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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衛風]福運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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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15:50:05
正文 十二 冬天 一

  阿福覺得有些不安。

  是的,固皇子眼睛不好,用手代眼,似乎並沒有什麼過分的地方。

  但是也不見他摸過別人啊。

  阿福安定下來之後,托人朝家裡捎過口信,家裡也回口信說一切都好。這一切都好四個字並不能讓阿福放心。哥哥娶了嫂子沒有?娘的舊病有沒有發過?阿喜在劉家過的如何?這些她都不知道。

  天氣一天天冷起來,阿福又給固皇子做了兩雙厚底的鞋子,絮的棉花又軟又暖,還打了幾雙毛襪子,太平殿的其他宮女也都學著織起這種襪子來,杏兒也學著織了一雙

  只是沒有阿福織的那麼好,針腳不夠勻,阿福織的那襪子,看著讓人想把臉貼上去而不是把腳。

  「阿福姐,你手藝真巧。」杏兒感慨:「不進針工坊真可惜啊。」

  可惜什麼,阿福可不覺得。

  正因為她不是專業的女紅宮女,所以杏兒她們才驚歎她的手藝好。如果她是專業的,那肯定不管做多好大家都認為——這是應該的嘛,你是專業的做不好專業的東西那才不像話。

  就像她會讀書一樣,其實一開始進宮時被挑出去的識字的小宮女一定念的比她好。

  所以阿福覺得自己輪到這樣的優差和優待,並不是自己比別人優秀很多,而是因為,運氣好?

  運氣這種東西——總算讓自己趕上了?

  阿福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什麼運氣,好事總輪不到自己。但是從進宮後,好像慢慢開始好轉了。也許是壞運氣以前都用完了,所以現在生活開始向光明的平坦的方向前進了?

  阿彌陀佛,但願如此。

  相比於外界的暗潮湧動危機重重,太平殿可以說——比德福宮還適合養老。雖然固皇子是已故的皇后留下的唯一嫡子,可是哪朝哪代,也沒有眼盲的皇子當上過皇帝。所以固皇子地位,就顯的超然而微妙了。他有名份,有才學,有背景,可是他卻沒有登上九五至尊位置的可能。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

  新晉美人中已經有一個被發到下三門去了,大概這輩子鹹魚翻身的機率不超過兩成。有兩個得了封號,一個就是那次賞花宴上見過的於美人,現在得稱於才人。還有一位白良人,據說頗得聖寵。但是阿福一直念念不忘的呂美人,卻沒有聽說有什麼動靜。

  不過阿福有種預感,呂美人即使沒動靜,那也是一時蟄伏。

  果然讓阿福猜中了,沒過幾天,就聽說呂美人的消息了。

  呂美人現在真成了呂美人了,不像以前,對各位新入宮的宮人統稱美人,而是真正的,美人的份位,猶在那位先聲奪人的於才人之上。那話怎麼說來著?後來居上,果然有理,這可不就是後來居上了麼?

  但是呂美人不知道有沒有想過,她對前頭人來說算是後浪,可她身後,還有無數的後浪等著她呢。

  阿福搖搖頭。

  她替別人操什麼心?人家走高空鋼絲那是人家願意,自己一個小小宮女,做好伺候人的本職工作就行了。

  宮中最短暫的就是這種榮光,最不值錢的就是女子的姿色。說實在的,即使是在宮女中,你也找不著歪眼斜眼的醜八怪——都是挑了又挑撿了又撿的,有痣,有胎記,有疤痕,有體臭……這些全都會在一開始被刷下去。

  「怎麼不念了?」

  阿福回過神,自己剛才翻頁的時候竟然出了神,淨顧胡思亂想了。

  「算了,不用念了。」固皇子換了個姿勢靠著,外面正下著雪,未到掌燈時分,屋裡已經燃起了香燭。

  「你有兄弟姐妹麼?」

  阿福輕聲說:「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妹妹。」

  固皇子臉上似乎有點淡淡的笑,也或許沒有,是燭影搖動所以看不清楚。

  「我前面,也應該有三個哥哥。」

  應該有。

  也就是說其實沒有。

  阿福知道,他之前三個皇子都夭折了。

  這時代孩子本來就不易養活,所以所有人都要盡力生孩子,阿福還知道,有人家生了七個,卻一個都沒能活下來的慘事。

  沉默了一會兒,固皇子問:「你哥哥是什麼樣的人?」

  「哥哥啊……」阿福想起朱平貴的樣子:「哥哥很孝順母親,以前父親在的時候他也念過書,父親去了之後,就照顧家裡的鋪子,奉養母親,還要管著我和妹妹,是個好哥哥。」

  「哦。妹妹呢?」

  阿福遲疑了一下。

  妹妹啊……

  「妹妹愛撒嬌,喜歡吃甜的。糖也貴,娘也說怕她牙壞了,不讓她吃,她偷偷吃,一有空就央哥哥給她帶糖回來。街上賣的糖有的熬的粗,吃起來不怎麼好吃。有次過年買了些好糖,做了面果子什麼的,睡到半夜裡家裡人忽然聽到悉悉簌簌響,還以為鬧耗子了,起來點燈一看,原來阿喜在偷吃預備過年待客的果子呢。」阿福想起來,忍不住笑笑:「她嫁人了……不知道她現在過的怎麼樣。在家的時候因為她是最小的,所以家裡人全讓著她,她年紀又不大,到了婆家,不知道能不能侍奉公婆操持家務。」

  「你還沒有嫁人,妹妹先嫁了?」

  「嗯……」阿福不想多說這事。

  她想起劉昱書在陽光下顯的羞澀又溫柔的笑容。雖然談不上愛上他,不過心裡也會覺得微微發酸。

  阿喜應該會過的很幸福吧?劉昱書是個好人,會好好對待阿喜的。

  「宮裡皇子公主不少,但是……我覺得,相處時並沒有你說的兄弟姐妹那種感覺。」固皇子沒有再說。

  佳蓉再端茶進來,阿福和固皇子彷彿有一種默契,剛才的話題便擱下來,阿福重新開始唸書。

  其實要以阿福的眼光來看,這些書並不適合休閒消遣,不是太枯燥就是太嚴肅,有兩個話本小說之類的話,又寫的實在太……阿福總覺得憋的很內傷,神怪類的太虛無縹緲了。雖然書的整體水平不讓人滿意,但數量是讓人太滿意了。太平殿的藏書不少,一本本挨著讀,估計也可以讀個好些年。

  阿福從屋裡退出來,寒風撲到臉上,一瞬間皮膚繃的緊緊的。雪片無聲的飄落。

  阿福抬起頭,這是進宮後的第一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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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15:50:25
正文 十二 冬天二

  遠遠的,阿福看到劉潤和杏兒在迴廊下說話,杏兒低著頭,離著很遠,聽不到他們說什麼,然後劉潤轉身走開了,杏兒還站在原地不動

  阿福走過去,杏兒抬起頭來,阿福吃了一驚,杏兒臉上全是淚水。

  她忙把杏兒拉到屋角處,左右看看,掏出手帕給她擦乾淨臉。

  「怎麼了?你和他鬥嘴了?」

  杏兒搖搖頭,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阿福拉著她回屋。她現在這樣待在外頭讓人看見不行。

  無論阿福怎麼問,杏兒什麼也不肯說。

  「喝點熱茶,你睡會兒吧。」

  阿福把茶遞給她,轉過身去鋪床。

  「阿福姐。」

  「嗯?」

  阿福的手停下來,不過沒有轉身。

  「我跟劉潤說,我不想出宮,將來我想做管事夫人……」

  「我送給他襪子。」

  「他沒要。」

  送襪子的意思,阿福明白。

  她慢慢直起腰,轉過身來。

  這和她給固皇子織襪子做襪子不是一回事。襪子這種東西,只能做給家裡人,或者是,像阿福這樣,奴婢做給主子。

  但是杏兒送劉潤襪子……

  阿福慢慢走過去,抱著杏兒。

  「阿福姐……」杏兒的臉埋在她身上,聲音變的悶悶的:「我心裡難受。」

  福攬著她:「他不要,是他沒福氣,將來他會後悔的。」

  「會嗎?」

  杏兒好像抓住了一點希望,抬起頭來。

  「會。將來他會知道他錯過了杏兒這麼好的姑娘……」

  劉潤,他在想什麼?

  也許他是不願意耽誤杏兒。雖然宦官與宮女的感情,這宮裡不是沒有,據說連楊夫人,當初都有一個相好。但是那畢竟是假的。

  也許他……

  阿福想不出來。

  杏兒大概哭累了,脫了鞋上床,阿福替她掖好被角,坐在床邊。

  外面雪還下著,起了風,碎雪撲的窗紙上,颯颯的輕響。

  似乎有什麼東西緩緩從心裡冒出來,然後又沉下去。

  阿福閉上眼,抬起手來。

  指尖先觸到鬢邊,然後緩緩的移動,毛茸茸的眉,軟軟薄薄的眼皮下面是眼珠……鼻子的確肉肉的,嘴唇是有點厚。

  阿福當然知道自己是什麼樣,但是,她沒試過,在黑暗中想像自己的模樣。

  她們沒有傷春悲秋的時間。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來,該幹什麼幹什麼。

  早梅開了,被雪一映,花瓣象玉雕的,還很香。

  阿福想折兩枝插瓶,退開兩步正仔細端詳這株梅樹,有個氣急敗壞的聲音在身後喊她:「阿福!」

  阿福回過頭來,佳蕙正站在廊下朝她招手。

  阿福交待了杏兒一句,朝佳蕙過去。

  「怎麼了佳蕙姐?」

  佳蕙一張臉繃的緊緊的,說:「你跟我來。」

  她的臉色讓阿福有點不安,一路上什麼也沒說,等進了正屋的門,就看見地下一片水還沒收拾淨,不知道摔了什麼。佳蓉不在屋裡,讓阿福有點意外。

  佳蓉在太平殿固皇子面前的地位,打個比方說,就像紅樓裡頭,襲人在賈寶玉面前的地位差不多,她是大丫頭,太平殿裡除了固皇子,能壓她一頭的只有楊夫人。

  這種時候,別人不在,她也該在。

  「進去吧,殿下心情不好。」

  阿福也不知道這個心情不好該做何解釋,慢慢朝前邁一步。

  內室她沒進來過。

  她只在西屋,在錦書閣服侍。

  地下鋪著厚厚的毯子,把足音吸的一乾二淨。固皇子趿著鞋坐在榻邊,他只套著件單袍,還沒繫腰間的帶子。

  阿福進的動靜雖然輕,他卻抬起頭來,臉朝著這個方向,眼睛卻沒有焦距,那雙眼睛象蒙上了一層重霧一樣。他的頭髮散著,烏黑的,披在身上,看起來清秀的像個姑娘。

  阿福施禮,輕聲喚:「殿下。」

  固皇子沒吱聲,站起來,張開手。

  阿福自動的走過去替他把袍帶繫好,然後再拿起長衣,罩衣,一樣一樣替他穿好。

  「殿下今天還出門麼?雪停了,西面園子裡梅花開了兩株,我剛才過去瞧了,香的很,不折兩枝回來香香屋子真可惜。」

  阿福說著話,已經扶固皇子坐下,替他把頭髮梳攏,插上簪子。

  沒人和她說剛才固皇子發什麼脾氣,阿福也沒敢問。佳蓉明顯是受了排揎,不知道有沒有責打。

  應該不會的吧——

  阿福直覺得不會。

  鏡子裡固皇子的臉上有種沮喪的怒色,漸漸的消退了。阿福適時的問:「早上不知道是甜粥還是鹹粥,要是有香麵團子就更好了。」

  固皇子終於開了口:「有什麼好?」

  「嗯,我記得小時候,那會兒我爹還在世,有一次下雪,我爹回來的晚,到了家,從口袋裡掏出兩團白白的,我還以為是團的雪球呢,原來是赤豆麵團子,外面沾了白色的粉面兒,咬下去一股甜香味兒。後來看到點心鋪子裡賣,不光有豆面的,還有別的味兒別的餡兒的,可是有點貴,沒捨得買過。」

  固皇子問:「像雪球一樣?」

  「嗯,咬起來軟軟的,外頭沾的面兒不能多不能少,多了發乾,不香。少了呢,裡面的糰子又粘牙……」

  固皇子一點頭:「御膳房會不會做?讓他們做了送來。」

  「那可是托了殿下的福了。」阿福微笑,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更加輕快平和:「我可想了好久了,要是能再吃上一個,這整個冬天肯定都有好運氣。」

  快樂的情緒是有傳染力的,固皇子的表情徹底放鬆下來,完全看不出慍色。梳洗完畢了,早膳也擺上了桌,雖然沒有阿福說的那種糰子,但是熱氣騰騰香噴噴的,也很引人食慾。

  阿福侍候了一半早飯,瞅空子出來。去園子的時候鞋上沾了雪,進了屋暖和,鞋子裡覺得潮乎乎的,不知道是出的汗還是外面的雪化了水浸進去。

  剛才看到固皇子要發怒的樣子,阿福並沒覺得害怕。

  大概是心理年齡比他大不少,阿福看著他的樣子,只覺得他像個發脾氣的孩子。

  因為天陰下雪的關係,楊夫人已經兩天沒讓他出屋子,連錦書閣也沒去,就算是條小狗,總關在屋裡也會悶出火來。

  撤了飯桌,阿福問:「殿下今天想聽什麼書?」

  固皇子想了想,忽然笑了:「你找找架子上,要是沒有就去錦書閣找找,要有菜譜食記的,拿本來消遣。我記得韋素拿來過幾本的,一直撂著也沒功夫理會。」

  食記?阿福心裡嘀咕著,不會是讓自己早上說的糰子,把固皇子的饞筋勾上來了吧?

  屋裡沒有,阿福得去錦書閣找。

  她掀簾子出來,就看見佳蓉站在門外頭,臉色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寒氣有些發青,冷冰冰的看著她。

  「佳蓉姐。」

  佳蓉倒是笑了,不過那笑意看起來跟大冬天摻了冰碴子似的井水一樣,涼透人心:「阿福,你可真本事啊。」

  阿福靜靜看著她:「不過是盡力盡心罷了。」

  不知道怎麼著,阿福想起一句話,有人浮上來,就會有人被擠的沉下去。

  佳蓉一定不想沉下去。

  但是那些浮上去的,真的就是交了好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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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15:50:45
正文 十二 冬天 三

  太平殿似乎沒有什麼變化

  但是對阿福和佳蓉兩個人來說,變化極大。

  佳蓉被調離了太平殿,去膳坊做事,品級倒升了一級,也不大不小是個管事宮女了。

  杏兒還羨慕了半天,和佳蕙一說,佳蕙卻搖搖頭。

  「佳蓉一夜沒合眼,早起來兩眼跟爛杏一樣。你覺得品級升了是好事麼?」

  杏兒點頭。

  「有句話說,寧為雞口,不為牛後。膳坊裡的管事宮女少說二三十名,負責宮室飲膳之事。上面還有內官,坊官,正官,事多繁雜。佳蓉在太平殿四年,除了殿下和楊夫人她服過誰?將來的日子……」

  阿福默默的做著針線。她繡了一個香囊,把前兩天剛開的早梅花花瓣裝在了裡頭,正在收帶尾。

  這就叫明升暗降,阿福不會以為自己這麼有本事擠掉佳蓉。她被遣走,一是她年紀大了的確升一級也說得過去,二是她已經漸漸不服楊夫人的管束,明裡暗裡沒少仗固皇子的勢抬高自己。或許她以為將來自己一定可以長長久久的留下來,就算王妃沒份,做個娘子,內女,總是十成裡六七分的把握。

  可惜她道行比楊夫人差多了。

  固皇子身旁,佳蓉和佳蕙呆的最久,原本也只有她們兩個在內室伺候。佳蓉一去,空出的缺紫玫沒輪著,卻讓阿福補上了。

  「太平殿已經是宮裡難得太平的地方了,別的地方還不知道怎麼樣……」

  佳蕙沒有佳蓉那麼要強,但她細心,對楊夫人也一向恭順……

  阿福想,要在太平殿久待,這一點一定得明白,不然死了也得咬著舌頭沒地方去訴冤。

  但楊夫人並不是奶娘出身,她是憑靠什麼?從紫玫的事上看,她也不是太后那條線上的人。

  阿福想不明白,把線咬斷,拿小剪子把絨面剪平,又拿小刷子刮起細茸毛。

  杏兒湊過來看:「好漂亮——好香!」

  那一股香就在鼻頭飄,但用力去嗅,又沒有了。

  「給殿下的?」

  「嗯,這梅花能一直香到初夏,白撂在雪裡泥裡太可惜了。」

  杏兒小聲說:「那,能不能……給我也……」

  阿福呵呵笑:「你自己沒長手啊?動不了針線?花瓣這裡還有,你自己做個香囊裝起來不就得了?」

  杏兒就笑,跟小老鼠惦記燈油似的:「我這手笨嘛。」

  「行,明天找點布,給你做。」

  杏兒能把心思挪開當然好,她要老惦記劉潤,那只能鑽進死胡同了。

  可是明天並沒有做成。

  楊夫人遣走佳蓉的事情沒避人,這也避不了,宮牆再高擋不住人的眼和耳。第二天就不約而同有人送宮女過來,且說了,都是調教好的,一准上手就能伺候,絕不添亂添事,讓固皇子將就著用。

  這一送就是四個。

  阿福在障屏後頭,杏兒在廊下偷偷給她使眼色,比劃著讓她看。

  阿福透過障屏的摳花往外看,站在外面的四個宮女裡,排頭的那一個一頭烏髮,相貌著實不錯,卻是個熟人。

  陳慧珍。

  這麼著,她是被宣夫人送來的了?

  但是隨即外面楊夫人和另一個管事的女人說話,原來不是宣夫人的意思,卻是三公主的意思。另外三個人,分別各是幾位夫人送來的。

  佳蕙看了一眼,貼過來聲音細的不能再細,把那三個人原來的主子是誰說了。

  阿福仔細聽著,除了宣夫人,還有瑞夫人,麗夫人,何美人,分別各送了一個人過來。

  阿福只這麼看她們的相貌神情,就知道都不是什麼面瓜角色。

  為什麼陳慧珍也在裡頭呢?雖然按歲數說,她不算太小,但是論起資歷,進宮還不滿一年呢。難道三公主覺得她特別出挑,特別送得出手?

  怪不得杏兒讓她看,原來是來看陳慧珍的。

  阿福回屋去,沒多會兒,杏兒也進來了,搓著手就往炭盆前頭湊。

  「好冷好冷,鼻子都要凍掉了。」杏兒說:「好在屋裡暖。往年我們在家,屋漏風,跟外頭一樣的冷,被子也不暖,睡到半夜會凍醒。」

  「誰讓你在外頭站半天,看見了就回來唄。」

  杏兒小聲說:「你也看見她了吧?我聽人說,其他人都是送來當差的,她算是攆來的。好像是三公主嫌她服侍哲皇子不好。」

  「啊?」阿福倒茶的手頓了下:「你聽誰說的?」

  「噯,聽說聽說,聽誰說才不要緊。」

  阿福點點頭:「這倒是。」

  不過服侍不好,不是打板子懲戒貶走,而是送到太平殿來。

  事關那位三公主,阿福就會想多些。

  小宮女叫蕊香的來喊阿福,兩個人嘰嘰咕咕的小聲說話,蕊香也是今年進宮的,不過當時沒和她們分派在一處受管教,一張臉稚氣未脫,每次阿福見她小小個子卻要裝大人樣的老成就覺得心酸。

  從十來歲到三四十歲這段時間,宮女最好的時光都泡在宮裡了,真正的成長,也是在宮牆裡。有好些人,大概沒來及長大就已經凋零。

  誰知道要在這裡待多久才能離開?或者,總遇不著放出,就總也走不了。

  宮裡放人沒有定數,有時候遇著災年,宮裡說要省用度,就會趕一批老弱病殘走。那時候放人不是恩典,每個人手裡只有一點錢,還有人就兩身衣裳,出去了也就是餓死。

  下晌阿福在固皇子跟前的時候,楊夫人領那四個新來的宮女過來了。

  楊夫人躬身行禮,低聲說:「殿下,這四個人,留兩個在東院?」

  固皇子手裡把玩著一隻溫玉球,聲音聽起來冷冷的:「我就一個人,用不著這麼多人跟前晃悠。」

  楊夫人又是一躬身,平時她也是謹守禮規,但是今天特別嚴肅,阿福站在一旁一聲不吭,眼皮也不抬。

  「是,那就先在西院當差。」

  在西院,基本是沒可能見著固皇子的。他的一應起居都在東邊的錦書閣,寧中閣和華昌軒,中間一道門卡住,太平殿的人習慣了稱這邊為東院,那邊為西院。

  等楊夫人帶她們出去了,固皇子信手把玉球放在桌上,佳惠急忙收起。

  佳蓉那天就打破了東西,她可不想再被楊夫人揪著。

  固皇子臉色不太好看,阿福輕聲說:「殿下,我找著本食記,年深日久了,恐怕過時了呢,還念麼?」

  「人一天三頓,吃來吃去還不是五穀菜蔬,那有什麼過時的說法。」固皇子臉色緩和些:「念吧。」

  那食記是一個姓顧的人寫的,此人家有恆產,不做官不經商,整天挖空心思琢磨飲食,然後記述下來。阿福念了一篇如何做餅的,又念了一篇那主人試吃狗肉,忽然聽到咕嚕一聲響。阿福抬起頭來,很不可思議的……

  固皇子臉上倒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表情,大大方方的摸著肚子說:「這個空著肚子聽不合適。佳蕙,端些點心來。」

  阿福特別想笑,硬掐著手忍著,繼續朝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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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15:51:04
正文 十三 新人新氣象 上

  以後若是冬天看書,切記不要看食記

  阿福把這話在心裡默念幾遍,要把這句話牢牢記住。

  寫食記的人描述的那些生動鮮活的色香味,成功的勾動了讀的還有聽的人,舌頭和腸胃一起快樂的運動起來,肚子咕嚕咕嚕的攪動,舌頭一個勁兒的分泌唾液——阿福也不例外。

  而且幾天下來,阿福有了新發現。

  一,人在嘴饞時嘴裡分泌出的唾液,好像有點甜又有點酸,很淡的味道。

  二,阿福發現自己的臉,似乎,好像,大概是,又變圓了。

  好吧,本來就是圓臉,最近雖然吃多了點,動了少了點,臉又胖了點,也沒什麼大不了。

  阿福掰著手指算,最近他們一邊讀書一邊實踐,吃了不少東西。阿福印象最深的是吃了一次雞汁豆腐皮蝦肉卷,那味道……鮮的讓人想把自己的舌頭都吞下去。固皇子從開始讀食記起,就對吃萌發了無比強烈的興趣,大概,眼睛看不到,所以聽覺,嗅覺,乃至觸覺和味覺,都比平常人要靈敏起來了!

  還有魚頭膾冬瓜——好在冬瓜這季節有,所以固皇子說要弄這個來吃,也還能辦到。

  阿福想想,下次要是看到和黃瓜有關的什麼菜,萬萬不能念。不然白勾起饞蟲來,這時候卻沒地找黃瓜去,那可不是這時節的菜。

  還有各種點心,阿福最喜歡那一口酥,香香酥酥的,一口一個,這名字起的真形象。固皇子也對那個讚不絕口,指定那個要常備在屋裡,隨吃隨取。還有杏仁茶,又甜又燙,喝一口嚥下去,那股杏仁的奶香好像從每個毛孔透出來。

  阿福吸吸口水……這個冬天吃的多動的少,可以預見等到穿春衫的時候,自己一定圓滾滾的像水桶一樣。

  阿福合上鏡盒。現在她的小箱子裡也不少的東西,絨花,耳墜子,香包,銀簪子——好吧,其實這些家當不算什麼。

  杏兒還沒回來,雪沒化也沒什麼事做,大概又去找蕊香說話去了。阿福想趁這會兒沒事把頭洗洗,可是天實在太冷,不想去提水。

  「阿福,你在屋裡嗎?」

  阿福愣了一下,應了一聲,走過去打開了門。

  陳慧珍站在門外,朝她微微一笑。

  院裡積雪未銷,一片白皚皚的清冷顏色,襯著她一張臉特別秀麗。

  「我都過來幾天了,也沒找你說說話,你不生我氣吧?」

  生氣?

  阿福轉身,把茶端給她:「你剛來,當然不方便亂走了。怎麼樣?還習慣嗎?」

  陳慧珍急忙起身把茶接過去,又坐下:「這裡清靜,也沒什麼活計做。我閒著無事繡了塊帕子,算是一點心意,你可別嫌棄。」

  那是塊碧緗色的帕子,上面繡著一枝玉蘭花,倒是很清雅精緻。阿福急忙道謝,又說不敢當,兩個人推讓擾攘完了,才重又坐下。

  「屋子冷不冷?」

  阿福和她聊來聊去都不過是些閒話,一句敏感的都沒有。就是吃的好不好,衣服好不好,今年雪大,又說起院牆那裡的幾株梅花。

  陳慧珍也相當沉得住氣,聊了一會兒,便站起身來告辭。阿福要送,她說:「就兩步路,有什麼可送的,再說外頭冷,你別出來了。」

  她前腳走後腳杏兒進來了:「咦,有客啊。」

  桌上兩個茶杯。

  「嗯,慧珍來坐了一會兒。」

  「她啊……」杏兒湊過來:「說什麼?」

  「也沒說什麼。」

  杏兒眨眨眼:「她是想來東院吧?」

  阿福說:「你又知道了?人家告訴你了?」

  「這還用人告訴?西院有什麼好?誰不巴著想來西院啊。」杏兒頓了一下:「阿福姐,你會幫她嗎?」

  阿福只一笑,把茶杯收拾了。

  杏兒跟在她身後,她向前她也向前,她向後她也向後:「她倒眼快耳尖,這麼兩天就知道你在固皇子面前正得用了,要不就不會來找你了。」

  「杏兒,你不喜歡她?」

  「也不是不喜歡。」杏兒嘟著嘴:「她看人的時候,嗯,那種眼神我不喜歡。感覺她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不是一樣的。」

  杏兒的直覺敏銳之極。

  阿福笑笑:「你放心,別說她沒開口,就是開了口,我又不是楊夫人,哪有那個本事調人呢。」

  「可是,別人都說,我是沾姐姐的光才過來的。」

  這句姐姐讓阿福愣了下,有點恍神。

  阿喜……

  阿喜也總是這麼喊她。

  不知道阿喜現在過的還好嗎?

  杏兒打開點心盒蓋,裡面整齊的碼著九個小貝殼樣子的點心。

  「這是什麼?」

  「一口酥,殿下賞的,你嘗嘗。」

  杏兒馬上捏了放嘴裡:「好香!真酥……好吃!」她又看看阿福:「你沒拿她待客啊?」

  福那會兒真沒想起來招待陳慧珍吃點心。

  杏兒笑的得意起來:「嘿,我就知道姐你還是和我親嘛。」

  從阿福姐變成姐姐,又變成姐,杏兒叫的是越來越親了。

  阿福也拿了一塊兒,放進嘴裡。

  舊雪未消,新的雪花又落了下來。

  太平殿裡多了四個新人,寧靜中倒也有些小小波瀾。先是幾位夫人,美人輪流過來關心了一番固皇子,又不動聲色的敲打了楊夫人。宣夫人倒沒來,三公主來了,笑嘻嘻的陪固皇子說了一上午的話,後來興致來了又要找琴彈琴。但天氣陰沉,琴聲發澀,有些讓人掃興。

  三公主前腳剛走,太平殿來了位不速之客。

  說起來倒也巧,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三公主的同母弟弟哲皇子。

  阿福本來聽說過,哲皇子不過十一歲,心裡想著那來的肯定是個小孩兒了,可是等人通報了,哲皇子大步進來,阿福立馬傻了眼。

  這個,比她高一個半頭的,人高馬大活像個大男人的,就是,就是哲皇子?

  天哪,這孩子平時吃的是什麼?難道是化肥激素不成?

  哲皇子披著一件錦面紫貂裘,急沖沖的進屋,匆匆朝固皇子一揖手:「見過大哥。」

  「哲弟不用多禮,坐吧。」固皇子語氣溫和,但是阿福卻能聽出一股疏離的意味來。固皇子對著三公主的時候那是真正的語氣溫和,耐心十足。但對著哲皇子,似乎就只是一點客套情分。

  「天冷,哲弟怎麼這會兒想起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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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15:51:32
正文 十三 新人新氣象 中

  哲皇子忽然站了起來,兩步走到固皇子身前,沉聲說:「大哥,弟弟有一事求你

  固皇子微微意外,身體微微朝後仰,似乎不太習慣這樣和人接近:「哲弟有什麼事情?愚兄又能幫上什麼忙?」

  「前些天馨姐送來的宮女……」

  「阿哲!」

  阿福轉過頭,三公主竟然自己掀簾子進了屋。

  哲皇子的表情頓時象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下來,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三公主似笑非笑,明艷的臉龐上有一層戾氣,讓人看了不由得心驚:「我剛才喊你一起來,你說沒有空不想出門。怎麼我前腳走,你後腳就來了?」

  哲皇子唯唯諾諾,他不比三公矮,但是在三公主面前,恨不能把自己的縮了再縮,一直沉到腳底下去。

  阿福聽說哲皇子脾氣不好,誰都不服,可就是三公主能吃住他,這個主天不怕地不怕,唯獨一見他這個同母姐姐就像老鼠見貓,別提多老實了。

  三公主刺了他兩句,也沒揭破他來這裡是為什麼事兒。八成三公主沒走遠,看著哲皇子摸上太平殿的門,又急匆匆的趕來殺了他回馬槍。

  這一對姐弟走了之後,固皇子先是笑了,可是阿福覺得那笑意有些無力。然後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試著去推開窗子。

  當然他推不開,窗子銷上了。

  佳蕙輕聲問:「殿下可是覺得氣悶嗎?」

  他搖搖頭,有些意興索的放下手來,也沒有說要開窗子。

  他一身蒼色的袍服襯著身後粉白的牆,看起來仿若一張畫。

  那樣的好看,可是又很孤單。

  阿福去取書,步音在長長的迴廊裡顯的很空曠。

  經過庭院轉角時,阿福忽然俯身抓了一把雪團緊,用力擲向庭中那棵樹。

  撲的一聲響正砸在樹身,樹枝搖晃著,雪粉簌簌的落下來。

  下午阿福念了幾頁書,停下來喝水潤喉。固皇子瞇著眼半靠在羅漢榻上,他的手腕很細,薄薄的一層皮包裹著骨節,膚色很白。

  阿福覺得他睡著了,輕輕合上書。

  「我要是也有個親弟弟,親姐姐,就好了。能說笑,能打鬧,能有個人管著你,惦記你……」

  阿福沒吭聲,她不會說那種「三公主就是你的姐妹,哲皇子就是你的弟弟,大家都是手足」那樣的話,固皇子也絕不需要聽那種冠冕堂皇的安慰空話。

  不是親的,就不是親的。

  阿福低聲說:「我和我哥哥妹妹,也不是一個娘生的。」

  固皇子的臉微微動了一下,眼睛沒睜開。

  阿福知道他聽著,就說下去:「哥哥妹妹是大娘生的,我娘是買來的奴婢,後來大娘去了,爹也去了。其實,平時大家都一樣和氣的,哥哥疼阿喜也疼我,娘也是……不過為了不讓說閒話,娘沒偏疼過我,有好東西都先盡著阿喜。哥哥倒是對我們都一樣的。」

  「其實,還是不一樣的。我若犯了錯,娘就罰跪罰打,從不姑息。阿喜要是犯了錯,娘一定好言安慰,說不是阿喜的錯,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沒照顧管好她。人家要個丫頭去做活,娘讓我去。宮裡徵納採選了,娘讓阿喜嫁了人……」

  阿福覺得自己是不介意的。

  因為她兩世為人,雖然前世的印象大多數都模糊了,可是她一開始也沒有在這一世的娘身上尋找母愛。但是人的心就是這樣的,東西沒有不要緊,少也不要緊,可要是瞅著旁人得到的比自己多,就會覺得不公了。

  「小時候我帶阿喜一起玩,她跌了,鄰居還有說是我害的。那個鄰居看不起我娘的出身,連帶看不起我,她們說,阿喜的娘當初帶來的嫁妝,將來是要給阿喜出閣陪送用的。她們說我們母女一定是盼著阿喜活不大,好把她的嫁妝佔了……我不是沒想過,要是這世上沒我,或是沒阿喜,都好。雖然那念頭只是一瞬間,可是也很卑劣了。我也想,要是阿喜和我是一個娘生的,那一切煩惱也就都沒有了。」

  當然了,那些假設都不成立。

  「娘說,都是命,命中無時莫強求。」

  阿福低下頭不說了。

  忽然固皇子的手伸過來,在榻邊摸索了兩下,穩穩的握住了阿福的手。

  他果然不像剛才那樣消沉,落落寡歡的神氣從臉上消去了。

  阿福本來也就是想讓他不再想著三公主和哲皇子姐弟倆的,可是說著說著,自己卻真的難過起來了。

  「沒事,我沒什麼事。長這麼大也沒怎麼餓著凍著過。」

  固皇子重重的又握了一下,才放開手。

  佳蕙端茶過來,嘴角彎彎的。固皇子問:「送三公主他們回去了?」

  蕙說:「小文他們說,玉嵐宮一關門,就聽見三公主教訓哲皇子,哲皇子叫的那個慘啊。」

  「他過來做什麼?話也只說了一半。」

  侍蕙顯然是知情的,但是吞吞吐吐不肯說。固皇子再三問,她才說:「前幾天三公主送來那個宮女,原是伺候哲皇子的。宣夫人不太喜歡她,三公主就送給到咱們這裡來了。剛才哲皇子來,八成是想討她回去吧……這是奴婢瞎猜的,或許不是。」

  這個或許不過是佳蕙謹慎才補上的,其實這事也不算秘密了,玉嵐宮的事太平殿多多少少也都聽說了一些。

  只是阿福沒想到,陳慧珍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哲皇子頂著被三公主收拾的險跑來要把她討回去?真是……看不出來啊。

  固皇子也好奇了:「是麼?就是那天四個宮女裡的?」

  「是,姓陳。」

  固皇子想了想:「倒沒有印象。」

  佳蕙說:「說話聲音軟乎乎的。長的也不錯。」

  太平殿人形容起人來都很有特點,先說聲音,再說長相。

  固皇子先笑:「長的是該不錯,不然阿哲不會跑到我跟前來要人。」

  「聽說他還在宣夫人面前頂磚打旋的磨磯呢,不過宣夫人再寵他,這回是鐵了心沒鬆口。」

  固皇子點點頭:「這是自然。」

  自然什麼他沒說,不過阿福想,連固皇子身邊還沒有那種「暖床」功用的女人,哲皇子雖然個子大,可是年紀只好算個兒童,連少年還算不上,這種事情是太早了些。

  阿福有點出神。

  哲皇子很看重陳慧珍嗎?那,慧珍來找她,到底是想回玉嵐宮去,還是想到固皇子身邊來呢?

  阿福有點糊塗了,也許先前她和杏兒的猜測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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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15:52:09
正文 十三 新人新氣象 下

  屋里門窗緊閉,難免會有些炭氣和其他氣味,所以要時時熏香即使如此,從屋裡出來,阿福還是深吸了一口氣。

  帶著雪味兒的空氣似乎有一種天然的甘甜,在屋裡人很萎靡,到了屋外一下子就感覺清朗起來了。

  早起來兩個人忙而不亂,阿福梳好了頭,杏兒看見自己肩膀上掉了兩根頭髮,隨手捏起來丟進炭盆裡。

  阿福看她小心翼翼的揭開鏡袱,從墨盒裡拿出一小段眉墨來,對著銅鏡仔細的描畫眉毛,微微驚訝,站在那裡看了幾眼。

  杏兒什麼時候……

  杏兒把眉毛描長了,顧鏡自賞,似乎很滿意。阿福看著,倒覺得那一對眉毛末梢上挑,並不襯她的臉型。而且杏兒原來眉淡膚白,看起來很可愛,這一對眉毛畫的濃了,就好像一幅渲染粉桃畫上,突然伸出了兩根枯柴枝,突兀之極,整張臉就只能看到這對眉毛了。

  杏兒轉頭問:「好看麼?」

  「你哪兒來的墨?」

  托人買的麼?阿福知道那些小宦官常與出宮的採辦們打交道,宮女們要用脂粉墨黛什麼的都請他們幫忙。

  「嗯?慧珍給我的。」

  「哦?」這什麼時候的事,阿福一點兒也不知道。

  「她們都畫呢。」杏兒拿了一朵

  雪青的絨花別在發間,看了看,又拔下來扔在盒裡,拿了一朵大紅的戴上。

  阿福搖搖頭:「你收了人家的的禮物,要是人家有事求你呢?」

  「這算什麼禮物?況且還是她用過的呢。」杏兒說:「你沒看慧珍的盒子,她有一對嵌紅寶石的簪花呢。而且她還會往身上灑香露,或者是灑在帕子上頭。」杏兒從袖裡摸出塊手帕:「喏,這也是她給我的。上面灑了好幾滴香露呢,你聞聞,香不香?」

  阿福初時還以為只是阿杏自己有變化,可是再仔細看,好像其他人也或多或少受了一些新來的宮女的影響,除了佳蕙和阿福,其他人或是頭髮換了個樣子梳,或是塗了顏色比平時鮮艷的口脂,還有人大概是往荷包裡塞了香草香丸之類的,走過時裙角擺動,帶起一陣隱約的香風。

  好像一夜間,清寂的太平殿忽然染了些玫瑰色澤。

  真是新人新氣象啊。

  阿福感慨之極。

  天寒,韋素來的少,三公主倒是多來了幾趟,每次都帶些新巧精緻的禮物來,其中就有一串貝殼羽毛的風鈴。掛了起來,風吹著羽毛,貝殼輕輕互撞,發出叮叮呼呼的聲音,清脆悅耳。皇子道了謝收下,阿福十成裡有八成能確定,三公主應該是和她一個來歷的。

  即使阿福克制自己不去和她說話,但是目光每落到她身上,心裡就有點異樣的感覺。懷中揣著一個秘密,無人可以說。看著三公主明媚的笑臉,阿福發起怔來。

  「咦?你怎麼了?」三公主常來常往,也知道阿福這個人。

  「啊,我在想,這鈴真好聽。」

  三公主一笑:「這個掛在簷下,不拘誰都能聽著。只要一聽著叮叮的響,就知道外頭又起風了。要是風小就響的輕,風大,那就響成一片了。」

  她轉頭對固皇子說:「對了,你可知道,昨日有位宮人受幸,得了個封號玉美人?」

  「我哪有你的你消息靈通。」

  「是啊。那次賞花會上沒見這人,好像那天是偶染風寒才沒去赴會。我還沒有見過呢,只聽說確有傾城傾國之姿……」她頓了一下,慢悠悠的說:「有幾分當年元皇后的品貌呢。」

  固皇子手裡的茶碗蓋落回茶盞上,佳蕙急忙把茶盞接過來,扯了帕子替他拭去滴在身上幾滴茶水。

  固皇子沒說話,三公主小坐一會兒也就告辭了。

  元皇后?那不就是固皇子的生母嗎?

  阿福看他坐在那裡,半晌一動都沒有動。那雙眼睛望著一個固定的地方。

  其實他什麼也看不到。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誰也走不進去。

  阿福聽著風鈴叮叮,叮叮的響,忽然覺得這聲音如此無聊,惹人煩惱。

  三公主為什麼突然冒出這麼句話來?

  太平殿裡這股玫瑰色的旋風還未成氣候,就劈頭蓋臉的被打壓下來。

  晚間楊夫人把她們召集起來,阿福和佳蕙幾個人待遇好些,站在屋裡,其他的那些宮女宦官站在廊下,一陣北風吹來,吹的人瑟瑟發抖。楊夫人將她們訓誡一番,特別點出兩個小宦官為了烤火險些燒了床賬,每人罰了五板子,大冷的天扒去了衣裳,就在庭中打了起來,那木杖一端圓,握在手中,一端扁是用來行刑罰。一下一下的,啪啪的聲音像是抽在每個人臉上心上。天冷,皮凍的緊,不過兩下臀就破了,血點濺在雪裡,紅白交映鮮明,讓人觸目驚心。然後又指出兩個小宮女衣容不整,在滴水簷外罰跪,並扣了一個月的月錢。

  楊夫人發作完,又容色又緩和下來,誇了幾句佳蕙服侍用心,賞了她一個襖一個裙,阿福也跟著沾光,得了一件襖子。

  楊夫人這是分明殺雞儆猴,不但敲打她們,更是敲打那四個新來的。

  阿福暗自警醒,自己決不能忘形,不然楊夫人這冷面虎那是說吃人就吃人的。

  杏兒也給嚇的不輕,晚上睡的不安穩,驚醒兩回,擠到阿福床上來一起睡。

  她身子涼,一進被窩帶進一股冷意,阿福朝裡挪挪,讓出一半被子給她,兩個人並頭躺著,杏兒小聲說:「阿福姐,你身上真暖。」

  阿福瞇著眼應了一聲。

  「我覺得我可能做不了管事夫人了……」

  「怎麼?」

  「我不識字。」她靠的近了一些:「哪個管事夫人不識字呢?起碼自己得記下來宮人名冊,會看賬會寫信……」

  「嗯,我聽說楊夫人,好像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讀書知禮,進宮就是女官的……和咱們不一樣。」阿福含含糊糊的說。

  「阿福姐,你能教我識字不?」

  阿福昏昏沉沉的說:「有話兒明兒再說……」

  杏兒不再出聲,滴漏一聲一聲的。外頭的雪光映在窗子上,太平殿的夜,依然靜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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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15:52:44
正文 十四 病 上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夜裡受了些驚,出汗又吹了風,又或是夜裡面杏兒掀被來同睡著了涼,一早阿福想過來,只覺得頭沉沉的

  杏兒在她頭上一摸:「哎呀,這麼燙!」

  阿福苦笑,她自己倒是一點都不意外,在外面的時候,每年冬天也總會得一次半次的風寒,

  到了宮裡看來也不例外。

  「我,我去回楊夫人,請御醫來給你瞧瞧吧?」

  「不用……」阿福眼皮沉的厲害,強打精神說:「你給我弄碗薑湯喝,我躺著養會兒就行。」

  杏兒答應一聲出去,過了沒多會兒果然弄了一碗薑湯來。因為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太后說御膳房的飯菜送了來再端上桌,等入口時早已涼透,在幾位夫人的宮院都設了小灶間,想吃熱茶熱飯可是隨時舉火燒煮,要不然這薑湯也沒這麼容易得來。

  阿福把滿滿一大碗熱湯喝下去,蒙被蓋頭睡了一覺,到了午後並沒發汗見輕,倒是週身發沉,燒的更加厲害。杏兒急的滿屋亂轉,只能跑去找旁人討主意。晚間楊夫人來看了一次,交付給杏兒幾粒丸藥,杏兒找了熱水來給阿福送服下去,這一夜阿福就沒有睡的踏實,輾轉反側,一時冷一時熱的。早上來了人給阿福把了脈,也只說是外感風寒,開了湯藥。阿福的熱一直到第三天才退下去,可是卻又咳嗽的厲害起來,白天還稍好些,晚上簡直咳的難以入睡,杏兒忙前忙後,既要當差又要照顧病人,眼見著臉就瘦了一圈兒,倒讓阿福十分過意不去,心裡也焦急不堪。病雖然沒加重,可是卻又遲遲不見輕,再拖的話,楊夫人只怕會把她遷出去——阿福是知道永壽堂那個地方的,雖然叫永壽,可是因為有病遷過去的宮人宦官,遷去的多,卻不是個個都能齊全回來。

  阿福下不了床,睡的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時辰,忽然有人輕聲喚她。阿福心裡明白,可是身子太沉,掙扎不起來。那人伸手推她。

  「阿福,醒醒。」

  「你……劉潤?」

  阿福用力眨了下眼,沒看錯,就是他。

  「你……怎麼來了?」

  阿福的嗓子啞的不成樣了,一句整話都說不了。

  劉潤看了一眼門外,低下頭來飛快的說:「這個給你,我明天再來。」他把一個紙包塞進阿福手裡,遲疑了一下,他又說:「可不要讓別人知道。」

  阿福一怔,可是腦子轉的慢,還沒反應過來要問這是什麼意思,劉潤如同來的時候那樣,又匆匆的開門出去。

  阿福看看手裡的東西,紙裡包的是一把灰撲撲,藥草研碎磨的藥末兒。

  這……這叫什麼事兒啊。

  阿福想起他剛才說話的語氣神態,忽然覺得一陣心驚,雖然是躺著,還覺得頭暈目眩,連忙緊緊閉上了眼。

  這種事只有以前在電視電影裡看過,怎麼猜,也猜不著這樣的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看看藥包,吃還是不吃?

  阿福沒思索太久,總之現在病沒起色是事實,劉潤沒有必要害她。

  伸手從床頭拿過一個茶杯,伸長手臂摸著了茶壺,顫抖著倒了杯水。那個藥末兒聞起來並不刺鼻,阿福把藥末兒倒進嘴裡,用力嚥下。嗓子腫著,只覺得那藥末兒好像黏在上顎和咽喉處,澀澀的,急忙喝水,茶水半涼了,猛一喝下去,阿福機伶伶打了兩個寒噤,無力的倒了回去,可是再也睡不著了。

  剛才的事情,越想越心驚。阿福只覺得腦子裡塞滿了爛草,扎扎戳戳的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藥有問題?是誰的問題?

  杏兒過了一會兒回來,腳下小心翼翼,如臨大敵般端著一碗藥進來:「阿福姐,吃藥了。」

  阿福嗯了一聲。杏兒把藥放在桌上,過來扶她坐起,還放個枕頭在背後讓她靠著。

  「你身上怎麼樣?覺得好點兒了嗎?」

  阿福搖搖頭。

  「來,喝藥吧。」

  醬色的藥湯聞起來就讓人覺得嘴裡心裡一起發苦。阿福皺起眉頭,杏兒看看她:「喝吧,不喝病怎麼能好。」

  「不想喝。」

  杏兒也有些苦惱:「藥哪有不苦的,那,我拿果脯來給你壓一壓?」

  阿福接過藥碗,杏兒轉身去櫃子裡找杏脯,阿福只喝了一口,側過身將藥倒在床頭與牆壁之間。藥汁沿著床腿淌下去,無聲無息。反正這屋裡已經一股子藥氣,污濁不堪,再多些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杏兒轉過頭來的時候,藥只剩下兩口了,阿福搖著頭:「不喝了。」

  「好吧,反正剩的不多了。」杏兒把果脯盒子遞過來,阿福拿了一塊含在嘴裡。

  「杏兒,這幾天,真是辛苦你。你看,你又瘦了。」

  「我沒事。」她也伸手從盒裡拿了一塊放進嘴裡:「等你病好了,記得多弄點糕餅謝謝我。」

  阿福仔細看著她的臉,杏兒看起來與往常並沒有太大不同,不過眼睛下面微微的發青,這兩天的確辛苦,晚上又睡不好。

  阿福一肚子的疑惑,又偏偏得不到解答。

  第二天劉潤果然又趁屋裡沒人的空檔來了。杏兒這個時候去煎藥,屋裡只有阿福自己。

  「昨天的藥你吃了嗎?」

  「嗯。」

  劉潤又摸出一個同昨天一樣的紙包來給她。

  「前天我過來,你睡著,我替你把了下脈。」

  「你……懂醫術?」

  「以前,在家裡的時候學過一點皮毛。」劉潤說:「你的藥對症,但是其中少了一味要緊的,這樣喝下去,再喝十天半個月病也不一定好得了……」他站起身來,順手替阿福掖了把被子:「自己多小心。」

  佳蕙和其他幾個宮女來看過她,也不過是說兩句話就出去了,以免過了病氣大家都麻煩。

  陳慧珍也來了一次,她穿著件水紅的襖子,腰間繫著蔥黃的裙帶,頭髮梳的光滑齊整,看起來格外精神。相比之下,阿福一臉病容,聲音嘶啞,蓬頭垢面,實在狼狽。

  「哎,別起來別起來。」慧珍忙緊走兩步按住阿福:「你快躺著吧。」

  「真不好意思,其實沒什麼,還勞煩你們來看我。」

  「看你說的,這還不是應該的。」陳慧珍陪她說了幾句話,也就起來告辭。

  阿福看她走了,閉上眼,今天見過的人的面孔輪流在腦子裡閃過。

  劉潤的話讓她知道,有人在藥裡動了手腳,雖然不是要毒害她的性命,但是希望她能病久些,拖長些……

  這種事,怎麼發生在自己身上呢?

  自己,究竟擋了誰的路,礙了誰的眼?

  一時間,似乎人人都有可能,又似乎人人都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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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15:53:04
正文 十四 病 下

  劉潤來的時候,發現阿福沉靜依舊,沒有著急著向他問東問西,問他為什麼藥裡少了藥材,問這事情是誰做下的,問劉潤又是怎麼知道這事的

  劉潤鬆一口氣。

  因為她沒問。

  可是心裡又隱隱的覺得失落。

  因為她,沒問。

  劉潤一直覺得,阿福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看起來和杏兒一樣的年紀一樣的個子,卻有著一種沉靜的溫柔的力量,讓人覺得她非常可靠……非常安全。

  是的,安全。

  劉潤走出那個院子,冬日的冷風吹的他鼻尖發紅。

  靠近她的時候,劉潤常常想起從前。

  很久很久以前——又或者,沒那麼久。

  他以為自己都快忘了。

  那時候母親溫柔美麗,不肯讓他吃太多糖果糕餅怕他壞了牙。

  那時候他什麼都有。

  無憂無慮。

  劉潤眨眨眼,似乎那裡從來沒有濕潤過。

  那些都已經不復存在了。

  他現在只擁有不完整的自己。

  劉潤邁開步,像往常一樣,平靜的走去自己該去的地方。

  阿福看著劉潤走了。

  她知道劉潤一定能告訴她些什麼。

  劉潤的眼睛,那雙安靜的眼睛,似乎總在默默注視著身周發生的一切。

  不過她沒有問。

  這次病倒,只讓阿福明白了一件事。

  她太軟弱,也太天真了。

  不管敵人是誰一樣。

  這裡就是這樣的。

  杏兒搓著手進來,她把提盒放在桌上:「阿福姐,今天有雞湯,我給你要了一碗。」

  「是嗎?」阿福坐起身:「你一說我還真饞了。」

  杏兒笑盈盈的給她裝了一碗,阿福接過來,深深嗅了一下:「好香。」

  「聽說裡面放了人參的。」阿福說:「不知道是給殿下還是給夫人預備的,反正現成的便宜咱不佔是傻子。」

  湯很湯,阿福舀了一勺小口的喝了,杏兒在一邊看著,眼睛裡露出渴望的光亮。

  阿福很熟悉這種目光,阿喜想要什麼東西時,就會這麼瞅著那東西。

  「來,你也嘗嘗。」

  杏兒搖搖頭:「不要了……你快吃吧,吃了病能快好。」

  她顯然還想說什麼,不過又沒有說出來。

  「怎麼了?」阿福輕聲問:「有人欺負你了?」

  「沒有……」她說:「不過,今天楊夫人,把慧珍調到東院了。」

  「什麼?」

  「因為你病了,她說她能給固皇子讀書,楊夫人竟然同意了。」

  阿福似乎並不太意外:「是麼?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她就會過去……」

  杏兒停下來,阿福和她同時聽見了什麼動靜。

  很遠,關著門窗,又有風,聽不清楚。

  阿福和杏兒驚訝的對視了一眼,杏兒說:「我去看看。」

  阿福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別去。」

  直覺那不是好事。

  杏兒回頭看她一眼,那神情很迷茫。

  「等下也會聽說的,現在別過去,萬一有人亂發火撒氣怎麼辦。」

  是杏兒還是坐的不是很安生,看樣子外面的事讓她很關心。

  「算了,想去就去吧。」阿福放開了手。

  阿杏猶猶豫豫的站起來,又坐下了:「算了,外面也冷。」

  阿福慢慢的,覺得心裡有點發涼。

  不過她什麼也沒說,那碗雞湯放在那兒,上面油很厚,漸漸變成了一層黃色的膜,膩膩的。

  不用她們出去,消息自己也會傳進來的,是蕊香來說的。

  「夫人又打人板子了,這個月還沒過,都第二回了……」蕊香的臉色發白。

  「打的誰?」

  「麗夫人送來的那個宮女。」

  杏兒好像鬆了口氣似的。如果不留神,就不會發現她神情細微的變化。

  「那怎麼這麼吵嚷,打人不都是……」不許出聲這四個字杏兒沒說出來。

  「嗯,她說她冤枉,還扯著別人……算了,不說那些,反正啊,那些夫人調教出來的,都不是省油燈。」蕊香坐到床沿:「阿福姐你好些了嗎?」

  「嗯,快好了。」

  蕊香笑著說:「你答應我教我繡那個花樣的,可不能賴的。」

  阿福搖搖頭:「不會的。」

  一切看上去像往常一樣。

  阿福安靜的養病。等她終於康復,冬天最冷的時候已經到來了。

  消失了很久的韋素在這個刮著大風的早上進了宮。阿福幾乎以為這個人做了什麼虧心事所以銷聲匿跡了,再看到他時愣了一下,然後才矮身行禮:「見過韋公子。」

  「咦?你瘦了。」

  「是嗎?」阿福摸摸臉:「得了場風寒,剛好。」

  「我說呢。」韋素搖搖頭:「這個天冷的很,可得當心。」

  「是啊,病了一次,可得了不少教訓。」

  他們在走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笑了。

  楊夫人迎面走來,微微頷首:「韋公子來了。」

  韋素笑嘻嘻的一揖手:「夫人好。」

  「來了就好,殿下可惦記你呢。這次去了這麼久啊?」

  「是啊,先回的雙寄,陪祖父母待了段時候,後來又去了七賀的外祖父母那裡,折騰下來,回來的路上還一場接一場的下雪,路特別的難走。」

  楊夫人微微笑,難得看到她有那樣溫和表情:「怪不得,一臉風霜的樣子。」

  「啊!」韋素的兩手啪一聲捂到了臉上:「很醜麼?很老麼?」

  他那副樣子讓阿福忽然想到一副名叫「吶喊」的名畫,她用力掐自己的手心忍住笑。

  楊夫人也給逗的前仰後合,阿福突然發現她笑起來,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歲,原來那嚴肅的線條全被溫柔取代了,原來楊夫人也是如此秀美的一個女子。

  「你啊……」楊夫人覺察自己有些失態,用袖子掩住口,清清嗓子,轉向阿福:「你養好了?」

  「是,多謝夫人關懷照顧,我都好了。」

  「以後要用心當差。」

  「是夫人。」

  阿福直起身,望著楊夫人離開的背影。長長的迴廊,清冷的庭院,深色的漆柱與回欄,楊夫人深色的衣擺拖曳在地下。那背影顯的修長窕窈,腰肢格外苗條。

  「走吧。」韋素說。

  「嗯。」

  韋素在別人面前端的高高的,但是不知道怎麼,他對阿福很和氣,阿福也奇怪,對著他的時候,就一點兒也不緊張。

  感覺不是一個剛認識的人,而是認識了很久的人一樣。

  至於第一印象……不算賞花會的話,阿福就記得自己摔的莫名其妙的那個墩兒。

  後來很久之後,她問韋素那是為什麼。

  他說,我見你第一眼,就想著,我要是有個妹妹,一定就是這個樣子,我要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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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15:53:29
正文 十五 過年 一

  阿福重新走進這間屋子,有一種熟悉的陌生感

  一切似乎還是原來那樣,可是,好像又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起了什麼變化。

  阿福打量了一下,自以為發現了改變的原因。

  垂帳和窗紙都換過了,新換上帳紗垂幔的是一種濃麗的深紅色,既喜慶又不刺眼。

  是啊,要過年了,辭舊迎新,這間屋子應該是已經徹底的打掃過了。

  固皇子坐在窗邊,手裡摸索著幾枚棋子,面前擺著棋盤。

  「咦?你早知道我要來?擺下陣勢等我了?」

  固皇子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把棋子一放,站了起來:「我算著你也該回來了。」

  「險些回不來呢,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想留我過了年再來的,我說那可不成了,得誤多少功課,一聽這話他們才放人,不然你今兒還等不著我。」

  「呸,給你點面子就當自己了不得了。」固皇子輕鬆的說他:「你以為自己是香餑餑麼?來,殺兩盤!」

  韋素大步走過去坐下:「嘿,看我殺殺你的威風!叫你看不起人。」

  固皇子眼睛不方便,所以韋素每走一步都會說出來自己的棋子落在了什麼位置。固皇子微微思索,便說出來自己落子在什麼位置。這樣下棋,得記心極好才行。阿福還是頭一次看到他們下棋,開始覺得新奇,時間稍長了一些就覺得韋素實在佔了很大便宜。

  韋素一抬頭,看見她站在一旁,比初見面時瘦了許多,雖然臉盤還是圓圓的,可是下巴卻尖了出來,可見這場病實在不輕。

  「你站的不累麼?坐下吧?」他指指一邊的小錦墩。

  固皇子動了一下,似乎想轉過臉來,但到底沒有轉,說:「嗯,病都好了嗎?」

  「承蒙殿下關心,都好了。」

  阿福搬過小墩子坐下,他們下的很快,沒有一局拖個半天的習慣,固皇子落敗,韋素勝了四子半,得意洋洋的說:「早知道就跟你打賭要采金了,現在贏也也只能白開心一下。」

  白開心難道不是開心嗎?

  明明看上去是個很……嗯,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形象的清貴公子,一張口卻像市井鄙夫,讓人忍不住發噱。

  但是阿福覺得親切。

  她以前生活中,身邊都是這樣的人,錙銖必較,愛佔小便宜,可是沒什麼壞心,大家相處起來很輕鬆。

  「噯,我聽說,過了年皇子們都要進學,你呢?」

  「我都什麼年紀,難道還跟小弟弟們坐一起唸書?那也太笑話了。」

  他們說著話,韋素說:「我去瞧瞧那盆蘭花,快半年沒見它了,別已經讓你給摧殘至死了。」

  隔著一道幔子,固皇子忽然伸過手來,準確的蓋住了阿福正在收拾棋子的手。

  阿福吃了一驚,隨即想到他一定是聽到棋子的聲響才能判斷出她的手在什麼位置上的。

  她輕聲問:「殿下?」

  「你嗓子還有些啞。」

  「其實已經好了,可能是昨天晚上喝了口冷風咳了幾聲,所以今天聽起來會這樣……」

  固皇子另一隻手抬起來,他的指尖觸到了阿福的鼻子,指腹就蹭到了她的嘴唇。阿福本能的抿起嘴,下面的話也就不說了。

  好在只是這一下,他的手就縮回去了:「是瘦了。」

  這話說的淡淡的,不過阿福卻覺得挺窩心的。

  今天一早起來有兩三個人都說她瘦了,不過到這時候聽到這句淡淡的陳述,卻比聽到前面那幾句加起來都覺得心裡熨帖。

  外面有腳步聲響,阿福有些心不在焉,以為是韋素回來了,結果簾子一動,進來的卻是陳慧珍。

  她穿著一件稍瘦的紫色襖子,下面是撒花百摺裙,她一進來,阿福就聞到一股淡淡的的香氣,非蘭非麝,清雅之極。

  「殿下。」她行過禮,看到阿福站那裡,手裡還端著棋盒,微笑著說:「阿福,你病剛才好,還是我來收拾吧。」

  佳蕙一掀簾子進來:「慧珍,夫人叫你過去一趟。」

  慧珍的動作僵了一下,說:「我收拾了這個就去。」

  佳蕙語氣雖然不重但卻很堅定:「你這就過去吧,要連這個都不能收拾,那她也太有沒用了。」

  慧珍把手裡的幾枚棋子慢慢放下,退了出去。

  阿福彎下腰把棋子攏進匣子裡頭,遞給佳蕙。

  「你病的可真是時候,越是要忙,你偏偏一聲不響就躺下了,等我這裡一五一十的都齊全了,你又好了。」佳蕙小聲說,伸指頭在她頭上戳了一下。阿福嘻嘻笑,一邊揉頭一邊說:「又不是我自己想病的。佳蕙姐,我繡兩條好手絹給你用吧?」

  「這可是你說的,不許賴。」

  「不賴。」

  「不賴什麼?」

  韋素走過來,右手手指微微捻動,又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我好像聽到繡好看的手絹?這怎麼能沒我的份?」

  佳蕙對他倒不大敢玩笑,阿福說:「沒說什麼手絹,是您聽錯了。」

  韋素扯扯自己耳朵:「我聽錯了?我今年十五又不是五十了,怎麼現在耳朵就不好使了。」

  「您有十五?」

  「哎,怎麼,不信啊?」

  「不是,我以為您比殿下小呢。」

  「怎麼會,我可是他表哥。」韋素拍拍固皇子的肩膀:「是不是,固表弟?」

  固皇子搖搖頭:「這種事有什麼好得意的?你出了一趟遠門,怎麼性子還是這樣,沒見有什麼長進。」

  「誰說的,我可學了不少本事。」韋素說:「我還下了一次田呢,跟農人一起收豆子。」

  「收豆子?」固皇子來了興致:「怎麼收?」

  「啊,說來,得先準備一個筐,豆子是被豆莢包著的,豆莢長在枝上,原來是青色,捏上去有點脆嫩,等熟透了就干了,黃黃的硬硬的,這時候就……」

  阿福和佳蕙互相看了一眼,露出又好笑又無奈的表情,那兩個種甲的門外漢興致勃勃的說的正起勁,全不管她們。

  佳蕙把她叫到一邊,打開櫃子拿了一個布包給她。

  「這是?」

  「這是以前人家送我的,補藥。」佳蕙說:「你看看你,說話有氣無力,走路還打飄呢,可得好好將養。」

  兩個人靠窗擠著坐下來,阿福順手拿起針線筐裡的蘭結絛子:「對了,佳蕙姐,你不喜歡慧珍?」

  「她?」佳蕙輕笑了一聲:「對了,你給我看看這個絛子,我總是打不好,一扯就開。我見你有個,結的好生精緻。」

  「我那是一根線結出來的,不是兩根對拼起來的。」

  「哦,怪不得,我覺得這裡總是系不緊。」

  「哎,你還沒說呢。」

  「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佳蕙把絛子放下,轉過身來,預備好好教教這個丫頭。

  在宮裡,有的事,一定要懂。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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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15:53:56
正文 十五 過年 二

  「阿福啊,你能看書識字,比我強那你也該知道一個詞兒吧?入鄉隨俗,是不是?到什麼地方,做什麼樣的事,說什麼樣的話。太出格了,是不行的。」

  「嗯。」

  「你看她的樣子,像是來做婢女的嗎?」佳蕙從線筐裡翻出一根長的絲帶遞給阿福:「她的打扮,說話,作派,都是奔著要做人上人去的。可是她心太高,人卻站不了那麼高,想向上,就得踩著身旁的人,才能讓自己更高點,那誰又願意被踩下去呢?」

  佳蕙沒有再多說,阿福抿了下嘴,手指靈巧的給絲帶打結。

  佳蕙這話,是說的慧珍,不過,也可算是對她的敲打吧。

  阿福並不覺得慧珍的追求是錯的,誰不想過更好的生活呢?

  但是,也許慧珍的做法,過分了。

  「雖然說她現在也算是太平殿的人,可是誰又敢認真使喚她,你說是不是?」

  阿福已經把絛子結成了一朵祥雲的樣子,雖然只有一圈,看起來已經有模有樣了。

  「裡面再結一圈,然後再對著系……就行了。」

  「你可真巧。」

  阿福低下頭一笑。

  民家過年就已經夠熱鬧了,提前許多天開始準備。臘月二十三小年兒,掃房撣塵,連樑上和磚縫都徹底打掃乾淨,據說,要把一年的陳穢疫丁都掃出去。阿福病著的時候,太平殿下下已經把這個都忙活完了,過了午太平殿忙碌著貼上了紅窗貼,門貼,阿福分得的活計是貼書房這裡的。佳蕙給她一疊各種剪紙花樣兒,春燕穿柳,鳳戲牡丹,獅子繡球,五蝠捧壽……在家的時候也貼,可是哪有這麼多精緻的花樣。阿福貼的高興起來,貼完了之後,遠遠的退到書架後頭。真的奇怪,只是多了那麼幾張窗花,整間屋子看起來卻比平時鮮活了不少。

  還剩了幾張,阿福和佳蕙說了一聲,回了自己屋,也在這窗上貼了幾張。還剩下三四張的樣子。

  劉潤那屋子,應該也沒有貼吧?

  阿福把剪紙夾在紙裡包好,出了屋朝後面走,繞過一排花牆,遠遠看到劉潤他們住的屋子。

  門虛掩著,阿福輕輕在門上敲了兩下:「有人在屋裡嗎?」

  屋裡似乎有人低低的嗯了一聲,阿福猶豫了一下,聽著不像是劉潤。

  她輕輕一推門,屋裡很暗,窗子放著,簾子也垂著,看著從早上就沒開窗子。阿福看了一眼,裡屋床上好像睡著人,床前一雙青口布鞋。阿福有點意外,又有點不安。劉潤看來不在,這躺床上的人應該是他同屋的叫慶和的宦者,不知道他是不是生了病……所以大白天睡在屋裡。

  阿福想了想,腳步輕悄的又退出來,將門照剛才那樣關好。

  窗花明天再送來也不晚,或是回來直接去錦書閣交給劉潤好了。

  她把心裡那些疑惑蓋住,韋素中午留下來吃飯,佳蕙帶著幾個小宮女張羅著,阿福也跟著打下手幫忙。她雖然以前沒有服侍過固皇子進膳,不過平時在一起吃點心什麼的,也知道怎麼做,韋素席桌上四個菜,固皇子面前是八個菜,不過他吃的很少,佳蕙侍立一旁,用一雙長的烏木鑲銀箸替固皇子將菜挾到碗中。

  等飯桌撤下去上了茶,阿福正要退出去,韋素對她招了下手:「來來來,我聽說你們這些日子可是讀了不少好書,而且還邊讀邊吃,愜意非凡呢。」

  阿福一聽他說話就想笑,回說:「因為最近天冷,所以讀了幾本食記……」

  素從袖子裡掏出個小冊子來:「我這些天在路上,沒什麼空暇,不過寫了兩篇遊記,記下了一些沿途的風物,回頭你讀兩篇來聽聽。」

  阿福愣了一下:「我不過是暫代一時,既然韋公子您回來了,那……」

  原來陪讀可是韋素的差事,人家兩個在一起才能研討學問,自己只會鸚鵡學舌——還常遇見不會讀的字需要停下來請教固皇子。

  「拿著。」

  固皇子聲音很輕,他捧著茶盞,那雙象上蒙了霧的眼睛顯的格外水潤,口角噙著一絲笑意,阿福能看出他很高興,比平時情緒都高。

  韋素拿著冊子的手又朝前遞了一點,阿福猶豫一下,伸手接了過來。

  冊子是厚桑紙的皮,不薄不厚,上頭帶著韋素的體溫,摸上去有種讓人眷戀的溫軟。

  「念哪篇呢?」

  「翻到哪兒,就念哪兒吧。」

  固皇子也點頭。

  阿福硬著頭皮翻開,唸書這事,韋素可是做了許多年了,阿福覺得自己那不標準的發音和過於平緩的聲調肯定會被他笑話。

  真是魯班面前耍大斧。

  冊子一下就翻在一頁上頭。

  阿福從頭開始念:「溪很淺,可以清楚的看到水底的石子,大大小小都有,不知道它們已經在河裡沉睡了多久,也許還將這樣安靜的沉睡下去。我忽然想,如果我也是其中一顆,也不錯。」

  固皇子輕聲一笑,阿福看看韋素,他有些出神,好像又想起了那時候的情景一樣。

  阿福再繼續向下讀:「冬天的暖陽照在身上,讓人懶洋洋的不願意動彈。山林如此靜謐,許多人願意躲入其中,避世終老。我想,我要是老了,就在這裡蓋一間屋,每天懶懶的曬太陽。」

  固皇子又笑了一聲,插了句話:「你就是懶,也難怪舅舅總是怒其不爭。」

  「我又不是長子,怕什麼。我要是太勤快了,我那位大哥該多不放心啊。」

  固皇子這次沒有笑。

  阿福從這句輕鬆的話裡聽出許多並不那麼輕鬆的東西。

  外面有腳步聲,很急,從靠東的夾道那邊過去。

  是跑過去的。

  楊夫人最厭惡人毛手毛腳,這人是誰?為什麼跑的這樣快?

  阿福清清嗓子,繼續向下唸書。

  不要多管閒事。

  韋素要走時,忽然停下來:「啊,我倒忘了。」

  他又伸手到袖子裡去摸。阿福覺得他的袖子簡直象百寶袋一樣應有盡有。

  他摸出一個小布口袋,把裡頭的東西倒在桌上。像

  是石頭。

  圓滑的卵石,落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固皇子伸手摸著一顆小的:「石頭?」

  「嗯,在那裡河裡撿的。」韋素笑著說:「來來來,雖然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不過禮輕情義重,我大老遠把它們從雙寄背回來的。這不是要過年了麼,這就算我的節禮吧。」

  「你也太……」固皇子看樣子是忍著沒把吝嗇二字說出口,笑著說了句:「省那麼錢都填哪兒去了?」

  「嘿,錢這東西嘛,誰也不會嫌多的。」

  固皇子摸索著,在石頭裡面挑出一顆很鼓很圓,乍一看有些像包子狀的,叫阿福過去:「來,見者有份,也分你一顆。」

  韋素瞪起眼:「哎,你當著我的面拿我的東西做人情啊?」

  「什麼你的?你已經送給了我,就是我的。我要高興送人,你可管不著。」

  阿福把那顆石頭收下,緊緊攥著。

  真實在,沉甸甸的一顆。

  她回屋的時候,遠遠看到有穿著灰衣的宦者進了西院。

  怎麼了?

  宮裡面的人都不喜歡那灰袍子,那是內府裡最讓人討厭的一群人,他們掌管刑責的事,犯了事的宮女宦官送到那裡去,不死也要脫層皮。

  他們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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