,在她眼裡保命才是第一要緊的。
  
  御駕往前行進,越往南園子越多。這裡是皇家的別院群,像圓明園、承澤圓、朗潤園都在這一帶。一行人打扇面湖邊上過,不多時就到了暢春園大宮門前。
  
  園子裡伺候的早得了信兒在外頭等著,打前陣的是大總管李玉貴,排的是天子儀仗,因此皇帝法駕停下也沒上前迎,只在階下昂首鵠立。皇帝雖即了位,到太上皇跟前還是小輩,下了轎子先向上打千,「兒子恭請皇父聖安。」
  
  隨行的眾臣在宮門前撩袍下跪磕頭,「萬歲萬歲萬萬歲。」
  
  「聖躬安。」李玉貴正著臉色,扯足了嗓子代主子答應,唱得廣袤天街嗡聲作響。大禮過了便是常禮,忙緊走幾步過來,膝蓋頭就地一點,臉上笑得花兒也似,「哎喲萬歲爺今兒趕早,奴才給您請安啦!」一頭說一頭慇勤請進門。
  
  將到九經三事殿,遠遠看見芍葯兒撫著膝迎來,掃袖打千兒,「奴才恭請萬歲爺聖安。老主子在澹寧居等萬歲爺有會子了,請萬歲爺往殿裡見駕。諸臣工先至壽萱春永,稍待片刻再宣覲見。」
  
  眾臣應庶,在春暉堂和皇帝分了道。芍葯復又輕聲稟告皇帝,「老爺子昨兒夜裡咳嗽一宿,想是前日撈袖子打布庫時著了涼。原本今兒要歇的,知道主子要來,一早就從凝春堂搬到澹寧居來了。」
  
  皇帝聽見太上皇身上不好心裡一急,「這會子怎麼樣了?」
  
  芍葯說,「不打緊,主子娘娘伺候吃了藥,眼下好多了。」
  
  皇帝嘴上不言語,腳下卻加緊了往澹寧居趕。太上皇禪位得早,其實現在不過四十五,還是春秋鼎盛的時候。可皇帝知道,皇父是開國之君,早年行軍打仗身上帶著傷。年輕時底子好扛得住,往後越有年紀越是小病小災都來了。他對皇父的感情說不出口,其實一直掛在心上。但天家自矜身份由來已久,況且他又生性木的,也許一個疏忽就錯失了很多天倫。弄得父子不親,相處起來也隔了一層,感受不到尋常人家那份骨肉溫情。
  
  澹寧居在東路,是皇父日常理政的地方。不像九經三事殿那樣正統,當初皇父在位時來園子裡避暑,接見臣工和外邦使節,大多是在這裡。從堤岸上過去,漸漸近了。他抬頭望,霧氣後的龍邸斂盡了鋒芒,渺渺的,竟有種行將遲暮的滄桑感。
  
  快要進殿時他腳下頓了頓,「花兒,皇太后在不在?」
  
  芍葯跟了皇太后十幾年,也是宮中的老人了,帝王家的那點辛秘他門兒清,垂手回道,「主子娘娘擔心太上皇身子,才剛往關帝廟上香祈福去了,這會兒後殿只有老爺子一人。娘娘說了,叫騰出空兒給爺們說體己話,連十三爺都打發到北邊書屋去了。萬歲爺請吧,別叫老爺子等急了。」
  
  皇帝聽了頗稱意,比方一些掏心窩子的話,當著外人的面怎麼說出口呢!慕容錦書是大鄴最後一位帝姬,亡國後被扣在紫禁城裡做下等雜役。再高貴的出身也經不住七八年的作賤,那段宮女生涯練出了看眼色的本事。女人知進退,也就顯得識趣,不那麼惹人討厭。
  
  皇帝步履匆匆到了正殿,殿門前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齊聲請主子金安。太上皇安置在後殿裡,他快步進門檻,過了穿堂是座小型的花園,裡面栽了兩棵白玉蘭。天一冷葉子都掉光了,但樹桿子筆直,總有兩丈多高。
  
  地上甬道曲折,在假山亭台小橋流水間環繞。過了花籬猛看見渠邊一塊臥石上坐了個人,穿石青金繡團龍起花常服,戴緞子如意雲頭暖帽。微微側著臉,隔著水氣有點恍恍惚惚的,但那副從容弘雅的氣度卻不論隔多遠,都能一眼叫人辨出來。
  
  皇帝趨步上前,恭恭敬敬掃袖行禮,「兒子給阿瑪請安,阿瑪安康。」
  
  「來了?」太上皇笑了笑,一手虛扶他,「起來吧!」
  
  皇帝順勢去攙他手臂,看了父親一眼,太上皇在外面大約有時候了,眉毛和髮辮上都掛著細碎的水珠,乍看之下顯了老態似的。皇帝心裡一揪,強顏笑道,「兒子聽聞阿瑪聖躬違和,今兒霧大,阿瑪怎麼還在外頭?朝廷這兩日政務多,西藏出了些岔子,南方水利營田又要操持,兒子一直惦記阿瑪,無奈分身乏術,拖到這會子才過園子來請安,是兒子的罪過。」
  
  太上皇在他手上拍了下,「朝政是第一要緊,你治下這兩年手腕頗高,朕看在眼裡很覺慰心。請安不請安的,那都是後話。咱們父子不是外人,朕在這裡安享天年,有什麼可掛念的。」
  
  皇帝應個是,慢慢扶著太上皇進殿裡。底下人擰了熱帕子伺候淨臉擦手,父子兩個在南窗下的矮炕上落了座。皇帝細看父親神色,見他臉上透著喜興,心裡也逐漸安定下來,只道,「阿瑪精神頭倒還好,就是往後天冷了,還是多作養,仔細身子。道家說入了秋當溫補,一冬養精蓄銳下來,等到來年萬物生發的時候再徐徐的發散,這才是延年益壽的正道。」
  
  太上皇點點頭,「你既知道這些,自己也別仗著年輕肆意的揮霍。朕聽說你每常熬夜批折子,江山在手,總有理不完的千頭萬緒,長此以往可不是好玩的。朕的這些兒子裡,你最有肚才,人也機敏。勤政固然好,更應當勝在一個巧字上,過猶不及就沒意思了。」這時宮女送了全套的茶具來準備煽火沏茶,被他揮手打發了。暢春園歲月靜好,他最近迷上了功夫茶,兒子來了,也願意親手泡上一壺父子同享。
  
  「這茶是今秋的新茶,醇嫩得很,用雪水倒襯不出,還是玉泉山水能催發出來。」太上皇說著,從從容容的洗杯舀茶葉,一面又道,「什麼茶用什麼水沒定規的,但是得瞧準,否則一遍下來,連茶帶水全都毀了。朝廷用人也是一樣,朕知道你有知人善任的本事,查出端倪來就辦,這點很好。繼善獲罪的事,前因後果朕心裡都有數。朕在位時就有所耳聞,但終究念著舊情兒,沒有下狠心處置。他是你母舅,論起來是朕的小舅子,也是娘家表兄弟。底下官員參他貪贓枉法的密奏不是沒接到過,有些小打小鬧的地方,朕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馬虎了事了。沒想到越容忍,縱得他心越大。交到你手上,如今竟成了毒瘤。」
  
  皇帝略頓了下,他在處置親娘舅的案子時,確實是沒有留半點情面。說他過河拔橋也沒什麼,登基前兄弟間有黨爭,繼善全力扶持他,平心而論對他有恩。皇帝親娘舅嘛,原本存著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心思是應當,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貪朝廷放振的錢。
  
  皇帝嘬了嘬唇道,「上年隴南道發大水,統共放出去一千萬兩白銀賑災。命繼善為欽差全權負責,結果怎麼樣呢?災民拿到的谷子是發了霉的,各地設點佈施,長柄勺子得在桶裡上下攪動才能隱約看見幾粒米。銀錢流水似的花出去,不夠上折子問朝廷要,可道裡仍舊殍屍遍野。明明是餓死,往上報卻說是發了瘟疫。然後再上折子,再要錢、要糧、要藥材。兒子當真是恨出了心頭血,縱是不捨,這麼偏私下去,叫滿朝文武怎麼看待我這皇帝?兒子從阿瑪手裡接下大英江山,就得兢兢業業擔負起來,不能因幾個害群之馬負了天下百姓。」
  
  太上皇一直靜靜聽著,在園子裡頤養得好,心境也平和了,臉架子和以前相比要柔軟得多。微撩了眼皮看他,「如今是你當家,一切由你做主。朕沒有另造太上皇璽印,為的就是扶持你,不讓你受約束,也顯得咱們父子同心同德。你只管放開手腳,阿瑪信得過你。」說著遞過來一盞茶,溫存道,「涼會子再喝,涼了才出味兒。」
  
  皇帝接過來,不知怎麼鼻子裡有些酸楚。太上皇病症未癒,扭過頭咳嗽不止,皇帝忙上去替他捶背,切切道,「阿瑪保重龍體,兒子眼下政務都熟捻了,阿瑪不必再為兒子擔心。只要阿瑪健健朗朗的,兒子在太和殿上,心裡也有依托。」
  
  太上皇含笑點頭,指指墊子叫坐。頓了頓撫著膝頭長歎,「東齊啊,天下河清海晏是你的功勞,證明朕當初沒有選錯人。還記得禪位之初有人不明白為什麼選中的是你,都說皇后有子,按著祖制來,應該是老十三繼承大寶才是。我問你,你心裡是不是也犯過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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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18:24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
  
  如果否認就太虛偽了,皇帝也不諱言,頷首道,「阿瑪知道兒子的心,說真的,兒子有陣子的確很憂慮。阿瑪和太后伉儷情深,兒子是知道的。老十三既是太后所生,理當立為太子。」
  
  「不是。」太上皇托著茶盞下地緩步的踱,「弘巽還在他娘肚子裡的時候,朕就和錦書商量過。礙著錦書的身份,他只能做個閒散王爺,取名叫巽,就是有輔助兄長的意思。所以你大可不必掛懷,弘巽擎小兒他額涅就這麼教他,萬事以大義為重。又說哥哥怎麼好,怎麼的行事穩重,怎麼有人君之風,叫他以後要鞍前馬後的替哥哥效力。」
  
  太上皇有意做和事佬,這點他都明白。想到這裡又不勝唏噓,皇父以往何等了不起的人物,果然退位隱居後便喪失了鬥志,甘於在老婆和兒子之間周旋了。
  
  皇帝垂著頭看炕桌上藍綠交織的檯布,手指微有些涼意,搭在茶碗上,漸漸暖和起來。他是通曉人情世故的,不管他對慕容錦書有多少成見,瞧著皇父的這片苦心也只能深埋。頓了頓站起來,笑道,「太后這樣謬讚兒子,兒子愧不敢當。至於巽哥兒,他是最小的弟弟,兒子對他絕沒有半點猜忌的心思。反倒幾個兄弟裡我最喜歡他,他聰明乖巧,讀書布庫樣樣拿得出手。只是眼下大了,瞧著怎麼越發學著了三叔的調調?冷不丁蹦出來一句話,叫人笑得肚子疼。」
  
  「就是這種滿嘴跑馬的臭脾氣。」太上皇也笑,「在園子裡胡天胡地的,上回說堤上什麼飛禽走獸都有,就是沒養羊,到外頭一氣兒買了五六十隻山羊回來。那些羊登梯上高,可著勁滿園子的撒野,弄得到處羊糞蛋子。他額涅嫌死了,逮住一頓好打,讓人外頭覓宅子要把他轟出去。他是個滾刀肉,撒潑耍賴全套本事,又哭又笑的賭咒發誓,總算是留了下來,倒也知趣,自己搬到藏拙齋避禍去了。」
  
  皇帝聽太上皇諄諄細語,字裡行間儘是單門獨戶的家常事兒,自己嘴裡應著,也難免有種融入不進去的尷尬處境。來來往往的白話幾句,又說起秋獮的事來,「木蘭圍場半個月前就打了圍,著人去探了,今年的野物尤其多。阿瑪園子裡呆久了,這趟可要一道過去散散心,見見蒙古各部的王公貴族?」
  
  太上皇擺手,「大英既然已經交到你手上,那些舊部親貴朕就不再見了。天下只有一君,令他們誠惶誠恐,凜凜畏命的也只有你一人。朕再出現,越俎代庖,不合適。」
  
  皇帝說不出的五味雜陳,父子這樣交心其實以前從來沒有過。他不是個善於表達的人,他繼承了皇父的頭腦,齊家治國的手段,卻沒有繼承他的口才。有時候明明話到嘴邊,但是不知怎麼說出口。在朝堂上,在軍機處,面對那些章京大臣議論國事可以侃侃而談,然而越是親近的人,越是沒法表達內心真實的想法。
  
  太上皇唇角一點笑意,風采不減當年。他說,「人主之體,如山嶽焉,高峻而不動。朕既然歸了政,已經不是這江山主宰,認真論起來,還應該依附於你。再說歇得手生,架不住那些人的揉/搓。萬事你擔當,算替父分憂了。」
  
  皇帝道庶,剛要說起前兩天朝裡所議減免稅賦的事兒,門外冷不丁闖進個人來。亂糟糟一頭辮子,穿了身短打,褲腳還拿繩綁著。飛也似的撲抱柱太上皇的大腿,撞得太上皇一通搖晃。
  
  「哎喲!這是誰?」太上皇居高臨下看,「阿瑪年紀大了,哪受得了這個!看見你哥子沒有?還不叫人!」
  
  來的是固倫純孝公主,十三爺弘巽的胞妹,太上皇最小的閨女。五六歲,皮得猴頂燈似的。聽了話轉過臉來看皇帝,忽閃忽閃的一雙大眼睛,插秧拜下去,「皇帝哥子萬歲萬萬歲。」
  
  「糖耳朵又長高了。」皇帝忙蹲下來扶她,「免禮,快起來。」
  
  公主閨名叫糖耳朵,說賤名好養活,這還是弘巽給起的。糖耳朵以前小,叫什麼都無所謂,可自打懂事兒起就不對了,一看見弘巽跟烏眼雞似的,恨他給她取了這麼個不雅的名字。別人叫什麼花啊朵的,偏她叫個吃食名兒。心裡那叫一個恨吶,在桃花堤上哭了半天,要跳湖。太上皇一看慌了神,趕緊給上了個好封號,這才勉強安撫下來。
  
  皇帝宮裡的長女和她差不多大,祁人講究不抱兒輩的,哥哥和妹子就沒什麼要緊了。皇帝順手撈起她,在臉蛋子上捏了捏,「大冷天兒的,怎麼一腦門子汗?」
  
  公主搖頭說,「不是汗,是我哥子拿水潑我。」說著扁嘴就要哭。
  
  太上皇見勢不妙,搶先道,「不帶掉金豆子的,回頭阿瑪打他,你不許哭。」
  
  公主的奶媽子送熱手巾把子來,皇帝接了親自給她擦,她一扭,滿頭小辮兒亂晃。皇帝笑起來,「這頭髮誰給你打理的?」
  
  公主忿忿不平,「還不是弘巽!他說我長得醜,要給我打扮。只要肯讓他收拾,他就承認我漂亮。二哥哥你說他壞不壞?你瞧我的頭……額涅看見肯定要罵。」
  
  皇帝左右打量,「咱們糖耳朵長得漂亮著呢,是你十三哥瞎說。不過這辮子編得孬了點,重新打一遍就好看了。」
  
  公主巴巴兒看著太上皇,「阿瑪您幫我梳?」
  
  太上皇愕然,「朕哪會那個!你那些丫頭嬤嬤呢?」
  
  「我不要她們梳。」公主很惆悵的一歎,「我覺得十三哥這人雖然靠不住,但是有句話說對了。他說女人到底是美是醜,男人看得最準。但凡男人說漂亮,那就一定是漂亮的。男人要麼不動手,要動起手來,好些東西強似女人。單說梳頭,太監的手藝就比宮女好。我上回看見阿瑪給額涅梳頭來著,怎麼一輪著我就說不成了?」
  
  這麼點大的孩子,開口男人女人的,又是弘巽教壞了妹妹。太上皇被閨女問住了,「朕也就拿篦子比劃兩下做做樣子,哪兒會綰頭髮呀!」
  
  皇帝無奈的放下她,「我來給你梳吧!」
  
  「二哥哥會打辮子?」公主驚訝萬分,「光這點就比阿瑪強!趕緊的,回頭我還要上西邊買賣街逛去呢!」
  
  底下人有眼色,早就頂來了黃雲龍包袱。到跟前請下來,打開一看,整套的犀牛角梳頭工具,從大到小,從疏到密,一應俱全。
  
  太上皇站在邊上看一對兒女,雖然小的不過垂髫,大的已經為人君為人父,但是這麼和睦的在一處,叫人看著心裡暖和。略駐足一陣,想起壽萱春永裡的那千軍機重臣,便道,「朕設了席面,回頭款待那些股肱們。他們這兩年輔佐你,朕瞧著敬忠職守得很。顯罰以威之,明賞以化之,這是唐太宗《帝范》裡的原話。該當的賞賚不要短,恩威並施方是用人之道。」
  
  皇帝正專心致志給妹子打八腳辮,手上忙得撒不開,嘴裡應著,「是,阿瑪的教誨兒子不敢忘。」
  
  太上皇點點頭,看了公主一眼,「這丫頭黏人得很,朕不耐煩和她兜搭,先過壽萱春永,你打發了她就來,咱們父子君臣也一處吃頓飯。」語畢旋身過龍鳳地罩,背著手往前殿去了。
  
  皇帝落手很輕,梳頭的時候一點不痛。公主想回頭,又怕亂了辮子,脆聲道,「二哥哥的手真軟。」
  
  皇帝微扯扯唇角,慢慢替她打上頭繩,「下回別讓十三哥解頭髮知道嗎?咱們祁人姑奶奶/頭髮最金貴,不能讓人隨便碰。」
  
  公主嗯了聲,「記住了。」攬著鏡子左右的照,笑道,「二哥哥梳得真好,不像弘巽,他就是存著心的作踐我。搶我的零嘴兒、搶我的彈弓、搶我的倭刀,今兒又把我打扮得這麼醜!那些小過結不計,給我取了這麼難聽的名兒,這仇可深,我恨死他了。二哥哥替我出氣,好好的教訓他一頓。」
  
  皇帝聲氣淡淡的,像是自言自語似的,「你還小,等長大點就知道手足情深了。自己家裡兄弟,沒有大過錯,怎麼能隨意的懲處呢!瞧沒瞧見阿瑪和三叔?幾十年的老兄弟,越到年紀大越是珍貴。你十三哥皮是皮了點兒,可他心裡最疼你。將來你指了婚,選了額駙,娘家哥哥就是最粗的腰桿子。他能護著你,替你揍人。」
  
  公主對睿親王很不屑,「我有皇帝哥子,誰敢欺負我!」
  
  「也是。」皇帝笑了笑,在她鬢邊戴上朵蝴蝶花點翠,「手藝不好,您多包涵。」
  
  公主人雖小,卻很知道好歹。皇帝哥子是統御四海的九五至尊,瞧著兄妹的情兒給她梳頭,不論梳得稱不稱意都不能挑剔。何況本事還不賴,一根到底的大辮子,反倒把她打扮得像男孩兒那樣乾淨利落。公主很高興,端端正正蹲個福,「糖耳朵謝主隆恩。」
  
  皇帝嗯了聲,牽著她的手出了後殿的門檻。外頭侍立的太監伺候往春暉堂去,才下丹陛,迎面遇上了禮佛回來的皇太后。
  
  太后今年三十出頭,其實才大皇帝三四歲光景。不比早年在皇太太跟前敬煙時候,臉架子還是一樣的光鮮,但是人有了閱歷,骨子裡透出一種隨和雍容的氣度來。她很懂得打扮,身上從不穿大紅大綠。一件品月色緙絲海棠袍,再戴上頂鑲翠珠雙喜鈿子,這就已經足夠了。
  
  皇帝依禮兒對她參拜,「兒子給皇額涅請安。」
  
  太后是清淡的脾氣,待人不緊不慢,既不顯得親近,也不讓人感到疏遠。微微笑著,頰上梨渦若隱若現,點了點頭道,「皇上來了?」
  
  皇帝直起身,眼前另一張臉一霎而過。那丫頭病了,可惜了的。否則和皇太后照個面,倒也是件新奇有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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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發表於 2014-12-31 11:18:53 |只看該作者
  第23章
  
  素以別的長處沒有,就是身底子好。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寒氣侵襲,喝兩碗藥憋出一身汗來就妥了七八分。這會兒正坐在炕上喝紅糖粥,腦門上搭塊棉紗布,看樣子有點滑稽。
  
  妞子坐在條凳上笑,「品春在彤史手底下幹太屈才了,應該派她往東西六宮做保姆,瞧瞧她把你伺候的,多像產期裡坐月子的大奶奶!」
  
  素以白她一眼,「你就瞎說吧,等我下了地,回頭有你好果子吃。」
  
  妞子不理她,「你先頭說胡話,說了什麼你還記得嗎?」她把凳子拖得吱扭響,斜著眼睛睃她,「你提起一個人,猜猜是誰?」
  
  素以心裡一跳,「誰啊?別不是翠兒吧,念著死人可不是好事兒。」
  
  妞子嘿嘿的笑,「哪兒能呢!好歹提起爺們兒,才夠格讓我一說呀。再想想,往好了想。」
  
  素以心裡直撲騰,暗道別不是萬歲爺吧!真要說起他,那不是中邪了?又得防著妞子使壞套她話,乾脆裝傻充愣,「我有點印象,是長二總管吧?他說要貶我的職,罰我從小宮女幹起,我和他求饒來著。」
  
  「你裝,再裝!」妞子一根手指頭點啊點的,湊近了逼供,「說,你和小公爺什麼關係?是不是伺候喪事對上眼了?出了宮打算做公爺福晉,做皇后主子的弟媳婦去了?」
  
  素以嚇得不輕,「你說什麼呢!我和小公爺八竿子打不著的,什麼亂七八糟一大套!」
  
  「還不說實話!」妞子覷她,「不說我可要動手掐你了!好啊,咱們一處住了五六年,這麼好的事兒居然瞞著我和品春兒!」
  
  素以半張著嘴,搜腸刮肚的要撇清關係。天地良心,她和小公爺統共沒說上幾句話,怎麼弄得像有了牽搭似的。
  
  妞子在邊上托著下巴看她,這丫頭剛出過汗,那肉皮兒像打過了蠟,又光潔又通透。好相貌,往高了攀也是應當,雖然沒聽清她說什麼,但是小公爺三個字卻是明明白白的。她翹著二郎腿前搖後擺,「有你的,如果是真事兒那可妙透了,我要恭喜你,你好日子不遠啦!家裡說的什麼筆帖式,趁早回絕了人家。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忒不成器。咱們掏心窩子,入宮做宮女的,老子娘官職都不高。將來出了宮,也就嫁個城門官兒之流。你要是和當今國舅爺有了情,那闔家老小都跟著升發啦!聽說這位國舅爺還沒娶親呢,別說嫡福晉,就是撈個側福晉,也夠你受用一輩子了。」
  
  素以暈頭轉向,「我叫你兜得找不著北了,我和小公爺壓根兒就沒牽扯。」
  
  妞子嘖嘖咂嘴,「那你念他幹嘛?壞了,別不是單相思吧!」
  
  她歎了口氣,「你整天在琢磨什麼呢!我料著我是給長二總管說動了,昨兒談起提鈴的事,二總管慈悲,說要找小公爺討個人情,求他在皇后主子跟前美言幾句。我實在也怕這種處罰,你不知道三更半夜一個姑娘家在外頭喊魂多嚇人。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我心裡惦記上了,才會胡言亂語裡夾帶了小公爺吧!」
  
  妞子其實沒聽得太清,眼下她這麼一解釋,似乎也說得通,就換了個話題侃侃帶班時候的新鮮事。宮裡也跟外頭似的,各宮有各宮的主子貴人。尋常過日子,面上一個個和風細雨的,看不出誰好誰壞。私底下拉幫結派,鬥起來比玄武門之變還帶勁。宮人們眼睛雪亮,明著不敢議論,可嘴長在各人身上,架不住心裡那股子熱騰騰與人分享的豪情。於是東家長西家短竊竊議論,聽上去十分豐富多彩。
  
  太和殿裡是大朝廷,過了保和殿的地界,再往北就是後宮的小朝廷。小朝廷裡也有黨爭,是非多,搶吃搶穿搶賞賜。位分低的小打小鬧,翻不起浪花來。大頭是那些主位們,皇后,貴妃,還有底下四妃,個個不是省油的燈盞。
  
  「如今密貴妃風頭盛,四阿哥才洗了三就封貝勒,她在宮裡行走高人一頭似的。」妞子說,「皇后吃虧就吃虧在膝下無子,好好的,不知怎麼作養不住孩子。加上現在承恩公沒了,一下子倒了靠山,弄得貴妃拔尖冒頭,呼風喚雨恨不得平起平坐。」
  
  素以事不關己,「老話不是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嘛,鬧就鬧唄,有什麼稀奇的。宮裡哪天不出點事兒,哪天當真太平過?咱們是小宮女兒,吃飽穿暖不管那些個。再說皇后主子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打從萬歲爺龍潛時起就是原配嫡妻,只要不是犯了什麼天理難容的過錯,誰也扳不倒她。密貴妃風頭再健,不還是做小麼!」
  
  「這可說不準,世上的事瞬息萬變,這刻還妥妥帖帖的,誰知道下一刻會不會大難臨頭。宮裡不讓親娘帶自己兒子,四阿哥安份例應該是養在皇后身邊的,可是皇后稱病推了,眼下哥兒送到景仁宮愉妃那裡去了,這裡面可有隱喻。」妞子講經說法口乾舌燥,自己倒杯水邊喝邊道,「照我看,皇后雖然不聲不響,看事兒倒是明明白白的。老對頭的孩子養著,太容易被人揭短了。說得厲害點兒,知道武則天不?那位就是個狠角兒,為了陷害皇后,連自己閨女都掐死了……誰能保那些主子們甩開了膀子大幹是什麼樣兒,萬一來個依葫蘆畫瓢,那養著就擔風險了。」
  
  素以笑了笑,「戲文裡的話,當什麼真吶!自己兒女都掐死,真不是個人了。」
  
  「你以為!」妞子一副懂行模樣,「幾十個女人一個爺們兒,萬歲爺好消受,女人家不夠使……」
  
  素以伸手打她,「說這不要臉的話,我可削你!」
  
  兩個人嘰嘰咕咕又笑一陣,素以看了天色,估摸著皇帝這會兒該從暢春園回來了。再過一個時辰還得上提鈴的差,她想起來打個哆嗦,時運不濟啊,難保沒有眼睛盯著。奴才病中照樣當值,想偷懶絕不成。
  
  下炕來,腿彎子發軟,她想起茶樓裡演的單弦《窮大奶奶逛萬壽寺》,搖頭晃腦唱起來,「猛一起身我眼冒金花兒,腦袋發暈,倆腳拌蒜兒。這要是倒臥在這兒,是可憐不帶價兒……」
  
  妞子大樂,就著來了段《高老莊》,「腰繫定絲絛,雙垂穗,足下蹬那大紅朱履腳巴丫他胖又肥。手拿著小扇兒,走道兒還自來美,未曾他要一邁步兒,吭先吭哧了好幾回……」
  
  正鬧得得趣兒,門外站了個人,探脖子一看,「呵,唱上了?」
  
  素以和妞子停下面面相覷,「您是哪一位?」
  
  來的太監笑嘻嘻道,「我是皇后主子跟前人,皇后打發我來,傳素以姑姑長春宮說話兒。」
  
  素以有些驚訝,「找我的?」整了整棉袍又捋頭髮,尷尬道,「我病了才下炕的,身上亂糟糟,叫諳達見笑了。請諳達稍等我會兒,我收拾好了就來。」
  
  那年輕太監聽了沒說什麼,自發的轉到石階下頭去了。
  
  素以忙著換衣裳抿頭,囑咐妞子說,「你幫我個忙,給我包袱裡塞件厚點兒的大氅,備著晚上要用。我怕來不及,回頭皇后那裡出來,取了就往乾清宮去。」
  
  妞子知道她是說提鈴歇下了要穿的,歎著氣道,「你放心吧,我都給你歸置好,再給塞上點糕餅,你半夜裡餓了好墊墊肚子。」
  
  素以感激的看她一眼,也來不及多說什麼,擱下篦子就出門去了。
  
  皇后不住在坤寧宮,那裡除了皇帝大婚期間設洞房,平時只作薩滿祭祀用。皇后在東西六宮裡可以自由選擇住處,執掌鳳印之初挑了長春宮。這地方在西六宮裡不算突出,中正平和的去處,但前朝的時候出過好幾位全福皇后。昆皇后之所以選這裡,大概就是為了佔點吉祥寓意。
  
  素以悶著頭跟太監一路走,長房裡出來轉進三所殿和養心殿夾道,過啟祥門就是太極殿。長春宮和太極殿之間有座穿堂殿,從邊上屏門過去道兒能近點。再抬頭時已經到了正殿前,長春宮是黃琉璃瓦歇山頂,宮門前設了銅龜銅鶴各一對。出簷下有宮女站班,看見人來了進去回稟,一會兒一個嬤嬤挺胸突腹的出來,往裡比了比,「主子娘娘傳呢,進去吧!」
  
  素以抻了抻雲頭大背心,垂著兩手跨進門檻。眼角餘光往地屏寶座上一掃,沒看見人。隔著簾帳聽到東梢間裡有說話聲,女人緩緩的語速裡夾著男人大剌剌的嗓門,聲口熟悉,應該是昆家小公爺遞牌子進來探望姐姐了。
  
  她屏息繞過了地罩,遠遠的對著南窗跪下來磕頭,「奴才素以,給皇后主子請安,給小公爺請安。」
  
  梢間的青磚上鋪著新疆地毯,手心撐在上面軟軟的,很溫暖。正前方是皇后石青色常服袍腳的八寶立水,層層疊疊的掐絲滿繡,華美而莊嚴。
  
  沒等皇后開口,小公爺先客套上了,「前兩天公爺府的事兒多虧了姑娘鼎力相助,趕緊起喀吧!」又道,「家下零散活兒多,每沒個內當家可把我忙壞了,拖到今兒才進宮來……噯,姑娘離這麼遠幹什麼,近前來說話方便。」
  
  皇后嘴角一抽,斜眼兒打量弟弟,瞧他一副五色迷心的嘴臉,唯感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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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發表於 2014-12-31 11:19:03 |只看該作者
  第24章
  
  素以復磕了頭,「回小公爺話,我風寒還沒好利索,不敢上前來,沒的把病氣兒過給主子娘娘。」
  
  皇后嗯了聲,「倒是個懂事兒的丫頭,起來吧!」又說,「抬頭叫我瞧瞧。」
  
  素以這才看見皇后的臉,談不上多美,但是貴在大氣耐眼。女人的面相是可以雕琢的,敷上玉容散,拿玉杵滾肉皮兒,喝桃紅四物湯,這麼那麼折騰,漂亮還不易麼!但只有那份風度是裝不出來的,再好看的女人,配上個縮頭縮腦的型兒,少說也折換掉一大半。
  
  皇后因在孝裡,打扮也不事張揚。銀扁方綰把子頭,頂上壓一朵白玉雕的芙蓉花,左右通草點綴。轉過臉擱手裡茶盞,露出那靈巧端正的燕尾,更顯得發濃如墨。以前聽說皇后節儉出名,給萬歲爺的荷包都是拿尺頭做的,意在勸君進取。今兒一見真容,賢後的名聲大約不是空穴來風,光看外表首先叫人打心眼裡的舒服。
  
  「長得得人意兒,以前竟沒見過的。」皇后面上淡淡的,吩咐跟前女官,「我前兒和太皇太后抹牌贏的那些金銀角子,抓上一把,賞她的。」
  
  素以沒想到一上來就打賞,忙磕頭,「奴才謝娘娘賞。奴才進宮後一直在尚儀局當差,沒有福氣得見主子。」
  
  皇后頷首叫起來,「上回老公爺喪事兒是你和長滿壽操持,小公爺來了一個勁的誇。他這麼挑揀的人能點頭,我料著差不到哪裡去。不管怎麼都要謝你,我在宮裡顧不上,你們替我把事辦周到了,我心裡有數,往後不會虧待你們。」
  
  素以道不敢,「奴才給主子辦事原就是應當應分,得主子一句謝,要折奴才好些年陽壽。」
  
  她們一遞一聲閒白話,小公爺是急性子等不了,直隆通道,「別的都不說,先說說她提鈴的事兒吧!才料理完了喪事還沒賞,罰倒先下來了。」
  
  皇后垂著眼,似留著三分餘地七分考量,慢聲慢氣的說,「話是能說上,只不過萬歲爺親下的御旨,我也不好立時就赦免。這會子先委屈兩天,回頭我去探探萬歲爺,順嘴一提就帶過去了。先頭誇姑娘會辦事兒,眼下又要說姑娘一句了。頭回乾清宮見了萬歲爺,二回在公爺府上還認不得,這就有點說不過去了。手上活兒好,有時候抵不住嘴甜懂分寸,姑娘,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素以脊樑骨上發汗,料著有人往皇后跟前遞渾話,說她耍心眼,有意勾引爺們兒什麼的。橫豎肯定難入耳得很,說不定皇后這頭早就對她有了成見了。她心頭突突的跳,「娘娘教訓得是,奴才兩回衝撞萬歲爺,罪該萬死。」
  
  「也不是那麼回事,這個我問過長滿壽。」小公爺賠笑道,「她有個怪毛病,認不清人臉。長滿壽說了,頭天晚上還帶著她撈屍首呢,人家第二天就不認識他了。這算天災人禍,閻王爺也拿回扣,叫投胎時昧了一味心眼子。比干七竅玲瓏心,她只有六竅,天生的記性不好,不也是沒法子嘛!」
  
  皇后哦了聲復抬起眼,「這毛病少見,沒聽說過。」又看看素以,神情和軟了些,問,「姑娘是哪旗人呀?阿瑪是什麼官職?」
  
  素以蹲個福道,「回娘娘話,奴才是角旗上人,阿瑪在西山鍵銳營當值,正四品的銜兒。」
  
  「就差了那麼一步,要不選的該是秀秀。」皇后笑著,正了正手上米珠護甲,「今年多大?」
  
  問得這麼揪細,讓人心裡沒底。素以只有提防著,小心翼翼的答,「回娘娘的話,奴才今年二十了。」
  
  皇后回過頭看小公爺,「比你還大點兒。」
  
  小公爺摸著鼻子咳嗽,「大了一歲那也叫大?」不理他姐姐,上下一通打量人家姑娘,語帶溫存的憋著嗓子問,「才剛說病了,是昨兒夜裡染了寒氣?我瞧瞧,遭了大罪,都瘦了。」
  
  素以太陽穴上一蹦,心道這是雙什麼眼睛,竟還看出她瘦了!她悄悄撩了下眼皮,朝廷有恩赦,丁憂不當值,小公爺穿長袍馬褂,腰上掛的活計底下飄著穗子,一副家常的打扮。進宮前狠收拾過了,看著還算齊頭整臉。不像守靈那幾天,頭髮亂糟糟,下巴上冒著青鬍髭,那模樣就像號子裡關押的犯人。
  
  她出於禮貌笑了笑,「謝小公爺垂詢,奴才底子好,病起來時候不長的。出身汗,這會兒也差不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他咧開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皇后主子發了話,提鈴的事兒先忍兩天。我這兒琢磨出個招兒,你們內務府採買不是也派女人嗎?等你這趟業障過了,我通通路子讓你上那兒去。宮裡宮外兩頭跑,一年時間很容易就過去了。」
  
  他這份殷情叫人不敢生受,素以遲疑著,「您太客氣了,我手上沒門道,幹不了這個。再說拋頭露臉的,都是司裡上了年紀的嬤嬤……」
  
  小公爺愣了愣,「倒也是,不過咱們祁人和漢人不同,也不在乎那點不是。」
  
  皇后看他腦子發暈,沉著臉重重清了清嗓子,「你一個爺們兒家,操心那些個,不成話!還是好好籌備著,下月秋彌要你們侍衛處隨扈的。你丁憂出缺,這上頭不能免。一則是昆家體面,二則,皇上身邊有自己人,我心裡也踏實。」
  
  那些道理小公爺都明白,朝廷裡皇親國戚多,底下妃嬪娘家人丁都不單薄。一個個在皇帝左右討好,皇后生怕給人佔了先,動搖昆家根基。
  
  小公爺諾諾應著,「娘娘放心,這個我知道。」隨即一掃素以,「姑娘去過熱河沒有?那可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的,比京城強多了。可惜今年天冷得早,換了往年,這個時節正是金秋,風也沒那麼烈性……」轉臉對皇后道,「主子爺說這趟秋獮時候不對,不打算帶後宮隨扈。娘娘同行,大約得到明年交夏避暑。皇上行轅外頭我能周全,行在裡頭我可顧不上。要不娘娘把素姑娘調撥過去得了,她是麻利人,不說近身伺候,就是零散地方搭把手,咱們彼此也好照應。」
  
  他打什麼算盤,皇后心裡再清楚沒有。秋獮是上下旗巴圖魯和蒙古勇士角力的一場盛宴,皇帝心情好,得勝者可以隨意請賞。討物件討女人,只要不過分,通常都會得到允許。恩佑這半瓶子醋,這回可能是想加把勁拔個頭籌,好贏個管家奶奶回府去。
  
  皇后瞟一眼旁邊侍立的姑娘,很好,不顯山不露水,連兩隻手都擺得很持重。四品官的閨女,門第雖低了點,只要人品過得去,討來做個側福晉還是可以的。不過現在還不能下定論,她兩回在皇帝面前出洋相,不知道是不是成心。說實在的,這種事無非兩種可能,要不是大意真傻,那就是精明果敢透了。皇后再三的審視,還是吃不太準。知人知面不知心,自打她嫁進禮親王府起,各種各樣的女人見得太多了。表面恭順,背地裡使陰招耍手段,現在的女孩兒都不簡單吶!
  
  皇后抻抻胸前的五穀豐登彩帨,「人是後扈處和內務府指派,我巴巴兒下懿旨倒不好。橫豎還有幾天,先擱一擱再說。眼下最要緊的是家裡那位,額涅差人傳話來,不論好歹,進了門就是一家子……叫什麼來著?」
  
  小公爺漠然應了句,「叫之卉。」
  
  「哦,對,叫之卉。」皇后說,「年紀不小了,雖然是庶出,總歸姓昆,外人也不敢看扁。等尋了機會我和皇上討個主意,看看哪家的哥兒沒有娶親。不求人家是長房,只要門當戶對家境殷實就行。」
  
  小公爺對那個憑空冒出來的妹子沒什麼好感,不耐煩的一哂,「額涅今兒還想讓我帶她進宮來呢,被我推了。阿瑪才走,誰有這閒心認親!況且說出去又不光鮮,倒不是加兩副碗筷的事兒,主要是丟不起那人,掃臉吶我的姐姐!」
  
  因為素以是由頭至尾親眼看見的,他們談起來並不避諱她。她只是沒想到,叫她來基本沒她什麼事兒,就打算讓她作陪似的。其實她在來的路上滿懷憧憬,以為皇后宣她,至少赦免提鈴總歸有望了。誰知給了她一把角子,讓她再等兩天。她也不知道究竟是皇后怵著萬歲爺,還是嚼舌頭的人多了,讓她在皇后面前跌了份子。反正事情就這麼地了,她沒了指望,老老實實該幹嘛幹嘛吧!
  
  斜對面有口全套玻璃罩子的西洋鐘,時候交了酉時牌。她站在這裡一陣陣的發急,不像主子們清閒,她身上還有活兒,杵著聽他們拉家常是怎麼回事?宅門裡的親情能稱斤論兩的賣,親哥們兒為分傢俬還打仗呢,找上門來的私孩子算個什麼!
  
  果然皇后的聲氣變了,「讓你帶不合適,還是等額涅身子好些了,叫她領著她們娘倆進宮來我見一面。給姑娘尋摸個好人家,多置辦些嫁妝嫁出去算完。姑奶奶在家呆不了多長時間,早晚是人家的人。剩下那位小姨奶奶……瞧著阿瑪的面兒,好好奉養著也就是了。」
  
  小公爺嘀咕著,「最好是趁著秋獮定下來,這不還有三年孝呢嗎,耽擱下來二十啷當歲,不成事。」一頭說,想起了邊上另一位年滿二十的姑娘。他眨巴兩下眼,「素姑娘役還沒滿,家裡應該沒說親事吧!」
  
  宮女子依著法度是不能定親的,只是大多數人家爹媽料想晉位無望,偷偷摸摸的和男方家合了八字,等著女孩兒出了宮就過禮拜堂。雖說暗裡已經成了風氣,擺到明面卻是絕對不行的。素以倒還好,沒這份顧忌,於是大大方方的搖頭,「奴才明年才放出去呢,家裡都是懂規矩的,不能這麼早定親。」
  
  小公爺滿意的睃皇后一眼,又問素以,「我過兩天要上鍵銳營去一趟,到時候請你阿瑪喝酒。你有話要帶給老爺子嗎?」
  
  交情夠不上,萬萬不能勞動這位王公。素以識趣的欠個身,「我在宮裡挺好,沒什麼話要帶的,謝謝小公爺了。」
  
  鐘擺當當敲了五下,皇后打眼瞧鐘,「光顧著說話了,素姑娘還有差事,跪安吧!」又對小公爺道,「時候差不多了,你也出宮去。叫額涅小心身子,得了閒兒進來散散。」
  
  小公爺噯了聲,看見素以蹲福退出了東梢間,他趕緊掃下馬蹄袖一千兒,性急忙慌的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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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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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姑娘慢點走。」他在後面喊,「等等我。」
  
  素以頭大如斗,回身道,「小公爺,奴才還要提鈴呢!榮大總管打發人盯著我,要是誤了點可不是好玩兒的。」
  
  她腳下沒停,很快出了啟祥門往夾道裡去了。小公爺是爺們兒,甩開兩條大長腿,三兩步就趕了上來。和她並排走著,溫聲道,「你也別氣,皇后主子心裡有數,不能就讓你這麼沒日沒夜下去。只不過礙著前兒萬歲爺才下的旨,不好一氣兒就去討恩典。唉,你看你病了,這會子還要提鈴,叫我真不好受。」
  
  素以轉過頭看他,他戴著猞猁皮暖帽,領圈上狐狸毛出鋒,一張臉上下襯托著,挺漂亮端正的五官。兩隻眼睛瞧人炯炯的,渾身透著精氣神。雖說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不著調吧,但是人看著不壞。好說話,脾氣挺隨和,她也不覺得多討厭他,便笑道,「小公爺您太客氣了,我伺候喪事也沒白辛苦,您看福晉包了紅包,才剛皇后主子又賞金瓜子。我一個做奴才的,本來就是份內事,接賞已經受之有愧了,您還這麼掛著心,叫我說什麼好呢!真是詩禮人家出身,這份度量體貼叫奴才暖心得很吶。」
  
  小公爺受了誇獎樂顛顛的,心滿意足的勁頭全掛在臉上了。探了一根手指頭進帽沿搔頭皮,把帽子頂得上下顛騰,「該當的,什麼叫奴才?這不是進了宮才這麼自稱麼,等出了宮就是正經官宦人家小姐。你為我們家辦事兒,我不感激你不成白眼狼了?」
  
  素以頭回看見這麼自謙的皇親,「我是旗下人,就算到了天邊都是萬歲爺家的奴才,出了宮也一樣。」
  
  「姑娘真是明白人兒。」小公爺大加讚賞,又藉著由頭使勁瞧兩眼,到底剛病癒,那巴掌小臉兒白條條的,血色不濟。他砸吧下子嘴,「不成啊,姑娘還是沒好利索,怎麼辦呢,要不我去見見萬歲爺?」
  
  「別,您的好意我心領。」素以忙擺手,她現在的口碑不大好,再讓小公爺出面,叫乾清宮裡的主子爺拿哪只眼睛看她?眼下實在是忙,沒工夫和他磨嘴皮子,只好蹲個福說,「您瞧今兒到點了,我手裡活兒撂不下。就在這兒分了道,有話咱們下回再說,成嗎?」
  
  不成也不行啊!小公爺無奈點頭,「得,下回就下回吧!不過我問你,下回見著我,你還能不能想起來?」他是滿含著期望的,可她霎著一雙大眼睛愣愣瞧他,看樣子是不能夠。他自問最善解人意了,一錘手掌心,「這麼的,多見幾回就記住了。你要是隨了扈,咱們在熱河可以常見……嘿,這個想法真好!」
  
  素以還沒回他話,他喃喃念叨著「真好」,背著手朝宮門上去了。邁開四方步一搖一擺的走著,大辮子垂到屁股底下,辮梢兒上系的寶藍穗子蕩蕩漾漾,一副旗下大爺作派。
  
  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只不過容易把聽客帶得摸不著邊。素以瘟頭瘟腦的扶扶額,把手伸進荷包裡攪攪,金銀角子碰撞得噗噗響,一大把還挺沉。
  
  夾道走到頭,碰巧遇上妞子從永康左門裡出來,遠遠招手迎上前,把包袱往她手裡一塞,「我怕你來不及往回跑,尋了個借口到內務府辦事去。再過會兒宮門就下鑰了,你帶上東西過去吧!裡頭有水有乾糧,餓了就吃。」說著抬頭看天,「也不知道夜裡會不會再起霧,恁麼露天呆著,真怕你身子撐不住。」
  
  素以歎口氣,「我是賤命耐摔打,沒事兒。」
  
  可不,家裡再抬舉著,進了宮就是伺候人的下腳料,有什麼可說的?忍著吧!妞子看她抱緊了包袱,悶著頭往乾清門那兒去了。
  
  時候趕巧,正逢軍機處章京們下值出宮。她在八字影壁前站著,人家雖是不經意的一瞥,還是叫她渾身不自在。臉上熱烘烘的,丟人透了,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她挨著牆上花盒子,拿腳尖蹭蹭地,心裡說不出的淒惶。這霉運什麼時候才能到頭?以前沒覺得日子難熬,到了臨了不如才進宮那會兒。她這幾年做姑姑,體面還是有些的,現在罰提鈴,面子裡子都沒了。
  
  自怨自艾一陣,鈴鐺掏出來,垮著兩肩往天街東頭走。昨晚一夜沒睡,今天不爭氣,好不容易病了,誰知道這麼快病氣就散了,弄得不上值又不行。到底還是很虛,走路腳底下打飄。才站定了,拔長了耳朵聽梆子聲,那頭皇帝從乾清門上出來了。高高的個兒明黃袍子,即便離得遠,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派頭,一露面就震懾人心。
  
  他看見她了,腳下頓了頓,沉著嗓子說,「你過來。」
  
  素以本來打算跪下磕磕頭,送走了算完的,可是人家不,人家叫她過去。今天陰了一整天,昏昏的天幕倒扣著,連著那紅牆明黃瓦,還有鎏金獅子鎏金缸,樣樣都黯淡無光。她心裡打突,嘴裡應個庶,硬起頭皮垂首上前蹲福。自己料著大概不妙,昨天說好了要隨駕往暢春園的,今早立馬托病賴了。索性一直病著倒好,偏偏這會兒又熨貼了,叫人怎麼不起疑呢!
  
  真是窩囊人窩囊一輩子,幹點壞事使點小計謀,成一半壞一半,還不如老老實實跟到園子裡去。她是死心了,愛怎麼就怎麼吧!問問她自己的意思,手腳乏力,恨不得就地躺倒下來。
  
  皇帝打量她,木訥訥一張小臉,嘴唇上血色也發淡。大雙眼皮,眼下有青影,的確像個病西施模樣。他轉轉手上扳指,「聽說病了?」
  
  她畢恭畢敬的答,「回萬歲爺話,吃了一劑藥,發了點汗,眼下好了七八成了。」
  
  皇帝面上無波,「好得倒挺快,朕只當你要病上三五天的呢!」
  
  她想了想道,「奴才天生身底子好,平常有點傷風咳嗽,睡一覺,第二天就差不多了。這趟是惦記著領罰,還有昨兒說給萬歲爺做豆汁兒的,活兒沒幹完心裡不踏實。」
  
  皇帝聽了慢慢點頭,「難為你,還算有心。」轉身要走了,忽然又回過頭來,往她腳上看,一雙銀白軟緞方口鞋,當即眉毛一挑,「朕知道尚儀局調理宮女走路姿勢是看家本事,管帶穿著花盆底健步如飛朕也見過。榮壽,賞她一雙花盆底。」
  
  榮大總管嘴角只差沒裂到耳朵根,高聲的應個庶。正了正臉色對素以道,「姑娘還不謝恩?」
  
  真是天大的賞賚呀!素以笑得比哭還難看,「奴才謝萬歲爺恩典。」
  
  皇帝眼波一轉,沒說話,逕直往養心殿方向去了。
  
  素以站起來有點呆呆的,誰說為君者大度謙和?皇帝這麼睚眥必報,叫她穿花盆底提鈴,來來回回的走上一夜,明兒腳都不知道是誰的了。旗下女子家常沒人這麼和自己過不去,只有逢年過節或有大事時才用得上。這鞋其實就是個排場,至於穿上究竟什麼況味,誰穿誰知道。
  
  榮大總管辦事效率很高,沒過一會兒就差人送來一雙。荔色緞繡竹蝶紋,極厚的木底包白緞,足有三四寸高。她托在手裡發怔,榮壽這個缺德帶冒煙的,存了心的算計她。花盆底也分幾等幾樣,像這種尺寸,已經往高裡算了。可是沒轍,既然送來了就得穿。她咬咬牙替換上,低頭看看挺感慨。上回踩花盆底還是進宮參選的時候呢,如今一眨眼七年過去了,自己都已經二十了。
  
  皇帝那頭進了點酒膳,聽皇父的勸告,再加上昨夜沒合眼,今晚上就不打算批折子了。沐浴洗漱後祭神參拜是老例兒,都料理完了早早的上床,倚著金龍引枕看棋譜。
  
  一更的時候聽見那個宮女的動靜,嗓音遠遠從乾清宮廣場那頭傳過來,進了內右門夾道果然噤了口,只剩下清脆的一串鈴聲。沒有她隔牆忽高忽低的唱太平,果然耳根子清靜了不少。他白天聽大臣們各抒己見,晚上回到寢宮還要被她聒噪,委實是不得安生。現在這樣倒很好,懲處不耽誤,也打攪不了他讀書。
  
  提鈴一炷香,她自己掐著點兒,看時候差不多就停下來。萬籟俱寂裡聽不見鈴聲,反而像少了什麼似的。皇帝手裡捧著書,視線卻落在門前的刻絲彈墨幔子上。心不在焉的翻頁,不知怎麼一下子到了最後,竟然已經翻無可翻了。
  
  他把書擱在了裡床的什錦隔子上,邊上侍立的榮壽見他有安置的意思,便上前來摘帳鉤,放下半邊滿地金九龍帳子,一面小心問,「主子今兒晚上不必用安神湯了吧!傅太醫說了,主子能自己睡下,最好是不要再依賴藥。是藥三分毒,用久了對聖躬沒有益處。」
  
  皇帝唔了聲,稍一頓問他,「今兒恩佑進宮來了?」
  
  榮壽道是,「您那時候在慈寧宮陪太皇太后說話呢,小公爺問了萬歲爺去向,知道碰不上就直奔長春宮去了。」
  
  皇帝略沉吟,「皇后招了那丫頭?」
  
  那丫頭說的就是素以,榮壽暗裡琢磨,怎麼關心上了?剛才還憋著勁兒的難為人家呢!橫豎皇帝心思深,誰也琢磨不透,便躬身道,「回主子話,是。叫進去說了小半個時辰,大概就是公爺府辦喪事那些講頭吧!後來小公爺和素以一塊兒出來,一頭走一頭那個笑喲……再後來分了道兒,素以就到乾清門前來了。」
  
  皇帝不說話了,榮壽料著是要歇了,恭恭敬敬請個跪安道,「主子安寢,奴才告退了。」
  
  燕禧堂裡熄了燈,天又不好,一屋子黑洞洞的,只有簷下的守夜西瓜燈隱隱泛著亮。皇帝覺得眼皮子沉重,可是腦子卻異常清醒,外面的一點響動都聽得極清楚。
  
  也不知過了多久,頭頂的瓦楞上一陣細密的沙沙聲,他側耳細聽,是下雨了麼?撐起身子來張望,飛進廊子的水珠濺濕了窗戶紙,就著風燈,留下星星點點的光斑。
  
  長街上又傳來更鼓,鈴聲適時響起來,丁丁當當,脆而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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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發表於 2014-12-31 11:19:34 |只看該作者
  第26章
  
  霏微的雨飄飄灑灑,雨勢雖不大,依舊淋濕了頭髮,淋得人睜不開眼睛。提鈴不能打傘不能穿油稠衣,遇上老天爺找樂子,只有任他作踐的份。素以搖著鈴鐺,抬手抹了把臉。乾清宮前的青磚用最好的工藝打磨,被雨一洗刷變得出奇的滑。穿布底濕得雖然快,貴在腳下穩當。現在她踩個花盆底像踩高蹺似的,要走得直走得漂亮,還得防著疏忽之下摔個仰八叉,那真是費力又費神的買賣。
  
  她仰臉看看,無奈的對天喃喃,「您這是要亡我呀!咱們商量一下,要不撐過這兩天再下?才第二夜就這麼不給臉,虧我以前那麼敬重您吶!」
  
  老天爺沒聽見她的祝禱,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趨勢。終於淋濕了夾袍滲透了中衣,棉質的布料沾了水淋淋漓漓包裹著身子,天又冷,風一吹簡直要人命了。還不能停下,只有咬著牙,昂首挺胸在風雨裡拚命。
  
  走得生厭了,懊惱的嘀咕,果然是百密一疏。早上把自己澆個透心涼,沒想到晚上又來一回。這下子玩兒大發了,說不定染上個要命的風寒,一氣兒就得與世長辭。早知道這樣,狠狠心弄傷了腳多好!傷了腳誰還能讓她提鈴?萬歲爺再威嚴,奴才做不到啊……想想都叫人高興。這會兒呢?不但得在這兒頂風冒雨,還必須穿上花盆底,一不留神崴斷腿,更遭罪了。
  
  嗆了口雨,咳嗽兩聲,居然嘗出點桂花頭油的味道。怪妞子,這丫頭看她一撮頭髮翹著就下死手的抹油,這下可好,全流臉上了。她拿袖子擦擦眼睛,鎏金獅子腳下的香早滅了,連時候也摸不準,這是走了多久了?她哀聲長啼天下太平,心裡琢磨著,這要是一死,天下天不太平也和她沒多大關係了。
  
  月華門當值的長滿壽坐在油燈下揉核桃,他徒弟張來順撐著後脖子說,「師傅,您聽這丫頭聲口,真可憐。這麼冷天兒,這麼大雨,淋上一夜不得出人命嗎!」
  
  長滿壽搖頭,「可憐怎麼的?萬歲爺不發話,淋死就淋死唄!宮裡死人又不是新鮮事兒,多一個不算多。」
  
  「這不是損陰騭嘛!要是不往公爺府做知客,也不能落得今天這樣。」張來順還是比較有良知的,後悔一開始打人家姑娘主意。沒有他們舉薦,人家在尚儀局好好的,一點事兒沒有。
  
  長滿壽白他一眼,兩隻盤弄得油光珵亮的核桃稜子相互摩擦,卡卡直響。
  
  「你小子這份孝心用在我身上,我半夜能樂醒。甭說公爺府喪事兒,沒伺候喪事兒前她就已經在乾清宮撞上萬歲爺了,怪誰?這可不是我設計安排的,大帽子別往我腦袋上扣。」他找根牙籤剔剔牙,牙縫裡肉沫兒噗的一聲往空地上一啐,「依著我,淋點兒雨死不了,先苦後甜嘛!夜還長著呢,萬一主子爺睡一覺突然想明白了,說『那個丫頭人呢?叫她進來磨豆汁兒』,你看不就齊了嘛!」
  
  張來順覺得有點懸,「萬歲爺天威難測,跟前伺候的人都知道。要能那麼有人情味兒,宮裡小主們就不會看見他大氣兒不敢喘了。房裡伺候過的尚且怯他老人家,一個使喚丫頭還能叫爺半夜裡想起來?」
  
  「你懂個屁!」
  
  張來順抹抹臉上唾沫星兒,「聽師傅示下。」
  
  「狗息子,宮裡混了這麼久,半點人事兒不知道。」長滿壽按捺著指點他,「有句糙話你聽說過沒有?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後宮佳麗三千,那都是碗裡鍋裡的。想要哪個,就跟吃席面似的,眼睛瞄一眼,底下人就給端到跟前來了。素以不同,她是籃子裡的,還沒收拾過的野菜。下三旗的野菜香呀,隔著一層,不是王公大臣的閨女,他爹只不過是個四品武將。萬歲爺要她,還得瞧太皇太后、皇后答不答應呢!咱們爺多有譜的人吶,太上皇那時候鬧的那出他都知道,越知道越要自省,越自省越撓心撓肺……」他斜著眼看張來順一臉憨相,鄙夷的調過頭去,「得,和你說不上。你踏實記你的門禁,別的都甭管。自己遇點事兒手腳就亂哆嗦,還操那麼些個心!」
  
  長滿壽忙著念秧兒,張來順從檻窗上看見對面遵義門上有人出來了,他壓著嗓子指過去,「師傅您瞧那是誰?是萬歲爺不是?」
  
  「哎喲!」長滿壽打了雞血似的縱起來,「沒錯兒,活兒來了!」歡天喜地的去摘牆上油稠衣,風帽往頭上一扣,樂顛顛就跑出去了。
  
  皇帝站在門廊下看,長條的線順著滴水流淌下來。他睡不著想散散,結果就散到這裡來了。秋雨說不上大,但那股子寒勁兒往關節裡鑽。他攏了攏端罩,看外面黑洞洞的,遠處鈴聲有些雜亂,也像打著顫似的。
  
  長滿壽迎上去一千兒,「我的好爺,怎麼這會子出來了?外頭風雨大,沒的受了寒。」
  
  榮壽看他假惺惺,心裡直犯噁心,暗道不是你弄來這麼個丫頭,萬歲爺何至於這樣!不過說來真奇怪,起先主子是一千一萬個討厭的,現在滿不是那麼回事了。唱太平嫌她吵得慌,這會兒沒聲兒了仍舊睡不著覺。不光這樣,一下雨還念叨上了,別不是動了心思要抬舉那丫頭吧!橫豎這樣了,不如往上敬獻一把。榮壽琢磨著,垂手道,「主子還是回殿裡去,奴才這就傳素以進來面見主子。這丫頭鈴搖得不好,太平也唱得不響,主子當著面的責問她。還有豆汁兒的事,奴才瞧那綠豆都要泡糊了,她這麼撂著算怎回事呢!」
  
  皇帝轉過臉來看他,「朕說了要見她嗎?你這殺才枉揣聖意,活得不耐煩了?」
  
  這麼一句話真讓人惶恐起來,一溜的人都傻了眼,垂著手蝦著腰,誰也不敢多半句嘴。他漠然去接邊上太監手裡的傘,問,「今兒軍機處誰當值?」
  
  長滿壽忙道,「回主子話,是大學士額爾赫。」
  
  皇帝點了點頭,「朕想起樁政事要議,你們別跟著。」說著自顧自踏進了雨裡。
  
  榮壽從小太監手裡接過一雙鹿皮油靴,剛要開口說話,想想又嚥了回去。快三更了,大半夜的上軍機值房,自打上會江南水患後再沒有過。其實明眼人一眼就瞧得出來,萬歲爺這是找個由頭好路過乾清宮天街吧!他轉過頭來,皮笑肉不笑的看著長滿壽,「二總管,您瞧萬歲爺這是怎麼了?」
  
  長滿壽耷拉著眼皮,笑嘻嘻道,「大總管您可是萬歲爺肚子裡的蛔蟲,連您都不知道,我這麼個二等總管,我能知道什麼呀!」
  
  「您這份自謙真難得。」榮壽道,面皮板起來,「主子爺冒著雨出去,又不讓人跟著,萬一著了涼可怎麼得了!萬一太皇太后問起來,咱們近身伺候的,誰都逃不了干係。」
  
  長滿壽拍拍胸,「您可別嚇唬我,我不經嚇。我是乾清宮裡伺候的,萬歲爺跟前排不上號。不像您,老佛爺對您何等的信任,真要出了岔子,怕是不大好了。」
  
  榮壽有一拳打空的失落感,只狠狠瞪著他,半晌歪著一邊嘴角哼哼的笑,「這話得兩說,哪天老佛爺見了這位素以姑娘,事兒可就不是這麼簡單了。老佛爺心裡明鏡兒似的,您說……」
  
  長滿壽衝他拱拱手,「我的大總管,這會兒可不是磨嘴皮子的時候,主子在雨裡呢!我要是您,不著急牽五跘六。老佛爺問起來敷衍還來不及,往上報,萬歲爺知道了,那真是不要腦袋了。」
  
  榮壽恨得牙根兒癢癢,心裡吊著又不敢跟上去,幾個人在出簷下鵠立著,就剩下大眼瞪小眼了。
  
  秋雨綿綿密密,寒冷是整塊的。已經有了入冬的跡象,呼出去的氣在眼前幻化成了霧。軍機處離養心殿不遠,在內務府值房和侍衛值房中間,出了內右門右手邊就是。皇帝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看得見隆宗門的時候,軟底鞋濕了大半。乾清門上紗燈在風裡搖擺,青磚沾了水,油亮亮的直反光。他站在夾角處往東邊看,提鈴的人在天街那頭,隱隱綽綽的身影瞧不真,就聽見雜亂的鈴音和孱弱的聲氣。
  
  皇帝頓住腳,他也有點鬧不清自己,大晚上的不睡覺,跑到這裡來幹嘛來了?仔仔細細回憶回憶,沒什麼差可辦,去軍機處不過是個借口,他來是為了查驗那丫頭提鈴盡不盡職的。無聊至此,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遠遠的鈴聲來了,還伴著木疙瘩敲在磚面上篤篤的聲響,他才想起來賞了她一雙花盆底,原本是為了作弄,這下子成了刑罰。那丫頭實心眼,果真穿到現在。其實提鈴的活兒沒人監督,她大可以悄悄換軟底鞋的。
  
  人影漸次近了,他閃身讓到暗處,有意存著挑剔的心來觀察,居然是一無所獲。有時不得不承認她底子扎實,滑溜的地面上穿花盆底,照樣穿出別樣的優雅來。藉著朦朧的光線看,虛虛實實,很有股子浪漫風韻。可是到了能辨清五官的距離,他又覺得有點揪心。她渾身都濕透了,鬢角的髮彎彎貼在臉頰上,慘白的面孔,失神的眼睛。原來那款款搖曳的身姿不是想像的那樣美好,妖嬈只是因為冷得打顫罷了。
  
  突然她撲倒下來,銅鈴在地上叮鈴鈴滾了好幾圈,他聽見她不無遺憾的歎氣,「第三回了。」
  
  他終於從黑暗裡走出來伸手拉她,可是她抬起眼睛望他,有點愕然,又有點尷尬,「真不好意思的……謝謝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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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19:52 |只看該作者
  第27章
  
  大人?皇帝挑著眉毛看她,見她可憐,手裡雨傘往前傾斜了點,又聽她打著哆嗦說,「這麼晚了……您還溜躂呢?您是侍衛處的吧?」
  
  皇帝不置可否,手上使把勁兒,一下子把她拽了起來。她立住了繼續搖晃,「咳,您瞧我這狼狽模樣……謝謝您搭手。」
  
  「撐得住嗎?」他說,「冷不冷?」問完了自己覺得有點傻,她都這樣了,不冷不大可能。
  
  她邊擦臉邊朝後讓,「您不給我打傘我還能忍住……可您傘骨上的滴水灌進我脖子裡……」她凍得說不出話來,帶著哭腔哼哼,「我冷……」
  
  皇帝這才發現自己撐傘本事不高,沒幫上忙不說,反而有落井下石的嫌疑。
  
  她抖得要散架了,站都站不穩,再這麼下去看來是不成。皇帝沒多想,也不計較她是淋花了眼,還是臉盲發作沒認出他來,揚聲道,「來人。」
  
  一聲令下,邊上侍衛值房裡嘩啦啦跑出來一隊人馬,就地跪在水裡打千兒請示下。後面太監也來了,仰著臉蝦著腰,「奴才聽萬歲爺的旨。」
  
  皇帝拿手指頭點點,「給她換身衣裳,太皇太后千秋快到了,別髒了地方。」
  
  這裡離慈寧宮近,死在這兒就算是髒了這塊地方。太監們省得,忙插秧道是。
  
  素以像霜打的茄子,也沒那勁道怪自己沒眼力了,愛誰誰吧!自個兒都快死了,還管那些個!太監們來扶她,她樂得順風倒,探脖子喊一聲謝主隆恩,就給架進了內右門。
  
  榮壽見人走了,對皇帝呵腰道,「主子快回去吧,看鞋都濕了,回頭寒氣從腳底下竄上來。奴才叫御膳房熬了薑湯,主子喝了好歇著。昨兒一夜沒睡,白天又上暢春園瞧老皇爺,這麼下去身子受不住。」
  
  皇帝慢慢往回走,走了幾步吩咐,「也給她送一碗,死了就沒樂子了。」
  
  榮壽算是明白了,這叫成也皇太后敗也皇太后。素以入了皇上眼是因為她長得像太后,這會兒留著小命也是因為長得像太后。萬歲爺不叫她死,其實是活著好解悶子,這麼說來也甚通。他麻利兒庶了一聲,「主子放心,這丫頭死不了。做奴才的哪有那麼金貴,淋回雨就乾了油碗,又不是上年紀的老太太,決計不能夠。」
  
  皇帝不言聲,閒庭信步似的進了養心門。回到殿裡重新擦身子換衣裳,長滿壽托著托碟進來,畢恭畢敬向上敬獻。他接過來喝了口,垂眼問,「那丫頭怎麼樣了?」
  
  長滿壽笑道,「主子記掛她,是她上輩子的造化。這會兒人在圍房裡,吃了藥,抱著炭盆取暖呢!可憐見兒的,那貞說泡得身上肉皮兒都發白了,才剛腿還抽筋來著,那貞給抻了老半天才見好。」
  
  榮壽聽了哂笑,「我才還和萬歲爺說她受得住呢,沒想到這麼不經誇。」
  
  長滿壽瞥他一眼,「人家是姑娘家,阿瑪官兒雖小也是個四品的銜兒。沒進宮前養在閨裡,和您老家那些下了溝渠上炕頭的女人沒法比。」
  
  榮壽被他說得發愣,這叫什麼話?他老家都是些鑽溝打野仗的女人,實在太瞧不起人了!他陰惻惻的咬著槽牙,「二總管,您的意思是萬歲爺罰錯了她,她就該像菩薩似的供著?您要這麼認為,那可太沒成色了。」
  
  長滿壽喲了聲,巴巴兒瞧著皇帝說,「萬歲爺您明鑒,奴才可沒這麼說。」
  
  皇帝不愛聽他們打嘴仗,吹吹杯裡薑末兒道,「再多嘴,不用朕發話,自己上敬事房領板子去。」
  
  兩個人嚇得一縮脖兒,嘴裡說萬萬不敢,垂手挨到邊上去了。外面那貞打起簾子進來伺候,見皇帝坐著便道,「主子還沒歇下?」說著來接皇帝手裡的蓋盅,覷覷他臉色道,「主子,奴才想給素以求個情兒,她這模樣,今晚上怕是沒法提鈴了。奴才看她走路打晃,幾次掙扎起來,像喝醉了似的,腿裡使不上勁兒。主子您看……」
  
  皇帝略頓了下,「罷了,今兒就免了她的罰。這會子人怎麼樣了?」
  
  那貞看了兩位總管一眼,訕訕笑道,「那丫頭孩子氣兒,先頭還說要磨豆漿的,我出去了一回,回來看她,趴在磨盤上睡著了。」
  
  真是個心胸寬廣的,天塌下來也能踏實睡。這趟又沒認出他,她倒是不擔心得罪他。老話說虱多不癢,犯錯犯得太多,習慣成自然,已經全不放在心上了。這種脾氣不錯,自己知道寬慰自己,別人惱火是別人的事,她壓根兒不在乎。皇帝突然覺得有點糟心,自己太較真,反而顯得皇帝忒小肚雞腸。
  
  他擺擺手,「都退下吧!」
  
  司衾司帳進來服侍,其餘的都跪安了。他仰在引枕上,近來眼睛不大好,枕頭裡灌著甘菊能明目,只是翻個身就沙沙作響。也說不清原委,這段時間政務不忙,鬆散下來,人就變得空落落的。當真是個勞碌命,能夠歇一歇,卻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或許哪天得了閒上景陵祭拜額涅去,他對額涅有愧,兒子做了皇帝,礙於皇父和太后都還健在,沒能給她這個親額涅上尊號,這是做兒子的大不孝。
  
  今天在暢春園看見皇父一家子那麼和睦,自己就跟外人似的,心裡還是感到難過。其實不管多大年紀,對自己的父母親總有一份感情上的依賴。他小時候養在淑妃宮裡,六歲之後吃住都在阿哥所,自小就沒有感受過親情。祁人祖上有規矩,即便知道母親是誰,為免慈母敗兒也不能走得太親近。不過相較於其他兄弟他還算是好的,畢竟額涅是貴妃,他還能偷個空檔鑽進建福宮去。可惜那時候不懂事,對額涅欠缺理解,母子不相親,成了這一生最大的遺憾。
  
  雨打在欞子上颯颯作響,今兒想起這麼些成年舊事來,奇怪得緊。千頭萬緒在腦子裡盤桓,輾轉一陣方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次日醒來已經天光大亮了,自打會記事起五更點卯,這是多年積攢下來的習慣。今天不知怎麼居然晏起(晚起)了,虧得逢上休沐,倒也沒什麼妨礙。外面的光透過黃綾帳子照進來,迷迷糊糊裡看過去,像個安全溫暖的殼。稍醒了醒神才撐坐起來,伸手去撩帳子,外面立刻響起了擊節。榮壽隔著簾子高聲請安,穿堂裡一溜薄底鞋踩在墁磚上的腳步聲,御前的人來伺候洗漱了。
  
  他坐在龍床上,小太監跪在一旁給他穿鞋。他擔心天氣,便下了腳踏去推南窗。外面雨勢纏綿,看來一時半會兒出不了太陽。視線一轉,很意外看見了素以,她正端著漆盤從廊廡底下過來。他這才想起昨天自己把她撿回了養心殿,她留到現在,大約是為了做豆汁兒吧!
  
  後殿裡靜悄悄,碗底擱在花梨桌上的聲響隱約可聞。他托著雙臂讓太監更衣,換好了常服配上葫蘆活計,又漱口淨臉,收拾妥當才過地罩往後殿裡去。那頭早就已經鋪排好了早點,七七八八的小食,加起來攤了大半張桌子。他站在門前的盆栽邊上看,她梳著平常的把子頭,沒什麼首飾,一邊綴著個穗子,顏色也不鮮亮,淡淡的粉。大概怕豆汁涼了,不時的拿手摸銀吊子。前幾次見她都是梳著大辮子,今天換了個髮式倒有些新奇。一低頭,細細的穗兒在臉頰邊上擺動,露出一截雪白的頸子,粉藕也似。
  
  許是察覺了有人來,回過身跪下磕頭,「奴才恭請萬歲爺金安。」
  
  他坐到膳桌後頭,淡淡道,「你起來。」
  
  她謝了恩斂袍站起來,低眉順眼的掖著兩手,聽見皇帝說「你這會兒認識朕麼」,忙抬眼看過去,紅著臉道,「奴才眼拙,昨兒沒想到萬歲爺這麼晚會出養心殿。實在是雨下得大,奴才看不真切,以為不是軍機處大小章京,就是禁軍值房裡的侍衛……」
  
  皇帝冷眼瞧她,「別說下雨,恐怕大太陽底下你也未必認得出朕來。你說你這是什麼毛病呢?是忘性大?還是眼眶子裡根本沒人?」他覺得這是件比較值得深思的事兒,一個皇帝這麼讓人記不住,簡直失敗得無以復加。
  
  素以也認真的琢磨起來,眼下情形答哪個都不對,斟酌一番說,「奴才不是眼眶子大,更不敢眼裡沒有萬歲爺。奴才是腦子鈍,眼睛有疾不好使……」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原想追究追究,被她這麼自我調侃,火氣差不多也散盡了。皇帝垂眼掃掃面前的焦圈,「豆汁兒做好了?」
  
  素以敞亮應個是,可又顯得有些猶豫,「奴才不知道您能不能聞得慣那種味道……」她挨過去提小銀吊子往蕉葉杯裡倒,怯怯又添了一句,「這東西是街邊小吃,一個大子兒買一碗,不是什麼有體面的吃食。萬歲爺要是覺得不好喝,說明它配不上萬歲爺的金尊玉貴。奴才打包票,奴才做的,那可是絕對地道的京城口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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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2014-12-31 11:20:13 |只看該作者
  第28章
  
  真的愈發會周旋了,吃了不服口是他自己的問題,和她沒什麼關係,因為她做得無懈可擊,手藝或工序上絕不會出紕漏。
  
  「你怎麼知道地道?你嘗過?」皇帝說,「朕還沒用,先入了你的口?」
  
  她支吾了下,站在桌旁眨巴著眼看他,「孔聖人說過,廚子嘗菜不算罪過。奴才害怕做得不好委屈了您,順帶便的咪了那麼一小口。」
  
  皇帝四書五經都是熟讀熟背的,一聽她這話就是在糊弄。他揀起個焦圈來,慢吞吞往泛著酸氣的茶碗裡蘸了蘸,「孔聖人說過這話?」
  
  她有點心慌,「那是奴才記錯了?是亞聖人?要不就是老子、莊子、韓湘子……」
  
  皇帝被她弄得頭暈,都在什麼亂七八糟的,到最後連八仙都出來了,她該不是成心來攪局的吧!他連連擺手,「得了,這麼下去聖賢都要讓你糟蹋遍了。」說著湊近了聞那味道,異乎尋常的臭。他摀住了鼻子,「味兒真大!城裡老百姓愛吃這個?」
  
  素以連連點頭,「沒錯兒,城裡有個規矩,您要是齊頭整臉的坐在街邊上吃羊霜腸,那準得叫人笑話。喝豆汁兒不一樣,雅俗共賞的東西,大老爺上朝點卯路過攤子還停轎灌上兩口呢!」
  
  她說得那麼好,皇帝將信將疑。招了榮壽過來,「你瞧這豆汁地不地道?」
  
  榮壽抓耳撓腮,「奴才是保定人,豆汁兒喝得不多,也不愛那味道。要不找路子來?」他衝門前侍立的宮女努努嘴,「趕緊的。」
  
  路子來了,裂開嘴嘿了聲,「就是這味兒,多香啊!這是素姑姑做的?哎喲您本事可真不賴!」
  
  他們忙著恭維客套,皇帝低頭看,綠油油、混沌沌,光瞧樣子就有點猶豫。
  
  素以倒不操心自己做得好不好,只管盯著他的手指頭和側臉發呆。多好看的人吶!近了看更漂亮。做皇帝的保養得當,皮膚油光水滑的,比女人還嫩點兒。那「纖纖玉指」抓著焦圈,連焦圈都變得好看了。她想起家裡那兩個哥子,長得並不差強人意,就是軍營裡打混,風裡來雨裡去,三十來歲像給豬拱了似的。貨比貨得扔,一點兒不差。要不是這位肩頭挑著團龍紋,真要以為他是哪家畫樓裡光會吟詩作賦逗弄美人的公子哥兒呢!
  
  皇帝還記得她那句與民同樂,四九城裡老少都愛的吃食,他要是硌應,就說明他這皇帝挑嘴,沒有和天下百姓同進退的精神。終於憋著氣喝了口,說不出什麼感覺,酸裡帶了點甜,不算好喝,可也夠不上難吃。
  
  素以愣愣瞧著他,「萬歲爺,您覺得怎麼樣?」
  
  皇帝唔了聲,「還成。」
  
  她很高興,「頭回喝沒有立馬撂碗,說明這豆汁兒攀得上您。喝多了就更喜歡了……焦圈別蘸吶,軟糊了沒勁。」她把一小碟鹹菜端過來,往他面前遞了遞,「您咬口焦圈就口辣鹹菜,再喝口豆汁兒,酸甜味兒和油炸的味道混到一塊兒,沒那麼衝鼻子。您品品,是不是有那麼點肥肥的?」
  
  肥肥的?她的詞一向用得新鮮。皇帝咂咂嘴,她說的肥,大概就是醇厚的意思。的確,這東西跟學手藝一樣,入門難,等服了口就順當了。他細細嚼著,轉過臉來看她,她大眼睛放光,充滿了興奮和成就感。皇帝心思飄忽忽變輕了,登基之後再沒有人這麼毫無芥蒂的和他處了,位高權重,自然會缺失很多尋常的東西。比如親情,比如友情,比如愛情。皇家親情淡漠由來已久,昔日的發小兄弟見了他都得跪拜。還有他的私人感情,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雨露均沾。和不同的女人,卻從沒有不同的感受。說得糙一點,閉上眼睛就那麼回事。上到皇后貴妃,下到常在答應,對她們更多是為夫為主的責任,其他的就再沒有了。
  
  神思扯得雖遠,一會兒功夫就又回來了。他低下頭拿勺子攪了攪,暗裡嘀咕,不知道皇父那時瞧上慕容錦書是為了什麼,也許就圖一個溫暖的微笑,一道清澈的眼波。
  
  皇帝進膳別樣優雅,素以沒見過吃飯吃得那麼有品相的。當真是教養好,還有骨子裡的那份淡然,別人想學都學不來。眼看著他慢慢把一碗豆汁都喝了,她竟然比得了賞賜還滿足。哈著腰道,「萬歲爺進得香,不過豆汁兒消食,回頭過不多久又得餓。還是讓御膳房備點小零嘴,餓了好墊墊胃。」
  
  御前講究侍膳不勸膳,皇帝沒有再用的意思,就該準備收了。太監宮女魚貫進來撤膳,素以看準了時機在邊上搭手,好藉著東風退出殿。這裡沒別的要她辦,和榮壽說一聲就能回尚儀局去了。她那些徒弟不能放任不管,原本就是等著調理出來要用的,這麼乾擺著,怕要耽誤了別人前程。
  
  皇帝漱口盥手,待她要退出去時掃了榮壽一眼。那位紅頂子總管太監猴兒精,立馬就會了意,叫道,「站著,主子還沒發話,誰讓你走了?這是哪裡來的規矩?」
  
  素以頓住了腳,忙低頭應個是。不知道皇帝還有什麼吩咐,不能出口問,只好重又回到跟前侍立。
  
  皇帝姿態從容,站起來消食,緩緩的踱步。從她面前過,微仰著頭,反剪著手,緞面的醬色夾袍泛出淡淡的暈。他腿長腰線高,臥龍帶緊緊束著,越發顯出挺拔頎長的身姿。素以掀掀眼皮,這麼不厭其煩的來回兜圈子,他不暈,自己看著都有點受不住。以為就這麼一直沉默下去了,他忽然開了口,「昨兒皇后宣你過長春宮了?說了什麼?」
  
  素以老老實實的回答,「主子娘娘就說起老公爺喪儀的事兒,說謝謝奴才。還放了恩典,賞奴才一把金瓜子兒。」
  
  「沒說別的?」皇帝問,「有沒有提起暢春園太后?」
  
  他這麼繞著打聽,其實素以心裡明白,不就是說她像暢春園太后嗎!像又怎麼的呢,弄得天理難容似的。長相那都是爹媽給的,要是能自己選擇,她情願像打更的豁牙子,也不願意攪這趟渾水。
  
  可是她懂分寸,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這些她心裡都知道。於是平心靜氣的答,「回萬歲爺話,主子娘娘沒提起太后,其實攏共才和奴才說了幾句話,後來就問小公爺家裡的事兒了。」
  
  皇帝似乎對他們的談話內容很感興趣,「家裡事兒?家裡什麼事兒?」
  
  素以道,「就是給公府裡小姑奶奶說親的事兒,上回老公爺的外宅不是找上門來了嘛,姨奶奶帶了個大姑娘。大姑娘十六七了,還沒找婆家。主子娘娘和小公爺商量給妹子定親,說秋獮的時候要討萬歲爺的恩典。」
  
  皇帝點點頭,做媒他太在行了,下面那些宗室到了年紀,家裡老輩兒就上折子請旨,那些貝子貝勒的的嫡福晉都是他給指的婚。只要那姑娘長得不磕磣,正經尋門親也不難。雖說出身不高,好歹和皇后一個姓兒,不說宗親,配個三品上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踱到書案前翻翻通本,一頭又問,「小公爺呢?他怎麼說?」
  
  小公爺怎麼說?秋獮請婚的建議就是小公爺提的,皇帝一下子把她問住了,素以計較再三才道,「小公爺的意思是姑娘大了,女大當嫁。二姑娘配了人,他的心事就了了,往後只剩好好奉養姨奶奶這一宗了。」
  
  好好奉養姨奶奶不見得不靠譜,恩佑這點容人的雅量還是有的。至於女大當嫁……皇帝沉吟,回過頭來問她,「你二十了?」
  
  冷不丁叫男人問起年紀,素以雖然樣樣不上心,卻也有點女孩家的羞怯,紅著臉道是,「奴才上月滿二十了。」
  
  年紀大點的好,看得開,不會死鑽牛角尖,待人待己都有一分寬厚。皇帝復又低下頭,攤開的泥金箋上不知什麼時候濺了一點硃砂,他拿手拭了拭,印記滲進了紋理裡,擦不掉了。他蹙起眉,隔了半晌突然叫榮壽,「朕記得隨鳳和稻香是時候放出去了。」
  
  那兩個丫頭是為數不多的御前伺候,一個司衾一個司帳,都是萬歲爺近前的老人兒。榮壽是聰明人,皇帝恁麼一說心裡立馬有了七八分成算。明明原該是臘月交正月裡的,這會子也改了時候。他睃了素以一眼,又躬下腰回話,「主子好記性,上回翻了檔,初六就是正日子。」
  
  旁的話不必細說,橫豎這丫頭命好。御前人員有定數,出去一個進來一個,不多也不能少。隨鳳和稻香的職務空出來,就得有人往上填缺。萬歲爺動了心思要調到跟前來,不用說得多明白,一星半點的暗示就足夠叫底下人琢磨的了。
  
  素以上回從長滿壽嘴裡聽說過御前要換人,壓根沒放在心上。現在皇帝提起,她照舊不會往那上頭想。身邊奴才用久了總有一份不捨,她全以為皇帝是有人情味念舊。要說那高高在上的人兒是在盤算她,以她的性格絕不能生出這樣自作多情的想法。這大概就是常說的知趣,人要撂高兒打遠兒是不錯,可出了格就沒意思了。所以即便心裡有那麼點小小的念想也給壓制下去了,她明年就該拍屁股走人了,這時候上進,晚了。
  
  皇帝耐著心在那泥金箋上來回拭,還是不成事。終於生了厭煩,掀起一張來,揉成團扔進了廢紙簍子裡。恰逢幾個軍機大臣遞牌子求見,他叫宣,踅身坐到了御案後。看看南窗下站的人,挨了兩天的罰,病了一大場,居然還是這種淡薄灑脫的神氣。他見的女人多,卻沒見過這麼刀槍不入的。想了想,是不是就像她上回告訴他的「好肥螺」,個子不大,但可以跑得又快又遠?
  
  他的嘴角含了點笑意,很快又隱去了。御前太監引了朝臣進來議政,他看見榮壽給她打眼色,她蹲個福,雙手撫膝退出了後殿。
  
  「你過會兒上尚儀局傳話,素以提鈴的罰免了,叫管事的讓她歇兩天。再派太醫過去給她請個脈,別留下什麼病根兒來。」皇帝低聲在路子耳邊道,也沒顧忌堂下幾位跪著請安的大臣。他貴為天子,一言一行都是磊落的,像這麼咬耳朵遞私話的樣子臣工們以前沒見過,難免叫他們感到惶惑不安。皇帝卻不以為然,緩聲道,」朕昨日聽說河間府出了一樁案子,是個題外話,就想問問諸位臣工的看法。」
  
  眾臣自然願聞其詳,仰著臉等了半天,才聽見皇帝說,「三貝子上河間走親戚,和河間縣令在一條窄道上狹路相逢。一邊是私轎一邊是官轎,誰也不肯讓誰。那河間縣令進京辦事時和三貝子有過一面之緣,三貝子掀轎簾子露臉,河間縣令竟認不出人來。三貝子惱他裝傻充愣,最後兩邊家奴撈袖子動手,直打了個底朝天。朕問你們,這世上真就有認不清人臉的麼?」
  
  軍機大臣們吮唇計較起來,「按理說應該是有的,既然有人五穀不分,那就有人辨不清長相。要麼是記性不好,要麼就是對方長得太『中庸』,叫人實在記不住。」
  
  皇帝太陽穴上一跳,「那使什麼法子才能叫那臉兒盲記住呢?」
  
  寧波侉子盧綽直截了當,「要是個爺們兒,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看他能不能記得住。要是個女人……那就時時的戳在她眼窩子裡,時候長了,熄了燈都能認出來。」
  
  皇帝的眉心舒展開了,似乎很滿意這個答案,朗聲道,「說得沒錯,朕也覺得這法子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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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12-31 11:20:30 |只看該作者
  第29章
  
  天氣不好,人顯得懶懶的。皇后坐在南炕上看書,光線弱,要看清書上的字就得湊近窗格子,看久了難免眼睛乏累。書頁一闔,索性下炕來看宮女們打絡子。皇后在閨閣裡的時候就是個中好手,從挑絲線開始,打同心結、打大蝙蝠、打年年有魚,打什麼像什麼。宮女們攥了滿把珠線在那兒固定架子,她就背著手在邊上瞧著。
  
  長春宮裡怪冷清的,早上一幫子來請安的嬪妃們散了之後,這寢宮就像凍住的肉湯,沉甸甸的,叫人展不開手腳。皇后無子,沒處打發時間,平常陪老祖宗抹牌聽戲打茶圍,閒下來幹什麼呢?除了統理宮務就是搗鼓些小玩意兒,養養花種種草,虛度光陰。
  
  小丫頭見她在邊上有意賣弄,十個手指頭在繃起的絲線間穿梭,那份熟練像是不用拿眼睛看似的。皇后攤開自己的一雙手審視,手心手背養得白白嫩嫩,戴著琺琅掐金絲甲套,多麼氣派,多麼金尊玉貴。可手指頭笨了,什麼也幹不成了。
  
  她歎了口氣,轉過身,看見大丫頭晴音領著個胖太監進來,到了跟前掃袖打千兒,「奴才給皇后主子請安。」
  
  皇后瞧了眼,「二總管起喀吧!今兒怎麼上我這兒來了?是皇上有旨?」
  
  長滿壽捲著袖子滿臉堆笑,「看主子說的,奴才來給主子請安是份內的,還非要論個子丑寅卯嗎!」見皇后往暖閣裡走,他在後面顛顛兒跟著,縮脖子哈腰道,「認真說,也的確有事兒。這回不是來傳萬歲爺的口諭,是來請皇后主子的懿旨。」
  
  皇后指指杌子叫坐,「我就知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要請什麼旨?」
  
  這是給臉呢!長滿壽推辭一番方謝了座,人胖塌在杌子上不好看相,就改半邊屁股蹭在凳面兒上,佝僂著背說,「是這麼個事兒,萬歲爺跟前伺候的兩個丫頭到年紀放出去了,這會兒值上出缺,內務府正琢磨挑人往上填呢!」
  
  皇后點點頭,「那成,挑了誰,人定下來沒有?」
  
  長滿壽舔了舔嘴皮子,「眼前有兩個,其中一個主子認識,就是上回的女知客素以。」
  
  「我原說今兒過乾清宮替她討人情去的,現在看來,她身上的罰免了?」皇后垂著眼皮,似乎並不感到意外。
  
  長滿壽噯了一聲,「萬歲爺發話,免了。」斟酌著覷皇后臉色,完了又補充一句,「奴才知道裡頭原委,起先是那丫頭聲口不好,萬歲爺嫌得厲害。後來爺想喝豆汁兒,這丫頭趕巧會做就叫進來了。今早上萬歲爺進飯進得香,龍顏大悅之下論賞,可不就把罰給免了。」
  
  皇后笑了笑,「是這麼回事?那昨晚上呢?我聽說大半夜的出養心殿接人,弄得自己一身濕,這又是唱哪出?」
  
  長滿壽一愣,敢情皇后早就得了消息了,這麼看來只有將錯就錯。他賠笑著,「哪個狗東西亂嚼舌頭!昨兒夜裡萬歲爺想起來要上軍機值房,出了內右門正遇上素以摔了個大馬趴。主子爺心善,看她實在可憐就叫人把她架回養心殿了,前因後果奴才從頭看到尾,壓根就不是娘娘聽說的那麼回事兒。」
  
  他說歸說,皇后照樣的不相信。斜瞅了他一眼道,「侍寢沒有?」
  
  這可問得真夠直的,長滿壽像浸了水的泥胎,乾瞪倆眼搖頭,「沒有的事兒,茶水上的那貞和素以是舊相識,說那丫頭困極了,在磨盤上趴了一夜,哪來的機會侍寢呀!再說主子爺的脾氣娘娘還不知道嗎,哪時候也沒這麼急吼吼過。別說一個丫頭,上回新選入宮的幾位貴人小主的牌子還沒翻過呢,哪兒輪著她!」
  
  皇后不置可否,半晌才道,「我倒不是計較別的,後宮添女人原本就天經地義。我也不瞞你,小公爺昨兒來,聽話頭子是瞧上那丫頭了。只要不是皇上心頭好,等到了時候請個婚,大家皆大歡喜不是?」
  
  長滿壽早知道小公爺的心思,諾諾應著,「主子娘娘說得是,橫豎素以也就一年辰光,小公爺瞧得上,逢著萬歲爺高興求個賞,事兒也就成了。」嘴上這麼說,心裡全不是這考量。什麼小公爺呀,先緊著萬歲爺吧!
  
  皇后撥弄手上念珠,又問,「你才剛說兩個,另一個是誰?」
  
  長滿壽前傾著身子正色道,「我來就是要同您說這個,另一位是從尚寢局挑出來的。奴才起先不知道,後來和他們那兒管事的閒聊才打聽著,原來那位是密貴妃的娘家表妹。奴才料著是貴主兒買通了榮壽,有意往萬歲爺跟前遞人。」說著獻媚一笑,「娘娘是知道的,奴才對娘娘一片忠心,得著消息立馬巴巴兒跑了來告訴您。請皇后主子千萬留神,眼下貴主兒風頭正健,要是那位表妹同貴主兒沆瀣一氣,屆時兩姊妹聯起手,娘娘在跟前又沒個知心人兒,豈不是要吃她們虧?」
  
  皇后聽了臉上黯淡下來,說起密貴妃真讓人頭疼。後宮裡的主兒們,總有那麼幾個是屬鬥雞的。以前自己想得太簡單,在家時阿瑪也告誡她母儀天下當胸懷大度,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仗。其實錯了,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共侍一夫還能做朋友的女人。就像密貴妃賀氏,原本她挺瞧得上她,當初在禮親王府時也曾讓她協理家務。可是人心不足,自從皇帝登基冊封六宮開始,密貴妃漸漸有了攀比的意思,處處的搶陽鬥勝唯恐吃虧。後來知己變成了對頭,到現在她生了阿哥,自己無所出,她得意,自己嫉妒,兩下裡就更不對付了。
  
  她歎息,自己原本是和氣的人,一向不大願意淌渾水。但是人在這環境裡,後宮他就是個金玉堆砌的大染缸,想要獨善其身根本不可能。尤其她子嗣艱難,密貴妃那頭再加上個幫手,她雖是中宮,這麼下去恐怕位置也坐不安穩了。
  
  她看了長滿壽一眼,「依你的意思,我這會子怎麼料理才好?」
  
  長滿壽咧嘴笑道,「主子忘了才剛說的話?您不是說小公爺瞧上素以了嗎?倘或將來能成事兒,那素以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幫襯著,要多實心就有多實心,主子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皇后凝眉沉吟,「你是說把素以收攬到我這頭來?叫她盯著密貴妃的妹子?」
  
  長滿壽道,「主子您算算,御前伺候的女官統共只有三位,那貞是個精明人兒,她哪頭都不站,只管保住自己。新來的司帳是密貴妃舉薦,肯定站在密貴妃那頭。不說在萬歲爺跟前現眼,至少也是密貴妃安插的眼線。她們是攻守同盟,剩下您怎麼料理?您就看著她們這麼沒上沒下的佔著先機嗎?您同主子爺是少年夫妻,情義自然最深厚的,可到底架不住蠶食鯨吞,水滴石穿。奴才自不必說,傍著您無疑。可惜了我是乾清宮伺候,並不是萬歲爺貼身,有勁兒也沒處使。這不,來了個素以。她這人實誠,在尚儀局呆了七年,和誰也沒牽搭。這就是一張白紙擱到您面前了,主子愛在上頭畫花兒還是寫大字兒,由得您吶!」
  
  他洋洋灑灑一大通,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把素以歸到皇后手底下來。他還想藉著那丫頭升發呢,密貴妃雖生了阿哥,名分釘在那兒了。皇后還是皇后,不犯錯兒,誰也撼不動她分毫。只要有皇后撐腰,素以就能平步青雲。長滿壽嘖嘖嗟歎,多好的通天大道呀!倚仗著皇后,自己再使那麼點兒小手段,嘿,小日子那叫一個美!
  
  皇后還在計較,轉臉看身邊大丫頭,「晴音,你說呢?」
  
  晴音是長春宮掌事兒,皇后當初的陪嫁丫頭,為了主子,連命也敢豁出去的主兒。她直直瞧著長滿壽,眼睛都不帶眨的,「諳達,我問您個事兒。」
  
  長滿壽點點頭,「姑姑請講。」
  
  「那個叫素以的丫頭是怎麼到的御前?誰點的人頭?」晴音試探著,「是內務府指派,還是萬歲爺欽點?」
  
  長滿壽來前早想好了對策,立時答道,「這個說起來有點複雜,並不是內務府指派,是榮壽憑著萬歲爺一句贊,自作主張定下的。」
  
  晴音笑了笑,「上回娘娘宣她到跟前,我瞧了一眼,實在眼熟得緊。諳達不覺得她像一個人?」
  
  好厲害丫頭!長滿壽被她問得啞口,攥著拳頭琢磨了一下才對皇后道,「這個奴才也瞧出來了,奴才斗膽揣測,萬歲爺就是瞧她礙眼才罰她提鈴的。只不過這丫頭有點意思,和那些木頭人似的宮女兒不大一樣。照榮大總管的說法,點她到御前,還有點出氣包的用處。」他嘿嘿一笑,「其實這樣倒好,娘娘放一百二十個心,主子爺對她絕不能怎麼樣。就算有點想頭也得掐了,畢竟太皇太后和太上皇都在呢,就沖這張臉,哪頭都不能答應。」
  
  皇后倚著炕桌有點走神,她和皇帝的情分到底有多少,連她自己都說不清。彼時他還是親王,宮裡選秀替宗親指婚,她就那麼糊里糊塗成了他的嫡福晉。婚後他待她倒還好,但是她走不進他的世界。他對哪個都不甚熱情,可能是性格使然,做皇子時就有個霸王的諢號,板起臉來六親不認的。即便是自己的枕邊人也常帶著提防,從來沒有對誰全然信任過。加上他房事上需索有限,這種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龍潛起側福晉、通房少說十來個,結果十三年下來只生養了四子兩女。可見他挑得起江山,經營男女感情方面實在欠缺。
  
  女人嘛,臉皮子看得比較重。說句大白話,夫妻關係多半要靠那種事來維繫,這方面淡了,情分也就一里一里遠了。這兩年皇帝初一十五照例來她宮裡,然而敦倫的趟數……不好意思說,說出來怕人笑話,十趟裡沒有一趟。這可叫人怎麼處?打落牙齒和血吞,苦成了黃連人兒,面上也要裝得尊貴體面。好歹她是東西六宮的當家,適時的找人過過招,也顯得她看重皇帝,愛為他拈酸吃醋。
  
  她這兒神遊太虛,半天才聽見晴音叫她。她啊的一聲回過頭來,「說什麼?」
  
  晴音看看長滿壽,湊近了皇后道,「主子,他說的不能全信,不過也還有兩句真話。奴才是覺得,不管萬歲爺會不會瞧上那丫頭,收歸旗下對咱們沒有壞處。主子的意思呢?」
  
  皇后稍一頷首,叫了聲二總管。長滿壽一凜,忙不迭離了座兒打千,「聽娘娘示下。」
  
  「你傳懿旨給內務府,說我這兒准了。告訴素以好好當值,回頭我有賞賜給她。」皇后說,「至於密貴妃的妹子,先讓在御前服侍著,仔細留意她,只要安分守己便罷了,一旦有什麼出格的地方即刻來回我。逮著了錯處攆出宮去,大夥兒圖個眼前乾淨。」
  
  長滿壽應個是,「還有一宗,聖駕初九開拔往熱河去了,萬歲爺跟前隨扈的人也得娘娘費心挑選。」
  
  皇后拿帕子掖了掖鼻子,恩佑早就盤算著要捎帶上素以,現在看來也順理成章了。橫豎不管怎麼樣,成不了耳報神也能掙個弟媳婦。恩佑到了娶親的年紀,府裡兩房小姨奶奶拿不出手,弄個厲害點的,管住了他也是功德一件。
  
  「既然御前人定下來了,來回的倒換也不成事兒。怕兩個新來的不成就,讓那貞多照應些就是了。」皇后發了話,「再說還有你呢,你是個穩當人,有你隨扈,我放心。」
  
  長滿壽聽了褒獎樂得像朵開足的喇叭花,「主子娘娘高看奴才,奴才惶恐。奴才必定盡心竭力的辦好差,不敢辜負主子娘娘的厚望。」說完了插秧請跪安,「娘娘沒旁的吩咐,奴才這就告退了。」
  
  皇后眼皮子往下一搭,「你去吧!」
  
  長滿壽庶了聲,歡歡喜喜退出了長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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